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无妃:全3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5 02:45:49

点击下载

作者:华楹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六宫无妃:全3册

六宫无妃:全3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封面版权信息

六宫无妃(上)

六宫无妃(中)六宫无妃(下)

目录

CONTENTS

第一章 幽秘

第二章 晓星沉

第三章 知学

第四章 垂灯春浅

第五章 浮烟

第六章 白露晞

第七章 夜生凉

第八章 梧桐月

第九章 浮云中断

第十章 暮云重

第十一章 婵娟误

第十二章 杨柳弄春柔

第十三章 水引桃花岸

第十四章 拂罗衣

第十五章 风暖鸟声碎

第十六章 水犹寒

第十七章 画屏幽

第十八章 欲妆临镜慵

第十九章 香风定

第二十章 宝镜觅新妆

第二十一章 晓色云开

第二十二章 空惹啼痕

第二十三章 玉肌凉

第二十四章 金钩细

第二十五章 黄金缕

第二十六章 香雾散(上)

第二十七章 香雾散(下)

第二十八章 醉漾轻舟

第二十九章 凌波漫

第三十章 东窗未白残灯灭

第三十一章 无忧无惧

第三十二章 霜华净碧空(上)

第三十三章 霜华净碧空(下)

第三十四章 细雨湿流光

第三十五章 风定落花深

第三十六章 烟霭纷纷

第三十七章 锦绣绫罗

第三十八章 寒声碎

第三十九章 檀音袅袅

第四十章 秋意纵

第四十一章 凭窗细语时

第四十二章 雾迷津渡

第四十三章 萧史乘龙

返回总目录第一章幽秘

早春二月,魏国都城平城还笼罩在一片清冷之中。

地上残雪未消,太皇太后居住的奉仪殿外,小太监正把粗盐细细地铺撒在地面上。殿内小佛堂里,两个十来岁的少女,穿着一模一样的嫩黄宫装,正跪坐在珠帘外,听着佛堂里的动静。

檀木桌上的铜镜里,映出两张发饰相同、五官却毫无相似之处的脸。

左手边的少女,面如满月,眉眼间透出北方少女的爽利,那是太尉冯熙的嫡出长女冯清,生母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博陵长公主,从小受尽万千娇宠。

右手边的少女,身形纤细,乍一看倒更像南方女子。垂下的额发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尖尖的下颔,肤色莹白如玉。“喂,冯妙,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摘花了。”冯清向她一撇嘴,发号施令似的,带着趾高气扬的神气。冯妙比她还大几个月,生母是出身卑微的歌姬,冯清从不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叫她一声“姐姐”。

冯妙看一眼铜镜旁边的滴漏,再有半炷香时间,太皇太后就会从佛堂里出来。每天这个时候,她和冯清就要轮流去园子摘回新鲜的花枝,放在佛前供奉。“昨天就是我去,前天也是我,今天该轮到你了。”冯妙低垂着眼帘,盯着青砖地面,她不想跟这个被惯坏了的大小姐多起争执,免得惊扰了太皇太后。“你……”冯清杏眼圆瞪,正要发火,想起太皇太后就在帘子里面,重新压低了声音,“我衣衫单薄,出去会冻坏的,这个月都是你去。”明明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她却说得理直气壮,把秀眉一扬:“只要你肯替我去,我那些首饰,随便你挑。”

冯妙心里暗暗发笑,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轻轻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好,我要你那支飞鸾衔珠步摇。”她低垂着头,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狡黠笑意,“现在就要。”

果然,一听见这个名字,冯清原本得意扬扬的脸上浮上一层怒气。那支飞鸾衔珠步摇是博陵长公主及笄时收到的礼物,请了无数能工巧匠才制成的,光是镶嵌在飞鸾口中的那颗硕大东珠,就已经价值连城。冯清偶然看见,喜欢得不得了,软磨硬泡了好几天,才从博陵长公主手里要了来,带进宫后越发舍不得离身,天天放在怀里,生怕被人粗手粗脚弄坏了。

有心要反悔,偏偏冯清又一向自视甚高,不想在这个姐姐面前丢了面子,只能咬着牙一狠心,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丢在冯妙面前。

冯妙捡起锦囊,心里暗赞一声,果然是贵重的物件,连包裹这件东西的锦囊都是上好的蜀绣。手指拨开锦囊一角,里面就是那支飞鸾衔珠步摇,东珠在微弱的灯光下,发着莹润的光,表面微微泛着一层浅浅的金粉色,比纯白的东珠更加难得,价钱自然也更高。

冯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守财奴!要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带进棺材里去呀?”

冯妙抬起头,微微笑着看她:“现在归我了,我要带到哪儿去,你就别操心了。”看着冯清心疼不舍,偏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越发觉得好笑,手指钩着金丝绳绕了两圈,把袋口收紧,又小心地把锦囊放进袖筒里。

她的确爱钱,像冯清这样的大小姐,永远也体会不到钱的好处。可她不是为自己,冯妙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件东西怎么才能又快又划算地变成银子,给娘送去呢?从她记事开始,娘就一直在找人,镖师、商贾、优伶……只要是往南方去的人,娘总要拜托他们帮忙找,这些年已经不知道搭了多少钱进去,却一直没有结果。

冯妙用手撑着青砖地面站起来,踮起脚尖去拿多宝格上的缠枝纹梅瓶。手指刚触到瓶身,身后被人猛推了一把,冯妙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撞在多宝格上。梅瓶摇晃了几下,瓶身一歪,眼看就要掉下来。

太皇太后礼佛时,最喜安静,砸碎了梅瓶倒不要紧,要是惊扰了太皇太后,非得挨一顿板子不可。冯妙顾不上看身后得意忘形的人,赶紧伸开双臂接住要落下的梅瓶,瓶身滑溜,她只能用双臂把它抱在胸前。梅瓶里的水,哗啦啦泼了她满身,那是昨天插花剩下的水,还带着点枝叶的清新味道。

好在瓶子没碎,冯妙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胸前的衣裳湿了一大片。她看一眼滴漏,已经来不及去换衣裳了。

冯清也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她面前,歪着脑袋看她,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快去呀!怎么,收了我的东西,又想反悔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冯妙微微摇头。冯清算不上恶人,只是从小骄纵惯了,不肯吃半点儿亏。她随手扯过一件披风,把自己连人带瓶一起裹住,抱着梅瓶往外走去。

天才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微微泛白,西边还是深沉的蓝色。冷风一吹,冯妙觉得从头到脚都要凉透了。她收紧披风,腾出一只手,用泛白的指尖钩着披风边缘,奔向园子里最近的一片树丛。

大约是借了附近宫殿里炭火的热气,拐角处几棵迎春花树,已经开出了一串串黄颜色的六瓣小花,在清晨寡淡的雾气里,显得特别鲜亮诱人。冯妙站在树下,左右端详,考虑着摘哪几枝插在瓶里会好看。

南边树梢上的一枝,开得特别好,只是位置稍微高了点。冯妙拿出小剪刀,尽量抬高胳膊,去够那一枝迎春花。差一点……还差一点……她只顾盯着那一串花朵,连披风滑落在地上都没发觉。

冷风吹得她一哆嗦,手指都有些不受控制,眼睛清清亮亮地盯着枝头,嘴唇紧紧抿住。她已经把身体伸展到极限,可还是够不着。

正要无奈放弃时,身后忽然一暖,一个指节修长的手掌握住了她冻得发白的手,轻轻向上一带。“咔”一声轻响,那枝迎春花已经不偏不倚,正好落进她怀中的梅瓶里。

耳后男子的嗓音,醇厚如夜色:“还要哪一枝?我摘给你。”

听见熟悉的声音,冯妙也不回头,抱着梅瓶轻轻一挣,笑着继续打量高处的树梢:“谁要你摘?我是要摘了给太皇太后供奉佛祖的。”“太皇太后发愿供佛,却支使你大冷天出来挨冻,佛祖要是看见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想。”男子捡起滑落在地上的披风,轻轻抖开,披在冯妙身上,又绕到她身前,俯下身子要替她系好披风上的缎带。

男子身形颀长,高出冯妙许多,北方贵族中流行的窄袖胡服,穿在他身上,竟然颇有几分飘逸出尘的仙气。一双眼睛里的瞳仁,是极纯粹的碧色,像两块美玉,流光溢彩。

只听声音,冯妙就已经辨认出来人。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只是跟随家人来拜见博陵长公主的小孩子。一转眼,他已经是名满平城的傩仪执事官了,掌管宗庙祭祀、通神祝祷。一身神秘清贵气质,让高清欢这个名字,成了无数平城贵族少女的闺中话题。那双碧色眼睛,像是能窥见人心底的秘密。“我自己来……”在王宫里遇见故人,冯妙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几分。冯氏和高氏,是平城两大名门,常有往来。高清欢是高家养子,冯妙从小就跟他要好。

高清欢纤长手指灵活地一系,缎带就在冯妙脖颈下方,变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结。看见她胸前被冷水泼湿的痕迹,高清欢轻轻笑了一声,掏出一块素白帕子,递到她面前。

冯妙捏着帕子擦了擦,把梅瓶往高清欢怀里一送:“帮我拿着,我要摘上面那枝全开的。”

高清欢接过梅瓶,只微微笑着叮嘱:“小心点。”

冯妙提起裙摆,踏上墙角一块青石,身子从墙头上探出来,摇摇晃晃地举起剪刀。反复比量了几次,总觉得不好。

她跳下来,拿回梅瓶,吐着舌头笑说:“一枝疏朗开阔,两枝反倒热闹拥挤,不适宜佛堂了。就这样吧,不摘了。”

一跳间带起的风,吹开了她的额发,露出笼着薄雾一样的眉眼。细细的眉,像两弯新月。眼睛又黑又亮,轮廓圆润美好,眼角处微微上扬,即使不动不笑,也带着几分似嗔似喜的韵味。“谁这么没规矩,敢到揽秀殿的墙头来摘花?”冯妙刚要离开,就听到一阵尖厉的女声,从拐角另一边传来。她抱着梅瓶,才一抬头,就看见一双金线钩边的绣花鞋,一步步走过来。

冯妙抱着梅瓶,不方便行大礼,只能略略一屈身子,低眉顺眼地答话:“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摘花供佛,看见这里的迎春花开得正好,想着太皇太后兴许喜欢,就折了一枝。”她嗓音清亮,带着几分少女的甜糯软音,很是惹人怜爱。

说完这些话,冯妙才有机会抬眼来看。那女子看着眼生,以前从没见过,想必平时没有什么机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走动。她艳色裙装,不像普通宫女那样循规蹈矩,却也不像嫔妃那样华贵,更何况,听说当今皇上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根本还没有纳娶什么嫔妃。

冯妙微微蹙眉,那眼前这位丽人是谁?

那丽人没看见转角另一边的高清欢,一双妩媚勾魂的眼睛在冯妙身上转了几圈,伸出手指钩住了她的下巴:“哟,小小年纪,倒是个美人坯子,早早送进宫里来,学着怎么伺候人了。”

冯妙听她言语不堪,更加肯定她不是什么显贵人物,把头一偏:“请让开,太皇太后还在佛堂等着呢,久了她老人家要生气的。”

冯妙进宫时日不长,自然不知道,这位住在揽秀殿的罗冰玉,是奴籍出身的宫女,因为生得有几分妩媚,才被选中做了教养宫女。在后宫里,比普通宫女跋扈,却又比嫔妃主子低贱,地位实在尴尬。

偏巧罗冰玉也是个没眼色的,不知道眼前这小丫头姓冯,出身大魏第一世家,看她穿着普通宫女服饰,以为她是哪个宫里新来的粗使宫女,心底里那股半是自卑、半是自负的情绪又涌动起来。

她笑一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最重规矩,可宫里的规矩,都被你们这些小狐媚子搞坏了,动不动就抬出她老人家来压人,倒没由得坏了太皇太后的威仪。”

她手指往那几棵开花的树上一指:“这几棵树,是我用银丝炭火熏养着,才提早开了花。我眼巴巴地等着皇上来看,倒被你抢了先,拿去献宝。你说,我能容你吗?”

银丝炭容易燃烧,又没有烟火味,价格自然也高得离谱,素来有“一两银丝炭,真金也不换”的说法。就连太皇太后的奉仪殿,也只在礼佛或是召见权臣时才用。眼前这位看不出出身、位分的人,竟然用价格昂贵的银丝炭生火,催动树木提早开花,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冯妙想着进宫前娘的叮嘱,不要惹事,她和冯清一起进宫侍奉太皇太后,不过是为了陪衬这位嫡出的大小姐。贵族女儿普遍出嫁得早,冯家要为这位大小姐选个体面的夫婿,要是能入主后宫,自然是最好的。

她把声音压得更加低顺:“这位夫人,花枝已经折了,要是白白扔了,反倒更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巧手心思。倒不如我把这早开的花,送到太皇太后面前,说是夫人敬献的。”

魏国宫中,皇后之下设左、右昭仪,昭仪之下就是贵人、贵嫔、贵华三夫人。像罗冰玉这样没有家族庇护的宫人,能升到夫人,已经是天大的荣宠。

听见这声“夫人”,罗冰玉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神色,随手拿起石桌上的一根银簪子,叉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冯妙面前:“你这小丫头,倒是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这块点心赏给你,吃了就放你走。”说到最后,眼角不禁露出一抹狠戾。

银簪子的尖头,穿透了那块桂花糕,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像嘶嘶吐气的蛇信子。只要冯妙一张口,银簪子在她嘴里狠狠一戳,就能让她这副好嗓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妙再怎么机敏聪慧,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眼看着簪子尖儿在眼前晃,畏缩着向后躲避。“躲那么远干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罗冰玉阴恻恻地笑着,银簪又往前送了一寸。“夫人,我牙疼,不能吃甜食。”冯妙抱着梅瓶,胡乱找了个借口。就算她没打算在宫里攀龙附凤,也不想无缘无故吃这个哑巴亏。

可她身量太小,又要护着剪下来的那枝迎春花,罗冰玉向前几步,已经扭住了她的一只胳膊。银簪子叉住的桂花糕已经抖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点渣滓挂在上面。“有人赏你,别不知好歹。”罗冰玉又长又尖的指甲已经在冯妙的脖颈上掐出一道红印。

冯妙皱着眉、忍着疼,双手还抱着梅瓶不肯松开,生怕慌乱中砸坏了太皇太后的物件。又急又怕之际,身后传出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浅浅的嘲讽:“罗冰玉,别人叫你一声夫人,你还真敢答应啊?嗯?”尾音轻轻上挑,漫不经心,却又好像成竹在胸。

罗冰玉听见这道融冰碎雪的声音,浑身像被雷击一样,掐住冯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执事大人……”她盈盈地拜下去,收起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神情来。

高清欢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那根银簪子,轻轻一抽,就从罗冰玉手里夺了过来:“你不会连自己是怎么做教养宫女的都忘了吧?还真当自己是夫人了?”

冯妙看见罗冰玉的手在袖子里握紧,神情惶恐惊惧,心里奇怪,这个女人似乎很怕高清欢。那种怕,从骨子里渗出来,让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好像高清欢动动手指,就能打碎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切。

高清欢随手一扬,银簪子“噗”一声没入青石墙砖缝隙里,只剩下一段簪尾露在外面,摇摇晃晃。“你回去吧。”罗冰玉听见这三个字,如蒙大赦,向他匆匆行了一礼,踩着细碎步子,逃一样回了自己的揽秀殿,最后还不忘把殿门“喀啦”一声合拢。

冯妙瞪大眼睛看着高清欢,迷茫不解地问:“什么是教养宫女?”

高清欢揉揉额角,低身凑到她耳边说:“教养宫女就是,教导皇上怎么做一个真正男人的特殊宫女。”“啊?!”冯妙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宫女,似懂非懂间,只觉得不该再问下去了。她眯着弯弯的眉眼,把花枝插牢,转身就走:“我要回去了,太皇太后应该已经礼佛结束了。”也忘了问为什么罗冰玉会那么怕他。“有条小路,去奉仪殿更近,我送你过去。”高清欢扯扯她的衣袖,带着她拐进一条从没走过的路,“回去先换件干衣服,别着凉。”

小路尽头,高清欢把冯妙带到一处拱门前:“沿着石子路走,过了左手边的凉亭,转一个弯就是奉仪殿侧门,记住了吗?”

冯妙点头,笑吟吟地跟他告别,抱着梅瓶边走边神游太虚。一会儿想起进宫以来,还没见过那个少年天子,太皇太后也没说什么时候才能放她回家去。一会儿又想起,有高清欢在宫里,毕竟是个熟悉的人,深宫内院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她走出好远,这才想起看路,左右两边,都是悬着蜀锦帐的宫室,檐角挂着金铃,风一吹,发出泠泠声响。一间间看过去,都差不多,哪里有什么凉亭?冯妙把身子缩起,她好像……迷路了。

冯妙不像冯清那样,可以在小时候常进宫来玩儿。这次到太皇太后身边侍奉,原本也没有她的份儿,选中的是她两个嫡出的妹妹。可是进宫前一天晚上,年纪最小的妹妹冯滢,突然生了急病,才不得不临时换了她来。

她对宫里的位置一无所知,回身去看,距离刚才经过的拱门早已经远了,高清欢也看不到了。心里一急,额头就渗出汗来,周围却连个可以打听的人都没有,越发透出一股阴森古怪。冯妙隐约记得奉仪殿东外阁一侧,挂着一幅五色珠帘,因为样式新鲜少见,她才特别多看了几眼。眼神往旁边一瞟,一处宫室外,也挂着一幅类似的五色珠帘。

她揉揉额头,自己这出门不辨东南西北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有珠帘,就说明那处宫室有人住,进去打听一下回奉仪殿的路,顶多是丢人而已。

半新的宫室,墙壁上涂刷过花椒,散发出辛甘气味。冯妙敲敲正门,没有人应,绕了一圈,只有挂着五色珠帘的那处角门开着一条缝。她抬手一推,角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向她敞开一条昏暗幽寂的路。

魏王宫跟其他任何一座皇城宫苑一样,有许多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比如这五色珠帘,就是其中之一。要在后宫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需要知道这些秘密的真相,只需要远远躲开就好。可冯妙进宫的时日太短,又偏巧没有人向她说起过,阴差阳错下,她已经沿着幽深的通道走进去了。

沿着角门射进来的光亮很快就消失了,四周是一片死寂和无边无垠的黑暗。冯妙手心直冒汗,又不甘心半路折回去,只能暗暗祈祷,让她快点遇上个人,随便什么人都好。

拐了不知多少道弯,前方才又透出一点光亮,似乎是跳动的烛火。冯妙心里一喜,就要快步上前,光亮处忽然传来一声极度痛苦的低吼,接着是一个男人咒骂的声音:“妖妇!百年之后,你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皇?”

冯妙一惊,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停了下来。那男人声音沙哑,似乎已经人过中年,可先皇留下的皇子,最年长的就是当今皇上了,不过只有十五岁而已,远没有这么老。

没等她想出个头绪来,接下来的一道女声,更叫她震惊。“你还是这么固执,宏儿就比你听话得多。好歹哀家也是你的母后,你这么辱骂嫡母,就很有脸面吗?”

冯妙惊得差点抱不住怀中的梅瓶,这声音分明是太皇太后,按照冯家的辈分,她应该叫一声姑姑的人。朝夕侍奉了两个多月,这声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叫她嫡母?那另外一个声音,难道是已经“驾崩”多年的先皇献文帝?

献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妖妇!我只恨当年一时心软,没能早杀了你!我们叔侄,都被你假惺惺的自焚殉葬给骗了,以为你对父皇一片痴心,留你到今天,成了大魏的祸害。你用宏儿要挟了我一辈子,可你别忘了,宏儿总有亲政的那一天,我杀不了你,宏儿不会饶过你!”

冯妙掩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那些话说得隐晦,可是她却听懂了。

当今皇帝的祖父文成帝驾崩时,现如今的太皇太后,正是文成帝的结发妻子。她曾经在葬礼上扑进火海,欲以身殉夫,最终却被人救下,辅佐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献文帝接掌国事。当今皇帝五岁时,献文帝因为缠绵病榻而禅位,五年之后,外界得到的消息是献文帝重病不治,终于驾崩。

冯家聘有专门的教习,给几个女儿讲解宫闱旧事,冯妙虽然是庶出,却也逃脱不了要嫁给王侯公卿的命运,故而冯熙也让她跟着听了几年。太皇太后是人人尊崇的女中豪杰,教习讲起她的事迹时,两眼都熠熠闪光。她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每个冯家女儿都异常熟悉。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献文帝还活着,生生被太皇太后圈禁起来。透过门缝看去,献文帝的双手,被粗大的铁链捆住,高高吊起。

冯妙仓皇后退,宫闱之中,知道得越多,就离死越近。她想要趁着被发现以前,赶快逃出去。冯妙虚软的脚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还没看清楚,就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一只强健有力的胳膊拦了她一下,她才没磕在墙壁上。

墙边一角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冯妙竟然一直没注意,直到这时才发觉。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隐约觉得身形像个少年。衣袍间有沉香木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因为太皇太后尊崇佛教,宫中人人效仿,连熏香也一向只用檀香。这沉香木的味道,只会从宫室居所的木柱上沾染过来。能住在用沉香木做柱的宫室主殿里,这人一定大富大贵。冯妙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倒好,又多了一个人知道她来过。

急中生智之下,她赶忙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摸索着在那人手心写字:“我不看你的脸。”犹豫一下,又写了一句:“你也别看我的,好不好?”摸到的是那人的左手,掌心和指肚儿上,都有一层薄薄的茧,像是长年练习骑射留下的印记。用左手习武的人,似乎很少见,不过冯妙没有心情思考这些,她眼下只想安然活命。

她一双手都冻得发凉,指甲为了做事方便,修剪得又平又短,每根手指前端都有一个略微凸起的圆弧。指尖刮在那人手心,黑暗里一声不吭的人,脊背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抬手就要把她推开。

冯妙臂弯里还圈着那个梅瓶,身子往那人胸前拱了拱,闭着眼睛在他脖子上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又摸回他手心上写:“别推我,外面有妖怪,我不想死。”

这句可怜巴巴讨饶的话,让那人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没等到那人的回应,小室内又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自从当年李夫人死了,你就一直记恨哀家,认为上阳殿那场大火,是哀家动的手脚。可你怎么不想想?就算没有那场火,她李元柔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她也终究逃不过立子杀母、以防外戚专权的祖训。”

听到李夫人三个字,冯妙忽然觉得手腕剧痛,黑暗里的少年狠命捏住了她细弱的手臂,像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冯妙扭动了几下,因为力气太小,挣脱不开他铁钳一样的禁锢,低下头在那人手背上狠咬了一口,留下一圈小猫一样的牙印。

一门之隔,献文帝发出几声大笑,笑声里渐渐透出悲凉:“宏儿一出生就被你抱走,从没见过他的生母,哪会有什么外戚专权?这王宫里,一向只有你翻云覆雨,要说专权,那也是你们冯氏!男子异姓封王,几乎人人尚娶公主,女子更是世代为后。拓跋氏的天下,已经就快要改姓冯了!”

太皇太后不急不躁地等他说完,处在优势地位的人,总是特别有耐心。“哀家当年戴罪入宫,是永巷最低等的奴婢,受过你乳母一饭之恩,才能够活下来,原本不想取你这条性命。可你私下命人联络任城王拓跋澄,让他带亲卫入平城诛杀哀家。如此自寻死路,实在不能再容你继续胡来了。”

她真正忌惮的,是献文帝诈死多年,竟然还能找到肯替他搭上性命传递消息的忠心奴才:“哀家给你配了一服好药,发作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你去了以后,哀家会善待宏儿的。”

房间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那人端起青瓷小碗,捏着献文帝的嘴,把碗里的药汁硬灌下去。献文帝渐渐放弃了挣扎,十五岁的拓跋宏,是他最宠爱的长子。太皇太后捏住他这处软肋,结局早已注定。“冯有,妖妇!”献文帝的口齿已经有些不清楚,药效让他腹痛如绞,“你要是有胆,就挖出我这双眼睛,埋在奉仪殿门口,我要亲眼看着冯氏败亡。奉仪殿里早晚会住进其他姓氏的主人!我诅咒你……诅咒冯姓女子,生时得不到帝王珍爱,死后不得葬入皇陵!”

凄厉的声响在空旷的宫室内回响。一时间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秘密,冯妙心里越发害怕,身上冷得直发抖,不由自主地往身边人胸口靠去。平坦结实的胸口,传来暖人的温度,线条却依旧僵硬。

灼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是那个看不见面貌的少年人在哭吗?冯妙努力抬起一只手,向他脸上摸去,手刚触到他线条冷峻的侧脸,就被他一把扭住,反剪在背后。“再动一下,就扭断你的脖子!”少年像掐只小猫一样掐住她,指肚儿上的茧,恶狠狠地划过她手心。即使看不到,冯妙也感觉得出,他身上带着凛冽杀意。

房间里的挣扎咒骂声,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一片寂静,有衣袍拂地的细微声响传来。

黑暗里的人忽然站起来,一只手抱住冯妙,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紧贴着墙壁向后退去。冯妙心中警觉,乖巧地伏在他肩上,试探着伸手,揽着那人的腰,以免掉下去。那人在黑暗里默默数着步子,像是对这条黑暗通道很熟悉。

他刚闪身拐过一个弯,冯妙就听见小室的房门打开,眼角余光看过去,房间里的烛火恰恰照亮了他们两人刚才藏身的地方,却被身前的转角挡住。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房间里传出来。

抱着冯妙的少年,脚步轻盈,身处在黑暗里,却好像周围一切都在他眼前般清清楚楚,每一次转弯,都恰到好处地躲开身后照来的火光。冯妙知道身后走过来的人是太皇太后,大气都不敢出,手指死死抓住少年的衣襟。

前方隐约出现一道半掩的门,就快到通路出口了。少年脚步加快,忽然纵身一跃,在半空里灵活地转了个身,跳上了屋顶横梁。

两人刚在斗拱背面藏好,太皇太后就已经走了过来,在她身前,还有一名穿着软甲的高大男子,举着烛火替她引路。男子刚要推开出口那扇门,太皇太后却按住了他的手:“当年你表兄李奕,因为受到我的赏识而被先皇找了个借口处死,今天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应该再没什么心结了吧?”

权倾一国的太皇太后,竟然对着身边一个普通侍卫模样的人,如此软语温存,语气间仍旧有些久居上位的威严,却很明显地带着几分拉拢、示好,甚至还带着点女性特有的娇羞。“回太皇太后,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臣不敢心存半点怨恨。”磊落坦荡的声音,从高大男人口中传出。

太皇太后轻叹一口气,知道眼前的男人只能慢慢感化,不能强求。她在无数贵胄世家中,独独看中了他,也正因为倾心于他这一身傲骨。“你去吧,哀家从这里直接回奉仪殿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端庄威仪。

那男子也不多话,单膝跪地行了一礼,转身大踏步离开。

一阵风从敞开的大门涌入,卷动冯妙的衣角,插在她怀里梅瓶中的那枝迎春花,被风卷着,晃了几晃,直挺挺掉落下去。

冯妙立刻吓得面无血色,花枝落地,他们可就再也藏不住了。

少年身形快如鬼魅,足尖飞快地下探,在那枝花上一钩,另一只脚卡住斗拱接合处,身子在半空荡出一个圆滑的弧度,动作流畅如水,生生把掉落的花枝给捞了回来。

太皇太后隐约听见可疑的声响,回头去看,背后却空无一人。如果刚才那个男人还在,此刻就能听到头顶传来的稍显沉重的呼吸声,可太皇太后毕竟只是个不会功夫的女子,没发现异样便离开了。

冯妙和那少年一起,缩在斗拱投下的阴影里,直到周围再次陷入黑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放下。冯妙的嘴还被那人捂着,她感觉到少年一只手放在她嘴上,另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用什么捞住了那枝迎春花?

正想着,少年已经一言不发地抱住她跳下地来。头一偏,嘴里咬着的花枝就刚好插进她发间。迎春花的香气萦绕在头顶,冯妙从没见过这样的身手,想到危机解除,惊喜忘形间,伸手搂住少年的脖子,贴着他耳边用叹服的语气说:“你好厉害呀!”

少年捏住她的手腕,不屑地甩开,手指在她喉咙处一掐,一颗药丸就送进她嘴里。不知道少年用了什么手法,在她背上一拍,那药丸就骨碌碌滚进肚子,只留下一股微酸的味道。“今天的事,不准跟任何人提起,”少年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听不出他本来的音色,清冷的语气糅合着蔑视和讥诮,不像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否则,刚才那颗毒药发作,你就会肠穿肚烂、筋骨寸断而死。”

冯妙没料到这人竟然如此喜怒无常,想到横竖是一死,干脆连字也懒得写了,又生气又委屈地问:“我不说出去,你就肯给我解药吗?”

少年抚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还有她刚刚咬出的牙印,想了片刻,又极其淡漠地说:“十天之后,三更,还在这里,看你表现。”“你无赖……”冯妙回想着那句肠穿肚烂、筋骨寸断,眼睛里立刻浮上一层雾气。雾气越聚越多,渐渐凝成两颗圆滚滚的水珠,在她那双灵动好看的眼睛里,摇摇欲坠。她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可是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只能努力回忆自己最讨厌的东西:“你简直就是吃稻米饭时发现的青虫子,讨厌死了。”

少年隐去所有动作和气息,几乎已经跟黑暗融为一体,声音拖长,带着几分悠扬的韵调:“说话越多,毒发得越快。”

冯妙赶忙伸手捂住嘴,举动间透着几分孩子气。少年很满意她的安静,用言语指挥她:“你沿着这条路出去,不准回头。只要你老实听话,我可以考虑给你解药。”

冯妙照着他的话,拉开门快步走出去。大门打开的一刹那,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背影。少年盯着她嫩黄色的裙裾,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这种嫩黄色布料,是上个月织造坊进献的,总共只染了四匹,都呈给了奉仪殿。太皇太后觉得颜色太鲜嫩,不衬自己的年岁,就都赏给了身边的宫人。

宫里果然没有一个简单干净的人了,那小丫头,分明就是奉仪殿的宫女。

一口气跑出去,冯妙才想起发髻间还插着那枝迎春花,摸下来一看,花瓣都已经失去水分,有几处还揉得破烂了。她悄悄回头,刚才出来那扇门已经紧紧合起,看上去就像一处废弃不用的宫室。如果不是嘴里还残留着酸味,她几乎要疑心,那是她做的一场梦。

前方不远就是奉仪殿侧门,冯妙捧着梅瓶,心中忐忑地进入主殿,先把梅瓶放好,这才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恭恭敬敬地跪拜:“奴婢摘花归来迟了,请太皇太后责罚。”

坐在雕花胡床上的女人,辈分虽高,其实年纪不过四十岁出头。头发梳成整齐的高髻,发饰衣着都朴素简单,只有腰间一条羊纹玉锦腰带,做工精细,显出几分贵气。

太皇太后仍旧跟平常一样,喜怒都不形于色。大概还没从震惊恐惧里回过神来,冯妙总觉得今天的太皇太后,让她特别害怕。她可以在密室里囚禁献文帝,也可以一碗药就结束他的性命,还有什么是她不敢、不能的?“冯妙,你也太放肆了,”冯清站在太皇太后斜后方,嘴角得意地翘起,眼睛里闪着光,“这是要供奉佛祖的花,你就采了这么一枝回来?!你是不是对冷天里起早摘花心存怨恨,就故意敷衍?”第二章晓星沉

冯清对这个庶出姐姐带着天生的敌意。博陵长公主宠她,吃穿用度,她要什么有什么,比冯妙好了不止一点半点。父亲却只有一个,只要有冯妙和她那个病弱不堪的母亲在,父亲就永远不可能只宠爱她这一个女儿。那种天生就有人分走自己一半的感觉,让她心里不快。

太皇太后一直不说话,那种沉默,快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冯妙额头压在手背上,不敢起身:“禀奏太皇太后,奴婢看见转角那边,有一棵迎春花开了,想要去摘。那边住的夫人却不准,多说了几句话,所以才回来迟了。摘花的时候,奴婢忽然想,这花供奉在佛前,只一天也许就败了,要是长在枝头,却可以入千人万人的眼,不知道究竟哪种……”

太皇太后的指甲在桌面上轻轻一扣,冯妙心里一惊,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她那几句话里,还是留了个小心眼儿,故意先提起跟罗冰玉的争执,万一太皇太后疑心方才密室里有人偷窥,她也有个不在场的人证。“入千人万人的眼……”太皇太后低声念着,“好大的志向啊。”语调平平,听不出是赞赏还是愠怒。冯妙知道这时多说多错,立刻闭了嘴。

过了半晌,太皇太后才接着说:“你这几句话说得不错,该赏,今后都不用再取鲜花供佛了。”“姑母,她明明……”冯清眼看到手的机会,要被冯妙轻描淡写躲过,心急之下,平日的称呼冲口而出。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太皇太后用眼角余光一扫,猛然想起进宫时的教诲,宫中先有君臣、后有亲疏,她以宫女的身份称呼太皇太后“姑母”,已经是僭越了,慌忙低下头,垂手站着。“不过今天,你得了哀家的令去摘花供佛,摘回来的花却不能让哀家满意,那就该罚。”太皇太后不理会冯清,面色如常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晚上在小佛堂思过一个时辰,思过时抄写一篇经文,在香炉里烧了。”

太皇太后不喜奢华,佛堂的布置极其简单,夜里更是冷得厉害。这惩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冯妙猜不透太皇太后的深意,赶紧应了:“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冯妙站起身,低着头小步退到太皇太后身后另外一侧,刚站稳,就看见冯清向她一吐舌头,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冯妙原想不理她,心思一转,想起太皇太后刚才言语间,对自己有意无意的敲打,手捏兰花指,在鬓边本应佩戴步摇的位置一比,朝着冯清微微一笑。

想起价值连城、整个平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支的飞鸾衔珠步摇,冯清果然脸色一黑,气得双眼圆瞪。

太皇太后端坐着没动,像是全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嘴里却说了一句:“调皮!”像是呵斥,却更像长辈对晚辈的纵容。

冯妙收回目光低垂着头站好,在太皇太后面前,果然不能太循规蹈矩,那样会被认为是心机深沉、另有所图。

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一摸,冯妙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早上明明把装着飞鸾衔珠步摇的锦囊放在这里面了,可这会儿袖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难道是丢在路上了……冯妙默默回想,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丢在外面还好,要是丢在那间密室暗道里,可就麻烦大了。太皇太后必然认得出那原本是冯清的东西,只要稍稍一问,就会知道密室里的一幕已经被自己看见了。

珠帘一掀,奉仪殿掌事崔姑姑走进来,向太皇太后禀奏:“六公主又来了,要见您,奴婢在外面劝了半晌,公主都不肯走。”

太皇太后抿着嘴微笑:“瑶儿这孩子拧得很,你哪里说得动她?”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太皇太后自己没有生养,对待宫中的皇子和公主却都很好,对待孙辈尤其和蔼。当今皇帝的六妹妹拓跋瑶,封号彭城公主,因为生母早逝,也曾经被太皇太后留在奉仪殿教养过一段日子,后来才单独拨了流云阁给她住,比起别的公主,在太皇太后面前更随意些。“你去跟她说,哀家今天不舒服,不叫她进来吵闹。她央求的那件事,哀家准了。”

崔姑姑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外间暖阁传来一声少女的欢呼,清脆的嗓音高叫了一声:“瑶儿谢皇祖母!”紧接着就是牛皮小靴踏着地面噔噔噔跑出去的声音。

等外间安静下来,太皇太后才看似无意地说:“皇家太学每逢旬日,在知学里讲学,皇帝和几位平辈的亲王都在,你们两个也去见见世面吧。”

冯妙听了这话,悄悄瞥一眼冯清,果然见她脸上微微泛红,紧盯着太皇太后。见世面是假,看人是真,太皇太后是在给她们制造机会,接近尚未册立皇后的少年天子。

小佛堂用四根雕花红木撑起屋顶,四面垂着纱幔。佛堂一角有个铜制小火炉,雕成麒麟的样子,旁边还摆着一小盒银丝炭。

白天换了干衣裳后,冯妙就觉得嗓子发干,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疼,恐怕是受了风寒。这时候风寒刚起头,本应该喝些姜汤,好好睡一觉,可是今天才刚受了点罚,马上就病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这也未免太凑巧了。更何况,她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

一整天冯清都跟她在一起,她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一样,却只能装得若无其事。好容易挨到晚上进了小佛堂,冯妙赶紧在悄悄带进来的衣裳里四下翻找,里里外外翻了几遍,终于确定,那支飞鸾衔珠步摇,的的确确是丢了。

她跪在蒲团上,心里七上八下,把早上走过的地方,一一回想。要是丢在路上,宫女太监看见了也不敢私留,过几天去总管事那里问问,就知道了。要是丢在揽秀殿,也不怕。可要是丢在密室暗道里……冯妙抚摸着喉咙,想起那粒药丸,现在还没有毒发的迹象,要十天后才去找那个讨厌鬼拿解药,何不找个机会溜回那里找找看。

她从整块青石雕凿的佛龛下面,拿出一捆笺纸。那是专门用来抄录佛经的,比普通纸张更硬挺,带着浅金色的祥云暗纹。

其实那些佛经,她都背得下来,不需要照抄便能默写出来。她的一手簪花小楷,是跟母亲学的,写得十分端正秀丽。写着写着,就想起还在家中的母亲,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一直不大好,有时会神情恍惚迷离地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念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字“云乔”。

云乔,云乔……母亲念起这两个字时,神情半是甜蜜、半是心酸。心思飘忽间,最后一行小字就歪了,冯妙惊觉时,已经难以纠正。她把字笺举起来看看,惋惜得不得了。重写肯定来不及,她只好钻进檀木桌下,找出一块削尖的竹片,把那行字一点点刮掉,再重新端端正正地写好。

一切做好,时间刚好差不多,她在香炉鼎里点上小块檀香,再把写着佛经的纸笺一点点烧成灰烬。最后双手合十,在佛龛前长拜三次。

滴漏里的水流干了,冯妙揉着酸疼的膝盖站起身来。这时已经快到三更,奉仪殿里都熄了灯火,想必太皇太后已经歇息了。她往西配殿一瞄,里面也一片黑暗,看来冯清也睡了。冯妙揉揉鼻子,压住心口狂跳,循着记忆往白天那处宫室走去。

她只记得那处宫室外面,挂着一幅五色珠帘,其他的一概没有印象了。可转来转去,怎么都找不到。前面再拐个弯就是碧波池了,那里已经快接近未成年皇子们住的前殿,冯妙就是再不认路,也知道自己走得不大对。

碧波池边,两个身穿灰布衣裳的小太监,正扭住一个宫女模样的人。他们对面,一个身穿藏青色箭袖骑装的少年,正骑坐在马上,双眼紧盯着那个宫女。那少年岁数不大,一张圆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王爷,皇上还在等着奴婢取了药去伺候,求您放了奴婢走吧。”那宫女被扭着不能动,只能苦苦哀求。“林琅,你有多久不来找我了?”那少年尽力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仍然孩子气,“我已经封王了,府邸也建好了,我带你去看看,要是你喜欢,你跟我一起住,好不好?”“王爷,奴婢不能随意出宫,得向皇上请旨才行啊。”宫女的声音很好听,因为着急,越发显得哀婉动人。

冯妙一直低头赶路,头昏脑涨,耳朵里又嗡嗡直响,等到她发现这些人时,已经离得太近,那名宫女和扭着她的两个太监,都看见了冯妙。

刚一抬头,冯妙就被那宫女的面容惊住了。她不是没见过美人,不说家里大哥冯诞那些莺莺燕燕的姬妾,就连她自己和冯清,也各有一番风致。眼前这名宫女,应该已经有十八九岁了,五官单独拿出来看,都说不上多么惊艳,可是组合在一起,就是那么无与伦比地恰到好处,几乎像画里出来的飞天仙女一样。

马上的少年,发现了众人的目光在往自己身后飘,转头看向冯妙,神情里有几分不耐烦。他看清冯妙身上的宫女服饰,用马鞭一指:“正好,有人来了,看样子你是皇祖母宫里的。你去跑个腿,跟皇兄说一声,林琅要跟我出宫一趟。”

马鞭指回林琅面前三寸:“你还有什么问题?”

林琅满面凄惶地看着冯妙,一双眼眸里全是哀求,像在求她帮忙去搬救兵来。碧波池水的粼粼波光,映照着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连冯妙看了,都觉得有些心神荡漾,难怪一个王爷肯为她做出这种强掳宫女的事来。

冯妙目光在林琅和那小王爷身上转了转,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奴婢不知道皇上在何处,请王爷给指个路。”她不是有意推托,她不像冯清那样时常有机会进宫,对王宫地形一点也不熟悉。

话音刚落,林琅和那小王爷,同时瞪眼看她,显然都会错了她的意思。林琅分明认为她不想多事,在找借口推托。小王爷却从她话里听出了几分挑衅的意思。“好哇,现如今,宫里人个个都是硬脾气的了。”小王爷马鞭一扬,劈头就往冯妙身上抽来。

那一鞭来得又急又快,直往冯妙脸上扫来,冯妙愣在当场,没想到这脾气暴烈的小王爷,说动手就动手。一鞭子下去,她那张脸就要毁了。“啪”一声脆响,冯妙下意识地闭眼,脸上却没有传来预感中的疼痛,反倒是耳边传来一声轻呼,有淡淡的血腥味飘进鼻端。“林琅!你没事吧,我……我不是要打你的。”小王爷从马上跳下来,三两步奔到林琅跟前,把她揽进怀里。

冯妙急忙睁眼,这才看见,林琅不知怎么挣脱了那两个太监的钳制,扑到她面前,替她挡了这一鞭子。马鞭抽在林琅肩膀上,半边衣衫都被血染红了。可见刚才那一下,小王爷是气急了,用足了力气。冯妙暗自心惊,自己不过说了句实话,就差点没命了。“王爷……她是奉仪殿的宫女,不能打……”林琅疼得直抽气,声音更微弱了。

小王爷听了她的话,神情却越发阴郁难看:“你是怕我开罪了皇祖母,还是怕皇祖母为难皇兄?”打人的是这位小王爷,说起原因,却是林琅这个皇帝身边的贴身宫女。

林琅不答他的话,伏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说:“宫里有规矩,责打……责打宫女,不能打脸,王爷忘形了……”“你少东拉西扯!你就是怕事情牵扯到皇兄头上!”小王爷暴怒跳起,抱着林琅就要上马,“为了他,你连挨鞭子都不怕,可他给过你什么呀?我现在就带你去我的北海王府,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唯一的北海王妃。”

听到那少年自报名号,原来是当今皇帝最年幼的弟弟,北海王拓跋详。冯妙在家里时,也听人说起过这位北海王,他的母妃出身名门高氏,从小就被宠坏了。年纪虽小,封王却赶在了几个哥哥前头,多半也是看在他手握重权的舅舅面上。

冯妙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万分懊恼,不该招惹这位小魔王。

拓跋详刚要跨上马,碎石小路上又跑来一人,借着月光看去,那人年纪跟拓跋详差不多,锦袍上的金丝隐隐泛光,显然也是皇亲贵胄。“拓跋详,你放开琅姐姐!”新来的少年一路跑,一路高声呼喊。等他跑到近前,两个太监立刻慌慌张张地跪下施礼:“拜见始平王爷。”

冯妙也跟着跪拜下去,虽然没见过本尊,这些名号她却烂熟于心。始平王拓跋勰,应该比拓跋详年岁略大一点。

拓跋勰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拓跋详面前,看见林琅满身是血,脸色一下就变了,挥起一拳打在拓跋详脸上。

拓跋详怀里抱着个人,动作没那么灵活,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立刻眼眶泛青。他把林琅塞进冯妙怀里:“你照看一下。”转身挽起袖子,也一拳向拓跋勰打去:“你凭什么打我?”“皇兄旧疾发作,痛苦万分,等着琅姐姐取药回去。你在这里拦住琅姐姐发什么疯?”拓跋勰身手灵活,一路躲闪着说话。可拓跋详胜在有一把好力气,两人一时难分高下。

冯妙搂着林琅,看她唇色发白,心中不忍,撕下一片衣袖,帮她裹住流血不止的肩头。这一鞭子,不管怎么说,都是她替自己挨的。

林琅掐着冯妙的手腕,嘴里喃喃道:“皇上的药……皇上……”

冯妙低头问她:“皇上的药在哪里?”见她抬手指指自己胸口,明白药在她身上,又说:“得想办法劝两位王爷作罢,咱们各自回去,你才能把药送给皇上,恐怕委屈你白挨一下,不能叫人给你做主出头了。”

林琅轻轻点头:“不要紧……”

两个小太监早已经吓破了胆,拉又不敢真拉,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两位王爷,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动静越闹越大,看样子非惊动侍卫不可了。冯妙头痛得越发厉害,别人都有出现在这儿的理由,只有她,说不清楚。

正这么想着,碧波池另一侧,已经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星星点点的火把越来越近,应该是王宫侍卫听见声响赶来了。

拓跋勰听见脚步声,立刻高喊:“羽林卫来了!”听见喊声,拓跋详果然抬眼往碧波池对面看去,刚一分神,拓跋勰便使了个擒拿手法,手掌扣住他肩肘,膝盖往他小腿上狠狠一顶,强迫他跪在自己面前。

拓跋详原本就跋扈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哪能忍受这种折辱。他就势一蹲,手肘一扯,把拓跋勰也拉倒在地。两人都不肯先松手,一路翻滚扭打,“扑通”一声,齐齐跌进碧波池。

赶到近前的羽林卫统领,赶紧叫人下去捞,连拖带拽把两位小王爷救上岸。

拓跋勰踩着帛面木屐,上了岸就立刻从冯妙怀里接过林琅:“琅姐姐,你没事吧?伤成这样,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拓跋详可就没那么便利,他穿着长筒马靴,靴筒里都灌了水,只好坐在地上,扯下靴子控水。露出的脚上,踇趾趾甲分成上下两层。冯妙看见了,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偏巧拓跋详听见那句“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也抬起头看过来。

冯妙赶忙转头,可是已经迟了,拓跋详满腔怒火正没处发泄,抬腿一脚踢在冯妙胸口:“都是你惹事,那一鞭子,本来应该抽在你身上!”

拓跋勰只顾查看林琅的伤势,对一旁的声响不闻不问。羽林侍卫也不敢阻拦北海王。冯妙知道明着躲闪只会惹得他更加暴怒,咬着牙挨了一下,只不过顺着他踢来的方向,向后跌去,无形中避开了部分力道。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喉头腥甜。

拓跋详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抓冯妙的衣领。“北海王殿下,”一个清冷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原来殿下在这儿,可叫太妃娘娘好找。”

浅紫色衣袍的人影,从树后缓步踱出来,碧绿的瞳仁里映着一湖辉光,幽深不见底。在他身后,宫女搀扶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满面怒气。“逆子!深更半夜发什么疯?”高太妃厉声呵斥,显然对这儿子很是恼怒,余光瞥到另外几人,对这情形也明白了八九分。堂堂一个王爷,竟然钟情皇帝身边的侍女,还做出强抢宫女、蓄意伤人的事来,传出去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拓跋勰也是有封号的宗室亲王,林琅又一向得皇帝喜爱,看来看去,高太妃的目光就落在冯妙身上:“你说说,你们这些奴才,怎么惹恼了两位王爷?竟然还把王爷们伺候到水里去了?!”明着是问话,实际上已经摆明了要把罪名扣在她头上。

冯妙正在思索怎么开口,抬头看见高清欢如水的目光注视过来,似是安慰,似是鼓励。冯妙心中一动,稳住心神,声音清清亮亮地说:“回禀太妃娘娘,奴婢姓冯,是奉仪殿的宫女。”

听了这话,高太妃果然神色一黯,她只见过冯清,这个小丫头,自称姓冯,又在奉仪殿伺候,说不定也是出身大魏第一世家冯氏。身后有太皇太后,她就不好随意处置这个小丫头了。“奴婢也是偶然路过,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冯妙眼看第一步奏效,接着说下去,“奴婢原本是到这边找人,可是走岔了路,不知怎么就拐到碧波池来了。”几句话半真半假,她想起这一整天的惊吓委屈,说得越发可怜。

高太妃听了这话,脸色果然缓和下来。冯妙的话,被她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找人多半是私会相好的情郎,这种事情在宫中向来是大忌。有了这个把柄,就不怕她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太皇太后。

看见高太妃脸色阴晴不定,冯妙继续说:“太妃娘娘,奴婢方才听说,知学里讲学的日子快到了,讲学之后还要展示骑射,两位殿下大约是在私下切磋练习。至于这位姐姐是跟哪位殿下一起来的,奴婢就不清楚了。”说完,悄悄捏了一下林琅的手。

林琅听出她要把大事化小,想着要给皇上送药,强忍着疼说:“太妃娘娘,奴婢是替始平王爷送东西来的,天黑看不清路,跌了一跤,回去涂些伤药就好了。”拓跋勰满脸怒气地“哼”了一声,倒也没否认。

羽林统领乖觉,也顺势跟着告退,说两位殿下切磋,不在羽林侍卫的职责范围内,他们无权干涉。

拓跋详还要说什么,已经被高太妃扯住,强拉着他离去。拓跋勰也不多话,抱起林琅就走。转眼间,碧波池边就只剩下高清欢,他含笑盯着冯妙:“妙儿学聪明了。”

冯妙撇嘴,带着鼻音说:“说句实话就惹出这么个大麻烦,还是趁早让我回家的好。”“染了风寒还四处跑,等不到明天早上,恐怕就要烧起来了。”高清欢把手指搭在她腕上,“别乱动,我替你把脉看看。”

冯妙果然老老实实地举着手腕,不再动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等他诊断。高清欢碧绿的眼眸看着她,一片平静无波,却悄悄转开了视线,不再跟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对视。高清欢凝神半晌,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冯妙听见他那声轻叹,想到高清欢医术精妙绝伦,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中毒,紧盯着他问:“怎么,我是不是……要死了?”

高清欢哑然失笑:“现在知道怕了?就算是个庸医来治,也不至于染个风寒就死人。不过,你挨拓跋详那一下,要好好休养,要是觉得胸口连着肋下闷痛,千万记得告诉我。”

难道这毒无色无形,连他也没探出来?冯妙心里暗骂,看样子还非去找那个讨厌鬼不可了。

手指又在她腕上停了片刻,高清欢才松开手:“幸好没有大碍,他们不该这样对你。”一向云淡风轻的俊逸面容上,笼上一层阴狠,却又很快散去,他蹲下身子,把冯妙负在背上:“我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我再送几服药来给你。”“千万别送,”冯妙已经困极了,趴在他背上磨着牙说,“宫女不能跟外臣私相授受,冯清要是看见了,我就死定了。”“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让你顺顺当当地喝到药。”高清欢声音温润,脚步又轻又稳。“幸好遇上高太妃,不然……不然……”冯妙声音越来越低,困得直点头,硬挺着不让自己睡过去。“嗯,是啊,我毕竟叫她一声姑姑,她在四下里寻找拓跋详,我就跟着来了。”其实他不是凑巧碰上,拓跋详要抽她鞭子时,他就看见了,用石子打得小太监松开了手,又匆匆赶去引了高太妃过来。

冯妙在他背上摇摇晃晃,想着高清欢常在宫里走动,不如叫他帮忙留意,找找那个飞鸾衔珠步摇,可是眼皮太沉,想了许久也没说出口……

天光大亮,冯妙才睁开眼,她看一眼已经流干的滴漏,暗叫不好,昨晚被高清欢送回来后睡得太死,恐怕错过了侍奉太皇太后礼佛的时间。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今天屋里的熏香跟平常不大一样。冯妙天生对气味敏感,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熏香里加了带安眠功效的香料,故意让她起得迟了。

刚要起身看看,就见冯清抱着几个锦盒进来。

见着冯妙香肩半露、头发披散,冯清没像往常那样出言讥讽,反倒微微红了脸,坐回自己的床榻上。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发髻并没解开,桃木梳子卡在固定发髻的琉璃钗上,扯了几下,竟然断了。

冯妙看出她欲言又止,有满腹的话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也不多问,只是把自己带进宫的牛角小梳子递过去。冯清接了梳子,拿在指尖上把玩,好半天才说:“原来皇上,就是长那个样子的,那么年轻啊。”

她语气好似不以为然,可是轻咬着的贝齿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已经泄露了她的心事。她垂着头,无限娇羞地笑,说出的话分明口是心非:“那么消瘦,还不如始平王英武健硕,更像我们鲜卑男儿。”

冯妙听出她的心思,故意装作没听出来:“你要是中意始平王爷,就去跟博陵长公主说呗,长公主那么疼爱你,一定会为你做主,嫁他做王妃的。”“谁要嫁什么始平王?”冯清一句话冲口而出,看见冯妙对着自己笑,才意识到无意间失言了,赶忙找补,“我们的婚姻,哪能自己随心所欲,还不是要看太皇太后的意思。”“你不是经常跟着长公主进宫来玩儿吗,莫非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皇上的面?”冯妙点到即止,话说得太深就难免损了这位大小姐的面子,随意换了个话题。“说你没见过世面,还真不冤枉你。”冯清又摆出平日那副骄傲得如同孔雀的样子,“鲜卑风俗,出嫁的女儿,除非被夫家休弃,是不能回母家过夜的。即使回母家探望,也只能日出之后进门,日落之前离开,皇家也不例外。可皇上每天寅时天未亮时,会来奉仪殿向太皇太后跪拜问安。他日出之前来,我日出之后才能随母亲进宫,哪里见得着?”

她绞着衣襟,难得露出点羞赧:“再说,今天也是听说,皇上昨天夜里突然病了,比平日跪拜问安晚了一个时辰,太皇太后才请皇上和始平王爷进来小坐,不然也见不着,这都是缘分。”

冯妙了然,原来今早皇上来了奉仪殿,看来那熏香的确是有人换过了,故意让她见不着皇上的面。只是不知道,这是冯清自己的小聪明,还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想起昨晚的情形,她继续装作不经意地问:“皇上昨夜是什么病啊?”心里却暗暗称奇,这少年天子,竟然能让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小姐,看了一眼就丢了三魂七魄,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少年儿郎。“听说是小时候撞了邪吧……”冯清的话刚说了一半,帘子一掀,崔姑姑已经走进来:“明天就是知学里讲学的日子,太皇太后请两位姑娘过去,有几句话嘱咐。”

两人同时在太皇太后面前盈盈跪倒,刚施了一礼,崔姑姑就用红漆木盘托着两盏描金小碗,送到她们面前。“早上傩仪执事官来过,说宫中最近有邪祟,他推演生辰,给奉仪殿的每个人都配了醒神汤。难得他有心,你们也先喝了吧。”太皇太后自己手里也端着一盏同样的小碗。

大魏皇室,对鬼神邪祟之说特别敬畏,凡事都宁可信其有。冯妙端过其中一盏,看见碗口处贴着一张祈福用的小笺,写着自己的名字。醒神汤里加了白芷、防风、桔梗、紫苏叶、薄荷脑,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倒是对治疗风寒很对症。

原来这就是高清欢说的“顺顺当当喝药”的方法,他半夜里想出这么个方法,又要连夜准备了人人不同的醒神汤,还要起早送进宫来,想一番说辞让太皇太后收下。冯妙抿着嘴唇偷笑,仰头把药汤喝了。“知学里讲学,是先帝还在时哀家定下的规矩,为的是让拓跋氏子孙,通晓一文一武不可偏废的道理。”太皇太后也不叫她们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哀家一早就说过,讲学时不论出身贵贱,只论学问好坏。你们两个,虽说是女孩儿家,可也不能辱没了冯氏的脸面,明天讲学时,好自为之吧。”

两人同时叩首告退,冯妙心里却有些纳闷儿,让她们去听讲学,不是为了给冯清挑如意郎君的吗?怎么太皇太后说得那么严重,还牵扯到江山社稷、宗族脸面上去了。

这一整夜,冯妙都听见一帘之隔的床榻上,冯清在翻来覆去。冯妙清楚自己跟封后选妃无缘,只要明天别出错就好,倒没她那么紧张,只不过听着那声音,也实在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冯清顶着两个黑眼圈,用了小半盒水粉才勉强盖住。冯妙自己觉得头痛好些了,可是鼻音却有点重,连本来的声音都快听不出来了。

等到装扮整齐,冯清穿了一身荷叶纹上裳,配浅色金丝襦裙,颜色清丽鲜亮,衬得她英姿爽利,很有鲜卑女孩儿的样子。冯妙想了又想,还是选了一件素色宫装,只在头发上动了点心思,没梳成平常的双丫髻,而是绾了个斜偏在一侧的堕马髻。这种慵懒妩媚的发式,配上她尚有些年幼的脸,反倒显得清新娇俏。

太皇太后没吩咐她们该如何打扮,这种小事也不好专门去问。冯妙穿了宫女的衣裳,却梳了士族女子的发式,只希望不要太过引人注意。

知学里设在魏王宫东侧,原本是一条小巷。据说当年开国太祖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