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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07:2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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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高尔基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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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在人间试读:

编者的话

高尔基(Максим Горький,

1

868—1936),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Алексей Максимович Пещков)。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导师,苏联文学的创始人之一。列宁称他为“无产阶级艺术最杰出的代表”。《在人间》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人生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讲述了阿廖沙(高尔基的小名)从1871年到188

4

年,即十一岁到十六岁之间的生活状态。

这段时期,外公卡西林的染坊彻底破产,为了生计,父母双亡的孤儿、十一岁的阿廖沙独自走入社会,来到了人间。他先到一家鞋店做学徒,后到绘图师家做学徒,再到一艘船上当洗碗工……在圣像作坊做学徒工时,历尽坎坷,与社会底层形形色色的人们打交道。阿廖沙在船上结识了喜欢读书、性格仗义、粗中有细的厨师斯穆雷,并在他的影响下开始读书。随着阅读的广泛和深入,阿廖沙有了强烈的求知欲和对美好事物、真理的不懈追求;家里,吝啬刻薄的外公因为染坊破产,脾气收敛了许多,外婆依旧是那么坚强而乐观;“玛尔戈王后”的贵族气质和行为举止让阿廖沙见识了什么叫有文化、什么叫美、什么叫教养,这与他周围那些整天打闹吵架、搬弄是非、说人坏话的小市民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人大都见识短浅、圈子狭窄,难以理解阿廖沙为啥这么喜欢读书,而他不为周遭环境所动,倔强地坚持博览群书。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广泛的阅读拓宽了他的视野,让他有了走向广阔天地的冲动。五年后,他怀着上大学的渴望,去了喀山。《在人间》浓缩积淀了沙俄时期一个少年的生活史,蕴含了俄国工业资本主义成长引起的小资产阶段手工业的瓦解过程,是俄国19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真实生活写照。小说在表现主人公生活经历的同时,描述了沙俄统治下普通人群的困苦生活和他们的苦闷情绪,书中真实地再现了下层人民生活的严峻与阴暗。1

就这样,我来到了人间,在城里大街上一家“时尚鞋店”当学徒。

我的老板是个矮小的胖子,他有张棕色的糙脸,牙齿是绿色的,眼睛湿润而肮脏。

我觉得他是个瞎子,为了证实这一点,我就做起鬼脸。“别做怪相。”他轻声但严厉地说。

这双浑浊的眼睛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不相信它们在看我,——莫非,老板只是在猜我是否在做鬼脸吧?“我说了,别做怪相。”他声音更低地训道,厚嘴唇几乎一动不动。“别挠手”,他那干瘪的耳语传了过来,“你可记好了,你是在城里大街上顶级店里干活!学徒要像一尊塑像一样站在门外……”

我不知道啥叫塑像,也不能不挠手:两条胳膊,一直到胳膊肘都是红斑和溃疡,疥癣螨虫咬得我难受。“你在家是干啥的?”老板仔细端详我的手臂,问道。

我一边讲,他一边摇晃着满是灰白头发的脑袋一边不留情面地说:“就是捡破烂吧,——这个比叫花子还糟糕,比小偷还差劲。”

于是我不无得意地说:“我也当过小偷呢!”

然后,他把一双猫爪子般的手放到账台上,吃惊地眨着那双呆滞的眼睛盯着我,嗓音嘶哑地说道:“咋回事?你还偷过东西?”

我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哦,这都是些小事,但要是你在我这里偷鞋子或者钱,我就把你关进牢里,一直到你长大成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但可把我吓坏了,更加厌恶他了。

店里除了老板,还有雅科夫的儿子,我的表哥萨沙和一个管事——一个机灵、会缠人、红脸膛的人。萨沙穿着红褐色的小号常礼服、衬胸、撒腿裤,系着领带,一副很傲慢的样子,没把我放在眼里。

当外公把我领到老板面前,要萨沙照应我、教我时,萨沙傲慢地皱起眉头,警告道:“那他得听我的!”

外公把手搭到我脑袋上,按弯我的脖子:“听他的话,他年龄比你大,职位也比你高……”

萨沙瞪出眼珠子训我:“你得记住外公说的话!”

于是,从第一天起,他就开始竭力在我面前摆起架子来。“卡西林,别老是瞪着眼珠子好不。”老板这样劝他。“我——没有啊。”萨沙答道,低下了头,但是老板却还是没打住:“别老虎着脸,顾客会以为你是头山羊……”

管事一脸媚笑,老板难看地咧着嘴,萨沙涨红着脸,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我不喜欢这些谈话,很多词汇的意思也弄不懂,有时候觉得这些人讲的是另一种语言。

当女买主进来的时候,老板就从衣袋里抽出一只手,摸摸小胡子,脸上堆起甜蜜的微笑,露出满脸的皱纹,但对那双瞎子似的双眼没有一点影响。管事挺直身子,胳膊肘贴着腰部,一双手掌恭敬地伸出来,萨沙胆怯地眨着眼睛,极力想掩饰自己鼓起的眼珠,我站在门旁,一边偷偷挠着手,一边盯着整个买卖的过程。

管事跪在女顾客面前,令人吃惊地叉开手指测量皮鞋的尺寸。他的双手发抖,小心翼翼地触到女顾客的脚,好像生怕把脚弄化了。这脚肥实,活像倒放着的溜肩膀的细颈瓶子。

有一次,一位太太抖着脚,蜷缩着身子说:“哎呀,你挠得我好痒啊……”“这个,是出于礼貌啊。”管事连忙热情地解释。

他纠缠女顾客的样子很滑稽,为了不笑出来,我把脸转过去朝着门玻璃。但耐不住想看看他们做买卖的渴望,——管事的接待方式已经把我逗乐了,同时我想我永远也学不会这么有礼貌地叉开手指,如此灵巧地给陌生人穿上皮鞋。

老板常常溜进柜台后面的小房间里,同时把萨沙也叫过去,留下管家跟女顾客面对面周旋。一次,他摸了一把一位棕红色头发的女顾客的脚,然后把大拇指、中指、食指握成一撮吻了一下。“哎哟”,女顾客轻轻叫了一声,“你这小调皮!”

他于是鼓起腮帮子,吃力地发声:“噗……噗!”

我立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怕站不稳,就吊在门把手上,门一下就打开了,我头撞到门玻璃上,打掉了一块玻璃。管事朝我直跺脚,老板用那大金戒指敲我脑袋,萨沙上来就要拧我的耳朵。傍晚,回家路上,萨沙恶狠狠地训斥我:“你会因为这些鬼把戏被赶走的!哼,这有啥好笑的?”

他然后解释说,如果管事能讨太太们欢心,生意就会好做不少。“太太其实也不需要皮鞋的,她来买双多余的鞋,纯粹是为了来看看可爱的管事,可你,就是不开窍,还尽让人操心……”

这让我觉得很冤,谁也没有为我操心啊,尤其是他。

每天早晨,厨娘,一个病怏怏的怒气冲冲的女人,总要比萨沙早一个钟头把我叫醒。我得擦好老板一家和管事、萨沙的皮鞋,刷干净他们的衣装,烧好茶炊,给所有的炉子堆好柴火,洗干净所有的午饭餐盒。一到铺子,就是扫地、擦掉灰尘,沏好茶水,给买家送货,回家吃午饭;这段时间,站在铺子门口的工作就由萨沙来替我干,他觉得这差事有辱他的身份,就骂我:“蠢货!叫别人为你干活……”

我又难过又寂寞,我已经习惯独自一人过日子,从早到晚待在库纳维诺的沙土街道上,待在浑浊的奥卡河畔,待在田野和森林里。这里没有外婆,没有小伙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而生活又在向我展示着它那丑陋、虚伪的内幕,让我感到愤懑。

女顾客常常啥都没有买就走了,——这时,他们三个就感觉自己受了侮辱,面子挂不住了。老板把甜甜的微笑一收,命令道:“卡西林,收货!”

又怒斥道:“呸,跑来一头母猪!在家里闲得蛋疼了咋的,逛铺子来了。你要是我老婆,看我不把你……”

他老婆,瘦瘦的、黑眼睛、大鼻子,常常朝他跺脚大骂,就像对待仆人一样。

常常是这样,他们说着奉承话、鞠躬送走熟悉的女顾客后,就不知羞耻地说她脏话,这时我就想冲到街上,追上那个女人,把他们说的话告诉她。

当然,我知道人们一般都在背地里互相说坏话,但这三个人说起人来特别可恶,好像他们是被谁推举为最优秀的人,并被派来审判人世间似的。他们嫉妒很多人,从来不夸赞谁,并知道每个人的那点龌龊事。

有一次,铺子里来了一位年轻女人,脸颊上泛着红晕,有双闪亮的眼睛,披着带黑色毛领子的天鹅绒斗篷,——她的脸蛋从皮毛上露出来,好似一朵惊艳的小花。脱去斗篷,交到萨沙手上,她显得更加漂亮了:匀称的身材紧紧裹在蓝灰色的绸缎中,两只耳朵上的钻石闪着亮光,让我想起绝世美人瓦西里莎,我认定这就是省长夫人。她受到了毕恭毕敬的接待,他们在她面前躬着腰,就像在火面前似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这三个人像魔鬼似的在店铺里乱串,橱窗玻璃上滑动着他们的身影,好像周遭一切都燃烧起来了,渐渐消失了,现在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另外的形状。

她迅速挑选了一双昂贵的皮鞋,走了。老板吧嗒咂了下嘴,打着口哨说:“母——狗……”“一句话,就是个戏子。”管事轻蔑地说。

然后他们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这个女人的那些情人和她的放荡生活。

午饭后,老板在铺子后面的小屋子里睡觉。我打开他的金表,往里面滴了几滴醋。然后,我就很痛快地看到他醒来后手拿着表走进铺子,神色慌张地喃喃道:“真是奇怪,这表怎么会冒汗呢?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还冒汗呢!该不是有啥灾祸吧?”

尽管店铺里和家里的事情一大堆,我好像还是深深陷入了一种百无聊赖中,我常常想,要做点啥事才能让他们把我从铺子赶出去呢?

满身雪花的人们,从店铺门口一闪而过,感觉他们像是在给人送葬,送到墓地,但是没赶上出殡的时间,于是就急急忙忙去追赶棺材。马儿晃晃悠悠地吃力地越过雪堆。店铺后面教堂钟楼上每天都响起凄厉的钟声——大斋期到了;撞钟的声音就像枕头敲打着人的脑袋,不痛,让人发懵,变聋。

有一次,我正在铺子门旁的院子里倒腾刚送到的货箱,教堂的守卫,一个斜肩膀的小老头,软得跟布片儿做的似的,衣衫不整,就像被狗咬过。“好人儿,给我偷一双套鞋,可好?”他说道。

我一声不吭,他一屁股坐到一个空箱子上,打了个呵欠,在嘴上画了个十字说道:“偷一双吧,好不?”“不能偷!”我正告他。“但是一直有人偷的,给我老头儿一个面子吧!”

他和颜悦色,不像我周围的那些人;我觉得他吃定我会给他偷,于是就答应从通风小窗口递给他一双套鞋。“这不就结了”,他并不高兴,而是平静地说道,“不会骗我吧?好,好,我看出来,你不会骗我……”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用靴子底踩碎了肮脏的湿雪,然后抽起黏土烟斗,忽然吓唬我:“要是我骗你呢?我拿着这双套鞋去找你们老板,告诉他,说是你半个卢布卖给我的,咋样?这双套鞋值两个多卢布,可你,半个卢布就卖了!要拿钱去买糖果,该咋办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他已经照他说的那样干了,而他看着自己的靴子,吐着瓦蓝色的烟雾,始终轻轻地带着鼻音说:“如果,比如说,这个老板教我这样:‘去,给我考验考验这个小孩,看他到底是不是小偷?’那会是啥后果?”“我不会给你套鞋了。”我气呼呼地说。“现在你已经不能不给我了,因为你已经答应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拉到身前,用冰冷的手指敲着我的额头,懒洋洋地继续说:“你就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地答应下来:‘嘿,拿走吧?!’”“是你自己要我这样做的。”“我的要求还不少呢!我要你去打劫教堂,咋样,你会去吗?难道那么相信人?你啊,小傻瓜……”

然后,他一把推开我,站起身:“我可不要偷来的套鞋,我又不是贵族老爷,不用穿套鞋。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很朴实,到了复活节,我让你到钟楼上去,你可以撞撞钟,看看城市街景什么的……”“我熟悉这个城市。”“从钟楼看还要漂亮些……”

他把靴子尖插到雪里,慢腾腾地走到教堂转角后面去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沮丧地失魂落魄地想:这小老头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老板暗中派来试探我呢?我不敢去铺子了。

萨沙冲到院子里大声叫嚷:“你在搞什么鬼把戏?”

我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朝他挥了一下钳子。

我知道他和管事常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一双皮鞋或者便鞋藏到炕炉的烟道里,然后,在离开店铺时,把它们塞到大衣袖子里。我很讨厌这样的事,但又感到害怕,我还记得老板的吓唬。“你偷东西吗?”我问萨沙。“不是我,是管事”,他一口咬定,“我只是帮他一把,他说:‘来帮我一下!’我必须听他的,要不然,他要给我使坏。老板嘛!他本人原来也当过管事,他啥都明白。只是你可别说出去!”

他边说边照镜子,学着管事的派头,不自然地叉开手指整理领带。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拿架子,耍威风,骂我,一边吩咐,一边还要伸出一只手做推人的姿势。我比他高,力气比他大,但身型瘦削而笨拙,而他却结实、柔软、油头粉面。他穿着常礼服、撒腿裤,给我的感觉是威风八面,但他身上某种东西让人感觉不爽而且滑稽可笑。他憎恨厨娘,那个怪娘们,——搞不懂她是好还是坏。“世上的事情我顶喜欢的是打架”,她睁着黑黑的炽热的眼睛说道,“我反正无所谓:公鸡打架、狗打架、男人打架——对我来说都一个样!”

若是院子里有公鸡或者鸽子打架,她会停下手上的活儿,倚着窗户,呆呆地一直看到打架结束。每到傍晚,她会对我和萨沙说:“我说你们,孩儿们,干吗傻坐着,起来打架啊!”

萨沙一下子就冒火了:“傻婆娘,对你来说我可不是啥小孩儿,我是二管事!”“哦,这我倒没看出来,对我来说,只要是没有结婚的,都是小孩儿!”“傻婆娘,傻脑袋瓜……”“魔鬼倒是聪明,可上帝不喜欢他。”

她的这句谚语让萨沙很受刺激,他就故意挑逗她,而她,轻蔑地斜眼瞟了他一下,说道:“哎呀,你这蟑螂,把你生出来真是老天爷瞎了眼!”

他不止一次鼓动我趁她睡熟了往她脸上抹些黑鞋油或者煤烟油渍,往她枕头里插些针或是用其他方式跟她“开玩笑”。可我害怕这个厨娘,而且她睡得不死,常常醒来;她一醒来就点上灯,坐在床上,望着角落某处。有时候,她走到炕炉后来找我,把我叫醒,嘶哑着嗓子说:“列克谢伊卡,我睡不着,有点害怕,跟我说说话吧。”

我睡眼惺忪地跟她说了些话,她默默坐着,摇晃着身子。我觉得她热烘烘的身上有股白蜡和神香的味道,仿佛她快死了,说不定现在就脸朝下倒在地板上死去。由于恐惧,我开始大声说话,可她却制止我:“小声点!那帮坏蛋醒了会把你当成我的情人呢……”

她坐在我身旁,始终保持一种姿势:弯腰躬背,双手放在双膝中间,用瘦骨嶙峋的腿夹着。她没有胸脯,甚至透过厚厚的粗麻衬衣也能看出那一根根肋骨,就像干透了的水桶上的箍子。她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忽然悄悄说道:“要是死了就好了,要不,总有这些烦恼缠身……”

或者,好像在问谁似的:“真是活够了,不是吗?”“睡觉!”她打断我的话,说道,直起腰,灰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厨房的黑暗中。“妖婆子!”萨沙背地里这样叫她。

我怂恿他:“你当着她的面这样叫一下!”“你以为我会怕她吗?”

他瞬间皱起眉头,说道:“不,我不会当面这样叫她!说不定,她还真是个妖婆……”

厨娘谁都瞧不起,对谁都一脸怒容,一点也不惯着我,早上一到六点钟,她就扯着我的一条腿大叫:“还睡懒觉!把柴给我拖过来!烧茶炊!洗土豆!……”

萨沙醒了,埋怨道:“你叫唤个啥啊?我要告诉老板,睡个觉都不安生……”

她那干瘦的皮包骨头的身影在厨房里飞快地晃动,她闪着那双因为失眠而浮肿的眼睛望着他:“哦,把你生出来真是老天爷瞎了眼!我要是你的后妈,会把你的毛发拔光。”“这个该死的婆娘”,萨沙骂了一句,在去铺子的路上对我小声叮嘱,“得想法把她撵走。悄悄给所有的菜放上一大把盐,如果所有的菜都咸得要命,她就得乖乖滚蛋。要不,放煤油也成!你发啥愣?”“那你干吗?”

他气吼吼地说:“胆小鬼!”

厨娘是当着我们的面死去的:她弯腰去端起茶炊,忽然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就像有人当胸推了一把,然后默默地侧身倒了下去,双手往前伸着,血从她的口中流出来。

我俩当时就明白她死了,但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久久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萨沙飞奔出厨房,我却不知如何是好,身子靠在窗边有亮光的地方。老板来了,关切地蹲下来,用一根指头摸摸厨娘的脸,说道:“确实是死了……咋回事?”

于是,他就向着角落里那个显灵者尼古拉的小圣像画十字,祈祷以后,在过道里吩咐道:“卡西林,快去,去报告警察局!”

来了个警察,走了几步,拿了点茶钱,就走了;然后又来了一个,还有个马车夫;他们一个抬脚、一个抬头,就把厨娘抬到街上去了。老板娘从过道伸出头来查看,吩咐我:“把地板洗干净!”

老板说:“幸好她是晚上死的……”

我没明白,为啥死在晚上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萨沙异常温和地对我说:“别熄灯!”“害怕了?”

他用被子裹住头,静静地躺了很久。夜很静,似乎在倾听什么,似乎在等待什么,我仿佛觉得马上有人会撞钟,全城的人会忽然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惧中,会四散奔跑、喊叫。

萨沙从被窝里探出鼻子,悄声对我说:“我们到炕炉上一起睡,好吗?”“炕炉上热得很……”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她怎么,一下就那么死了啊?真是活见鬼了!……我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死人的事情,讲他们从坟墓走出来,深夜在城里晃荡,找寻那些住过的地方、那些亲人们的住所。“死人只记得城市”,他轻声说道,“可街道和房子已经记不得了……”

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好像更加黑暗了。萨沙微微抬起头,问道:“想不想看看我的箱子?”

我老早就想看看他在箱子里藏了些什么东西。平时他是用一把挂锁锁上,每次开锁总是格外小心,只要我试着往箱子里探望,他就会粗暴地问:“你要干啥?嗯?”

等我同意了,他在床上坐起来,并不下床,用命令的口吻吩咐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放到他脚边。钥匙和贴身的十字架一起被一根细细的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他打量了一下厨房的四处暗角,然后才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打开锁,对着箱子盖吹了一下,就好像它很烫似的,然后抬起箱盖,取出几套内衣内裤。

箱子有一半都装着药盒子、五颜六色的茶叶纸包、装皮鞋油的白铁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这是啥?”“你会看见的……”

他两腿把箱子一夹,弯腰趴在上面,轻声念叨:“愿上帝……”

我本以为里面会是玩具,——我从来没有过玩具,所以虽然表面上对它们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但实际上对那些有玩具的却羡慕不已。萨沙这么威风的人还有玩具,我是很高兴的;虽然他害臊地把它们藏起来,但我能理解这种羞涩的心理。

他打开第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副眼镜框子,戴到鼻梁上,看着我厉声说道:“没镜片也无所谓啦,这眼镜本来就是这样的!”“给我看看!”“你戴不合适,这个是给黑眼睛的,你的眼睛颜色偏淡。”他解释着,像老板那样咳嗽一声,但立马害怕地往厨房看了一眼。

鞋油盒子里装着很多各色扣子,他骄傲地向我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从街上收来的!我自己捡的,已经有三十七个了……”

在第三个盒子里,有铜制大头针,也是从街上捡来的,还有靴子后跟上磨损了的马蹄掌、皮鞋和便鞋上破损但还完整的扣子、铜把手、手杖上的破骨镶头、姑娘家用的头梳子,一本《圆梦与算卦》,以及其他很多同样价值的东西。

捡破烂的时候,像这类一文不值的小玩意儿,我可以在一个月内轻松收到十倍以上。萨沙的东西让我感到扫兴、尴尬并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他仔仔细细端详每一件东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他那厚嘴唇神气地噘起来。那双突出来的眼睛露出感动和关切的神情,但是眼镜使得他那孩子气的脸显得很滑稽。“你收这些干吗?”

他透过眼镜框瞄了我一眼,用时断时续的童高音问道:“你想要,要不要我送你个啥?”“不,不要……”

显然,因为我的拒绝和轻视他的宝藏他有些不爽,他沉默片刻,然后悄声说道:“拿条毛巾来,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擦一遍,全是灰尘……”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擦干净、放好后,就钻进被窝,脸朝着墙。下雨了,雨水从房顶滴下来,风敲打着窗户。

萨沙没转身,对我说道:“别急,等到院子里干一些,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准会惊叫!”

我没说话,躺下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跳起来,手抓着墙,非常肯定地说:“我害怕……主啊,我怕啊!愿主宽恕!这是咋回事啊?”

我立马吓得呆住了:我仿佛看见厨娘正背对着我,依着朝向院子的窗户,低着头,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就像生前看公鸡打架的样子。

萨沙号啕大哭,抓挠着墙壁,双腿乱蹬。我赴汤蹈火般的,头也不回,艰难地穿过厨房,躺到他身旁。

我们两个一直哭到筋疲力尽,然后就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就是个什么节日,生意做到中午,在家吃过午饭,趁老板一家饭后睡觉的档口,萨沙神秘地对我说:“走啊!”

我想我马上会见到那件会让我惊叫的东西了。

我们进了花园。在两幢房子之间的狭长空地上立着十五棵老椴树。粗壮的树干上盖着一层青苔,黑黑的裸露的枝丫死气沉沉地伸展着。上面没有一个乌鸦窝子。这些树就像是坟墓上的墓碑。除了这些椴树,花园里啥都没有,没有灌木丛,没有草;人行小路被人踩得很严实,黑黑的,像生铁一般;地面从去年枯叶下露了出来,像那漂在水面的浮萍,生了一层霉。

萨沙拐了一个弯,走到街边一个围墙旁,停在一棵椴树下,瞪大眼睛,望了一眼邻居模糊的窗户。他蹲下身子,双手拨开一堆叶子,——露出一个粗壮的树根,旁边有两块砖,深深地被压到土里。他把砖头搬开,下面是一块屋顶铁皮,铁皮下面是一个方块,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沿着树根伸下去的一个大洞。

萨沙划燃一根火柴,点燃蜡烛头,伸进这个洞里,对我说:“看看吧,可别害怕啊……”

他自己显然害怕了:蜡烛头在他手里不住地抖动,脸色刷白,难看地咧着嘴,眼睛湿润了,他把另一只空着的手悄悄移到背后。他的恐惧感染到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往树根下方洞底深处望过去,树根成了这个洞的一个拱顶,萨沙在洞底点燃三支蜡烛,照得洞里满是蓝蓝的光。洞相当宽大,有一个桶那么深,但比桶要宽大些。侧壁上铺砌上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碎片和茶具的碎陶片。中间隆起的地方,盖着一块红布,这是一个劲锡纸糊成的小棺材,有一半都盖着像是锦缎盖棺布的布片,盖棺布下摆露出红色的鸟儿爪子和麻雀的尖嘴鼻子小脑袋。棺材后面立着一个读经台,上面放着一个铜质贴身十字架,读经台周围昏蜡烛台上燃着三支蜡烛头,蜡烛台用银色和金黄色的糖果锡纸包裹着。

火苗儿往洞口外飘动,洞里隐约闪着五颜六色的火星和斑点。蜡的气味、热烘烘的腐烂味和泥土味扑面而来,五彩缤纷的虹彩在眼前跳动、闪耀。所有的这一切唤起我难耐的惊奇,打消了我的恐惧。“这不错吧?”萨沙问道。“这是干吗的?”“小教堂”,他解释道,“像吧?”“不知道。”“那个麻雀——就是个死人!或许,就是他的化身,因为他是无故蒙冤而死的……”“你找到它就是死的吗?”“不是,它飞进棚子里,我用帽子把它扑倒、闷死的。”“干吗要这样呢?”“就这样……”

他看了我一眼,又问:“好玩不?”“不好玩!”

于是他对着洞口俯下身子,很快地用木板和铁皮盖上,把砖块砌进土里,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泥土,厉声问道:“为啥不喜欢呢?”“那麻雀好可怜。”

他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就像是瞎子,然后当胸推了我一把,吼道:“蠢货!你是因为嫉妒才说不喜欢吧!你以为你缆索街家里花园那个比这个做得好吧?”

我想起自家的那个亭子,立马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比这个做得好!”

萨沙把上衣脱下来扔到地上,卷起袖子,往手心上啐了一口唾沫,提议道:“既然这样,我们干脆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让人无力的烦闷压迫着我,看着表哥这副凶狠的嘴脸很不爽。

他向我扑过来,一头撞到我胸口上,把我撞倒在地,骑到我身上大叫:“要死还是要活?”

可我的力气比他大,又气得很,不多一会儿,他就脸朝下趴在地上了,双手抱头不动弹了,嘴里嘶哑叫唤着。我吓坏了,我想扶他起来,但他双手双脚乱抓乱蹬,说什么也不干,这可更把我吓住了。我走到一旁,不知该咋办,这时,他抬起头,说道:“咋啦,你赢了?我就这样躺着,等老板一家看见,我要告你的状,你会被赶走的!”

他一边骂一边威胁。他的话把我气得够呛,我立马跑到洞口,取走砖块,把那个装着麻雀的小棺材一下扔到围墙外面,把洞里的东西都挖了出来,用脚把洞子踩平。“得给你点颜色,瞧见了吧?”

萨沙对我的胡作非为很纳闷:他坐在地上,微微张开嘴巴,眉头紧蹙,默默地盯着我,而当我消停了,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上一搭,沉着而恶狠狠地说:“你等着瞧,用不了多久的!这都是我故意给你安排的,这可是巫术!啊哈!……”

我蹲下来,好像受了他的打击,内心一片凄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冷静更使我深感压力。

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城,离开老板,离开萨沙和他的巫术,离开这无聊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后对着我嚷嚷:“天啊,你的嘴咋啦?……”“巫术显灵了!”我郁闷地想。可是那个厨娘声音忽高忽低地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我往她的镜子里一看:我的脸上厚厚地涂了一层油烟。“这个,萨沙干的?”“难道是我?”厨娘可笑地叫起来。

我动手擦皮鞋,刚把手伸进一只鞋子,一个大头针就扎到一根手指。“又是巫术!”

所有的靴子里面都有大头针,放得很巧妙,都刺进了我的手掌。于是,我舀了一勺子冷水,照着那个还没睡醒或者装睡的巫师的脑袋,十分解气地泼了下去。

但我还是觉得不妙:我仿佛看到那个装着麻雀的棺材、灰色的卷曲的爪子和那个可怜地向上竖立的蜡黄的尖嘴,周围那些不断闪烁的五颜六色的星芒,就像要作势喷发的彩虹。棺材在膨胀,鸟儿的爪子在长大,向上伸出,活生生地颤抖着。

我决定当晚就跑,可是在午饭前,在煤油炉子上热汤的时候,我走了神,汤烧开了,正要关火,汤锅倒在了手上,于是我就被送医院里去了。

现在我都还记得医院里痛苦的噩梦:在一个黄色的摇摆不定的空间里,一些穿着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身影在盲目地晃动,一个身材修长的眉毛像小胡子一样的男子,拄着拐杖,晃着一把黑胡须,一边打着呼哨,一边怒吼:“我要报告给大主教!”

病床就像棺材,鼻子朝天躺着的病人就像死去的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就像风帆一样鼓起来,地板随波荡漾,一列列的病床时聚时散,一切都是毫无定数,糟糕透了,窗外伸展的树枝就像抽人的鞭子,似乎有人在挥动它们。

门口,一个棕红头发的细小死人正用短短的双手拽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尖叫:“我不要疯子啊!”

那个拄拐杖的男人冲他大声呵斥:“我要报告给大主教……”

外公、外婆和所有人都说医院里常常会把人药死,——我想我这下完蛋了。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走到我跟前,也穿着尸衣,在床头黑板上写了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纷纷落在我头上。“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不叫什么。”“你总得有个名字吧?”“没有。”“好了,别任性,会挨打的!”

她就算不说,我也相信我会挨打,就干脆不回答她。她像猫一样哼了一声,然后像猫似的悄无声息地走了。

点了两盏灯,黄色的火焰挂在天花板下,像某人失神的眼睛,挂在那里眨着眼,令人头晕目眩、心慌意乱,像是要靠在一起。

屋角有人说道:“一起打牌吧?”“我没手咋打?”“啊哈,你的一只手给截掉了!”

我立马想到:因为打牌,就要截掉人一只手。那他们在把我折腾死之前会干些啥呢?

我的双手在灼烧和撕裂般疼痛,就像有谁在把手里的骨头往外拉。我又怕又痛,低声哭起来。我闭上眼睛,好让眼泪不被人看见,但眼泪还是夺眶而出,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流到耳朵里。

黑夜来临了,所有的人都裹上灰色的被子,躺到病床上,四周一分钟一分钟地安静下来,只是角落里有人在喃喃说着话:“不会有结果的,男人是个废物,女人也是废物……”

想给外婆写封信,想让她趁我还活着,把我从医院里偷出去。但是我没法写信:两只手不能动,也没有纸。可以一试,能否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来越深沉寂静,好像永远就这样了。我轻轻把脚放到地板上,走到门边,门有一半开着,走廊里,灯光下,一条有靠背的长椅子上,伸出个灰白色的刺猬脑袋,冒着烟,那双黑黑的凹陷的眼睛看着我,我已经来不及躲开了。“谁在游荡?过来!”

声音不吓人,轻轻的。我走过去,看到一个缀满短发的圆脸,头上的毛发要长些,向四周直竖,闪着银色的光芒。那人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如果他的胡子和头发再长一些,那就跟使徒彼得一个模样了。“这个,手烫伤了?你干吗深夜还在晃荡?这合哪条规矩?”

他向我的胸口和脸上喷了不少烟,一只温暖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到跟前。“怕吗?”“怕!”“这儿的每个人开始都害怕。可是没啥好怕的,特别是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让谁受委屈……想抽烟吗?哦,不抽。这对你早了点,得再过两年……爸爸妈妈在哪里?没有爸爸妈妈!哦,也没啥——没他们我们也得活下去,只是别害怕!明白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遇见能简洁、友善地用通俗易懂的词语跟我说话的人了。听他说话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带回病床时,我央求他:“跟我坐一会儿吧!”“行啊!”他同意了。“你干吗的?”“我吗?当兵的,一名真正的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打过仗,不打行吗?士兵就是用来打仗的。我跟匈牙利人打过,跟切尔克斯人、波兰人打过,跟数不胜数的人打过仗!战争,老弟,就是胡作非为!”

我闭上眼睛了一小会儿,等到睁开眼睛,发现原来士兵坐的那个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婆,而他站在她身旁,说道:“哎呀,都死了,是不?”

阳光洒进病房,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一层金色,然后就藏起来,然后又明亮地照着一切,就像小孩子在淘气。

外婆朝我弯下身子,问:“咋啦,小心肝,打残啦?我跟那个棕红头发魔鬼说过了……”“我马上照规矩办”,当兵的临走说了这么一句,外婆擦去脸上的眼泪,说道:“这个当兵的,原来是我们巴拉罕城的……”

我一直觉得我在做梦,于是沉默不语。来了个大夫,给我换了烧伤处的纱布,然后就和外婆坐着马车走在城里的大街上。外婆对我说:“外公完全疯掉了,吝啬鬼一个,看着都恶心!这不,前不久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才从赞美诗集里偷走一张一百卢布钞票。出了这样的事,真叫人晕死!”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白色的鸟儿在云间翱翔,我们沿着木垫板穿过伏尔加河,冰层鼓起来,发出吱吱的响声,河水在狭窄的木垫板下面哗哗地响。大市场的深红教堂上,几个金色十字架闪闪发光。遇见一个宽脸膛的妇人,她抱着一捆柔滑的柳树枝——春天来了,复活节要到了!

心儿像云雀一样颤动起来。“我非常爱你,外婆!”

这并没让她觉得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道:“因为你是亲人啊,不是我夸口,连外人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又笑着说:“圣母欢喜的日子快来了,她的儿子要复活了!可是,瓦柳莎,我的女儿……”

然后,她沉默了……

2

我在院子里遇到外公,他正跪着用斧子砍着木楔子。他举起斧子,就像要向我的头砍过来的样子,然后,摘下帽子,嘲笑着对我说:“您好啊,尊敬的老爷!退休啦?哦,那现在可以自由自在了,是啊!哎呀,你呀……”“晓得啦,晓得啦。”外婆急忙说道,挥手赶他,然后进房间里生茶炊,说道:“你外公现在完全成了穷光蛋了,他把钱都交给教子尼古拉拿去放利息了,连个字据都没立,我反正已经知道他们是把钱亏完了。这都怪我们平时不帮助穷人,没可怜那些不幸的人,上帝一想:‘我干吗要给卡西林一家财富呢?’他想了一下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夺去了……”

她往四周看了看,说:“我一直尽量在上帝面前说些好话,别让老头子吃苦头——现在我每天半夜把自己挣来的钱悄悄布施给大家。你要是愿意,我们今天就去——钱我有……”

外公来了,眯缝着眼睛,问:“你们打算吃啥呢?”“没吃你那份”,外婆说道,“你要想吃,就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够你那份。”

他坐到桌边,轻声央求:“给我倒杯茶吧……”

屋子里一切都保持原样,只有母亲的那个角落凄凉地空着,外公床边墙壁上挂着一张用粗大印刷字母写的字条:“唯一的活救世主耶稣!愿你神圣的名字每天每时与我生命同在!”“这谁写的?”

外公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外婆微笑着说:“这张纸值一百卢布!”“这不关你的事”,外公吼叫起来,“我要把所有东西都送给外人!”“也没啥可送的了,有东西的时候,就没送过。”外婆平静地说。“闭嘴!”外公尖叫一声。

这里一切按部就班,一切都照旧。

屋角的大箱子上,装内衣的篮子里,科利亚醒了,在朝这边张望;眼睑下隐约可见一条条的青筋。他比以前更加苍白、虚弱、消瘦。他没认出我,一声不吭地翻了一下身子,闭上了眼睛。

街上,一些令人伤感的消息在等着我:维亚希尔死了,在受难周“被风车压死的”;哈比住到城里去了,雅兹双腿截掉了,不能出来玩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告诉我了这一切,气愤地说:“小伙伴们死得太快了!”“不就维亚希尔死了吗?”“都一样啊:不在街上混的人,就跟死了一样吧。刚刚有了交情,才混熟的同伴,不是要出去打工,就是快死掉了。这不,在你们那个院子,切斯诺科夫旁边,新搬来了叶夫谢延科一家,有个叫纽什卡的小孩,还不错,机灵。他有两个妹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个瘸子,拄着一根拐棍行走,很漂亮。”

他想了一下,补充说道:“兄弟,我和丘尔卡都爱上了她,我们老是吵架!”“跟那姑娘?”“干吗跟她吵,我们自己吵。跟她嘛——很少闹!”

我当然知道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男人都痴迷情爱,也知道情爱的粗俗含义。我难过起来,觉得科斯特罗马很可怜,看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愤怒的黑眼睛就难受。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那个瘸腿的姑娘。她正从门廊台阶走到院子里,不小心把拐棍弄掉了,无助地站在台阶上,一双晶莹、纤细、瘦弱的手扶着栏杆缆绳。我想把拐棍捡起来,但是打上绷带的手行动不便,弄了很久也没辙,而她,站在高处,轻声笑起来:“你手怎么了?”“烫伤了。”“瞧我,瘸了。你是这个院子的?在医院躺了很久吗?我在那里躺了很久!”

叹了口气,她又说:“真是很久啊!”

她穿一件白底淡蓝色马蹄图案的衣服,有些旧,但很整洁,梳理得溜光的头发编粗短辫子,垂在胸口。她的眼睛大而严肃,闪着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瘦削的尖鼻子脸庞。她愉快地微笑着,但,我并不喜欢她。她整个病怏怏的身躯仿佛在说:“不要碰我!”

小伙伴们干吗要爱上她呢?“我都病了好长时间了”,她自鸣得意地说,“一个女邻居对我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吵了一架,就为难她……医院里可怕吗?”

跟她待一起有些别扭,我回到了屋子里。

半夜,外婆亲切地叫醒我。“一起走吧,好吗?为别人做些事,手要好得快些……”

她拽着我的手,带着我瞎子似的在黑暗里行走。深夜,黑暗而潮湿,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就像河流在飞快地流淌。冷冷的沙土碰着脚。外婆小心翼翼地走近一个小市民小房子的黑暗窗口,画三次十字,在每个窗台上放上五个戈比的铜钱和三个面包圈,然后又画十字,望望没有星星的天空,低声说道:“至高无上的圣母啊,帮帮人们吧!我们在你面前都是罪人啊,圣母啊!”

我们离家越远,四周就越是一片死寂。夜空黑暗得深不见底,仿佛把星星和月亮永远藏了起来。不知从哪里蹦出一条狗来,挡住我们狂吠,它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光,我吓得往外婆身上靠。“别怕”,她说,“不就是条狗嘛,魔鬼已经迟到了,不会出现了,公鸡都已经叫过了。”

她把狗招过来,抚摸着它,嘱咐道:“小狗儿,你可得当心,别吓着我的小外孙啊!”

狗儿蹭了下我的脚,然后我们三个继续往前走。外婆十二次走到人家窗下,在窗台上留下“悄悄的布施”;天放亮了,灰白的房子从暗处露出来,纳波尓教堂那白得像砂糖的钟楼耸立着。墓地的红砖墙残破不全,就像破粗席子。“老婆子累了”,外婆说,“该回家了!明天女人们一醒来,圣母已经给她们的孩子准备好一点吃的,当啥都没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点也还是可以的!哎呀,阿廖沙,人们都过穷日子,谁也不关心他们啊!”

富人不考虑上帝,

不理最后恐怖的审判,

不把穷人当朋友,也不当兄弟,

他一心只想搜集黄金——

而这黄金就是地狱的柴薪!“说得正是!大家就应该彼此友好相处,上帝关照所有人!我很高兴,你又跟我一起了……”

我也暗自高兴,模糊地感到是跟某种永远无法忘怀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我身旁那只狐狸脸的棕毛狗正带着善良的负罪的眼神哆嗦着。“它要跟我们一起过吗?”“那有啥关系呢?它想咋过就咋过。我给它面包圈吃,我那儿还剩两个,我们到长凳子上坐坐,我有点累了……”

我们坐到门边的长凳子上,狗儿趴在我们脚边,啃着干面包圈,外婆说道:“这儿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有九口人,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你过得咋样呢?莫谢芙娜?’她回答:‘上帝保佑,跟自己人生活还能咋样?’”

我靠着外婆温暖的腰间睡着了。

生活又开始浓稠而快速地流动,印象的洪流每天都给我的心灵带来某种新的东西,令我赞叹、烦恼、憋屈和思索。

不久,我就尽可能经常见到瘸腿小姑娘,跟她说说话或者跟她一起静静地坐在门前的长凳子上,——跟她一声不响地在一起是很愉快的事。她像柳莺一样清亮,很会讲顿河哥萨克人的生活:她在那里的叔叔家住过很长时间,叔叔在那里的一个榨油坊当机师。后来,她那当钳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来了。“还有个二叔,在沙皇跟前做事。”

傍晚和节日里,街上的居民都“出门”了,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墓地跳轮舞,汉子们上街逛小餐馆,街上剩下些女人和小孩子。女人们直接坐在门边的沙地上或者长凳子上,大着嗓门争吵着、闲聊着;孩子们打俄式棒球、玩击棒游戏、玩“击球”,——母亲们看着他们玩,夸奖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输家。喧闹声震耳欲聋,快乐得令人难忘;在场“大人”的关注激发起我们这些小孩的斗志,积极投入到所有游戏的激烈对抗中。可是,无论我们三个——科斯特罗马、丘尔卡和我玩得如何投入,仍然时不时会有人跑到瘸腿姑娘面前夸耀。“看见了吧,柳德米拉?我一下把五个棒子打出了局。”

她温柔地微笑着,连连点着头。

早先,我们这三个小伙伴总是尽量一起打游戏,现在我看到丘尔卡和科斯特罗马老是处于敌对双方,相互比试灵活性和力量,常常闹到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打起架来。有一次,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弄得大人们只好出面干涉,拿水泼敌对双方,就像泼打架的狗。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子上,用那只健全的脚跺着地面,当“战士们”滚到她身边,她就用拐杖把他们赶开,同时恐惧地大叫:“别打啦!”

她的脸色发青,眼睛无神,翻起白眼,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还有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一方玩击棒面游戏,输惨了,躲到杂货铺的燕麦摊后面,蹲在那里悄悄地哭开了,——这相当可怕:他紧咬着嘴唇,颧骨伸出来,瘦骨嶙峋的脸如石头一般毫无表情,只是从那双忧郁的眼里滚出几颗大大的泪珠。我试着安慰他,他抽泣着轻声说道:“等着瞧……我要用砖头砸烂他的脑袋!”

丘尔卡骄傲起来,把手插在口袋里,歪戴着鸭舌帽,像个未婚小伙子一样在街心溜达。他学会了粗野地透过牙齿碎口痰,承诺道:“我快要学会抽烟了。我已经试过两次,还呕吐了。”

所有我都不喜欢。我眼看着失去一个小伙伴,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柳德米拉的不是。

有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把收集来的骨头、碎布片和各种破烂货拆分开来,柳德米拉摇晃着身子,挥舞着右手走过来。“你好啊”,她点了三次头,说道,“科斯特罗马跟你一起的吗?”“是啊。”“那丘尔卡呢?”“丘尔卡没跟我们要好。这都得怪你,他们两个都爱上了你,所以才打架……”

她脸一下红了,但却嘲讽地答道:“还有这样的!我有啥过错?”“你干吗要他们爱你?”“我又没有非要他们爱上我!”她气冲冲地说完就走开了,还边走边说,“这一切都太荒唐了!我比他们都大,我都十四岁了,他们不会爱上比自己年龄大的姑娘的……”“你啥都不懂!”我大叫起来,想气气她,“那个女掌柜,‘马鞭子’的妹妹,都老成啥样了,还跟小伙子鬼混呢!”

柳德米拉转过身来朝着我,把拐棍深深地插进院子里的沙土中。“你才啥都不懂”,她急忙说道,嗓音里含着泪水,可爱的眼睛放着美丽的光芒,“那个女掌柜本来就在乱来,我会是这种人吗?我还小,谁也不许碰我、掐我啥的……劝你还是最好读读《堪察加女人》这本长篇小说,第二部,然后再开尊口吧!”

她抽泣着走了。我有些同情她了——她的话语里有某种我所不知道的真相。我的小伙伴为啥要掐她呢?他们还说爱上了她……

第二天,我给她买了两戈比“大麦糖”,打算在她面前弥补过失,我知道她喜欢吃这个。“想吃吗?”

她假装生气地说道:“走开,我才不跟你好呢!”

但一把拿过糖,责备我:“用纸包裹一下多好,手脏兮兮的。”“我洗过的,只是没洗干净。”

她用那干瘦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打量着。“手扎破了……”“你的手指也被扎了好多眼……”“这个嘛——针扎的,我要做很多针线活……”

过了几分钟,她往四周看了看,对我说道:“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读读《堪察加女人》,咋样?”

我们找躲藏的地方找了很久,——到处都不合适。最后决定到澡堂的更衣间去:那地方幽暗,可以坐在窗边,那个窗户朝着板棚和隔壁屠宰场之间的一个脏兮兮的角落,很少有人往那边看。

她斜靠着窗户坐着,那条瘸腿放在长凳子上,好腿放到地上,一本翻得凌乱的小书盖住脸,激动地读着许多难懂的乏味的词语。但是我还是很兴奋。坐在地板上,我看到那双眼睛像两个蓝色的火苗在沿着那本小书的扉页移动,有时被泪水打湿,小姑娘的嗓音颤抖着,急急忙忙地把一些搞不懂的句子结合起来说一些生疏的词语。但是我抓住这些语句,硬改成诗歌,改得面目全非,——这彻底妨碍了我弄懂这本书究竟讲的是什么。

一只狗儿在我的膝盖上打着瞌睡,我叫它“风”,因为它那毛茸茸的修长的身子跑得很快,吠叫起来就像烟囱里的秋风。“你在听吗?”小姑娘问道。

我默默地点点头。语无伦次的词语让我更加兴奋,更加着急想把它们按另一种方式排列,弄成像歌词一样,让每个单词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

天黑了下来,柳德米拉放下拿着书的已发白的手,问:“这样挺好的,你看……”

从这天傍晚开始,我们就常常坐在澡堂更衣间里。柳德米拉很快就不再读《堪察加女人》了,这正对我的胃口。因为我无法回答她这本书讲的内容,——这书真是没完没了,我们刚开始读第二部,就出现了第三部,她说还有第四部。

我们特别喜欢阴雨天,当然,这不是指星期六生火洗澡遇到的阴雨天。

外面下着雨,谁也不会出来,谁也不会往我们这幽暗角落张望。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撞见”。“你知道到那时人们会咋个想呢?”她悄悄问道。

我知道,我也怕“被人撞见”。我们坐了好几个钟头,谈着什么,有时候,我会讲外婆讲过的童话故事,柳德米拉就讲讲熊河哥萨克人的生活。“哎呀,那里可真好啊!”她叹口气,“这里嘛,算啥呢?只能算叫花子住的地方吧……”

我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去看看那条熊河。

不久,我们就再也不用去澡堂更衣间了:柳德米拉的妈妈在一个毛皮匠那里找到一份工作,清早就要出门,她妹妹上学了,她弟弟在瓷砖厂打工。阴雨天,我就去她家,帮她做饭,收拾屋子和厨房,她笑着说:“我们两个就像夫妻一样,就是没有睡在一起。我们其实比那些夫妻还过得好——那些丈夫还不帮老婆干活呢……”

我若是有了钱,就去买些糖果点心来和她一起喝茶。为了不让爱唠叨的她妈知道,还得将烧过的茶炊放到冷水里浸冷。有时候,外婆来看我们,坐着编花边或者刺绣,讲些精彩的童话故事,要是外公进城了,柳德米拉就过来我们家,我们两个就毫无顾忌地大吃一顿。

外婆说:“瞧,我们日子过得多好!自己挣的钱,想咋用就咋用!”

她看好我们的友谊。“男孩子跟小姑娘要好,这是好事!只是不要乱来……”

接着她用最简洁的话语给我们解释什么是“乱来”。她说话既漂亮又能打动人,使我深刻明白花儿没有开放是不能摘的,否则它们既没有香味也没有果实。

我们不想“乱来”,这并不妨碍我和柳德米拉讲那些人们都不说的事情。当然是必要的时候才讲,那些粗野的两性关系实在是太多太碍眼了,让我们非常难受。

柳德米拉的父亲,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帅哥,卷发,留着小胡子,两道浓眉动起来英气逼人。他出奇地不爱说话,——记忆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爱抚孩子的时候,他只是低沉地哞哞直叫,像个哑巴,甚至打老婆也是一声不吭。

每到傍晚和节假日,他就穿上天蓝色衬衣、绒布灯笼裤和擦得铮亮的皮靴,带着一个手风琴走到大门口,手风琴的皮带扣到背上,活像一个“站岗”的士兵。立刻,我们大门旁就开始了“游园会”,姑娘少妇们一个接一个地走来,有的半遮半掩地瞟他,有的大胆公开地用贪婪的眼神看着他,而他,鼓着下嘴唇,站在那里,用挑选的眼神看着女人们。在经过男人身边的这种缓慢的注定一无所获的举动中,在无声的眼睛相对的交谈中,有某种畜生的令人不爽的东西,——好像每个女人,只要男人向她们吩咐式地眨眨眼,她们就顺从地瘫倒在满是垃圾的街道沙土中,就像被打死了一样。“公羊出来秀了,不要脸的丑八怪!”柳德米拉的妈妈埋怨道。她瘦高个子,脏兮兮的长脸,得过伤寒,头发剪短了,就像一把用旧了的扫帚。

柳德米拉坐在她旁边,一边徒劳地想把她的注意力从街上吸引过来,一边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别烦我,讨厌鬼,不走运的丑丫头!”她母亲嘟囔着,不安地眨着眼睛;她那狭小的蒙古式的眼睛放出奇怪的光芒,一动不动,——就像触碰到什么并一直盯在那里。“妈妈,你别生气,反正都这样了”,柳德米拉说道,“你看,那个席匠的老婆多漂亮啊!”“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我还要打扮得漂亮些,我都让你几个吃光喝光了。”她恶狠狠地恍恍惚惚地答道,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肥大的席匠寡妇。

她像一幢小房子,胸部像个门廊,红红的脸蛋包裹在一条绿头巾里,就像是反射着阳光的天窗。

叶夫谢延科把手风琴横挂在胸前演奏着。手风琴上有很多按键,那令人倾倒的琴声传到很远,整条街上的孩子们都跑过来,扑到手风琴手的脚下沙地上,屏声静气地、出神地听。“等着瞧,会有人拧下你的脑袋的。”叶夫谢延科的老婆诅咒自己的丈夫。

他一声不吭,斜眼瞟着她。

席匠的老婆在不远处的“马鞭子”店铺旁长凳子上一屁股坐下,脑袋歪到肩头上,红着脸,倾听着。

田野上,墓地后面,晚霞映红了天空,沿着街道,就像沿着河流漂浮着一块块装扮得鲜艳的躯体部分,孩子们旋风似的汇入其中,温暖的空气温柔得令人陶醉。

白天里烤烫的沙土发出某种刺鼻的味道,特别是屠宰场飘来那略甜的油腻味道——血腥味;那个毛皮匠住的院子,散发着臭烘烘的皮革咸味。女人们的闲聊、男人们的醉号、孩子们的尖叫,手风琴的低唱——这一切融合成一种低沉有力的喧闹,不断造物的大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一切都是那么粗野、露骨,让人们对这类无耻的动物般的黑暗生活产生极大的、牢不可破的信心。这种生活一边夸耀着自己的力量,一边忧虑而紧张地找着发泄力量的地方。

不时有某种特别可怕的话语穿过喧闹进入心里,并且永远牢牢地固定在记忆里:“大家不要同时打一个人——要挨个来……”“要是大家连自己都不爱惜,那谁还来爱惜我们呢……”“或许,上帝生女人出来,就是用来搞笑的吧?……”

深夜已经来临,空气清新了一些,喧闹声安静了下来;被黑影装扮的木头房子膨胀着、长大着。孩子们被拉回各自的院子睡觉,有的直接就在篱笆墙前、母亲的脚边、膝盖上睡着了。孩子们一到深夜就变得比较温顺、听话。叶夫谢延科不知不觉消失了,就像融化了,席匠女人也不见了,沉闷的风琴声在远处响起,在墓地后面。柳德米拉的妈妈,弓着背,缩成一团,像只猫一样坐在长凳子上。我的外婆到隔壁一个女邻居——一个接生婆兼撮合男女之事的皮条客家里喝茶去了。她是一个高大而骨瘦如柴的女人,有着一个鸭嘴似的鼻子,平坦的男人似的胸脯上挂着一枚“救生奖”金质奖章。整条街的人都说她是巫婆,都怕她;说是有一次火灾中,她从火里救出了某个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生病的妻子。

外婆跟她很要好,两人在街上碰见,老远就微笑着打招呼,好像特别好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口长凳子上,丘尔卡叫柳德米拉的弟弟出来比试一下。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在沙地上来回扭打,扬起了灰尘。“别打了!”柳德米拉恐惧地央求。

科斯特罗马的黑眼珠斜瞟了她一眼,就讲起猎人加里宁的故事,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眼睛狡猾的老头,出名的坏蛋,全镇的人都认识他。他不久前去世了,但没埋进墓地的沙土里,而是把他的棺材放在离其他坟墓不算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带高脚架,封盖用白漆涂鸦——画了一个十字架、一个矛、一个拐杖和两根骨头。

每到晚上,天刚一擦黑,老头子就从棺材里站起身,在墓地里转悠,找寻着什么,一直到第一声公鸡打鸣。“不要讲吓人的事!”柳德米拉央求道。“放开我!”丘尔卡挣脱柳德米拉弟弟的拥抱,吼道,然后嘲笑科斯特罗马,“你胡说些啥?我亲眼看到埋棺材的,上面啥都没有,没有啥记号……至于死人转悠,——这可是喝醉了的铁匠们凭空想出来的……”

科斯特罗马也没瞧他一眼,气鼓鼓地提议:“要不,你到墓地过一夜看看!”

他们吵起来,柳德米拉无聊地摇着头,问:“妈妈,死人晚上能站起来吗?”“能站起来。”她妈妈重复了一句,好像从远处传来的回声。

女掌柜的儿子走了过来,瓦廖克,一个胖胖的二十岁左右的红脸膛小伙子,听完我们的争吵,说道:“你们三个中谁要是在棺材上躺到天亮——我就给二十戈比和十根烟,要是谁害怕了,跑了,我就揪耳朵揪个够,好不好?”

大家都不吭声,不知如何是好,柳德米拉的妈妈说道:“多蠢的事啊!能叫孩子们去做这样的事吗……”“给我一卢布,我去!”丘尔卡说。

科斯特罗马立刻挖苦他:“给你二十戈比就怕了?”然后对瓦廖克说:“给他一卢布,反正他不会去,摆摆架子而已……”“好,你来拿一卢布!”

丘尔卡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沿着围墙根走去,科斯特罗马把手指头塞到嘴里,对着他的背影尖声地吹口哨,柳德米拉惊慌地说:“天啊,好一个牛皮大王……咋能这样呢!”“你们这班胆小鬼!”瓦廖克挖苦着说道,“还当自己是街头一霸呢,猫崽子……”

听着他的嘲讽很是委屈,我们都不喜欢这个脑满肠肥的小伙子,他老是教唆孩子们干坏事,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姑娘、女人们的下流传言,教他们挑逗她们;孩子们听从他的话,结果为此吃了大亏。不知为啥,他讨厌自己的那条狗,扔石块砸它,有次还给它喂带针的面包。看着丘尔卡羞愧地缩成一团远去,还是更令人不好受。

我对瓦廖克说:“给我一卢布,我去……”

他一边嘲笑我、吓唬我,一边把一卢布交给叶夫谢延科的老婆,但那女人严厉地说道:“我不去,别给我!”

她气鼓鼓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拿这钱;这更激起了瓦廖克的嘲笑,我决定哪怕不给钱也要去,这时外婆过来了,弄清原委,一把拿过一卢布,平静地对我说道:“穿上外套,带上被子,天亮的时候会很冷的……”

她的话语给了我希望,期待不会有啥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瓦廖克提了个条件,我得在棺材上坐着或者躺着直到天亮,无论如何不得从上面跳下来,就算加里宁老头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棺材开始摇晃也不行。一旦跳到地面,就算我输了。“你可得小心”,瓦廖克警告道,“我要盯你一整晚!”

我去墓地的时候,外婆给我画了十字,给我出主意:“要是看见了啥,不要动,只需要念叨圣母保佑就行了……”

我走得很快,想尽快开始并结束这一切。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其他几个小伙子陪着我走过去。爬过砖墙的时候,我被那床被子绊了一下,摔了下去,然后立刻又站起来,就像从沙地上弹起来似的。墙外边一阵哈哈大笑。胸口猛地一跳,一阵寒意滑过脊梁骨。

我踉踉跄跄走到黑色的棺材跟前,棺材一头埋在沙土里,另一头露出又粗又短的脚架,就像谁想把它抬起来点儿,结果却弄歪了似的。我坐在脚架上面的棺材沿上,环顾四周:起伏不平的坟地密密麻麻布满了灰色的十字架,黑影子洒落在坟墓上,覆盖了荒草丛生的山冈。十字架中随处伸出一些细长的白桦树,枝条连接着各个散开的坟墓,透过白桦树花边似的影子露出一些草茎,这种灰色的草最可怕!教堂像雪山一般直插天空,在一动不动的云层中,一个小小的、快融化掉的月亮在闪闪发光。

雅兹的父亲,一个糟糕的男人,正在懒洋洋地敲着瞭望楼的钟;他每拉一下绳子,绳子就摩擦一下屋顶的铁皮,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然后,那小钟干瘪地响了一下,——短促而寂寥。“主啊,可别让人失眠啊!”我不禁想起那个守夜人的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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