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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04:4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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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立峰

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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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的玫瑰红

脸上的玫瑰红试读:

自序

我在二三十岁时候,写过不少中篇小说。那是因为八九十年代中篇流行,被人称为“令人满意的中篇”,我想凑个热闹。可惜初学毕竟稚嫩,写的东西不能“令人满意”(自己不大满意)。何况当时只有手写,投稿不易。我在遭遇几次挫折以后,就不再投稿了。之后好多年为生活忙碌,少有精力潜心小说写作。偶尔写一点,写完后,就塞进了抽屉。

直到四十岁以后,因为朋友杨振华开始编一本叫《吴越风》的本地刊物,我才又重拾小说写作。《吴越风》是小刊,只能登载短篇。我于是着手写短篇。

之后大约一个月写一篇,坚持了一两年。现在,这些短篇大部分收录在这里了。

人在年轻时代,大都心气甚高,自己写的东西,又不免高估,应我们家乡一句俗话,叫“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于是把稿子北京上海《收获》《十月》地猛投。然后处处碰壁,偏偏还总是以某某名家未成名之前的经历勉励自己,仍旧四处投稿,继续碰壁。

我也曾经有过一点类似体验。不过,跟写作上坚持不懈有别的,是我投稿一直不够热心。退稿几次,想到那样投稿有点像买彩票撞大运,就不投了—我这人彩票股票邮票样样买过,没那个运气。倒是给一些作家寄过稿,譬如史铁生—那真是热心人,把我的稿子转给一家杂志,还作了推荐。还有朱为先女士,也是感人的前辈,曾尽力帮助我。可惜我缺点运气,作品也不出色,没能使自己的小说早早出来。

除了运气和抄写不便,还有一个因素,是我素来不爱修改自己的作品。九十年有个中篇《朔方》要用,但是令我修改,我不会改,结果就放弃了。为此振华老弟总是说我不够执着,“不然早就跟余华苏童他们一样出来了”。我听了只有苦笑。他说得或许不错,八十年代,凭一两个短篇“出来”的作家还真不少。也许一成名,自己的生活境遇、接触范围就全然不同,写作水平与思想境界也因此提升,也未可知。张爱玲不是说过,“出名要趁早”嘛。可惜我觉悟太晚,错过了一炮打响的机会,错过了那个最好的文学时代。悔之晚矣!

只有一点,还值得欣慰,是我对文学创作不变的热爱。而且因为不是专为投稿而写作,我总是坚持自己的写作追求。回头看看,我的这些短篇,跟早期的中篇比,就技法而言,稍显成熟些,也为后来的长篇写作打了一点基础。

首先,我的作品几乎全部都写身边的事,在原有的生活基础上虚构事件。对,是“事件”而不是故事。

短篇小说

不可能围绕人物展开故事,只是用细节粘连一两个事件。我的题材,来自于我生活的周边,农村,学校,待过的工厂。我所做的努力,就是传递自己对生活的一份独特的感受。我相信所有真正的文学作品,都是着力表现这种感受的—哪怕它可能题材普通,故事不精彩。

其次是叙事角度的选择与运用。要对生活表达你的独特感受,就得选择恰当的叙述角度,这是小说写作的重要技巧。短篇小说篇幅小,给了我们锻炼的余地。有个小杂志给我作为刊载依附的基地,我可以专注写作,不必考虑出路。换句话说,是致力于叙述艺术本身,而不是为迎合杂志而刻意做作。现在看看,我的短篇,尽管不见得珠圆玉润,却是每一个都各有特点,自有一份对生活的理解与洞见。叙述技巧不算最为娴熟,却也收放有度,在尽力将片段故事写满、写透。

除了短篇,我还偶尔写一些更短的小小说。那又得感谢本地报纸副刊的徐敏霞女士。是她的抬爱,让我在她的副刊上发表大量文章,散文、读书笔记、文学评论。然后又发了不少虚构的短文。副刊篇幅有限,适宜发千字文,促使我写些小小说。而且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发在本地报纸上,读者最多,反响最大。倒是若发在某些外地期刊上,就跟在大江大河里扔一块石子一样,至多自家高兴一回:“我在某某级别刊物上发表文章啦”,仅此而已。

好了,拉拉扯扯说这么些,无非说明自己这些短文的创作根由。本来按照惯例,出本集子最好是请位名家来做个序的。名家作序,可以助我这无名之辈沾点名气啊。可惜我认识名家不多,又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拿不出手,还是自己来吧。

说到此想起一句过去的流行语,“不看广告看疗效”,请名家终究有点像打广告,而自己的作品,终究要靠“作品说话”的。现在集子编出来,就任由读者批评了。短篇小说

池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2001年5月9日上午9点40分

起先吸引孩子们的是一对白蝴蝶,比指甲略大些,一上一下地飞进教室里来。教室里老师正往黑板上写题目,孩子们也往自己的本子上抄题目。白蝴蝶飞过几排课桌,又忽上忽下地飞回窗外。小天此时停了笔,目光跟踪起蝴蝶来。白蝴蝶并不飞远,在阳光盈盈的走廊里翻飞嬉戏。校园里此时只有鸟叫声,远处的农田,似乎有庄稼拔节生长的声音传来。在更远的远处,有镇上造高楼的工地上打桩的声音,呯,呯,呯,很有节奏地传来。

白蝴蝶飞走了,小天的脸还是没有转过来。从半开的玻璃窗子上,他照见了自己的圆圆的面孔。他惊异自己的脸是这么圆,奶奶说,等你的脸变长了,你也就长大了。奶奶又说,蝴蝶还有黑色的呢,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死后变成的。小天的目光有点迷离了。

张小天,你—老师的叫声传来。老师是女的,声音便尖利。所有的同学都转头看他。大家的脸也都是圆的。

你上来做第一大题。老师的声调婉转过来。

小天推开座椅,沿课桌间的过道,走向讲台。

黑板上老师的白字写得醒目:44×(   )=88。小天拿过粉笔,走近黑板,抬头看了很久,没看懂什么意思。他只觉得那“88”有点像两只白蝴蝶。

张小天,站一边去。

小天搁了粉笔,让到黑板的右边。他低头站着,像是请罪的样子。只是偶尔开一小差,歪一下脸,看看窗外的蓝天。5月9日上午10点

学校原先叫完小,它的前身是一所寺院。寺院的后面有一条小河,河对岸是大片的菜地。前两年学校扩建,扩到了菜地上,建了洋气的新校舍,黄房子,红屋顶,绿草坪,很现代、很气派的。只可惜它的后面新修了一条小铁路,截住了阔建大操场的计划。每日清早还有一二辆小火车,呜呜叫着,隆隆,隆隆地开过去。

一下课,孩子们从校舍里叫嚷着跑出来,跑得满园是人。小河上有桥,许多孩子就上了桥,看河里的小草,扔小石子玩。河边的柳树已是柔条万千,把河岸遮得绿荫一片。桥边还有高大的桃树,树枝的最高处残留许多五月桃,又小又红。几个胆大的孩子,下了桥边的河埠。他们中,有刚才罚过站的小天。他的头发是天然卷曲的,与众不同。他的校服也特别的肥大,穿着像和尚的袈裟,有些滑稽。他们到河边,为的是找那对白蝴蝶。小天说,白蝴蝶肯定在河边,它们要喝水的,一个钟头喝一次。小天又说,河边说不定还能见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呢—一对黑蝴蝶。

下了河埠,他们开始在台阶上赏景。从下面看河道能见到不同寻常的景致。阳光从柳枝间漏下来,斑斑驳驳的。青苔从石缝间钻出来,长得像水墨山水。河面的水草长满了河道,有蜻蜓在飞舞、停靠。只可惜,小天找不到那对白蝴蝶。“走,往西找!”小天说着,跳到河边的一条河堤上。

几个孩子望而却步了,说老师不让下去的。只有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跟着跳了过去。还有一个胖女孩,是镇上一卖鱼老板的女儿,也跟着下去。

河堤是前年修河道的产物,中间挖深些,泥土堆到边上,风干了,成了窄窄的河堤。三个孩子往西走去。

往西走几十步,他们在河堤上穿过了学校的围墙,再往前,河道开宽起来,成了一个圆圆的池塘,四周是密密的桑树,在孩子们的眼里,池塘显得很开阔。他们高兴地跑起来,一会儿又弯腰拣石子,奋力往池塘里扔,比谁扔得远。小石子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弧线,咚、咚、咚落到池塘中央。小天边扔边说,白蝴蝶肯定躲在池塘里,我们把它们赶出来,说不定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呢!

池塘边河堤没有了,成了一片斜斜的浅滩,越往下越柔软。有厚厚的可爱的水藻覆盖其上。小天经不住诱惑,脱了球鞋,赤脚踩上去。拖鼻涕的男孩也勇敢地脱了鞋,小心翼翼踩上去。胖女孩走在上面,看他们光光的小脚丫。水是清凉的,湿热的脚丫浸入极舒适。水藻爬在脚踝上,痒痒的,也新鲜。小天对胖女孩说,下来呀。胖女孩摇头。她只是看小天的脚。他已经高高地挽起了裤管,水没入他的小腿肚了。

水面上没见到白蝴蝶。小天说,白蝴蝶肯定在对岸,说不定还能见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呢!

偏偏惊动了岸边的小青蛙,咚咚跳入河中,又浮在水面上,身体是绿色的,几乎隐身于绿藻中。小天伸手去捉,小青蛙蹬蹬腿,游开一点。小天往外走,再伸手去捉。他脚底一划,人就沉入水中。他在水没过头顶时尖叫一声:哎哟。拖鼻涕男孩和胖女孩循声看他,他的头就已经不见了。他的双手伸在外面,在空中乱抓。拖鼻涕男孩向外伸了手,够不着。胖女孩呆呆地看着,呆了许久,待小天的手都不见了,才大叫。小天,快出来,快上课了,还躲在底下干啥?

这时候学校里上课的铃果然响了。拖鼻涕男孩爬上岸来,提着鞋,跟胖女孩往回跑,跑了几步他们还回头,叫道:小天,上课了,我们走了!

他们跑到教室门口时,发现自己还是迟到了。老师在讲台边回头过来,犀利的目光盯得他们低头、发抖。

老师大约想罚他们站一会儿,只顾自己讲。讲了足有五分钟,才踱步过来,压低了声音责问:哪里去了?

河边。女孩回答。

张小天呢?

他在河里呢。女孩茫然地说,我们叫他,他不来。

老师的脸唰的一下白了。5月9日下午四点-六点

池子不深,一米七的男老师下去,至中央也漫不过脖子。满池的水藻,撩开了又合拢来,池水又被搅浑了,根本看不见下面,几个人下去,只能凭脚去踩。拖鼻涕的男孩和胖女孩被叫到池边,让他们指点小天落水的位置。他们被吓坏了,竟说不清具体的位置了,池边的树差不多,没有特别之处,他们的确无法确认。老师一厉声追问,“拖鼻涕”干脆大哭起来。

岸上拥了大群人,全是女教师和食堂里的员工,指点议论着。池子另一角,女校长老教导等人,陪着一个矮个的农民。他是小天的父亲。他蹲着呆呆地看着池水,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在不远处的学校接待室里,几个女教师陪着一个外地人模样(云南?)的妇女。那妇女已然昏倒在沙发上。她是小天的母亲。

池子不大,在大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小水塘。可是打捞还是困难,池底全是淤泥,踩下去陷过小腿肚,令人迈步艰难。有人提出用渔网,池里的人否决了,说下面深浅不一,用网不行。只有以脚探路,女校长一急,自己也挽了裤管,下去了。校长是个矮胖子,下河滩是爬着下去的。她的肚皮大,浸在水里便滑稽得像个球。她一下去就命令大家排成一行,高个在池中,矮个在池边,像扫描一样搜索。

夕阳已经西斜,余晖透过桑树投射过来,照在岸上的人们脸上。岸上的人越来越多,放学的学生全拥过来了。全都注视水里的人们,想象着他们的脚下。

女校长指挥大家,扫描似的前行。走着走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招呼岸上陪小天父亲的教导。教导是个瘦子,长得活像张春桥。两个在岸边靠近,耳语了几句。随后女校长回进队伍。教导上去,开始驱赶学生。学生都怕张春桥似的教导,一哄而散。教导又开始劝退观看的老师和员工,说,走吧走吧。不要围观,影响不好,人或许根本不在河里。老师员工也已饥肠辘辘,散开回去。

然后,小天的父亲,那个矮个的农民,也被劝说扶往学校的办公室。校长想得很周到,她怕那个父亲见到泥萝卜似的张小天,会更受刺激。

过了半小时,男老师中的一个,终于踢到了一个东西,探下去一抓,抓上来浑身是泥的小天。小天的两只眼睛竟没有合拢,有些吓人,他的右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一只球鞋。污泥沾满了他小小的身子,汗衫与短裤成了深灰色。那个老师托着他,头颅、手脚都软软地掛在下来,晃荡着,一路滴着水。其他的老师无声地跟在后面。

他们出了水池,前前后后走向学校。他们走向食堂一侧的洗手池。他们像送葬一样地静默着。

托孩子的老师小心地把小天放入水池。笼头一开,哗哗的水流冲泻下来。果然像洗一个泥萝卜,小天的白白的脸与胳膊,很快就显露出来。除掉脏黑的汗衫与短裤,他活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了—只是不会啼哭。倒是一个观看的女食堂员工,看得抽泣起来。5月9日晚上7点

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停在校门口。小天被放在车里,抬他的老师就走了。天此时黑下来,整个校园也静得像一座寺院。只有教学楼三楼的会客室和四楼的会议室还灯火通明。会客室里,小天的母亲仍瘫在沙发上,这个厚嘴唇的女人不再昏迷,却像是呆子。客厅的另一角,小天的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瘦教导和几个年长的教师,正坚持不懈地规劝他,让他先回去。

四楼的会议室里,此时静静地坐着全校的教职员工(三楼的除外)。他们是晚饭后由电话通知开会而聚在一起的。女校长坐在台上面向大家,一脸的凝重。她的面瓜似的阔脸上,平添了许多皱纹。她的凝重的苦相感染了大家,使得每个人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像小学生似的恭敬坐着。她说话的嗓子也沙哑了,大概是河水里浸的,抑或是紧张引起的。

临时让大家来,是因为出了那样的事。她说,牺牲大家一点休息时间,想和大家谈谈,怎样面对这件事?她说得极为吃力。

今天的事,嗯呵,她清清嗓子,换一副表情,继续讲话,大家都看见了—事关重大!大家都必须明白,嗯!不要在外面多说、乱说,不要对任何外人传播此事!她顿了顿,再开口,嗓子又变沙哑了。听好了,诸位,事关我们学校的生存,你的一言、一行,可能影响你我的饭碗,请大家好自为之。

会议室里一片静寂,静得可听见每个人的心跳。教师和员工们都低了头,看起了桌板。

好在,胖校长说着站起来,好在那学生是在校园外面出的事。我们会尽力处理。她说着做了个双手往上抬的手势,好了,你们做好你们的,管好你们的嘴,我们处理我们的事。散会!

老师与员工站起来,无声地退场。这种散会的无声,是史无前例的。

此时,在会客室,瘦教导的劝说,也有了效果。女校长进去时,那个外地女人已被扶出去。呜呜的哭声移到外面,顺校门而去。屋里的矮个男人,也由两个男教师驾着胳膊,正向外走出来。瘦教导走在前面,仍回头做着劝说。出来见着闪在一旁的胖校长,瘦教导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点点头。胖校长领会,又挥手示意两个教师上去安抚,自己全身而退。

人们出来,校园里已是满地的月光。开过会的教师员工已然散尽,只残留些脚步声,在远远近近地回响。

把矮个男人送上车,车子随即发动了。车头前的灯一亮,两道刺刀似的光芒,把校园劈成了两半。光芒移动,车子转身,低声吼叫着,缓缓驶出了校门。5月10日晚上九点

谈判还是在三楼会客室里进行。胖校长与瘦教导坐一头,张小天的大伯大毛和村长张细毛坐另一头。入座前校长教导就轮着敬烟,此时已是烟雾缭绕,云山雾海。张大毛也是大块头,个子比张小天的父亲张七斤高许多。因为穿了灰色西服,留了大包头,人就很有派头。村长张细毛也不细,圆头圆脑的一个大汉,满脸的村官的精明。

—我讲过了,现在一个生命,啥算法?张大毛脸上残留着激愤。

少说几十万吧!张细毛打边鼓。

我也说过了,我们一定会尽力。不过我们学校不是企业,实在不能再多了。

说的也是,张细毛又打顺板,不过该出的,还是要出的。

十万是最低限度了,你想想,活生生的一个人啊!张大毛气愤依旧,你这么大一个学校,你出不起这点钱?你就不怕告上去砸了牌子?

我们也有难处啊,校园扩建,教学楼改建,外面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胖校长继续叹苦经,恐怕最多出个五六万了。

你们上告,我们当然要承担责任。(就是不告,上面也可能知道)瘦教导插嘴道,那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所以才要协商谈判嘛,张细毛又来这边规劝,伸手拍了拍张大毛的肩头。

我兄弟多么苦命的一个人啊,三十多了才讨来这么个外地女人,至今还欠着债呢。张大毛顾自固执地说,然后咬咬牙道,八万!八万是断断不能少了。

大家沉默了许久,僵住了。

接下来还是瘦教导打破僵局,说,你兄弟贫苦,我们也深表同情。我们资助五六万,应该可以改善了。

话不是那么说的,张大毛打断了他的话,五六万算是小孩抚养费,那还有精神损失费呢?还有其他费用呢?

其他费用?女胖校长吃惊而无奈地看着他。

还有啊,小天虽小,总是我们张家一个男丁。我们总得给他好好修个墓,怎么不要费用?

对对,现在我们乡下,这点还是少不了的。村长一旁助阵。

还有,我兄弟老实,得了儿子就让弟媳去做了结扎,领了独生子女证,现在,总得再生吧:要去医院做手术,接通输卵管—还不要一大笔费用?

是啊,这点费用是必须出的!

还有……张大毛还要说,胖校长打断了,双手合十说,好了好了,我们约你们来,也就是来协商的。我们不是做生意。你们退一步,考虑一下我们的难处;我们尽最大的力,出六七万,好吧?

七万五。一分也不能少了!

那……好吧,女校长艰难地拍了拍桌子,说,这事就这么了了。

好好!村长也满意地说,就这么了了。5月20日上午九点

校园里一切都跟往常一样,电铃一响,十几个教室陆续地有教师走出来。随后,学生们像出了蜂箱的蜜蜂,嗡嗡地飞出来。三分钟以后,楼前楼后的空地上,已经全是奔跑、嬉戏的学生。孩子们总是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的。有几个动作大的,跑过了大草坪,上了南面的小桥。

学校是清明节后刚搞的大面积绿化。原先尘土飞扬的大操场,铺上嫩绿的草皮,据说那草是进口的,又细又密,十分的漂亮。草坪的边上,南边临河,种上了两排整齐的水杉,也十分青翠可爱。草坪的中央也不单调,这儿那儿移植了各种花树,樱花、山茶、怪柳、古柏,等等,招蜂引蝶,热闹得很。当然,这块新辟的绿化带,是禁止入内的。学生们已经熟悉这个规定,没有人往里边跑。

跑到南边桥上的孩子,也像往常一样,拣了小石子,往河里扔着玩,听河里咚咚的声音,看河面一圈圈涟漪。在这些孩子中,有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也用着吃奶的力,往河里扔石子。五六月的热天,大家都穿了汗衫短裤,他的鼻涕就很触目。

与过去不同的,是桥边河埠的入口,给按上了一道铁门。铁门的上面还挂了一块牌子,上书:“禁止通行!”河埠弃置不用,边上长出了青苔,还有带藤的野草,覆盖过来。野草长得比洋草要快—河边的春意,也比操场上更浓!

几分钟过后,教学楼里的电铃又响了。满院的学生,又啪啪啪奔跑,各自跑回自己的教室。这回比下课慢些。有些调皮的,还在扔最后一颗石子。有经验的老师也不忙,过一分钟才走向教室,让学生回去坐好,做好准备。个把性急的小滑头,已探头于门外,看老师来了没有,一见老师执教本而来,赶忙缩头回去……随后,校园里一片静寂。麻雀们飞回来,散在操场边的过道上,四出走动。蜜蜂与蝴蝶,大胆地飞出草坪,随处嬉戏。蜜蜂们嗡嗡叫着,忙碌于一棵棵花树之间。蝴蝶的种类并不多,成双成对。它们在花树间玩厌了,偶尔也飞到教学楼来,飞进某个教室的窗户。

它们飞进二〇三班教室时,会发现这个教室的第一排第二个位子是空着的。它们在空位子的上方飞了一会儿,随即又从一边的窗户出去。

这个空位子,是一个叫张小天的学生的,或许是老师还不曾把桌子拿掉,或许是老师有意让它留着来教育大家。反正这班的学生,据值周的老师说,他们要比其余几个平衡班的学生,成熟懂事许多。

也有二〇三班的学生说,这个位子空着,是没人敢坐它。是家长不让坐它,还是……谁知道呢!反正是空的。偌大的学校,某几个教室空几个座位,是司空见惯、不被注意的。

只有某个二〇三班的学生家长,下午放学前来接孩子,接的次数多了,发现了这点,才问孩子,那个空位是谁坐的,怎么总是空的。譬如那个胖胖的女孩,她的爷爷用三轮来接她时,就这么问过。

他没有了,女孩子会平静地回答。

怎么会没有了?他去哪里了?

他去了河里。他去捉“梁山伯与祝英台”了。

梁山伯与祝英台?蝴蝶?

是的,一种黑蝴蝶,同学们都晓得,听说,它们又大又漂亮,圆圆的翅膀,长长的尾巴,身上有彩色的斑点。它们是古代一个叫梁山伯的男人和一个叫祝英台的女人变的。2004.12.9

搬家!搬家!

“嘎吱”一声,五吨的东风卡车就停在楼下了。三楼阳台上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叫道,卡车来啦。接着,又出现一张满是皱纹的老核桃似的脸,说道,哦,来了来了。屋里一阵响动,随后走出一个染了棕发的少妇,手里抓着一副巨大的镜框,探头一望,清脆亮丽地叫道,阿木师傅,上来歇会儿吧。卡车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是个留着寸头的小胖子,抬头道,我就在下面等等吧,师母。少妇随手拿出预先搁在窗台上的一包香烟,对下面说,阿木,你接着,随即把烟扔下去。司机身手敏捷,双手一摆,竟把烟接住了。

圆脑袋的男孩正欲回屋,小母亲把手里的镜框交给他,关照道,你先擦这个,等会儿就搬它。又对里边的男人喊道,哎,快打电话叫你那些同事来哪。里边的男人正在客厅的多用柜里理书,回头看老婆,恍然大悟地点头,好,好好。他的眼镜好笑地下坠,而鼻子上还抹了一大片灰。

男孩双手抱着镜框,艰难地往里走。屋里全乱了。三人大沙发横在中央。电视柜、电脑桌都一头移开。29寸大彩电已经装入一只大纸箱里。地上散着许多小东西,其中还有一辆男孩丢失已久的小赛车、一双多久不用的旱冰鞋、几把玩具手枪、几根跳绳用的彩绳和许多闪光的弹子。男孩吃力地往里走,经过抓着墙上的壁挂电话开讲的男人。男人对着话筒说,哎哎,来吧,车来了。同时示意男孩走开。男孩抱着镜框,往大门口走,妈妈在后面喊,别急洋洋,相框不能先拿出去,要碰坏的。男孩又回过来,走向卧室。到了床前,想起了自己小床下的玩具,就放镜框于床上,钻到床下去了。

一会儿工夫,楼梯口就有许多脚步声。帮忙搬家的人来了,说说笑笑的。有个公鸭嗓子,像是给《机器猫》里的大雄配音的,边上来边哼着“老鼠爱大米”。男孩手里攥着一辆“雷速登”跑车探头出来。几个面孔熟悉的叔叔进了门,还是说笑着。那个男孩一直叫胖叔的,还不住地拿手指捅长子叔叔的腰部。长子叔叔的腿可真长,笔直的西裤管晃着。父亲的脸露了一下,吩咐道,来吧,先搬客厅里的冰箱。冰箱是个一米七高的庞然大物,大人们谈论了许久才动手。男孩钻出来,又自卧室门口探出头来看。公鸭嗓叔叔和老爸抓两只脚走前面,另两位抓另两只脚走后面,出来了。妈妈在后面指挥,要他们保持平衡。叫喊声中,冰箱出了房门,从楼梯口下去。男孩跑出来,看他们叫叫嚷嚷地下去、下去。碰到拐弯的地方,妈妈的声音就响起来:往左往左、高点,好,右边高点。待他们不见了。男孩把视线放到了手里的雷速登赛车上。这是一辆蓝色跑车,四轮驱动的,像是参加一级方程的那种。他伸手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嘴里嚷道:去城里喽—呼!随后,他又蹲下来,拨了赛车开关,让车子朝屋里开去。客厅只有十几个平方米,赛车一会儿就撞到那面的墙上。右角的冰箱搬走了,那儿显得很空落。男孩一转车头,又让车朝那儿开去。那块地方空着,却是积了多年的垃圾。车子粘了一身的灰。

搬冰箱的人不久就上来了,说笑着进门。妈妈走在头里,吩咐跟在后面的人搬沙发,搬电视柜。老爸落在最后面,他的眼镜除去了,眼睛凹下去,显得很滑稽。长子叔叔和胖叔,搬动了沙发,移出来。沙发是新买的三人沙发,据说是橡木的,乌亮、死沉。两个大人抬着它,吃力地往外走。公鸭嗓去搬电脑桌,老爸连忙阻止,NONONO,他说,电脑我们不搬。连忙走过去,要公鸭嗓与他抬电视机。29寸大彩电装在一只大纸箱里了,家里还有一台21寸的小彩电放在卧室里。妈妈说,29寸的搁到新房卧室去,新房客厅我们再买大的。男孩说,那么搬一次家换大的,搬一次换大的,到我结婚时,该买一百寸了吧。爸妈就笑了。公鸭嗓与老爸抬着电视机,下去了。妈妈不再跟下去,这头走到那头,同时支使男孩:儿子,你自己的东西自己理,快!男孩还在玩车呢,车失踪好久了,玩着跟新车一样新鲜。于是说,我把赛车带上。妈妈端出那盆假山盆景,准备下楼,又关照,行,值钱的,像样的,球拍溜冰鞋什么的,带上!男孩听了高喊一声,知道了。母亲一走,男孩马上跑到客厅,在不曾搬动的电脑桌一侧,找到了那双久置不用的旱冰鞋。他抓起溜冰鞋,一时兴起,伸出脚来往里套。紧,塞进鞋头,卡住了鞋跟。松了带子再试,使了吃奶的力量套进去。底下的人又上来了,笑道,嗬,东西一搬,成溜冰场啦。老爸见了,横了他一眼道,卸下来,到了城里有的是你疯玩的地方。顾自去搬餐桌了。男孩没有脱鞋,溜到门口,看大人们搬东西。男孩忽然有所发现,说,爸爸,是不是妈妈喜欢的,都要搬走?老爸边搬边答(像是回答他的同事),是新的,适合进新房子的,都搬走!好了,就这些了!西餐桌是椭圆形的,中间有方形的大理石,死沉死沉的,男孩记得去年买时,抬它的家具店老板扭坏了一只鞋。老爸和胖叔抬一头,长子叔一头。抬着出门。这时妈妈与公鸭嗓才从楼梯口上来。妈妈说,歇会儿吧,大热的天,全像水里捞出来似的了。两个同事却说,不热不热,今天才三十度,不碍的。老爸也说,还好,台风影响,要不,歇会儿?两同事连说不用。公鸭嗓也说,没事,就当打场篮球吧。搬吧,到那边还得搬上去呢,不快点就晚了。老爸点头,说的也是,走吧。三个人抬着下楼。公鸭嗓挤进来,伸手就搬靠椅,一手一张,转身看见探头而出的男孩,笑道,小伙子,你来搬一张?好啊!男孩叫道,从里边滑出来。几乎与正好进门的妈妈撞在一起。你干啥?她注意到了男孩的脚下,眼珠似乎要夺眶而出,大叫,嗨嗨,小疯子,这么脏的鞋也穿得上?男孩一吐舌头,一屁股坐下来拖鞋。妈妈见了又摇头,这么脏的地板你……无奈,只好催他快点。自己去搬靠椅。男孩叫道,那只我来搬!你,妈妈边走边说,帮帮忙,理理自己的东西吧。男孩脱了鞋,过去搬靠椅。他把靠背双手抱住走到了门外,公鸭嗓在底下回头见了笑道,放下吧,这样下不去,放着等我来拿。妈妈也在楼梯口回头,急道,放下,当心滚下去。男孩歇下来,待他们下去,然后犟劲上来了,双手用力把椅子扛在肩膀上。这样下去就不遮住视线了,只是肩上吃着力,步子踉跄。男孩嘴里哼哼着,走下楼去。

到了二楼半拐弯处,男孩看到了搁在角落的一根钓鱼竿,想道,得把它带走。又往下走,到了一楼半,看到两只自己扔着的纸飞机,又想,等会儿也拣了带走。到了楼下,男孩第一个看到的是赶上来的爷爷,伸手就接他肩上的椅子,嚷道,哎哟哎哟,宝贝,你也搬上啦!男孩转身不给,叫道,让开,我行的。车子旁边还有几个街坊邻居,看见就笑了。老爸和长子叔叔站在车斗里,摆放家具电器。男孩走过去,喊道,靠椅来喽。老爸听见笑道,来喽!伸手把椅子提上去。男孩浑身一松,回过身来,发现住在楼下的奶奶,正把一串鞭炮挂在晾衣叉上提出来。公鸭嗓叔叔过去,接过鞭炮说,我来我来!又提鞭炮过来。旁人见了,纷纷让到一边。红红的长长的鞭炮像一条火蛇,在西斜的日光下,在呼呼的台风中闪动。公鸭嗓走过马路,到了市河边,掏出打火机便点。先是叭叭几下,有些间隔,接不上似的。一会儿连上了,噼噼啪啪的热闹起来。河道两岸是靠街楼,水镇是寂静的,鞭炮就十分响亮而有回声。除了老爸他们,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炸开的鞭炮和声响里了。这串未放完,爷爷又拿出一串,直接挂到河边的老树叉上。点炮者仍是公鸭嗓,一点就逃开了。于是热闹非凡,更多的人聚拢来看。看了又散开,说,哦,搬家。这年月,搬家的多了去,像新店开张,见多不怪。

鞭炮放完,男孩就听妈妈叫他上车,车该走了。妈妈坐在驾驶室里,开了右边的门伸手拉他。妈妈力小,一下没拉上来。坐后座的公鸭嗓也伸过手来,拉他的另一只手臂。他便腾空而起,落座到妈妈身边。车头像蒸笼似的热烘烘的,胖子司机那儿有个转头风扇,呼呼转着,却扇不出多少凉风。老爸与长子叔叔还在后面的车斗里。他们正拉绳子捆着,来稳定里边的家用电器与家具。爷爷奶奶在下面看着老爸忙碌,叫叫嚷嚷的。男孩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要下车。妈妈拉住了问,干啥?男孩急道,我的东西,溜冰鞋、赛车……妈妈回答,算了,小东西,下次来拿—明天你就去学校报到了,不拿也罢。男孩又道,我的弹弓、钓鱼竿……妈妈摁着他笑道,你这是去做城里人,要那东西干吗?又说了许多劝诫的话,男孩没有听进去。

说话间阿木司机已发动了机器。妈妈让男孩给车下的爷爷奶奶挥手道别。男孩伸手挥动,他突然觉察到与以往去上学和爷爷奶奶道别的不同。他看到了熟悉的爷爷奶奶的老脸上的一丝凄楚。台风吹拂着他们零乱的白发。车子嘀嘀叫两声缓缓启动,爷爷奶奶的身子便后移,他们伸出的手一直举着,直到看不见。

老街很快就走完了,拐过弯去,不见了天天开门即是的市河。先是小菜场,满地的烂菜叶和甘蔗渣,从车窗里望过去,像是漂浮在河面一样。一排排摊位空空荡荡的,只有几条熟悉的小狗,在过道里嬉闹。妈妈,男孩指着菜市场外面一间说,那是“泥鳅”的家。妈妈正和后面的公鸭嗓说话呢,只是嗯了一声。“泥鳅”约我明天晚上去捉蛐蛐呢!男孩拉了拉妈妈的手。哦,那不去了。以后不再和野孩子玩这些了。可是……男孩说不下去了。好在车窗外,已经变了景致。马路一下子变得又宽又直,两旁是新楼,一边是工行、税务所、交警大队,另一边有学校、医院和气派庄严的镇政府。男孩在眼前豁亮之时,又想到了几个住在新街上的同学,如住在超市楼上的“洋葱”(杨冲)和医院宿舍楼里的“土拨鼠”。他们是从乡下搬来的。他们的家豪华无比,男孩去过几次。屋顶布满彩灯,地面光洁打滑,还有自己的房间,堆满了玩具。现在,再见了,“洋葱”!再见了,“土拨鼠”!汽车又一拐弯,上了运河桥。运河的南岸,是成片的工厂了。化工厂、纺织厂和水泥厂,烟囱和水塔,厂房和来去的卡车。这就是小镇的开发区。这几年男孩常听到大人们咬牙切齿地说到它,就像老婆婆说一个古老的“狼来了”的故事。汽车往西而去,上的是通往市里的宽阔的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满眼的绿,新插的禾苗迎风起舞。汽车加了速,马达隆隆地响。窗外没甚好看的了,男孩无聊地靠在妈妈身上发呆。“我跟他说,老孔,买房子哩,”妈妈还在跟公鸭嗓聊天,“他不听,只顾钻他的书本。过了两年,我又对提醒他,老孔,大家都去买房子啦。他还是不听,说,赶什么时髦?在哪儿还不一样?欠一屁股还能过好日子?又过……”公鸭嗓打断她笑道:“这回怎么下决心出击了?还是现代锦绣”!“他?还不是我先电话联系的?”妈妈有些自鸣得意。“你休怪他,嫂子,”公鸭嗓还是笑,“我去买房,还不是我老婆催出去的!”“也是的,”旁边的长子叔叔接话,“这件事上,女人家竟比我们男人多一份投资意识。”“什么投资意识?”后边的老爸说道,后座那儿有个小窗,开着,声音就从那儿传过来,“女人更喜欢赶热闹罢了。”“你不赶热闹呀,所以你比人家多花了十万。十万哪,你要干几年?”“还不晚,我买的时候一千八,阿长买的两千四,现在已经涨到三千啦”。“三千还是低的,”胖子司机也插话了,“杭州涨到一万了。不过,我买的比你们早。”“你,啥时买的?”母亲忙问。“啥价格?”公鸭嗓也意外。“00年,八百一平方米—就是太小了,我已经转手了。”“你听听你听听,人家到底是跑外面的。哪像你们,青蛙掉在井里边……”“那叫井底之蛙。”男孩突然叫出声来。大家都笑了。男孩不解,争辩道,“笑啥,是井底之蛙,我们课文里有的。”

大家不笑了,尴尬而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话声一停,汽车马达的轰鸣似乎变得更响亮、更刺耳。窗外的景致,此时有了改变,前面横出几座小山。山前有土路与公路相连,爬满了满载土石的拖拉机。再看那山,半边已被挖空,或者上方被剃了光头。此时又偏有一颗被风吹出来的残阳,挂在土山的缺口,那景致有点西部片中的荒凉。男孩想起几年前老爸曾带他来游山,那时其中一座还可以上山顶。可以从山上俯视运河与苕溪、小桥流水与万顷良田。那山顶还有一株老树呢,树大叶茂,“苍劲雄奇”(老爸教他的词汇)。老爸戏说它是“消息树”。此时已不见踪影。它也搬家了吗?又搬到哪里去了呢?还有树上的鸟窝,窝里的鸟儿又去了哪里?

汽车盘过小山,又转入另一条公路。更开阔的公路。这公路中间有花坛分隔,汽车去归去,来归来。这边的路旁,排满了两三层的洋楼。旅馆、饭店、加油站、饭店、旅馆……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我跟他说,这次你得听我一回,”妈妈又在与公鸭嗓聊天了,“厨房、卫生间,一定要考究。他又像死狗一样不管账了。”“是是,少不了一万一间。”公鸭嗓赞同道,“老孔就那样,他的书房弄好就行。”“我跟他说,客厅必须响亮气派,其他房间才可以从简。客厅太小气,面子上过不去。他不听,说搞得跟宾馆似的不自在。他这种人,挖个树洞住住最自在!”“嗨嗨,还别说,现在有些茶室、酒吧,就是装得跟树洞一样的。”公鸭嗓嘿嘿地笑了,“返璞归真嘛。”

此时后面车斗里的老爸也说话了:“什么返璞归真?紧跟时尚罢,现在的人!急急忙忙做城里人,奔现代化呢!”“你休嘲讽,你自己也包括在内。你也不是天外来客。”“说的是啊,我也是俗物一个。想想看啊,先是看房挑房,我就往城里跑了七八次。再是购房,签合同,交首付、二付,跑贷款,领公积金等,又跑了七八次,最后是装修,虽说是包给人家的,还得去监工、看料、砍价,少说也跑了十来次。为了房子我把这条路跑的次数,赶得上以前上城的总和了。身不由己啊!”“嘿嘿嘿,也就你,那么多感慨。我装修的时候没有包人,自己叫人做的呢!”“我在乾隆山庄买了一套,大的,装修花了二十万。”胖司机轻描淡写地说。“听听,听听!”妈妈感叹道,“不过我们工薪没实力这么奢侈。我们还得供我们洋洋读书呢!”“是啊,这时代!”公鸭嗓也感叹,“有人整天计划着省点水电费,有人已经在想去南欧与北美旅游了。”“我们老总的房子才叫好,在锦绣豪园,光是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就值几万。”“那就不用说了,”妈妈反而不感叹了,“他是老总啊。”

其他人也不再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老爸才说了一句,想不到啊,“霉干菜”也有今天。其他人便笑了。胖司机若有所悟,说,老孔,你和梅总是同学吧。“赤卵朋友,狗日的是吃霉干菜长大的。”老爸竟说了句粗话,而且感叹起来,“时势造英雄啊。”“也不全是时势,”公鸭嗓总结道,“机会、性格都是因素。当初你读书出门,他开个挂机出门。现在怎么样?可见知识不如世面,人才不如人精。”“我们梅总杭州、湖州都有房子。”“还有娘子吧?”“这个嘛,或许有吧。现在有钱的老板,哪个不在外面养上两个的?”“臭男人,”妈妈表态了,“有几个钱就烧得慌!你们几个也差不多,只不过有花心、没资本罢了。”

众人哈哈大笑。笑罢不再言语。汽车此时已开入城区,车速明显放慢。窗外高楼林立,车流滚滚。在马路的十字路口,还出现了明明灭灭的红绿灯,甚至还有穿制服的交警,像机器人似的做着规范的动作。车子越往里开,两旁的行人就越多。商店的橱窗已是灯火通明、五彩斑斓。转过一条街,又转过一条街,见到的是相同的景致:陌生的、闹闹哄哄有声有色的景致。再往后,店铺少了拐过一片低矮的平房,(老城区罢),爬过一座长桥,车子进了许多楼房之间。那些高高低低的住房在桥上望去,像许多“乐高”玩具(一种塑料积木),堆在河边广阔的空地上。从车窗望出去,又满眼是住房的开了灯的窗户,成串成片,无穷无尽。

最后,车子“嘎吱”一声,停在一幢十几层的高层住宅楼前了。楼前有花坛,花坛外面还有围墙和大门。门口还有两个穿制服的门卫,向胖子司机要证件。验过证件,开启移动铁门,车子再往里走。公鸭嗓此时叫了声:嗬,真气派!其他人也动了动身子,似乎有些兴奋。男孩望着窗外。花坛间有人在散步、乘凉,还有男孩在踢足球。男孩兴奋地站起来。

车子绕了半圈,停在一幢高层住宅的后面。下车时,老爸叫道,吃饭!吃饭!公鸭嗓与长子叔却说,搬了再吃,吃饱了搬不动。妈妈拉着男孩的手说,走,我先带你看看外校去,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了忙。于是牵着他的手,往小区外面走。

橘黄的路灯光这里那里地亮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桂花香,四周是高楼的巨大的黑影。男孩怯怯地攥着妈妈的手。

走出小区,过马路,老远就见到外校的尖顶教学楼。妈妈说,那是小钟楼,实际是你们的教学兼住宿楼。男孩没弄懂“兼”的意思,只问,上面有大钟吗?妈妈答非所问,你十岁了,是大孩子了,应该知道爸爸妈妈送你来读这样的学校,很不容易的。

再走近些,看清了整座校园的小宫殿似的外观:整个的一个袖珍的童话世界。墙壁都是粉红的,屋顶都是翠绿的。小操场的地面,都是五颜六色的。草坪间还有几个蘑菇亭,有爬杆和滑梯。大门此时是关着的。门口的醒目的横幅已经挂好:WELCOME TO SCHOOL.他们绕了半圈,只好缓缓往回走。

回到小区,见卡车仍停着,车上的家具电器已不见。他们就进了楼道,乘电梯,上八楼的新家。房门未关,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男孩未及脱鞋,冲进屋去。冲得太急了,地面太光洁了,吧嗒,跌了一跤。他是翻滚着,爬动着,欣喜快活地看清自己的新家的……

真正完全看清城堡似的外校校园,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三点。这时候爸爸妈妈给他安排定当。(其实也就选了一个房间,铺了一张床)学校设施齐全,应有尽有。爸爸妈妈得告辞而去。他送着出来。到了门口,妈妈拉着他的手,说,礼拜六我们来接你。爸爸拍拍他的头,说,我们得回乡下去上班,你要好好学习。男孩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他不知该说什么。爸爸的额角右边有几根白发,在迎风飞舞。妈妈的眼角一笑,就满是鱼纹。妈妈说,礼拜六见,我们会在新家里好好地过礼拜天,你一人一个房间……爸爸说,你这个学校里有个洋老头,你要跟他多接近,多聊天,多学点……男孩只顾点头,也说不清什么感受,眼泪哗哗地凉凉地流下来。他掩饰着低下头。待父母走远,他才抬起头来。老远地看见了他们新家的那幢高楼。那楼多么高大挺拔雄伟壮观啊。八楼,八楼有他们的家。空着的周日才去住的家。那么贴近,又那么遥远的家!

最后,男孩抓着铁门的栏杆,又看起了天上的流云。成堆成团的,在台风的驱赶下奔走,像草原的羊群。男孩不由看得呆了。天上的云,也在搬家吧!2005.3.9

开往肯德基的班车

周六上午教完课,去菜场转了一圈,买了一条花鲢两块豆腐,就匆匆回家。母亲在我没将钥匙插入锁孔时,就转开了门。“你来啦,快来帮我看看。”她戴着平常少戴的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张本市的晚报和一张奖票。我把晚报和奖票放在饭桌上,顺着母亲的指点,看报上的中奖号码。在三等奖的号码里,我看到“2001”几个数字,而一边的奖票的末尾四位数字,也是“2001”。“你中奖了,妈。两百块!”“我说么,跟你爸讲,他不信,看都不看。”“那么说真中奖啦。”老爸正靠在躺椅里养神,欠了欠身。“也怪,”我说,“我常常买福利彩票。体育彩票更是每期必买,却一直颗粒无收。妈难得买,嗨,中上了。”“我也看看”。老爸抓住躺椅把手,努力站起来。他接过报纸和奖票,斜着眼细看。他的眼睛也老花了,但还不用戴眼镜。

母亲从我手里接过花鲢与豆腐,进了厨房。我又给老爸指点晚报上和奖票的号码。老爸看了点点头,脸上开始显出兴奋的表情,说:“嗨,还真的。外快!外快!”也进了厨房。

我闲着没事,就翻看晚报。晚报今年学“新民晚报”的样子而版面多多,大幅大幅的汽车广告,整版整版的房产广告—是宛若仙境的城市花园画幅,那风格、那派头,令人看了就觉得自己的住处丑陋破旧不堪而自惭形秽。我一翻而过,专看里边的体育专刊。“你听我讲,”老爸和母亲不知为何争吵起来,老爸突然提高声音,“你那么做还不如拿铜钿往河里扔,还听个响声呢。”“怎么没有响声?大家出钱请了新的佛像来,更多的人来念佛。有啥不好?”母亲沉着地说。她差不多月月往佛堂里捐钱,限于手头紧,捐不了整百的大钞。“买那么多佛像啥意思?”老爸讥讽道,“心里有佛才是真的。老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啥?”“那要你说,这点钱怎么用好?”“再买奖票”!老爸坚决地说,“好事成双,或许还中大奖呢。中不了,反正这点钱也是外快,权当再支持福利事业。”“你想得美!”母亲反唇相讥。“我中的奖,我做主。”“啥?”老爸还在较真,“你这个钞票里,就没我的份?”“没有!”“瞎讲!那天你买奖票的钞票,就是从我口袋里掏去的。”

我听着他们争个不休,忍不住相劝。“好啦”,我说,“你们别争了,这么点小钱,还是买点水果、小菜,改善改善生活吧”。

这时候门锁响起来,同时大门下面“咚”的一声巨响。“喂,怎么可以踢门?”传来妻斥责儿子的声音。(儿子总是这样先声夺人)

门一开,儿子随即炮弹似的冲进来。“爸爸,看,我又得了一朵小红花。”“真的?爷爷看看,拿来看看”。老爸从厨房里出来,高兴地说。“不给你看!我给爸爸,贴出来!”

我接过幼儿园发的小红花—只是一片红色剪纸,然后去抓了两颗饭粒。按惯例,小红花得贴在挂历的日期数字上。现在已是月底,那日历上已是红星点点,煞是好看了。我涂了饭粒,来个锦上添花。“一、二、三……,”儿子在我每次贴完,都要伸出小手指,从头至尾点一遍。

我告诉妻,妈中了两百块的奖。“真的?”妻吃惊地说,“我昨天夜里做梦,梦见我们家有人中了奖,上大酒店庆贺。真灵验呐!”

我说,你总是先知先觉。不过两百块钱,怕是不够上大酒店撮一顿。

儿子回头对老爸说:“我已经有十八朵红花了,爷爷,你奖我什么?”“你让你奶奶奖你吧。她今天中大奖了。”

母亲此时已动作麻利地煮好花鲢头滚豆腐,端出来放上饭桌。“奶奶、奶奶,奖我什么?”“奖你?”母亲笑了,“你说你要什么?”“这个—”儿子抬起头,翻着眼皮想,“肯德基,我要吃肯德基!”“你,要吃西餐?”“肯德基,我们明天就去吃!”“那,可得到市里去哎!”“我们坐开往肯德基的班车去呀!”“好吧、好吧,听我们洋洋的,去吃肯德基。”

我们的小镇去市里,水路七十里,坐船三个半小时。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十分遥远。前些年修了公路,坐车一小时就到,感觉就近多了。客车先是一天两班,继而四班、八班,现在已是二十分钟一班,接近公交车了。

已到了车站,老爸又说:“我还是不想去,你们去吧!”“您又来了,爸,”妻说,“这不已经出来了。”“老头子,你不是已经说了要开洋荤?”母亲说。“爷爷,我命令你,同去!”

我们上了一辆停着候客的车。也巧,只等了一会儿,车子就启动了。我们五个人,占了两排座位。儿子好兴奋,这儿挪到那儿,猴子似的。车子开出小镇,沿着运河走。当春三月,我们都穿着毛衣,田野里却不经意间满是绿色和黄色了。油菜的金黄刺目耀眼,蚕豆成排的绿色肆意疯长。河水也绿了,绿成一江春水。

从车窗望出去,视野比船里总开阔许多。尤其开到桥上,整个水乡平原似乎都尽收眼底。路过的小镇都扩展了,许多新办的工厂在公路边圈了地,正在大兴土木。马路饭店一家接着一家,挡住了公路另一边的田园风光。这一切并不新鲜,只是坐在车上无聊,就侧头观望,感受车子的运动。儿子疯了一阵,坐在我的腿上问:“爸爸,恐龙为什么会灭绝呀?”我不知怎么回答,正惊喜于他会用“灭绝”一词呢。他又倒进妻子的怀里,问她:“妈妈,地上打个洞,就是美国了,是不是?”妻子点头作答,他静下来。一会儿就靠在妻子身上睡着了,车子颠簸,有催眠效果。老爸也打起了瞌睡。我似乎只闭了一会儿眼睛,睁开眼,发现窗外已是两旁花坛延伸的城外大道。

我们在车站下了车,进入人流滚滚的大街。妻子说,打的吧,快一点。老爸说,走!正好看看城市变化。我找了个折中的办法,招手叫住了一辆小公共——那种上车一元的黄色“小面包”。我们五个人上去,车子也成了我们的专车,直送市中心的肯德基。车窗外的城市街景,自然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热闹。老城的风貌不见了,令父亲感叹。到处是巨幅的广告牌,隔一段就有广场、花坛、喷泉,积木似的高层建筑,令儿子欢呼。水城一不小心,快建成新加坡了。我也跟着感慨。

肯德基倒是两层店面,染成奶黄色,在街上显得特别触目。二楼是落地的玻璃长窗,所以在街上,老远就看见里边的整洁鲜亮的包厢和坐着用餐的顾客。我们走进店门,进了人头攒动的大厅。门口两位穿红裙子的小姐,对我们说“欢迎光临”,我们竟没意识到她们是对我们讲的,只顾往里走。

父母颇不自然地四面张望呢,儿子却拉了他们,要上二楼。我和妻子自然要去买单取货,就分开了。发货的窗口排出了两条长龙。里边的服务员穿一色的紫色制服,好不精神!取到货的人端着长盘子出来。盘子里是金黄的食物、鲜红的番茄酱和黑色的可口可乐。我想,到底是洋快餐店,讲规矩,便排进了队伍。妻站在我旁边。她显得比我积极地观察着周围。也怪,她说,前天我的梦也见到这样的场面。我问,你不是梦见大酒店吗?她说,吃的是自助餐,自己端盘子拿的。我说,你们女人呐,总是唯心!

排到差不多时,她拿出一张红色的菜单。进门时服务员给的,我竟没有注意。她研究了一会儿,说,买2号的家庭套餐吧!五十元一份,两份够了。五十?我说,就几根土豆条一瓶可乐?她白了我一眼:还有六个鸡翅呢!一号要一百一份呢!我想想也是,这是肯德基,不是普通的快餐店。

我们付了款,取了货,一前一后托着盘子往楼上走。楼下也有好多座位,全都满着。有孩子在大厅中央玩,玩一种塑制小三轮,小三轮是会跑的,小孩子跟着后面欢呼。我们沿着铺有绿色地毯的楼梯往上走,楼上比楼下的厅堂更大,用矮矮的木制屏风隔出许多包厢。我们往里走,有一种进入火车餐车的感觉。每间包厢似乎都坐满了人,发出压低了的说话声。我们走了好久,才在一间靠窗的包厢里看到我的白发父母。店里多为年轻人和孩子,父母的满头白发比较醒目。

我们进包厢,发现儿子不在里边。“喏”,母亲站起来,给我们指点儿子的所在。“他偏要去,拉都拉不住。”我们顺着指点望过去,发现厅堂的另一边,还有一处“儿童乐园”,是那种“塑制的淘气包”。

放了食物盘,妻说;“得给他脱衣服,等会儿跟水里捞出来一样。”转身就去“儿童乐园”。“那里不收钱哎,小家伙一上来就发现了它。”母亲笑道。“这个么,是招揽生意的一招啊。”父亲说。

我把一个盘子移到二老的面前,说,你们动手吧。然后伸手给他们倒可乐。“这个,怎么吃啊?”母亲指着盘子里的土豆条。“我们还是等等洋洋吧。”

我说,等他?等到什么时候!抓起两根土豆条,在旁边放着番茄酱的塑料盒子里蘸了蘸,往嘴里送。

父亲指着盘子问:“全在里边啦?这个就是肯德基?”

我说,你们先吃着,不够我们再添点别的。

红色的番茄酱蘸在金黄的土豆条上,发出诱人的光泽。吃到嘴里,就只有酸酸的番茄酱的味道了。但是,我还是对父母说:“吃哇,色、香、味俱全呐!”

父亲又说:“这么点肯德基,哪能当饭吃!”然后抓了两根土豆条往嘴里送。他的牙还大致完好。他嚼了几下就皱起了眉,说,“不脆,也没味!”

母亲拿了一只鸡翅几根土豆条,说:“我给洋洋送点过去,他肯定爱吃。这孩子,是他叫着要来吃肯德基,来了却只顾玩忘了吃了。”

她出了包厢,往“淘气包”那儿走。那边妻子也拿了儿子的小皮夹克,走过来。我点着盘子,对老爸说:“你啃鸡翅,爸,蘸着作料吃。”薯条的确不脆,父亲的大嘴吃它们,也的确不大协调。因而我又劝道:“你就只当尝个鲜,要不饱,等会儿再去外面弄碗馄饨吃。”

妻子走进来,说:“已经汗湿淋淋了。”把衣服放下后坐下,又道:“吃呀,你们怎么不吃?”

父亲啃了鸡翅,神情显得很专注,啃下一块,嚼着品味。“不香。”他评论道,似乎怕扫了我们的兴,又大啃一口。

妻子伸手撮起薯条,优雅地蘸了番茄酱吃。她嚼着说,“肯德基么,就这个味呀,全世界的人都争着吃呐。”“这个鸡,”父亲继续评论道,“香不如符离集烧鸡,脆不如德州扒鸡。”

我忍不住笑了:“对于吃您可是内行,还进行中西比较哪。”

妻却津津有味地嚼着薯条,说:“至少我们烧的土豆,没这么好吃吧。”“我跑码头的时候,什么鸡没吃过?!这个—不行!您还别说,论味道啊,美国的大火鸡,还不如我们泥巴里烤出来的叫花鸡。”“叫花鸡是什么鸡?”妻意外地问。

这时候母亲已回过来,她接住了话头,笑道:“是不是老头子又在发感叹?”“市里有得卖,我们可以买一只回去。”我说。

母亲又笑道:“老头子你休扫兴。这东西小孩子天生喜欢,洋洋见了,塞了一嘴巴,高兴得了不得。”“就是,时代不同了嘛!”妻高兴地说。

父亲听了直摇头。他大概觉得哪儿不对头,又一时说不出来。

我动员母亲吃。她的牙不好,满口是假的了。啃不动鸡翅,只可勉强咬薯条。她是素食者,没那么多讲究。

我和妻子也吃起来。我努力地从那土豆与鸡肉中吃出番茄酱以外的味道来。父亲说得并没有错,但是,作料清淡,不香不脆,肯德基还是肯德基,也许不够正宗,却还耐吃。吃了一条又一条,挺好玩。因此,我说,其实肯德基吃的就是这么一种味道:环境幽雅。“吃的是名气。”父亲叹道。“还有儿童乐园呐。”母亲道,“想得倒周到。”“环境幽雅,讲求休闲——现代人嘛。”妻子同意我的说法。“休闲?”父亲又来劲了,“我们以前吃早茶,那才叫休闲。在镇上的水阁上吃早点,嗨,那环境!”“那倒是的。”母亲唱和道:“有山有水,船来船往,也静也闹的。”“以前早点名堂多哇:茶糕,肉馅的,又香又糯;牛肉千张包,滚烫滚烫,张口就是大半个;还有那个,老太婆你还记得吗,那个北方人开的,羊肉泡馍,油而不腻,吃了打巴掌不放啊。”“啊呦,让你说得口水都来了。”“你说的也是,”我受了感染,说,“现在的人忙了,至多也就吃点快餐的工夫。”“哎,”妻子也说,“我们什么时候也去乌镇同里走走,也尝尝那里的小吃。”

父亲叹息一声,笑道:“现在啊,我们老水乡的人,也要去乌镇同里寻找水乡了,都是‘洋盘(方言,有犯傻之意)’啊!”

母亲也笑了:“现在大家都做洋盘嘛,有啥稀奇。只有我们洋洋不能算。他是真喜欢—就是吃得太少。我再给他拿点去!”

我连忙说,不急,你吃着,等会儿我拿过去。“要尽情品尝小吃啊,”父亲继续他的经验之谈,“还是得去上海老城隍庙。南京夫子庙也可以。”“那倒是,”母亲附和,“老城隍庙你爸带我去过。一家家吃过去,吃了半夜……”“好啊,国庆节我们就带洋洋去一趟。”妻子也受感染了。

说了一会儿,我抽出几张餐巾纸,又包了一只鸡翅一些薯条,给洋洋送去。我沿着过道过去,同时留意观察两旁的顾客。一般都是年轻人,也有举家前来的,说说笑笑,很自在、很休闲!肯德基不那么好吃,可是大家很惬意,有些醉心。这是一种现代的生活方式!

我到了“淘气包”前,发现“门口”只有一堆五颜六色的童鞋,没有服务员把守。想想也是,店里的“乐园”,又不收费,用不着管理。我踮起脚朝里边望进去,不见洋洋。他脱了皮夹克,应该穿一件醒目的奶黄色毛衣。我又蹲下来,换一个角度,往里边探寻,还是不见洋洋。里边有很多机关:隧道、球池、沙袋,随便哪儿都可以躲人。我绕着边上走过去,看过去,就是不见洋洋。

一个圈子转下来,还是不见那小子。我急了,就喊:“洋洋!洋洋!”里边冒出几个小脑袋,看看我,没人应答。回到门口,我又喊:“洋洋!”里边又冒出几个小脑袋,看看我,没人应答。

我提高了嗓门喊“洋洋”,里边就是没人应答。无奈。我只有脱了鞋,往“淘气包”里钻。只走了几步,就被一条塑料隧道挡住去路,洞口太小,我根本钻不进去。于是又喊。里边的孩子看看还是我,只顾玩自己的了。我把声音已经提到了足够的高度,儿子不应,我确认儿子已经不在里边了。

退身出来,穿鞋的时候,我想到了在那堆童鞋里找儿子的鞋子。这时候妻子已经走过来。她也朝里边喊了几声,然后与我一起找儿子的鞋子。“没有”,她说,(她比我更熟悉儿子的鞋)“是蓝色胶底鞋,十七码”。

儿子已不在“淘气包”,他走失在店堂里了!他会去哪儿了呢?我们开始四下里寻找。不久父母也过来了。他们也接着和我们一道寻找。一个一个包厢搜过去。各处的顾客还是老样子,说说笑笑、悠闲自在着。而我的儿子洋洋,却不知钻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等我们失望地在楼梯口碰头,大家都已经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莫非他已一个人下楼去了?妻子的脸上已有些失态。父亲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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