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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11:5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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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藤

出版社:中国铁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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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鹰

熬鹰试读:

熬鹰

作者:老藤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中国铁道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11-01ISBN:9787113209803本书由中国铁道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代序优美的美学追求——读老藤的小说●贺绍俊

老藤写小说,写得并不多,何况老藤是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写小说的。我最初读到老藤的小说并没有太在意,但当我集中读了他这本小说集以后却大为惊叹。我惊叹的是老藤在写小说时的用功之深和目标之专。老藤有着自己的审美爱好,他更钟爱古典文学。我这里所说的古典文学,是指西方现代主义兴起之前的文学,而他显然是以十九世纪以来现实主义文学经典为楷模,从他的小说中分明能够感受到作者由这些经典熏陶出来的典雅气息。这就是为什么老藤写小说要做到用功之深和目标之专,因为他的心里怀有明确的美学追求。

老藤的美学追求是古典文学中的优美。老藤将其称为“优雅”。他曾经说过:“最让我着迷的是文学透出的那份优雅。我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托尔斯泰笔下的款款绅士,曹雪芹笔下的风花雪月,还有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民俗,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优雅深深地影响了我。”老藤在这里所描述的艺术意象,基本上都是优美的表现形态。优美,是西方古典美学的基石,优美的理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美是和谐、适宜,是完整与鲜明,而他们把爱神阿佛洛狄忒作为审美理想的典范。简要地说,优美是审美主体在观赏具有审美价值客观对象时,主客体之间所呈现出来的和谐统一的美。人们在欣赏优美时,其生理和精神能够达到一种自由与协调的状态,获得恬静、温柔、舒畅的审美快感。优美,典型地代表了古典美学精髓,古典时代的文明通过优美营造出最为精致和谐的审美殿堂。

当然也必须承认,尽管优美曾经创造了辉煌,但它的巅峰期已经过去。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反对古典的精神和秩序,优美就成了他们否定和颠覆的对象。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贬低优美,以丑为美,以残酷取代优美,俨然成为了当代文学写作的先锋性和革命性的标准。即使那些恪守传统的作家,在这种潮流的波及下,对于优美的表达也变得暧昧含混起来。当然我在这里并不是要斥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从艺术发展的角度说,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功劳不可忽视。

以优美为基石的古典美学发展到后来,有了一种固化甚至僵化的倾向,因此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将丑纳入到审美的范畴,大大开拓了审美空间。毫无疑问,审美与审丑的融合已经成为当代世界性的文学艺术主流。我们今天读到的小说,基本上都可以看成是这一主流下的产物,在审美形态上体现为一种综合美和混杂美。我们在肯定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功绩时却不能忽略它们所引发的一种后果,这就是对古典审美的蔑视和否定。这几乎也成为当今世界性的文学艺术的主要倾向。因此,一名作家或艺术家如果把古典的优美当成自己的艺术追求时,往往被看成是保守和落伍的表现。如今,我们很难从当代作品中读到古典文学中的优美意境。有人也以此作为依据来证明优美已经失去了艺术生命力。但这是没有说服力的。因为以和谐为宗旨的优美,最为贴切地吻合了人类的生理条件,它唤起的是人的一种精神愉悦的感觉,只要人类文明仍在健康地发展着,优美就不可能失去它的艺术生命力。事实上,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最受欢迎的仍是优美的艺术,优美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基本形态。

我一直在思考现代审美的问题。我认为,受现代西方哲学的误导,理论家和作家艺术家对优美怀有极大的偏见,优美在审美王国里日益被边缘化,这是当代文学难以产生经典性作品的原因之一。当然,在当代作家中,仍能看到有人在追求优美,但作家们内心其实也很清楚,优美作为一个艺术目标,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因为古典时代的作家们将优美发展到极致,再要超过前辈们的业绩谈何容易!也难怪作家们放弃对优美的追求,他们只要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那里拾一点牙慧,就能获得人们的喝彩。正是出于这一点,我特别敬重那些孜孜追求优美意境的作家。曹文轩在这方面表现非常突出,他明确表示,他的写作就是要挑战整个小说领域的审美缺失的倾向。可喜的是,曹文轩并不是在唱高调,他以他的写作证明了优美的魅力依旧迷人。

我曾这样赞扬曹文轩的写作:“曹文轩面对汹涌的潮流毫不退缩,反而张扬起优美的大旗,把优美的器皿擦拭得铮亮,甚至他为了明确自己的主张,宁愿把优美推向极致。”我认为曹文轩的写作对于当代小说来说具有一种匡正极端的意义。但是,像曹文轩这样捍卫优美的作家太少了,所以我称他是当代文学中“孤独的身影”。现在,我又读到了老藤的小说,老藤同样也是把优美当成自己的审美目标,我感到特别高兴,我要告诉曹文轩:你不再是孤独的了。

老藤的小说是优美的。我以为大致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在思想主题上追求“思无邪”。“思无邪”是孔子对《诗经》的评价。根据研究孔子的著名学者杨伯峻对这句话的解释,孔子对《诗经》三百篇的评价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思想纯正”。这可以说是优美形态在思想内涵上的典型体现。儒教强调文以载道,要通过文章传达出“天下大道”。

老藤写小说非常看重小说能否给读者带来真善美,能否让读者得到有益的思想启迪。所以我们读老藤的小说,总会感觉到有一种浩荡正气洋溢其间。老藤写温情、善意,写爱情和友情,写奉献精神,写主持正义。而在老藤的笔下,几乎难以发现暴力、血腥、丑陋的踪迹。暴力美学和审丑叙述,是当下小说写作中特别流行的两种形态,但老藤的优美追求绝对将其拒之于门外。尽管如此,老藤并非要以优美营造一个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相反,老藤是一位具有强烈现实感的作家,他的小说涉及社会种种热点问题,不乏批判性,但他的批判也是充满理性的,并不作夸张、偏激之语。他的批判性不是锐利的长矛,而是绵里藏针。比如《官井》,书中写的是几位不同时代的弱女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投井自杀的方式来摆脱自己的生存困境,而每一个女子都代表了老藤对某一个时代的批判,从建国初期的七姨太,到当下的失业大学毕业生谢青瓷和拆迁户丛二嫂,都能透过她们的身世遭遇暴露出社会存在的问题。

其二,在艺术上追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说,老藤的小说讲究修辞、结构,力图将其所要表达的思想性纳入精心构制的艺术意境中。老藤懂得含蓄的艺术魅力,在他的小说里,很少有直白的说教或凌厉的斥责。他的叙述温柔敦厚,通过象征、比喻等修辞方式将故事的思想内涵委婉地表现出来。他的小说结构则注重对称性、均衡性和完整性。比如《熬鹰》,书中巧妙地将猎人熬鹰的技术和几个人物在不同时代的人生磨炼糅合到一起,包含着一言难尽的人生感悟。又如《黄昏里的“双规”》,讲述的是纪委书记决定对一名局级干部进行“双规”过程中,官场内或明或暗的周旋和争斗。这类故事很容易写成直露的黑幕小说或反腐小说。但老藤采取了一种迂回的写法,将被“双规”的牛昕以及他所干的伤天害理的事都置于背景后面,而以纪委书记程海岩的思想活动作为主线。小说从阳光将老槐树的影子投射到办公室的墙上写起,老藤赋予这个老槐树的影子特别的寓意,它与贿赂官员的古画《秋夜读书图》遥相呼应,小说的结尾则是程海岩突然悟到了二者之间的某种联系。这就大大丰富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小说不仅仅正面书写了敢于坚持正义的纪委干部形象,而且还表达了作者对于权力的清醒认识,具有警诫的深意。

坚持纯粹优美的小说写作,无疑是有难度的写作,因为前辈创造出的那么多的经典横亘在我们面前。不能说老藤的小说已经超越了这些经典,但即使这样,老藤的小说仍然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文学的发展就像是一条绵延不断的长河,每一个作家就像是接力选手一样,将文学传统的精华通过自己的写作向未来传递。老藤是一个非常虔诚的接力选手,他捡拾起被人们遗忘、被人们丢弃的传统,擦拭干净,让它恢复本来的光彩,再通过自己的写作传递下去。这就是老藤小说的价值。也许老藤目前的写作手法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我们完全有信心对老藤充满期待。(作者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当代著名评论家。)熬鹰

上山

尚在金榜题名亢奋中的郑小毛,到庙西镇报到那天,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他被主管人事的副书记老胡告之,马上到白狼河源头的金花山村挂职村委会副主任,为期一年。

金花山,郑小毛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全镇最偏远的村,连公共汽车都不通,有急事想出来一趟只能干着急。“我考的公务员岗位不是财政所吗?怎么去当村官?”郑小毛嘟哝了一句。声不大,老胡显然听到了。老胡端茶杯的动作停在半路,瞪着一双金鱼眼问:“什么?”郑小毛知道自己失言了,咬住下唇不再吱声。放下茶杯,老胡的一双金鱼眼在郑小毛红格子夹克衫上扫来扫去,好像这夹克衫上每一个方格都是一面适合偷窥的窗户,看得郑小毛心里发毛。这件夹克穿着随意又舒服,郑小毛喜欢这红格子图案,有点儿苏格兰情调,没多想就穿着来上班了。难道如此颜色鲜艳的服装在镇机关里显得很另类吗?胡书记收回目光啜了口茶,似乎不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冷着脸说:“金花山虽偏远,但金兆天可是个人物,七十多岁了还能当村主任,全县就这一人。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派车送你。”

郑小毛心想:完了,这一年有期徒刑怎么熬啊!

八月二十二日,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对郑小毛来说却是刻骨铭心。郑小毛手机里有个软件,每天都会定时推送黄历信息。不是说:今天处暑,玉堂平日,万事可行?自己兴冲冲去报到,结果却是下派挂职。老胡目送他离开办公室,随口说了句:“在金花山好好干,一年转眼就过去了。”

送郑小毛去金花山的只有一个司机,郑小毛相信,百十号人的镇机关,他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微不足道,连保洁大妈一不小心都会把自己扫地出门。郑小毛报考的财政所,竞争很激烈,自己在十几个报考者中脱颖而出实属不易。早知考上后要到金花山挂职一年,他会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之前他在一家民营会计师事务所当出纳,收入不错,是父亲一定让他考公务员。当了一辈子中学政治老师的父亲说:“我当老师,一辈子就是个老师,为什么?因为教师的世界是一片平原,无论走多远,总是在地平线上。当公务员就不同了,公务员的世界是山一样的金字塔,只要肯攀登,总有一块更高的平台属于你。”父亲言之有理,加之金字塔的诱惑,郑小毛没多想便报考了公务员。

开车的司机姓牛,长得五大三粗,话少而硬,有“一句顶十句”的感觉。对这趟下乡,牛师傅露出明显的不悦,两道粗黑的眉毛一直拧在一起。山路崎岖,吉利牌吉普像处在波峰浪谷里忽上忽下的舢板,把郑小毛颠得翻肠倒胃,几次要呕出来,都强忍住了。两个钟头后,司机瓮声瓮气地开口说了一句:“这破道,下次谁愿意来谁来。”

郑小毛的胃给搅了一下:“我也不愿意来,是胡书记让我来的。”

司机怪怪地笑了一声:“胡小庆今年也报考财政所,砸了。”“胡小庆是谁?”“胡书记的千金。”牛师傅瞥他一眼。

郑小毛记得报考名单里好像有个姓胡的女孩,没有进入面试,在笔试关就被淘汰了。办组织关系时,他问过党办的人挂职的事,得到的答复是新考录的公务员都要到村里挂职,只不过挂职时间长短、挂职村子条件好坏不一而已。郑小毛这才知道,没有谁难为自己,这挂职好比入行的一百杀威棒,硬着头皮挨下来就是了。再说了,和全县唯一一个七十岁的村主任搭档,也是件挺稀罕的事。

郑小毛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辽西的山,像在锅里熬过一样,骨肉分离,乱石嶙峋,难得有树木生长,偶尔可见几棵零星黑松,因为缺少土壤,都成了永远长不大的小老树,可怜兮兮的,令人不忍多看。大概是造物主的疏忽,在“锅熬”辽西时竟落下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金花山,使其得以肌肤健全地偷生在连绵的丘陵里。金花山植被丰茂,满山野生的橡树和杨树。秋季是金花山最灿烂的季节,满山金子般的橡树,远远望去,金花山就像一簇簇凝固的火焰,为大地驱赶着霜雪。

百十户人家的金花山村坐落在山南,恬静安宁,自给自足,颇有世外桃源的韵味。

牛师傅把郑小毛拉到村委会。郑小毛一看就傻了:如果不是挂着一块“金花山村民委员会”的木牌,村委会那两间用黑瓦石头垒的房子,就像一个破败的山神庙。

村委会大门紧锁,围着吉普车看热闹的孩子把他们引到村委会主任金兆天的家。

大概是听到吉普车的马达声,金兆天已经从院子里出来,站在门口楸子树下迎候。老爷子穿一套旧式绿军装,看上去身子骨硬朗,大脸庞,花白的络腮胡子上连鬓角,下接喉咙,一双眼睛深邃有神。身旁立一条半蹲的黄狗,黄狗顺着眼,无凶相,不声不响看着两个造访的陌生人。

牛师傅认识金兆天,握了下手说:“人送到,我回了。”

金兆天和郑小毛握手时,扭过头对身后的牛师傅说:“不留了,路上小心。”

郑小毛看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走了五个多小时的山路,该让牛师傅吃了饭歇口气再走才是。郑小毛朝牛师傅喊了声:“吃了饭再走吧。”“天黑路险,还是赶路吧。”

金兆天朝牛师傅挥了下手,看着牛师傅一脚油门儿把车开走了。

金老爷子的两句话简短强硬,让郑小毛有一种被控制住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强大的气场,大脑在处理各种信息时被某种气流牵引着。“屋里歇吧。”金兆天转身进了院子。

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地面由一块块打磨后的火山玄武岩砖块铺砌而成,防潮隔热,古朴实用。进到西屋,靠窗一面火炕,火炕上铺着苇席,苇席上的紫色图案很抽象。仔细辨认,看出是变体的寿字。炕梢两只红色木柜,是水曲柳实木的,搓朱的木纹缜密耐看。大红大绿的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搁在木柜上,看得出被褥干净,像是刚刚翻洗过。对门西墙上,挂着三幅镶框的照片,是金兆天和三个人的合影,都是黑白照。三幅照片仿佛三条时光隧道,把人引向三个不同年代。金兆天老伴儿慈眉善目,让郑小毛想起自己的奶奶。“叫金婶吧。”金兆天声若洪钟,震得郑小毛两耳嗡嗡作响,让他又一次感觉到某种气场真实存在着。“你住西屋。”金兆天说。

金婶用笤帚扫着炕席,笑眯眯地说:“乡下不比城里,就这个条件。

老范

这么住,

老皮

这么住,

师长

这么住,你来了也这么住,将就着吧。”“金婶儿,老范、老皮、师长都是谁呀?”

金婶儿往木柜上方努努嘴说:“穿中山装那个是老范,穿西装那个是老皮,穿军装那个官最大,是师长,现在是什么部长了。”郑小毛“哦”了一声,心想这是三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吧。

晚上,金婶儿焖了一锅香喷喷的黄米饭,摆上炕桌,三个人盘腿上炕,一种家的氛围顿时弥漫开来。一桌菜都是房前屋后自产的家常菜蔬,辣椒豆角茄子,没一点荤腥,倒是很合郑小毛的胃口。郑小毛天生不吃肉,父亲说他是当和尚的好材料。金兆天拿上一瓶没商标的白酒,咕咚咚倒进两只白瓷碗里,说:“菜可以凑合,酒不能将就。”“闻酒味就知道是好酒。”郑小毛说。“你还挺内行,这是陈年高粱烧。”

金兆天把酒碗递给郑小毛:“能喝不?”

郑小毛很少喝白酒,又不好拒绝,就说:“一点点吧,酒量不大。”“能喝就喝,莫要装假。”金兆天喝了一口,深深吸了口气,放下碗,夹一块辣椒,边嚼边盯着郑小毛。

金老爷子说话像是下命令,不能喝也要喝。郑小毛端起酒碗,心道:对面可是个和自己爷爷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老人陪你喝酒是多高的礼遇啊,自己初来乍到,要给金老爷子留个好印象。他齐眉举碗,深深喝了一口。高粱烧甘冽纯正,回味香醇,郑小毛虽不善饮,也能品出这的确是好酒。

金兆天咧开嘴笑了,络腮胡子猛然绽放,脸庞变得阔而光润。“行,吃菜!”老人说。

郑小毛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青菜,手中筷子一直没停。金婶儿笑眯眯地看着他,偶尔同金兆天交换一下眼神。“雏鹰可造。”金兆天端着酒碗突然冒了一句。

金婶接过话:“拉你来的那个牛师傅,去年来金花山,吃饭时筷子都没动一下,嫌菜里没肉。”“还不是你得罪人家了。”金兆天瞥了老伴儿一眼。金婶争辩道:“想吃肉没处买,总不能杀了下蛋的芦花鸡吧,再说了,你进山打只野兔回来也好呀。”金兆天笑了,说:“这话在理儿,当时没鹰,我也不能徒手逮兔子。”

哦,怪不得牛师傅不愿意来金花山。郑小毛端起酒碗说:“我刚考上公务员,镇里派我来学习锻炼,这一年都要吃住在您家,给二老添麻烦了。”随后,他又深深喝了一口酒。

金兆天点点头,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年时光,好熬,熬过去路就宽了。”

吃过晚饭,郑小毛在村里转了转,金家的黄狗卫兵一样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望一下。村里少有外人,一路惹起满街狗吠,只是这里的土狗并不凶,“汪汪”两声就过去了。他发现,金花山虽小,除了村委会,小学校、小卖部都有模有样,不像个落后村。村民的房顶多用红色铁皮,一抹抹红色让黄昏的村庄看起来格外明快。村民院子里大都栽着楸子和棠棣,灯光初掌,透过疏朗的树影间,洒在干净的沙石街道上,斑驳有致。郑小毛想,如果交通便利,金花山真是个好地方。

回到住处,郑小毛到院子洗了把脸。老金走过来说:“今晚我也睡西屋,和你做个伴儿。”郑小毛想,自己这碗酒算喝出效果了。

郑小毛和老金早早熄了灯。山村寂静凉爽,全没有秋老虎的燥热。一缕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明晃晃地看见从棚顶吊下来一个秋千似的物件。定睛细看,果然是个小秋千。心想,这不会是挂婴儿摇篮的东西吧?老金也没睡,见他盯着头上的物件出神,告诉他这是熬鹰用的。

熬鹰?这可是稀奇事。苏轼的一首词里有“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句子,当时还想象着古代猎人威风凛凛地牵着猎犬、擎着苍鹰,一定很威风。至于鹰是怎样驯养的,郑小毛一概不知。

老爷子说,金家世代都有熬鹰的绝活,到了自己这一代遇到了难题,儿子在赤峰部队,将来转业也不会再回金花山,自己这绝活传给谁呢?不过,他也想通了,现在鹰是国家保护珍禽,捕鹰违法,自己就当个末代熬鹰人吧。

头上那根黄菠萝木棍已有包浆,不知道在这秋千上熬过多少只鹰了。“鹰好熬吗?”郑小毛望着问。“熬鹰不易,熬心血。”金老爷子也盯着小秋千,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当熬就要熬。”“什么时候当熬呢?”“感觉是寻出路的时候吧。”

郑小毛还是不明就里,扭头看了看老人。老人朝西墙上努努嘴,说道:“老范、老皮和师长都来过金花山,我为他们熬过鹰。”墙上的三幅照片在夜色里是模糊的,时光隧道的门仿佛虚掩着。郑小毛翻过身,沉默片刻说:“讲讲这三张照片的故事呗。”

火炕很硬,郑小毛平躺着,金老爷子的故事像一床被子笼罩着他,他真实地感受到了某种气场的存在。老范

一九五九年初冬,金花山上刚刚下了一场小雪,担任金花山大队民兵连长的金兆天正准备上山打猎,三个骑马人来到村里,其中两个是公社武装部的,另一个是到金花山劳动改造的“右派”老范。老范比老金大三岁,梳分头,戴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来人没有更多交代,只说这人就交给金花山了,能干什么活就干些什么活,不能让他冻死饿死。

老金当时还没成家,虽然身为民兵连长,手下却连一个像样的民兵也没有。山高皇帝远的金花山人口实在太少了,这个老范自然是金兆天手下的兵。他对公社人说:“你们放心,金花山还没冻死饿死过人。”

老范原来在省直一个设计部门,专门设计高楼大厦。他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翻译。老范把规划中的省城图书馆设计成巴洛克风格,被喜爱苏联建筑的领导否决了。他争辩的几句话,成了把柄,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金花山劳动改造。

刚来金花山时,老范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有时夜里会呜呜大哭。哭声低沉,能穿透土墙,惊醒东屋酣睡的金兆天。金兆天想,这样下去不行,老范不会冻死饿死,可能会窝囊死,到那时,自己怎么向公社交差呀?“走,我领你进山逮鹰。”这天,金兆天对闷闷不乐的老范说。老范白了金兆天一眼,“老鹰高高在天上飞,你说逮就能逮?”看老范不动窝,金兆天说:“你不去我自己去了。”说罢,金兆天便提着两只鸽子进山了。老范躺在炕上无聊,毕竟也是精力过剩的年轻人,禁不住逮鹰的诱惑,便起身追赶金兆天去了。

金兆天在山林里寻了一块较为开阔的草地,支好鹰网,拴住两只鸽子的腿,麻利地布置好一切。两只鸽子大概常常被用做活饵,在草地上不飞不跳,只是悠闲地吃着金兆天撒下的谷粒。老范在一棵大橡树下坐着,口里衔着一截草棍儿,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山中光景,他想看看这戏是怎么演的。

半晌过去了,除了草地上两只不时咕咕叫上几声的鸽子,地上天上什么都没有。金兆天死死盯着远处的鸽子,好像担心鸽子随时会飞走。群峰耸峙的金花山景色迷人,远处的一尊山岩活像一戴盔披甲的将军,正傲视着草地上的一切。落叶未尽的橡树林里,好像隐藏着将军的千军万马,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范吐出嘴里的草棍儿,正要起身,不远处的金兆天向他做了个手势,便又坐下了。天上仍然不见老鹰飞来,金兆天的紧张动作并没有结果。时间又过去了个把钟头,老范已经失去耐心了。突然,草地上的两只鸽子躁动起来,扑腾起翅膀。无奈腿被拴住了,任鸽子怎么扑腾,也飞不起来。“来啦!”金兆天豹子一样警惕起来,一双鹰眼瞄向蓝天。

顺着金兆天瞄准的方向望去,老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似乎被安装了一个放大器,在高远的天空深处,一个火柴盒般大小的黑点,越来越清晰,而黑点背景中的蓝天却越来越模糊,片刻之间,那黑点变成眼中的一只苍鹰,箭一般地直扑下来。

惊骇间的老范闭上眼,听到一旁的金兆天大喊一声:“中啦!”两人跑过去一看,一只怒目而视的苍鹰被网罩包住,正在拼命挣扎,用弯而锋利的喙死死衔住网绳。“青鹰!”金兆天惊喜地大叫一声。

青鹰是有一定年龄的苍鹰,头顶、枕和头侧呈黑油油的褐色。一抹白色羽毛项圈一样装饰着高贵的枕部。眉纹如同画笔描过,线条优美,苍青色的背部和翅膀结实有力。最难忘的是鹰的眼睛,敏锐孤傲,透着尖锥一样的寒光。第一次亲历捕鹰,金兆天的机智与沉着让老范敬佩不已。

捕到青鹰后,老范的熬鹰生活开始了。

熬鹰的关键是要熬去鹰的野性、锐气,一种古老而有效的办法是困,就是让鹰站在秋千上,不让它睡觉。只要鹰的眼睛一合上,就摇一下秋千,为了保持平衡,鹰不得不打起精神,在秋千上站稳。熬鹰人就是将来使唤鹰的人,熬鹰时一定要陪着鹰一起熬,鹰不睡,熬鹰人也不能睡。人看鹰,鹰盯人,大眼瞪小眼,就那么对视着,直熬到鹰的眼里有了自己的主人,熬鹰的目的就达到了。

老范性子急,熬鹰时喜欢手拿一根荆条,教官一样站在金兆天身边,青鹰总是目光凶狠地盯着他。老范对金兆天说:“这鹰看你和看我目光怎么不一样呢?看你时它的目光是横的,看我时是竖的。”“你拿根荆条做什么?”金兆天对老范说,“你拿根荆条,说明你没把青鹰当朋友,它怎么会接受你?”

驯化动物就是一个条件反射原理,还用什么人情?老范不以为然,把荆条在手中弯了弯,不肯放下。

熬鹰是件苦差事,用一个“熬”字来形容太恰当不过。老范跟金兆天熬了几天,两眼血红,头发干枯,人整整瘦了一圈儿。这是熬鹰吗?这是熬人呢。老范受不了了,揉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开始抱怨。“鹰通人性,你对它好,它才肯为你出生入死。好鹰是熬出来的,好的感情也是熬出来的,你对鹰使性子,鹰也会对你使性子。”金兆天给老范讲了一段自己熬鹰的经历。

刚学会熬鹰那年,他进山捕到一只雀鹰。那是只桀骜不驯的小鹰,趁他不备,在他肩头狠狠啄了一口,啄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气恼不过,用荆条抽了鹰一下,只一下,那鹰便忌恨在心,宁死不站秋千,开始绝食,一直挣扎至死。从这只雀鹰身上,他明白了熬鹰的道理。熬,就是磨去锐气和戾气,在人和鹰之间建立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人和鹰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是一种兄弟般的信任、一种生死与共的友谊。

老范若有所悟,扔掉了手中的荆条。

金兆天熬成了青鹰,也改变了老范的性格。一向牢骚满腹、慷慨激昂的老范变得沉稳了。每天收工后,他擎着青鹰在村外的山坡上兜一圈,晚上,与青鹰久久对视,和青鹰对话,甚至为青鹰背诵古诗。有时说得多了,青鹰也会嘹亮地叫上几声,掠走人的睡意。有一天,老范喜滋滋地告诉金兆天,说青鹰听懂自己的话了。金兆天问何以见得?老范说:“我和它说话,它频频点头。”金兆天笑了,他知道老范入道了。

老范和金花山的父老乡亲成了朋友,谁家杀猪包饺子,都来请他。老范也总是热心为村民做事,他把村小学几个有特长的孩子组织起来,教他们写生绘画。搞建筑设计的老范绘画特别棒,金花山很多人家都挂着他的画。从省城探亲回来,他给村里年轻人捎回一大把牙膏牙刷,让村民学习刷牙。他在金兆天家的山墙上用水泥抹出一块黑板,给金花山办起第一块黑板报。

看着老范的变化,金兆天满心高兴,两个人经常擎着青鹰上金花山捉山兔。有时,两人拢一堆篝火,烤几只野兔,听虫鸣泉唱,说山南海北,在山里彻夜不归。

一次,老范对金兆天说想把城里的未婚妻接到金花山,在这里成个家,过一辈子散淡日子。金兆天没有答应,他说:“金花山熬男人行,熬女人不中。”

老范的未婚妻没有来,两人最终劳燕分飞。金兆天是偶然听老范和青鹰对话时知道这个消息的,他安慰老范说:“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就是站在秋千上也会飞走。”老范跑到他和金兆天捕获青鹰的草地上,放开喉咙唱起来,天涯呀海角呀,觅呀觅知音……唱得鸟走云飞,回音不绝。

老范愈发离不开青鹰了,每天清晨和傍晚擎着鹰在村前村后转悠。村里孩子都叫他青鹰,他走到哪,哪的孩子就喊青鹰来了。这称呼让老范很自豪,有时他也以青鹰自称。

老范在金花山劳动了四年。四年里,他熬得稳重成熟,不再有牢骚,见人一脸微笑,哪怕是刚会走的小孩。后来他在村小学教书,一个人承担三个老师的工作量。四年时间里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身在金花山的老范没挨着饿。在过去的同事们为了三两豆油望眼欲穿的时候,老范在金花山可以放开肚皮吃大碗的山兔肉和黄米饭,这种福利恐怕除了偏僻的金花山不会有第二处。老范觉得自己幸运,四年的“右派”权当养身体了,当然这是他后来说的话。

回省城的通知是公社主任亲自进山告诉老范的。当过兵的公社主任骑马走了半天才进到金花山,他跟金兆天抱怨说,金花山再不修路就会被庙西镇开除了。见到他,金兆天猜到肯定是老范的事出头了,要不公社主任不会在马屁股上颠半天跑到这儿来。果然,公社主任传达了省里电话指示:老范解除劳动,五天内回省里报到。公社主任以为老范会激动一番,却见他十分平静,喃喃地对青鹰说:“我去了,你怎么办?咱们可是歃血为盟的刘关张呀,不能分开的。”

金兆天拍了老范一掌,对主任说:“晚上请你吃兔肉,喝高粱烧。”

那晚,金兆天陪主任喝了不少酒,而老范则喝了一碗就去村里遛弯。金兆天知道他有心事,也不管他。主任酒喝得有些高,瞅着屋里那只目光凶猛的青鹰问金兆天:“你咋让这东西随着你的指挥棒转?也靠‘专政’吗?”金兆天也没少喝,他指着青鹰说:“它不是鹰,它是我和老范的兄弟。”

主任哈哈大笑:“你可小心点,别让兄弟啄了眼。”

第二天一早,老范早早起来,擎着青鹰上山了,他要在离开金花山之前再放一把鹰。

正是山花盛开的春天,金花山的空气被花香滤过,吸一口,五脏六腑都滋润惬意。老范擎着青鹰在山中漫无目的地遛着,他来到山坳一片寺庙的废墟处。废墟前有一截被敲断的残碑,碑上的字已经模糊难认,仔细辨认,尚可认出“路惠州____空峒____林泉寺”的字样。老范正在摸索残碑上的文字,手臂上摘下头罩的青鹰忽然抖动了一下翅膀,老范顿时警觉起来,是青鹰发现了猎物。老范没有急着放鹰,他顺着鹰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大一小两只褐色的山兔正在远处废墟中竖着长长的耳朵张望。

老范右臂一抖,青鹰振翅而去。令老范不解的是两只兔子只逃走了一只,另一只大的竟在原处兜圈子。青鹰没去追赶逃走的那只小的,显然瞄准了留在原处的那只大的。青鹰在空中展翅一照,把一个飞翔的姿势凝固下来。这是苍鹰捕兔的技巧,在朗朗晴日的天空,苍鹰一旦发现猎物,不是急于攻击,而是在空中展翅一照,借助阳光把一个黑色的影子投在猎物身上,猎物便没了逃生的勇气,任苍鹰俯冲下来一爪抓住脖颈。这一次,因是清晨,青鹰展翅一照并没有影子投下,山兔身上也没有那个可怕的影子。眼看青鹰闪电般扎下来,就在它张开利爪贴近兔子的一刹那,山兔突然翻过身来,用两只长而有力的后腿狠命向青鹰蹬去。“啊!兔子蹬鹰!”

老范惊呼一声,只见青鹰扑下去的地方腾起一团褐色羽毛,山兔一个蹿高逃走了。

老范跟金兆天上山四年多,第一次见到兔子蹬鹰。大的山兔为了幼兔能在鹰爪下逃命,不惜吸引青鹰,拼上性命,选择九死一生的一搏。如果成功逃命,不仅可保住幼兔,青鹰也将受到重创。

青鹰张着喙急促喘息,煤精般的目光中透出一种不屈和惊惧,血迹染红了胸口处的羽毛。

惊慌失措的老范抱着青鹰往山下狂奔,就在他跑进金家院子时,怀里的青鹰永远闭上了眼睛。

老范蹲在楸子树下,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他把死去的青鹰带回省城,托林学院的朋友制成标本,一直摆放在办公室的书柜上。

老范后来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校长,只要有到辽西的机会,总是驱车到金花山看望金兆天。老范总爱说:“老金啊,我是你‘熬’出来的。”老皮

老皮是个被开除公职的干部。当年作为工厂里的八级钳工干得好好的,忽然“祖坟冒青烟”,被上级选中进县革委会当了个副主任,一下成了县官。像当钳工一样,他抓工作一丝不苟,上边怎么布置工作他就怎么抓,“丁是丁卯是卯”,从来不走样,因此在革委会班子中有强硬派一说。有同事劝他,当干部要悠着点,不能太猛。他说:“怕什么?大不了我还回厂子当八级钳工。”“文革”结束后,老皮被撤职,出路比原来预想的要惨:他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和老婆离了婚,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无业游民。有同事对他说:“老皮!你捡着了。其他‘造反派’头头都去蹲笆篱了,就你还是个自由身。”老皮说:“我咋就成‘造反派’了?我八级钳工做得好好的,是上边要我当这个官的。”

老皮当县官时和庙西公社主任老于关系好。老于也是工人出身,是车工。车钳铆电焊,车工最牛。老皮格外敬佩老于,为庙西公社争口袋办实事。县里开会时,两人碰在一起就爱探讨钳工、车工的技艺,有说不完的话。老皮丢了饭碗后,不想在县里当无业游民,就向老于提出想到庙西镇当个农民。对于如何安排老皮这么个敏感人物,老于也为难,好在老皮当主任时没整过人,县里没有老干部揪着他不放。领导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金花山。金花山几乎与世隔绝,老皮到那儿去不会有什么影响,便派辆马车把老皮送到金花山。

老皮来的时候,金兆天是金花山大队的大队长,安顿老皮的事自然落到他头上。老于让赶马车的人给金兆天捎了一句话:老皮不是坏人。金兆天让车老板给老于捎去两句话:不管好人坏人,到了金花山都是客人。金兆天安排老皮住在老范住过的西屋,自己一家三口住东屋,四个人在一个锅里吃饭。

老皮原本体格健硕,懵懵懂懂两年下来,身体垮掉了,瘦骨嶙峋仿佛只剩一副皮囊。金兆天问他:“为啥非要到偏远的金花山来?这里看县城就像看北京。”老皮说:“金花山让我想到了花果山。”金兆天一听就乐了,人家毕竟当过县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

老皮在来金花山的路上,被颠簸的马车颠坏了坐骨神经。为了照顾他,金兆天让他负责看青,挣成年劳力的工分。看青是个美差,因为金花山无霜期短,主要种黍子,很少种容易被人偷掰的苞米,看青的任务比较轻松。老皮要看的是山里的野猪,因为常常有野猪下山糟蹋谷物,但这些野猪不是伤人的孤猪,大都是成群的小猪,老皮看青也就没什么危险。老皮的武器是一面铜锣,发现野猪下山就敲锣。野猪胆儿小,锣声一响,调头就逃回山里。自老皮来了后,金花山不时就响起一阵锣声,村民开玩笑说:老皮敲锣,吓跑猪婆。当地人习惯把母猪称作猪婆。

老皮少言寡语,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每顿就吃一碗黄米饭,吃菜也寡淡。除了上工,老皮每天晚上都捧着本新华字典写材料,问他,也不避讳,说是写申诉信。镇上的邮递员每星期来一趟金花山,每次老皮都要捎寄厚厚一封信,可就是不见有一封回信。金兆天知道他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就琢磨着让老皮别整夜整夜地写信,放下包袱高兴起来。老金自然就想到了熬鹰。

春天不能捕鹰,因为春天鹰在抱窝,这个季节捕鹰等于荒掉一窝鹰卵。夏天也不能捕,夏天雏鹰依靠老鹰喂食,老鹰被捕,雏鹰就会饿死。捕鹰只能在秋季。老皮到金花山这年的秋天,金兆天进山捕到一只鹞子。鹞子是捕鸟的高手,熬成后抓鸽子和鹌鹑最拿手。

金兆天请老皮到柴房里一起熬鹰,老皮爽快地答应了。半年过去,老皮的写作水平飞速提高,可以撇开字典很快写完一封申诉信。写完后无事可做,老皮就和金兆天一起熬鹰打发时光。

柴房里熬鹞子都在晚上。因为是初熬,鹞子还享受不到西屋小秋千的待遇,如果说柴房里的秋千是树干的话,西屋的小秋千则是人的臂肘。柴房里熬鹰,重在挫其锐,钝其志,耗其精,劳其神,让鹰屈服于人。而西屋熬鹰则在授其命,长其技,辨猎物,聚精神。等到柴房里的鹰锐气熬尽之时,就可将其带到小秋千上做强化训练了。为了让沉默寡言的老皮开口说话,金兆天想着法子和老皮交流。“你说人和鹰谁自由?”金兆天问。“当然是鹰了,”老皮说,“想飞哪儿就飞哪儿,连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金兆天问:“拿这只鹞子说呢?”

老皮说:“那就不如人了,因为它成了你的猎物。”

金兆天好一会没有说话。老皮问:“我说得不对?”金兆天点点头,说:“是不对,我看还是鹞子自由。熬它这几个月,它只是暂时没有自由,可熬成了它,它在捕猎时还是自由的,想抓鸽子就抓鸽子,想抓麻雀就抓麻雀,它就是消极怠工我也惩罚不了它。可是人就不一样了,每个人都装在看不见的笼子里。熬鹰是一阵子,熬人却是一辈子。”

老皮用力点点头,说:“是啊,想想看,我老皮就不如这只鹞子。”“我看你比这只鹞子强。”金兆天说,“只要能熬过去,你还有前程。”“我还有什么前程?‘双开’了,工厂回不去,现在当农民都不合格,只能敲锣看青。”马灯昏黄的光线里,瘦削的老皮萎靡疲倦。

金兆天盯着秋千上鹞子黑亮的眼睛说:“鹞子眼尖,可再尖的眼也有看差的时候。你说鹞子被网住怪什么?”老皮苦笑了一声,道:“还不是贪网中的诱饵?”金兆天反问道:“那你当初去当县领导,也贪的什么诱饵?”老皮一时无语。

自己本来是个劳模,是收入比厂长都高的八级钳工,干得好好的,却稀里糊涂当了县官儿。当时地区一个领导找他,问他愿不愿意到县革委会为人民服务,他想都没想就说服从组织安排。这一表态,铸成日后被“双开”的大错。要说诱饵的话,还不是当县官的体面和虚荣,走到哪儿,哪儿就围着一帮人。他虽说是八级钳工,但只带一个徒弟。当然,这些都是当时他心里泥鳅一样乱窜的念头,他不说别人不知道,他觉得这些念头也没影响自己的工作。他一封封地写申诉信就是想申诉这个问题,他做的一切都是按上级文件要求办的,从来没有自作主张,自己这点墨水只能当个执行者,当不了主事的。他想不明白自己哪儿错了,不让当官就不当官,回工厂当钳工总行吧,怎么一夜之间成了坏人?“鹞子自投罗网,被熬不冤。你选择当官从政,挨整也当然,认了吧,别再写那些申诉信了,劳神费力的。人生就像上金花山,走到悬崖上回头就是了,不能逞强往下跳。”

两行泪水从老皮的眼角缓缓流下,金兆天的话打动了他的软肋。当夜,望着那个静静的小秋千,他一直无法入睡。柴房里金兆天和那只鹞子也厮守了一夜。

第二晚,老皮破天荒吃了两碗黄米饭,撂下饭碗潇洒地用袖口抹了一下嘴,对金兆天说:“你睡吧,今晚我熬。”金兆天为他点上马灯,放心地回东屋睡了。

连续五天,老皮都坚持夜里熬鹞子。金兆天问他不困吗?老皮说:“我白天看青时候睡,反正野猪也不伤人。”金兆天笑着说:“我要扣你工分了,谁让你上工时候睡大觉。”老皮说:“我整个人都是金花山的,把我扣了去也没啥。”金兆天心想,老皮开窍了。

从熬鹞子开始,老皮就不再写申诉信了,那本新华字典还是没事就翻着看,他还托镇里的邮递员买来几本钳工技术的工具书。深秋的金花山下,在一垛垛码起来的黍堆旁,社员们常常看到肩上驮一只鹞子的老皮在看书。

两年时光,老皮的身体牛一般结实起来,与初到金花山时的落魄判若两人。一次,金兆天去公社开会,于主任悄悄问老皮的情况,听说老皮长了一身膘,老于张大的嘴好久合不上。他让金兆天给老皮带去两条握手牌香烟。老皮从金兆山手里接到烟,看着烟盒上的商标好半天没说什么。老皮不抽烟,金兆天却是个烟袋不离嘴的烟鬼。老皮把烟给了金兆天。

进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头一年,县里给老皮落实了政策,让他回当年的工厂当钳工。老皮回去后不久,赶上中美关系进入蜜月期,他以技术移民身份去了美国,又经美国辗转去了加拿大,在蒙特利尔一家公司当工程师。九十年代初老皮回国一次,专程来金花山看望金兆天一家。他在金家的西屋炕上和金兆天喝了一天酒,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末了,老皮说他想捐点钱,把金花山的路修修。当年他坐马车来的时候把坐骨神经都颠坏了。金兆天婉言谢绝了老皮的好意,两个人以连绵的金花山为背景,照了墙上那张合影。师长

师长是个远近闻名的英雄,曾带领部队扑救大兴安岭大火,火线立功,上过报纸电视。他的部队驻防赤峰,离克什克腾旗草原不远。克什克腾草原是雄鹰的天堂,受地理位置影响,这位师长格外喜爱鹰,曾用半自动步枪把空中的老雕打下来,部队官兵送他绰号“射雕英雄”。师长玩鹰玩出了名堂,他把师侦察连命名为山鹰连,另外他还养了一只很厉害的雀鹰,取名贝勒,在附近崇拜鹰的蒙古牧民中很有影响。经常有牧民专程到部队看这只训练有素的贝勒,在官兵眼里,贝勒已经成为部队一员。玩鹰人好斗,可在和平时期和谁斗呢?英雄最痛苦的事就是没有对手,就像武林宗师,不打败各路豪杰就无法立威服众。

师长姓师,别人问贵姓,他会这样回答:师长的师。他似乎天生就是当师长的料。据说他当团长时,下属喊他师团长觉得别扭,师团长是什么级呀?在日本鬼子那里,是标准的正军级!他当了师长,大伙叫起来舒服多了。私底下又说,要是他当了军长该怎么叫呢?

师长不忙的时候,喜欢手臂擎着贝勒,骑马到克什克腾旗草原上抓地羊。贝勒很勤奋,每次都能抓上几只,运气好的话还能逮几只獭兔。师长父辈是南下干部,他出生在岭南,习惯吃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尤其喜欢吃地羊。地羊这种草原鼠,个头肥大,肉味鲜美,当地农牧民称之为瞎目鼠子。师长吃地羊肉,皮毛给警卫排做护膝,地羊骨用坛子泡酒。师长说地羊骨泡酒赛虎骨。用军用水壶装上两斤高粱烧泡的地羊酒送人,是他待客的最高礼遇。

因为鹰,师长和偏远的金花山下的金兆天成为莫逆之交。

一次下连队,小战士看到师长的鹰和战友窃窃私语。说首长的鹰和司务长家的鹰差远了,首长这充其量叫老鹞子,不叫鹰。战士的话声虽小,却让师长听了个真切。他叫住小战士问,你们司务长是谁?

小战士吓坏了,结结巴巴报告说司务长姓金,听司务长说,他家祖祖辈辈都猎鹰熬鹰,他家玩的是大个头的青鹰。

这个司务长就是金兆天的儿子。

师长找来金司务长,说我要去会会你爹。一句话,把小小的连司务长吓得尿了一个星期黄尿。

师长向上级请了一周探亲假,没回岭南,带了一名司机、贝勒和几坛地羊酒、几箱军用牛肉罐头,驱车两百多公里,去金花山找金兆天。临走时问金司务长给家里捎点什么东西,司务长说托首长捎封信吧。

见到金兆天,师长一句寒暄也没有,盯着金兆天的络腮胡子看了好一会,才说:“你儿子说你玩鹰,我也喜欢鹰,我想见识见识你的鹰。”说完,把那封信交给金兆天。

老金被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随同司机把事情原委介绍了一番,老金才定下神来,心想:傻儿子显摆这个干什么?这个首长也挺有意思,跑两百多公里路只为了赌口气。

老金打开儿子的信,信里千嘱咐万叮咛,叫老爹看在他前途的份上,别折了师长的面子。

老金一边让老伴张罗饭菜,一边安顿师长到西屋坐下。师长一进西屋,就看到小秋千上站着一只鹰,鹰见有生人进来,警惕地忽闪了几下翅膀。

杀气腾腾的师长见到老金的青鹰,底气有些下泄。老金养的是一只岩鹰,体大凶猛,鹰的头部黑白分明,羽毛像漆过一样油光发亮,鹰眼过处,仿佛有阵阵冷风掠起,王者霸气不鸣自威。见到此鹰,身经百战的师长连咽了三口吐沫。

一旁的司机捅了捅师长,小声道:“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师长吼道:“妈了个巴子,先别灭自己威风,是好是孬放出去遛遛才知道。”

几个人简单吃了午饭,饭前,老金把自己的鹰擎到柴房里。吃饭时师长不说话,但咀嚼蔬菜的动静很大,甚至能听到他牙齿的切磨声。

师长和老金说定,一起带鹰上金花山,谁的鹰先捕到猎物就算谁胜。临上山前,老金对师长说:“我一个草民和你这么大的首长赛鹰,不合适吧。”师长倒爽快:“是鹰和鹰比,又不是我俩打,你怕什么?”老金说:“看上去是鹰比鹰,其实是比我俩熬鹰的本事。”师长道:“那是。”说完后很精心地捋了捋贝勒的翅膀。贝勒翅膀上的羽毛是黄褐色的,像秋天草原上的枯草,这是贝勒的保护色。师长见老金从柴房里擎着鹰出来,大喝一声:“出发!”

午饭后,那个跟班小司机借口上茅房悄悄告诉老金,师长的面子比他的命还要紧,师长将赛鹰的事儿看做一场战斗。老金听后暗自高兴,自己玩了半辈子鹰,终于遇上一个知音,而且是赶了两百公里的路寻上门来的。

正是秋收结束的季节,村民闲着没事,听说有部队的大官来和金兆天赛鹰,便跟着一起看热闹。一群人来到金花山最高处的棋磐岩。棋磐岩是一块大且平的岩石,传说有两个道士在这里对奕,连杀三天三夜不分胜负。最后两个互不相让的道士化成了两尊山石,各居棋磐岩一侧,从山下望上去,真就像两个人在对弈。棋磐岩景色颇佳,站在岩石上,整个金花山大小峰峦尽收眼底。因时间恰好午后,山谷沟壑雾气散净,阳光照射下,连绵的金花山像一群揭开了面纱的少女,展开万种风情。

师长擎着鹰,环视一下层峦叠翠的群山,对老金说:“开始吧。”老金点点头,两人同时摘掉鹰的头罩。

贝勒不愧是大草原上的天之骄子,在师长的手臂上显得跃跃欲试,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在山间尤其刺耳,令人毛发竖立。

老金手臂上的岩鹰显得稳健沉着,它不时转着头俯看山谷,翅膀已经抖过两次了,但主人却没有放鹰的示意,它也就依然在捕捉着目标。突然,师长手臂一抖,手臂上的鹰腾空而起。与此同时,老金也放飞了手臂上的鹰。只见老金的鹰在天空中盘旋一圈,又飞回到老金的手臂上。而贝勒则一个俯冲扑向山下的一块开阔地,眼看着一只正要起飞的鹌鹑被它踩到利爪之下。

众人一片欢呼。

胜负已定,打道回府。老金备了酒席,特意请看热闹的乡亲一同来陪师长喝酒。村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军官,一时手足无措,连酒碗都不知怎么端。师长也不客气,见桌上都是素菜,搬出一箱牛肉罐头和一坛地羊酒,用匕首咔咔全部切开,往大盆里一倒:“老乡们,来来来,喝酒吃肉。”

连喝五碗地羊酒,师长开始面呈酒色。陪酒的村民没喝过这么有劲的酒,一个个里倒歪斜,不能自持。老金倒是清醒,他知道地羊酒是药酒,于是只喝自己的高粱烧。众人酒足肉饱,到院门口围着军用吉普车透气闲扯,还有几个在对柴房里的两只鹰评头品足,西屋炕桌上只剩师长和老金。

院子里的人不知师长和老金都说了些什么,只看到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得满院子酒香。

师长在西屋炕上住了五天,天天和金兆天上山遛鹰,形影不离。师长走时为金兆天留下一坛地羊骨泡的酒,金兆天用蜡封好坛口放在粮仓里。作为回报,金兆天要把那只岩鹰送给师长,被师长婉拒了。

两人肩靠肩在西屋窗下照了墙上的那张合影。

回到部队,师长把山鹰连的名字改了,还是叫侦察连。

后来,师长转业到北京,由副司长、司长,一直当到副部长。退休前,师长找了一家企业给金花山捐了些资金,把土坯房的村小学改建一新,村民习惯把小学称作将军小学。

听金老爷子讲完师长的故事,郑小毛不明白,老爷子的岩鹰怎么会输给师长的贝勒?岩鹰熟悉当地环境,捕猎应该更高一筹才对。金老爷子若无其事地说:“我在柴房里把鹰喂过了。当然,师长就是师长,这能骗过别人,却骗不过师长。”

风鸢

金花山的夏天似乎还没舒展开,秋天就来叩门了。郑小毛穿着套头毛衣,或溜溜达达,或闷头上网,整天再无别事。金花山的网速慢得烦心,呆在网上也没多大意思。作为挂职的副主任,总得做点什么吧。郑小毛问金老爷子,金老爷子的回答倒简单:“呆着就得。”

什么叫呆着就得?郑小毛很郁闷。挂职,是来锻炼的,呆着能锻炼什么?平心而论,金花山也真的无事可做。这里邻里和睦,用不着调节纠纷。村里没有谁家富得流油,也没有哪家穷得揭不开锅,日子都过得八九不离十。郑小毛认为村上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翻修破庙一样的村委会,二是修路,让大小车辆能方便得进山来。

他把翻修村委会的想法对金老爷子说了,说那个村委会有损金花山形象,他来的时候一看这石头房子,心里凉了半截,以为到了林教头的风雪山神庙。金老爷子捋一下胡子,道:“古人有话,官不修衙嘛。”

郑小毛再笨,话还是能听明白,不过金老爷子也太高看村委会了,还真拿村长当干部了,村委会算哪家的衙门?但他此后却不再提翻修村委会的事。

他又说了修路的事。金老爷子问他:“你知道金花山为啥能有这么多树、这么多野生动物?”“您老看护得好呗。”“贼多不胜防,看,是看不住的。金花山能这么囫囵个的原因就一个,这里不通公路。”老人深邃的目光投向村外那条羊肠小道,又说:“要是路通了,大车小车开进来,金花山就毁了。”“可是,要想富,先修路,这是电视里天天讲的经验呀。”“富了又能怎样?多少钱是多?金花山祖祖辈辈不都这么熬过来了?平静才能长远,平静是福啊。”

金老爷子不在乎电视上的好经验,他说人这一辈子,要守住闸,对金花山来说,路通就是闸开,闸开这块净土还不被淹掉?

从老人的话里郑小毛听出来,金老爷子的人生追求还局限在老子的小国寡民理想上。也难怪,与世隔绝的金花山,时光似乎比别处慢了好几截,怎么会如城里般开化?但金老爷子无形而又强大的气场惯力让他只能乖乖顺从老人的意志,有时他会有一种时空穿越之感,觉得眼前的金老爷子就是古代那个骑牛出函谷关的道家鼻祖。

一日,端详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郑小毛忽然想起老人说过秋季可以捕鹰的话,提出了想学熬鹰的请求。金老爷子一听,络腮胡子顿时绽放开来,兴奋地说:“我就等着你提这个茬呢,不熬鹰,金花山不是白来一回?”

老人略作沉思,指了指金花山最高处:“棋磐岩上有个鹰巢,是不迁徙的留鸟,这个季节,雏鹰都该出窝了,可以下手。”“棋磐岩不是您和师长赛鹰的地方吗?怎么又有了鹰巢?”“人进鹰退,人走鹰来。十年前,有个掏鸽子蛋的孩子在那儿摔死了,村里人认为棋磐岩犯邪,就没人再去,老鹰便在那儿筑巢了。”

金老爷子所说棋磐岩上的留鸟是一窝金雕。捕获金雕对老人来说是一种挑战,活了七十多岁,他还从来没捕到过这种翼展比人都高的鹰。但老人不叫这个学名,他给金雕起了个很古老的名字——风鸢。老人说,听父亲说,爷爷捕到过一只风鸢,这种鹰叫声凄厉,它一鸣叫,山上就会刮大风,爷爷叫它风鸢。

郑小毛很兴奋,金雕也好,风鸢也罢,对于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猛禽,他的好奇心被激发到了极致。

第一次陪金老爷子进山捕鹰,郑小毛跃跃欲试,听过三幅照片的故事,自觉捕鹰之事已不生疏,缺少的只是实战经历。金老爷子带好网具,拴好一只肥胖的芦花鸡递给他。郑小毛问:“不是用鸽子吗?怎么改鸡了?”

老人朝棋磐岩方向扬扬头道:“风鸢看不上鸽子。”

郑小毛感到他们要捕的鹰与三幅照片中的鹰不同,怕是个庞然大物。

进山的路上,郑小毛怀里的芦花鸡一直在发抖,喉咙里不时发出“咯咯”声。郑小毛摸摸鸡冠,小声说:“没事,你只是诱饵,风鸢吃不了你。”走在前面的金老爷子头也不回地说:“谁说没事,风鸢利爪快如刀,莫说是鸡,就是狗,也能把脖子穿透。”话刚落,跟着一路小跑的黄狗竟然汪汪叫了两声。

来到老人熟悉的那片山间空地,支好网,拴好鸡,把引线扯得远远的,在一棵粗壮的橡树下坐下来,懂事的黄狗也不作声地趴在身边,两只耳朵时立时伏。捕鹰一定要选择树下隐藏,而且要选带有树叶的大树,这样,空中盘旋的老鹰才不会发现你。深秋季节,橡树的叶子虽然已经枯黄,但还挂在树枝上,是隐蔽的好地方。

金老爷子背靠树干,嘴里衔着没点燃的烟袋,远远凝视着棋磐岩。棋磐岩上方,有几只鹰盘旋着。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缓缓飞翔的鹰是空中唯一的景观。这应该是惬意轻松的时刻,静谧的大山里,郑小毛依然感受到金老爷子的气场。他想给老人点燃烟袋,老人摆手制止了。是啊,有烟火存在,风鸢怎么会来?郑小毛感到自己的心率无法自控,明明坐在树下休息,但心脏还像刚才登山时那样在急促地发出咚咚声。他知道,这是自己离金老爷子太近了,金老爷子的每根胡须,都能敲动他的神经。

芦花鸡在草地上紧张地转圈,两腿被绳索捆住,只能在半步范围内活动。它似乎知道自己身处险境,虽然金老爷子在网口处撒了几把谷粒,但它并不去啄食眼前的谷粒,而是侧歪着头注视着棋磐岩的方向。“鸡也知道害怕。”郑小毛自言自语。

两个人,一条狗,从上午等到黄昏,风鸢并没有扑下来,一直在山峰最高处盘旋。

金老爷子在黄昏到来的时候点燃了衔了一天的烟袋,闷头吩咐一声,回家。

郑小毛不明白,风鸢为什么不过山坳里来,难道它发现了什么?抱着那只躲过一劫的芦花鸡,问了一句:“明天还来吗?”“等下了雪再来。”

第一次与风鸢较量,风鸢没有接招。

郑小毛期待着下雪,但这一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迟,直到大雪节气那天,金花山才迎来第一场雪。郑小毛第一次见识金花山的雪,尽管没有夸张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的程度,但下雪时间的长度和雪的厚度却让他大开眼界。雪一夜未停,堆在门外的雪厚得堵住了院门。站在院子里,金老爷子眺望着棋磐岩方向,绽开络腮胡子,冲着郑小毛下了一道命令:“抓紧吃饭,吃饭后进山!”

黄狗在前,金老爷子随后。抱着瑟瑟发抖的芦花鸡,在没膝深的积雪上,郑小毛踩着前面的脚印,跟在金老爷子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山了。苍茫白雪上的一行足迹是雪后金花山上唯一的足迹。

还是那块山坳空地,还是那棵老橡树,只是空地里不见了荒草,唯有湖面一般的雪。金老爷子带了扫帚和铁锨,两人一个铲一个扫,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清出碾盘大小的一块草地。支网,拴鸡,把引绳拉到橡树旁,又用扫帚扫平足迹,潜伏妥当,静等风鸢的光顾。

这一次,棋磐岩上空并没有风鸢盘旋,山谷如同两个凝固的道士在那里端坐对弈。郑小毛冻得直哆嗦,问金老爷子风鸢会不会来。金老爷子定力十足,点点头,深邃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棋磐岩。

金婶为他俩烙了油饼,老爷子没吃,郑小毛也没吃。风鸢不来,哪有心思吃饼?老人怀里揣了一小壶高粱烧,不时掏出来抿一口。酒壶是锡制的,是家传的古董。他把酒壶递给郑小毛,小毛摆摆手。他可没有这么喝酒的习惯。

天空阴郁,看不到日头。郑小毛看看表,已经过晌了,正要劝说金老爷子吃点东西,老人打个手势制止了他。郑小毛朝棋磐岩方向望去,空中一只风鸢由远及近,急速掠过来。这风鸢没有升空盘旋,而是从岩石上起飞直接俯冲下来。草地上的芦花鸡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惊恐地叫个不停。金老爷子伏在雪地上,双手拽紧网绳,只要风鸢扑下来,就会进入罗网。

风鸢箭一般射过来,在离芦花鸡不远处的灌木丛边,嗖地抓起白乎乎一团,奋力飞走了。

郑小毛看傻了,这哪里是鹰?分明是能抓走人的九头老雕!

金老爷子也愣住了,他没料到,风鸢飞来不是为了芦花鸡,而是为了一只想来偷袭芦花鸡的白狐狸。可怜这小白狐成了风鸢的午餐。“回去吧。”金老爷子有些气馁。“今天风鸢不会再捕食了。”

金老爷子不死心,郑小毛也不死心。风鸢难道对鸡不感兴趣?鹰抓鸡,天经地义,怎么到了棋磐岩,风鸢的习性就变了呢?

春节过后,金老爷子决定再次进山。这次,他没有带那只九死一生的芦花鸡,他选了一只小山羊。

郑小毛回城过年时查阅过资料,金雕这种猛禽不能小觑,强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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