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度一生: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第一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4 16:3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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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庆仁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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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度一生: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第一册)

虚度一生: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第一册)试读:

自序(一)

就这样开始了,那天傍晚,我开始整理《虚度一生》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黄昏最后的光线从窗口神秘地射进来,打到满桌略显得发黄的稿纸里的那些疲惫的文字上,我大吃一惊,我似乎突然看到了这些文字脸上的屈辱。确实,它们被我无情地关在抽屉里太久了,这些我以为简约但确实又够晦涩的文字,它们早已被时间阉割,有的仅仅只留下了一堆残骸。我为这些文字感到痛惜的同时,又会暗暗地为它们感到高兴。离开我们这个世界15多年的哲学家克尔恺郭尔说过:“在我的时代,著书立说已变得十分无聊。”我想假如克尔恺郭尔活到今天,他是一定会将“无聊”两个字改成“无耻”的。克尔恺郭尔一生都在阻止一个知识分子蜕变成世俗的工具,而如今,不是世俗工具的知识分子已经没有了。我又想,假如克尔恺郭尔生在我们这个时代,他还会选择写作吗?但二十几年前,也就是刚开始写作《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的时候,我可不是这样想的。当时我正在读德国大文豪歌德的旷世名著《浮士德》,我不仅被这部不朽杰作的艺术魅力迷住了,同时也被他用60年时间创作一部著作的精神所打动。歌德说,他一生的创作只是“一部巨大的自白的一个个片段”。我就想,我能不能像歌德一样,用一生的时间创作自己自白的一个个片段呢?我当时并没想到,这种“疯狂”的想法也会像爱情一样让我充满热情地、如饥似渴地去追求。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疯狂”的追求居然轻易地就越过了“大变革”的时代。时代留下了多少诱惑的困惑,却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一点痕迹。这真是一个奇迹。直到过了多年之后,我才惊奇地发现,其实这并不是一种追求,而是一种需要。我突然对那些市场认可的让我浪得诗名的东西感到了厌倦,我突然对自己有了一种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不满。当时我读了许多伟大作家的作品和有关他们的传记。在他们比天空还要宽广的心灵空间畅游,让我的灵魂受到了洗礼。他们的纯粹和深邃,他们的微妙的细腻,他们的理性和感性,他们的痛苦和快乐,以及他们的完美与缺憾,还有他们的忧虑,混乱,善良,冷静,颓废,诡辩,意志,逍遥,沉默,无聊,厌倦,可怕的冷漠和荒谬。这一切的一切,那些伟大的人物身上具备的东西,我觉得在我身上全部具备,有些甚至还有过之无不及呢。于是就有了那么多无法入眠的夜晚,世界是这样地安静,而我的心灵世界却是那样地嘈杂。一种直感让我敏锐地感到了某种危机,而这危机体现在写作上就有了一种“病态的特征”和矛盾。我内心不断地聚集着变化的愿望,我对自己曾经的写作采取了强烈的否定的态度,在我看来,我能小走红,只不过是我的迂腐迎合了社会的迂腐。而如今,社会的迂腐正朝最可怕的恶俗蔓延。价值的混乱为平庸铺平了道路,难道为了所谓的“功名”,我也要在这条平庸的路上浪费生命?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就这样让我有了轻微的抑郁的感觉,我开始局促不安了。“成功”的喜悦已丧失殆尽,假如有人提起我曾经发表过的“作品”,一种奇怪的难堪就会在我的脸上和内心掠过,那些曾经以为美的东西,现在看来确实是过于浮艳了,而“真诚”描绘的赤裸裸的真实,其实只不过是另一种虚假和虚伪的表象。我对艺术开始有了全新的理解,我开始看重作品中那些真正带有命运的东西,并对“偶然”产生了好奇,以为人类世界的登峰造极之作都带有偶然的成分。那些不眠之夜的最大收获就是为未来的写作定了基调,从此我不再殚精竭虑地创作了,仅此改变便让我的写作获得了巨大的快感。就像一个渴望美好生活的人,真正过上了他心仪生活的快感一样。自那以后,我觉得我的写作开始变得神圣了,它开始有了自己自在的生命,有了信仰以后的“职责”。有一种光芒,照到我眼睛里的那个沉寂的世界。我将《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焚烧掉,再在书桌上庄严地铺上稿纸,写下《虚度一生》的标题。多年后,我还会为我生命中这次不朽的行为而感到骄傲和激动。因为这个小小的决定,它让我的创作进入到了全新的境界。境界是有了,但具体操作却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传统思想认为:世间万物总是要归位的。那么,《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的“位”到底在哪里?它真的有“位”吗?当时我对德国哲学家尼采和法国哲学家福柯十分着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成为摆在我枕边时间最长的书。尼采说:“给人的个性一种风格——这是一种崇高而稀有的艺术!”按照尼采和福柯的说法,人的自我是被发明出来的,而不是被发现出来的。发现是去找到一个已经存在的东西,而发明却完全是无中生有。无中生有,是的,无中生有,你不知道我当时看到这四个字时有多么兴奋。仿佛这四个来自中国古典哲学的字儿,在我阅读外国哲学家著作的瞬间被发明出来了,顿时它在我的生命中有了全新的意义。我想,既然人的自我都可以发明,那么一部作品难道不是像人一样,也有自我吗?既然人没有任何不可改变的东西,那么一部作品就不可能有任何不可改变的规则和规范。那一天我作出了人生最艰难的选择,那一天我在札记中写道:“我发现了我自己,但这种发现就是发明。”怎么样发明,通过嬗变吗?那么怎样做才能演变呢?福柯说:“不要问我是谁,也别要求我一成不变……生活和工作中,我的主要兴趣只是在于成为一个另外的人,一个不同于原初的我的人。”他还说:“从存在中取得最大收获和最大乐趣的秘诀,就是过危险的生活。”他甚至还对一位学生和朋友说过这样的话:“你总可以自由地认识属于你玩的游戏。不要在乎权威会说什么,真理就在你的自我之中。不要怕,要相信你的自我。不要害怕活着,也不要害怕死亡。要有勇气,做你感到你应该做的事——去希冀,去创造,去超越!你会赢得这场游戏的。”福柯在追求他纯粹快乐的过程中,最终在游戏上死去了。他那让人震撼的谜一样的死亡像他作品的“存在方式”一样,有很多人不能理解。我虽然能够理解,但我本质上是一个传统的人,我习惯(也喜欢)过稳定的家庭生活。所以,在生活上,我不可能像福柯一样涉险,搞“极限体验”,所以也注定了我的生活不可能像福柯一样超凡脱俗,我行我素。也不可能像他一样对生活充满审美的热情,从而使生活成为一件美不胜收的艺术品。我可以在写作中过着像他们一样的生活吗?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作品的生活”。我记得当时我自制出这个词汇时忍不住地笑了。我笑自己那笼罩在所谓理解上的痴迷。现实生活无法冒险,渴望在“作品的生活”中冒险的想法,像魔一样,打乱了我全部生活的逻辑,并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后果”。记得当时我已大量地阅读了中外文学名著,不知是我从未受过正统教育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于这些人类公认的经典,我只觉得还可以读,但似乎从来就没有让我激动过。直到三十岁的那一年我读到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了他的故乡和故乡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里保真养晦,毫不厌倦地过了十年。——可是,他的内心到底有了转变。一天早晨,他黎明时起身,而对着太阳说:啊,你,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十年来,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来,假若没有我,和我的鹰与蛇,你会厌倦于你自己的光明和这条旧路罢。但是,每天早晨,我们等候着你,我们取得了你的多余的光明,因此我们祝福你。”我当时的感觉多么像福柯呀:“当时,尼采是一个启示。我是满怀激情读他的书,并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有一种不能自拔的感觉。由于读了尼采的著作,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也像福柯一样,尼采的书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哲学的震撼”。唯一和福柯感受不同的就是,尼采在我心里主要的不是哲学家,而是文学家,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或者说他身上最本质的东西是诗的,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是好奇心让我完全倒到了尼采和福柯的一边,是好奇心汲取了我灵魂中探索的灵感。它时时让我感到内心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欲望在挑逗。我喜欢他们的哲学,特别喜欢他们的“欲望”中带有感性色彩的那一部分。同时,也正是这一部分,让我感到了无限的好奇,有了这样的好奇,我怎么还能容忍某些教,某些哲学,甚至某些科学把好奇心视为毫无用处和有害的东西呢?福柯说:“我写的书,每一本都是(至少部分是)某种直接的个人体验的产物。”多好呀,多么真实呀,也多么地需要勇气呀。当他说他只对“陌生和怪异”的现象才感兴趣的时候,我甚至都有点“崇拜”他了,他要我们抛弃熟悉的思维方式,用不同的眼光来打量同一事物,这样就可以对事实作新的解释和新的分析,这样一个人才能改变自我,并创造出新的自我,也就是在偏离自我中超越自我。多么地神奇呀,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在他的如此睿智的“理论”面前,内心是怎样萌芽着那无限的创新“欲望”的。直到后来,熟悉我的人越来越不理解,我的探索与试验为什么会以近乎殉道般的情怀表现出来。现在我终于找到机会告诉这些好心人:“我看到了前辈伟大的智者,我不能视而不见。”就这样,我再次调整了《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的“结构”(当时只是虚构中的结构),我准备分三步走,也就是用“三部曲”最终完成它。这多少有点像罗丹对法国大教堂的认识:“我们不妨说,大教堂好比是三段论。”只不过,我没有罗丹的那些原则,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原则。罗丹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了。他没有经过现代和后现代的“洗礼”,他的时代正是“宏大叙事”的高峰期。而我们在他之后已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浪潮”。作为我来说,在创作《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之初,思想激进得连自己都不能理解,仿佛神赋予了我什么特权,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仅质疑宏大叙事,启蒙理性,人文主义这些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一直占据主流文化地位的理性话语霸权,同时也怀疑我“师承”的前贤们的那些质疑的声音。此刻我才意识到,这种矛盾的酷似“否定之否定”的东西,仍是“传统”在作怪。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比我当时更年轻的时候,读到艾略特有关“传统”的理论是多么地激动呀。而我现在当然对传统有了更加透彻的理解:“有些传统是不需要我们学习的,它是遗传,是我们基因里的东西。”不过,当时我不可能这样想,我当时还太年轻,我的思想只能在叛逆中成长,就像某些人只能在失败中获得成功,某些国家只能在废墟中得到拯救一样。不能说我完全认同了后现代理论,但我基本认同那种用因果解释世界,解释历史的宏大叙事与科学是两相矛盾的。这样,我当然就会认同后现代理论家们在否定了“元叙事”之后,用“语言游戏只以片段的方式建立体制”的局部决定论了。片段,或者说断片,用罗兰·巴特的话说:“不连贯似乎总比一种歪曲的秩序要好些。”这是肯定的,那种作家可以成为全能的“上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记得当时我耐着性子读完了那几部“理论和创作如同信仰和行动一样,始终是统一的”“伟大的”巨著。我的内心不知为何就产生了那种“世界上公认的伟大作家”其实干的不过是用小说“歪曲历史”的勾当的想法。我心里非常清楚,对伟大的前辈,割裂历史和时间对他们妄加评论有多么地狂妄和不公不敬。但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无法按捺自己对他们那样去写作感到的“厌恶”。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太偏激了,不过,我今天已年过百半仍然相信:偏激和叛逆是年轻人的一种美德。试想一下,假如当时没有这样的偏激和叛逆,我还会有勇气去写《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吗?我还敢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一种创造的欲望,而在“禁区”冒险吗?确实,幸亏我是一个初生牛犊,要是用今天的眼光,要是当时我能看到那些禁区里还有那么多潜在的禁区,也许我就不敢越雷池半步了。事实上是我终于跨出了这一步,它是我在全面反对“精神辩证法和意义阐释学”后的另外一种“精神辩证法和意义阐释学”,它是我反对“形式主义”后的另一种“形式主义”,同时它也是我反对“风格”后的另一种“风格”。我不知世上是否有所谓没有理想而表现理想的事儿。反正我有一种欲望,我强烈地反对一种东西,但我很快便会发现,其实我真正要反对的,是我反对反对的那种东西。我不能自拔,因为我陷进了自己的陷阱里。除了“用局部叙事取代总体叙事,用小叙事取代大叙事”这个大概念,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我首先只能向人类已有的断片作家们学习,尼采,维特根斯坦,帕斯卡,巴特(后来我将博尔赫斯也加了进来)。但我又不想完全“师承”这些大师(因为做过运动员的我有一种“职业”的敏感,知道做任何人的第二就是一条死路)。因为真的,比如尼采,这个终其一生只用断片写作的哲人和作家,他的天启,神谕,气势,还有他那疯狂和半疯狂的状态,难道是仅靠学习能学到的吗?不能,完全不可能,因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这是只属于也只能属于他的精神气质,是他一个人拥有的“荣誉概念”。那一段日子,写作和怎么写作的困境都快把我弄得惶惶不可终日了。眼界一旦打开,否定过去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在认同了“局部决定论”之后,从内心深处就会不可避免地对“总体性理论”或“总体性思考”发动猛烈的抨击(这种盲动在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另一种颓废)。在向本质语言论开战的同时,我开始尝试着用一种另类语言写作,在这“冒险”的创作中,我居然就产生了福柯“成为一个另外的人”的快感。我感到了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它们混杂着重叠在一起。我还看到了我身上的一种我曾经从未看到过的潜力,并强烈地产生了想用自己独有的语言说话的愿望。写作是一种“形式的伦理”。对巴特来说,生物学经验,写作,个人风格,形式冲动都统一在他的写作深处。这个时候我已抛开了有关写作的某些狭隘的观点,用一种全开放的心态面对写作给我带来的幻象。从事实的差异开始,我看到了历史和时间的差异,最后看到了话语的差异。于是我发现了词语,发现了词语的欲望,它和我生理的欲望有着同样的要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我的写作已不是为了艺术,更不是为了社会,而仅仅是为了欲望了。当我发现我仅仅只是为欲望(也可以说是为心灵)才写作的时候,顿时,一切有关意识(或其他什么)形态为我带来的痛苦便化为乌有了。我成为了一个纯粹的写作者,我的写作只对自己的心灵负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放弃了向话语霸权(包括以科学的面貌出现的霸权)挑战的权利。我相信美,但我从不相信有不变的美,正如我相信有历史,但我从不相信有历史的真理一样。尼采认为,事物背后根本不存在超时间的本质,也不可能有起源的本质,历史中的各种力量并不听命于规则机制,而是对复杂的冲突作出反应,实际的历史只是机遇和偶然造成的。既然历史都是偶然造成的,我想,历史中的写作不是更由偶然造成的吗?于是,我牢牢地记住了“偶然”两个字,偶然是什么,至于是不是言语的一种自由主义冲动,我是不太关心的。我也不想像历史上某些作家,号称自己是文本的无政府主义者。当然,我更不喜欢那些利用(或依赖)某话语(或别的什么)来证明自己“合法”的写作者。对我来说,写作永远是个人的事情,与任何其他的人没有关系,写作永远是我个人的“主体”和“逻辑”。它是我的概念,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概念。当然,任何人有权对它质疑,但这种质疑和我的创作丝毫没有关系。“我是我自己的神”。我有我的意志,我亦有我创作的意志。同样是阐述,叙述和描写,但绝不想用人类用滥了的东西。哪怕是我最喜欢的警句,我一般都会拒绝使用(人们用习惯的)格言和成语什么的。当然,对于不需论证就能下结论的闪烁着智慧之光的警句写作,对于这种“尼采”式写作的最高境界,对于因它的惊奇而让我内心感到的崇敬,我一时半会儿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我的好友年英兄对我评价是准确的:“他像写警句一样写诗,又像写诗一样写小说。”确实,我喜欢警句所具备的包容力和概括力,因为一个有包容力和概括力的人,他首先要有洞察力。他一定要有一双看清隐藏在事实下面的世界真相的眼睛,这样一双眼睛,它凭直觉就能洞见。不管是日常事务的真理,还是世界的普遍真理,都不能逃过这双眼睛的“视力”范围。我一直渴望着自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因为我知道,我的嘴一定会喜欢和一双这样的眼睛说话。按照“我口说我心”的原则,我这张嘴基本是表里如一的。虽然偶尔它会高谈阔论,干说出一些妙语去惊吓别人的勾当。但大多数时候,它喜欢保持沉默。因为他相信:沉默是另一种激情,而且是一种更重要的激情。他希望自己一直都有这样的激情,一直到老,哪怕在走不动的时候,内心仍然充满着这样的激情。人在青春时有取之不尽的力量,但他希望自己老了以后,并不需要靠回忆生活。他想象着自己老了以后,仍像青年时期一样喜欢做梦。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包括写作生活)都是从梦开始的。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梦到了——

黑暗

我从黑暗中走到一片更大的黑暗中,我看见几个世纪前的一位诗人从墓穴里爬出来,他睁开眼,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黑暗打开它的肛门了,黑暗打开它的肛门了”。他奔跑着,叫喊着,然后消失在我记忆的丛林里。

所有的黑暗都关闭了,包括我思想的黑暗。

他感到很惊奇,这个曾为光明辩护过的人,这个曾为恐惧的力量而感到羞耻的人,现在的心情已经糟糕透了。他站在完全的黑暗上。也许是一种幻觉,他觉得他的思想并不属于他的灵魂,更可怕的是他无法找到思想和灵魂的区别。

而我却在黑暗上暧昧地存在着,透过颂歌和哀歌,我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条无形的缰绳,黑暗和缰绳一起摇摆着,只是我的身体没有感觉。有些意识的速度是狂乱的,甚至是绝对的,所有的惊愕都无法与这速度本身相匹配。

我看到他跑进被溶解的事物中,黑暗尾随着,他和它都跨过了那个刚刚死去的日子。一个可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曾有过渴望,一个残酷的人在黑暗上动了恻隐之心。他对那个动了恻隐之心的人说,他曾爱过那个女人和孩子,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曾经做过他的亲人。

他到至今仍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受到惩罚。

我认识这黑暗是从先认识寂静开始的。我最先感知寂静又是从喧闹的声音留下的痕迹上。在那痕迹的腹部,我看到了寂静。

我看到了一个东西骗走了另一个与它残酷相似的东西。看到了它刚刚堕落到黑暗的裂缝里。很多人为此感到惊奇,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这是黑暗的性质所决定的。”

颜色只要是暧昧的,都会回到黑暗上。在寂静之后,我多次梦到那个夜晚。诗人开始从微弱的黑暗上朝我跑来,后来那黑暗变得越来越强大,慢慢地,它超过了我的感觉。

我突然感觉我躺在黑暗上的脸,被一只比黑暗更黑的残缺的手抚摸着。那只手原本不是来摸我的,是误解的力量让它摸到了我的脸上。因错误的判断,我知道曾有一个不属于我的痛苦,仍在黑暗上被绝望折磨着。所谓的逻辑和因果关系,可怕地找到了它的报复。那个祈祷者,最后被自己的祈祷出卖。而那个卖淫的少女,竟然在她最后一个嫖客的心里获得了贞洁。

诗人发明了逃跑,所以没有什么东西能惩罚他。他是唯一看到过真实世界里的虚假现象的人。他相信:人类处于黑暗的中心,人类发明的美德是这黑暗中最黑的部分。除了欲望和掠夺没有障碍以外,一切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障碍。诗人还相信:对于他的同类,一切都缺,只有可耻剩余下来。

想象的黑暗在我想象的世界有着广阔的空间。不管是在寒冷的季节还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黑暗都会无限地膨胀。它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模糊,同时,还能像伪装一样地伪装起来。我承认,我是看清了这黑暗上所蕴涵的意图的,它的神秘也曾让我有过快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了一个犹豫的人。就像那黑暗,不管它有着怎样的冷酷无情,当它成为我肢体的一部分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无所谓了。我的迟钝救了我,就像人类的一种麻木救了人类一样。

他仍在跑着,诗人兴高采烈地在空中抖动着他的诗句。那诗句像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上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芒。四周仍是那片永恒的寂静,只是当新的眼光去目睹的时候,你才会发现那寂静里正在孕育着新的寂静的生命。它和黑暗一样,不提供理解,只供人欣赏。就像事物,一定是先有了展现,然后才会被展现出来。但这一切,对诗人已没有了意义,他只是奔跑着,将一个世纪和另一个世纪偶然地折叠起来,时不时地对照一下这个世纪和那个世纪貌似不同而实际上却是完全一样的黑暗。他发现了那黑暗上的铭文,又看到了那些正在看着铭文的眼睛。黑暗已成为了他心中的器物,一个从未装过光明,像迷宫一样的器物。人类和他们所看到和想象到的一切都在这器物里,虚无索然无味地漂在最上面。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突然被梦中的一片光惊醒了。我看到虚构的黑暗上和事实上的黑暗正好出现了相反的情形。那么多的阴影在黑暗上醒来,那么多事实的虫子和想象的虫子爬在阴影上。虫子和阴影都在唱着荒谬的歌,黑暗却能平心静气地听着。而我反而将自己置于幻觉之外,反而将自己已摸到黑暗的影子的那只手缩了回来。必须承认,我是一个被人类的道德所“玷污”过的人。面对黑暗,我的祖先早已遗传给了我悲剧性的态度。更致命的是,面对这种态度,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诗人怀疑过,但他从来就不需要这种怀疑,他只需要奔跑,奔跑在心灵的崇高和宏伟上。不管是在喧嚣中还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他都这样跑着,他就这样慢慢地跑进我的假设里。这个让我无限钦佩的家伙,他还是那几个世纪前的伟大的诗人吗?难道他真的是死在黑暗中又在想象上复活的大师?在象征着灵魂的世界,他曾看见过人类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罪行。是的,他为光明辩护过,但人们只相信他为黑暗上的光明辩护过。真诚是多么愚蠢呀,在历史书中,我看到了他为他的美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开始,他只是被一群无影无踪的人跟踪,那些人原本只想跟踪他的诗歌,后来发现,仅仅跟踪他的诗歌是不够的,必然跟踪他的灵感。因为这个写诗的家伙的所有的意志都在他的灵感里。灵感是他灵魂里的一个器官,那里面包含了他诗歌生命所能叙述的所有细节。它能放大和束缚信仰,但信仰是什么,他不知道(别人以为他知道),信仰是一种表达的形式?他不能理解,一种恶果在被惩罚之后出现了。他看见他的时代的黑暗上,早已残留了以前时代黑暗的迹象。他曾有过野心,用诗歌在书中梳理世间混乱的灵魂,但他却不知道,那个灵魂到底是什么?

我就这样在自己的黑暗上诞生了,这个用梦做成的黑暗让我产生了无限的幻觉。如果不通过最根本的辨认,我会完全彻底地相信我就是几个世纪前的那个诗人。相信他在黑暗上诞生的时候,黑暗还是一个幼稚的孩子。直到他被放逐的岁月,他都分不清楚,到底是他放逐了黑暗,还是黑暗这个孩子放逐了他。直觉对他是致命的,更致命的是我相信了这种直觉。相信了他已从坟墓里跑了出来,那个酷似我的他,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伟大的诗人。那么我是谁呢?我问自己,我也写过诗歌,甚至写过和他一模一样的诗歌。那些诗歌没有安慰世界,却安慰了自己的心灵。在万物俱寂的时刻,诗歌成为了黑暗唯一的探险者。

诗人为什么一定要奔跑在想象的黑暗上,在预言家眼里,他能跑过自己的逻辑吗?我们知道,几个世纪前,他的命运就变成了概念,在那个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时代膨胀,酒让他的悲剧与激情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现在我们看他,他有张多么纯洁的面容,可在当时,人们相信他的表情比宇宙还复杂。他不属于他的时代,也不应该在那样的时代四处张望。特别是在那样的黑暗上,你说他又能看到什么呢?必须承认,他是有一双眼睛,一双敏锐的眼睛。可就是一双这样的眼睛,它也无法看到它无法看到的。

黑暗是有天赋的,就像光明有天赋一样。而更有天赋的是那个从黑暗中诞生的孩子,一个酷似光的孩子。“我不相信象征的黑暗,但我相信黑暗内部的表情。相信那表情上的表情,就像相信裂缝上的裂缝一样。”一个试图将别的话题转移的人这样说。但我却从一个很小的细节看出他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这个喜欢幻想同时又喜欢掩饰幻想的家伙,当他在黑暗上看到那个酷似光的孩子以后,眼睛里放出了一种莫测深奥又略带晦涩的光芒。他突然觉得他沉湎于的过去是多么地糟糕呀,他想:别人还以为我是坚定的呢。其实不然,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茫然上有多少含糊不清的东西。因为我们在黑暗上生活得太久了。也许我们都忘记了,我们自己到底是谁。“不!不是忘记了。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声音是从黑暗中闪着一点光亮的地方发出来的,那是黑暗中唯一充满个性的地方。它让我产生了幻觉,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形象,看到了那个形象神秘的灵魂。话儿虽显得有点夸张,但并没感到有什么异常。哲人和平常人偶尔也会这么说,生命的浅薄和虚无并不难看到。只是当这种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从那个我们感觉陷入绝境的地方发出来之后,它让我感到窒息和痉挛的震撼方凸显出来。我的内心是否被恐惧包围呢?那酷似杜撰的声音难道有如此的力量?不,没有,没有任何力量和力量相比是有力量的。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得傲慢病的家伙,他自以为他那罕见的状态就是力量的状态,并用整个生命的力量去保持这种状态。多么愚蠢和模糊呀,我想起了不断叮嘱我的人所透露的浅薄。那个夜晚黑暗睡着了,也许是刚刚下一场雨,轻风悄悄吹动着的空气湿漉漉的。天边只有几颗耷拉着的星星,酷似星星的残骸。而不远处,就在你能感知的范围内,似乎有一种东西正在膨胀。像昏暗的事物和你来不及感到的惊奇,某种障碍,因为毫无界限,不得不让我们的内心世界变得敏感和脆弱。那个夜晚最后在我的想象中醒来了,我想到诗人,想到他弯下腰来在地上捡起的那些痛苦。那些后来我感到震撼的痛苦,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这幻觉是残酷的,有着某种绝望的颜色。在那个夜晚,在黑暗睡着了很久很久以后,寂静仍在继续着。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天边滚了下来,像一支悲伤的曲调,仿佛是在梦里,那个声音过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心想,也许现在快接近清晨了吧。但此时我似乎又听到了那声音,它和黑暗中闪着一点光亮的地方发出来的声音汇合了。而此刻产生的幻觉慢慢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我仿佛看到的那个形象已变成了另一种形象,这个形象的灵魂在一阵碰来撞去之后不见了。就像我曾经见过的那个血淋淋的东西在掉进那个血淋淋的地方之后不见了一样。我看着那已经汇合了的声音的方向,朝着那我不曾目睹过的地方看过去,早已被改变过了,我心想这里的一切,早已被人类的趣味改变过了,那样的偏狭,就像自己禁锢了自己一样。

清晨来了,那奇怪的已汇合了的声音也暂时地离开了。我又想起了诗人,想起了他在他的诗歌中写下的那个逃之夭夭的人,他从一本书跑进另一本书的时候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已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他永远只能是他自己。”声音不知从哪儿又发了出来,然后再次消失,像被活塞堵住了。清晨的阳光开始聚拢,天空映照万物。远山像朋友一样地在呼唤,群峦的上空,正是昨夜星星睡觉的地方,现在已是朝霞一片,生机盎然地充满着,在那里。在我心灵的叙述和记忆重新构思的地方,早晨,一个陶醉在自己团团白雾里的清晨,当深邃而沉静的光线,穿过它自己的光辉,射到光明身上的时候,一切都变了。黑夜刚刚揭去了面罩,天空便迫不及待地熠熠生辉起来,景和物多么像一对游戏的伙伴,在风儿轻轻地吹动之处,整个世界已掉进自己的美和深度效果之中。

唯有我的心掉不进去,因为我的心是另一颗心做的。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另一颗心也来到了这个世界。那时的真实的情形已记不起了,那时我的形象是真是假已不重要了。反正,那时候的一切都被玷污过。一部分人的世界被另一部分人隐瞒了,忌妒和恼怒因过于强烈而不能忍耐。许多人发了疯,许多人跑到河里淹死了。掩饰不住的憎恨,很快便会成为痛恨这憎恨人的祭品,人们装作彼此微笑,内心却只想到对方妨碍了自己。那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但它的疯狂又不在疯狂中。

事实在疯狂中却并非如此。在矛盾的记忆里,世界很可笑地回到了自己的本质。于是我又看到了那黑暗中的黑暗,看到了——

在诗歌的光中

我是我自己最深刻的黑暗,这黑暗是任何光明都照不到的。但我不知为什么对这黑暗又如此地痴情。于是我开始写作,写作创造了我心灵的寂静。我在寂静上看清了这黑暗,其实我本来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就像艺术家本身应该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样。那一年黑暗的意象就像幽灵一样在我的头脑里与那个寒冷的冬天搏斗着,我的灵魂常常蜷缩在这寒冷里,就像本能在我的身体里不断地赋予和创造着本能一样。

我就这样被自己凝固了,在黑暗的意象上,我燃烧着,光也和我一起燃烧着,后来就有那么多光流进了我的诗歌。光来了,就像我心灵的上帝来考察我灵魂的真诚。仿佛它给了我一双神奇的眼睛,让我在混沌的世界看到了至纯至明的幻象。我写下了《光穿过无限的深处》、《光芒的力量逼近黑夜》、《我被光强奸了》等从心灵的寒光与热焰流溢出来的诗句。那些句子在讲述我生命的奇迹和世界的奇迹的同时,似乎还给了我一种精确的预言。创作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我为自己代言,我以艺术的自豪向世界宣称自己的理想,还能以此对人类庸俗愚蠢的象征表明自己的态度。但离开了诗歌我就不行了,在极端的世俗社会,我看不到我心中的光,我看不到能够真正照亮生命的光。但暗附风雅的光又实在是太多了,当人们都陶醉在虚伪的快乐之光中的时候,当光无可争辩地证明了被歪曲了的时候,我便选择默默地离开了。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当光变成了装饰,那么光就已经不是光了。它已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于是我心灵最深刻的黑暗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或者说光和黑暗的意象反映出了我生命中理想的状态和现实的状况最壮烈的矛盾。或者更进一步说,我在诗歌中越强大,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就会表现出更加软弱和怯懦。那一段日子,我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境,在光和黑暗之间隐含着一种难以言语的荒谬,就像在深邃的阴影和美妙的光线之间隐藏着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东西。也许这只能证明,世间的诱惑对我仍然有绝对的效果,我不能脱俗,说白了,我原本就是一个俗人,但我却想写超凡脱俗的诗歌,这能行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的思想和身体到了极度疲惫的时候,我就会思考这些问题。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程序呀,整个白天,当我们的精神和身体都处于最旺盛的时候,想想看,我们都去干了些什么,我们又去炫耀了什么。难道我们真的只有到了精疲力竭时才会去想一想真正的事物吗?在诗歌的光中,我是那么幸运地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但具有反讽的是,我在诗中的生活越光彩,世俗生活就会越出现不祥征兆:到处是误解,到处都受到诅咒,到处都有人嘲弄你。他们觉得纯净的生活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伪善,就因为他们对高尚不能理解。然而他们却十分害怕高深莫测的东西,他们和怪力乱神不容置疑地有一种亲缘关系。得意的骄傲和潦倒的堕落是他们的两种基本态度。并不是说他们没有一点真实,但他们的真实都是被别人诱惑的。他们有当代人的一切恶习,他们的行为基本上与道德没有关系,与他们的生命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是赌徒,但并不热爱赌博,就像他们搞女人,却不是因为爱,他们吝啬,却肯定会去大把花钱一样。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杜撰出了最肮脏的交易,他们有他们的秘诀,就如同我们有我们的概念一样。我曾在札记中写道:“人类用全部的智慧制造的迷宫,最终只是为了让自己走不出来。”人类的智慧尚且如此,何况这些欲望的囚徒们呢?

不可捉摸的黑暗和黑暗上的肮脏,我已对它不可确定的神秘再一次聚集和暴露无话可说了。它为什么以那样的形状存于世上,它又怎样地和光一起赋予我诗歌生命,不管我如何煞费苦心,都不可能找到它的真谛。黑暗有它的特权,就像光也有自己的特权一样。不要说狂妄自大,它们在世上曾有过的显赫地位却是不容置疑的。我曾经是断然拒绝过一些东西,但是对于黑暗,那种想抛弃而又难以舍弃的情感会常常让我感到烦躁不安,这似乎又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我是一个矛盾的有双重性格的人,也许只有它能证明我为什么常常去遐想又常常魂不守舍的原因了。矛盾选择了我,我因矛盾而感到痛苦,正因为我有了这些痛苦我才会感到快乐。也许这就是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最真实的精神状态:“我的痛苦就是快乐,我的快乐就是悲伤。”

所以我注定是一个被他人误解,同时还是一个自己误解自己的人。就因为我不能拒绝黑暗,为什么?因为我看到了黑暗上的激情,我知道天才需要这种激情,因为它能让人震撼,同时又具备了震慑的力量。因为有了黑暗,光明才会真正地存在。假如没有黑暗的态度,我不知道我心中的光会在哪里。我在黑暗中居住几十年了,就像我在梦想上生活了几十年一样。在这座不断出伟人的城市里,我用最世俗的生存方式仰慕着他们的存在,而我的诗歌,却有一个更加辉煌的登峰造极的标志闪耀着,那辉煌的人类艺术的典范照耀着我,面对伟大的作品,我不能视而不见。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沉默(那样坦然的沉默)就是对人类先哲的智慧最大的尊重。人类杰出的代表无可争辩地证明了他们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们在看见完全的黑暗后,各个表现出来的不同的而又鲜明的态度,人类伟大的真理就隐含在他们清晰明确的判断中。作为一个诗人,假如人类的真正智者都无法激发起你对神秘的渴望,那么你最好是不要写了。因为你无力看到神秘那庄严的神情,你又怎么有能力去表现它的神圣呢?在这里,神秘和黑暗一样,它是谜,同时也是预言。它里面蕴藏着无法估价的深刻,那深刻必然在真正诗人的命运上显露。假如在这过程中你无力保持兴趣盎然(我说的一生都保持),那么你就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假如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你写诗就没有一点好处,它只能构成对你的伤害。真正诗人的性格注定是迷惑的,但更是专横的,那里面什么都能蕴藏,但就是容不下假。所以一个真正的诗人最大的才华就是真实,没有这种才华,那么其他的一切才华都是他真正写作的羁绊,他的一切努力怕也都是枉然。真实是生命和真诚连接的纽带,一个诗人,当他站在黑暗上吟诵光明的时候,当他用自己的意志歌唱自由的时候,当他想“用自己的翅膀飞上自己的天空”的时候。我相信他一定能够看到他心中那燃烧着火焰的幻影。他一定是一个价值判断的高手,他有能力在艺术初始的荒谬上看到它后来成为伟大的征兆,他是黑暗上黑夜的形象,他是黑夜能够自我陶醉在光明里的预言家,一个为痛苦赎罪的疯子。他是沉默,同时又是呼喊,他是过程,同时又是意义。他心中有必须遵循的原则,但他自己却是在原则外行走的高人。我相信他那具有极限意义的意志,正如我相信他的痛苦和快乐,相信他能在毫无希望的地方为我们制造希望,但那绝对不是希望的假象。我相信他还会告诉我们,不要去轻蔑那些已经毁灭了的事物,因为宇宙间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是要毁灭的。我们也不要太在意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因为当我们陷入同样境地的时候,也许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一生都会在矛盾中度过,我们在此地的爱憎,到了别的地方很可能就变成了别的东西,但不管变成什么,都不能改变心灵最本质的信仰。哦,这就是你告诉我的,它透过我的灵魂,永远地珍藏在我的心灵里了。就是这个曾失去过理智又被迷惑过的灵魂,因为有了伟大诗歌光芒的浇灌,它便有了正义,自由,真诚,善和美,以及荣誉的感觉了。我就这样凭借一种精神,寥寥数语就将黑暗的表象化为了光明的意象。它启迪着我,让我的双眼变得更加敏感和明亮,这样我就能看清事物深层的颜色了,我的诗歌也就可以和世间万物汇合了,我学会了用自己的意志真诚地赞美,也学会了真诚地倾听。在黑暗的光明上,我重新认识了那些喜欢哭和善于笑的人,而且还成为了他们的朋友。当诗歌渗透进一切的时候,我突然就恍然大悟了,其实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的黑暗,甚至也没有真正的光明,不管黑暗还是光明,都仅仅是一个空壳。一个空壳,一个桎梏,就像一个我们并不需要的证人。我们已经为诱惑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们因此而有了太多的局限,我们(人类)是世界的征服者,但我们为什么还要为自己辩护?为什么我们占有越多会越感到恐慌?诗神呀,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们一个答案吗?

不能,我知道不能,所以我才会一直坚信写诗。一直求助诗歌的规律来支配和解读人生。探索赋予了我凭空想象的能力,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无中生有。让我懂得了艺术的和谐和生活的和谐之间,以及语言和事实的最微妙的关系。我在精神上有越多的贪求,我在物质世界里的世俗生活就越无求了。当我用心去理解艺术和自然,当我看清楚了那艺术的冲突,我便知道革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用诗歌中的情感,假如掩盖的不是艺术中的直觉,而是现实领域里的事实存在,可想而知,我此时此刻的诗歌绝对只能走极端了,它不是具备超自然的力量,就肯定会暴露孤立的迹象。它假如无法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行,那么它就只能走进彻头彻尾的荒唐。诗歌是一个天使,同时也是一个魔鬼。它只有在晦暗难辨的时候才是模糊的。而我一直以为,它只有在最清晰的时候才会出现让我敬仰的绝对的力量(不过有一点必须澄清,朦胧不是模糊,朦胧是另一种意义的清晰)。我们只有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诗歌那令人敬畏的严肃。假如它是黑暗,那么这黑暗就是为了报复人们心灵的黑暗而存在的,假如它是光明,那么它就是光明,生命中最纯粹的光明,真正的灵魂之光明。这光明像真理一样地历尽沧桑,但它的慷慨就像我们伟大的太阳。太阳出来,黑暗退去,但黑暗的意志和荣辱却巧妙地留在了光线中,成为世俗生活和精神生命的一面镜子。

这就是诗歌,黑暗的诗歌,光明的诗歌,我心中的诗歌。它战栗着的尊容,以及永恒的颜色,就是我的生命,就是爱和赞美。就是灼伤了痛苦的欢乐,就是记忆深处神秘的气候,就是深度与意义的觉醒。就是风,就是雨,就是四季的轮廓和天空,就是大地和沸腾的生活。当然,别忘了还有罪恶,魔鬼赤裸着身子在满世界奔跑,衰老的道德喘息着,很快就要死去。在很长一段时间,真正热爱生命和诗歌的人还要与孤独为伴,他们疲乏的身体只能在沉默上逃走,他们想摆脱的还暂时不能摆脱,梦和解释一样都找不到地方,享受微笑仍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哦……但这一切的一切是一定都会过去的。就因为我们心中还有诗歌,有了诗歌,就一定会有爱,有了爱就一定能真正焕发出生命的光辉。那是你的光辉,也是他的我的我们的光辉。真正语言和天才的光辉,诗歌伟大的光辉仍照耀着人类和我们的命运。

我是我自己最深刻的黑暗,这黑暗是任何光明都照不到的,唯有诗歌的光明能够照到。所以我必须坚持写作,坚持静思默想,坚持拥有那一份难有的孤独,坚持将信仰和真理长久地留在心中。这样我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才能找到那条返璞归真的路。它在我构思的完美的象征上,携带着黑暗和光明,与我心中的诗歌一起秘密地生活,并且还要超越,超越心目中最伟大形象的生命意志,而成为百年不遇的奇迹。无与伦比和杰出是可能的,但神圣只有天才知道了。鉴于时间的状态在生命和生活之间,以及无可比拟的传统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我们还是用大师拿过的笔为奥秘写一首诗吧,因为在黑暗即将过去的时候,它就是我们光明的使者。

但总有一天,我知道,那首诗终将会死去。不过,到那时,我仍会坚信——

死亡也应该生活

解脱,意念的交配。你说:“死亡也应该生活。”那么就生活吧,你不能暗示我你的蔑视,宽恕仅仅是你想象的产物。你不能为生命作伪,哪怕在那个癫狂的夜晚,你也不能贬低他那糟透了的趣味。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在干腐朽的工作。我们都是一些“伟大而渺小”的人,我们并不是我们自己,我们也许是我们没有的东西。我们的生活只能和空虚重合,我们全都是一些没有真正地生活才会真正拥有自己的人。所以你才会说:“死亡也应该生活。”是的,是意念创造了我们极端的欲望,思想成为了同谋。当颓废杀死精神,我们开始为邪恶辩护。于是你看见,在人类寓意无穷的形式上,真正惶惶不可终日的不是魔鬼,而是天使。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为劣质的人准备的。

谁都是这个世界的狂人,谁都是这个世界上的骷髅。活着仅仅只是我们内心的一种象征性的体验。世界上总有一种东西在摆布我们,我们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于是我们便渴望知道,但我们越渴望就会越产生幻觉。幻觉欺骗了我们,幻觉在欺骗我们的同时也误解了自己。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事物,我们是我们自己的罪孽,我们是我们自己的概念。当然,到最后,我们还没有对自己感到厌倦,我们就不是我们自己了。

我们是空心人,但又不是,正因为我们连空心人都不是,我们才是人。我们是世界上荒唐和卑鄙的东西。我们只是“有能力”将这荒唐和卑鄙臆想成悲剧性的力量。所以,我们全部的力量都来自于对人类以外的东西的卑鄙。我们是这个世界的悖论,假如我们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真实都会死去。假如我们不真实,那么这个世界的真实也不会真实。反正,这个世界上的真实已经死了。是谁杀死了它,没有谁知道。

就像没有谁知道我们为什么还活着。正如没有人知道你说的“死亡也应该生活”的真正含意。只是偶尔,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虚构自己的虚无主义者的时候,我们才会看到死去的“真实”的尸体会动几下,于是我们又会产生真实活过来的幻觉,其实这只不过是我们灵魂里的一种欲望折磨另一种欲望的结果。真实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正如尼采的上帝之死,巴特的作者之死,福柯的人之死。一切死了的东西都不可能再活过来。

死亡确实是应该生活的,因为它也像活着一样,有自己生活的权利。但问题是,现在的世界,活着已经死了。人类的一切道德和行为都在违反自然,人类和人类以外的一切的鸿沟正在日益加深。宇宙在蜕变,一切都反了,现在是人类在叫喊,世界在保持沉默。快了,信不信由你,人类的灾难不言而喻地即将来临。宇宙有史以来,没有任何物种像人类一样说过这么多疯狂的话语,干过那么多疯狂的事情,没有任何物种,像人类一样地荒谬过。

但我们还会和人类一起存在,不管用什么方式,它都会存在。因为我也像你一样地相信:“死亡也应该生活。”何况,人类有很多死亡是伪装的,正如有很多人伪装自己活着一样。确实,在一个疯狂的世界,生死早已没有了界限。也就是说,当该死的东西不死,该活的东西不活,这个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了。人类的所谓“进化”和“退化”已经受到我们自己的嘲弄了。有一天,我们终将人和非人的界限抹去,那必将是我们彻底“死亡”和彻底“诞生”的伟大的时刻。但在这之前,我们仍将为活着受尽折磨,因为不朽将是我们永恒的终极幻想。有人说,当细胞忘记了死去的时候就会出现癌变,那么人呢?人的肉体和灵魂呢?有人说,一旦人不再以超验和自由加以定义,而是以生物等值的功能加以定义,人本身的定义,连同人文主义,便开始消失。现在我们的科学正在干着让人消失的工作。好啦,那么就让科学发展得更快些吧,让我们消失得更快些吧。

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只是时间问题),虽然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了真实,虽然我们眼睛能看到的生和死早已被另一些眼睛歪曲了。虽然我们仍像过去一样,会毫无节制地堕落下去,最后肯定会堕落到我们自己无法收拾的地步。但凭心而论,主宰人类死亡的大门上的帷幕还没有开启。应该说目前人类还有太多的手段不让自己毁灭。我们之中的一些人掌握了“死亡的绝对限度”。这些人是等级制之上的极少数人,他们都是一些表面上看上去最不疯狂的疯子,他们不像妄言者常常将别人当成笑柄。他们太会玩道德的魔幻游戏了。他们深谙权力的天机,善于依托“历史”的背景。他们是玩形式的高手,因为只有在形式上,人们才会有捉摸不定的命运。而当人们都感觉命运不可捉摸的时候,他们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来束缚这些命运了。表面上看,这种“束缚”就是“拯救”。哟,这样就没有人想逃遁了,没有人想逃遁就没有人能够逃遁了。因为大多数人相信了极少数人,相信了他们的道德,相信了他们的道德是真实的。只是这大多数人不知道,整个世界的真实已经死了。

是的,死亡也应该生活,这是一个伟大的象征,这是证明人类已“癫狂”的一个伟大的概念。我们是虚伪的,但我们的虚伪不可以模仿,这就是人,这就是人与其他东西不同的地方。我想,倘若有一天,我们的虚伪能够模仿了,世界上其他的生物会模仿我们吗?人类在世界已经泛滥了,但我们还在继续不停地预报着我们的罪孽。我们对世界还蕴涵着那么多不可告人的意图,我们对世界的“改造”全是“破坏。”就因为我们有人类独有的欲望,我们又创造了人类独有的“道德”。我们对世界统治的欲望,终有一天会让我们失去这个世界,失去宇宙间唯一的有生命存在的世界。

我们现在还在(正在)干着这种事情,我们太想征服了,但我们不知道,我们永远都征服不了征服。我们太喜欢用我们自己创造的哲学概念去面对世界的存在了,我们太喜欢用自己的认识方式和所谓的创新思维去“强奸”这个世界了。其实原本我们只用感悟和体验就能达到目的的。但“以人为本”的思想让我们选择了征服。这是我们人类的宿命,同时也是这个世界的悲哀。人类病态的欲望每前进一步,人类终极的命运和前途就会退一步。这是必然的,我们有太多自相矛盾的欲望,我们的欲望有着太多奇怪的色彩,我们用自己的逻辑和自己的逻辑对立起来,我们有对人施暴的欲望就一定会有自我受苦的欲望,有统治别人的欲望就一定会有受人奴役的欲望,有侮辱别人的欲望就一定会有自我羞辱的欲望。我们有一千条理由向善就一定会有一千条理由作恶,有一万条理由亢奋就有一万条理由颓废。不过,我们的欲望也会遇到障碍,发展也有极不平衡的时候,如今,斯多噶主义的苦行已没有了,全人类都渴望陶醉在极度的享乐主义之中。表面上看,我们的生活是变得越来越“可爱”了,但我们作为人却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这是必然的,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们有可能成为宇宙间唯一的魔鬼。到那时,我们不会再为自己的疯狂感到惊奇。而恰恰相反,假如谁最终没变成一个疯子,却会成为罕见而不可理喻的事情。“死亡也应该生活。”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了。在你心里,我知道,人类早已经死了,但人类哪怕是死了,仍然还要生活下去。是这样吗?也许不是,也许是你诱发了我理解的错误。但没有关系,错误也好,正确也罢,我们的命运早已不能改变。想想看,一个自己囚禁在自己道德世界里的东西,又会怎么样呢?有了罪恶,就会有忏悔,有了忏悔,就会有宽恕。人类早已厌倦再玩“上帝”的游戏。但我们自己的游戏呢?我们抛弃一个玩娴熟了的游戏再想有条不紊地去玩另一个游戏是不可能的。怪只怪我们曾经玩得太疯狂了,玩没有罪,玩永远是无辜的,有罪的是我们过于奇怪的玩法,和我们在玩的过程中那“谵妄”的状态。

早已无法改变,同时我们也不想改变,这就是人,因为我们死了,我们还可以生活,还可以——

在光的怀抱里

在光的怀抱里,悲剧诞生了。

他鲁莽地对着自己的快乐说:“你这个荒谬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光在大地上流动,白昼叫喊。在我心里,它无意中看到了你的样子,有点病态的颓废,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看到的那个畜生一样。

但光确实在你的怀抱里,在一个动作中,激起了言语。

它就像被吞噬了,像神秘的悲剧中的情感,一种体验和创伤。光照到脸上的效果,你灿烂的笑容,和我看你时的心情平等了。

我在你的笑容和光之间看到了真诚的界限,只是有太多的可疑混淆在其中,那其实只是这个世界将我们的心情糟蹋的一种结果。

还有另一种结果,却是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就像命运常常用光(不是黑暗)来惩罚我们一样。

痛苦让我整个身子产生了粉碎的感觉,同时又让我的灵魂有了一种嗜血的渴望。我很害怕那双肤浅的眼睛,因为我突然觉得这双肤浅的眼睛就是敏锐。

多么像人类世界的假象呀!它们正在欺骗我们,但我心里清楚,这种欺骗毫无意义。

一切都没有了意义,除了光和你的笑容,因为这是我在心里唯一能变成积极的东西。唯一的终里有始,始里有终的东西。

所以,在我无限的痛苦中,只有你和光给我带来的痛苦是不能忍受的。但我却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人带来幸福。

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会迷恋这虚无的光。只是到了深夜,我偶尔会感觉,

的光辉比这束光还要灿烂。因为那梦中的光辉,更像你灿烂的笑容。

但那不是,永远也不可能是,你的灿烂就像命运一样是不可揭示的。在光的怀抱里,我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像天才般迷信了自己,我看到我灵性的“人格”和价值,忌妒我吧,我将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我将创造另一种光,在另一个我的怀抱里。

就像人类智者偶然能看见的罕见的奇迹。就像光托起的那片钥匙,它将再次打开人类无限的欲望。但你会看到,我的光是沉默的,因为我的命运是沉默的。

我知道我身上有一种和所有人都不同的欲望,那种欲望像我的光。

我的光有旋律,有纵情的旋律,但却不能用它跳人类的舞蹈。

我的光超越了完美,所以它不受完美的控制,我的光超过了权力,所以它不受权力的控制。

我的光也不想自己控制自己,它只躺在我怀里。只有我知道,它是光中积累的另一种光。

它是我的意志在价值上寻找的另一种意志。

它有点像循规蹈矩的生活上想象出来的另一种生活。

它是自然投射到阴影上的另一个阴影,是风吹动我内心世界的想象的风,是一种标志,是我命运的结构,是能破解但却不能去破解的谜,是(只是一憧憬就会失去的)美,是凋败上的创造,是我概念上虚度的人生。

但它最终是(一束)光,在我的怀里。

我毋庸置疑地崇拜它,它是我渴望的箴言里顿悟的神秘。

它是虚无,同时又是我的信条。它是我在矛盾中看到的最不矛盾的矛盾。

准确地说,它只是有着光的内核的一种东西,或者说是它让我的生命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效果,鲜明的,就像我的真相一样。

酷似我在梦中企盼的那个奇迹。

在光的怀抱里,有一种快感,满足了我的满足。我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自足的世界。我是我自己世界的唯一的“公民”。

我是一个悲剧上的“神话”,一个渴望在梦境上审美的怪人,因为我太了解光了,因为我太像我了,因为我早已无法过别人的生活。

我只能和一束光相依为命,特别是黑暗想闭塞所有黑暗的时候,我只能用爱一束光的方式去生活。

因为那是我唯一的生命,我一定要让它活得像真正地活着一样。

我一定要让它在我的“梦”中永垂不朽。

这也许是我的真实战胜虚假的唯一方式,它是我的态度,我不想神化它,因为我知道态度是永远不可能神化的。

但它真的是我的信仰。

它有一种抽象的正义,是它让我的生命有一种渴求的欲望,因为它在我心中扮演了最伟大的无形之形的角色。在这个猜忌的世界,是它让我不容怀疑。

但我却不知道我到底能怀疑什么?那个眼肉看不见的光的窥视者,它躲在灵魂里,让灵魂变得是那样可疑。

它让你看到了那么多主观的和客观的羞愧。还有暧昧,这是我们在常态下无法解释的一种“风格”。

光躺在我怀里放射出的光泽上也有一种这样的“风格”。

好像它曾对一个人说过:“我能让你的生活闪光吗?”我不记得,那个人是不是我了。

所以才会有人劝我澄清神话意义上的那种悲剧,这戏剧在我身上上演大半辈子了,我看重它独创性的价值,但这种价值只和痛苦联系在一起。

所以表面上看,我是一个喜欢痛苦的人。

所以表面肯定错了,因为世界上没有真正喜欢痛苦的人。

也许都是假象。也许只是一个诗人(艺术家)在艺术上看起来很痛苦的奥秘。

也许那线在光的怀抱里的光就是一个象征,或者只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或者什么都不是,连虚无都不是。

所以我才会说暧昧(或者暧昧的态度)是一种“风格”。更准确地说,是我们头脑里想象出来的一种风格。

光躺在我的怀里,就是一种风格躺在我的怀里,诱惑当然就躺在了我的怀里。也可以说我的“怀里”躺在了光上。

这是必然的,就像我在悲惨的结局上看到了“道德”一样,就像大惊小怪是疯狂的蜕变一样。

但一切事实又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

所以在光的暧昧上又有着与暧昧无关的敏感。

所以我才会说光在你的怀里,在一个动作中,激起了言语。

因为“光”说白了,就是一个词,或者就是一个字。

我庆幸自己活在了一个幸存的形式里,因为我们喜欢我们没有的意志。

在光的怀抱里,你看见了一个恍惚的人,他是我,或者他可能是我,表面上看,这好像不是一个事实。表面上看它似乎违反了“自然”,而真正的事实是:它就是自然。

是文化害了我们,其实人类的文化应该是人类对自然不断升华的认识。可惜,我们多了一份我们不应该有的遗产。

在光的怀里,我最不想看见的是许多的“光”密谋着交配的权力,但可悲的是,这不是我眼睛能控制的。(以此推测,我理解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负有责任的东西)。

你不要笑我,假如你为此事笑我,那么你的笑就贬值了。

当然,你也不要掩藏对光的想法,也不要害怕,因为藏匿本身是隐蔽的。

因为我们的心中有一束谁也看不见的光,正如我们心中有一股谁也看不见的黑暗。

这不是奥秘,但却是奥秘本身。

光躺在我怀里,我希望它也能够躺在你的怀里,因为它能增添我们的温暖。但你必须相信:还有意外,因为意外也是一种意志,因为光是在经验和先验之间的东西。

所以,我把光看成权力和权利以外的财产(当然你可以不这样看)。

我把它看成意志和手段以外的现象。

但我并不知道,它到底是光,还是我习惯上把它叫作光。

在光的怀里,到底我是抽象的,还是光是抽象的,或者我们都不是抽象的。

一种变态的表现形式应该有自己的企图,光不变态,但我想它也应该有自己的企图。因为这些企图上的存在,像存在一样地存在着。

它存在在那里,像光一样,让我感到了它的尊严。

但我仍在猜测:光的灵魂是否也有一个枷锁,光的自由意志上是否还有一个贬值的意志。

我们无法想象光的泛滥到底会有一个什么结果,光的泛滥谁会受到损失,谁会获益,又有谁会真正地为它惋惜。

在光的怀抱里,光躺在我的怀抱里,这是否就是我以为的有着同一意义不同形式的馈赠。

光把自己给了谁呢?

我们在光上感到的欣慰,它真的能和我们世俗的快乐纠缠在一起吗?抑或光本身也是一种世俗的快乐(或痛苦)。

在梦中,我看到了光在谜的形式上流动着的高潮。

光占有了一切,但它首先占有了自己。我知道它有快感,但我不知道它的快感是否是被唤醒的(谁唤醒的呢)。

光不是绚丽的辞藻,绚丽的辞藻能改变(颠覆)语言的质量,光却无法改变(颠覆)光芒的质量。

我们很可能被挑战激怒,光却不可能被任何挑战激怒。但我不愿意说光就是挑战本身。因为光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意志,也就是权力意志,因为权力意志一定会陷入权力的种种圈套。光不会陷入圈套。

光的身上有我们理解的情欲与冥想。

在光的怀抱里,我是我灵魂裸露的思想的宗教,它可能是一个陷阱,但我能承载的命运永远在陷阱之上。

光教会了我用另一种情绪去假定自己的思维方式。

光让我的思想在概念上获救了。

所以我有一种喜悦,这喜悦不是快乐,但我相信这喜悦能拯救快乐。

在光的怀抱里,悲剧诞生了。当这悲剧充当了我生命中的信仰时,悲剧就变成了喜剧(我在喜剧上当然有可能是喜悦的)。

它不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快乐,因为世上没有这样的快乐,更没有快乐的快乐。

我们不可能发掘(揭示)光的想象,因为它会引起另外的想象。太多的想象会让光(一切)变味的。

所以你最好做一个想象的观望者。正如在危险的时候,最好做一个沉默的人。

光有自己的宿命和逻辑,光同时又是自己的宗教领袖。

光躺在了我的怀里,我可以想象一个避难所躺在了我的怀里。

因为整个世界就是一种情形,光和我都是这“情形”上的“窘态”。

在世界上,在光上,我们只是一些能让自己感到惊讶的热情。

沸腾的生活永远只可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结果。我们只是沉浸在自己虚构的情节里,我们本能的敌意让我们显得傲慢。

在光的怀抱里,你无法拒绝光。但我们可以透过拒绝表示认可(同意)。拒绝或接受,其实是一回事。

所以你必须学会拒绝,你才能学会真正地接受。

光,当它像想象完美的一种完美的时候,它才是有可能完美的。

光离开了黑暗,这样说话,表面上看,比说快感离开了肉体似乎显得有才气。其实不然,其实这只是油嘴滑舌之徒想干的事。

情趣和体验情趣是不同的,理解光和纠缠光是不同的。光的魅力,像你的魅力一样,只能在已经构成了魅力的那一部分之中。

在光的怀抱里,偶尔我会产生无条件服从的屈辱。

当我将光当成光明的象征的时候,我觉得离光越近,就越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偶尔我会害怕光,害怕它明亮的风格。所以,当我喜欢躲在黑暗中的时候,我不是在搞阴谋,也不是忏悔,我是害怕。

我怕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光(光明)的俘虏。

我害怕光会用它的“道德”,让我仅仅只为牺牲作出牺牲。而我恰恰又不会弄姿作态,而且一生没有学会虚伪。我怕我会对抗那变了味的“光的道德”。我真的害怕莫名其妙地牺牲。

我是一个只能为自由作出牺牲的人。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陈腐的意象,就是一团黑暗。我渴望被光照亮,我知道,我的悲剧就孕育在我的渴望里。

梦想就是我们的悲剧,梦想把我们的生活判了死刑。

光越“才华横溢”,我就越感到心痛。我就这样迷失在了自己的疼痛里。

光太古老了,我常常感到,一样东西太古老就是一种惩罚。

在光的怀抱里,我学会了迷恋,或者说我在光中学会和汲取了能够让我迷恋的东西。我会因此去追求一种新奇的生活状态,这种状态又会影响我的艺术。它会考验我在艺术中怎样地对节制保持忠诚,从而再回过头来影响我在世俗生活中对欲望的态度。

光躺在我的怀抱里,我感到它正在摇撼着我的情怀。

百年之后,你们会发现,我的情怀是一笔巨大的遗产。

其实这就是光在我的禀赋上留下的最大奥秘。

光的寓意通过我的情怀而变得深远,反过来,又通过深远摆脱情怀。

在静静的光中我慢慢体会缄默的寓意。

我在想象光绷着脸时,才能更清楚地看见人类那张脸的怠倦。

这是必然的,光也有剥落的时候,光也有生病的时候,但光永远也不会失去尊严。光是我们褊狭的信仰不能理解的东西。

只有光的影子才会将我们的身份引进歧途,因为我们没有能力逃避自己的身份。

我们企图逃避自己记忆的想法也是可笑的。

光在我的怀抱里,我的胸怀充满了审美的愿望。就在这一刻,也许我完全错误地理解了美,美不是在想象上能选择的东西。

光用蔑视一切的叫喊来完成自己沉默的愿望。

不是梦里,也不是在现实中,有时候我觉得那光就是我们自己。

好像我曾经说过,我自己是我自己的上帝,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法官。

在光的怀抱里,有些人可能会越来越谦恭,但我不会。我永远会是我原来的样子。我知道,假如光无影无踪了,黑暗也会无影无踪的。

你千万不要产生有了光就一定会有奇迹的想法。能创造奇迹的,只有你心中的光。

人世间有许多可怕的秘诀,正如人世间有许多可怕的罪恶。

是光跌跌撞撞碰倒了你,还是你跌跌撞撞碰倒了光,这是个问题,但所有的问题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询问方式的问题。

从询问的方式到想象的方式,再到另外的方式,无法控制的循环其实只充满它自己的热情。我们永远是它忽略的一个事实。

这就对了,在光的怀抱里,我看到了那条闪闪发亮的轨道。我看到轨道又围绕着另一些光游戏着。我知道在游戏的结构上,另一个游戏正在开始。

每一个游戏都有自己的性格,游戏是忘形的人。不管是游戏,还是人,其实都是隐藏在看见或看不见的欲望里的那个东西。那个不容置疑地存在,但你却很难感觉到它存在的东西。

假如逻辑是地狱,光就是能照亮的事物。

在你的笑容里,我看见光也在笑,它和你的笑容一起笑。这笑里有多少命运的色彩,我还不能理解?

我们都和光在一起,我们交谈,我们的话语里都带有光的信号。但光不会说话,光只和自己说话。我喜欢在深夜听光说话,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光的遥远。遥远是美好的,我希望遥远能在我的想象中显得很孤僻,因为我在深夜很孤僻。

在光的怀抱里,悲剧诞生了。

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快乐了,那全都是因为光,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把自己给遮蔽了。我仍不知道,我在深夜为什么会那样孤独,也许是——梦

梦的片段渗透到夜晚最敏感的征候的狂喜上,梦和夜相互渴望的欲望,在它们终极的碰撞里,那将折磨变成快乐的“仪式”,一种“神性的理想”,酷似“精神错乱”和男女交欢。

梦的命运是我生命的最高成就,它是我荣誉意志上的一种完美的形态,它是另一种语言和气质。作为一种精神的实证,它是我夜晚唯一的真实。我每天都躺在这“真实”上,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它“隐蔽的真义”。人们有关痛苦的逻辑都渗入到了阳光下的假象里,只要在阳光下,就没有人不是“懦弱无能”的。在我的梦里,夜晚是作为一种救赎的力量存在的:夜晚救赎了梦,反过来,梦也救赎了夜晚,梦和夜晚又共同救赎了我的灵魂。

我终于在梦里听到了自己真正的声音。同时还听到了这声音上的别人的声音:“梦是通向无意识的最佳途径。”梦确实是“不确实的”,但我以为:梦正因为它的“不确实”而变得确实。有的人认为:精神分析学的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做梦者醒来,并着手把他的幻想变成现实。根据这些人的说法,他们认为梦是某种“自我遗忘”的存在的产物。但似乎还有另一种观点更让我着迷:梦是“世界的诞生”,是“存在本身的本源”。所以,我们应该将梦当做解答存在之谜的钥匙。“在漆黑的夜晚”福柯写道:“梦的光辉比日光还要灿烂。随之产生的直感乃是最高级的认识形式。”梦能够“把在最明显的存在形式中起作用的,神秘而隐蔽的力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至今还记得,我当时读到这样的文字是多么地兴奋呀。它揭示了我在梦以外的理解力上不能理解的一种只有我自己能感悟的生命的“道德内涵”。它像启蒙一样,让我内心感到充盈和慰藉。我不断地体会着古代希腊人曾在梦中的感受,那个在梦里摆脱了肉体的灵魂投入到宇宙中之后,那水乳交融,融为一体的感觉。哪怕在我醒来以后,我都会确信无疑地坚持着这种意志,相信梦,相信梦中的一切,相信那浓缩在梦里的是我整个生命自由的缩影,它是我自然生命中最伟大愉悦的一部分。它甚至可以说是我的另一种信仰。

我的梦在夜晚成为了我心中另一种律令,而在梦的最深处,在那最大夸张的特色上,仿佛有一种“拯救”的形式,铺平了我“眼前”的道路,我突然看到了我的灵魂看到了我的另一个灵魂,它携带着一个梦和一个梦的起源,在夜晚脱颖出来的所有的夜晚,它看到了一个漫游者的幽灵,来到了一个无所不在的地方,那地方同时也在梦以外有它的逻辑准则。应该说在这样的梦里清澈如水的世界和暗淡无光的日子都没有了,它很自然地抛弃了“极端”的状态,在那里没有人和你诠释因果,过于缜密反而是颓废的。哪怕有敏感的触觉,它也只会以不敏感的方式体现出来。仿佛只有“跳跃”的思想才是永恒的,或者说它所有的思想就是无思想更加准确,更像梦的梦想存在的现实,而这恰恰是我们在梦里梦外都难以理解的。一道裂缝,在梦中有可能变成一种玄妙的风格。隔世的感觉与死亡也许没有一点关系,而死亡在梦里恰恰证明了一种存在,也许这正是梦的内心洋溢着的喜悦呢?还有符咒,那天夜晚,我的灵魂在梦的音调上听到了它,那颤抖的,显得相对绝对的,迄今为止我从未感觉过的纯粹的“臆想”。为此,我醒来后,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孤独上似乎又多了一丝傲慢),仿佛自己不自觉地离开了自己原有的状态,毫无意义的苍白上又有了另外的风貌,因此我想起彼岸和此岸的“罪恶”,我看到了一张隐秘的面孔,不是因为那张面孔上的神秘气氛,让我多了一份恻隐之心,而是因为那令我肃然起敬的微笑。我在梦中看到的微笑,它的奇迹和“向善”的愿望,还有我在醒来后就无法鉴赏的抒情,有些“天真”真让人惋惜,而某种深恶痛绝的心情,就只有通过另一种心情来充当我们的“拯救”力量。而在我的梦里,在夜晚淹没的空虚里,我自然便有了这样的心情。

但在梦以外,在白天和阳光推动和演绎的时光里,人们的心情极容易沉溺于迷惘的深渊。我一直以为,伟大的心情,一定要表现出超凡脱俗的风格,而这风格,只存在于梦里,那令人难以捉摸的谜中,而这谜,就是梦本身最特殊的智慧。在梦的“火焰”上翱翔,一种在“静止状态”上的飞,当一切喧嚣哑然,这“飞”就会逾越命运。

在梦以外一切虚伪的体验将人变成了非人,但“重估一切价值”又是不可能的,没有超善恶的道德,一切就会受到欺骗和蒙蔽。所以,在清醒的状态下,我们是不可能真实的。既然痛苦和快乐能相互渗透,梦中的“真”和现实中的“真”也就能相互渗透。这不是概念,但却是“概念”。正如梦中勃起的体验一样,充满了偶然。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体验”的依赖,已经超过了我们的“实体”生活,这也许正是我们会如此命运多舛的原因。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在梦中“塑造”自己。通过“改良”我们的过去,摒弃“颓废”的状态,而从彻底抛弃那蛊惑人心的生活。无须解释,让我们自己只通过自己,在现实的道路上,选择一种最好的方式,回到梦中,回到真实与梦幻之间的自由意志里,凭直觉和好的理性,来到那看似复杂的单纯上。因为只有充满梦的灵感,人类才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渴望这种生活,因为我相信这样的生活会有一种酷似“美德”的力量。我热爱这力量,它是人类作为每一个自由的个体的守护神,这个像梦一样微妙的守护神,我知道它正在用它的“概念”守护着我……

自序(二)

我看不清自己,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是多个人的组合,或者说是多个肉体和灵魂混合成了一个肉体和灵魂。这个被我称为“我”的人,他父亲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但我心里非常清楚,那仅仅只是一个符号。它代表不了什么,就像概念不能代表判断,判断不能代表概念一样。我不是一个人,我是多个人。所以我身上的矛盾就不能用自我矛盾来解释了。因为自我矛盾无论有多么壮烈,它仍只是一个人身上存在的东西,或者说这些矛盾所有的概念都来自于我的“主体”情感。“主体”是从自身出发来解释的,但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身上的矛盾无法用这个“主体”来解释了。或者说,我身上的矛盾已经无法用“一个人”的矛盾来解释了。尼采“成为自己”的箴言曾让我激动过,但后来我不仅为此感到困惑,甚至还有点感到愤怒了。“成为自己”,成为哪一个自己?一个人当他已不是一个人的时候(已成为多个人的组合),他怎样做才能成为自己?他还有可能成为自己吗?而福柯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对一位美国记者说:“在生活和工作中,我的主要兴趣只是在于成为一个另外的人,一个不同于原初的我的人。”似乎有点接近于我的“感觉”了,他无非是想告诉我们,人的自我应当不断地改变,而不应永远只是那个固定不变的“自己”。詹姆斯·米勒说:“在此过程中,‘人是什么’?这个康德最初提出的人类学问题,被暗暗篡改成尼采的问题: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我的?我为何要为做现在这个我而受苦受难?”而我的疑问是:“现在这个我,难道仅仅只是一个我吗?”我困惑,我感叹,正如1966年5月29日出版的法国《快报》所说的“人是一件新发明”一样,我已无法理解我仅仅只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了。在读福柯那部影响和震撼世界的思想名著《性史》时,一段中国人写的评论吸引了我:“他的每部著作似乎都标志着一个新的起点,新的境界,似乎都出现了一个新的福柯。”是一个新的福柯吗?而在我看来,福柯原本就不是一个人,他实际上是很多人在他一个人身上体现了出来,只是这种“体现”,福柯没意识到,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而已。或者我们前辈智者(包括福柯)早就意识到了,他们只是采取了一种奇怪的沉然隐藏了这个秘密。每个人就这样成为了自己的秘密,而在这个秘密中,作为世俗“生活”的我和作为诗人“生活”的我,却被一种更大的神秘赋予了“矛盾”的意义。世俗“生活”的那个我越循规蹈矩和平淡无奇(只因一个小小的晕车就“杀死”了他行万里路的愿望),诗人“生活”的我就越会别致新颖和引人入胜。这个差异表面上看是由两个“我”不同的思维方式造成的。而实际上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作为诗人的那个“我”,原本就不是一个人,或者说是很多人共同在“我”的一生中体现了。这一事实的关键似乎都来自于我们对“真实”的认识,我曾在札记中说:“写作虚构了我,虚构是另一种真实。”别以为我这是学某些西方作家在玩“真实游戏”,以为我的写作只是沉浸在虚构的虚无中的产物,更不要以为我也像米勒说的那样:“因为福柯也对‘真实’概念本身提出了质疑,这暗示着他自己的所有历史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虚构’之作。”不!不!不!我的“虚构”似乎和福柯的“虚构”有所不同。福柯曾说:“人们都必须把他们所想所说的同他们所做的,同他们的真实身份进行对照。”福柯称自己一生都“处于伟大的尼采式求索的阳光之下”,也就是说,他一生的奋斗旨在实践尼采的箴言:“成为自己。”只是他的这个“自己”是一个有兴趣成为另一个人的“自己”,说白了,那只是一种更高形式和境界地成为“自己”罢了。但我不同,首先我不是一个哲学家,所以我不可能在一种深奥难解的形式里,哪怕是我的虚构,也不存在虚构的前提。作为一个诗人,如果我没有兴趣探讨理性的历史,我就可以不去探讨理性的历史(哲学家做不到)。我写诗(不管写什么)可以遵循严密的规则也可以任由随意的心境。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和地点“虚构”自己,虽无法避开“我”生命里多个人的“意志”,不能避开多个“我”都为“自己”生命进行辩护的热情。但似乎这一切仍能被某种意志控制。这种意志能赋予那个作为诗人的我(包括多个我)一种能力,而这种能力最大的“特权”就是能控制“泛滥”。它同时也是“我”(多个我)共同在写作迷宫的“体验”不至于迷失方向的有力保障。虽然我过于随意性的写作本质上是没有方向的(但本质不能剥夺它对“方向”的向往和感觉)。所以“我”的写作不含有预卜,同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其实它只是无所不在的语言笼罩着的另一种事实,而我永远只是一个站在这事实上吐露心曲的人(或者是多个吐露心曲的人在我一个人身上体现)。虽说我曾有过超脱,也有过摆脱。但对于“写作”这种能搅得心神不安的“极限体验”还是会产生某种“恐惧”,特别是在它变态的时候,我是无法和它共同享受“平等权利”的。“语言”过于“贪婪”,但我却用它捏造的模糊却让那个叫“我”的家伙着迷。敏锐应该可以算一种精细的感觉了吧,虽写作的意图不能和道德的意图相提并论,但我们无法否定它们都是一种感情冒险,倘若承认感情都是被扭曲过的话,那么我们对人类的情感就会有更加清醒的认识了。尼采曾说:有一位旅行者,他曾周游过许多国家和民族,足迹遍及好几个大洲。有人问他,在他看来什么是所有人的共同特征。他回答:“好逸恶劳”。确实,人的情感本身,或者说本质上是好逸恶劳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就像黑暗看上去有着阴郁的色彩一样。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已经“知道”了自己秘密的人,是的,我“知道”:我注定不可能是一个“人”,所以,我注定是混淆和混乱的。我不可能随心所欲,因为我有多颗心,每一颗心又有太多的欲望。我也不可能像尼采所说的那样:“比你的梦更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是没有的。”我更不可能像福柯一样,他写道:在梦里,我能找到“坦露的心”。真的,我找不到,因为有太多的“心”,我无法找到那颗真正的心。一个有多颗“心”的人,实际上是一个无“心”的人。所以,我常常处在无“心”的状态,而在这种状态下,我慢慢发现了在我身体里游动的那种东西,我把它叫“巡游者”。它常常在我意识于某种意味上偏离以后才会出现,它出现时产生的效果,后来我发现正是当时我所产生的立场,或者是某种渴求。那些东西会经过记忆的自然筛选而保留下来。作为诗人的我会将它记录下来,但我因为一直没有找到那真正属于我的炼金术般的语言,所以,严格地说我仍没找到我最好的“表达”。自此以后,我意识到:一个写作者(包括世上所有的写作者)是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最好的表达的。因为,一个写作者是不可能真正理解“表达”上的观念与价值的。何况,每个写作者都有每个写作者的写作的“原罪”,再加上语言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在写作者和读者之间“制造”的误导。我们接触到的写作者的“身份”和我们看到的作品的“身份”之间,它们之间的赌注,以及相互都感到诱人的梦幻般的感觉,这一切,我们是无法真正地了解了。我知道:假如我能将一个东西写到极致,那个东西肯定会死去,或者它从根本上就不是真实的。作家处于被淹没的状态是正常的,但作家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到底是被一种什么东西所淹没。我们眼睛能看到的所谓的真实世界还有替身呢?难道那淹没作家的东西就不能是个替身?何况所谓的我原本就是多个我,假如多个我都找到了自己的替身,那么我的写作还能算是我写的吗?如果按布洛赫写维吉尔一样:“我的始里有终,我的终里有始。”那么,那么多我的“始终和终始”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呢?也许这一切,那面镜子能告诉我——

镜中的密谋者

我突然觉得,雨听到了我自言自语说出的话。那些话叙述了我假设的某瞬间,正在写作的一个有关密谋的故事。故事中的第一主角A是一个密谋者,他与故事中的第二主角B长着一张疯狂的脸恰恰相反。A的模样看上去非常温和,一脸健康的表情,有时候甚至还能看到我一生都在渴求但却无缘求到的快乐。不过,我的写作有一个可怕的前提,简明地说吧,我那些话语叙述的假设瞬间的尽头有一面虚构的镜子。来到故事中的人物都必须通过我这面镜子,他们必须在我这面镜子里扮演他们唯一的真实。

A走进镜子的时候,我们看到他手上握着一把隐形的剑,剑上有血流过的痕迹,再仔细看,还能看到血流过的痕迹上隐隐约约沾上了几点污迹。A握着剑那放纵无忌的样子和他在镜子以外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假如将A在镜中和镜外的模样糅合在一起,便让我想起了在一部哲学家的著作中读到的那个拉长着脸冥想的人。哲学家为了表示自己的观念,他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找到了一种态度,他为了自己的价值观虚构了那个拉长了脸的人。后来他让那个人犯下了只要是人都可能犯的错误,但他却用了整本书来证明这个错误是某个民族最善于犯的错误。于是这个民族的劣根性便出来了。哲学家巧妙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那个民族在他的理论上不断地遇到灾难。“只有当一个民族不断地遇到灾难的时候,另一个民族才会有它的好运。”我在镜子里听到一个密谋者悄悄对另一个密谋者说。但听者走了神,他将一个人的高贵和卑贱与一个民族的高贵和卑贱联系在了一起。这样问题就来了,因为听的密谋者将说的密谋者的话再向下一个密谋者传的时候,他很可能会改变话语的方向,要知道,这样改变对密谋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哲学家深知这种危险,所以他在书中尽一切可能地阻碍语言的自由发展。所以,对于我们这些写故事的人来说,哲学家无异于就是我们的敌人。

现在真正需要的只有等待,它需要完美的耐心。但当一些人看到另一些人在等待上逃跑的时候,A有点按捺不住了,他害怕密谋者顺从自己的直觉,也跟着逃跑者逃跑掉。这样,整个密谋行动就会陷入被背叛的状态中。因为密谋靠他一个人是无法密谋的,他只是这次密谋的组织者,他的任务就是稳住大多数参与者。这些参与者只是参与了这次密谋行动,但对为什么要有这次行动和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次行动却一无所知。

这次密谋行动的真正意义,已被哲学家在三十年前写在了他的另一本书里:“密谋蕴涵着一个美的世界的意义。”最初这句话受到了批判,因为它妨碍了当初掌握了话语权的某些人的某种重要的行动。后来局势发生了变化,在关键的时刻,一个人巧妙地利用了它,他率先预感到,哲学家的这句话一定会符合大多数人的趣味。果然,当他将这句话做标语打出来的时候,他成功了。他在成功之后,很快就成立了密谋者俱乐部,他首先建立了总部,再用密谋的方式,在全国各地建立了分部。

A是1333分部的负责人,这次密谋行动的主要组织者。他与B一贯充满敌意,但却无可奈何地保持着索然无味的关系。因为B是他密谋行动的最直接的传递者和短时间的定位者。说白了,就是当A在我话语叙述的假设瞬间的尽头穿过那面虚构的镜子时,因过度地扮演了自己的真实而丧失了真实。他穿过镜子后的一段时间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会陷入一种特逼真的酷似于自我的状态中,更可怕的是他会自我感觉太好地沉浸在里面。这样,1333分部的密谋就会陷入瘫痪的状态,因此而失去行动所蕴涵的意图。这个意图是密谋者俱乐总部一贯不变的,它是俱乐部的真理,不允许出错,但如果加进别的附加条件,却可以让它在错误上运行一段时间。

此次行动的唯一附加条件就是我的那面虚构的镜子,也就是说,密谋者必须通过这面镜子,更准确地说就是密谋者的行动计划必须通过这面镜子。而这面镜子的特殊功能,就是能不断放大在镜中通过之人和事的真实。“密谋和镜子是一个悖论。”在A通过镜子之前,1333分部的探子已写出了密谋与镜子之关系的调查报告。他认为这一次行动是密谋者俱乐部成立到迄今为止从未遇到过的。

因为行动者必须精确地算出来密谋与真实这种水火不相容的关系中的另一种可能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说不存在,但你必须计算出它的存在。而且还要让一些人坚定地相信它们的存在。这些人不是通常说的大众,在密谋者看来,大众都是一些有着愚昧本能的人。那么他们要让什么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呢?密谋者,一些本质和他们相同,但却有着另外的行动目的的密谋者,他们是渗入社会的神秘分子,他们与密谋者俱乐部的成员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一生都干着密谋工作,但却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密谋者。

这次行动计划的形式是A制订的,只是当他通过虚构之镜之后,他忘记了这种形式。“只有先恢复形式,然后才能恢复内容。”B说。B扮演的角色就在这一刻凸显出来了。B虽然极不喜欢A这个人,但在做恢复A的工作时却尽职尽责:“恢复一个人的原貌,就是恢复这个人的尊严。”B常常对手下说。但他的手下只要听到他说类似的话就想笑,因为他如此真诚的话语和他满脸疯狂的样子太不相配了。“固执上有点浪漫的形象。”B十分认同他曾经的一个女下手给他的评价。那个他说不上是爱还是喜欢的女人死于一次密谋行动之中。为此B整整哭了一夜,后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哭了,我不应该哭,这给我渴望的意志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从那以后,他不近酒色。

A恢复过来了,虚构的镜子留在了他的回忆中,就像曾经的特殊行动留在了他的回忆中。这表面上看与密谋自相矛盾的密谋过程,其实与密谋本身并没有冲突,就像悲剧的意义与戏剧并不相冲突一样。A是自己意图的构想者,他构思了这次密谋活动,同时我们也可以认为他代表1333分部构思了这次密谋活动。恰巧,我正在写一个有关密谋的故事。我的故事中出现了A,按照A的说法,当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A,并将A定位在一个密谋者之后,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是一个密谋者了。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我已成为了A的同谋。A说,我可以任意地构思他,可以凭自己的欲望想把他写成什么样子就写成什么样子,但最终我必须服从他。作家必须服从他作品中的人物的需求。何况A已不仅仅是我作品中的人物了。

我有点诧异,我的情绪为什么会在A穿过虚构之镜之后变得恶劣起来。原本我是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因为当A通过虚构之镜之后,他的密谋和行动将会变得无限,而我的写作因此也会变得无限。这双赢的局面难道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吗?慢,假如我们都赢了,那么谁会输呢?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存在赢的一方,就一定会有输的一方。问题是,我现在并不知道什么人和什么事物是输的一方。更可怕的是,我想巧妙编造输的一方的努力也失败了。

有一种暗示是专门为了暗示的,就像有一种天赋专门为这种天赋存在着。个人的意志不能凌驾在客观事实之上。作家的想象和凭空想象有着本质的区别。一句话,就是必须找到失败者和可能的失败者,我才能(才有资格)构思A的密谋成功。也就是说,现在轮到我了,轮到我穿过话语叙述的假设瞬间的尽头那面虚构的镜子了。我是一个对自己的灵魂有着极度怀疑的人,我害怕看到自己灵魂的真相。

要么放弃对A和他的密谋者们的追踪,也就是说放弃写作这个有关密谋的故事。要么就像A一样,直接通过这面镜子,扮演自己唯一的真实。“选择吧,”我听到我的心说,“这是宿命。”

其实,我早已别无选择,一个作家对故事的追踪已成为创作的一种本能,他不可能逾越这种本能,他必须紧紧追随故事的踪迹。因为那故事就是他的生命,或者说,作家只有通过写故事才能真正获得有价值的生命。那么,在世俗社会活着的那个家伙,那个和他周围的人一样,每天要吃饭、睡觉,偶尔会做做爱的家伙又是谁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反正这个人与写《镜中的密谋者》这个故事的人无关。也许他们长得太像了。也许人类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也许人类世界的真实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两个人,一种事物就是两种事物,一个世界就是两个世界……

我穿过了那面虚构的镜子,我把那个酷似我的家伙丢在了镜子的外面。但在镜子外面的外面,我看到了他,一个——

从诗中出走的孩子

那个孩子从我的诗歌中出走了,我想象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在黑夜,在灯光和暗影的边缘,远方传来撕破的声音把我的心给撕破了。我想象那孩子早已疲惫不堪,在一条弯曲的小路上,一个人独自地走着。这个孩子躲藏在自己的心里已经太久了,他自己与自己情投意合的时间也已经太久了。谁也无法和他交流,谁也不知道他每天坐在自己的想象上在想些什么。这个孩子在我的诗里更像一个预言,一个有关出走的预言。和我的寓言故事里那只坐在树梢上的鸟儿有点相似,但从根本上他和它却是不同的。

孩子的执拗喂养了他的禀性,他和我的诗歌同时产生的幻觉害了他也害了我的诗歌,我诗歌未来的研究者会遇到一个问题,面对我诗歌中的这个孩子到底是去探求,还是放弃。他与我诗歌的内容肯定有关,但与我诗歌的形式与结构呢?他意味深长地存在将给未来研究我诗歌的人的存在带来威胁。这个世界从古至今都是被什么东西遮蔽了的,未来也一样,每个人都是他自己时代的见证人,但历史却与证人没有什么关系。

我也必将走过自己诗歌的历史,在我诗歌中出走的这个孩子最终肯定也会在某个地方,当我的诗歌被未来惊醒的时候,不知那个孩子是否也会醒来。不知那个时候我的诗歌是否还会像现在一样对他有着如此深情的怀念。这个孩子在我的诗中是玩木偶和枪长大的,外面的世界虽很严峻,但我琢磨着他也不至于被人欺打。我相信他一定会在某事物上找到自己的机缘,就像和我的诗歌产生的缘分一样。在我的诗歌中,他一直都扮演着好孩子的角色,他不是一个喜欢折腾来折腾去的人,虽然他爱枪,但有时候却显得过于安静了。特别是他装作熟睡的样子非常好玩,当他和我诗句中的床混为一体的时候,我就看不到他了。不过,过一段日子,他又会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因为他喜欢在我用诗歌建起来的家中四处乱跑。只有当他发愣的时候,我们才饶有兴致地看到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不过,现在这双眼睛已经被他的身体带走了。

带走了的还有我对他的全部思念……哦!怎么说呢?当他还和我的诗歌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其实早已在逻辑上将自己弄混了,我们不仅仅只是一个存在,我和我的诗歌还有这个孩子,似乎都自我隐藏了某种错觉。迷乱的情感已无法解释,因为相互无法信赖,我们的心已剥离了自己的情感。对孩子的矛盾状态成为了我诗歌创作的最大的冒险。以至于到后来,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去爱这个孩子,如此带有尝试的特殊的爱,成全了我的创作。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我预感到我带有毁灭性的创造开始了,我中断了一切传统,又发明了自己的传统。我利用了孩子的幼稚创造了一个春天的童话。后来这个骗人的把戏终于让我自己都忍受不了了,我摒弃了它,这是自然的,因为我热爱生活。虽然我的写作过程充满了痛苦和荒谬,但从整体上说,仍然可以算是充满喜悦的。黑夜来临,孩子就会神情忧伤地坐在我诗歌的翅膀上,哪怕在这样的时刻,我仍然能透过孩子的表情看到他心灵的笑脸。他在幻想,他幻想我诗歌翅膀能带着他飞翔!但我的诗歌没有,因为它当时正经历自身的围困。整个国家的诗歌正在变成一个时代的笑话,假如我的诗歌带着一个孩子飞起来,那还不会让“马戏团的小丑”笑掉大牙吗?我决定暂时不飞,因为我相信:诗歌有一双如此美丽的翅膀,它什么时候又不能飞呢!但孩子不理解了,因为他看到了天空的景象。他以为天空有如此美丽的景象,就是等待我们去飞的。但是这一次真的是他错了,这个孩子,他只知道天空有浪漫的情怀,却不知天空还有理性的态度。孩子就在那个时候变了,他慢慢地弄掉了自己的天真,对外界越敏感就越是少言寡语。后来他干脆就躲进自己心里去了,最后就到了我开始说的谁也无法和他交流的地步。

他终于出走了,是轻蔑诗歌的时代把他逼走的,这个道理十分简单,因为他再继续寄居在诗歌中已不可能有自己的命运。但这个孩子出走后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因为他脸上打了诗歌的印戳。一切都要看他的命了。这印戳可以是光荣的象征,也可以是“囚徒”的印记。时代的肤浅和公众的平庸是诗歌的敌人,我们又都是自己的敌人。所以,每当我的诗歌和生活遇到麻烦的时候,我自然就会去想,那个孩子是否也遇到麻烦了。在这样的时代热爱诗歌,世俗生活是肯定会遇到窘境的,因为日常生活太现实,不允许有一丁点诗意的幻想。作为一个诗人,我无论如何也不理解,世俗生活中的人们既然能够忍受指责和诽谤,能够忍受被歪曲了的生活,为什么就容不下诗歌中那一点点梦想呢?也许是过于弹性的语言和修辞让他们过于痛苦的生活感到了不舒服吧。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诗歌是该有一次真正的革命了,关于诗风、诗格、诗趣,以及一切有关诗歌创作的法则,也许我们是到了该放一放的时候了。是到了去关心诗歌中的孩子,妇女,以及受苦受难的生灵的时候了。是到时候了,每一个诗人都从自己做起吧,明天,当黎明还没有从天边射下来第一道光线,我就会出发,假如我找不回那个孩子,我就不会再回到我诗歌的家中。

好了,不说了,睡吧,明天还要早早地起来呢。不过在如此美好的夜晚早早地睡去是有点可惜。信不信由你,但我一直相信:每一个深邃的夜晚都是有神性和灵性的……

在寒冷上,那个冬天

在寒冷上奔跑,那个冬天,我回忆自己在寒冷上奔跑的绝望心情,当时身体的状态就像一部无法控制的机器,像我多年后看到的那匹一触即怒的马儿,在穿越了一大片空地后,已是精疲力竭了。那一年我正好三十岁,自认为进入到了人生的顶峰,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能处置都能凌驾一样。但我错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感觉对我的欺骗,就像贪婪曾对我的欺骗,让我尝尽了苦头。那个冬天,那个每天都是如此寒冷的冬天,我脸上无时无刻不透露着漠然的表情,空气在寒冷上飘浮着,并载着我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从这里来到那里。我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因为我必须在到处都令人窒息而沉闷的气氛中活下来,不管有多艰难和遇到多么屈辱的处境,我都不能因此而丧失尊严。因为不管冬天有多么寒冷,我是决不允许让我的人格结冰的。

但事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那一年冬天还没有过去,一件荒谬的事儿说来就来了。几个怪癖的家伙,其实原来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在我原本应该感到幸福的时刻,给了我意想不到的痛苦。他们之中我一直以为很沉静,而且多少带点温顺的人,却用了比道德沦丧还低级的手段,而他这样做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渺小的目的。而另几个人呢?他们用如此颓废的形式做出的如此卑劣的事情我就不想提了,这些瞥一眼都让我感到恶心的勾当,简直连阳光下的罪恶都称不上。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理睬他们,也许正因为我没有反击,他们放肆的行为才慢慢地裸露出来,他们开始内乱,最后都因我的“狡猾诡诈”(他们的说法)而败下阵来。那一年,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堕落了,这不怪我,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他们,社会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舞台,他们总是要表演的,就像戏台上总是要演戏,战场上总是要死人一样。

在寒冷上奔跑,那个冬天,到处都充满死寂的气息,同时也充满了魔力的法则,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冬天犯了致命错误的人,假如不赎罪,确实是很难逃劫数的,这个世界的怪癖和人性的怪癖,又很容易让我们的意志消沉。那么,假如我犯了不能赎罪的“罪恶”怎么办?那一天我坐在心的窘迫不安上思忖着,首先我是怀疑,后来又开始自我怀疑,随后便有了那些偏颇的近似于谬误的认识,微不足道和无可奈何的生活像一首哀歌,那么我在这首哀歌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当春天到来寒冷自然会过去,到那时我还能享受万物盛开带来的激情吗?我这样坐在自己的怀里思想着,带着诱惑和欲望,我漫不经心地思想着,我一会儿想起一句箴言,一会儿又对自然的美和那些玷污了美的东西赞叹不已,慢慢地慢慢地我就没有什么是非了。我突然想起了古代的智者,他们为什么要强烈地要求重新发现古典的理想?难道那古典的理想就是他们当时的理想吗?我又想起了那些怪癖的原来是我的朋友的人,他们陷害我难道也是为了他们心中的“理想”吗?我是否成为了他们的障碍,或者我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障碍?我思想着,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我越来越对错觉和冻僵的植物着迷了,因为它们的形态像一面镜子,时时都能照见我,照见我身上属于人类身体上的弱点。自我迷恋和精于算计,这就是我们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那些无可置疑的东西,我们还要怀疑,你说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在寒冷上奔跑,那个冬天,追根究底还是冷让我们感到寒冷。大地的腐烂物在冻僵以后已经发不出臭味了,正如那些陈旧不堪的东西在我们看不见它们的时候仿佛不存在一样。其实不然,它们还在那里,就像我们表面上看还正常,其实身体里的那个魔鬼还存在着。有些东西确实是被我们混淆了,我们头脑里有自己的概念,可我们不断地拿新概念在糟蹋头脑里的那个概念。这样我们肯定会是病态的,但我们居然还能搞出另一个象征着病态的东西出来。我们本来就有一个古怪离奇的人生,我们居然还热衷于将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加进去。这就是人,一个充满了各种各样概念的人,他们貌似自己的生活,但他们的生活在相互的传染中变成别人的了。可想而知,虽然每个人都有一个头脑,但当每个人的头脑都想着别人的问题的时候,这个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在寒冷上奔跑,那个冬天,不会因为我们又撒了谎而变得更加肮脏,同时也不会因为突发了那件事情而让我的生活变得难堪。我还是我,我沉默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一定会沉默着,因为它在我心里已经沉默了。我叫喊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一定会叫喊,但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知道,叫喊里总是缺少力量。我是一个不太靠“外界”生活的人,大多数时候我习惯地与自己孤独的心灵为伴。我心灵有一个界限,很多东西自然就被我忽视了。我不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但我却把保卫传统看成是自己的使命。这多少使我在现代生活中显得比他人要悲观,当大家都享受科学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方便和好处的时候,我却觉得它偷窥了我的生活。因为我的生活本来就是为自己生活的,凭什么一定要让别人看见。可当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想出名,都想让自己的生活被别人看见的时候,我就无可奈何地变成异类了。我并不是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人与团体之间的互惠永远都是有效的,但我仍在固执地坚持它的无效性。我知道我的逻辑不合理也无法诠释世界的逻辑,但假如我只想死在自己的逻辑里总是可以的吧。不行,我发现真的不行。当一切的一切都嬗变成全球化的时候,连我自己都难以和那些界限划清界线了。我已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如今我已年过半百,我还没有发现身边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地孤独。

灵魂的痛苦渗透到肉体里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这感觉,和夏天浑身发冷的感觉是否相似。关于这个问题,也许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了。那里面到底蕴涵着多少不可知的东西,又有多少意识无意识的流露,多少思绪转眼就消失了的瞬间。似乎这一切都不是我能够说清楚的,也不是我能考虑的。世界上的事情最终都将事与愿违,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说一些黯然神伤的话,那时我还小,完全不清楚也不理解她的心里为什么有那么多让人莫名而惊诧的苦楚要吐出来。我现在清楚和理解了,但奶奶已带着她的厌倦和不舍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世界不断地让我们感到耳目一新,现在再去回想奶奶在世时的一些事情,就如同是隔世一样。那个时候的粗俗,变成了现在的高雅;那个时候的高雅,现在人们都认为它俗不可耐。世界在不断地作出自己的选择,人们也在不断地作出自己的选择,每一个时代的情趣都不可避免地考验着人们内心的趣味和态度。你鄙视也好,不鄙视也好,一个好的时代或坏的时代都必将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它有一种特征,它一定有一种在你眼里独有的特征,也就是说,这特征也许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但在你眼里,它永远都是意味深长的,独一无二的,它永远和你身上的习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也许你自己并不知道。

因为,从根本上,我们是不可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我们也不可能了解自己和时代的关系。我们只能揣摩,也只有揣摩。但揣摩能靠得住吗?不!它是靠不住的,就像沉默不语是靠不住的,就像保密本身是靠不住的一样。但问题是,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靠得住的呢?或者更进一步说,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们相信的呢?我们相信了时间的变更,但我们能相信时间变更了的东西吗?是的,我们什么也不相信,我们什么也相信不了。因为这是无可奈何的,无可奈何是什么?无可奈何就是哪怕我们感到了绝望,我们的良心也不会感到不安。无可奈何就是,哪怕我们知道自己犯了全部的错误,我们也会找一个理由原谅自己。我们知道自己的渺小,所以我们才会狂妄自大,我们知道自己的欲望,我们才会无限地去放大它。因为我们是人,因为这就是我们的本性,同时也是我们的逻辑。

我有自己的逻辑,我是一个有自己逻辑的人。年轻的时候,人们常常将我身上傲慢的习气和高贵联系在一起,常常将我惟妙惟肖的形象和我家族的形象放在一起交谈。仿佛我假如不是生在一个这样的家族,我的惟妙惟肖就会变成另外的东西,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一直以为,我身上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蔑视的高雅,我身上的这种固有的高雅与我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一个作家写出了美好的作品与他手上的那支笔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别人说我雅量高致,我知道那其实是我的襟怀,或者是一种态度。但并不是说这种态度就一定是正确的。就像我们很容易地去宽恕一些东西,却不管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就值得去宽恕。还有我们都认识的那个有着崇高威望的人,难道他就真的有资格去过那种奢侈的生活?是的,我们对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应该有自己的态度。但有态度又会怎样呢?

模糊不清的,被混淆混淆了的,我们所有的态度都潜伏在里面。而我呢?那所谓的襟怀,来不来就将它摆在显赫地位的高雅。这些我年轻时特别在乎的东西,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无聊和庸俗呀。一个人的高低贵贱,能影响他探求真理的方法吗?在他追求价值的时候,高贵和高雅又体现了多少价值?那个夜晚,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就是那个沉思的夜晚,那么多折磨人的渴望都快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我看着天边,看着皎洁的月光充满了自己的激情,它陶醉在我一眼就能瞥见的星星的神秘里,而这些星星,或者说每一颗星星都是那样的风流倜傥,晚风轻轻地吹动着它们,吹动着它们柔和而优美的光线,就像它们为自己加冕一样。那个夜晚,星星和月亮从它们超自然的品质中赋予了这个世界和我美妙的情感。我躺在草地上,躺在我帐篷的外面,一个人,就我一个人,在这海拔5000英尺的高原上,我没有感到恐惧,同时又摒弃了我在闹市人多的地方常常会产生的惶恐。我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曾经从未有过的从容和安详,它在黑暗中抚慰着我,抚慰着我僵硬和伤痕累累的灵魂。就是在这个夜晚,那镶嵌在我灵魂里的高贵和高雅突然就没有了,消失了,就像时间在时间上消失了一样。

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谁也不理解,但我自己却能理解自己的人,一个星星赋予了我坚定信念的人,一个有可能像狮子一样的思想,像小鸟一样地歌唱的人。我曾在先哲们身上见过这种古朴品格的宏大气概,见过保留在他们身体里的信仰的本质和激情。他们存在的力量和意志的意义,他们慷慨的人生态度让我深感惭愧。他们用有限的生命无限地表达了他们自己,这在我看来,就是他们对人类伟大的馈赠。是他们的召唤让我拿起了这支奢侈的笔,从此以后我便注定会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历尽坎坷。是这样,我相信,一切伟大天才的命运必然如此。我虽然不是一个天才,但我那无法操纵的带着齿轮的精神世界,你不认为它就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奇迹吗?

但更大的奇迹,是那——

一个神秘的夜晚

我回到家,夜已深了。疲惫的身体和犹豫的心情就像我在家中隐隐约约地看到的任意的两样东西。四周的安静已深深地陷进了夜的深处,星星从天边反射下来的光也显得精疲力竭。太累了,这个世界也像我一样,已累得一点抵触的情绪也没有了。所有的信号只证明了一种现象,昨天的事情一定会在昨天发生,就像今天的事情,一定会在今天发生一样。他为什么要虎视眈眈地死死地盯着我,我到底做什么了,难道表示一点轻微的反抗也有罪吗?他把那样东西递给我,那神情,就像已经把这东西阉割了一样。还好,他为我留了最后一点面子,他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我知道这意味什么。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真的就有资格这样做吗?

我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身体反而很滑稽地显得越来越累了。这样的感觉是很奇怪的,仿佛躯体里有浓稠不匀的液体在流动,时而畅通,时而阻塞。虽不是特别难受,但还是很不舒服。也许我真的想错了,回家后,就应该将开水瓶里的水全倒出来,洗一个热水脸热水脚,再脱去衣服美美地睡一觉。只是别忘了上闹钟,明早儿赶早点起,把那鬼东西写出来。这也许比和衣躺一会儿就去写要好一些。

不过,现在已没有法子了,躺也躺了,那么就起来写吧。怎么写不是问题,因为整体有人操纵,我这儿只是一个环节,我只要别遗漏和冷却了就行。但问题是,和那个充满激情的人相比,我认为在我这一环节,是应该冷却一下的,它不会耽误什么,更不会留下漏洞。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点小小的个人意识,为我带来了很大的风险。

我是一个领略能力很强的人,我知道,这一直是他们特别喜欢我的地方。但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做一个领略能力很强的人吧。其实,从一开始,也就是大学毕业的那会儿,我就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但不行呀,一个黄毛小子,你有有想法的资格吗?地球再转几圈,也转不到你的想法上。但现在不同了,地球已转了几个几年了。怎么样轮也要轮到我的想法上了。可今天,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刚说了几句话呀,他便逼迫着我吞下了自己话语的骨头。

痛苦本身是不痛苦的,只是感觉它痛苦,它才会痛苦。这道理我知道,我和他们混了那么久,假如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能混下去吗?但今晚似乎有点不同了,我从卧室往书房走的时候,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腿发软,好像腿部的骨头被什么东西剔除了。但走动的感觉还是有的,只是觉得走动的速度有点异常,似乎周围的事物都停了下来,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我整个下半夜都在走着,但最终还是没有走到书桌旁。”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她说起这件怪事。“你肯定在做梦,”她说,“那天你太累了,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没有,我没有做梦,我清楚地记得我起来了,从卧室往书房走的时候,我痛苦极了,好像就要窒息的感觉,”我更加肯定地说,“我走了很久很久,痛苦却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只觉得卧室到书房的路,被某种酷似距离的东西欺骗了一样。”

后来我还是坐到了书桌旁。透过窗户,看到东方渐渐发白,黎明穿透云层,露出它奇怪的脸。一张这样的脸,就像被什么东西出卖了。我将桌上的东西挪开,再将他给我的那东西放在上面,说白了,这东西只是一叠纸,一叠只有我们使用的特制的纸。纸的顶部有几行提示性的文字,提示性的文字的右边有一行打括号的文字:“所有提示性的文字只能作暗示使用。”下面全是空格格,类似于稿纸一样的空格格,只是略比稿纸的格格要大一些,格格与格格之间挨得更紧一些。我的工作就是在格格里做文章,准确地说,是为用眼睛虎视眈眈盯着我的那个人的上面的人做文章。文章没什么难度,除了偶尔碰到一篇带揭露性的除外。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它有一个量化标准:文章出来后,读到它的人中,要有百分之七十的人相信它的客观性和公正性。这还不难吗?不难,因为虎视眈眈盯着我的那个人的最上面的那个人认为,群众都是乌合之众,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愚蠢的,人们相信谎言胜过于相信真理。当然,这只是在我们之中流传着的他的观点。我有幸听过一次他的报告。人们为他送去了雷鸣般的掌声,他几乎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激动。也许这就是我愿意为他们工作的最根本的原因吧。

我在格格上写出了第一行文字。我自己都感到大吃了一惊,因为我没想到我会这样开头,虽然没离谱出格,但明显地透露了一种情绪。我心里非常清楚,这样的情绪开篇就露出来是极端不明智的。其实我完全可以把它夹在中间或快结尾时的某一自然段和另一自然段相接的地方。那样至少可以让他在看的时候,不会马上产生怀疑从而对每个词都加强警惕。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可笑的,特别是文字,往往不是作者想表达什么,而是读它的人想在里面看到什么。何况像我要写的这鬼东西,说得好听是带着镣铐跳舞,说得不好听你他妈的就是个傻枪手。

我从书桌边站起来,慢慢地将身子挪到窗前。我矛盾极了。看着天上的星星那圣徒般的模样,内心卑微的感觉便会像磷光一样闪动。大学期间,我是全校有名的理想主义者。那时候的大学生吃香,毕业的那一年,有几家用人单位找上门来,但都被我婉言谢绝了。我最后选择到这里工作,就是为了心中那“伟大”的理想。我当时认为,假如一个人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去改变这个世界,就一定要想办法真实地记录这个世界。刚进来的时候,我一直都被自己心中的光芒照亮着。但没过多久,我便发现,我的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比孙悟空的一个跟头还远。我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一个刚刚走上社会的人,就想按自己的愿望行事是不现实的。不过,我忍气吞声到如今,我刚刚露出一点想法,你犯得着一定要把它掐死在摇篮里吗?何况,是在我早已默认了我并不认同的游戏规则,并且真心相信为了大局利益必须牺牲局部利益而为此认真执行了以后。

我伫立窗前,眼睛仍然看着星星,看着它永恒不变的形象,再想想今天的自己已变成了什么样子。一种悲哀不可避免地袭来,它打到我内心的墙壁上,弹回来越过某障碍我才感到了疼痛。

我回到桌边,再去看刚才写下的那行文字,它的效果已经被我心灵的变化冲淡了。它减轻了,或者说已没有刚才那么强烈。我微微拐了个弯,继续写下去,有些想法和文字自愿地跳到了我的笔下,它们成为了我突围的先头部队。必须解放自己的思想,你才有可能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我脑子里突然跳出来这句话,让我感到一丝难堪的尴尬里又有了些许的惬意。

人是矛盾的,因为世界是矛盾的。刚刚还拥有的畅快,瞬间就被我的一个念头破坏了。“你就不能取消它吗?”后来好像有人问过我。不行,真的不行。因为它是我们习惯推理的一部分,必须受到限制的一部分。别说是我,就是比我老板更牛的人,他也要受到这样的限制。这也许就是人类最可悲的地方。我们习惯的姿态,往往处在痛苦的状态上。

记不得到底是第几次在书桌旁站起来了,在我站起来和坐下来之间,我是否又走到卧室的床上和衣躺下来过,已记不起了。在这个神秘的夜晚,我确实听到过几声鸟叫。开始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我知道,这儿的鸟在夜晚是不叫唤的。但今天晚上,它们真的叫唤了,难道鸟也像人一样,也有违反自然规律的时候。“不可能”。很久很久以后她对我说,“你还是在做梦”。“我没有做梦。”我急了,“除非梦在做我。”

梦当然不会做我,不然,梦的神秘性也太贱了。连神秘都贱了,我们的世俗生活还不知要贱到哪里去呢?所以她认为:正因为我的理想主义者的倾向,才不愿承认那天整个夜晚的事情都是在梦中发生的。而这所谓的不愿意承认,其实是人的另一种欲望。

我曾经读到过一本书,作者写这本书的目的只为了证明一个问题:一切事物都会恢复它的原状。读完这本书的几年时间里,我对作家的观点深信不疑。直到那个神秘的夜晚出现,再到后来那阐述上的回忆又加深了……那个夜晚的神秘,我对事物的形态学上的意义便发生根本的改变了。其实事物根本就没有它的原状,它只是貌似有它的原状。就像人类貌似有自己的信仰一样。这多少有点像那位可怜的哲学家干过的事儿,他为了证明“时间是循环的”。于是他就用时间是循环的去证明它。他为什么这样去做,因为他无可奈何。因为除此之外,他不可能拿出任何证据。说穿了,“时间是循环的”根本就没有证据,同时也是不需要证据的。

就像那个神秘的夜晚,假如能够更心平气和地深入进去的话。我们就不会为它感到吃惊了。首先,对于世间万物来说,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一个与亿万年的所有夜晚大同小异的夜晚。而对于我来说,它也只是表现出了双重的意义。就像我在某个时候,表现出的双重人格一样。“不能这样说,”她说,“至少在那个夜晚你写出了一篇好文章。”“我只是捉刀,”我说,“也许说是更深入地理解了某种需求更恰切一些。”“但因此你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说,“因为这篇文章,我们相识了。”“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假如没有那个神秘的夜晚,假如你没有在那个神秘的夜晚写下那篇神秘的文章,”她说,“也许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这样。”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但也有可能是另外的样子。假如没有她的话,在我的生命中,肯定会有另一个她出现。她们两个她谁会更好,我说不清楚。因为一个已出现的事物和一个未出现的事物是没有可比性的。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从未对她说过。我一直认为:有一些事儿让女人蒙在鼓里,那是她的幸福。

也许只有当人们将神秘真正当科学来看待的时候,那个夜晚才有可能基本得到合理的解释。但现在不行,毋庸置疑,我们现在仍无法为它提供条件。假若牵强附会,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和期待的愿望。那样事情会变得更糟。一些原有的线索就会丧失,它有可能通过这一端而到了那一端逃走。有人说,人们往往会使自己变得像自己的敌人。我想,那也许是人们太想了解自己的缘故。

其实我们认为可能做到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比如,我现在回过头来,再想去重新了解那个神秘的夜晚已不可能了。说白了,它已被我自己不断地抢劫过。开始是用回忆,后来就是回忆的回忆。它不断地变形,不断地用我记忆的假象来改变它事实的真相。卡莱尔说:“世界历史是我们被迫阅读和不断撰写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面我们自己也在被人描写着。”个人的历史也是如此,那些过去了的已经永远地过去,而该到来的终将到来。不过,按照卡莱尔的说法,那个神秘的夜晚有了重新描写的可能。

现在我终于可以将《一个神秘的夜晚》当成我自传体小说的标题了。我记得我很随意地开了一个头:“我回到家,夜已深了。”假如让我重新来描写这句话,可能会有一些变化,我可能会将“夜已深了”改成“夜在我内心深处已深了”。我觉得这也许更准确,更符合当时的客观事实。因为当时我正在读《一千零一夜》,我正读到这本书中间稍靠后面的那一夜。而在那一夜的前后两个白天,在我能想象的密谋活动里,开始有人生我的非造我的谣了,但不是那个虎视眈眈地死死盯着我的人。《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开篇就写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一直以为,这是毛泽东哲学最核心的部分。按照这个逻辑,后来就有了“敌人赞成的我们就要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赞成”的说法。当然也就有了我将敌人的敌人当成自己朋友的态度。但虎视眈眈盯着我的人,让我这一坚定的态度变得暧昧了。他让我想到了它,它让我走进了迷宫。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说:“这座迷宫的条条小路还汇合在一起,比如,您到了这个家;但是,在可能过去的某个时候,您是我的敌人;而在另一时候,则是我的朋友。”假定博尔赫斯的说法也是一种逻辑的话。那么对我去理解虎视眈眈的人也许有所帮助。话要从那个神秘的夜晚之前说起。当时我和他之间理应存在着猜测和抉择两种状态。只因他偶尔做了我的上级,又必然同在一个官大一级如同父母的环境中。所以他常常用冷嘲热讽的高傲来放大我神态的矜持。那个时候如果我说他是我的敌人,我想我那从不树敌而公正的父亲也不会反对我的说法。但自从那个神秘的夜晚出现之后(我一直以为,今天以及未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夜晚的延续),情形便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一些事情终于露出了它的秘密,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终于变得清晰起来。那些不断地被我的怀疑来证明的东西,已开始在疲倦上显出了厌倦。只是当有些位置和位置换了位置以后,我才看到有些东西向前挪动了,而另一些东西慢慢地退到了后面,至于那个在现实生活中虎视眈眈盯着我的人,在酷似梦的神秘的夜晚上,是不是变成了我的朋友,这似乎还有待今后的事实来证明。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虽说那个夜晚的变化是从白天他递给我那样东西开始的。但自从我和衣躺了一会儿之后,那样东西(包括递给我那样东西的那个人)已经不重要了。它虽然仍在发出某种信号,但大多已被它自己的和夜晚的神秘的命运篡改。在那一刻起,它看上去更像道具,陷入了自己的深渊。当时我和衣坐起来,就看到它和我并不想看到的事物纠缠在一起。我记得我站起来朝书房走去。在我心中,书房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点,一个必须抵达的地点。但不知为什么,我整个下半夜都在走着,但最终还是没有走到书桌旁。不过,后来还是坐到书桌旁了。也许是太疲惫了,某些过程被我难以确定地省略了。或者说有太多的别的信息和记忆耗尽了那个夜晚我从卧室走到书房的记忆。而恰恰是这个极不显眼的过程成为那个神秘的夜晚最关健的最难解之谜。因为后来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与这个谜有关。只是它后来自己将自己失落了。就像那个神秘的夜晚一样,也无可奈何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至于它为什么会在我心中以如此形式继续存在,那是因为种种原因和目的,我将它保护起来的结果。

我们的一生被我们的生活铸成,在我们一生的生活中,一定会出现一个,或者两个,或者多个神秘和神奇的时刻。它有可能是我们的财富,也有可能不是我们的财富。但它一定是我们的秘密。也许正因为有了它,才会让人类如此平淡的生活有了点异样的味道……

这个夜晚再次让我想到了那个——

被风夹着的那个下午

被风夹着的那个下午,我正移动在一条通往原本有可能避免的艰难的路上。整个下午都在自己的静默不语中。我清楚记得风开始是从我的正前方,随后又悄然地挪到了我的侧面。它吹着,慢慢地掰开我的记忆,我想起了另一个下午。

我想起了曾发生过,但至今也无法确定性质的一些事情。像那个下午的风吹着我的思绪噼啪作响,它后来就这样一直撕扯和咬着我的心。很久很久以前我遇到过一个在寂静中嚷嚷的孩子,他和时间一起长大了。当他长得像我一样大的时候,有人开始试图在某些事物上煽动和散布有关他的谣言。看着这些谣言像咒语在眼前晃动,他想起一个影子在镜子前晃动时留下的阴暗的光。他通过这些光观察到了另一些晃动的事物。事物和光相互隐瞒,于是便有了阴影,有了黑暗。阴影一旦进入黑暗,阴影就看不见了。他由此在这看不见的地方看到了事物的双面性,它自身的奇异和他者的态度,构成了一种状态的完整。

也许他更愿意将生活看成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奇迹。就像他不断想象出来的下午一样。哲学家喜欢将生命的本质看成是一种非道德的东西。诗人不同,诗人有一种激情。诗人将渴望隐藏在自己生命旋律的华彩乐章里,那也许是下午幻觉中的特有的现象。时而兴奋,时而又充满疼痛的感觉。像一切存在一样,充满了矛盾,同时又充满了理由。还有错觉,那是在我相信了任何肤浅的逻辑都会构成意义的前题下。我相信一种形式,我就会相信这种形式拥有的力量。

我一直相信自己有着与众不同的健康,相信自己的真正快乐是痛苦的。我一生都在求证这痛苦的正当性,像爱一样,它成为了我对美的渴求的一部分。我通过我的痛苦看到了人类的痛苦,就像那个被风夹着的神秘的下午,临近黄昏,我知道今天一天的白昼即将被黑夜夺走。我慨叹,甚至惋惜,但我更尊重自然的力量。光一直都是我的向往(特别是下午的光),但它永远也不能代表道德,甚至不能代表任何其他的事物。任何事物都因自在而存在,正如任何人都因自在而存在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当那个在寂静中嚷嚷的孩子在一片空地上展露他的歌喉的时候,我就知道将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诗人,一个在空想上夸张情感特色的家伙。他长着一双能看到世界微妙变化的微妙的眼睛,不管是直视,还是回头蓦然一瞥,都体现出诗人的完美气质和想象在夸张上的真实力量。他通过语言嗅到了生活的秘诀,他从思想和逻辑的危险环境中找到了词的灵性。最后他学会了用这些有灵性的词和心灵对话的本领。因为着迷,他不可避免地牺牲掉了生活表面的快乐。不过,他与生俱来的朴素救了他,因为他发现,没有那些快乐,他一样能很好地生活。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似乎他内心有一种固有的虔诚,没有人强迫,是他自愿接受了一种信仰。只有当错误遇到虚假的境况,他才会产生怀疑,才会通过他的下午去诠释黄昏。为了救助那位在格言上自杀的人,他会在黑夜写下星星的诗篇。他会告诉和他同样有过痛苦的人们,告诉他们黑暗不是罪恶的根源,同时谁也无法在黑暗上避难。

他喜欢歌唱,喜欢怪异的不可思议的歌唱。所有喜欢他和不喜欢他的人都以为,这完全是因为他那傲然独立的性格。其实不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内心有着一种怎样的温和和柔软。除了在不盲从这一点上偶尔能显出他的个性以外,他对事物的执著完全来自于他的笨拙。他是笨拙的,他喜欢用小心谨慎的态度面对他的世俗生活。与他那些对酒当歌,浪迹天涯的诗人朋友相比,他简直太不像诗人了。诗人在社会生活中有一种固定的形象,他没有这样的形象,但他仍固执地认为:他的内心有着诗人最完美的气质。

有了那些气质就意味着你有了无法意味的疯狂。从逻辑上说,它是会不断蜕变的。它与人的另一些素质相连相对。我们的洞察力常常会欺骗我们,但假如没有洞察力的话,我们就会受到生活更多的欺骗。正是生活本身的逻辑上的和非逻辑上的矛盾,让他的诗歌看上去染上了一层忧虑的色彩,就像真理看上去往往是忧虑的一样。他的那些逾越了观念的诗歌,如此敏感又如此富有丰富多彩的活力。带着一种古代的时髦,偶尔能从被秘密掩盖的词语里发现富有宗教特色的艺术。他尝试着在自己描写的生活上,过着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他从未被价值纠缠,是因为他早已有了自己的价值标准。凭着他天赋的直觉,他理解了艺术的最隐秘的愿望。单从这一点来说,是他的天赋救了他。因为还没有等到物质来毁灭他的精神,他就已经在诗歌中找到了独立的思想。通过这些思想,他就能化解欲望和贪婪了。如果说他在诗歌艺术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那么就是它的纯净。因为他的内心是纯净的。

太不谦虚了,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谁还敢标榜自己内心的纯净呢,这样的渲染,不是太贬意了吗?同时它也太危险,(很有可能)它是内心世界的另一种疯狂。有了这样的疯狂,我才可能在世俗生活和艺术生活之间获得平衡。我才可能拥有无限多的被风夹着的下午。才会有我和诗歌相互介入的荣耀。我有一个梦想:我想通过诗歌重现和恢复人类原有的尊严。永不改变地选择它悲悯的精神和伟大的情感。而且坚定地相信:我能通过它的平凡,去超越它的神圣。

因为我有我自己的尊严,一个人的和一个诗人的尊严。和大自然的尊严以及我的那个被风夹着的下午的尊严一样,所有的尊严都是神圣的,它有着真正生命的光荣。当有着这种尊严的生命才华毕露的时候,神一定会悄悄地给他一面镜子。因为他有权利获得一面这样的镜子,因为这是一面能照见真实的镜子。神知道他太渴望和需要真实了。神会根据一个诗人对神圣的态度来分配给他们多少分辨真假的能力。他知道,具备这样的能力是具备伟大品格的前题。他虽然不敢奢求,但他内心仍充满希望。

呵,还是回到那个寂静的下午,回到那个嚷嚷的孩子不断嚷嚷着的世界中去吧,在晨光的熹微中,他和奇迹一起慢慢地醒来了。那是春天?抑或是夏天?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醒来后,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光(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光会穿过不朽的思想变成神圣的石头),在大自然上,在那个叫“家”的旁边,空气和风在空中缭绕着它,所有的花的香气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弥漫。

而他呢?他不切实际地努力地奔跑着,在幼小童稚的心灵里,他被自己的奔跑迷住了。他全然不顾大人的担心,大人的担心只会给他增添叛逆的快感。他在大人们喋喋不休的交谈中越跑越快。最后春天都和他一起感到疲惫了,花儿们慢慢地谢了,但只过了一会儿,天空又普降甘霖,大地又充满了醉意。他又开始奔跑起来,他就这样跑进了青春,不仅仅是春天的青春,是一切季节的青春。他奔跑在自己的青春上,多么葱绿的颜色呀!正是在此刻,他开始学习扮演他心中的诗人。第一次还有点害羞,但很快他便有了悠然的感觉。多么自信的悠然呀!从一开始,他和他的诗歌就有着纯正的仪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他回过头来,去看它最初的表情,他才感觉到神给了他那面镜子是多么地幸运。上帝没有给我生活,但它给了我讲述生活的能力。

一切存在都存在过,诗歌在他存在的效果上开花了。所有的精妙的细节只有一个细节,那动人心弦的细节都直指他的心灵。正是在这一刻开始,他关心灵魂胜过于关心肉体。他慢慢发现,那些灵魂的事儿都是不喜欢嚷嚷的,于是他便开始学习不嚷嚷了,他在歌唱和沉默里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随后又学到了在歌唱和沉默之间寻找平衡。这样的学习将他的思维带到了想象的尽头,他终于写出了第一首让自己满意的诗歌。他将那首诗挂在他心中的旗杆上,风干后,他仍能看出它最初的原貌。这正是他需要的效果,但他还是想申明:这与所谓的审美趣味没有关系。因为他觉得,诗歌不是一种趣味,假如诗歌只是一种趣味的话,那么诗歌就完了。这多少有点像爱情,真正的爱情是一种伟大的情感。真正的诗歌也需要伟大的情感。趣味永远只是趣味,它是不可能伟大的东西。

当那个嚷嚷的孩子学会了不再嚷嚷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跑着,他在大自然上跑着,他被大自然陶醉了。而大自然也真对得起他,大自然终于向他敞开了心扉,他终于跑进了四季的深度效果之中。多好呀!当他触摸到黎明清新的空气,多好呀,他说,真的,我已和大自然共呼吸了。而当整个上午沉静的光环顾他南方那座古老的城市的时候,他已穿过了心目中的大街小巷,来到垒着奇异的石头的湖畔,看鱼儿在水中游玩,也看自己和鱼儿一起嬉戏的倒影。正午回家,饭后小睡一会儿,他那永远被风夹着的下午便来临了。在这样的下午,不管做什么,诗人内心都会有逍遥的感觉。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一刻达到了平衡,清晰和模糊对称了,熠熠生辉的天空和辽阔湿润的大地对称了,灵魂和肉体也对称了。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的事物都和我一起小睡一会儿醒来了。有些事物庄重威严,像我的父亲;有的事物举止轻浮,像隔壁邻居家后来去做了妓女的女人;有些事物油腔滑调,它们太像和我一起玩耍大的孩子们了。小时候,我们赤条条地在一个叫×××的地方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和快活融洽在一起。我们在叫喊上跑过来又跑过去,偌大的宇宙,我们只能听到我们自己的声音(后来,当我成为一位诗人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这才是小时候快乐的根源)。我们一会儿跳到水里,一会儿又来到岸上。一会儿进入大人的“褒”,一会儿又陷入大人的“贬”。但我们大多数孩子,全然不顾大人的感觉。因为所有大人们的评价,都不可能比快活更真实。这可让做了老师的大人不高兴了。他们露出了他们惯有的神态,他们想用他们的神态压倒我们的神态。但事实和最后结果是,我们表面上服从了他们的神态,背后却变本加厉地释放自己的神态。没有人有权利“镇压”孩子们的天真,因为天真是孩子们最高的荣誉。连上帝都给了孩子们犯错误的特权,大人们为什么一定要去“玷污”它呢。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看着我哩,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那张清瘦的脸上,好像相互在探讨对方的和谐关系。我在梦中看到的诗歌也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我在梦中看到的世界也有一张清瘦的脸。我不知道我的诗歌和我看到的世界能否构成和谐的关系。迄今为止,我知道人类有太多的误解损坏了它,有太多道德价值的鼓吹者利用了它。在它周围,我常常能听到一些可怕的笑声。那些对世事都漠不关心的人,居然关心起伟大诗歌的前途来了。我知道人类的生命中曾有过理性的光芒,但在诗歌中过分地理性却是愚昧的。它的高贵和卑贱也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它在我心里,一直是寂静中的声音,声音上的寂静。它是人类伟大发明中的最伟大的发现(因为文字是人类一切伟大发明中的最伟大的发现),它是文字中的文字。它是智慧上的智慧,然而它的形象却是那样地谦卑,让那些在物欲横流里滚出来的人看都不想看一眼。这个奇怪的世界真是怪呀!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让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感到难堪,但我却知道,这个世界真正好的东西是不会感到难堪的。

呵,那个后来学会了沉默的孩子又跑起来了。他从一所小学的草坪里跑进了一所“伟大”中学的运动场。他对多项运动的天赋,让他成为了那所中学体育老师们争夺的对象。最后他被某个单项的体育老师挖走了,道理十分简单:“在一个集体项目里,没有他还行,但在一个单项里,没有他就不行了。”那一年我也很争气,为学校赢得了一枚金牌,要知道这可是全市运动会上的金牌呀。所有的征兆都预示着一种征兆:这孩子将来肯定会成为一名运动员,他在运动方面的天赋注定了他会走上运动生涯,注定了他的青春要洒在汗水里。

后来他真的做了一名职业运动员,清早他跑进晨光,黄昏他跑出夕阳。而夜晚他就会独自面对星星。多么单纯的幸福呀,每天要面对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银球,晶莹但不透明的银球。乒乒乓乓的声音,娓娓动听的完美的声音。如此神奇的速度和如此怪异的旋转,混合着战术和思想的结晶。虽然它的全部目的只是为了胜利,但那都是世界上最光明正大的胜利。哟,别说了,我怕再说下去,它又会让我的记忆伤感了。因种种原因,我没有在我热爱的道路上走下去,我来到了一所学校教书。没想到就在此刻,在曙光的尽头,真正的诗歌在向我召唤。

我一直以为:我最初的诗歌是一个被黎明孕育的孩子,经过了漫漫的长夜,降临到我的奇迹上。“我是我自己的奇迹。”多年以后,当我在一个寂然无声的下午,写下这句在几十年以后仍感到不可思议的话的时候,我没想到:这个孩子将来会自己为自己设置如此多的障碍。在他迷恋奇思和妙想交配的那一段日子里,他的心在理性的光辉上,通过神给他的那面镜子,又重新照见了他童年最初的秘密。他的生命和写作都是从他后来写的那首《我的诞生》的诗歌开始的:我的诞生夏天的六月趋于完美那里面隐藏一个形象在二十七日在趋于完美的时空中那里面隐藏一个形象在东方在中国的南方雨夜那里面隐藏一个形象一千九百五十七年那里面隐藏一个形象诞生

自序(三)

我的生活就是我的艺术,我的艺术就是我的生活。好像艺术家们都喜欢说这样的话。二十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在一个叫杜尚的画家那里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生活和艺术中那些被掩盖的东西冷不丁地暴露出来了。我开始自己偷换自己的概念,并不断地在自己的精神领域里转换一种叫“形式”的东西。当时我正在进行诗歌的探讨,并非常迷恋词与词的“碰撞”产生出来的效果。我开始写“深刻”以外的诗歌,也不知是我对语言的敏感还是语言自身的敏感,让我的诗歌充满了猜忌和怀疑。因此,我发现了诗歌语言背后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也许是另一种语言(也许是别的),是一种我不能驾驭的东西,为此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有点像生活中那种无法克制的愤怒的情绪,但这情绪在诗歌中体现出来却是无言的。那一段时间,我的心灵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些变化,有些东西我感到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衰竭了。我和我心目中的大师们在许多问题上产生了同感: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所谓的表达,我写出的所谓的东西真的将我头脑里的东西表达出来了吗?我越来越怀疑这“表达”,后来我才知道:我对语言和表达的怀疑,实际上就是现代主义理论家们对于作为主体的人在语言、表达和意义中的中心地位的怀疑。在现代主义前,没有人会怀疑语言是一种自然的、普遍的和确定的存在,它是人的经验和思想的终极基础。而人运用语言也是一种自然的行为,如果你感觉到什么,你就可以说出什么。人总可以通过语言自由地和准确地表达意义,这构成了西方文学艺术审美意向的真实原则。不过这个所谓的“经典原则”,因为现代主义艺术对于空间和时间的新发现被彻底地打破了。现代主义艺术对时空的新发现打破了人们固有的知觉方式和思维格局。而我的诗歌创作恰逢西方现代主义大量“进口”的时候。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内心世界蔓延着一种“永恒”的诱惑,我虽然没有走极端,没有去谴责激情,但却毫无疑问地改变了自己早期诗歌浪漫热烈的诗风。在20世纪80年代,意识流小说对我的影响是深刻的,稳固的过去与现在感被打碎以后,重建时间的体验与认识自然就在我头脑里开始了。我常常会产生某种幻觉,一会儿瞬间变成了永恒,一会儿永恒又变成了瞬间。当时,现代主义在我看来,就是对过去世界的一种“报复”。它让我感觉到:连空间和时间这种体验现实的基本方式都不是固定不变的,何况可以随着不同文化形态而变化的人的本质呢?后来我又了解了符号学,它让我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人在讲语言,而是语言在讲人,即我们自己就是由语言设计安排和表达的。人的地位就这样在符号学的意义上降低了。作为主体的人并不先于语言而存在,他甚至可能是语言的产物。符号的运用破坏了属于人的意义,人不仅不能对他人表达自己,甚至也不能对自身充分表达自己。这似乎又触动了那个长期困绕我(我们)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在另一种意义上追问一生的问题因为有更多思想的碰撞似乎又变成了另一个问题,那些隐藏在内心的梦幻般的情感挣脱了出来,它需要完全不同的矛盾状态的表达,才能让我的灵魂有片刻的安宁。这种渴望被刺激的愿望正是现代主义艺术对个性极端重视和对体验无限追求而渴望打破审美界限的结果。当时我过于年轻的生命太迷恋创新,那只拿笔的手就像沾满血一样易于冲动。那一段时间我写下了许多在“意志”之外又充满了意志的诗歌,那时的年轻让我有了赎卖记忆的资格,现代主义的形式革命让我产生了奇怪的快感,现在看来,当时我想把某种“艺术”彻底灭绝掉是十分幼稚的,这多少有点像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社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怀疑宏大叙事,开始怀疑过于连贯的东西。我开始相信罗兰·巴特的话:“把客体一分解,就发现了它的松散碎片,这些碎片间有着某种产生意义的细微区别。碎片自身无意义,但它们一旦被组合起来,其位置和形式上的最小变化,都会引起整体上的变化,蒙德里安的一个四边形,波塞的一个音列,布托《动体》诗集中的一行,列维——施特劳斯的一个神话素,语音学者的音素,某位文学批评家的主题-——所有这些单位由于它们的边界本身,同样也由于把它们和其他存在单位隔开的边界,以及把它们和其他属于一个相似规定的类别中可能的单位区分开来的边界,都是有意义的东西……”“边界”这个不断被我理解又被我误解的词,它在我创作的逻辑和逻辑之外起作用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字与字,词与词,句与句,段与段,一篇文章与另一篇文章之间的空白的,特别是当我发现这“边界”与“边界”之间仍充满了无限的偶然的时候,我创作的天地一下就被打开了。这种能产生无限可能的创作让我感到了欣喜。确实,它打破了审美的界限,并让我有勇气对那些体制内用滥了的东西说“不”(这些痛快的“不”后来让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狂热,放纵,焦虑,绝望构成了现代主义艺术的基调,可以说这“基调”当时在我身上全有。最开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叛逆者,可是不久,我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变节者”。继而觉得自己是一个破坏者,但过了一段时间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建设者。内心骄傲的感觉和负罪感可以在一天之内不断地变换位置,差点让我的精神濒临崩溃了。但奇怪的是,在这之后,信念就像谜一样地奇迹般难以置信地在我的头脑里坚定了,可以说,正是这信念战胜了我内心的恐惧感。就在那个时候,创作上我开始了大面积的探索,生活上我完全走进了内心(这一走就走了二十多年,到如今,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如此擅长此道)。我好像变了一个人,我只有不断地奔跑,因为“创新”这条疯狗在后面追我。开始因为猎奇的欲望还可以为我带来快感,但后来我看到了“破坏”和“迫害”的时候,我真的不是吓唬自己,在那些不该受到“虐待”而确实受到了我“虐待”的文体上,我反思过自己的这种所谓的“蹂躏”。但最终我还是坚持了“原则”。那是在后现代主义理论又“进口”之后,那些让人难以置信的惊心动魄的理论,我知道,那决不是西方人凭空造出来的,它为什么会让我如此感到震撼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禁锢得太久了。我开始了全方位地学习,甚至从源头(哲学)开始。我比较赞同耿幼壮先生的话:“何谓后现代主义艺术?这也许是一个较之何谓现代主义艺术更难以回答的问题。从现象上来看,如果说现代主义艺术反映了一种反抗,一种焦虑,一种沉思,后现代艺术则表现为一种顺应,一种平静,一种嬉戏;如果说现代主义艺术曾在形式技法上殚精竭虑,后现代主义艺术则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如果说现代主义艺术曾为突破各自表现媒介的限制苦苦思索,后现代主义艺术索性将各门艺术之间的界限一笔勾销;如果说现代主义艺术着眼于最终的效果作用,后现代主义艺术则着重过程中的即时体验;如果说现代主义想的是如何使生活艺术化,后现代主义艺术则在考虑如何使艺术生活化……”曾经我以为,只有道德的概念才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矛盾体。但没想到,当我认真学习西方的艺术理论之后,才发现艺术很可能是有着与道德同等重量的矛盾体(后来我在自学经济之后,才真正发现了世界的主宰)。虽然有着强烈的创新的欲望,但我仍然发现了创新与传统之关系的最重要的线索,我记得当时我拿着笔随手在纸上写了一句话:“传统是创新的母亲。”我至今还听得到当时我写完这句话之后发出的笑声。确实如此,其实这一切都得益于我有心的阅读。当时我就发现自己有一种奇怪的才能,我不管读什么书(当然是好书),我一定有能力将它读出自己的味道来。比如我读《堂·吉诃德》,我在这本书的第一章第一页就读出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子来,而这本书却是四五百年前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写的。更奇妙的是,那些现(后现)代主义的奇妙句子,居然是塞万提斯先生在《堂·吉诃德》里引用了他喜欢的骑士小说作家费利西诺·德席尔瓦说过的话:“以你无理对我有理之道理,使我深感理亏,因此我埋怨你漂亮也有道理。”这在我看来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的句子。而这句“高空以星星使你的神圣更加神圣,使你受之无愧地接受你受之无愧的伟大称号而受之无愧”就是典型的现代主义句子了。其实最搞笑的还是紧接着塞万提斯说的话:“这些话使得这位可怜的贵族惶恐不安。他整夜地无法入睡,一定要理解这些即使亚里士多德再生也无法理解的句子。”我不知道塞万提斯在这里是真“傻”还是装“傻”,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不过,如今这位被世界公认的最伟大的作家之伟大也正在这里,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你对它的懂或者不懂并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感悟,而有些东西,恰恰是因为不懂才能更好地感悟。所以那一段时间,我的阅读变成了玩味和领悟文字魅力的游戏,我将文字看成符号(与符号学无关),我将一些东西置于另一些东西的对立面上,有时候故意搞乱文本之内含的合理性(其实这样做也没有什么目的,而只是为了好玩),然后再搞出一些不合理的东西去玩相互理解的游戏,这样偶尔会显得很开心,偶尔又会很伤感。但这一切似乎有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不管我体会和体验到了什么,都是象征性的(通过这也许能看出我写作的行为确实有点后现代主义了)。在这个酷似“手淫”的游戏中,我的灵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悦。一种神奇的写作状态居然勇敢地将我生活中的焦虑都赶跑了,那一段日子,空前的奇迹就在我看似显得荒谬的状态上出现了。一种完全由个人兴趣掌握的文学创作开始了,文学创作完全成为了体验,它与我生活中任何其他的体验没有一点区别,这多少有点像后现代主义艺术家们将艺术生活化的生存方式。但就是这一过程,我仍能感受现代主义(使生活艺术化)之力在推动我,我就这样站在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间,我偶尔能成为我,偶尔又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真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在人类的感知,思维方式和审美趣味,以及理论态度,包括更多的有关道德的解释意义,等等,在我这里突然就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显得殆尽后都荡然无存了。我常常因为错觉而获得了灵感,似乎幻觉中的语言,思想,历史,还有意义比真实世界的更加真实可信。可想而知,带着这样的情感逻辑,我的写作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仿佛写作本身突然变成了一个怪物,它一会儿是我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一会儿又是完全独立的自在的存在。一段时间(甚至在一天之内)它不断地变脸,其结果就是逼迫着我在“相互”谴责的矛盾中“生活”。我前面说过的我是多个人的感觉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到至今我仍相信我是多个人),“我们”相互猜忌,怀疑,忌妒,仇恨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彻底地破裂了,我和多个我的矛盾相互怨恨最终只剩下了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对我的创作并没有什么害处(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因为我从不相信写作行为有所谓的客观公正),但也没有带来什么好处。只是两种力量(多种力量)的撞击总会有一种力量占上风,而一旦哪种力量占上风,这种力量就会显得无比地强大。所以不管我走到哪里,我从未忘记过给我的书房安上一面巨大的镜子,因为我完全相信镜子里的那个我就是多个我中的一个(在矛盾无法化解的时候,“我们”就只能面对面地靠谈判去化解了)。但不管怎么样,最终在多个我中,一定会有一个人占上风。这样的时候,其他的我就会和这个已占上风的我签下契约,假如这个占上风的我正是那个写作的我的话,我的写作就会变得异常强大;我要求自己的写作,必须在人类整个文化脉络中获得伟大的意义。但假如那个占上风的我不是写作的我时,那么我的写作就可以等同于下棋,打牌,养狗,玩鸟儿了。所以,写作与我生命的关系大多数时候是分裂的(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但在特殊的时候,可以说,写作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你才能听到——

庆仁谈写作

新的痛苦来了,而记忆里的痛苦还在血管里流动,还在那个我一直想看见而又看不见的地方……

我用一种虚伪的形式写作已经太久了,没有任何结果的等待也太久了。不知为何,我内心所有的事物都走向了歧途。眼睛睁圆了不是为了看,没有仇恨的时候反而把嘴唇咬紧,舌头偶尔伸出来不是为了说话,耳朵听到别人的话语,这片舌头也绝不可能搭腔。它伸出来仅仅是为了世上的几双眼睛,为了沉默的最高形式,它要让那些能看懂它的眼睛看到:裸默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智者的处境永远是窘迫的,但他的内心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宁静。他甚至能听到风的触角在空气中爬动的声音。当他周围的欲火熊熊燃烧的时候,当我看到他在欲火中走动而欲火又接触不到他的时候。我真的是为他同时也为人世间这美妙的景色感动了。

但我的笔永远也不可能将这一场景写下来。因为我的笔永远也不可能写下我不知道的东西。

必须承认,有些人的境界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哪怕是穷尽毕生精力也不可能达到。这不是一个谦虚不谦虚的问题,甚至与品德也没有关系。当然与学习就更搭不到边了。这个世界真正伟大的东西是学不到的。学到的永远只有知识。假如说智慧和知识还有点关系,那么境界就和知识搭不到一点边儿了。

和虚假的写作抗争,从虚构的现实里寻找真实的世界。在观念默默说话的时候,能听到幻觉中被遗弃的声音。有关阴影的故事,你深信它的存在,而存在本身也在它身边存在着。你想把它写出来,你构思它的生活,看到事物上因习惯而散发出的气氛。你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找到它们相似性的努力差点让你的写作陷入绝境。奇妙的是存在本身的奇迹,让你在不可能的柳暗花明的地方柳暗花明了。

写作开始变得有可能成为一种可能了。在一个故事里,它像信誉一样地存在于我们社会生活的交往中。故事通过一面隐蔽的镜子来到现实的世界,那面镜子就是作家的灵魂。作家用自己灵魂的镜子照着大千世界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两面镜子的反光在一片黑暗上集中。作家必须自信,但这自信里又必须包含着羞愧。不管多伟大的作家,也是注定干不了大事的人。他只要有想干大事的愿意,他就是注定不可能伟大了。

作品的细节和生活的细节相连,故事里的节奏不属于故事,因为它在现实生活积累,作家把它搬进故事的时候,有一些障碍和矛盾,作家是不能处理的。真正的写作都在逻辑之外。虽说故事和现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但故事中的色彩和现实中的色彩不可能相同,释义也就不可能相同了。

相同的永远只有真实,准确地揭示它的真实,是对作家最残酷的考验。天才的作家能编造出比真实更真实的故事。他在书中建造通道,他在通道中储藏另一条通道。条条通道都通往神秘,而所有的神秘又不神秘。正如他可以在作品中创造一个暴君,他可以让暴君像愤怒一样地表演,但决不让他开口说话。

那些说话的永远是那些不会说话的人。像迷路的人走在他迷失的路上。这条路通向四面八方,也通向永恒。但永恒的道路永远像观念一样地模糊。世界上没有真正清醒的作家。毋庸置疑,作家假如太清醒,就证明他已经离开了作家的角色。因为写作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探险,对探险家来说,前方永远是未知的。

所有的故事都不可能设计。对作家来说,构思是最大的骗子,也是最大的骗局。故事中的人物原本有它的命运,或者说它本来就在它自己的命运中。作家无力为它设计命运。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故事里的人物也有自己的欲望。作家没有必要为故事的人物设计欲望。因为作家不管怎样巧妙地设计,他设计的欲望永远是自己的。

这是一个悖论,作家只能写自己知道的,然而作家永远只能知道那么多。而且一个作家知道的另一个作家也知道。整个世界原创的元素似乎都用尽了。太阳底下本来就没有新鲜的事情。你正在干的事情,一千年前就有人干过。

旧的痛苦还在,新的痛苦又来了。作家是痛苦的承载者。只要是人,似乎都有一种捉摸不定的轻率。不管世界有多么理性,但人从本质上说是感性的。说穿了,人毕竟是动物。一个感性的动物硬要进行理性的写作,多多少少是值得怀疑的。

深刻是作家的一种品质,也是作品的一种品质。但却不是最重要的品质。深刻是有可能比华丽的语言走向更华而不实的东西。如果我们相信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情,我们就必须怀疑深刻。对所谓的深刻保持警惕。特别是它为政治代言,取悦于集团利益的时候,当它在“斗争”的时候。

所以,我们要小心仅仅拿语言作为工具的作家。要相信语言一定有它自然的命运和归宿。和人一样,和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语言不仅仅是表现和表达。不要拿语言填补我们自以为要填补的东西。语言像鸟,虽然能飞,但它最适合的还是爬行。爬行是一种叙述,爬行是讲故事的手段。但千万不要把语言当成讲故事的嘴。语言存在的本质并不是为了说话。语言的正常状态应该是沉默。语言的最后命运应该和人的最后命运一样,它必然是孤独的。或者说它必须依赖自己的孤独才存在。

重要的是意境,重要的是语言背后的话语。形式也很重要,但最终它是不重要的。形式像决斗,没有形式就不可能开始。但决斗开始之后,形式就不存在了。所以形式是可拘可不拘的。象征也一样,比喻也一样,暗示也一样。似乎都和时间有关又无关,当时间在抽象上寂寞地流走,我们不管怎样写下它(包括写下它的途径),注定是悲哀的。

作家最终必然是一事无成。成功是作家的荒谬(当然不成功也是荒谬的)。死亡是成功者最大的失败。而对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他必须在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死去之前死去,唯有如此,他的作品才有活着的可能。

风格是书中发生的事件。作家用记忆的编码编出最危险和最复杂的部分。同时又必须赋予它一种简单(也许用单纯更恰切)。猜想会为我们设置屏障,通过屏障,我们发现朦胧之美,发现作家自己感觉上的事件。作家在现实生活中可以发现故事,在作品中却只能发明故事,也就是说,作家只有用自己发明的故事才有可能抵达书中的真实。写作不是照相,写作本身不是一种现实。表面上看,写作是在创造一种现实。作家只能通过某种触觉,去碰触人物的命运。我前面说过,一切人物都有自在的命运,作家对人物命运设计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可笑的。

所以从本质上说,作家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无为的人。太多的想法,必然让他丧失客观,毫无想法又会让他失去主观。而对作家来说,主观和客观并不是一种理论上的东西,它更像一种状态。像无为一样,也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完全意义的无为。说白了,其实无为对于作家来说也是一种状态。我们说它重要,并不是说无为这个概念有多重要,而是说无为的状态对作家是多么重要。

所以原则上讲,作家是不允许为了写作以外的东西去写作的人。作品不可能成为某些人的欣慰,也不可能是心灵的慰藉。再好的作品都不可能成为作家心满意足的发明,创作不是科学,科学实验可以成功,创作活动却不可能达到真正成功意义上的成功。或者可以这样说,科学的目的是为了成功,创作的目的却不允许为了成功。创作是在无限心灵跑道上的赛跑。所有的起点都是终点,所有的终点都是起点,所有的起点和终点又都在途中。选择在心灵跑道上的赛跑者,其实就是选择了殉道。

所以首先必须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失败者,才有可能成为伟大的作者。伟大的作者首先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但他成为伟大的作家却与才华无关。才华是那种允许有很多人拥有的东西,而伟大却与很多人无缘。

所以风格也好,技巧也好,描写也好,叙述也好,等等也好。你哪怕知道了写作的全部奥秘,你也只能做一个匠人(当然你有可能成为巨匠)。如果你没有伟大的心情,你注定不能成为伟大的作家。

伟大作家是伟大的心情的产物。是人道与天道结合在一起的产物。是自然之美德的力量。是黑暗之中的光,是光中的寓言。是寓言上的风,是风中的肉体与灵魂……

伟大的作家必须是一面镜子,整个世界是它的镜像。伟大的作家必须有一个无限的心灵,这颗心把整个宇宙当成它的肉体。伟大的作家必须伟大,但他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伟大。因为一颗伟大心灵的本质是不伟大的。

除大自然以外,世界原本没有伟大的事物,人类的智慧创造不出伟大,也战胜不了伟大。伟大是人类发明的超过了自己想象的词汇。我们习惯用这个词汇去套用在人类的一些大智者身上。其实这些大智者也不过只是揭示了大自然亿亿分之零点一的奥秘的人。伟大的作家也不过是在大自然的“真理”上较准确地找到了一个恰切词汇的人。说穿了,作家发现的所谓人性,不过是自然性的地球中的一粒沙石,我们只是本能地放大了这粒沙石而已。

新的痛苦来了,而记忆里的痛苦还在血管里流动,还在那个我一直想看见而又看不见的地方。它让我的写作在本质的不可能中有了相对的可能,它让本质无意义的写作变得相对有了一些意义。其实这就够了。

写作本身肯定是痛苦的,而这痛苦却是我在人世间最高的快乐。

这多少有点像——

整个下午坐在阳光中等一个人

那个下午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慢慢地有了丁点儿温暖的感觉。坪上的静和空寂仿佛被阳光融化又掺和了我记忆里些许的寂寞。红儿说今天要来,我在信上咀嚼她的心情依然沉甸。一年前她在这坪里出走已是深秋,身上仍披着我从上海带回来的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纱。她径直走过那条我们因太熟悉而感到陌生的小路。我看到冷风吹着她更显消瘦的背影,一丝痛楚的感伤拌着悲哀在心中翻滚。我在后面呼她,她连头都没回,却惊飞了路旁槐树上的几只小鸟。直到她的背影和我的想象在路的尽头消失,我似乎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这种滞后的反应让我整整痛苦了一年,我每天几乎都在打探她的消息和给她写信中度过。那些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地址的信,现在还压在箱底,曾有出版商找上门来,我有过心动,但最后还是拒绝了。我认为箱底是唯一让沉默不走样的好地方,也是让爱不走样的好地方。因为我不能想象一段私情变成公共财富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红儿会用什么眼神看我的行为。罢了,说白了不过就是少了点银子。我还没有悲哀到像某些作家必须依赖稿费才能生活。他们每天像苦役犯一样地码字,在我眼里他们比一个搬运工人还显得可怜。至少搬运工人那身臭汗是真实的,而我却在这些码字的作家身上找不到一点真实。

那个下午的阳光其实照到的也是一个作家,这个被“诗化”了的家伙一生只真爱过红儿。他和那些只有为钱码字的作家有着“异曲同工”的可怜。那颇见艺术功力和淋漓尽致的语言一旦离开了红儿便变得怪异而苍白,他一生伏案笔耕的主题从未离开过爱情。但除了红儿之外,他碰到的所有“爱情”几乎都是灾难。这些灾难又激发了他写红儿的灵感。他把生活中女孩最好的形象和想象中女孩最美的形象糅合在一起,又用时空变换的角度轻描和叙述,一个有着形而下的可爱和形而上的高妙的女孩就像诗一样地游弋在他的书中了。一缕清芬的气息若隐若现于篇中,华美的语言渗透到人物形象里,便有了醉人的艺术感染力。

他和红儿爱情的开始一直可以追溯到自己的童年。“我在梦中的一个酷似白昼的夜晚躺在一张弯月的床儿上,看到一个女孩昂头挺胸地朝我走来,空气中轻缈的气息从她笑纹的隙缝里滤过。一头乌黑的长发写意般地流下,两只大眼睛放射出纯洁无瑕的光芒。”后来他在书中的描写不知让多少读者着迷。他们对他如此简洁明快而又繁复的笔调不可思议。他文字的模糊有一种温暖,清晰里又有一种变幻莫测的惊奇,让人读后不可能不感到一往情深。于是红儿的形象开始在少女们中间流传。红儿在书中的穿着变成了现实中的时尚。少女们神往着红儿的姿态。红儿在不如意时那略带恍惚的忧伤,又不知让多少男性读者着迷。有人说男人身上的忧郁气质可以成为少女的杀手,而他更愿意相信女人淡淡的忧伤会让男人如醉如痴。在情感上,真正的男人只会死在温柔一刀的下面。其实这里面有一个渐渐融化的过程。像寒冷渐渐融化空气中的雪花,大海渐渐融化张满的风帆。而女人在情感上的死法就是千奇百怪的了。所以,他在书里不断地变换男主角。他让红儿碰到各种各样的男人。有一次,红儿看到一个男人和一棵树儿互相挑逗,红儿刚刚产生好奇,那男人转过身来给红儿暗送秋波。红儿眼光如电,把那男人的秋波杀死在空中。他开始为这一段情节设了对话,但后来取消了。因为他后面有两个异乎寻常的情节,他要把用三个失眠之夜为代价才想出来的精彩对话安排在这个情节里。他虽然惋惜和可怜红儿在对话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臭男人。他甚至在描写他的时候还故意用了一些恶意的词汇。但他没有办法,他是一个作家,他不能打破一个作家的底线。他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安排了红儿和这个臭男人的一段情感戏。在这段感情戏里,他允许红儿拥抱接吻,却制止了红儿和这个臭男人做爱。他认为自己的安排是巧妙的,没想到一天深夜红儿从书里跳出来对他大声喊叫:“你还是一个男人吗?”当他回过神来,红儿又跳回书里。那一段时间,他总感到心闷,恍恍惚惚的,眼睛看一样东西总觉得不像那样东西。他开始以为这是伏案笔耕时间太长,头昏脑涨所致。但停止一段时间写作后发现还有这种感觉。很久很久以后,他在大街上偶尔发现一个男人很像他书上的那个臭男人,他握紧拳头,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想冲上去的冲动。“忌妒”,突然这两个字从他脑子里跳出来,让他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当时光在他的作品中偷走人物生命的同时,他自己还会添乱让他们变形。看来,他想将他创造的人物的命运凝固在书中的理想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了。一阵悲哀袭来,他松开拳头,想起曾经写过的诗句:“告诉我/前年击出的掌声/今已响到了何方/告诉我/手中的民谣/松开后/是否还在手上。”还在手上吗?他问自己,很显然,一切都不可能长久地在你的手上。

那个下午的阳光在我身上慢慢地有了丁点儿温暖的感觉,坪上的静已不那么静,空寂也不是那样空寂了。仿佛真实的世界在一段描写过后又停了下来,一切在变得具体而真切的过程中产生了效果。人们和世界一样都在自己的趣味中。对于异性,有的人选择了引诱,有的人选择了思念。但我对红儿的思念不是思念的结果。这里面有宿命的东西,也有神秘的因素。就像曾经的某个夜晚,我把她抱在怀里又把她遗忘在怀里。很多东西是说不清楚的,或者说当时说得清楚,现在已说不清楚了。比如和红儿做爱。我做过吗?我问自己,如果没做过,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大腿的内侧有一粒痣呢?如果说做过了,那么为什么……(我更愿意相信那粒痣是我想象出来的)。心灵的伤痕大多是想象出来的。记忆和气味一样,有时候你用心灵可以闻到,但一旦陶醉就变得虚幻了。像红儿,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创造着她,而她却认为是她在创造着我。这种感觉曾让我感到窒息,并陷入某种不能自拔的困惑里。这就像一种气息感知另一种气息的过程,也像创作,当你心旷神怡地描写你认为是最真实的景物的时候,没想到它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虚构了。在作家虚构的劫难中,虚构当然不会成问题。而问题往往就会出在已经没有问题的问题上。比如,是谁虚构了谁?或者更直接地说,是作家虚构了作品,还是作品虚构了作家。是布罗茨基的《黑马》“来到我们的中间寻找骑手”还是我们跑到马群中寻找千里马?这永远是我和红儿的问题。

当然,我和红儿还有更大的问题,那就是爱。关于爱,我在书中已说得太多了,你说我写得深刻也好写得深邃也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现在我知道我写作的问题不在这里,当然,爱的问题也不在这里。

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坐在阳光中等一个人的整个下午。我浑身有种不自在的感觉,总觉得身上有陌生的气味,总觉得身上的气味和周围的气味串味儿了。随后又闻到了回忆上的某种气味,最后,红儿身上的气味出现了,夹着书香和闺房中一种特有的细腻的香味。我曾在海边闻过贝壳,在玻璃工厂闻过金属的气味。现在所有的气味在那个下午的一段时间里汇合了。从古至今,有多少千奇百怪的东西被人类的心灵抢救出来。有多少智者看清了自己与时间的距离,却不知自己与自己身体气味的距离到底有多么遥远。

我打开箱子,从箱底拿出给红儿写的信,信纸已微微发黄,纸上的文字从感觉上看有点变形,酷似被别的文字剽窃过。这让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了。我突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恐惧,这恐惧和我曾经有过的另一种恐惧碰撞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碰撞的结果,我开始怀疑这些信,它们真的是我写的吗?继而便开始怀疑红儿,在我的生命中,红儿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

在我和红儿共同设计着怎样去居住的房子里,红儿是真实的。因为红儿的真实,那个和红儿相爱的作家以外的我也真实了起来。顺着一条河流,拐过一片隐蔽的林子,就是我们分手的那个坪了。当时我和红儿分手的时候,我知道她心里已选择好了多条逃遁的路,最后她直截了当地从家门前的小路出走是我不曾想到的。那条路上曾有过我们的解脱和梦想,有过无限的爱和柔情,还有过一场命运的劫难。当我们渡过一切难关,摒弃了我们两人以外的一切爱恨情仇之后,我原本以为可以用自己的心去供奉我们的爱情了。但是她的突然出走,改变了我和家以及家周围全部山水的命运。我知道,那是我眼中的恨,改变了它们。

恨,真好笑。在我开始写那本书的时候,我觉得我那副面孔恨的姿态是变了形的。正如爱一样,变形的爱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模糊。我曾经拥有过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我在喜欢它的时候,我说不出到底是喜欢镜子还是喜欢镜子上的凹凸不平。后来,当我恨这面镜子的时候,我也说不出到底是恨镜子还是恨镜子上的凹凸不平。“说不出口的爱才是真正的爱。”红曾经对我说。“那么恨呢?”我问。“恨也一样。”

在更加接近梦里的位置上,红儿说过的话儿一直像梦一样地缠绕着我。寻着她那些话儿的踪影,我差点在一本书上所描写的即将要消失的地方找到了她。一个因太熟悉而让我感到陌生的人告诉我,他说他在深夜,借着月光,看到一个很像红儿的人在浪花上跳舞。我马上作出判断,认为那个深夜在浪花上跳舞的人不是红儿,而是那个因太熟悉而让我感到陌生的家伙梦中的影子。“我绝对没有骗你。”他说。“我相信你没骗我,”我说,“你只是骗了你自己。”

我没有贬低他的意思,他也是好心。在我寻找和等待红儿的过程中,像他这样的好人还有很多。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因为帮助我而产生了快感,还是因为对我的同情而产生了快感。老实说,他们不管因什么原因所产生的快感都会让我感到不快。但我从心里还是感谢他们,就因为他们的好心。当然,除了那个擅长嘲笑别人的人外,虽然他也试图帮助我,虽然他也是一番好心,但我却果断地拒绝了他。

我在明处,红儿在暗处。我在读那本描写风景生长在景物之外的书时,突然醒悟了。红儿在书上,这已经确定无疑。但她不在文字里,她在字与字之间的空白处,也可以确定无疑。全世界有那么多的书,她到底是在哪本书的文字与文字之间的空白处呢?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记得某个夜晚,我和红儿当时正在热恋,特别恨别人来打扰。于是我们便躲了起来,“我们隐藏在寂静的痕迹里了”。红儿用一个罩子将自己的头罩住。“这样不好,”我说,“这样我就不能吻你了。”红儿取下罩子,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她取下罩子的那一会儿,便不想吻她了。我头脑某些东西好像和另一些东西混淆在了一起。我只想和她说话,好像我和红儿说话,就是吻了红儿一样。红儿不高兴了,不管我说什么,她就是不回答。后来我也不高兴了,我说:“我们出去吧,我们为什么要隐藏在寂静的痕迹里呢?你以为我们还能躲在这样纯洁的地方吗?”红儿看都不看我说:“好吧,我们出去吧,别把这么好的地方给污染了。”

那个阳光照在我身上慢慢有了丁点儿温暖的感觉的下午又过了很久了。红儿终于还是没来。时代在人们喜欢的格言上变来变去,善于讲述和表达的人已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投机和执著追求的人也获得了他们应获得的利益。只有那些毫无特征的沉默者,他们在世俗生活的一些矛盾和障碍面前显得如此不合逻辑,但我却十分敬重他们,因为他们是这个时代唯一有良知的人。红儿会不会躲到这些人之间呢?沉默者不会取悦人的天性注定了他们就算看到了红儿也不会把看到红儿的消息告诉我。他们身上有一种伟大的怀疑的力量,大到国家小到个人,他们都是怀疑的。他们和另一些对任何事物都用不理解的态度去理解的人不同,他们内心有伟大的宽容却又不疏漏身边的事物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他们是我在社会大学中读到的最好的一本书。也许是我的偏爱,我一直希望红儿能在这样一本书里。这也许会让我寻找红儿的路更加艰难,但也一定会更有意义。

那一段时间没让我发疯,让我暂时获得了平衡和支撑的是一个酷似红儿的女孩。某种时隐时现的幻觉纠缠着我随后的惊讶。在我清醒的时候,我知道她不是红儿。在我未清醒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红儿的影子。可怕的是在我不清醒的时候,我就会把她当成红儿。在一栋充满憧憬的房子里,我们可以从客厅交谈到卧室……她太擅长让我(男人)高兴了,她总能找到最恰当的时候在我面前炫耀她的身体。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不管我的身体和精神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她都能让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保持一种和谐的关系。从而让我产生错觉,让我的快感深深地陷入一种幸福之中。

这个在我后来称为“幻觉的红儿”的女孩有一双真正虚无的眼睛。已经是什么时代了,她还喜欢穿宽袖的衣服,裤子上绣上一朵古老的花儿。这个女孩在脱光衣服之前有和任何女人混淆的能力。也许正因为她有这样的能力,才让我误以为她就是红儿。让所有与她深交过的男人误以为她就是自己的情人和妻子。直到很久以后,这个女孩在我的头脑里彻底消失是因为她穿一条紧身裤穿过马路,就在那一瞬间,我看着她,就像看世上的一切陌生女人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是那条紧身裤改变了她的形象。”B说。“不会吧。”我说。“会,肯定会。”说,“是那条紧身裤改变了你在看到她穿紧身裤之前的事实”。B是一个神神鬼鬼的人,他的话我基本不信,但这句话却让我想了许久。也许是她穿紧身裤的形象改变了我头脑里那个穿宽袖衣服的形象吧。这怎么能说清楚呢?就算说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管怎么说,这个酷似红儿的女孩让我暂时摆脱了对红儿深深地思念的单线思维。我知道,假如那种状态再继续的话,肯定要致命的。红儿说要来,但她没来。我去寻找红儿,我知道她走进了书中,却不知道她到底是走进了纸书还是现实的书中。这一事实不是意味着我永远也看不到红儿了吗?假如我再也看不到红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再往下想,我想不下去了。我头晕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弄出来的。不过,后来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也是一个下午,一个畸形和显得有点糟糕的下午。我从一所颠倒了的很像挂在空中的学校走出来。天色暗得够戗,一个显得有点悲怆的家伙快速地从我身边走过。幻觉上,我看到一个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那个人穿着唐朝的衣服戴着宋朝的帽子。后来这个人被一个穿睡衣和拖鞋的人取代了。那个下午的脸的相貌我是熟悉的,确切地说,古代的那些遥远的叙述能证明它。它的存在被那个时代的人发明出来,只是微弱的光的晃动,使我们现在的想象变得窄小。那个时代插图图案上的光是悲伤的,那是因为当时的科学技术的障碍让它感到了悲伤。我从学校出来,因天色暗淡而让我想到了古代的插图图案。我按捺不住地想去看看这些插图,在新华书店的三楼,这些插图以现代人不理解的姿态蹲在那里。我穿过几条街,穿过光中眼肉看不见的裸露的小点点。一对情人带来的浪漫主义色彩在正前方五米外的地方晃动,一只鸟儿在天空划了一个很随意的弧形。我走进书店,径直上了三楼,迫不及待地打开半年前就被我打开过的一本书,有些图案密集了,有些图案稀疏了。我在看插图的时候同时看到了自己的错觉。有一张插图让我震惊,我可以肯定这张插图上次我看的时候不在这本书里,不然我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一个男子在图的左下角苟延残喘,一个女子在图的右上角呕吐。这样富有刺激的画面我看过后是不可能忘掉的。我马上翻到“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眼睛迅速扫到版次一栏,上面写着某年某月第1版,某年某月第1次印刷。我拿着书来到柜台,我请收银员在网上查阅这本叫《古黄历痕迹》的书是不是再版过,收银员从我手中接过书,看了一下封面:“不用查了,这本书没再版过。”她抬眼看了看我,这几天已经有几个人问了这个问题。

世界颠倒了,在一本书里。但读者是不可能将书颠倒过来看的。我计算了一下,一个有着三层楼的新华书店,每天进进出出的读者不下上千人吧。到底有多少读者知道书上的世界是颠倒了的呢?还有那些神秘的错误,就拿《古黄历痕迹》这本书来说吧,在同一版次同一次印刷的书中,为什么会出现不同的插图呢?这到底是技术上的错误,还是商业上的“错误”。当然也不排除读者感觉上的错误。正因为人们有感觉上出错的可能,才会有掌握话语权的人在“技术上”和“商业上”,甚至在政治上犯“错误”的机会。世界原本是清晰的,因为有了人,才变得模糊了。

好啦,别说废话了,还是回到我等待红儿的那个下午吧。我记得那天的阳光通过反射再射到我的心里,它是通过那面想象的镜子,照到我灵魂世界那张网下的棱角分明的那个地方。长久以来,我对红儿的思念就隐蔽在那里。你们不可能理解,这其实就是我生活的最绝妙之处。有了红儿之后,表面上看,它让我的生活变得有点痛苦和复杂了。但在另一层面上,它又让我学会了取悦自己和享受某种乐趣的方式。就像一个饕餮之徒,所有的幸福也许都建立在他大量的吃进食物的痛苦之中。回忆和红儿在一起的日子,通过一层层一叠叠的细节,我觉得人生的姿态是能够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的。那一年我在巨城地铁的某个角落,看到一对孪生侏儒用两把小提琴表现他们对高的渴望。另一年我在无山看到一个瞎子登高远望。生活的小秘密常常会被我们奢望窥探大秘密的心给疏漏。人的眼睛在看到大的时候,是绝对看不到小的,反之亦然。不然,这个世界就不会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了。

红儿说她要来,但最终还是没来。而她在信中所说的下午,却一个接一个地来了。直到无限的下午在我记忆里混淆,才看清楚,其实所有的下午早已被我弃之一旁。就如同我们生命中的时间,早已被我们浪费了一样。生活不容易,这我知道,那些想象不到的事物常常会用想象不到的方式来挑衅,这我也知道。我还知道自己是最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散的那个人。就因为我骨子里是那样地热爱孤独。真的,我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和很多人在一起。反过来,我和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难以排斥的寂寞。

哟,我想起来了,在阳光照在我身上慢慢地有了丁点儿温暖感觉的那个下午,我手上好像还拿了一本书。那本书里描写了一群人模仿另一群人的风俗习惯。好像书里面有一个快死的人,他对一个笑着的人说:“你以为人真的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吗?”那个笑着的人回答:“当然可以。”于是那个快死的人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书是不能摆脱谎言的,既然我们要阅读它,就一定要忍受那些谎言对我们的伤害。同时也要忍受书中的莫名其妙的虚幻。相信我,只要你喜欢一本书,那本书里的情节就是专门为你设计的。你可揣测,当然也可以提出疑问,结果都会一样,书中肢解了的情节其实就是书外肢解了的生活。假如你在生活中太喜欢张望,书中就会多出几双眼睛。书上的概念就是生活的概念。书上刮风,你一定会感到某种凉意。书上刮狂风,你一定会看到现实中倒塌几栋房子。书被夜色笼罩,也许几个夜晚你都看不到星星。书中的愤怒,一定会让你的生活增添仇恨。书上有多少贪婪,你在现实中就会有多少恐惧。但这些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假如爱上了书上什么人,那他在现实生活中就一定会出现。相信我,一定会出现,只是迟早问题。只要他一出现,对你来说,必将是致命的。

没想到它说出现就出现了,在我记忆里的那个——

郊外

梅,当我拿起笔,按捺不住地想和你写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春天,再一次悄悄地来临了,它就像在那里等我一样,绿草遍地,鲜花盛开。在南方,万物都陶醉在它湿润的光晕里,而我却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这春意盎然的景象黯然神伤。二十年前,就在那个神秘的春天开始的时候。我生命中伟大而神奇的爱情降临了。它来得突然去得神秘,就像一阵轻风,从我身边悄然吹过。

梅,当我想把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讲给你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它已失去了所有的细节。甚至远离了形象和画面。只留下了一种感觉,那样地虚幻而缥缈。痛苦弥漫,幸福确凿。

怎么和你说呢?怎么才能让你知道以和谐壮观的景象为背景的那片神奇的开阔地,是如何用大自然的手为一对青年男女牵线搭桥,最后让他们陶醉在热恋的天空下的呢?怎样才能让你理解那块不可思议的“恋爱之地”——郊外,它那盖世绝伦的美和浪漫的情韵,以及古老的自然品格,是如何用它的热情打动两颗刚刚从青春中醒来的心灵的呢?梅,怎么和你说呢?在郊外,在春天梅雨季节,小雨刚刚洗尽天空,景和物全映照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小树显得更亮,而大树的树冠却变得更深,潺潺流水从它们之间穿行,一路歌唱着奔向江河湖海。而我们时时都能感觉在歌唱的,不是溪水,而是野花和小草,在湛蓝的天空夹杂着的朵朵白云的映照下,它们显得那样的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但从远处看,开阔的这片波动的色彩,酷似被蓝天白云衔着的孩子,随时都可以被叼走。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还是海拔并不太高的A山脉,它就像开阔地的邻居,像是与开阔地接壤的另一个世界,但在我们眼里,它只是郊外的陪衬,一个娓娓动听的倾听者。虽然它有着巍峨的山峰,陡峭的悬崖,以及大气磅礴的力量,但在我们的想象中,它永远只能倾诉,而我们的郊外却以自己特有的安静和敏锐,成为倾听者。

怎么和你说呢。告诉你那一年我二十岁,她十八岁。我们在郊外那片神秘的开阔地相遇,相知,相爱,但有情人最终没有成为眷属。用这种悲剧的形式和言情小说的套路,写一个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爱情故事,以此来让你读得荡气回肠,挥洒几滴同情的泪水。不!不!不!梅,这我绝对做不到。因为,这并不是我想告诉你的,它也不能破译我经不久息,永恒不变的情感之谜。而且,我还担心,假如仅仅只写出一个撩人情怀的爱情故事,是不是会对她的情感构成伤害……

所以今天你听我说一定要有耐心。梅,我并不是没有完整叙述的能力,我只是怀疑,当我试图连贯地让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进入叙述状态的时候,它是否还会像原来一样真实?我努力地去完整的表达,它是否正在走样?或者干脆说我想建立秩序的本身就是一种歪曲?梅,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身上那种可笑的愚昧,它是否正在阻碍我去理解?它是否用某种限制阻止我进行准确的判断?我一生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走进事物的本质。可现在,当我回忆二十年前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它早已变得是那样地支离破碎。变成了一堆模糊的断片,变成了欲望。酷似我在童年的梦里,穿过无边无际的森林,被一只爪子撕碎,丢进一朵巨大的花中一样……

然而,进入本质确实是很可怕的,特别是当我永远也搞不清本质为何物的时候。也许正是如此,我才会有这种难以隐藏的渴望。就像那天我见到她,看见她站在清晨薄明的光线里。那样地优雅,脸上的笑容充满了一种宗教的品质。“这是女孩吗?”我脑子里闪现的这个怪怪的念头,让我在那一瞬间对某种肯定的判断有了些许迟疑。但这并没有限制我意识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降临了。在这个充满神秘的早晨(不知是早晨让她神秘,还是她让早晨神秘)。一种爱,一种伟大的激情,在我的灵魂和肉体里爆发出来。并通过周围的风景和空气传递着。大地因为有了爱而生机盎然,天空也为这激情而陶醉。

我陶醉了,为自己,也为周围的一切,更为那小女孩。“她是女孩吗?抑或她真是一个天使?”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布满繁星的天空。我怀疑,这是真的吗?这个清晨……它身上流动的薄明的光线?还有她……以及她脚边的野花和芳草。这是真的吗?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独自站在春色宜人的郊外,她在那里做什么呢?

整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真不好受呀,梅。我似乎理解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吃安眠药的人了,他们难道都害怕被黑夜吞噬?

我不怕被黑夜吞噬,因为伴随着我人生第一次失眠的是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整个灵魂都被她充满,心灵的天空比阳光下的世界还要明亮。

又是一个清晨,她仍站在薄明的光线里。我还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

一个又一个清晨,当春天像从纵深延伸,郊外越发润泽和舒展。草丛中又长出了各种形态和颜色的野花。将这空旷的野外点缀得更加璀璨而壮丽。我的心越来越按捺不住了。冥冥中受一种力量的驱使,我朝她走去。

梅,她说她早就认识我了,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她说她是A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每天清晨跑步到这里来做深呼吸。她说她喜欢唱歌,老师说做深呼吸能够增加肺活量。她问我每天清晨到这儿来干什么,看我的样子,不像是搞运动,也不像在写什么东西。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她身体里透出来的纯洁与天真,一时搞得我不知所措。我总不能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看你。但我也不能说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看她。梅,人在恋爱的时候都很傻,没有谁能够例外。

就这样,每天早上我都可以和她在一起了,很自然地在一起了。甚至比脚边芳草和野花的生长还要自然。她做深呼吸,我在她身边随意地做一些动作。有时候,整整一个早晨,我们都不说一句话。感谢上帝,给了我们一种如此特殊的方式进行交流。也给了我太多的时间,对她进行深入细致地观察:当她深深地吸气时,我发现她的脸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撩人心弦的宁静;当她重重地呼气时,我又看到那宁静在迅速地加温,瞬间变得难以置信的热烈和敏感。当她屏住呼吸,我感觉这是她最美的时候,像一尊维纳斯雕像,也像一幅古典主义大师的绘画:她站在春天的大自然上,你能闻到她周围的空气里那飘溢着的淡淡清香。背景是嵌镶在薄雾里的波浪起伏的群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你却会感到她的丰富的表情无时不在,甚至早已融化在她周围全部的气息里了,并延伸着,在物影叠映的事物上波动着,此时此刻,我便会情不自禁地去想(或者产生一种幻觉)。我真想悄悄地走到她面前,再悄悄地在她脸上吻一下。我会为我的吻找一个最好的理由。梅,你不认为,如此完美的大自然需要情感的点缀吗!但我没这样做,我不能够这样做。她是那样的天真纯洁。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她还不知道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她。

单相思是一种幸福,不然,这个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偶像崇拜者。然而,我却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我的目的非常明确:在未来的某一天,让她做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到那时,我还会把她带到郊外,在成千上万朵野花中摘一朵最美的,插在她的头上。让她的笑荡漾在阳光中,让她的天真像小鸟一样地飞翔,而将她的纯洁牢牢地系在我的心上。梅,我知道我很自私。但你在人类情爱的历史上,看见过不自私的爱情吗?不,没有,因为人类所有的爱都来源于自爱。说白了,爱情仅仅只是一种从别人身上反映出来的自我崇拜。精神分析学家将这种情感称为“感情的月光”。我原则上赞同这样的观点。但我更愿意相信,爱的情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成熟的爱情应该有一种这样的力量。它不是不图回报,但它决不是为了回报才去给予。

多么美呀,多么美好的想象啊!梅,每当我独处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春天的郊外,想起和她和大自然融洽相处的日子,想起她两颊泛起潮红时的模样,那样的纯真和温暖。在我的心里,在那个后来任何人都无法窥望秘密的地方,一种神秘的力量被一种强烈的愿望激活了。那个现在看来专为我搭起的临时幻景,仅仅是我心灵的幻象。可当时,我却像个迷途不知返的孩子,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这个隐秘世界的奥秘和爱情的奥秘。神奇的宇宙突然为我敞开了一扇大门,她就站在那张门里向我招手。我朝她狂奔,我从未怀疑过,我就是那个第一个跑到她身边的人(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我就是那个跑得最快的人)。在那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在那个美和错觉混在一起的形态里。我当时还没有向她表白,甚至不知她的名字她的性格,她从哪里来,她是否有男朋友。至于她的家庭,她的社会关系和背景就更是一概不知了。不知为何,梅,我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觉得她是我的了。不管她曾经是什么,做过什么。一如历史的长河,永远地流走了。而从现在开始……

那天我去得早一点。天还没亮,到处都留下了被露水打湿的痕迹。以至于我想找一小块地方坐下来都不可能。于是我突发奇想。我站在她平素站着的那个地方。极目望去,只见夜空里群山在幽冥中舒展它的轮廓,群峰用一支酷似银色的笔勾勒出一道又深又细的线条。在天和山峰接壤的地方,我看见闪烁的星星遮遮掩掩,仿佛有着无尽的心事。在黑夜,就是这些扑朔迷离的星星赋予天空以生机。而现在,当黎明即将来临的时候,又是这些渐渐变白的星星,成为了天空中最易碎的物质。“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我想。

梅,她穿着一套红色的运动服朝我跑来了。“像一团火焰,滚动在黎明的胸膛。”我想起曾经写过的诗句。但此时此刻,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心灵的感觉就是一首最美的诗歌。它甚至无须语言,或者说在它面前,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因为一切语言都不能让心灵真正抵达。只有爱才是心灵神秘不可知的力量。梅,我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她朝我跑来。当她跑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傻傻地看着她。“不认识我啦。”她笑着,显得有点惊讶。“不,不,我看你的运动服,很漂亮。”我醒过来了。“谢谢。今天要练功。”她说。“练功?”我问。“是的……”她神秘地一笑。

她开始做准备活动。动作太专业了,似乎有一种蕴于自身的力量,透过红色的运动服,我用另一只“眼”看到她充满活力的肌肉跳了出来。“你是运动员。”我问。“读中学的时候,打过排球。”她边压腿边说。“真巧。”“什么?”她抬起头看我。“我也练过排球。”“那就太巧了。”“是的,很巧,它证明我们有许多相同的爱好。”我说,“比如现在,我们都对郊外这片开阔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是这样,我很喜欢这里。”她甜甜地笑了。“你喜欢这里的什么?”“这里的一切: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草,这里的花……”“还有这陶醉在春天里的天空和大地,还有这流动在薄明光线里的雾霭和清晨。”“你像个诗人。”她用惊奇的眼睛看着我。“应该说每一个青年都是诗人。”“为什么?”她疑惑地问。“因为他们激情澎湃,心灵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笑了。看上去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直觉告诉我,她已经默认了我的观点。

梅,我们开始无所不谈了。在春天的怀抱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达到无所不谈的境界是何等地一种幸福。她已知道我在写作。她很快感觉到了我在说话的时候那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你肯定是个作家。”我对她的敏感非常吃惊。她是一个很远很远就能闻到别人灵魂气味的小女孩。“你为什么写作?”有一次她问了一个我经常问自己的问题。“我想从现实的世界走进心灵更大的世界。”“不写作也能走进去。”“但却不能走进心灵世界的那面镜子。”“心灵世界的那面镜子?”她困惑地问。“是的,心灵世界的那面镜子。”我说,“在我十七岁时的某个夜晚,我在梦中见到了我最崇拜的先哲。他手上拿着一面镜子问我:‘这是什么?’我回答:‘这是镜子。’他说:‘不准确,准确地说,这是一面心灵的镜子。说完,他就像一阵风飞走了。’”“很神秘。”“是有点神秘。”我说,“我学习写作就是为在大千世界去寻找心灵世界的那面镜子,我想在那里发现美好的事物。”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都受到了某种东西的感染。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对我说:“你是一个真诚的人……我喜欢真诚。”她的眼睛湿润润的,含着温情。

郊外所有树木的树冠上又长出了新叶。在我的眼中,那都是一些充满幻想的叶子,它们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喂养着我的心情。在这些新绿悄然流出的气味里,我似乎能闻到它们的情感。我心想,每一棵树都陶醉在自己的成长中,像人一样,都在遵循着大自然秩序和规律。“要顺其自然,要尊重和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包括高山流水,树木花草,应该说,它们和人一样,也是有情感的。”一天早晨,我们都练累了,便席地而坐。看着身边美不胜收的风景,我发感慨。她没做声,但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在景色上搜寻。突然,我看见她的眸子被什么东西照亮了。哟,原来是一只小鸟,刚刚收拢它美丽的翅膀,稳稳地落在枝丫上。“鸟是一个奇迹。”我说。“我喜欢鸟。”突然她很神秘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鸟吗?”“不知道。”她的问题几乎无法回答。“你很聪明。”她笑着说。

我点点头,做了一个怪相,把她逗乐了。“你怎么回答都会是错的。”她说。“为什么?”“因为在你之前,没有谁正确回答过。”“看来,这问题你曾多次提出。”“不下十次吧。”“你真是个小精灵。”我说,“好吧,那就请坐在对面的小姑娘告诉我,你对小鸟神秘的爱吧。”“讨厌。”她转过脸去。“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我还在洗耳恭听呢。”

她又转过脸来,脸上难以察觉地抹上一丝红晕。我感到她身上突然赋予了什么,或者说突然被什么东西充满。有一种力量,显得是那样地优美和单纯。她的表情,仿佛在一种精神之光上流淌。“鸟在起飞的那一刹那,让我着迷,让我产生幻觉,好像那飞起的,是鸟的另一个生命……”“你像个哲学家。”我惊讶不已。“这是感悟。”她说,“在你之前所有问过此问题的人,我都没告诉他们,只有你是个例外。”她用深情的眼光看着我。

她开始和我谈童年,一连几天,她都在和我谈童年,那样的神秘,就像在梦幻中一样。梅,现在我坐在阳台上,虽物换星移,时过境迁,但我感觉眼前这春天,这静谧的光线连接着的仍然是那个春天,那个寂静的上午。她说起了她和童年的两个玩伴一起,在一个酷似黄昏的黎明,去寻找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在不断变化,让我们着迷,又让我们害怕。”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讲这个故事时的语调,以及她那似醒非醒的神态。“我们跨过一座想象的桥。”“什么?想象的桥?”我不得不打断她。“是的,因为我的两个玩伴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桥,而在我的记忆里,那桥却真实地存在着。”

她说当她跨过这座想象的桥后,那声音变得更清晰了,她偶尔能够看到它,看到它在她的视觉上跳动。“而当声音在视觉上跳动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她像对我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真不可思议。”

其实,当时我说的不可思议,不是针对视觉和听觉产生通感而言,而是针对一个漂亮姑娘头脑里的深邃的思想。“是不可思议。”她说,“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

她开始说她看到的另一个样子的世界,说了好多任何时候我一想起都会心跳的话。特别是到最后,她说她们三个孩子怎样由追声音变成了追风的过程。直到今天,我坐在阳台上,仍把她童年这个神奇的故事当成她智慧而美丽的心灵编织的寓言。就像我在写作时,用虚幻震颤出的灵感。

但在当时,梅,我是真真切切被她追风的故事感动了。仿佛她的童年就是我的童年。一种声音(幻觉的声音)把我带到她追风的那片天空下。我变成了她的两个玩伴之一。我也看到了一座桥,我们跨了过去。这样,那座桥就不是想象的桥了。因为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是孩子们唯一的原则。我还看到了她所说的声音,它在天空的一个像窗口的地方飘荡,抑扬顿挫,音色完美,节奏分明。虽难以捉摸,但却充满了感觉。我还看到了我和她在一起奔跑时的样子,听到自己内心蕴藏已久的旋律和她跟我说话时柔韵甜美的语言(这当然地成为了我后来从未怀疑过她的柔情的理由)。在鸟雀静下来的时候,我问她:“那时你真的不到十岁吗?”“不到十岁,”她掐指算了一下,“不满十岁。”“不可思议。”

她看着我,一副想笑又没笑的样子。“最后,你们追到风了吗?”“我觉得追到了,但她们说没有。”“你的两个玩伴?”“嗯,她们喜欢和我玩,想法却和我不同。”“所以是玩伴,不是朋友。”

她又看了我一下,若有所思地说:“当时只是有一种在一起玩又玩不起来的感觉。现在看来是这样,我们一直玩到高中毕业。我出来读大学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现在她们干什么?”“也考上了大学。”“你们三个人真幸运。”“她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是吗?”“她们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发誓要同上一所大学,上帝满足了一对挚友的真诚愿望。”

她没有再说话,眼睛潮潮的,阳光下,风吹动着树叶,影子射在她的眸子里。就像一叶扁舟,在湖上漂荡。

也许,男人要通过女人这面镜子才能照出自己真正的模样。也许,女人也把男人当成了一面镜子。梅,在爱情这门伟大的艺术面前,我们深深地陶醉在幻想和回忆之中,我们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我们都用心去体味这种幸福。但我却忽略了她眼睛里偶尔流露出的淡淡的忧伤……

梅,不知不觉和你说了这么多。但她的名字、长的样子我还没告诉你。其实,这是我拿起笔,最先想告诉你的。只是近来的写作,常常不听自己的使唤。往书桌旁一坐,就像坐在了马鞍子上,接下来要么是信马由缰,要么是四处乱奔,全然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这要是在以前,我会竭尽全力阻止状态的继续。但现在我已心力交瘁。大部分时间都会服从命运的摆布。这很正常,经过了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么长久地在现实的世界和幻想的世界之间飘来飘去。一面向往命运,一面又害怕命运。在矛盾的阴影里,我再也找不到阳光灿烂的感觉。至于隐藏在阳光中的象征,更是无法体味它的意义了。我并不是不知,太阳每天升起,是为了纠正人们偏离的方向。时间在它自己的怀里像鸟一样咕咕地啼叫,是为了召回那些游离的灵魂。不过,这一切与我已没关系了。每天的太阳是为现在和未来准备的。我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或者说,我只有靠对过去的回忆,才能让心灵感到些许的温暖。

她姓方,名姗。后来在我们恋爱以后,我叫她姗姗。她的身材像艺术品一样,几乎接近完美。她的长相非常漂亮,但在这里我不会用“漂亮”二字。这两个字多多少少显得缺少内涵。用美似乎也不准确,美更多地来自于偶然而她的脸是上帝精心创造的杰作,谁看了都会着迷,那是因为造物主赋予了它优雅的权利。特别是那双眼睛,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天窗。不!不!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一直以为,眼睛与灵魂似乎有着更多微妙的关系。我相信,最美丽的眼睛里应该有一种永恒不变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不可能与心灵有关,因为心灵中有心情这个可变的物质。而灵魂就不同了,它是人体中最不易变的器官(也有人把它看成最易变的器官)。所以,不管我们的情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她眼睛里最明亮的部分始终没变,我在那里看到她的灵魂,就像我通过自由,看到幸福一样。

还是在郊外,有一天方姗突然对我说:“蒙凌,学校五四青年节要搞文艺汇演,我想上台独唱,你说我能行吗?”“你当然能行。”我脱口而出。“你又没听我唱过歌,怎么知道。”她惊讶地看着我。“我相信你,”我说,“因为我相信一句名言。”“一句名言?”“教育心理学上强调的‘皮格马里翁效应’。”“皮格马里翁效应?”“是的,”我说,“你期待学生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就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莞尔一笑,没有说话。“假如我把这句名言改一下,”我说,“你期待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哄我。”甜甜的笑容在她脸上轻轻滑过。“假如我把这句名言再改一下,”我笑着说,“你期待自己唱好歌,你就能唱好歌。”“我不干,你真的哄我。”

其实她心里喜欢我这样和她说话,她喜欢我哄她,梅,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天性,希望有男人(喜欢的男人)哄她,陪伴她。而当时,我们只是觉得开心。“真的,你能行,”我说,“你是属于那种不管干什么都能干好的人。”“你还哄我。”她转过脸,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

我用左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轻轻地转过来。这是我第一次触到她的身体,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没哄你,你心里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慢慢地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含糊又温柔,仿佛沉浸……娴静中流露出一丝惊慌。“你会来看演出吗?”“当然,”我说,“因为有一位美丽的姑娘要歌唱。”“蒙凌,你知道吗,”她说,“我喜欢听你这样说话,像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承蒙夸奖,小姐。”我做了一个英国绅士行礼的动作。

她笑了,而我却哈哈大笑……

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也许是因为天特别地蓝,郊外才显得更加安静,方姗练完功,开始练唱。我觉得她今天声音特别明亮,像在空间划过一道光芒。我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心里正在琢磨着……突然,她的声音断了。“挺好的,为什么不唱了?”“我想完整地唱一首歌。”“好啊,舞蹈家邓肯说,喊叫不出,才有舞。”我说,“憋不住了,才有歌。唱吧,你今天肯定无与伦比。”“你又来了……”“不!是成功的路朝你走来了。”

几天前,她唱给他听,他不满意,提了些建议。她的自信心受了点打击。

我心想,今天是她重新树立信心的最佳时候。“那我真的唱了。”“你看,我把耳朵的门打开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放弃就是把她深深地埋在心底就是为她哭为她笑为她陶醉为她叹息就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喊她的名字,就是不让她知道你爱她早已爱得活来死去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放弃就是把她深深地埋在心底就是寻找一种声音,找到那清晰的爱的话语就是用整个生命去赞美她的青春和美丽就是让自己变成一只相思鸟夜晚飞进她的梦,清晨跳出她的记忆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放弃就是把她深深地埋在心底

一阵沉默,他们谁也没说话。“我唱得不好?”她试探地问。“好,唱得很好。”

又一阵沉默(他们的沉默流动在郊外的寂静上,比刚才的歌声跑得还远)。“你怎么啦,不舒服?”她问。“不!我挺好。”我说,“你换曲子了。”“嗯,老师说,这首歌挺适合我唱。”

这首歌确实挺适合她唱。我在佩服她老师眼力的同时,心中流过一丝隐隐的担忧。我对她的判断在她老师那里得到了证实。她身体里有一种淡淡的忧郁,这种忧郁如同她的美一样与生俱来。只是她的美能让任何眼睛看到,而她的忧郁只能让特殊的眼睛看到。就像这空旷的郊外,所有的眼睛都能看到它的美,只有特殊的眼睛才能看到它的骚动。“是挺适合你,不过,”我说,“也许还能找到更适合你的。”“有这种可能吗?”“只要你相信能够找到,你就一定能够找到。”“你又来了。”她说,“皮格马里翁先生。”

她把我给逗乐了。但没过多久,我又陷入沉默之中。

她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不再说话。她太聪慧,她不可能没有看出我的心思。近处的婉转鸟鸣和远处缥缈的钟声像清晨的浓雾一样神秘地降下了。此时的郊外更像一个安静的孩子,阳光上弥漫着一种晶莹,让万里无云的蓝天显得更加悠远。“蒙凌,”她突然说,“你说得对,我一定能够找到更适合我唱的歌。”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我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梅,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默契与和谐。郊外的风景和心灵的风景融为一体。两种风景共同构成了两个有情人的自然。我常常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在合乎自然的逻辑上飞翔,理智的力量与情感的力量似乎在重新地组合。一些概念在矛盾里,一些矛盾仿佛又脱离了概念。这几乎是我人生独一无二的体验。在郊外,在我和方姗进入热恋的前夜,我的身体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功能,我用耳朵去看大自然的色彩,我用眼睛去听大自然的声音。世界就这样与原来不同了,我的心灵赋予了它新的意义。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爱情,都是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眷恋。这是我一生最敏感的时刻。有些东西在死去,有些东西在复活。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深刻地体会到罢了。我当时是那么的年轻,当爱情的温暖流遍全身,我不可能不被一种快乐和幸福笼罩。因为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人类的情感是有深度的。而单纯的爱情似乎没有深度。

其实,唯有单纯的爱情才会幸福,没有深度的爱情才会快乐。爱情假如有了深度,它就会变成别的东西。梅,这是很久很久以后,在我尝遍了人类的灵与肉之后才领悟到的。单纯是人生最美的部分,它因简洁而丰富,因丰富而宽广;单纯是人生最美的时刻,它因短暂而辉煌,因辉煌而不能重复。有人说,人一生只能经历一次真正的爱情。我相信这话,是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当想象闪烁其词的时候,当我的船因想象的闪烁而偏离航道的时候,我就会用心灵的指南针对准经历的航标。我不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我也知道每一种经验最终会消失在经验自身的对立面中。但不知为何,我仍冥顽不灵地相信它。

不过,在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我似乎更相信感觉。或者说只相信感觉。因为那时候我只有感觉。方姗是我的初恋,我也是方姗的初恋(她后来告诉我的)。对于一对初恋的情人来说,根本就没有经验可言。梅,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时恰恰是因为没有经验,才让我有了那么多感觉,各种各样的感觉,那样地真实和敏感,几乎每一种感觉都是一个无限的秘密。而且,一种感觉,是无法凭另一种感觉掩盖的。它的存在,就像空气的存在一样,表面上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而事实上却是到处都留下了它的痕迹。后来,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种姿势,十分明确地感觉到了我躯体里压倒一切的感觉在聚集,它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力量,像某种神秘的情感,我居然能感觉到它慢慢酝酿的过程。正是这过程,它把人类最美的愿望悄悄地栽种到我的幻想之中。

我躯体里那种压倒一切的感觉就是爱情。就像感觉中的灵魂与肉体那永远不会耗竭的欲望。方姗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温柔起来的,我已说不清楚了。但半年过去后,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另一双眼睛。一双有意或无意暴露了心灵全部秘密的眼睛,在它不断地暗示和不断地掩饰中,所有隐藏在她身体里的温柔都在那里面流出来了。水汪汪的,像泉水一样地清澈。就是这双眼睛,不管在明亮的白昼还是在漆黑的夜晚,它那炽热的目光就是真诚无忌的话语,她因它传递着她认为最重要的信息。梅,当时我整个的生命都被这信息包围着。我陶醉在她的温柔里,我知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处一段日子后突然变得温柔起来那将意味着什么。而作为亲身经历在这温柔中的男人,他心灵的激情和身体的激情暴发出来,将是迟早的事情。

我站在傍晚的郊外,站在心中的神秘降临的地方,站在光和影之间。下意识里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和春天的生命一起跳动。它们一会儿跳到我的面前,一会儿似乎又要离我远去。心中的柔情就像鹿群一样地奔跑。春天加深了青草的茂盛,而在我灵魂中,一种比青草生长得更快的激情正在疯长,如此旺盛,如此从容。以至于通过想象能够看到它存在之威严。(梅,我说它威严,是因为那里面孕育和饱含了太多崇高的情感。)大自然的容颜就这样流进我心灵的幻景,它的美不可能不让我销魂荡魄。而即将到来的方姗,我梦想着今天她一定会用另一种美让我陶醉。因为我选择了今天,选择了这个傍晚的郊外向她表达,虽然我不能像古代欧洲的青年男子,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来到心上人的窗前,弹着六弦琴,唱着动听的歌,用一种极端浪漫的方式倾叙自己的爱情。但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我相信我一定能够给她一个惊喜。在芬芳的空气托起的最后一抹夕阳中,我一定能够看到她幸福的表情,有一点点丰富,有一点点矜持,有一点点含羞。

她来了,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来了。当她从小路的尽头慢慢向我移过来的时候,我的心跳随着她的靠近不断加快。在天空淡蓝背景的衬托下,在显得更加宁静的郊外的那一边,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在葱茏树木之间穿行,像飘动在绿色大地上的一根带子。时间的变化,在它身上同样也会留下痕迹。梅,我当时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那是我生命中难得的丰富的时刻,我就像一个游泳高手,畅游在自己的心境里。我感到世界是那么的美好,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她接受我求爱的那一瞬间,我们双双拥抱在一起的热烈。现在看来,这样的时刻即将来临。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心花怒放呢。

当她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感到下午因过多的阳光带来的凝滞也被傍晚的轻风悄悄地吹走了。在夕阳的光晕里,她那张美丽的脸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的笑语和溪水一样汩汩地流淌着。在她溢于言表的兴奋中,我听她说着医学院刚刚发生的一件有趣的事情。她把我的情绪带到了她的世界,以至于让我忘记了重大的使命。她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尤物。她身上忧伤的部分和明亮的部分都是那样鲜明。惬意时,她的心灵和身体就会自然地流出一种美感。每每在这样的时刻,我都不忍心打搅她。就这样随着她的思绪在时空中翻飞。她那带有磁性的声音一如湖面上的微波。又像我正对面的大树上那只轻轻歌唱着的小鸟,余音缭绕,充满着梦幻。我就这样看着她,听她说话。就像平素她看着我,听我说话一样。角色的互换,似乎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今天就让她尽情地做一个“歌唱家”吧,我会好好地做一个倾听者的。

特别是在这风光宜人的郊外,在两个人心醉神迷心心相映的时刻。世界说变就变了。曾经那么多的不如意似乎都能够被理解和被遗忘。梅,人也许就是这样,一半属于天使,一半属于魔鬼。善,让人变成天使;恶,让人变成魔鬼。爱是人类的至善,真正的爱情更是善中之善。当我们内心充满爱的时候,当我们在郊外这片神奇的开阔地和大自然的美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惊讶我心中怎么会有那么多善良的愿望渴望向这个世界表达,就像心中的爱渴望向她表达一样。

但现在不,我不想用一道亮光去破坏现在的平衡,哪怕那是一道最美丽的亮光,我也不愿意。一位伟大的政治家说过:“整个世界就是个平衡的问题。”我凝视着她,凝视着这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感到心中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暖流即将暴发,但我还是克制着按捺住自己。在这个如梦幻的傍晚,在这个熟悉的随时都有可能触动我们心弦的郊外,还是让我们的温情像我们脚边的溪水一样静静地流淌吧。“要顺其自然,要顺其心灵的自然。”我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我笑了。“你笑什么?”“没笑什么。”“你笑了。”“我是笑了。”

我们俩一起笑了。笑得天空都晃动起来。

夹在黄昏和夜之间,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显得动感十足。夕阳露出了即将消失的迹象。郊外很快就要被另一个意境充满。在这黑白转换的时刻,开阔地变得更加空濛。我一直不停地听她说话,她今天的气色真好。她那带有磁性的声音就像是在轻风上悠来荡去的小精灵。鲜明的个性在她脸上滚动,清晰里透出一种高贵。人和人真是不同呀,有些人天生就高贵,有些人后来赢得高贵,还有更多的人永远也不可能高贵。而她的高贵是一个特例和个案,或者说是一个奇迹。她的高贵不是与生俱来,也不是后来赢得。但她的高贵就在那里。

哪怕是在忧伤的时候,她的高贵还在那里,它永远都会在它在的地方。梅,那是一种力量,一道生命的强光。当它透射进我的心田,我是真真切切地被它感动了。那天我就这样瞧着她,瞧着她的高贵。夜漫过来,开始是一些朦胧的小点子,紧接着那些黑色的小点子连成了一片。现在,白昼残留下来的五颜六色的光,全被一道光线驱赶走了。白天的一切全没有了,郊外的绿油油的一片葱茏也看不见了。一眼望去,你只能看到深邃的苍穹,在那漆黑的沉寂里,事物已难以分辨。多神奇呀,梅,大自然用昼与夜的碰撞来调节世界,世界又用白与黑的交替来调节人们的心情。我深谙光线的变化是能够感染情绪的。特别是在南方的春天,当变化着的光线被潮湿的空气吞没的时候。我知道,在夜晚寂静的背后,早已浸透了一种更加细微和迷蒙的光。

它和我们的心灵之光糅合在一起。在安静的深处,有一种姿态,就像天上的星星,永远和浩瀚连在一起……

我和方姗安静地坐了下来,席地坐在太阳刚刚洒过的草地上。虽然白昼的四处布满细节的草地已看不见了。但因它与我心灵的默契,我似乎凭直觉也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晚风习习,月亮如勾。我看到夜色在我周围缓缓展开。不知是灵感还是突发奇想,我突然对方姗说:“夜色多美呀,唱一支歌吧。”“好,”她说,“唱支什么歌呢?”“随便,什么都可以。”“不,”她说,“不可以这样。”“为什么?”“因为……”她欲言又止。

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像她一样,敏感已成为了身上的一个器官。“是的。”他说,“夜色如此温柔,应该唱一支抒情的歌曲。”

她笑了,我感觉她的笑和朦胧月光的碰撞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就像一道彩虹和白云的碰撞产生出的奇特效果一样。“真美,”他说,“真是太美了。”“你说什么?”“没说什么,”他说,“唱首小夜曲吧。”“好吧。”

她仰起头,看着月亮。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在变化。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甜蜜地倾叙爱情心里充满希望……

……

她唱完,陶醉在优美的旋律之中。而他却震惊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未见过一个业余歌手有过如此精确的把握,那么有分寸感。他感到她的歌声有一种唤醒灵魂的力量,能够给人们信心。“方姗,”他说,“你简直就是一个大师。”“你又哄我。”“不!”他说,“真的,你的感觉无人可及。”“不,”她说,“我觉得自己没这样好。”“你就是有这样好,”他说,“虽然你的嗓子不是最好的,但你的感觉是最好的。”“你真的没哄我?”“真的,我发誓。”

我看见她的笑容里溢出了幸福的光彩,梅,我曾经不知在多少书本中见过这样的幸福。我也知道这样的幸福感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方姗。”“嗯……”

他的心仿佛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奇怪,不痛,而且还痒痒的。一股柔情从那里面流出来。好像要与她刚刚发出的极端温柔的“嗯”汇合一样。“你想说什么?”她问。“没有。”他答。

沉默永远都是合理的。梅,这是在后来,在我经历了人生,获得了更多的经验后,才深信不疑的。今天,我对它又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如果有一天我在这个世界大喊大叫理所当然那是我沉默的一部分

但在我青年时期,特别是在我记忆中的那个永恒的夜晚,其实,当时我们都已深深地陷入了情感的海洋。早已按捺不住,又都羞于表达。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沉默几乎就等于窒息的状态。

夜在我们的沉默中变得更深了。白天那浓密的绿荫在月光下也变得更深了。大自然庄严的面部表情在夜的覆盖下变得更加朦胧和安详。这是一个相互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夜晚。星星已不再说话,像我们一样,它们的沉默有一种可言说的甜蜜,但似乎又被什么东西笼罩着,仿佛空气中有一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在抖动,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在遮遮掩掩,扑朔迷离得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一样。“方姗。”“嗯。”

就在她发生“嗯”的声音的同时,我突然觉得月光变亮了。梅,不知这到底是错觉,还是我的感觉,或者月光突然变亮就是那个夜晚的客观事实。反正就在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她眼睛里流出来的被镀亮了的一种带水的光,而当这样光射在我身上的时候,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仿佛就要从灵魂里爬出来一样。“方姗。”“你想说什么?”

我再没有说话,我只是用带电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在迷离的夜色中,我无法捕捉她表情中的全部信息。但我却能通过她一低头的温柔和羞涩感知她内心的变化。

我慢慢地伸出我的手。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去。

我把手又向前伸出一点。

时间凝固了,我再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自己仿佛笼罩在自己奇怪幻觉的阴影里。我等待着,似乎又难以捉摸。不过,当时间流走,我预想的结果并没有出现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慌……(梅,要知道,这是我和幸福赌博下的最大的一注呀。)

正当我几乎绝望地想收回手时,我突然看到她的手动了两下,然后慢慢地伸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上……

自序(四)

“扔掉我的书,对我自己说书中不过是生活的一千种可能的一种吧。寻找你自己的姿态。别人可能做得与你一样好的事情你不要做;别人可能说得与你一样好的话你不要说;别人可能写得与你一样好的书你不要写。——只依附你感到除了你自身以外别处没有的东西。啊!急不可待地或者耐心地把你创造成为最不可取代的存在吧。”我把这段话抄下来,都忘记了写上这段话的“主人”的名字,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不能肯定这段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让我痛下决心改变自己的话到底是谁说的了。也许是纪德吧,他的形象被萨特称为“不可替代的典范”。而在我心里,他是继尼采之后,可以用语言“杀伤”我的另一个西方人。他逝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始终是介乎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挣扎?”面对这句话,我不能肯定这位“体现尽可能多的人性”的“不断解体又重新组合”的大师遗言的真义。但我却因自身的需求是这样去理解了它:我一直以为我的写作就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间走平衡。所以,我更愿意相信纪德所说的也是一个平衡的问题。“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平衡的问题”(丘吉尔语),但我对“平衡”深刻内涵的理解却是生活一点一滴教会的。曾经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要如此宽容?”我说:“我是一个能用眼睛看穿人的灵魂的人,假如我没有宽容,我会发疯的。”在这里,宽容背后的真正含义却是“平衡”,你能理解吗?我记得曾在西方的某著作中读到过这样的话,大意是:“我不愿意被人强奸,也不愿意为了不被人强奸而强奸别人。”不知是巧合,还是这一类话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它居然就成为了我的生活态度。但我的生活态度和我的写作态度却有着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矛盾。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是这样写自己的:“他似乎有两颗心,或者说他同时用两颗心生活。他在日常生活的温和,延伸到他的艺术生活就变成了极端;他在日常生活的与世无争,反映到他的艺术生活就是大争。但他到底要争什么?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真的不知道,真的。长时间地在艺术上与古今中外的大师们“争斗”,生命中的精、气、神几乎耗竭,假如在世俗生活还要与人“争斗”的话,我想那样我一定会死的(即使是不死,也一定会变成一个疯子)。所以,表面上看我在世俗生活的与世无争,真正深层次的原因仍然是一个“平衡”的问题。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会开始怀疑:“难道那真的就是一个平衡的问题吗?”没有答案,生活没有答案,艺术也不可能有什么答案。所以只有继续生活,继续做那些自己以为应该去做的事。一切都没有理由,仍然(也只能)继续在感性和理性之间去寻找被疏忽了的东西,仍然抱着自由意志的愿望,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惩罚,或者等待裁决。这几乎是必然的,因为生活不可能让我变得更聪明,写作不能让我变得更聪明。而我仍能看见,生活中不断丧失的状况,随着时间的流逝,还在继续地丧失。那些被毁坏和遮蔽的,还在继续被毁坏和遮蔽着。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自己是孤立的,因为我的信仰是孤立的,有时候为了沉默,还要常常将它隐藏。有时候我怎么也搞不清,到底是我妒忌那些事物,还是那些事物在妒忌我,或者两者根本就不存在。偶尔我会发现自己被感觉欺骗了,我想用理性纠正它,但马上又发现,理性也在欺骗我。我喜欢站在镜子前,长久地看着自己这张脸,于是我开始怀疑,因为我看到了这张脸里面的面纱。我不清楚这面纱是做什么用的,它是否与我的灵魂有关?其实我的生活长期就处于这样一种含混的状态。有时候会显得很狼狈,好像什么都搞糟了。仿佛我应该向生活道歉,或者用酸葡萄一样的那颗心乞求生活。事实上,此时此刻的这个我已不是我了,至少他已不是写作的那个我了,因为他已完全丧失了我的意志。我渴望自己有一个欣悦的灵魂,我希望这灵魂有最复杂的思想却过着单调的生活。我在日常生活中不太会喝酒,但我却希望自己的灵魂永远处于微醉的状态。因为这种状态能让我的眼睛看到混浊中的激情。世界是混浊的,毫无办法(我和世界上所有的伟人都没有办法),但我却不希望因为世界的混浊而影响了我灵魂的激情(我真的不想看到它衰弱的样子)。应该说是伟大的灵感唤起了我伟大的使命。我要做《一个人的价值世界》的创造者。我知道上帝为什么会选中我,因为当所有的人都太聪明的时候,也许只有我这个傻子显得可爱一点。我保存了人类最原始的痛苦,而且从不厌倦,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耻辱。不知为何,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人类现代的快乐。是它不真实吗?是的,但也难说。因为现在的真实已经从根本上出了问题,我已无法说清楚了。我因无法说清楚的事情太多,所以我需要写作。我的写作从思想掩藏的深处开始,但我心里非常清楚,这样的开始从艺术的角度看过去是并不合理的。在艺术的道路上,我探险得越远,我对思想就越怀着恐惧。虽然我不想逃避,但在世间万物的意义都无法确定的环境下,我又能怎么样呢?是的,我是曾经说过,我说过我要去发现和发明。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一种爽快的说法无非是一种态度。当然,我还知道,其实人生原本就是一种态度。写作也一样,记得那一天,我说出“在态度的记忆里”这句话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个人注定只能采取自己的“态度”去写作了。而当这样“态度”遇到——

被影子碰到的夜晚

我被自己的影子碰到的那个夜晚,看见天上的星星像油灯一样地一盏一盏地灭了,只有一颗星星,仿佛像安置在一张巨嘴里的舌头,虫子似的让自己的身体绷紧,伸展,放松……寂寥的天空蠕动。在夜晚的宁静中,整个天体是如此地朦胧透明,幽暗里勾勒出的线条,舒展延伸到我想象上的山脊。在那里,在那片与另一个人感情接壤的地方,残忍的风暴曾摧毁过我梦想上的事物。她的温暖从温柔里流出,像温顺的性情上碎步跑着的一只小羚羊。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如此美妙的恋爱季节竟离收获季节更遥远了。我们为现在不存在,今后很可能也不会出现的事情争吵起来。两个理想主义者碰到一起比两个恶棍碰到一起引起的“战争”也许会更加残酷。最后她纵火焚烧了我写给她的信件和对她的全部思念,回到了让她孤独一辈子的房子。而我却开始了一生的漫游。

我来到大海边,我听大海的歌唱。我知道大海和我都有着超乎逻辑的性格。当波浪用它特有的语言将我在浪尖扬起,又慢慢地把我推到柔软的沙滩的时候,我内心莫名地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像在做爱”,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将这种感受和康说,他竟以为我在故意讲奇怪的笑话。康不相信我在沙滩上整整睡了一个夜晚,他不相信一个人对大自然爱的表达形式会和对人的爱的表达形式一模一样。我说那个夜晚我做了两次手淫,康就笑,我问他笑什么?他不回答,还是笑。他不相信我真的能够将海浪击打出的声音想象成梦中情人叫床的声音,更不相信我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只手和小弟弟玩游戏,我说当我将激情射入带顶的天空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全世界所有女人的笑声。康便大笑起来,他一直把我看成搞笑的圣徒。而我呢?根本就不在乎他信还是不信。我看重这位表面上看脑子里缺一根筋的朋友的是他的品质:诚实,正直,坚定,有一颗真诚而善良的心。假如说智慧能创造奇迹的话,那么我想告诉你,人身上的这些最本质的品质却会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

有一次在山中,我坐在一块巨石上,和一只站在树上的大鸟交谈了一个小时。这只“男子汉”大鸟一直和我说着它与“父亲”的故事。它的故事让一朵鲜花流下了眼泪,让躺在一棵树上的温驯的小鸟动情。我在清澈透明的溪水中看到一条捧腹大笑的鱼快速地游过。在林中空地看到一群猴子在相互掷扔着通红的果子。我还在森林遇见过一头友好的野猪,它用它那力大无比的嘴为我在荆棘和灌木丛中拱出了一条小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走出了山林,来到了荒凉偏僻的村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在我疲倦的身体上,上天给我的厚爱让我的身子和灵魂产生了一种爽透了的感觉。雨很快就停了,我吹着口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村庄的一条小路上直接穿过。我从村民们友好而好奇的眼中看到了惊奇,人们把我当外星人看又不是第一次。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中国西北部的那位多情的红衣女子,最初她也是把我当外星人看的,最后我的形象在她眼里还是打了折扣。我确实喜欢她把我当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感觉,这样的神秘妙趣横生,而我呢,有一种迷人的征服感。我和她认识两个小时后便卷进了性爱的旋涡,我一直以为当我的生殖器官隆起的时候,就是我显示力量的过程。我喜欢看到我性爱的对象心花怒放,但却无法容忍她寡廉鲜耻。红衣女子离寡廉鲜耻只差一步了,要不是我傲慢地对她说:“别叫了,你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吗?”也许她真的就寡廉鲜耻了,我们完事后,这个女人刚刚穿上她那件红色衣服,就跟我拿来了一根巴西雪茄。她转弯抹角地说着雪茄的来历,我却被她的神情逗乐了。在她的坚持下,我又留宿了一个夜晚,那一夜她说了很多话,我开始并没有听进去。她夸我是在风流上采摘风采的高手,让我隐隐地感到了自豪,之后,我重新审视身边的这位女子。她对摆脱世俗的羁绊和潇洒的人生态度不断地让我感到惊讶。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只打了一声招呼便逃离了她的屋子。我害怕再待一会儿就真的会爱上她。

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追寻一些事情又躲避一些事情。我常常异想天开,又心绪烦乱。刚刚在心里浓笔重彩描绘的美景,两分钟后便会觉得它是如此地虚无缥缈和滑稽可笑。我突然发现我对某些事物惊愕的程度可以帮助我对这些事物的了解,我根据它们对我从某种意义唤醒我的程度来判断它们的价值。那些我特别欣赏的东西哪怕是我后来特别厌恶它们,我都会从心底发出感激。我不怕误解,我是一个能通过最细微的迹象判断出最错综复杂的情形的人。有些卑鄙者常常用假高尚表现他们的庸俗,他们最喜欢利用人们的善良而怡然自得地得手。但在我面前不行,他们再隐蔽的行为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们常常因为我看清他们的本质而感到烦恼,而我也因为一眼就能看清他们的本来面目也感到烦恼。这种双输的局面几乎让所有的人难堪。当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惊恐地跑到我的面前,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内心根本就没有恐惧。罗斯福说我们唯一恐惧的是恐惧本身。而这些人对恐惧的过于夸张已证明了他站在恐惧之外。一个人过来和我搭讪,我能准确地判断出他到底是真想和我说话还是假想和我说话。当他心里那些隐秘的东西无法隐蔽的时候,就会因没有安全感而害怕,因害怕选择早早地离开。

十几年前我碰到一个这样的人,有点怪癖又有点善良让他显得很好玩。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感到骄傲。当他来到我面前,我一下就指出了他为什么感到骄傲的原因。他用一双像动物的眼睛看着我,为了他的面子,我当时没笑出声来。我真想拿面镜子给他,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神态,我没有做这缺德的事情是因为我觉得自豪是人身上最伟大的财富,你抢夺了别人的财富,你难道还想让他看到被抢夺后的样子吗?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抢夺别人,人人又被别人抢夺。没有人能逃脱这样的宿命。宿命是什么?如果我打开了话匣子,你这一辈子也许就不得安宁了。所以有一些事情,我们最好不说,还是让命运自己去选择吧。当然你可以等待,但依我看还是不等为好,反正结果都会一样。伟大正襟危坐在那里,你目睹了它。你说它到底是正襟危坐才伟大,还是因为有了伟大才正襟危坐?这是一个问题,我们会面对所有的问题,当然所有的问题也会面对我们。

也许你不相信,我最不想忽略自己的时候就是被自己捉弄得最多的时候。那一段时间的冷嘲热讽不是来自他人的嘴,而是来自自己的心。一些自相矛盾的谬误时不时会跑出来欺骗我。我因看不清楚而常常被苦思冥想折磨。自杀的念头像一个妖怪,但在当时却比没有自杀的念头要好。我们因逃避而被人唾弃,但就是被人唾弃,我们还是会选择逃避。沉默是一种伟大的品质,却不是一种好的品质。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段日子在我身上产生了戏剧性的效果。虽然我已记不起到底是怎样沿着自己身上的气味走向尴尬的了。那些痛苦的日子我用痛苦伤了最后一个爱慕我的人的心。当时她希望我“玷污”她,而她能看到的就是我只会不断地玷污自己。几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我命运中最适合的那个人。就像柏拉图《对话录》中著名的假说一样:原来的人都是两个人,自从上帝把人一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爱情就是我们渴求失去的那一半自己。十几年以后,我必须承认,她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她就是我寻找着的失去的另一半自己。事情巧就巧在我失去的另一半自己不是我找到的,而是它找到我的。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对于男子汉来说,它大大地伤害了我征服的欲望。正是这奇怪的男子汉征服的欲望让我失去了她。后来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满世界去寻她的时候,她已无踪无影了。

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她预言过我的生活。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她点燃一盏油灯,她将一头纸做的怪兽钉在我的影子上。她让我闭上眼睛,她问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跳动吗?我说没有,我什么也看不见。她说很好,什么也看不见,比什么都能看见要好。她开始念咒语,她念完咒语后说,你这个人原来可以做冒险家,但现在看来是做不了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你不是冒险家。废话,我说你少说点废话好不好。她说这不是废话,如果这还是废话,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不是废话的话了。你虽做不了冒险家,但你却比冒险家更喜欢冒险。为什么?我问。不为什么,她说,就因为你太喜欢问为什么。别和我玩哲学游戏好不好。她说她不懂哲学,从来没读过哲学书,更不知哲学还是一种游戏。因为你只有在冒险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全,就像一条蚯蚓只有把自己埋在地下才是安全的一样。太过分了,你,我可以睁开眼睛说话吗?不能,你的双眸过于炯亮。眼睛明亮不好吗?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就像你喜欢冒险,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一件坏事。闭上眼睛说话,有一种被蹂躏的感觉。这就对了,就是要这种感觉。你不是开玩笑吧?神圣的时刻没有玩笑。这是人由肮脏变得干净的唯一感觉,不过,干净是最脆弱的。你到底要玩什么鬼名堂?我请你算命,你却……安静点好吗?我不是正和你算吗?

你在十岁至十五岁之间读过一本书,黑色封面,红色纸张。是的,没错。你还记得那是一本什么书吗?不记得了,我只对这本书的装帧有印象,至于书的内容,我一点都不记得了。这是一本真正的书,一本大书,只有读完后就忘记了内容的书才能称为大书。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这与时间无关,这样的书哪怕是你昨天读的,其结果仍会一样。世界万物都在时间之中,只有命运中致命的一点在时间之外。那本书能致命吗?不!我不是说它能致命,我是说它致命的重要,准确地说,它对你致命地重要。对别人呢?对别人当然毫无意义。你是一个神秘主义的高手。算命的都是神秘主义的高手,我和他们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神秘是为了神秘,我的神秘是为了不神秘。好吧,你快说吧,我眼睛都闭痛了。那本书的第一页的第二行与第三行之间夹着一条小路,小路被文字覆盖,简单地说吧,全世界所有的眼睛只能看见小路上覆盖的文字,只有一双眼睛能透过文字看到这条小路。你是说那双眼睛就是我现在闭着的这双眼睛,没错,正是你这双眼睛,其实那本书在你读完后便消失了,或者说那本书只为你存在过一会儿。你又玩神秘了。别打岔,要真正找到不神秘,你首先必须忍受神秘。好吧,那就忍受神秘吧。那本书严格地说除了第一页的三行文字之外,其他地方全部是空的。空的是什么意思?空的就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文字?什么都没有,还有什么文字?那我读什么呢?你读空,也就是说你什么也没有读。你是说那些文字是一种幻象?幻象也好,假象也好,这都是另外的书所说的。这本书呢?这本书什么也不说,它所有的话都在那条小路上。难怪我不记得书的内容了,原来它根本就没有内容,原来它一个字也没有。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有,只是在这里,有就是没有,比如有的书,有文字但没内容,有的书有内容,但不一定有文字。这本书呢?这本书文字和内容都没有,只有三行瞬间存在的像文字的东西,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把你带到一条你必经的小路上。既然是必经的小路,那么它们不带,我也会走上去?是的,它们不带你也会走上去,但事实是它们带了。别人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吗?人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别人也需要瞬间存在的文字的带领?不一定,有的需要,有的不需要,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不需要的问题,而只是一个事实存在不存在的问题。你是说我恰恰碰到了这种存在?说存在碰到了你也行。

你有点让我相信你的神秘了。所有的神秘都是有道理的。假如没道理呢?没道理也是一种道理。这就如同有的人看到狗就想躲避,有的人看到狗就想去摸的道理一样。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但我要说我同时又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是这样,你今天整个晚上不就是和我玩这个游戏吗?是的,你没说错,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游戏可玩吗?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说我想把眼睛睁开。你认为我算得不好吗?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算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不算就会有结果啦?不算也没有结果。你就把它当成一个游戏不行吗?我只是觉得玩这种游戏挺累的。你说玩人生的游戏哪个不累呢?道理是没错,既然道理没错,我们为什么不玩下去呢?好吧,你想玩就玩吧。我为你算命,怎么是我想玩呢?那是我想玩?你也不想玩,我也不想玩,是命运让我们玩,我们不得不玩。那就继续玩吧。

我看见你刚刚走进小路时的那种吃惊的表情了。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心情。请注意我说的是心情,而不是欲望。虽然欲望你生下来就有,或者说你还没有生下来就有了,而不可遏止的欲望的的确确是后来才出现的。人人都如此,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与众不同,你曾焚烧过自己的欲望。烧死了吗?没有,没有人真正有能力烧死欲望。那不还是等于没说吗?

说还是说了,这是事实,接下来才会产生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等于说了,一种可能是等于没说。没有什么可能了。我睁开眼,但就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或者说睁开了,但我什么也看不见。算命的,我怎么看不到你?你当然看不见我,因为我不存在。

一个梦,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不是梦,可以说,不是所有的梦都是现实,但所有的现实肯定都是梦。那一年,我在梦中与蒙诀别,真是糟透了,蒙在扮演自己时出了一点小问题,或者产生了一点小小的错觉。他越看我越模糊,最后将我放到了他的视觉以外,这样他就不可避免地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我成为了他眼中的另一个人。一种荒谬的混乱,在我们之间,威胁着我们的关系。这比曾经的然以为我的身体和器官在镜子里,只有脸在镜子以外还要可怕。然是个典雅的人,而蒙却有暴力倾向。

蒙在把我当另一个人以前,得了一种病,病后对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感觉。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对他自己的病产生了畏惧的感觉,后来当我知道他不是对病而是对我产生畏惧的感觉的时候,我开始畏惧起来了,我开始以为只是因为某种角度的问题,他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后来发现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蒙常常笑着面对我,口里却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假如我不答应,他就会生气。假如我为了他不生气答应了,我就会自己对自己生气。我不想让蒙生气,我又不想自己让自己生气。但遗憾的是我无力做到这一点。我只能做到要么不让蒙生气,要么不让自己生气。为此我感到茫然。我和蒙的关系就处于这样一种畸形状态。我很为难,蒙是仍和我保持亲密关系的唯一的童年的朋友。某天深夜我想,假如蒙真的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那么我就没有一个童年的朋友了。所以有一天我看到蒙似乎比平素清醒一些,我就对蒙说,我说蒙,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可以打我,但你不能把我当另一个人。蒙很委屈,随后便显得无限的悲伤。我看到他如此悲哀的样子,心里有很多想说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蒙是一个让我伤过心的朋友。还有一个朋友,老让我想起加缪说的话:“幸福是义务。”这位朋友叫隐,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位又漂亮又善良的妻子。说莫名其妙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时间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地点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而天真无邪的少女那天的感受不是特别的坏而是特别的好。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意外。而更大的意外是他碰到了那一对——

兄妹

星星在夜空被证明有罪的那个夜晚,唐宽携午时三刻回到了他“唐朝”的家。

天昏暗得像漆黑一样,黑暗像犯了禁忌。不知是必然还是突然,星星在一种寓意上隐去了。那条回家的小路,唐宽好像走在上面。他心里默认的东西。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在月儿还在缓缓微弱地抽丝,趁弯弯的路儿还能托起他的脚印,他想回一趟家。他记得他还有一个妹妹,一个漂亮的妹妹。

妹妹有一张精瘦的小脸,体质略有点差。也许是她小时候喜欢闹病的缘故吧。唐宽记得,妹妹在二十岁以后就只长漂亮不长身体了。再过一年,她已经不会笑了。再过二年,妹妹便以冷美人在村里出了名……

星光流动在风儿的身上,也流动在自己的身体上。唐宽心里一惊:为什么自己会有一个像风儿一样的身体呢?难道我也变成风儿了吗?或者从一开始,风儿就是我,我就是风儿。我们原本是同样的物质,只是应了某种欲望和需求,我逃出了一会儿,又自以为自己扮演了一回自己。

也是一个像今天这样的夜晚,开始没有月亮。当唐宽和妹妹准备回家的时候,月亮出其不意地出来了。而且那一晚上的月亮特别地光滑和亮色。唐宽看着妹妹那张漂亮的脸,就像浸泡在月亮的乳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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