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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12:2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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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天翼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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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盲症患者的爱情

性盲症患者的爱情试读:

等待戈黛娃夫人

这个摄影作品展不用看介绍,在门口扫一眼就能提炼出主题:展墙上每幅一人高的照片里都有一具女性裸体,她们立在游泳池边和美术馆等地方,亮出胸前一道或几道刀痕。有些刀痕彻底替代了情理之中的丘陵;有些像风扫过沙地,留下破碎后再愈合的肌理痕迹;有些像刚把蛋糕上樱桃吞下去的嘴巴,紧紧闭合成一道锈红色缝隙,边缘不太自然地皱缩着。只有最靠门一张照片里的女性是完整的,她的姿势模仿英国画家约翰·柯里尔的名作《戈黛娃夫人》,赤身骑在马上,长发披在肩头和背上,马是死马,没有血肉,由铁丝把马骨架组合起来。

底下小牌子上白底黑字印出照片的名字:戈黛娃夫人与玛拿西。你们一定猜出来了,她是展览的中心,女主角。

三年前的某一天,天气晴朗得令人惊叹,她走进我的摄影工作室,是当天第一位顾客。助手事先敲门进来,看我是否准备好——我住在工作室最靠里的小屋,“准备好”的意思是穿衣洗漱——我从他的挤眉弄眼里猜到,她是那种得有超好运气才能见到的女人。不过等她进来,我还是吓了一跳。

摄影师们喜欢的人体跟一般人不同,就像画家们中意的缪斯,普通人未见得认为美,比如:鲁本斯爱画的姑娘粗腰肥腚,胸口像吊着两个壶铃,腰间肉棱层叠;雷诺阿的浴女的身体沉得要胀破画布……而我喜欢鲜明的面孔和身体,那需要相当清醒、协调、有自我意识的轮廓线。

我什么都拍过:南乔治亚岛的企鹅交配、科罗拉多州的白头鹰迁徙、巴勒斯坦教派冲突、俾格米人狩猎祭祀,甚至还给餐馆(那种等位区也设置意大利沙发和香槟的高档馆子)拍摄菜单。在这个行当里干到第十年,我的一幅照片得了大奖,主题是津巴布韦一位弥留的产妇与她怀中的死婴(拍下照片之后的次日,我在她俩的葬礼上跪地痛哭,弄丢了隐形眼镜),这笔奖金足够我回到城市里定居下来,开一间工作室。我决定下半辈子只拍人。

三年前,那位女士就带着世界上最美的轮廓,推门进来,站在我面前,而我忽然张口结舌。她戴着宽檐帽,身着厚呢长裙、披肩、薄围巾,对初秋温度来说这一身厚得稍有点过。但她的身体曲线难以遮掩地跳出来,从威廉·莫里斯的蛇头贝母纹样上衣里跳出来,跳进空气里,跳进我眼眶里。

她对我说了一句甜美的废话:“您好,我是来拍照的。”

我说:“感谢您选择我。”

这是我惯用的开场白,但从未说得那么真心实意。接着,我先抚了一把头顶不存在的乱发,又把沙发上的画册和杂志扫到一旁。她转头四下打量,同时缓缓解除各种织物的束缚,挂在门后衣架上。助手推门送进来两杯咖啡,再次朝我挑了一下眉毛。

她有着光滑的淡褐色皮肤,肉桂色头发在脑后挽起一个拳头大的发髻,长裙随着颀长下肢的动作荡起波纹。她走到墙边,打量着墙上几十个木框里镶嵌的裸体照片。我问:“是不是您的朋友向您推荐了我?她在这面墙上吗?”

她背对着我摇头,说:“不,没人推荐,是我自己找来的。”顿一顿又说:“您的作品很美妙。”

我说:“谢谢夸奖。”当然,这是客套话,人们都会说客套话拖延些时间,对着待会儿就要看到自己裸体的陌生人,毕竟会不自在。

她回过头,像个女巫一样说:“这不是客套话,我相信您的顾客在这里得到了毕生最美、最自我的瞬间。”

我再次张口结舌。

她微微一笑。我的惊讶令她颇为得意,气氛开始松软下来。她的外套脱掉了,里面的毛衫是琥珀色,很配她瞳仁的颜色。

我说:“您的朋友曾是我的顾客吗?”“是的,她就在这面墙上,不过我绝对不会指出她来。”“好。那您一定也知道,我会先跟您聊聊天吧?”

她望着我点点头,把窄长的珍珠灰围巾一点点往下拉,每一寸布料都依次缓缓擦过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犹如蛇从夏娃身上滑下来的样子。如果她现在递给我一个苹果,无论吃完会被赶出伊甸园还是倒地死去,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

最后,围巾盘踞在她手掌里,她在距离最近的单人沙发里坐下,双腿伸直,脚腕叠在一起。“好了,您请说吧。要问我的喜好吗,我最爱的颜色和音乐,读过最多遍的小说?”

聊天是为了速成一种亲密的类似友人的关系。我得让她们把我暂时当成“自己人”。语言像海水包围牡蛎,让她们的软体从躯壳里露出来。

人们在被拍摄那一刻,总会想要发生变化,从而变得不像自己。有些人想突显骄傲的部分:耳朵、手、特定角度的侧脸、细长的胫骨。更多人则想藏匿,藏起不整齐的牙齿、收紧时挤压变粗的手臂、用头发遮掩车祸后做过手术的下颌骨。

对着相机镜头,有人像坐在首次见面的网友面前,有人却像面对即将宣布面试结果的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

人们想要讨好镜头,讨好在镜头后面、日后将细细研究他们的无数眼睛,眼睛来自未来的金主、丈夫、公司领导、社交网站上的网友……他们掏心掏肺地笑着,这通常会让摄影师误以为被讨好的是自己——我知道有些同行就迷恋那种感觉。把眼睛放在镜头之后,你一定要爱上拍摄对象。镜头应是最怜惜她们的一双眼,这样才能发现最容易忽略的美感。观者看照片时会暂时钻进摄影师身体里,用摄影师的眼睛看,然后感同身受。人们看战地记者镜头里燃烧的天空下号哭的孩子,会觉得惊惧。惊惧是另一种爱,没有爱,就没有惧。

我们聊了半个小时。平时我会先从畅销小说和流行歌手切入,谈到颁奖季最热的动画片、电影演员,再转到那位演员与面前人相似的地方,赞美她们的优点,最后委婉地探问她们对自己身体部位的观感。

但这位肉桂色头发的女巫,她跟世上任何一个女体都如此不同。毛衣柔顺地贴在她身体上,像另一层皮肤。锁骨之下,胸口隆起柔美的线条,仿佛那儿不断有透明的风滑行下去。我时不时走神,双手在裤子上松开又攥紧,总想去摸一支笔,把她头颅、颈肩和胸脯的线条描一遍。

她流畅地说:

白色。

罗伯特·海因莱因,《星船伞兵》。您更喜欢阿瑟·克拉克吗?

一切跟芝士有关的食物,比如芝士啤酒、芝士火锅、芝士烤肋眼牛排。

酒?刚才不是说了吗?芝士酒。

勃拉姆斯,听得最多的是《四首最严肃的歌》。

希腊克里特岛,如果能选下葬的地方,我会选那儿。

非要选一处最喜欢的部位?胸脯。

不喜欢的部位?没有。

潜水、骑马、打篮球。我上大学时得过学院篮球赛的MVP(最有价值球员奖)。“滴血的心”。是的,那是一种花的名字,罂粟科,有红色花,也有白色花,开花时一整串垂在枝上。哦不,我并不紧张。如果需要,我甚至可以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脱掉衣服。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说话期间,她把咖啡一口一口喝完,把杯子搁回托盘里,杯底跟盘里的圆形凹槽对准。我说:“没有了。您对照片有没有什么具体想法或要求?”

她在沙发里动一动,伸伸腰,浑身线条跟着摇晃、扑闪。“我想不出要什么背景,其实我只需要一张全裸照片,摆什么姿势您来建议吧。”

我指着墙上一些照片请她选择,其中大部分是黑白片,以各种材质图案的布料做背景——巨幅世界地图、九大行星图,还有一些人站在各种鸟类标本(我的收藏)中央,一些女人坐在花丛里(几条街之外的公园有个培育鲜花的温室,管理员是我的老朋友,我可以带顾客到他的花丛里去拍照)。

她对每种选择都皱皱眉。我忽然想起地下室里有一件朋友做的装置艺术品,遂打内线电话给助手,让他把“玛拿西”推到工作间。

她问:“玛拿西是谁?”

我说:“玛拿西是一匹马的名字。”

她歪一下头,眼睛一闪。

当然不是活马,是死马——马的骨架。我有个雕塑家朋友非常喜欢马,有几年他热衷收集马匹的尸体。那些在马术竞技和赛马场上严重摔伤,只能安乐死的马,他会赶快把马尸弄回来,经过处理,剥离皮肉只剩骨头,然后用铁丝、螺栓、工业胶等东西把骨头再组装成马,让它们继续做出吃草、奔驰等姿态……

我一边讲一边带她上楼,最后推开工作间的门,里面正回荡着勃拉姆斯C大调第一号钢琴奏鸣曲。她向空中看一眼,就像能看见一条音符跳动的五线谱飘过去一样,转头朝我微笑致谢。

助手已经把玛拿西推到了灰色背景布前面,它扭转脖子回望,一只前蹄抬起,像是听到人的脚步声,立即要逃走。她绕着玛拿西慢慢走了一圈,叹一口气:“它真美,真怕一骑上去它就要驮着我跑掉。”

我说:“不用怕,地下室里还有它的马驹,它不会跑的。”“真的?!”“不,假的。玛拿西是匹赛马,两岁就做了阉割手术,无论生死它都不会有家室。”

我指一指角落里挂起的幕布:“女士,您可以到那里更衣。”

她进去之后,助手进来递给我一块红毡子,又离去。我踩着梯子上去把红毡盖在马背上。勃拉姆斯埋没了脱衣服可能会发出的嘶嘶声。我抚摸马儿的骷髅头,想象衣料掉落时,云层让位、现出太阳般的情景。

更衣室的门打开,她从幕布后面走出来。

她裸体的样子跟穿衣服时不太相同。衣服是人为增加的伪装,其实她并不太瘦,不是社交网络上人们追逐的纤细体形,但皮下脂肪刚好保持在恰当含量。清瘦的女人具有植物之美,而微胖的女人所有的则是建筑之美。她整个身体犹如一根大理石的希腊科林斯柱,柱头上肉桂色长发披散下来,像茛苕植物卷须。那一对乳房耸起如宫殿,如墙上探出的露台。既不过分鼓胀,也绝无一分枯槁,上面斜坡的一条线简洁险峻地绷直,下面是碗肚似的弧度,几乎没有乳晕,两颗覆盆子似的乳头,圆润得像随时要滚落下来。

我从未,从未,从未,从未,从未,从未,从未见过更美的乳房,和胴体。

她向我走来,双臂轻轻摇晃,脚掌触地无声,修长的肌肉在皮肤下波动,耻骨和腹股沟的区域出现一些迷人的凹陷,又随着步伐消失。她对我无法自抑的凝视报以宽容一笑。假使奥赛美术馆里的雕塑会笑,大概就会是这样。我也微微一笑,达成了一种雕塑与观赏者的谅解。随后,我朝玛拿西摊平一只手掌,示意她可以上去了。

她登上短梯,一条腿跨过去,骑坐在红毡上,逐个欠起两边臀部,调整坐姿。我把相机留在三脚架上,也走过去踏上梯子,停在倒数第二阶上,用手撩起她的头发,再撒下去,让那些触须的细丝在肩头和后背上营造出图案。

我竭力保持让动作配得上她的柔和,她头发里尽是塞壬的旋涡,响着无声的致命歌。她没有洒香水,伴随手指搅动,丰饶的发丛深处散发出头皮油脂和洗发水混合的气味,啊,那也许是古柯碱或是鸦片的香气?她的鼻翼薄而敏感,两个微小的拱形洞口支撑在一左一右。我近距离看她的双眼,一些精致的褶皱把眼珠围绕在中心,她也冷静地、毫无意图地回看我,我仿佛面对一个无尽的宝藏,那双眼睛则是宝库大门上镶嵌的钻石。

我收回目光,爬下梯子,走到墙边,把某一个方向落地窗的窗帘拉开,让阳光进来,察看光照在她身上的浓淡,又再试着关上一两条帘子。阴影是撒进图形与线条之中的盐,太多就变得苦涩沉重,太少又寡白无力,我的任务是调整它们的比例。

光靠近她,盘桓在离她几毫米的地方,形成一层轻柔的薄雾。光的热力让皮肤像糖融化了似的,蒙在脂肪肌肉表面。

她垂下头,一根脊柱成为划分画面最显著的曲线,脖颈几乎跟脊背弯成直角,左手耷拉在身侧,右手背在背后,手掌张开。有一刻我想,这是《戈黛娃夫人》中裸身骑马游街的伯爵夫人的姿势,但很快我明白不是戈黛娃,这姿势属于罗丹的《老妓女》——欧米哀尔。

我走到镜头后面,让细节在镜头里放大。

她的头颅在胸口投下一片黑影,犹如死寂的幽谷,乳房下面和背上凸起一些肋骨的条状阴影。一切角色、感情都要有阴暗面才能变得立体。我的肉桂色头发女巫,她生命的阴翳是什么?身体是一部私人史,她锁骨上有一道疤痕,后腰上椎骨尽处有一个灰色渡渡鸟文身,扁杏仁状的肚脐周围散布淡淡的短纹,像细碎涟漪围绕石子投入水中造出的洞,那是妊娠纹。

我问:“您锁骨上的疤,是骑马还是打篮球留下的?”

她笑一笑:“都不是,我十三岁时被寄宿学校里的女生们抵制,她们把我推下宿舍楼梯,锁骨和脚踝摔断了。”

我直起身子,“后来呢?那些女孩得到惩罚了吗?”“哦,那很难,你知道,她们声称我是自己滑倒的。后来我就很难和同性们做朋友了。”

我往侧面走了两步。在快门声音里,她问道:“您办过个人作品展吗?”“在柏林办过一次,反响一般。如果我再开展览,您愿意赏光?”“会的,我会去看。我搜索过您,那幅《弥留的产妇与她的死婴》非常了不起,是在津巴布韦拍的?”

要谈论另一个女人(我曾经以摄影师身份爱过的),我暂时抬起头,把相机拎在手里。“是的,在津巴布韦一个叫奎奎的地方。她叫桑蒂,二十五岁,造成死亡的那次分娩是第四胎。”“是男婴还是女婴?”“女婴,只活了两分钟,她妈妈比她多活了一个多小时。桑蒂的遗言是‘希娃’,那是她给女婴取的名字。”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相机,拍摄桑蒂用的就是它。当时它在汗淋淋的两手里一直往下滑,像要急着逃跑、溜出病房。她坐在马背上,高高的面孔俯向我。“您用两条生命的死状换了名誉和奖金,会有负疚感吗?”

这个问题真好,如果眼前有茶几,我一定会用力拍一下。女巫嘴边露出狡黠的笑:“对不起,我冒犯到您了吧?”“当然没有,我想告诉您,摄影师如果不能接受旁观者这个身份,就无法继续做这个工作。桑蒂和希娃死去那天,我唯一愧疚的是为了让室内光线更适宜,我在人们哭泣时绕到他们背后悄悄把窗帘拽开,桑蒂的大女儿回头用通红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她脸上现出一种幽深的神情,我举起相机拍了下来。

罗丹最爱的头颅部分,是嘴唇与脸颊的连接处。我面前的女人就有相当美妙的嘴角,线条终止处有很微小的圆形凸起,令嘴唇线条收束得高贵聪颖。她的乳房在光和阴影里像枝头的沉静果实,曲起的大腿和小腿侧面隆起肌腱的长线。

拍摄完毕,我问她是否想跟玛拿西拍几个别的姿态。她说:“不用,有这样一组就够了。”

这时她已经从梯子上走下来,站在我面前,双臂伸到脑后,把长发抓成一束,又松开,双眼和紧闭的嘴唇有一种不可揣度的奇异神情,就像她正凝视一个深渊,又像她自己才是深渊。她说:“不,您不用把照片寄给我了,待会儿我会把钱全部付清。但我想求您做一件事。”

我说:“请讲。”“请您替我选一张照片,尽量印大——要隔一条街也能看清的那种型号——挂在您工作室面对的玻璃外墙上,挂一天,只挂一天就行了。周一到周五,随便挑一天,从早晨八点悬挂到晚上七点。晚上七点之后照片就归您了。您想把它烧掉、印成拼图、挂在床头,还是拿去用在作品展览上都可以。“您一定会问为什么……您喜欢我的身体吗?我看得出您喜欢,我知道您觉得它美。我明天要去做手术,这两只乳房就将变成手术室废物桶里血淋淋的肉块,而我将扛着残缺不全的肉体继续生活。“您拍摄的作品很了不起,但我选择您,不是因为您的技术。“您的工作室斜对面,隔一条街,有一家叫作‘天鹅绒烟雾’的咖啡馆。每天早晨八点到八点半之间,会有一个男人路过它,进门,买一杯清咖啡带走;晚上六点半到七点之间,他下班回来也会路过咖啡馆,进门,买一块‘黑天鹅绒蛋糕’带走当作夜宵。只要您把我的照片挂出来,他路过时就会看到。“那个人,我毫无指望地爱了他九年,就像茨威格小说里那个女人爱她幼年时代的邻居作家一样,不过他不是作家,是个建筑设计师。“我也知道切除乳房之后多半不会死,只是不再完整,不再美。我只希望他能目睹我的完整,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哦不,他不认识我,所以这张照片里露出脸也没关系。他在路上跟我撞个满怀也不会认出我,在地铁上跟我隔一个吊环也不会认出我。他一无所知地做着一位杰出女律师的丈夫、两个小男孩的父亲。“他会拿着咖啡或蛋糕停下来,隔着一条街盯着看上一阵。他会默默鉴赏,在心中说‘这女人真美’。“虽然完整的那个我只剩下一个幻影,但想到这影子能映在他视网膜上、打动他,哪怕只有几秒钟,哪怕他永不知情,我躺在手术台上时也可以平静无怨尤。“谢谢你,摄影师,再见。”

她说上面那些话时平静如密林如藻海,像是知道我必定不会拒绝一样,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说完就转身走开,到幕布后穿好贴身衣物。我送她下楼,回到会客室。看着她把外套、宽檐帽、围巾一样样装配回去,像黄昏降临,天色一层层暗下去。其间我没再说一句话,没有安慰,没有“祝手术成功”,她也没再开口。

摩洛哥小说家塔哈尔·本·杰伦说:“感情是不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语言像满是窟窿的篮子,交替着把沙子从南方运往北方。”然而,意义往往存在于徒劳中,在沙子从篮孔中咝咝泄出的景象里,只不过太多的人不信任它。

最后她向我严肃地点点头,像一匹秋天的牝鹿似的敏捷轻盈地走出去,消失在街角。

我知道人们都期待这样庸俗但让人松一口气的结尾:我冲下楼,追上她,陪她吃了当天的午饭。次日陪她前往手术室,陪她度过术后恢复期、化疗期,陪她做复健,练习双手抛篮球、扩胸,陪她把化疗里丢失的脂肪和体重长回来,陪她到希腊克里特岛去,在“天体沙滩”鼓励她再次穿比基尼下海游泳。最后买一枚戒指,藏在一块黑天鹅绒蛋糕里,跪地询问她是否允许我陪她度过余生……

而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比那短得多。她离开三天后照片冲洗出来了,翌日早晨七点四十分,我和助手把那卷照片布抬出来,一个搭头一个搭脚,像两个杀人犯处理用毯子包裹的尸体。我们把一个事先安装好的带滑轮的木轴降下来,将布幅固定上去,再摇动手柄,让它升起来,铺开全部内容。

八点钟,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街上的人流越来越稠,这个早晨跟之前的无数早晨并无二致。我死死盯住街对面的咖啡馆,目光警惕,像个准备捉奸的妻子。人们耳朵里塞着耳机走过来,手掌上缠着柯基犬的狗绳走过来,推开咖啡店玻璃门走进去,挽着朋友的手肘走进去,拿着外卖咖啡纸杯和面包离开,一边给手中食物拍照一边离开。

穿海军蓝风衣、戴黑呢礼帽的中年人,胸前打着牛血色领带、挽起法兰绒外套衣袖露出两条花臂的矮个子,长发在脑后结一只发髻、柞蚕丝衬衫加僧侣鞋、目光肃穆如凡高的瘦长男人,络腮胡修剪得精致如画的英俊壮汉,穿麂皮夹克、切尔西靴的清秀绅士……每位手执一杯外卖咖啡走出来的男士都像建筑设计师、女律师之夫、两子之父,都有一张足以令家人愉悦、让情人与妻子自豪的面容。她爱的会是中年人文雅从容的气质?容纳情欲潜滋暗长的络腮胡?她的渡渡鸟文身是呼应那个两条花臂的家伙吗?

所有人,不只是那些男士,连同遛狗的老人、慢跑的少女在内,所有人都在他们的行程中为她暂停了一会儿——几秒钟或半分钟——凝神观看白骨红毡上的她:裸体骑马的戈黛娃或欧米哀尔。很多人掏出手机拍照,然后带着微笑低下头按动手机屏幕,把图传到自己的社交页面上去。

目睹、摄取过她的美丽刺激之后,他们就转身离开了。从早到晚,三百四十九个中年男人买过咖啡和蛋糕,到底谁是她美丽胸膛下跳动的心脏爱着的人。我好像是捧着一大堆拼图碎片的人,悲哀地拨来拨去,拼不出一块完整面孔。

晚上七点整,我和助手把照片摘下来,卷好,抬到地下室,放在玛拿西身边。玛拿西脊背上还搭着她坐过的红毡。我用手抚摸胸口,仿佛那儿也被剜掉了什么东西。

我再没见过她——这又落入另一种窠臼了。童话里误入森林深处神秘宝藏的那些幸运的蠢蛋,一旦走出来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剩裤脚皱褶里的一粒钻石,还是趟过堆成山的宝石金块时遗落在那儿的,作为那桩奇遇并非梦境的证物。《戈黛娃夫人与玛拿西》(这是我给照片取的名字)就是那粒钻石。“玛拿西”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使自己忘记”。我无法忘记她,而我甚至不知道她在手术后是否活了下来。

后来我花了几年时间,拍摄了五十七位因病切除乳房的女士。我跟每位女士柔声说话,说服她们脱去衣服,让我记录她们的残缺。我告诉她们:“艺术中唯一创造美的力量是特性。疤痕造就了更加有特性的你们的身体——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绝不意味着失去美,你看失掉手臂的维纳斯!”

这是最雄辩的一个证据。几乎所有带着乳房残骸幸存下来的女人,无论如何为刀疤而羞涩自卑,最后只要祭出这句话,她们总会被说服,带着勇士的神情,在相机镜头前挺高胸膛。

我得说,我的隐秘目的不算崇高。天知道我每把那句话说一遍,眼中看到的都是我的女巫,我的肉桂色头发的女巫。

无望的等待犹如无期徒刑,也是残缺的一种。

后来我慢慢有了点名气,以“残缺与完美”为主题的摄影展在一个又一个城市办下去。每次我都会站在展厅门口等待,从早晨八点到晚上七点。

我等待她带着世上最美的线条走进来,结束我的残缺。

花与镜

那位警员先生要求我讲一下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做了什么。开始录音了吗?好,那我开始讲了。

距现在二十四小时之前是晚上六点半,我刚把我女儿温蒂从社区游泳课上接回来。我的车后座有个微型冰箱,不过是二手的,有时充满电也只能坚持几个小时。每次我来接温蒂的路上,会给她买一支冰激凌放在里面。她上车第一件事总是去找冰激凌吃,昨天我选了腰果味的。

她把书包放在一边,就呆呆坐着没动。我说:“系好安全带,温蒂,你今天不想吃冰激凌吗?”她有点恹恹的,我从后视镜里观察她。儿童的苦闷、快乐,所有情绪都纯粹而浓重,因为他们投入整颗心、整个身体去苦闷和快乐。她小声说:“爸爸,刚才在游泳池,我的趾甲掉了。”

把车停稳当,我转到后车门去迎接她,把她抱出来。我的邻居大胡子男人乔纳森牵着短毛波音达猎犬站在几米外,瞪着我,嘴唇里冒出一声不友好的呼哨。

温蒂在我耳边问:“爸爸,那个人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说:“因为他没有女儿,他嫉妒我有你。”

我先把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搁进微波炉化冻。然后让温蒂坐在沙发上,我坐她对面,问:“哪只脚?”

她不出声地把左脚跷到我膝盖上,神色严肃。我脱掉她的粉红小象运动鞋和袜子。她仍然不出声,只是屈伸足趾,几根脚趾一下下弹动,发出有节奏的嘚、嘚声,拇趾、第三个和最末一个趾头上的趾甲都不知去向。

她忧愁地说:“可能丢在游泳池里了,我想偷偷回到池子去找,可是老师已经让我们排队去洗澡了。”

人的趾甲会再生长,温蒂的不会。她的趾甲脱落之后没有痕迹,不会露出血管断裂、皮肉破损的样子,只会像一条小虫掉了脑袋,因此显得更细更短。

我问:“有没有别人看见?”

她点点头:“柯林·斯特朗看见了,他做热身活动的时候排在我旁边。”“他怎么说?”“他问我,你不疼吗?我说不疼。”

温蒂也没有痛感,她只会“感觉”到手指被割破,或指甲掉落了。我说:“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去想它,明天就好了。”

饭后照例是吃水果时间,她像所有孩子一样,得追着满屋跑才肯吃一口菠萝。水果吃完,我在茶几旁坐下来,等待温蒂展示今天的作品。她在幼儿园画画,演舞台剧,捏黏土,学做饭菜。这里的幼儿园是小学的一部分,像预备培养室一样,在器皿里让种子发出芽,再移栽到温室去。老师带他们排演简易版莎士比亚戏剧,用小相机拍照,再把照片交给孩子带回家当纪念。她经常会带回比波提切利和提香的作品还美的杰作,以及能让罗丹和乌东愧死的泥塑。最近他们在排练《冬天的故事》,她饰演被国王父亲抛弃到荒野等死的公主帕蒂塔。

昨天晚上,她拿出一沓粘贴画给我看,说她画的十三张图是一本书,连起来讲述一个英雄拯救地球的故事。英雄穿着我早晨送她上学时穿的蓝色条纹衬衣。

她又从书包底部找到一张卡片,“爸爸,这是安德森小姐送给我的”。“安德森小姐是谁?”“她是二年级的,今天下午老师带我们去他们的游戏室和体育场参观,每个二年级学生负责接待一个幼儿园学生,安德森小姐是我的向导。”

卡片打开,里面贴着一个七八岁小姑娘的照片,她抱着一只烟灰色折耳猫,头上戴一顶小小王冠。下面写着名字:米歇尔·安德森真诚为您解惑。温蒂伸出手指,点点那个王冠,“爸爸,安德森小姐是他们年级评选出的‘舞会皇后’,将来我也能当‘舞会皇后’对吧?”“当然。”“我也会有D罩杯吗?”“当然,你会成为所有房间里最性感的女人。”

我给温蒂洗澡,抱她上床。睡前照例要读故事,不管先读哪本书,必须由一段《毛毛:时间窃贼和一个小女孩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压轴。那是德国人米切尔·恩德写的童话。各位先生,我觉得一个人毕生至少要把那个了不起的故事读三遍。它的主角是一个不知由何处而来的孤女毛毛和一群“时间窃贼”灰先生。灰先生本身没有生命,不占有“时间”,只能靠坑蒙偷骗,窃取人类心中生长的“时间花”,把花瓣卷成烟抽,才能活下去。当然,结局就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毛毛手执最后一朵时间花,单枪匹马打败灰先生,拯救了全世界。

温蒂心爱的这册是配图简写本。她认得的字还不够多,不足以读原本。这册里面的“时间花”图案都是用果子露一样的橘绿和粉蓝色绸缎缝上去的,被她的手指摸了太多遍,摸得起了毛。我答应她明年上学认满两百个单词之后,就给她买一本全是字、不带图的《毛毛》。

我读道:“有一个巨大却平常的秘密,大多数人都随随便便地接受了它,丝毫也不感到惊奇。这个秘密就是时间。为了测量时间,人们发明了日历和钟表,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谁都知道,一小时可能使人感到漫长无边,也可能使人感到转瞬即逝——就看你在这一个小时里经历的是什么了。这是因为:时间是生命,生命在人心中。”

每听到这一段,温蒂就会双手交叠按在胸脯上,神色庄严,表示她的时间收藏在那里。

读到坏人灰先生与毛毛的第一次交锋,我和温蒂会暂时分角色扮演。我压扁声音,阴森森地念道:“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温蒂·毛毛睁大眼睛,柔声说:“难道没有人爱过你吗?”

在故事中,毛毛说完这句,坏蛋就大惊失色地败退了。现实中我每次都会从角色里跳出来说:“有!那就是你啊。”

晚上九点钟,我把书合起来,表示阅读结束,她满足地叹一口气,滑进被窝里。“爸爸,明天我的趾甲就会长出来,对吧?”“当然。”

我低头依次吻了她光滑如禽蛋的额头,塔希提珍珠一样柔润的脸颊,又咬了一下羊脂凝成的鼻尖。在她咯咯发笑的时候,我把手伸进被子里,顺着她天鹅绒般的皮肤摸下去,在她肋骨侧面像搔痒一样,拇指一按。

于是,长睫毛啪嗒一声关上了。她的身体极快地冷却,内核停止运转之后,这具赝品放弃了对真品的模仿。

这便是她的睡眠。

她像一具小小的尸体。作为人她太小,作为玩具她又太大了。我掀起被子,拨开她白棉布睡裙的下摆,在开关处揿一下,她的肚皮弹开一个巴掌大的圆形盖子。我从那儿抽出废物储藏槽,这一整天温蒂吃下的三顿饭和下午茶都在那里。我把一次性废物袋扎口、扔掉,把储藏槽刷净、擦干,放回温蒂肚子里,合上盖子,然后给她换外出的衣服。

我得带她去见蒂亚戈。见客要有见客的样子,虽然她自己永不会知道。

温蒂的衣柜比我的还大。小孩子的衣服总比大人的贵,制造商知道人们给孩子花钱会比给自己慷慨,我的情绪是从人类那里全面复制的,显然这一点也没落下。温蒂有小号柠檬黄亮片蛋糕裙,小号巧克力色钟形绸裙,带刺绣背心、马裤与长靴的小号骑装,小号鸽灰色露背晚礼服,小号罗缎洋装……

反正她永远不会被惯坏,我可以尽情地大手大脚地供养她。她永远不会升入小学,将一年又一年在幼儿园里度过她的五岁,十个五岁,十五个五岁。她永远不会认得多于两百个单词,她每年都画同样的画,捏同样的黏土绵羊和柯基犬,以同样的期盼度过无数个五岁。

她也得不到不带插图的《毛毛》。她的父亲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与此相反,而是那个时间窃贼,偷盗时间花,让它们一年一年为温蒂续命。

昨晚我给她换的是翠蓝茶会礼服裙,红铜色头发扎上墨蓝发带,再配上杏色漆皮玛丽珍皮鞋。我知道你们会问什么问题……不,这并不像小孩子给芭比娃娃换衣服的游戏,一点也不。正相反,我无法形容我每次给温蒂换衣服时的心境。

你们不会理解这种彩排的甜蜜和痛苦,我忍不住想象她芳龄十八时会多么光彩夺目,然而每次这种想象都刺疼我,我的温蒂不会长到穿足码衣服的年龄。

晚上九点三十分,我收拾好东西带足钱,抱起美得像个幻觉的温蒂,把她放进像大提琴盒一样的皮面长方箱子里。箱子里有固定用的大块海绵,剜出一个温蒂的形状,有头、脚、双臂、双手搁放的空当。我握起温蒂的小手,团成半拳,刚好能填充进空当末端的圆洞里。

这玩意儿是蒂亚戈给我定做的,一只巨型玩具盒——一具移动小棺材。有时背着它走在路上,人们会以为我是个街头音乐家。有一回我自己喝咖啡,把它放在餐桌对面,另一个背小提琴的家伙过来,问道:“你这乐器形状真奇怪,是什么?”

我笑笑说:“我女儿。”

他挑挑眉毛,“嘻,我遇到过拿大提琴当老婆、拿单簧管当老公的,当女儿的倒头一次遇见,你‘女儿’会唱点儿什么?”

我继续诚实地回答:“她现在会唱‘小星星闪呀闪’‘伦敦大桥塌下来’。”

那个家伙笑得差点儿呛死自己。

总之就是这样,我再一次背着我的乐器——我的女儿在夜晚出门。我让她躺在后座,开车一个小时,到达城市边缘。那儿另有一番繁华。

诸位都是正派人士,大概没去过那个外号“马蜂窝”的地方。它在官方城市地图上是一片暧昧的灰色废墟——脏、乱、淫荡,像绅士们私处一块不体面的花柳疮,许多洁身自好与热爱家乡的人士都拒绝承认它的存在。那儿有一切臭烘烘但鲜活的买卖:交易毒品、器官、精子、卵子,以及非法改装的机械人……政府禁止人与机械人“通婚”,但是没有立法禁止“通性”。你们根本猜不到人们多喜欢跟机械人做爱取乐!

在马蜂窝的四十多个妓院里,你能找到近五十年几乎所有女机械人的型号。还有走私来的“源氏姬”,那是几十年前一家大阪工厂研制的一批性爱机器人,以《源氏物语》中的角色命名:空蝉、夕颜、胧月夜、末摘花……每种名字代表一种体貌与个性。可惜只生产五百台就被查禁了。那五百台在爱好者中间成了传奇,被称为“源氏姬”,大概有一半在私人收藏家手中,三分之一在博物馆里,有时在拍卖会上能见到一台。即使只见识过一次源氏姬都是值得吹嘘的经验,而马蜂窝妓院里就有两台:一台紫姬,一台明石姬。

我把车速放慢,缓缓行驶在马蜂窝的大街上。女机械人们站在街边招揽生意,跟人类妓女一样:高挺胸脯,一腿支地,一腿松弛地伸出去。给机械妓女写程序的家伙们大多比较懒,输入几种表情和肢体反应,再有几句对答就完事了,一点创意都没有。

不过,具有“人机性爱”嗜好的男人普遍对机械妓女有种独特的审美,姑且称之为“破损美”吧:他们喜欢看到她们身上留有一些损害痕迹,比如一边是完整乳房,另一边则是剩一个露出内部线路板的圆窟窿;又比如脖子上的人造皮肤剥落一块,在做爱时舔舐露出的细铜线,会有微麻的感觉窜过舌尖。我记得很多年前,好莱坞拍过一部科幻片,一个脱衣舞美女的腿被僵尸咬了,不得不锯掉,换成一支机关枪。这个造型被很多机械妓女模仿,她们拆掉自己的一条腿,换成高仿真机关枪或狙击枪。

这样描述是为了让诸位看到我所看到的情景:尽力揣摩与迎合人类怪癖的女机械人们,把自己弄得千奇百怪,像一场大爆炸或大车祸的幸存者。

我在蒂亚戈的店门口停车,一个非洲人种型号的女机械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两手各牵一个小机械人——金发蓝眼的机械男童,长得一模一样,像布格罗画里跳出来的天使,脸颊粉红鼓胀。左边男童少了一只眼睛,与另一只长睫毛湛蓝眼珠相对称的是一个乌溜溜的洞,洞里闪着一抹红光。那女人停在一步之外,瞪着眼对我叫道:“一对打七折,三人打九折!先生,你跟我玩的时候,这小哥俩……”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有种错觉——温蒂也是其中一分子。幸好她不是。她有父亲,她明天会到幼儿园排演莎翁剧,而不是站在街边打折卖身。幸好每次在我的怜悯心快要按捺不住之前,这种旅程就结束了。我从后座抱起箱子,夹在胳膊底下,一只手推开挂着“close”(歇业)牌子的玻璃店门,门楣上挂的钉子铁皮“风铃”一阵乱响。

这是个古董店,老式电视机、收音机都能在这儿找得到。坐在杂物中间看店的还是那个老机械人,深黑色卷发披在肩头,四肢动作直直楞楞地站起来,发出仿真水平很低的早期合成音:“晚上,好。”

我说:“约瑟,你好,你记得我吧?”

约瑟双眼发直地瞪着我——那是老式的、先扫描面部再叠加搜索内存资料的方式。我耐心等待,他终于笑了:“哦,彼得,你,好,温蒂,好吗?”

我伸手拍拍腋下的箱子:“谢谢你,温蒂还不错。带我去见蒂亚戈。”

混到今日,蒂亚戈也算是半方霸主,管着马蜂窝十几个店面,但他的爱好仍然是鼓捣改装机械人。地下室里正传出一阵阵怪异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呻吟。约瑟腰板僵硬地欠欠身,离去。我在门口站住,宽大的精钢工作台上仰躺着一个全裸的女机械人,四肢平摊,胸脯处被剖开,一只乳房被掀到一边。

蒂亚戈半个头和两只手都埋进那女机械人胸口,犹如一种怪异的性爱体态。那女机械人仰面看天花板,嘴巴张开,发出断断续续的单音节。谁看到这一幕还能不笑的,先生们,我愿意给他一枚金币。

我捂着嘴巴倚靠门框站着,直到那女人的哼唧声停止,蒂亚戈抬起头来,长吁一口气,像盖茶壶盖一样把乳房扣上,一面拧紧几处细小螺丝一面嘟囔道:“下次有人让你喝乱七八糟的液体,不要真咽下去,记住没有?”

那女机械人答应着从台子上跳下来,左手整理银色长发,右手是一枚航海时代风情的三爪铁钩。

蒂亚戈向我点点头,摘下眼睛上的圆筒式放大镜。“亚希暖,这是彼得。彼得,这是亚希暖。有个婊子养的嫖客让她喝了硝酸,发声器差点烧完蛋,居然有人手提箱里装着硝酸瓶子来妓院,这他妈什么世界。”

蒂亚戈是个“半人”。他原本是个拆弹兵,运气不好被炸飞了半边身子,运回国内医院,政府出钱把他七拼八凑地组装成一整个“人”,换了半边金属颅骨、半扇金属肋骨、半卷人造大肠,再加仿真左腿、左臂……女人们常问他哪部分是真的,他会答道:“蜜糖,爱你的这颗心和底下那玩意儿,都是真的。”

后来他就靠组装改造机械人混江湖了。他像拣旧家具一样到每个废品回收场和旧货店去找,凡是他救回、修好的机械人,都会另取一个《圣经》里的名字:约瑟、亚希暖、路德、耶西……

亚希暖向我扇一扇银色睫毛,非常程序化的一个媚笑,甜得像人造果酱。蒂亚戈走过来拥抱我,连同我腋下的皮箱一起抱住。“彼得,哦,我亲爱的小彼得……温蒂又出问题了吗?”“这回不是大问题,掉了点零件而已。”说着,我把大箱子摆在工作台上,像掀开珠宝箱一样掀开盖。海绵人形空当里镶嵌着温蒂,完美无瑕的温蒂。一整支象牙雕成的温蒂,华美的裙子布料包围她,她像童话里的一页插图。

先生们,体验过父亲向别人展示女儿时的自豪吧?那种快乐胜过新婚的王妃展示她的钻冠,胜过冠军展示他们的锦标与奖座,因为有一个呼你为父的女儿,是神的恩赐。即使那“呼唤”是程序……然而石头缝中生出的花朵岂不一样香美?

我看到亚希暖脸上出现了真正的笑容——不是她体内程序写定的肌肉和眼珠运动方式,是油然而生的笑。她微笑,随之而来的是感慨以及真正的妒羡。

我抬起温蒂的脚踝,脱掉皮鞋和袜子,给蒂亚戈看丢了趾甲的小脚。

他眯起眼睛,亚希暖的眉毛挑上了天。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摆在破烂残缺的他俩面前有多反讽。是,我就是那种孩子摔下滑梯就会叫救护车的父亲,你们尽管笑好了。“几枚趾甲而已,彼得,我上次跟你说过,她这个型号的配件已经断货了。天哪,不过是几枚趾甲!”“不行,趾甲可不是小事,她得上游泳课,同学会看出来的。”

亚希暖圆睁眼睛,“喂,你女儿居然不知道……”

我断然道:“她为什么必须知道?!”“难道你以此为耻?”

蒂亚戈举起双手。“好啦,你们两个闭嘴,我想想。”他伸手拍拍脑壳,发出敲铁盆子的铛铛声。随即像真的敲出什么一样,手在空气中一牵,食指急速点动。“蜜糖亚希暖,你记得上上月运来的五台送到哪家店了吗?”

亚希暖面无表情地说:“街尾27号那家‘沙堡’。”

在跟蒂亚戈步行到“沙堡”的路上,他头也不回地问:“今年的邻居有没有比往年好一些?”

我想了想邻居看我们的眼神,笑了一声:“都差不多,他们的想象力永远停留在‘亨伯特和洛丽塔’阶段。”

蒂亚戈哼了一声,又哼了第二声:“社区圣诞舞会那些烂活动不要参加了,还不如来马蜂窝看艳舞嘉年华。”

我们走进“沙堡”,门在背后无声关闭。马蜂窝的妓院一律有种特别的、非橙非粉的灯光,让我觉得像是处于一只巨大的蛋里或是子宫里,雏鸡和胎儿半梦半醒间,看到的八成就是这样被筛过的、柔和的光色。

地板擦得洁净晶莹,反射走廊天花板上的灯光,光芒泛滥如溪流,足以泛起十只摩西的藤篮。门口有个人在等待蒂亚戈,两人以老朋友的姿态很随意地握手。那人是人类,他朝我咧嘴一笑,炫耀似的露出断了一半的犬齿,和两颗烟黄门牙中间宽宽的牙缝——只有机械人才是完美的,人类的不完美凌驾于他们那无生命的完美之上。“彼得,早就听说过你。赏脸喝一杯吧,蒂亚戈,我搞来了摩洛哥的仙人掌盐酒。”

蒂亚戈说:“先干正事。在哪个房间?我们自己过去。”“在二楼圣家堂。”

到了房间门前,蒂亚戈敲门,过一阵里面才传来一个声音,“行了,进来吧”。我们推门进去,走进了安东尼·高迪(西班牙建筑家,新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设计的圣家族大教堂。

模拟树干与树叶的粉红石柱高耸,支撑起仿佛在云端的拱顶,光从不可知的地方照进来、从彩色玻璃窗里透进来,穿过大理石雕刻的树荫,五彩斑斓地洒在姜黄内壁、吊灯和布道台上。

光辉闪耀的受难立面,祭坛下边铺着一张巨大的绣花地毯,一个骨架粗大的裸体男人正站在上面,用毛巾擦拭自己。他体毛很重,满腮蓬乱胡子,胯下也是一堆黑幽幽杂草。云端的圣光照在他毛烘烘的身子上,那些毛变成了金色。

他脚边有一堆东西,像只小动物似的蜷曲着。等我们走近时,那堆东西蠕动起来,忽地抬起一张脸。我骇得屏住了呼吸:那是温蒂的脸。

跟温蒂一模一样,甚至连鼻尖的微微翘起、颧骨上几粒椒盐色雀斑都一模一样。

蒂亚戈斜眼看看我,又看看那男人,喃喃道:“让人在教堂里干一个小姑娘,操,断牙那家伙还真想得出。”

那男人说:“我的钟点还差半小时呢,断牙刚说给我打八折。你们两人他收多少钱?”

蒂亚戈闭紧嘴唇,理解成懒得开口和不肯透露都行,他跷起拇指往教堂门口戳了戳。那男人心领神会地笑一笑,挪动沉重的盆骨和屁股走出去。

我在那个小女孩面前蹲下来,同时不得不紧一紧手臂,要确认我的温蒂还在箱子里,才能驱散心里错误的怜惜。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用温蒂的卷睫毛大眼睛,同时具备温蒂那张开嘴唇时露出一截白门牙的样子。平时温蒂这么瞪我的时候,多半就要问一个我答不上来的问题了。

果然她开口问了:“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果然,我没法回答。

我回头看着蒂亚戈,蒂亚戈苦笑:“别看我,我也不懂,不过大伙糊弄五岁小孩的不都是那些鬼话嘛。”

那小女孩显然很失望,眼珠转到我手臂下的箱子上:“那么你是不是吹笛子的?那是你的笛子?你能让老鼠跟着走吗?”

我开始觉得这件事变得残忍了。我问:“你叫什么名字?”“黛朵。”

那个双音节名字从她樱桃色的嘴唇上掉下来,像一支两个音符的短歌,像两滴露水先后打在鲁特琴弦上。

我点点头:“黛朵,我不是笛子手,你看我也没穿花衣服,是吧?”……我笑了笑,掀开箱子。

黛朵的眼睛和嘴巴张圆了,我甚至看得到她喉咙里粉红的小吊钟。随后她欢欣地叫出了声:“妹妹!天呀,她是我妹妹,我就知道我肯定有妹妹。”

她从围在身上的布料里飞快爬出来,四肢并用,像一只小猫似的敏捷地爬到箱子边,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温蒂的脸蛋,确定那是真的,不是空气,然后大胆地伸手在温蒂的头发里耙梳,手势里天然有一种长姊和小母亲似的严肃与爱怜。

她又抬头看着我,一种快乐的容光洋溢在脸上:“谢谢你把我妹妹送来。我妹妹真漂亮,她的裙子和发带真好看,这裙子是你给她买的吗?”

趁她用手指好奇地抠温蒂发带上绣的桔梗花,我朝蒂亚戈比画一下,手在肋部示意,意思是要不要把黛朵先关机、再办事。蒂亚戈点点头。于是我坐到她身边,像屠夫一只手把匕首藏在背后,一只手抚慰羔羊,我顺着她的头顶抚下去,手掌缓缓顺在红铜色长发里,彩色玻璃窗里滤出的金光照在上面,我的手像在火焰之中灼烧。

她扭转头:“我妹妹叫什么名字?”“温蒂。”“真好。你是从树皮和梧桐叶搭成的小屋里找到她的吧?”

这时我的手已经顺着她的肩膀,滑到了她肋侧。“是的。”

我的手指揿下。黛朵的眼皮合上,身子往后倒,软绵绵地躺在我手中。

我把温蒂从箱子里抱出来,跟黛朵并排摆在祭坛上。一个裹着重重纱裙;一个寸缕不着,穿戴一身彩色的光。她们显得如此纤小,像刚从云端掉下来的天使,又像先后从子宫里娩出来的双胞胎。

温蒂和黛朵是二十年前原产于法国的儿童机械人——“Toy Kid”(玩具儿童)。她们被专门造出来陪伴没有兄弟姊妹的同龄孩子,分为三岁款、五岁款、七岁款,智力、体力都依照该年龄孩童的平均值。

由于人类孩子长得太快,生长速度加速了他们对伴侣的更换需求,很快地,这些无法学会更复杂乐高积木搭法的同伴就会令他们感到厌倦。因此Toy Kid的内核芯片和处理器普遍采用廉价低等材料,用上十几个月就会报废。

这种替代品风靡一时,很多中产阶级父母们乐意花这个钱,让儿童机械人陪着自己的孩子沉浸在那些对成年人的智力来说十分煎熬的游戏里,就像找到替代服役的人。

然而就像所有时尚产品一样,Toy Kid只流行了三四年。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某社区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连续三个女童被虐杀,破案后人们发现凶手竟然是同社区一个八岁男孩。小凶手家境富裕,父母都是高薪专业人士,警方在他家发现了好几个被肢解得残破不堪的儿童机械人。很多教育学者与未成年人犯罪专家纷纷跳出来在访谈节目中说,乖顺服从的Toy Kid对孩子的心理健康并无裨益,而且用他们来替代父母的陪伴,儿童在得不到重视的情况下反而会激发破坏欲……

于是那股给孩子买机械玩伴的风潮骤然降温,赚够了钱的公司不再生产Toy Kid。人们把那些死了一样的机械孩童扔到垃圾箱里,或者像搬家时丢弃猫狗似的,开车到城市边缘,把他们留在那儿。这种型号的机械人不能干粗重活,维护也麻烦,身上零部件又无法换给其余成年体态的机械人,因此除了熔化炉,人类给他们想到的唯一一种回收身份——性玩具。

世界各地的二手机械人拍卖网站上,Toy Kid一年比一年更炙手可热,一经发布,几秒内就被抢拍光了。单身汉们买一个像小号睡美人似的废品机械女孩回去,放在床底下,每晚拎出来当泄欲工具。而像马蜂窝的妓院这样的买家,会把她们交由蒂亚戈们修补、改装,加入特定程序。

我得到温蒂的时候,她还不如街上大腿装仿真枪的妓女。我花了很多钱才从各个城市的旧货店、机械人零件网站凑齐同型号的眼睛、牙齿、膝关节……温蒂像拼图一样一块一块完整起来。我给自己拼回一个女儿。

帮忙的始终是蒂亚戈,因此他这套动作我看了不知多少遍:默不作声地从工具箱往外掏细小得像鸡骨头的工具,一样一样在温蒂身边摆好。

我把温蒂的鞋子再脱下来,露出她的赤脚,又忍不住低头吻了一下。她足心的纹路跟黛朵的犹如同一种藤蔓刻花,刻在玉质祭器上的花纹。

等蒂亚戈戴上他的单眼圆筒放大镜,开始用工具剥除黛朵的趾甲,我转过身去,在教堂里慢慢踱步。

全息影像如此逼真,光无处不在,犹如置身海底。彩窗边整整一面石壁浸透了翡翠的颜色,下半段又逐渐过渡成橘黄。石头树叶之间,历代主教徽号像星星一样,眨着慈悲的眼睛。

我听见蒂亚戈在后面下令:音乐。

于是,还嫌这一切不够黑色幽默似的,唱诗班女童们的声音在高空中响起来。

几十条银子似的喉管唱道:

我的生命伴随着

人间无尽的悲恸歌声

我真切地听见赞歌

呼唤全新的世界

尽管如此辽远

……

最后我听见蒂亚戈说:“好了。”

我回到女孩们身边,替换已经完成。空气里有一点融化的化学物质的刺鼻味道。温蒂的小脚丫完美无缺地朝天翘着,沐浴在红彤彤的圣光里。蒂亚戈略带讽刺地说:“放心吧,这下她那些人类同学看不出破绽了,她不会被认出是个机械娃娃的。”

并排搁着的脚,黛朵的几根足趾上空了。她不配得到完整吗?不,完整是被选中的。就像人类的胎儿有些生来残疾,有些生来美丽。而那不归我选。

音乐忽然停了,断牙的声音从最近的一扇窗那儿传来,就像他站在窗外似的。“你们鼓捣完了?真不来喝口酒?”

蒂亚戈笑着骂道:“每个房间你都监视,当NC-17电影(美国电影协会的限制级电影分级中17岁及以下人群不可观看的电影)看是吧?”“不能看这个我开妓院干吗?少废话,过来陪我喝两杯。”

这时是午夜十二点半,我很想带着温蒂回家。但蒂亚戈对我说:“陪我喝点酒再走,刚补过的地方也得放置一会儿。”我看看那两个女孩,她们头并头躺着,像威廉·沃特豪斯那幅名画《睡神与死神》。

我对断牙说:“你得把这房间锁上,不能让人进来。”

断牙的声音:“知道了,你这爹做得够当真的。”

我们走进圣家堂通往钟楼的电梯,电梯门打开时,外面是博格塞美术馆的小厅堂。壁上悬挂着卡拉瓦乔的《扮作酒神的自画像》:丰腴青春的少年袒露圆润肩头,手臂里抱着一串珠宝似的葡萄。断牙劈开两腿坐在画底下的一张小桌旁边,桌上有酒瓶和杯子。他伸展两条爬绕青黑文身图的手臂,表示欢迎。

蒂亚戈说:“老淫棍,还挺懂享受。”

我们大概喝了五瓶摩洛哥仙人掌盐酒,作为佐酒菜,我不得不把我的老故事挑着讲了讲。断牙可喜欢听了,瞪圆了眼,时不时嘟囔一句耶稣。到快三点的时候我才终于摆脱他,从博格塞美术馆回到圣家堂。

一下电梯就听到说话的声音。乍一听还以为是极低的音乐,但往前走几步,我愣住了。

两个小女孩盘膝坐在祭坛上,两个都完全赤裸,一个背对另一个,后边那个正把面前的长发编成小辫子。她们向我转过来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盯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同时咯咯笑起来,一模一样的音色,一模一样的节奏。

我分辨不出哪个是温蒂,分辨不出满腔焦虑与爱该投射到谁身上,一瞬间我觉得我有两个女儿,我同时爱着她们两个,难解难分。

幸好这时温蒂叫了一声爸爸。

她转头对背后的黛朵说:“我爸爸来了,我得走啦。”说完很干脆地跳下地,自己穿鞋穿裙子。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十分疑惑:我与蒂亚戈离开时两个女孩都处于关机状态,是谁把她们打开的?

温蒂先把鞋穿好,再把裙子套到头上,小脑袋从领口里钻出来,黛朵跟过来,体贴地伸手替她把辫子掏出来,又帮她揪一揪袖子的肩部,系好背上拉链,俨然是个照料妹妹的姐姐模样。我默默看着她们,心里涌上一种极度不适的温柔。这种照料另一个孩子的本领写在她们的程序里,她们天生是要给别的孩子做伴的。“爸爸,黛朵说她家在海边,是树皮和梧桐叶搭成的小屋,以后我们能去她家玩吗?”

我笑一笑:“也许可以。”

黛朵也开口了:“温蒂答应明天来看我的,你们会来的对吧?”她像一朵葵花似的转动细嫩的脖颈,向我扬起皎洁的脸庞。

这时温蒂正面对我站着,我瞥了一眼,发现她正朝我挤一只眼睛,那是要我迅速跟她做同谋的意思。

于是我说:“当然会来!”

回程不能再把温蒂装箱,我一只胳膊夹皮箱,一只胳膊抱着她走回车子。她趴在我肩头,双臂搂得奇紧,侧着脑袋,脸颊和嘴唇贴在我脖颈侧面的皮肤上。

她会呼吸,但那种一鼓一瘪的胸腔起伏只是对呼吸的模仿,她的鼻端不会喷出温热的二氧化碳。

我听到她闷闷的声音:“爸爸,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来看望一个老朋友,不放心把你自己留在家里。”

她又问:“黛朵说我是她妹妹,是真的吗?”

这让我怎么答?……我反问:“黛朵还说了什么?”“她说我的裙子真好看,她也想要一条。”

开车回家途中,黛朵的眼睛和表情一直在我面前晃动,我甚至没注意到车子的雨刷上夹了一片巴掌大的“棒棒糖屋”粉红广告。是的,棒棒糖屋是马蜂窝的一家妓院。这就是我的邻居乔纳森先生所供述的,我把女儿送到妓院去卖淫的证据的由来——他把它拿走了。那张广告纸完美契合了他们一贯的想象。

温蒂没有问那个大到能把她装进去的盒子是干什么用的。盒子放到后备厢去了,她独自待在后座上,纤细的小腿提起来,鞋子后跟踩着座椅边缘,双手抱膝。我从后视镜观察她的表情,问道:“温蒂,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她说:“我也不知道,一睁开眼睛就醒了。”

我暗忖道:也许房间没锁好,有嫖客溜了进去?这想法让人不寒而栗。

回家进屋时,时间已凌晨三点半,她仍显得失魂落魄,伸出手小声要求我抱她上床,这很反常。我抱起她往卧室走的时候,心想:是不是那个雏妓对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毕竟她每天耳濡目染的是……

黛朵也是个孩子,但是先生们,你们可能懂得当自己女儿受到伤害有危险时,其余一切人,无论仙女教母还是美国队长都是面目可憎的嫌疑人……那种感觉吧?

被子还摊放着没收拾,保持着我带她出门时的样子。我把她平放在床上,脱掉鞋子,她立即一翻身钻进被子里。“还没脱衣服呢,温蒂。”“我自己脱,爸爸,你去拿书,读一段毛毛的故事再睡行不行?”

我转身从书架上找到书,关掉照明灯,打开投影夜灯,房间的天花板和上半部分立即出现了深蓝的夜空和缓缓旋转的星座。她已经在被子里飞快地脱掉裙子抛在床边,两条圆滚滚的手臂摆在被子上,人造星辰的光映在人造瞳孔里。

我读了短短一段,她便眼睛半开半阖作倦怠状。其实她并不会觉得困,这只是一种乖巧的伪装,好让我能结束读书去休息。

她在我停止阅读、合起书页时甜甜一笑,睡意充盈的样子。我探身在她额头印上一吻时,她忽然问:“爸爸,你会唱歌吗?”“怎么问这个?咱们又没这个传统。”

她显得有点儿困惑:“他们都说爸爸妈妈会给唱歌……”

我猜“他们”是幼儿园里的人类孩子。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要唱歌也要等明天。”

我第二次伸手按下她肋侧的电源开关,接着抬手熄了灯。

这时是凌晨四点,我得赶紧开车到社区电影院去。我在那儿有一份兼职:从三点多钟最后一场夜间电影结束到早晨八点早场电影开始之前,把十个影厅打扫干净。

这不是难事,机械人生来就是替人类做机械性劳动的——如果我有资格说“生来”的话。我在绒布磨得半秃的座椅窄道中间飞快跑动,一只手拖着尸袋一样的巨大垃圾袋,一只手把座椅扶手杯架上的可乐杯和爆米花桶抓起来丢进袋里,脑子里却总是回放温蒂从被子里抽出裙子、抛在床边地毯上的情景。

似乎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我忽然直起身。她抛出来的只是裙子——翠蓝色的茶会礼服裙,她没有脱掉袜子。该死!

五点四十分,我从电影院开车回家,天色已经变成青灰,路上开始有了晨跑的人类和遛狗的家仆型机械人。我尽量把所有动作的声音减到最低,走进屋里,来到温蒂的卧室前,轻轻推开房门。

有声音,是立体书。一个合成的女声在读《猜猜我有多爱你》,那道嗓音如此耐心、柔和,如此像母亲,每次我都被煽动得也想叫一声妈。我甚至怀疑听过了这么完美的假妈妈,小孩子还会喜欢真妈妈敷衍、急躁,时不时夹杂一句“小混球你快闭眼我求你了”的睡前故事吗?

屋里像被贼洗劫过一样。跟趁所有爸妈不在家、疯个够本的小鬼一样,黛朵拿温蒂的东西办了狂欢节。书、玩具、衣服……从抽屉和衣柜里被翻出来,组合成一层覆盖物,堪称均匀地丢撒在床边地面上,另有一小部分延伸到黛朵身上:她穿着带亮片的蛋糕裙,外边加一件巴伐利亚风格的刺绣小背心,下面还穿了一条骑装里的马裤。她就这么坐在地毯上,望着面前打开的那本书。

她的坐姿跟温蒂完全不一样。温蒂喜欢把小腿折叠,脚尖向后贴在臀部侧面。黛朵则是双腿并拢,向身前长长地伸出去,两枚圆润的膝盖骨紧贴,脚踝叠压着,上半身歪向一边,那一边的手臂支在地上撑住。

那是个娇美女人的雏形,除了比例不对,哪哪都对。我曾无数次想象过长大的温蒂像这样坐在大学校园的草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讨好她的男孩子。

黛朵的两个光脚像字母X一样,柔韧地绞缠成一个锐角。左脚上少两枚趾甲。

书里的假妈妈读道:“小兔子倒立起来,脚爪撑在树干上。他说,我爱你一直到我的脚趾头……”立体影像从书页上投射到空气中:父与子,两只栗色兔子,在不存在的月光和草地上蹦来蹦去。有一次小兔跳到了黛朵膝盖上,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摸,预料之中地抓空,然后笑得岔了音儿。

故事结束后,那女声又把故事里的句子唱了一遍。睡前故事附送睡前歌,生产商想得很周到。黛朵跟着那歌摇头晃脑地唱,缺趾甲的脚趾头一边搓动一边打拍子。唱完一遍,她的手指在空中的按钮上划一下,把歌倒回去再放一遍。

温蒂喜欢听故事,她喜欢听歌,昨晚睡前她就让我给她唱歌来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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