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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20:5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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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照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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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路青春

寻路青春试读:

自序

波德莱尔的诗:

老巴黎消失了(一座城市的形体,唉,有着比人心还要更快的变化)

中文只能译成“人心”的,波德莱尔的法文原文是:le coeur d’un mortel。关键在于mortel,特别指向有限的、必定会消亡的生命,呈现出更强烈的对比。人必有死,相较于以砖石所造的城市,人寿如此有限,而人的感受与念头,又是人类经验中变动最快的。此刻想的、感受的,下一刻很可能就有了戏剧性的逆转变化。

然而,走过巴黎街道时,波德莱尔却如同被电击般意识到:他所居住的城市已经彻底失去了其恒常特性,以让人无从准备防备的速度,持续变化。应该提供我们安稳依赖的砖石之物,背叛了我们的期待,翻身比我们念头的转换,变得更快更剧烈。

描述如此的冲击领会后,在这首标题为“天鹅”的诗中,波德莱尔接着近乎宿命必然地在心中召唤起了记忆,关于“老巴黎”的记忆:

曾经这里有一座活动动物园

一天我在这里看见──当天空之下

寒冷,盈透晨光,劳动者刚被唤醒

扫街工人将他们制造的尘暴推向沉静的空气中

他看到了一只逃出来的天鹅,走向干涸的水沟边,怀想着它曾经拥有过的水塘。

变化的现实,让诗人想起过去他曾遭遇过的,也正在想起过去的那只天鹅,双重的回忆交叠在一起。

这样的情感情绪,是由地理环境引发的。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熟悉的地景消失了,尤其当人置身在一个自以为应当熟识的地方,却惊讶且尴尬地发现被陌生的形体、活动与声音包围。那时,消失了的地景,会以记忆的形式,格外强烈、明显地,排山倒海地冲涌过来。

那一年一个夜里,我开车到台大,行经基隆路舟山路口,发现记忆中的舟山路变魔术般消失了;继续前行,在基隆路上找到一个过去没有的门,转弯进去,到下一个路口后,我就迷路了,完全不知道要出席演讲的场地究竟在哪里。

带点雨雾的夜色中,现实的陌生影像上,很快地叠上了二十多年前,我所熟悉的台大校园。我仿佛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骑着蓝色的破脚踏车,在舟山路的小门前跳下车,将车抬过铁栅门槛,然后又骑上去,朝向造船馆的方向去。二十多年前的我,感觉自己已经骑了很远很远,离开一般活动的台大校园了,心中带着一点无奈,要去造船馆找高中死党,跟他商量另一个高中死党碰到的严重感情问题。

那很可能是大学四年中,我唯一一次走进造船馆,也因而二十多年间,根本从来没有回想过;但却在那一刻,当我窘迫地迷路在现实台大校园中,它不自主地回来重现在眼前了。那晚,回家之后,我写下了这本书中的最早的一篇文章:《有“傅园”的风景》。

之后一段时间,各种不同的机缘,将我带到许多留有青春成长记忆的地方。我愈来愈明白波德莱尔试图表达的,因为我也活在一个地理地景不再可靠的环境里,非但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不论砖或石或钢铁都无法阻挡快速、剧烈的改头换面。三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乍然相遇眉目依稀,然而很多才几年没有去到的地方,却很可能除了地名,没留下什么旧时痕迹。

只留在我的记忆里。变动不居的地景,因而就成了对于记忆最自然也最强烈的刺激。走到哪里,熟悉的旧日时光不待召唤,也无从抗拒,就固执地服贴在陌生的现实影迹上。而且神奇地,被时间淘洗磨淡,理应褪色的旧日情怀,竟然就是比眼前历历的现实声光,更清楚更深刻。

我将这一幅幅的旧日时光显影写成了一篇篇的文字,完成一本“记忆地志”。还是用波德莱尔的比喻──现实的情景像是写在已经反复被使用太多次的羊皮纸上一般,再也清除不掉刮不干净的旧内容的渗入干扰,于是原本早已逝去的青春,从雾色中隐约穿透,可以被保留在今天当下的地理环境中。

以文字,摸索着回到青春的路途;同时,找到了青春当时寻找人生方向的种种摸索。

旧时光里的永恒

小房间铺着地板,顶上有个天窗,

阳光会从天窗上透下来,

照到坐着的祖父的脚,

那是我对祖父最深刻的印象。

[无名街路] 父子对坐

每个人生命中应该都曾闪过些意外的荣光,意外比荣光更使我们难忘,或说意外使得本来无足轻重的荣光,留下记忆刻痕。

初中时期,在升学主义笼罩下,每学期有一个最大最残酷的考试,叫“竞试”。跟平常月考不一样,“竞试”要全年级一起排名,一共二十二个班,超过一千个学生,从第一名一路排下来,排到一千多名,用大张的板报纸写得密密麻麻,贴在穿堂的大布告栏上。

初中二年级,每天踢足球逃课乱混,成绩当然好不了。印象中,二年级下学期的“竞试”应该排在三四百名左右吧。我自己都懒得去穿堂人挤人看成绩,等别人看了回教室告诉我。管它的,几名就几名。

上了初三,“竞试”改个名字,变成“模拟考”,但千人大排名的形式没改,只是从一学期一次,增加成一学期两次。跟我一起踢球乱混的死党们,几乎都被分到放牛班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升学班,上学变成一件很无聊又很寂寞的事。而且刚好那一年,住家从双城街搬到民生社区,我开始搭公交车通学,于是,连放学也变成很无聊很寂寞的事。无聊寂寞中,在家里就躲起来练吉他;在学校,就只能慢慢收拾课本,认真做参考习题。

第一次模拟考很快来了,跟联考一样,连续考了两天。考完后第三天的下午,理化老师高大的身影突然闪进来,打断了导师正在上的数学课,理化老师对着我们班导说:“你们班李明骏(我的本名)模拟考第一名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导师也愣了一下,说:“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理化老师说:“他们正在贴啊,我凑过去偷看,最上面的名字,就是‘李明’两个字,难道还有别的‘李明’吗?”

理化老师讲到这里时,班上好几个同学同时反应:“五班的李明媛啦!”

噢,理化老师之前没有教过我们这一届,才会不认识女生班的考试高手李明媛,如果是她模拟考第一名,那就不意外了。理化老师怏怏地自认错误,喃念着:“怎么真有两个李明李明……第一名贴的位子那么高,玻璃又反光,干吗?故意让人家看不清楚吗?”不情愿地走离我们教室。

理化老师既然预告了,一下课,几个热心的同学连忙跑到穿堂去。导师还没离开教室,其中一个就狂奔回来,疯了似的大叫:“真的是李明骏,李明骏第一名!”怕大家不相信他,又赶紧加上:“五班李明媛第九啦!我都看到了,不会错!”

教室里闹成一团,我清楚记得那吵闹的样子,好像大家都中了爱国奖券一样。我怎么样也想不到,我的成绩竟然可以给全班带来那么大的快乐。

所以记得那次考试成绩。

还有一次,也是初中,周会时要上台献奖,也很意外。我参加了全台北市的语文竞赛,其实就是作文比赛,得的甚至不是第一名,而是第二名,我自己没特别觉得怎么样,去中山堂领回了一方木质奖牌。老师本来通知,下周周会,校长会在全校师生面前再将奖牌颁给我一次。每周周会,反正固定有“颁奖”的程序,至少会颁当周整洁秩序奖,还有许多校内活动比赛有的没有的,没什么大不了。

不料,周一早自习,训育组长却到班上把我找出去,去跟司仪及升旗手特别预演。“颁奖”变成了“献奖”,换成是我拿着奖牌出场,献给校长。“献奖”的场合不多,就得事先演练了。

我回想,是啊,在学校好像总共只遇过一次周会献奖,那是我们的软网校队得了第一名,举好大一个奖杯献给校长。可是我只有那么小小一方牌子,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校队,就我一个人带一只笔去写了一篇作文,如此而已,为什么也能献奖呢?

训育组长解释:“如果领回来的是奖状,那就颁奖;如果领回来的是奖牌奖杯,那就要留在学校里陈列,所以就要献奖,就是这样规定的。”

紧张兮兮上台献奖的经验,让我记得了这个第二名,本来照道理讲不可能记得的一点小小荣光。

我甚至不记得那次竞赛究竟在哪里比的了,我只记得是父亲暂时放下店里忙得不得了的事带我去的。我真的只带了一只圆珠笔,在口袋里,没有别的。因为父亲特别问过:“这样就可以吗?写错了怎么办?”我做出身经百战的镇定模样说:“要先打草稿再抄,一个字一个字抄,不会错。”我脑中闪过一个担心,怕父亲接着要问:“要是这只笔没水了怎么办?”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不过,父亲只是点点头,没有再问。

比赛进行了一早上,父亲等到我比完,带我离开那个学校,就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进到店里吃了一碗牛肉汤面。

许多年来,那家牛肉面店被我在记忆里搬来搬去。每次走过一条街道,发现一座学校旁边有牛肉面店,我就仿佛看见年少时自己和父亲坐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吃面,心中准备着如果父亲问起比赛的事,要怎样说我写了什么,觉得自己写得还算不错,可是父亲一直没问。那面店应该在长安东路上吧?还是青年路上?还是归绥街上、重庆北路上?

我知道,最简单的方式,是问问父亲,是父亲查的地图,查的公交车路线,他比我有可能记得。然而也不知为什么,许多年来想问却都没有问。终于到父亲过世,再也没有机会问了。那神秘的、安安静静的牛肉面店就继续神秘、安安静静地留在一条永远无名的街路上。

[民生社区] 二十三路奔驰公交车

爸爸一直都没有原谅李登辉。爸爸比李登辉小七岁,都是在日本占领时期最后几年成长的,而且同姓李,都是从福建移民过来的闽客,爸爸的政治立场当然也是倾向于打破国民党威权专制,追求台湾人的自主权益。有那么多身份上的理由和李登辉相同,可是爸爸就是没办法将他的票投给李登辉,因为李登辉当台北市长时,拆了我们家在双城街的房子。

那是一间本来就知道被划归为“违章建筑”的小平房。“违章”是因为它坐落在公园预定地上。可是对当地的人来说,这份“违章”有很让人不服气的暧昧。房子先有,公园是后来在新都市规划时才冒出来的,而一旦都市规划成案,本来好好的房子,突然就变成非法的了。

更暧昧的是,公园预定地不等于公园。没有人知道公园预定地什么时候会开发变成公园,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永远不会。而且,整个台北市有那么多公园预定地,为什么先盖这座后盖那座,也没有个固定的道理,至少没有我们住在双城街违章建筑里的人可以理解的道理。

所以公园说要盖了,违章建筑必须拆掉,而且政府只付地上物补偿,不会给征收费,当然引起群情激愤。为什么不先处理林森北路本来是康乐殡仪馆的那块大公园呢?新生南路、信义路那边不是还有更大的一块公园预定地吗?为什么也不拆?一下子,邻居人人都成了都市计划专家,大家门口一站就开始谈计划里的空中楼阁,我们小孩在旁边听,也长了不少知识。

例如,知道了建国南路被从中间分开,只剩下两边各一条窄窄的巷弄,那么大片房屋也都是违章建筑,为什么不拆了,真的把建国南路开成计划中的七十米大道?七十米大道要给谁走?

讲来讲去的结论:我们十巷、十三巷口这两小块地,根本不算什么,没有道理比别人先拆。这么小两块地,像个公园吗?会要被拆,还不是市政府觉得我们好欺负,别的他们不敢动,就整整软脚虾吧!

很难想象,爸爸那样古意,和社会一直保持相当距离,又经常敏感于自己从花莲来的背景的人,竟然也会参与了去市政府抗议沟通的行列,放下家里的生意,一次次出门。透过各方关系,见到了当时市府秘书长马镇方,谈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大家说无论如何,至少总要见到市长吧!终于市长出面了,可是市长的姿态比秘书长强硬十倍,会谈不欢而散。

见过市长没几天,我们十三巷这边就发生了火灾。大家早相传警告过了,拆违建最恶劣的手段,就是放一把火将房子烧了,反正烧掉的房子是不准盖回来的。因为有警觉,火没有烧得太厉害,而且万幸没有人员伤亡。

火烧后,爸爸铁了心要离开双城街,可能也同时铁了心一生不会原谅李登辉。违章被拆的,是家里的店面,我们还有完全合法的两层公寓住家,而且那几年服装店生意很不错,也累积了不少积蓄,绝对可以在附近再找一个店面重新开张。

心情中夹着激愤与害怕吧,爸妈很快地将两层公寓也脱手卖掉了,然后在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方,找寻新家。上初三没多久,我们从双城街搬到民生社区。

那个年代,民生社区多么遥远!从松江路到敦化北路之间,还没有民生东路,只有民生东路预定地,上面当然又是盖满一堆违章建筑,甚至还有大片大片的稻田。民生东路从中山北路延伸到松江路,然后就突然断掉了,几千米外才从敦化北路又神奇复活。那头的民生东路门牌,从一号排到两百号左右,于是,这头复活的民生东路,就一跳从七百号开始算。

民生东路不通,所以只能从左右绕道才能进民生社区。一部分公交车走南京东路转敦化北路进民生社区;另外一部分公交车则从民权东路转敦化北路进民生社区。我突然之间变成了班上少有的通勤学生,每天要搭公交车上下学。更奇特的是,我搭的公交车,不管来回,从民权东路不会直接转敦化北路,一定要进到松山机场绕一圈搭载机场的乘客。机场变成了我每天必定进进出出经过的地方。

通勤带来的新鲜事物还不只机场。光是每天要搭的公交车都有趣极了。可以到学校的六十三路,和可以到衡阳路的六十七路,开来的班车竟然还有长长的鼻头,本来以为只有在老电影才看得到古董车,还在路上跑,车上没有改装的两排对坐座椅让车内空间看起来特别宽。跟我一起等车的同学问过司机,司机说这型的车是一九五〇年左右日本“五十铃车厂”出产的,已经有快三十年的车龄了。那个时代大大的引擎还装在车外,所以突出一个大鼻子。可是司机说,很多公交车司机还宁可开这种旧车,因为后来的车把引擎移进车内,在司机座位旁边好大一块,行进中热气一直冲上来,让人受不了,有时候还会烫伤乘客。

而和六十三路一起绕机场的,还有二十三路,每一班车用的都是公交车处最新买的大车,最特别的是,车前车尾耀武扬威地挂着奔驰标志。也是问司机得来的知识,那批公交车底盘还真是跟德国奔驰买的。政府突然规定不能再跟日本买大巴士了,就改买德国货。而且还有德国人跟着车来,到唐荣铁工厂指导打造车体,所以车体设计跟其他车都不一样。车门开得没那么靠前,乘客不会一上车就踢到引擎盖,引擎盖旁边还可以多设两个单人座位,变成全车视野最好的特别座。更特别的是,司机脚下有一个用脚跟踩的副刹车,适合转弯减速用。

我搭的二十三路车开进机场的环状道路,司机很帅气地踩着副刹车,让车子利落过弯,一下子就超过了凸着大鼻子的六十三路。左摇右晃中,敦化北路上的美丽林荫哗地在眼前展开了。

[台湾大学] 日语老灵魂

台北武昌街中华路口的“鸭肉扁”还在,每天师傅勤奋地在门前切鹅肉。等等,“鸭肉扁”切的,怎么会是鹅肉?没错,这家老店,就是“挂鸭头卖鹅肉”。要吃鸭肉,你得去金山庙口才对,中华路没有好的鸭肉,却有最棒的鹅肉。

不过,说人家“挂鸭头卖鹅肉”,不尽公平。这家店真是老,老到它招牌用的,是我们这个时代不认识的字。别太自信说你认识“鸭肉扁”三个大字,那不是你想当然耳以为的。招牌上的“鸭肉”不是中文,而是日文汉字。我们叫作“鸭”的两脚动物,日本人用假名拼成kamo的发音,而日本人用汉字写的“鸭”,却是我们叫作“鹅”的动物。

还有“扁”呢?接在“鸭肉”后面是什么意思?你要不要猜猜看?鸭鹅之分,是懂日文的父亲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刚上高中,开始和同学去西门町看电影,吃了“鸭肉扁”,回家说是“好吃的鸭肉配油面”,被父亲纠正了。应该就是这件事,引起了我对日语日文的好奇,日语突然除了家中爸妈拿来讲秘密的用途之外,有了新的意义。

在那之前,印象中我只学会过一句日语:“关电灯!”每晚睡前,父亲固定仪式性地用日语宣告:“关电灯!”不一定是要妈妈或我们去关灯的祈使句,常常他自己手按在开关上,也会用日语说“关电灯”,郑重表示一天的结束吧。

应该就是鸭肉鹅肉之辨,让我开始跟父亲学日语,用的是开封街老书店“鸿儒堂”卖的课本,很明显颇有历史的课本,说不定还是战前就编的了。保留了大量汉字,反正汉字好认,用这种课本学起来进度快,有成就感。

上大学时,我已经跟父亲学了三年日语。有一天,在台大文学院图书馆书库里闲绕,看到架子上有一套精美华丽的《川端康成全集》,拿下来一翻,心神为之荡漾——怎么会有这么美,却又这么艰难的日文?《雪国》开头的一页,我用尽脑筋顶多看懂三分之一,可是光是这样,文字间就传来扑面难挡的诱惑,挑逗身上感官极度不安。

我决心更认真学好日文,到可以阅读川端康成的程度。那几天,人生没有比这个决心更重要的事了,甚至重读《论语》时遇见“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都觉得有了新的理解和感应——有一天,让我能够彻底领会川端《雪国》里文字所要传达的美,我就能无憾地闭眼死去了吧!

我去听了历史系学长们上的日文课,却发现“日文一”“日文二”课堂教的,没有一样是我没学过的,太简单了。那个时代,台大还没有日文系,辗转听来,有一位嫁了台湾人的日本老师开在法学院的日文,是全校最难的,据说一个学期的进度,就等于别人两年。川端康成的魅惑引我搭上〇南公交车从校本部去到法学院,摸索找到日本老师的课堂。老天!这个老师用的课本,竟然和爸爸选的一模一样!

我在法学院上了两年日文课,那两年耗在法学院图书馆的时间,比在校本部全部时间加起来可能都多。一度,我也想在日文之外,找些法学院的课上上,从公布栏上贴了一大片的课程表中,选了两门最吸引我的课,一门是“法哲学概论”,一门是“罗马法”。我兴冲冲地记了时间,兴冲冲去了课堂上,却以为自己跑错教室了。“法哲学”课堂上,除了我,只坐了三个人。老师来了,看到我们竟然露出微笑说:“今年人比较多。”然后老师要我们自我介绍,听到我说我不是法研所学生,想要来旁听,老师脸拉了下来,悻悻地说:“你不能选课?可是课至少要三个人选才能开啊!”后来,“法哲学”没开成。“罗马法”呢?更惨,第一堂课连我来了两个人,从头到尾,老师都没出现。噢,有一个大概是助教的人,上课钟响五分钟在教室门口晃了一下,看只有我们两人,他连门都懒得进,直接就宣布:“这课不开了!”

这两门没上到的课,却比很多修了上了也得了分数的课,对我影响更深,让我确切理解到自己真是个怪人,我有兴趣的东西,大概在这个社会就没什么机会得到热门关注。一直到今天,我都习惯带点歉疚地跟从事出版的朋友说:“啊,你们出的这本书我太喜欢了……不过,恐怕不太好卖吧?”

在法学院,只能乖乖上日文。日本老师的课真的很拼,第一学期期末考,别班大概还在考五十音怎么认怎么写,我们班已经都考问答题。我印象深刻,最后一大题,给了图像显示天气状态与温度,然后要求写出一段青森县天气预报的广播稿!别人叫苦连天,我却庆幸感觉自己离川端康成愈来愈近。日本老师自己说话极细致极好听,平常她也不太在意我们的日语发音。上到第二年,有一天,或许是要奖励我的日文程度吧,老师突然要我起来念新要教的课文,我也没多想,捧着书就念了。文章蛮长的,一边念一边发现老师怎么怪怪的,身体开始不自主地微微扭曲,等我念完文章,老师终于忍不住爆出笑声来。想想,那么端庄淑丽的日本老师嗤嗤地笑起来!大家都很惊讶,也都不知道老师在笑什么。

老师好不容易停了笑,红着脸尴尬地解释,造成她失礼的原因,是我发出的日语。明明是一个二十岁的男生,为什么口中的日语听来像是五十岁的欧吉桑,而且还有浓厚的乡下九州腔!

讲战前九州腔的五十岁欧吉桑,那是父亲。透过日语,父亲灵魂的一部分,我最陌生的,他的日本占领时期成长经验,竟然附体在我身上。那一刻,我的年轻身体和父亲的老灵魂不意交错交杂了。

[淡水] 木炭与面摊

那条路,到现在还叫“英专路”。“淡江英专”早已经消失许久许久了,先是改名叫“淡江文理学院”,后来又成了“淡江大学”,学校的大门改了个方向,不再直接对着阶梯,另外开了马路方便车子上去,然而原先从车站通到学校的马路,竟然还留着“英专路”的名字。

这样的怀旧坚持,在台湾还真罕见。我开始搭火车去淡水时,“英专”就已经走入历史了;更早,我表哥从花莲北上考大学,念的就已经是“淡江文理学院”的日语系了。我有印象的,是周末表哥会到我们家来帮上了初中的姐姐们当家教,那个时候的大学生,还穿制服,表哥常常在阳台拆了裤带,用铜油认真地擦他的皮带头,擦得金光闪闪。表哥跟姐姐们相处得不是很好,他讲起什么事都习惯用一种得意洋洋的口气,听来就像是一连串不停歇的夸耀,跟正经历青春期浪漫别扭的姐姐们的情绪,老是犯冲。姐姐们用各种脸色表情与肢体动作,反复表现她们的不满,表哥不可能不知道。事实上,爸妈也不可能没察觉,然而站在补贴表哥生活费的立场,爸妈还是坚持周末的家教课要继续上。

直到有一次,表哥带了同学一起来,上完家教他们在阳台上聊天,聊到前几天到英专路的面摊上吃面,三人点了三碗麻酱面,然后合力干掉桌上满满一罐免费提供的辣菜,辣得直吐舌头。要走时,看到老板垮下来的脸色,他们觉得有趣极了,边讲边又大笑一场。

这段聊天对话,被爸爸听见了。连续好几天,爸爸耿耿于怀,想起来就说:“三碗麻酱面才给人家几块钱,怎么可以这样!”爸爸还对着妈妈跟我们几个小孩,回忆起战争时代,家中最困苦的状态下,卖过木炭。木炭是一车一车卖的,装满木炭的车要用绳子绑起来,牛拉的车子动起来,一不小心没捆紧的木炭会掉出来,祖父总是坚持一有木炭掉了,就得停车捡起来塞回去,大姑姑有一次嫌麻烦不肯捡,说:“就只有一根木炭嘛!”结果挨了揍,祖父生气了:“一根炭就可以占人家便宜吗?为了一根炭的便宜,害神明诅咒我们李家,值得吗?”

爸爸深信,无论如何不能占人家便宜,何况是为了恶作剧糟蹋人家的好意,害卖面的人平白损失一罐辣菜。从那以后,表哥的家教就取消了。

淡水客运站就在英专路口,遥遥与火车站对望。整条英专路排满了各种摊子,贩售所有学生生活中可能用到的食衣住行物件。走在英专路上,我不免想起表哥和他们的恶戏,东张西望看看哪一个面摊最像是表哥他们光顾的,同时东张西望看看哪一个面摊,可能是陈映真小说取材的依据,会不会刚好是同一个面摊呢?

本名陈永善的陈映真是我知道真正念淡水英专的人。那个时代,淡水英专真的是专门教英文的,所以陈映真念的当然是英文,也才会凭借着他的英文背景,先是当英文老师,后来进了药厂工作。

最早在图书馆里难得借到一本远景版的《第一件差事》,极喜欢陈映真充满沉痛温情的小说。然后不晓得从哪里读到陈映真曾经坐牢,小说也被查禁的事迹,于是陈映真早年的小说,跟刘大任的《红土印象》就成了我最希望能读到的书了。高一在校刊社,竟然就遇到一位学长炫耀自己手上有一本《将军族》。想尽办法把那难得的书借到手,二话不说,准备了一叠白报纸,坐下来就开始抄写,抄下来的第一个标题,就是《面摊》:“‘忍住看,’妈妈说,忧愁地拍着孩子的背:‘能忍,就忍着看吧。’”

努力地抄,花了四天的时间才抄完。将宝贵的禁书还给学长,自己手上有了更宝贵的禁书手抄本。小心翼翼先用订书机一篇篇订好,再拿蓝色的海报纸裁了张封面,捏出书背,用散着浓厚米味的糨糊贴起来,书封上什么都没写,再将做好的书藏进衣橱里。

如此抄写的过程,再细的细节都不可能放掉。我当然知道《面摊》的小说中,明白地提到了西门町,可是那里却完全没写到电影院、荒芜的街景形容,让我觉得很难跟西门町联想在一起,毋宁更像一个热闹小镇上会发生的事吧!

正好像淡水那样的小镇,英专路那样的街道,适合让从莺歌来的陈映真有所感触、有所取材吧!而那个艰苦养着弱病小孩的面摊主人,也像是会保留着从乡下带来的淳朴古意,习惯在桌上摆着一罐免费辣菜,让客人的面多点滋味、少点寒酸,也因而很可能就成了恶戏的大学生作弄的对象了。

走在英专路上,借由一个我从来无法确知其实情的面摊,我慢慢摸索理会自己生命根源价值的来龙去脉。我会被陈映真的小说如此吸引,或许必须远溯自祖父不能忍受牛车上掉下来一根木炭的态度,早在那里,就注定了我会有着对于公平正义格外敏锐的反应,也因而对于人生面对种种诱惑的巨大堕落可能,有着强烈的焦虑。

原来,这些不见得是偶然的际遇造成的,而是某种经由血液决定了的事?

[外双溪] 单车上的人生道理

我先知道“沙仑成衣厂”,在我知道“沙仑”是个地名之前。长大一点,每次到沙仑海水浴场,心中总有错乱的影像。眼前开阔天际线下涌动的海浪中,浮贴着一层模糊的山壁幻影,山壁与山壁间夹着一条清澈的溪流,寻溪流的来向抬头,看见一连串落差不大的小瀑布层层跌落,那瀑布酣畅跳动的水,跟海浪波涛彼此呼应。“沙仑成衣厂”的字样,醒目地写在客货两用的小车车身上,而车就停在溪边一块碎石铺成的空地上。那是外双溪,我们几辆脚踏车散乱摆在树底下。“沙仑成衣厂”的客货车,是至善路还没拓宽之前,从外双溪要进入内双溪,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

我们开始到外双溪玩时,溪里就总是挤了很多人在摸蛤仔,溪边还有人堆石头烤肉,吵闹不堪。如果不想在那里人挤人,就往内双溪走吧!

从外双溪到当时被称为内双溪的连串瀑布段,颇有一段距离,走路大概要一小时左右。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走那么远,于是就帮位于山上的“沙仑成衣厂”制造了周末外快的机会。

我从来不晓得“沙仑成衣厂”的确切位置,更不晓得明明位于深山里,怎么会取了个海边地名当厂名。不过我记得,那车子勉强挤挤挤,一次最多坐到十五六个人。一趟收费五元,来回就要十元,车子白天不停歇地跑来跑去,还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我算过,一趟车如果收到五十元,来回九趟,差不多是两小时的时间,就有九百块了,够买一辆我的迷你脚踏车。小学四年级,刚学到基本的平均数概念和乘法运用,而且刚得到了一辆脚踏车,爸爸带我到万华康定路“贼仔市”花九百元买的二手车,所有条件配合让我对“沙仑成衣厂”的私营交通车留下深刻印象。

我没有上过“沙仑成衣厂”的车,但却常常拼命踩着脚踏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跟客货两用车比赛。一边踩,其实心里毛毛怕怕的,想起妈妈强烈反对让我在马路上骑脚踏车时的表情,还有爸爸替我求情时给妈妈的保证。

学会骑车后,曾有两件事让妈妈暴跳如雷。

林森北路上,有新建好的新兴综合市场,楼上隔成住家出售,一楼和地下室则安排市场摊位,让本来在传统市场上做生意的人进驻。地下室卖鸡卖猪卖菜,那么多垃圾怎么办?当然要让垃圾车能够下去载运了,所以有一道长长的斜坡从地面层通向地下,构成了骑脚踏车最过瘾的加速道了。

才会平衡上路,我就被同学带到新兴市场去试胆量。那坡道长得令人头皮发麻,可是既然来了就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心一横,把住龙头就往下冲,车愈跑愈快,快到简直要飞起来了,坡道还没到底,我就连人带车斜滑出去了。当然跌了个鼻青脸肿,车子没散开,算是幸运。

一拐一拐牵着车走回家路上,同学讶异地说:“你怎么一直冲下去都没按刹车减速,这样当然会跌倒!”

为什么不早说!我还以为去那里,就是要直直冲才英勇啊?怎么晓得他们都有按刹车!

那次,当然很惨,身上涂满了红药水,痛了好几天。而且那么醒目的伤口,妈妈看到一次就骂一次。连姐姐们那几天都刻意避免跟我一起出现在妈妈面前,免得妈妈骂得不可收拾,牵拖到她们。

还有一回,没跌倒没出事,却也挨骂,骂得很惨。住在巷子里斜对门,有一个幼儿园曾经跟我同班一学期的女生,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不过她有一个小她一岁的弟弟,那个弟弟跟我一样喜欢在巷子里乱混乱玩。我经常骑脚踏车进进出出,有时在巷口碰到那个弟弟,他会故意凑到我旁边来拔腿就跑,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也就猛踩踏板加快速度,竞速看谁先到达我家门口。

这样玩了很多次,习惯成自然,根本连想都不必想。所以有一天妈妈问我:“你骑车在马路上跟李宜静的弟弟比快?”我内心毫无警觉,大剌剌地回答:“每天都比啊!”

妈妈气炸了。这比去新兴市场滑斜坡更没脑袋,不只自己危险,还可能害了别人。两个人那样乱冲,妈妈就要担两份心,哪一个跌一下撞一下都是她跟爸爸的责任啊!妈妈夸张地骂:“你要撞要死随便你啦,万一撞的死的是别人家那个,我们拿什么去赔?”

还好有爸爸说情,我才勉强保有骑车的权利,才开始了离开“步行范围”认识这个世界的机会,也才能到外双溪和内双溪。那时候,我当然还无法体会,妈妈那份对别人的责任焦虑,会用什么方式影响我长大后的思考与判断。妈妈的表情、妈妈的眼神明白显现了:与对别人的负歉相比,自己的损失容易承担多了。

我也还无法体会,爸爸坚持应该对我,一个十岁的小孩,有充分的信任,不愿意用限制的手段来保护我,是多么难得的成人态度。在那样的情境下,他要禁止我骑车,太容易也太方便了,可是他宁可多费工夫要我弄清楚,即使只是骑骑脚踏车,都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骑在外双溪通往内双溪的崎岖道路上,我正要开始思考人生的责任问题。

[双城街] 神秘又亲近的美国

我记得,家里第一台电唱机,是三洋的。那年头的电唱机,好大一台,堂皇地站在客厅中。运送电唱机来的业务员,郑重其事地从包包里拿出一块东西,告诉妈妈那是特别的附带赠品——唱片擦。用细致绒布精制的,专门用来拂拭唱片上会有的灰尘。业务员再三交代,如果唱片不干净,就会伤到唱针,而受伤的唱针又会刮坏唱片。唱片唱针,一样坏就必定两样坏。

我看着唱片擦,把手上有几个英文字母。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那是英文字母,然而我随口就说:“三洋。”业务员吓了一跳,妈妈也吓了一跳。“怎么会知道是三洋的?”因为上面的字母写的就是三洋牌啊!

业务员真心称赞的模样,还有妈妈真心高兴的模样,让我留下深刻印象吧,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忘记。那时我还没上小学,幼儿园大班上了一学期就停了,每天混在家里。

我是在家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上,看到三洋电器的广告,所以认得了那几个字就代表“三洋”。可是,我不记得电视是什么牌子的了,只记得大家都说,那是台湾没有的牌子。

电视跟电唱机不一样,不是电器行里买的,是从“美军顾问团”里转手卖出来的。妈妈有一个朋友,在“美军顾问团”旁边开了一家专门卖仿制油画的店,因而认识了一些里面的美国军官。透过美国军官,可以得到许多美国东西。

我最早学到的英文发音,一定是PX,那是“美军福利社”的简称。我接触的第一件美国东西,一定是后来正式进到台湾叫作“芬达”的果汁汽水。

妈妈说的,我没有印象了,因为有PX流出的芬达橘子汽水和葡萄汽水可以喝,我总是要跟妈妈去那个朋友家。然后突然有一天,却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去了。一说要带我去那个朋友家,我就大哭大闹。弄了半天,后来妈妈才晓得,原来朋友家的儿子,名字发音跟我的名字一样,在他们家里,我老听到妈妈的朋友骂我。

是这位妈妈的朋友,帮我们家抢了一台人家搬家带不走的电视,让我们家提早跻身电视家庭的行列。还没买电唱机,先有了电视。

美国、美军是我们那一带日常生活普遍的一部分。我的小提琴老师雷老师,他哥哥也是画画的,主要也卖画给“美军顾问团”的美国人,另外一小部分,卖给住在天母的台湾人,雷老师说的。那是我第一次对天母有了记忆,天母的台湾人是会愿意出我们难以想象的价钱买画的。

离我们家很近的农安街中山北路口,有一家“圆山图书”,然后沿着中山北路朝北走到民族西路口,另外有一家“林口图书”。若是转往南边,还是沿中山北路,过了锦州街,还有一家“敦煌图书”。这三家书店,都是卖英文书的。

我开始对书产生兴趣,就对这三家在我平日游逛范围的书店,充满好奇。在店门口绕啊绕,无论如何都不敢进去。一直到小学快毕业了,班上一位同学J过生日,他爸爸让他邀了几个好朋友,一起到双城街上的“统一牛排馆”庆生。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用刀叉,而且不只对我是稀奇的经验,回家之后,连爸爸妈妈都忍不住详细问我到底在牛排馆里看到了什么、吃到了什么。

从“统一牛排馆”出来,J的爸爸说要去“圆山图书”逛逛,我无论如何都要跟去看看。别的同学各自回家了,我巴着J跟他爸爸,终于进了满间都是英文书的地方。让我意外的,那地方没有想象中古怪陌生。J熟门熟路站到一个书架前,拿下书来翻给我看。啊,那不是国语日报上看得到的《淘气阿丹》吗?J再拿下一本书,啊,是《小亨利》,那里卖的《小亨利》上面几乎没有任何文字,就只有图。而且我发现,不需要平常在国语日报上的那些旁白文字,其实都可以看得懂《小亨利》的故事。哇,多神奇,我竟然可以在英文书店里看懂里面卖的书!

除了画廊、书店,还有许多美军会出没的地方。双城街上酒吧分布的密度,绝对是全台湾最高的。酒吧很好认,不管招牌上写什么,只要看有长头发穿高跟鞋的女人进进出出的店,就是酒吧。可是认得酒吧外观,却完全无助于了解酒吧里面究竟在干吗。酒吧很神秘,最神秘的地方在——大人斩钉截铁不准小孩问任何关于酒吧的事。

小学五六年级吧,有一阵子班上的女生传着读小说,而且故作姿态不让男生看。

我好不容易央求Y给我瞄一眼她看得津津有味的小说书名,然后就到书展上仔细地找,我才不相信会找不到她们看的那本书。找来找去,找到一本书名类似的,叫《小寡妇》,我没多想就买下来了。回家一读,吓了一大跳,《小寡妇》写的不是别的,就是专门招待美军的酒吧里的故事,酒吧主人、酒女,还有光顾的美军。借由那本书,我终于透视到神秘兮兮的酒吧内部了!

没多久后,我当然就知道了,Y她们女生读的,是《小妇人》,不是黄春明写的《小寡妇》。但我一点都不在意了,写着我周遭酒吧故事的《小寡妇》,比《小妇人》精彩太多了。

再过几年,“美军顾问团”消失了。妈妈的朋友把画廊搬去台中大里,雷老师的哥哥把画廊搬去罗斯福路上。家里的黑白电视坏了,换了“新力”的彩色电视,然而我们最常看的,却是好莱坞的黑白老片。一切都变了,只有《小寡妇》开启我对台湾现代文学的喜好,留了下来,一直没有改变。

[圆山] 外婆村

小时候,每逢寒暑假开始,都有一种特别的兴奋情绪。

总是坐在桌前,慎重其事地开始列出假期计划。有几个项目是好几年持续出现的:早起,五点半起床,跑家里的楼梯上下运动,从三楼到五楼,反复十趟,练书法,打扫房间还顺带帮忙打扫家里,帮爸爸整理线纱赚零用钱……感觉自己会有一段充实而美好的假期,因而快乐着。

小时候,不会察觉这里面的矛盾。如果按照自己列出的计划过日子,那么我的假期会比平常上学还要辛苦还要累。上学的日子被强迫着推着,都做不到该做的,没有人强迫没有人逼,又如何可能完成那样的生活计划呢?

所以,刚开始自己为自己安排生活的兴奋很快过去了,计划中的项目就一个个被忽略被遗忘,一直到假期结束前,才不得不对着原本写得那么工整的计划表,再次承认自己真是个没有毅力的小浑蛋。

一切计划中无论如何少不了的,是不赖床每天早起。而一切计划中,执行最低,最快就被放弃的,也一定是不赖床每天早起。

记忆中,那么多个夏季冬季过去,只有一年暑假,我真的天天早起。那一年,外婆住在我们家,她每天五点钟左右就把我叫醒,跟她一起去“爬山运动”。

外婆的作息跟我们不一样,外婆的生活习惯也跟我们不一样。妈妈从来不是个专职主妇,爸爸又从小灌输我们自我负责的观念,我们家中离“一尘不染”颇有些距离,但四个小孩每天要排轮值值日生,把基本的清洁收拾工作做好,只要低标过关,就不会被啰唆。

外婆来了就不一样,她随时都在收拾东西,随时都在碎碎念指责我们的混乱。她好像总是不快乐。童年少年的我们,很不愿意被她的不快乐感染,开始想方设法躲着她。

几个理由让我没有像姐姐们躲得那么远。第一,我是唯一的男孩,外婆明显地对我差别看待。第二,尽管年纪最小,我却是家中最强烈感受到外婆带来的饮食变化的人。

和妈妈无心粗心做出来的饭菜,以及街角小吃店千篇一律的包饭菜色相比较,外婆的手艺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赏赐。外婆会做有特别名称的菜,我们猜不出材料和做法的菜。例如,我最喜欢的是“西卤肉”,汤汤水水上铺着一层金黄色松软多汁的神秘物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炸过的蛋汁铺在类似台菜“白菜卤”上面而成的,更后来才听说那竟然是宜兰的乡土名菜。

我最好吃,外婆又最疼我,所以就有机会跟外婆“注文”[1]菜吃,也因此不可能保持像姐姐们跟外婆之间的那种距离。

那个夏天,天刚刚亮,我就随着外婆出门。钻进晴光市场,看到菜贩们正在摆摊,鸡贩的竹笼挤了满满的鸡,肉贩正在分解刚到的大片猪身,经过铁门深锁的一排委托行,从中山北路穿出来。右转北行,空气凉凉的,偶尔才有一辆车从路上经过,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中山桥上,外婆不忘记再说一次:“这里以前是‘神宫前’。”

外婆的“运动爬山”,就是拾阶而上,绕行圆山。我盯着看,眼前庞大的高楼饭店在晨光中展现出特殊的柔和轮廓,与它平常的张扬霸气,很不相同。周遭安安静静,听得到雀鸟早啼,风摇树梢枝叶轻轻的骚动。然后,超过了一个高度,惊人地,声音环境令人来不及准备地改变了,人声,说话的声音取代了之前所有的自然安宁,藏在清晨圆山里,有这么多人!

有这么多和外婆年龄相仿的人,还有那么多讲话口气、讲话题材都跟外婆那么相近的人。突然间我被几十个、似乎无穷多的外婆包围了。我当然分得清哪一个是我真正的外婆,但是我的外婆彻底失去了她本来具备的,那么清晰突出的独特性。

在我们的生活里,外婆是被她连绵不断的唠叨抱怨定义的。她委屈地讲着舅舅的不是,舅妈的不孝;委屈地讲着妈妈身上许多凶悍霸道的习惯,都不是她教出来的。这些话,让我们辨认我们的外婆,外婆就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而且除了外婆,别人都不会这样。

可是在清晨圆山,我却听到每一个围着那一小块空地休息的人,脸上有同样走向的皱纹,嘴边挂着同样委屈无奈的笑容,然后讲着同样不孝的儿子媳妇,还有同样不受教不够文雅贤惠的女儿。她们淹没了我的外婆。

我一直记得圆山是个外婆村。在那里,我第一次闯进了老人群中,第一次感受到老人不只是以个人的个性身份存在于外婆身上,相对地,外婆不过是这共同老人质素的具体化身之一。我不再能用以前辨识外婆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外婆跟这惊人“外婆村”其他人之间的差异。凭什么她是我的外婆,而不只是一个外婆,任何人的外婆?

从圆山走下来,看着外婆的背影,我如此困惑着,那一整个夏天,花了许多计划表上没有预计的时间寻索着。

[竹围] 死亡的幽微身影

相簿里留着一张很蠢的照片。我们家四个小孩的合照,蠢的是我,拿着一个烧饼,嘴半张着,眼睛没有看镜头,却看向旁边镜头外的不明物体。

妈妈说,那是在院子里拍的。一大早,我还没吃完早餐,站在那里胆小紧张地提防着家里养的叫“莉莉”的狗。

大约三四岁时的事,我完全没有印象没有记忆。听爸妈和姐姐回忆,后来莉莉生了小狗,然后某一个早上,莉莉和小狗都死了,大概是吃到跑进院子里的死老鼠,一起被毒死了。

那应该是我经历的第一次死亡。因为年纪太小,也因为跟莉莉来不及有感情,所以它的死亡,对我没有冲击。

后来小学时,接连两年,祖母和祖父相继去世。我长大有记忆时,祖父就中过风,身体很不好,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家里中庭旁边一个小房间里。小房间铺着地板,顶上有个天窗,阳光会从天窗上透下来,照到坐着的祖父的脚,那是我对祖父最深刻的印象。

祖母胖胖的,身体比较强健,可是因为裹过小脚的关系,也不太能活动。我们住在台北,祖父母难得来一趟,我只记得他们来通常会带一大袋花生来。那几天,爸爸会拿酒瓶自己压花生粉,屋子里满满的花生香。

回花莲时,当然会跟祖父母请安。然而出于幼童的本能吧,我一般都跟祖父母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大概也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吧。

本来比较有活力的祖母,竟然先去世了。我们从台北赶回花莲奔丧,带着大包小包行李。快到门口前,爸爸突然将行李都放下,跟妈妈一起跪下,一边大声哭号一边膝行前进。我吓了一大跳,从来没有看过爸爸激动的样子,那样的爸爸让我极度陌生。

丧葬仪式持续了三天,大门口路上搭起的棚子里挂满了“地狱图”,我们大家配合道士的指挥,时而集合在棚子里行礼或跪拜,仪式一直到晚上。我清楚记得,子夜时分,大群家属绕着一个大汽油桶烧金纸的情景。火光熊熊往上蹿跃,先照亮了每个人身上的白布麻衣,空气对流卷得披在头上的幡巾不定向乱飞,夜空被划开成两段,有火光掩映变换颜色的动态部分,还有外圈本来宁静的黑暗。

三天中,中风后不能言语的祖父,坐在门口摆放的藤椅上,一动不动。没多久,祖父也走了。我们又回花莲,换成三天送走祖父的仪式。那些仪式如此类似熟悉,以至于我每次抬头都错以为会看到祖父还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然后才意识到他已变成挂在灵堂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算是幸运吧,对于死亡,死亡的不可逆,死亡带来的悲伤,老实说,小时候的我没有太多体会。死亡一直是件抽象、遥远,知道但却没有直接感受的事。

后来开始读小说,接着开始自己模仿写起小说来,倒是在小说里碰触了许多死亡。死亡是个终极的结束,读小说写小说让我确切体认,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没有“再来呢?”可以问了。

所以好多小说都是以死亡结尾的,或者该说,好多能够说服我感动我的小说,都是以死亡结尾的。不晓得为什么,想事情,我总是忍不住问:“再来呢?”今天之后是明天,今年之后是明年,一直有新的时间接续而来,也就一直有“再来呢?”的问题在我心中回荡。

小说,别人的生命别人的故事,怎么结尾?黄春明的《儿子的大玩偶》,小说结束处,可怜的爸爸突然开始往脸上涂粉,举动的确让人惊讶也让人感动,但我无法不在心里问:“再来呢?”小孩看到爸爸又成了小丑,就又会笑了吗?

只有死亡阻止探问,无法再探问下去,死亡跟所有事物都不一样,具备别的事物没有的终极与终结性质。从小说中,我隐约感知了这点。

那时我已经开始尝试写小说了,喜欢搭北淡线火车去淡水。火车路线平行着观音山的山脚,看着窗外,将视焦放远,可以看出观音山优雅美丽的轮廓;然而若是拉近视焦,观音不见了,只剩下一丛一丛绵延过去的坟堆。从火车上近看,观音山其实是一大片坟堆,无穷无尽的死人聚集栖息之所。

我脑海里反复响着痖弦的诗句:

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世界总这样老这样,似乎太有道理了,但世界究竟总如何老如何呢?

北淡线有一站叫竹围。我在竹围乱走乱逛,突然看到一块招牌,写着“马偕医院分院”,中山北路上的马偕医院我再熟不过,却不晓得竹围这边还有另一座“马偕”。我信步顺着指标走上去,一段斜坡路后,出现了很不像医院的建筑。我甚至没有靠近去确认那就是“马偕分院”,心中自然地将幽静环境中的病院,和河对岸的坟堆,牵接了起来。我仿佛看到一位我从来不认识,但注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情人,形影漂浮在前方的小路。我好像是来到这里探询她细致而微弱的生活的,但同时又好像已经知晓了,在另外一个时间里,我将越过淡水大河,爬上观音山路,去看她长眠的墓地,上面长了各式野花。

一时,死亡竟然对我有了具体的意义。我放弃了原本要去淡水的旅程,搭上回台北的火车,想着回家要写一篇与死亡有关、可生可死的爱情小说。

[台北清水] 大排水沟那头

清水祖师庙的庙埕望出去,是层层叠叠人家的屋顶。或许,当年开庙时,这片面河的坡前还是空阔的吧,看得见河与河上来往的点点渔舟,应该也看得见更远处的河海交界。后来人口渐渐密稠了,大家都挤靠在庙旁边,图平安保佑,也图离有各种热闹的庙口近些,于是陆陆续续就将庙和河间的下坡路堆满了。

我坐在庙庭前,看着那些屋顶发呆,慢慢地,注意力无法继续集中在淡水,开始滑离出去。为什么明明位于淡水的庙,却叫“清水祖师庙”呢?清水不是另一个地方的地名吗?不,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就至少有两个不同的清水。

一个清水,是阿姨住过的地方,要去的话,须在青岛西路等公路局车。下了车之后,沿着一片种满七里香的道路走,夏天的时候,那些树会先开小小的香花,淡淡的却可以传得很远的气味,让人立刻体会“七里香”名字的来由。再过一点日子,修剪得矮矮的树篱,就长满一颗颗结结实实的红色小果实,最适合摘来放进自己绑的竹枪里打仗。

路的尽头,有一条大排水沟,要在那里左转,转上沟边的泥土路。有时候会看到穿着雨衣雨鞋的人站在沟中,水差不多淹到他的胸口。爸爸会低声骂一句:“电鱼的,一电鱼死一大堆,大的小的都死光了,那么小的都电死,以后哪还有鱼?”

妈妈则忙着照看我们几个小孩,不能太靠近水沟,免得掉下去,也不能离水沟太远,会摔进另一边的田里,那衣服鞋子就都完蛋了。叫来唤去,妈妈却还有余力讲她小时候在花莲,地方上要开大圳,引水道往吉安那头灌溉稻田。圳开来了,却迟迟没注水,原来是传统迷信要找一个“走水人”,把一个人放进圳中,开闸门让水进来,那人往前跑,水凶猛在他后头追,这样引水让水知道该顺着圳路走,以后就不会改道泛滥。“走水人”不好找,因为危险性很高,一不小心,“走水人”跑输后头的大水,就成了大圳龙王庙的第一个祭品了。

也许乡人本来的习俗,就是要安排一个人淹在大圳水里,才算吉利?听说找来“走水”的,都是没某没猴的流浪汉,死了也没人计较的那种人。通向吉安的大圳找不到“走水人”,消息被外公知道了,外公很不能同意这种旧习俗,于是花了很多时间跟地方人士沟通,劝他们取消“走水人”的仪式。最后是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大圳没有“走水”就开通了,很多日本大官都来参加开通典礼,好热闹。有一阵子,那条圳俗称“阿谦的圳”,意思是如果淹水出了事,外公许锡谦要负责。

妈妈转头问爸爸:“你家就在圳旁边,你说有淹过水吗?”爸爸笑笑,没回答,径自找了一条田埂右转,在我看来,每条田埂长得都一模一样,可是爸爸就是会记得哪一条通向阿姨家。田埂很窄,窄到我们前后排成一列,专心看着脚底,没有工夫讲话。一会儿,安安静静的空气突然被狗叫声扰动了,好像在狗叫传入耳中的瞬间,嗅觉也才醒过来,闻到了稻田的味道,也闻到稻田边小池塘里滞水蒸酝出的特殊气息。

狗一叫,屋前一定就出现人影,阿姨或者姨丈,后面跟着他们家的小孩。姨丈的广东腔很重很重,我常常没办法第一时间立即听懂他说什么,不过几乎毫无例外,从屋里出来迎接我们时,他一定是讲吃的,屋里准备了哪些东西要给我们吃。

杀了一只鸡或是包了一桌水饺,要不然就是有部队里带回来的面饼,这是姨丈的好客表达。然而我们不是为了好吃的东西来的,阿姨家有其他有趣好玩的。阿姨家没有自来水,门口立着一口小小的水井。井口用厚厚的木头盖盖着,旁边放一个绑了长绳子的水桶。小表弟最喜欢带我们到井边,逞强用尽力气打开盖子,邀请我们用桶子打水。水桶丢进去,握着绳子东摇西摇,兴冲冲地将水桶拉上来,哇,怎么会没水?比我们年纪都小的小表弟,就在等这个必然的结果,他挺直了背接过水桶,一抛一摇一拉,光看他涨红脸费力拉绳子的样子,就知道桶子里是满水的!

阿姨家的房子外表没有敷水泥,当然更不会上油漆,一块块砖明明白白显露着。大表弟会带我们一人去敲一小角砖块下来,就可以拿去屋后画图了。屋后还有一片竹林,大表弟表演功夫,高高跳起抱住一根竹子,用全身的重量加力量,把竹子弯曲下来,让我们看到竹子惊人的弹性。大表弟想象着,如果能够长得再高些,跳得再高些,弄得竹子再弯些,有一天,竹子产生的弹力,在反弹回去的瞬间,就可以把他甩飞出去,像有轻功那样飞过竹林梢头。

阿姨家的房子里面,也没有我们习惯的天花板,所有小孩们大家一起躺在一大片木板床上,抬头就看到一根根的木头梁柱,还有梁柱与三角屋顶间形成的种种奇特幻影。

电灯熄了,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不同深浅的影子,远远近近凹凹凸凸,而且此刻是远的,下一刻会变成近的,凹下去的悄悄变成凸出来了。

睡了一晚起来,厨房里有特别的香味,蒸馒头的味道。一人手上拿一颗馒头,不必像在家里那样坐在桌前,可以到门外去吃,外面的清晨空阔朦胧,隐约看见一道长长的墙,姨丈发现我一边啃馒头一边盯着那堵墙,靠近过来跟我解释:“那就是姨丈部队驻守的地方。”那年,姨丈官拜上尉,他的部队,负责看管土城看守所。他们都不太爱说自己住“土城”,宁可用比较小比较没人知道的“清水”,一个静静小村庄的名字。

[南昌街] 最早体会到的永恒

我最早有印象的公交车,是四十四路。站牌在我们家巷口林森北路上,站牌下有一家杂货店,店门口摆一张小桌,顺便卖车票和报纸。那时候钱币的单位里还有“角”,公车成人票一元五角,半票八角,票券是长条型薄薄一张纸。万一车子很久等不来,妈妈都要叮咛:车票不能老捏在手里,手心多出一点汗,车票就会被泡软泡烂了。那样轻则挨电车司机白眼,严重还会被电车司机拒收因而上不了车。

四十四路车从林森北路南下,经过热闹的南京东路口、长安东路口,就遇到了宽宽的铁道。车行地下道挖通前,每次经过都一定要等火车,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每次妈妈都要提高音量抱怨,每次爸爸就再解释一次,那里是调度机房所在处,随时都有火车来来去去。

过了火车铁道,突然间,车子好像走进一个神秘的异乡。两边的房舍灯光愈来愈稀疏,一直到完全不见了,代之以两堵向前无限延伸的水泥高墙,远远才出现一根的路灯似乎就挂在墙上,除了墙顶绵延的铁丝网之外,照不亮其他什么东西。车子愈走愈快,可是景物却都没变化,让人怀疑自己在一座鬼魅的洞穴里。

那是早年的联勤总部大营地。从东门一路伸展到南门,硬生生隔开了北区和南区。军方勉强答应,让林森南路从营地中央穿过,马路两旁再筑起又高又厚的墙,才会有那样古怪的行车气氛。这块地,到我上初中时,蜕身一变,变成了中正纪念堂,林森南路不能再从中央穿开过去,就在过了仁爱路之后钻进地下,在地下的狭仄空间中走,竟然维持了原本洞穴式的感觉。

还好洞穴总有尽头。那时候,不晓得洞穴尽头再看见人间灯火的地方,有罗斯福路有南海路,更不可能知道罗斯福是谁,也不可能预见后来会有三年时间在南海路上来回走动,上学放学。那时候,只知道洞穴走完,就快到南昌街,就快到舅舅家了。

南昌街跟我们住的双城街一样热闹,甚至更热闹。双城街上也有卖果汁的小摊小店,但爸妈从来不让我们去买果汁。可是在南昌街上,过了宁波西街,爸爸会停下脚步,让我们每个人买一杯柠檬汁,看欧巴桑拿出重重铁制、形状怪异的机器,将切开的柠檬放进去,把手一压,柠檬汁就倒出来了。黄白柠檬汁倒进杯里,给人特别的安全感与幸福感。

安全感与幸福感,还来自从舅舅家开在南昌街上的文具行中,看十米外的福州街口。舅舅总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反复地说,说我三岁那年在店门口玩,听见卖烤番薯摊车摇着卡啦卡啦的竹具过来了。我说要吃烤番薯,正在招呼店里客人的舅舅随口答应了一声。忙完回头看,咦,怎么小孩不见了?舅舅赶出来,看见小孩正朝马路上冲过去的背影,舅舅连忙追出来,口中大喊:“有小孩!有小孩!”在那个繁忙路口上,所有的车辆被舅舅的吼叫声硬是冻结住了,只差几厘米救下一条小性命来。

我一直都相信,如果没有舅舅及时大吼奔出,就没有我了。这也是我思考生命的开端,我无法不去想,“没有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在这里,不在这个生命里,会在哪里?不是我的我的生命,到底如何理解?那个年纪,我当然想不出任何答案,可是我却清楚记得,只要每次思考这明明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心中就会涌现对于竟然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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