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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23:3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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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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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卷

师生卷试读:

三博士

——许地山

窄窄的店门外,贴着“承写履历”、“代印名片”、“当日取件”、“承印讣闻”等等广告。店内几个小徒弟正在忙着,踩得机轮轧轧地响。推门进来两个少年,吴芬和他的朋友穆君,到柜台上。

吴先生说:“我们要印名片,请你拿样本来看看。”

一个小徒弟从机器那边走过来,拿了一本样本递给他,说:“样子都在里头啦。请您挑罢。”

他和他的朋友接过样本来,约略翻了一遍。

穆君问:“印一百张,一会儿能得吗?”

小徒弟说:“得今晚来。一会儿赶不出来。”

吴先生说:“那可不成,我今晚七点就要用。”

穆君说:“不成,我们今晚要去赴会,过了六点,就用不着了。”

小徒弟说:“怎么今晚那么些赴会的?”他说着,顺手从柜台上拿出几匣印得的名片,告诉他们:“这几位定的名片都是今晚赴会用的,敢情您两位也是要赴那会去的罢。”

穆君同吴先生说:“也许是罢。我们要到北京饭店去赴留美同学化装跳舞会。”

穆君又问吴先生说:“今晚上还有大艺术家枚宛君博士吗?”

吴先生说:“有他罢。”

穆君转过脸来对小徒弟说:“那么,我们一人先印五十张,多给你些钱,马上就上版,我们在这里等一等。现在已经四点半了,半点钟一定可以得。”

小徒弟因为掌柜的不在家,踌躇了一会,至终答应了他们。他们于是坐在柜台旁的长凳上等着。吴先生拿着样本在那里有意无意地翻。穆君一会儿拿起白话小报看看,一会又到机器旁边看看小徒弟的工作。小徒弟正在撤版,要把他的名字安上去,一见穆君来到,便说:“这也是今晚上要赴会用的,您看漂亮不漂亮?”他拿着一张名片递给穆君看。他看见名片上写的是“前清监生,民国特科俊士,美国鸟约克柯蓝卑阿大学特赠博士,前北京政府特派调查欧美实业专使随员,甄辅仁。”后面还印上本人的铜版造像:一顶外国博士帽正正地戴着,金繸子垂在两个大眼镜正中间,脸模倒长得不错,看来像三十多岁的样子。他把名片拿到吴先生跟前,说:“你看这人你认识吗?头衔倒不寒伧。”

吴先生接过来一看,笑说:“这人我知道,却没见过。他哪里是博士,那年他当随员到过美国,在纽约住了些日子,学校自然没进,他本来不是念书的。但是回来以后,满处告诉人说凭着他在前清捐过功名,美国特赠他一名博士。我知道他这身博士衣服也是跟人借的。你看他连帽子都不会戴,把缝子放在中间,这是哪一国的礼帽呢?”

穆君说:“方才那徒弟说他今晚也去赴会呢。我们在那时候一定可以看见他。这人现在干什么?”

吴先生说:“没有什么事罢。听说他急于找事,不晓得现在有了没有。这种人有官做就去做,没官做就想办教育,听说他现在想当教员哪。”

两个人在店里足有三刻钟,等到小徒弟把名片焙干了,拿出来交给他们。他们付了钱,推门出来。

在街上走着,吴先生对他的朋友说:“你先去办你的事,我有一点事要去同一个朋友商量,今晚上北京饭店见罢。”

穆君笑说:“你又胡说了,明明为去找何小姐,偏要撒谎。”

吴先生笑说:“难道何小姐就不是朋友吗?她约我到她家去一趟,有事情要同我商量。”

穆君说:“不是订婚罢?”“不,绝对不。”“那么,一定是你约她今晚上同到北京饭店去,人家不去,你定要去求她,是不是?”“不,不。我倒是约她来的,她也答应同我去。不过她还有话要同我商量,大概是属于事务的,与爱情毫无关系罢。”“好吧,你们商量去,我们今晚上见。”

穆君自己上了电车,往南去了。

吴先生雇了洋车,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何宅。门役出来,吴先生给他一张名片,说:“要找大小姐。”

仆人把他的名片送到上房去。何小姐正和她的女朋友黄小姐在妆台前谈话,便对当差的说:“请到客厅坐罢,告诉吴先生说小姐正会着女客,请他候一候。”仆人答应着出去了。

何小姐对她朋友说:“你瞧,我一说他,他就来了。我希望你喜欢他。我先下去,待一会儿再来请你。”她一面说,一面烫着她的头发。

她的朋友笑说:“你别给我瞎介绍啦。你准知道他一见便倾心么?”“留学生回国,有些是先找事情后找太大的,有些是先找太太后谋差事的。有些找太太不找事,有些找事不找太太,有些什么都不找。像我的表哥辅仁他就是第一类的留学生。这位吴先生可是第二类的留学生。所以我把他请来,一来托他给辅仁表哥找一个地位,二来想把你介绍给他。这不是一举两得吗?他急于成家,自然不会很挑眼。”

女朋友不好意思搭腔,便换个题目问她说:“你那位情人,近来有信吗?”“常有信,他也快回来了。你说多快呀,他前年秋天才去的,今年便得博士了。”何小姐很得意地说。“你真有眼。从前他与你同在大学念书的时候,他是多么奉承你呢。若他不是你的情人,我一定要爱上他。”“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爱他呢?若不是他出洋留学,我也没有爱他的可能。那时他多么穷呢,一件好衣服也舍不得穿,一顿饭也舍不得请人吃,同他做朋友面子上真是有点不好过。我对于他的爱情是这两年来才发生的。”“他倒是装成的一个穷孩子。但他有特别的聪明,样子也很漂亮,这会回来,自然是格外不同了。我最近才听见人说他祖上好几代都是读书人,不晓得他告诉你没有。”

何小姐听了,喜欢得眼眉直动,把烫钳放在酒精灯上,对着镜子调理她的两鬓。她说:“他一向就没告诉过我他的家世。我问他,他也不说。这也是我从前不敢同他交朋友的一个原因。”

她的朋友用手捋捋她脑后的头发,向着镜里的何小姐说:“听说他家里也很有钱,不过他喜欢装穷罢了。你当他真是一个穷鬼吗?”“可不是,他当出国的时候,还说他的路费和学费都是别人的呢。”“用他父母的钱也可以说是别人的。”她的朋友这样说。“也许他故意这样说罢。”她越发高兴了。

黄小姐催她说:“头发烫好了,你快下去罢。关于他的话还多着呢。回头我再慢慢地告诉你。教客厅里那个人等久了,不好意思。”“你瞧,未曾相识先有情。多停一会儿就把人等死了!”她奚落着她的女朋友,便起身要到客厅去。走到房门口正与表哥辅仁撞个满怀。表妹问,“你急什么?险些儿把人撞倒!”“我今晚上要化装做交际明星,借了这套衣服,请妹妹先给我打扮起来,看看时样不时样。”“你到妈屋里去,教丫头们给你打扮罢。我屋里有客,不方便。你打扮好就到那边给我去瞧瞧。瞧你净以为自己很美,净想扮女人。”“这年头扮女人到外洋也是博士待遇,为什么扮不得?”“怕的是你扮女人,会受‘游街示众’的待遇咧。”

她到客厅,便说:“吴博士,久候了,对不起。”“没有什么。今晚上你一定能赏脸罢。”“岂敢。我一定奉陪。您瞧我都打扮好了。”

主客坐下,叙了些闲话。何小姐才说她有一位表哥甄辅仁现在没有事情,好歹在教育界给他安置一个地位。在何小姐方面,本不晓得她表哥在外洋到底进了学校没有。她只知道他是借着当随员的名义出国的。她以为一留洋回来,假如倒霉也可以当一个大学教授,吴先生在教育界很认识些可以为力的人,所以非请求他不可。在吴先生方面,本知道这位甄博士的来历,不过不知道他就是何小姐的表兄。这一来,他也不好推辞,因为他也有求于她。何小姐知道他有几分爱她,也不好明明地拒绝,当他说出情话的时候,只是笑而不答。她用别的话来支开。

她问吴博士说:“在美国得博士不容易罢?”“难极啦。一篇论文那么厚。”他比仿着,接下去说,“还要考英、俄、德、法几国文字,好些老教授围着你,好像审犯人一样。稍微差了一点,就通不过。”

何小姐心里暗喜,喜的是她的情人在美国用很短的时间,能够考上那么难的博士。

她又问:“您写的论文是什么题目?”“凡是博士论文都是很高深很专门的。太普通和太浅近的,不说写,把题目一提出来,就通不过。近年来关于中国文化的论文很时兴,西方人厌弃他们的文化,想得些中国文化去调和调和。我写的是一篇《麻雀牌与中国文化》。这题目重要极了。我要把麻雀牌在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地位介绍出来。我从中国经书里引出很多的证明,如《诗经》里‘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的‘雀’便是麻雀牌的‘雀’。为什么呢?真的雀哪会有角呢?一定是麻雀牌才有八只角呀。‘穿我屋’表示当时麻雀很流行,几乎家家都穿到的意思。可见那时候的生活很丰裕,像现在的美国一样。这个铁证,无论哪一个学者都不能推翻。又如‘索子’本是‘竹子’,宁波音读‘竹’为‘索’,也是我考证出来的。还有一个理论是麻雀牌的名字是从‘一竹’得来的。做牌的人把‘一竹’雕成一只鸟的样子,没有学问的人便叫它做‘麻雀’,其实是一只凤,取‘鸣风在竹’的意思。这个理论与我刚才说的雀也不冲突,因为凤凰是贵族的,到了做那首诗的时代,已经民众化了,变为小家雀了。此外还有许多别人没曾考证过的理论,我都写在论文里。您若喜欢念,我明天就送一本过来献献丑。请您指教指教。我写的可是英文。我为那论文花了一千多块美金。您看要在外国得个博士多难呀,又得花时间,又得花精神,又得花很多的金钱。”

何小姐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评判他说的到底是对不对,只一味地称赞他有学问。她站起来,说:“时候快到了,请你且等一等,我到屋里装饰一下就与你一同去。我还要介绍一位甜人给你。我想你一定会很喜欢她。”她说着便自出去了。吴博士心里直盼着要认识那人。

她回到自己屋里,见黄小姐张皇地从她的床边走近前来。“你放什么在我床里啦?”何小姐问。“没什么。”“我不信。”何小姐一面说一面走近床边去翻她的枕头。她搜出一卷筒的邮件,指着黄小姐说,“你还捣鬼!”

黄小姐笑说:“这是刚才外头送进来的。所以把它藏在你的枕底,等你今晚上回来,可以得到意外的喜欢。我想那一定是你的甜心寄来的。”“也许是他寄来的罢。”她说着,一面打开那卷筒,原来是一张文凭。她非常地喜欢,对着她的朋友说:“你瞧,他的博士文凭都寄来给我了!多么好看的一张文凭呀,羊皮做的咧!”

她们一同看着上面的文字和金印。她的朋友拿起空筒子在那里摩挲里,显出是很羡慕的样子。

何小姐说:“那边那个人也是一个博士呀,你何必那么羡慕我的呢?”

她的朋友不好意思,低着头尽管看那空筒子。

黄小姐忽然说:“你瞧,还有一封信呢!”她把信取出来,递给何小姐。

何小姐把信拆开,念着:最亲爱的何小姐:我的目的达到,你的目的也达到了。现在我把这一张博士文凭寄给你。我的论文是《油炸脍与烧饼的成分》。这题目本来不难,然而在这学校里,前几年有一位中国学生写了一篇《北京松花的成分》也得着博士学位,所以外国博士到底是不难得。论文也不必选很艰难的问题。我写这论文的缘故都是为你,为得你的爱,现在你的爱教我在短期间得到,我的目的已达到了。你别想我是出洋念书,其实我是出洋争口气。我并不是没本领,不出洋本来也可以,无奈迫于你的要求,若不出来,倒显得我没有本领,并且还要冒个“穷鬼”的名字。现在洋也出过了,博士也很容易地得到了,这口气也争了,我的生活也可以了结了。我不是不爱你,但我爱的是性情,你爱的是功名;我爱的是内心,你爱的是外形,对象不同,而爱则一。然而你要知道人类所以和别的动物不同的地方便是在恋爱的事情上,失恋固然可以教他自杀,得恋也可以教他自杀。禽兽会因失恋而自杀,却不会在承领得意的恋爱滋味的时候去自杀,所以和人类不同。别了,这张文凭就是对于我的纪念品,请你收起来。无尽情意,笔不能宜,万祈原宥。你所知的男子“呀!他死了!”何小姐念完信,眼泪直流,她不晓得要怎办才好。

她的朋友拿起信来看,也不觉伤心起来,但还勉强劝慰她说:“他不致于死的,这信里也没说他要自杀,不过发了一片牢骚而已。他是恐吓你的,不要紧,过几天,他一定再有信来。”

她还哭着,钟已经打了七下,便对她的朋友说:“今晚上的跳舞会,我懒得去了。我教表哥介绍你给吴先生罢。你们三个人去得啦。”

她教人去请表少爷。表少爷却以为表妹要在客厅里看他所扮的时装,便摇摆着进来。

吴博士看见他打扮得很时髦,脸模很像何小姐。心里想这莫不是何小姐所要介绍的那一位。他不由得进前几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问,“这位是……?”

辅仁见表妹不在,也不好意思。但见他这样诚恳,不由得到客厅门口的长桌上取了一张名片进来递给他。

他接过去,一看是“前清监生,民国特科俊士,美国鸟约克柯蓝卑阿大学特赠博士,前北京政府特派调查欧美实业专使随员,甄辅仁。”“久仰,久仰。”“对不住,我是要去赴化装跳舞会的,所以扮出这个怪样来,取笑,取笑。”“岂敢,岂敢。美得很。”

陈老夫子

——鲁彦

天还未亮,陈老夫子已经醒来了。他轻轻燃起洋烛,穿上宽大的制服,便走到案头,端正地坐下,把银边硬脚的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插,开始改阅作文簿。

他的眼睛有点模糊,因为睡眠不足。这原是他上了五十岁以后的习惯:一到五更就怎样也睡不熟。但以前是睡得早,所以一早醒来仍然精神十分充足;这学期自从兼任级任以来,每夜须到十一二点上床,精神就差了。虽然他说自己还只五十多岁,实际上已经有了五十八岁。为了生活的负担重,薪水打六折,他决然在每周十六小时的功课和文读员之外,又兼任了这个级任。承李校长的情,他的目的达到了,每月可以多得八元薪金。但因此工作却加重了,不能不把从前每天早上闭目“打定”的老习惯推翻,一醒来就努力工作。

这时外面还异常的沉寂。只有对面房中赵教官的雄壮的鼾声时时透进他的纸窗来。于是案头那半支洋烛便像受了震动似的起了晃摇,忽大忽小地缩动着光圈,使他的疲乏的眼睛也时时跟着跳动起来。他缓慢地小心地蘸着红笔,在卷子上勾着,剔着,点着,圈着,改着字句,作着顶批。但他的手指有点僵硬,着笔时常常起了微微的颤栗,仿佛和眼睛和烛光和赵教官的鼾声成了一个合拍的舞蹈。有时他轻轻地晃着刚剃光的和尚头,作一刻沉思或背诵,有时用左手敲着腰和背,于是坐着的旧藤椅就像伴奏似的低低地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虽然过了一夜,淡黄色的袖木桌面依然不染一点尘埃,发着鲜洁的光辉。砚台,墨水瓶,浆糊和笔架都端正地摆在靠窗的一边。只有装在玻璃框内的四寸照片斜对着左边的烛光。那是他的最小的一个儿子半年前的照片,穿着制服,雄赳赳的极有精神,也长得很肥嫩。桌子的右端叠着一堆中装的作文簿,左端叠着一堆洋装的笔记簿:它们都和他的头顶一样高,整齐得有如刀削过那样。洋烛的光圈缩小时,这些卷子上的光线阴暗下来,它们就好像是两只书箱模样。

他并不休息,一本完了,把它移到左边的笔记簿的旁边,再从右边的高堆上取下了一本,同时趁着这余暇,望了一望右边的照片,微笑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掠过一种念头:“大了!”

有时他也苦恼地摇摇头,暗暗的想:“瘦了……”

但当念头才上来时,他已经把作文簿翻开在启己的面前,重又开始改阅了。

虽然着笔不快,改完了还要重看一遍,到得外面的第一线晨光透进纸窗,洋烛的光渐渐变成红黄色的时候,左边的作文簿却已经和他的嘴角一样高,右边的那一堆也已低得和他的鼻子一样齐了。

这时起床的军号声就在操场上响了起来。教员宿舍前的那一个院子里异常的骚动了。

于是陈老夫子得到了暂时的休息,套上笔,望了一望右边的那一堆的高矮,接着凝视了一下照片,摘下眼镜,吹熄了剩余的洋烛,然后慢慢地直起腿子,轻轻敲着腰和背,走去开了门,让晨光透进来。

外面已经大亮。但教员宿舍里还沉静如故。对面房里的赵教官依然发着雄壮的鼾声。他倾听了一会隔壁房里的声音,那位和他一道担任着值周的吴教员也还没一点动静。“时候到了……年青人,让他们多睡一刻吧……”

他喃喃地自语着,轻轻地走到了院子的门边。

侍候教员的工友也正熟睡着。“想必睡得迟了……”他想。

他走回自己的房里,把热水瓶里剩余的半冷的水倾在脸盆里,将就地洗了脸,然后捧着点名册,往前院的学生宿舍去了。

气候已经到了深秋,院子里的寒气袭进了他的宽大的制服,他觉得有点冷意,赶忙加紧着脚步走着。

学生们像乱了巢的鸟儿显得异常的忙碌:在奔动,在洗脸,在穿衣,在扫地,在招叠被褥。到处一片喧嚷声。

陈老夫子走进了第一号宿舍,站住脚,略略望了一望空着的床铺。“都起来了……”一个学生懒洋洋地说。

他静默地点了一点头,退了出去,走进第二号宿舍。

这里的人也全起来了,在收拾房子,一面在谈话。没有谁把眼光转到他脸上去,仿佛并没看见他来到。

他走进了第三号。

有人在打着呼哨唱歌,一面扫着地;他没抬起头来,只看见陈老夫子的两只脚。他把所有的尘埃全往他的脚上扫了去:“走开!呆着做什么!”

陈老夫子连忙退出门外,蹬蹬脚上的尘埃,微怒地望着那个学生。

但那学生依然没抬起头来,仿佛并不认识这双脚是谁的。

陈老夫子没奈何地走进了第四号。“早已起来了……”有人这样冷然的说。

他走到第五号的门口,门关着。他轻轻敲了几下,咳嗽一声。

里面有人在纸窗的破洞里张了一下,就低声的说:“嘘!……陈老头!……”“老而不死……”另一个人回答着。

陈老夫子又起了一点愤怒,用力举起手,对着门敲了下去,里面有人突然把门拉开了,拉得那样的猛烈,陈老夫子几乎意外地跟着那阵风扑了进去。“哈,哈,哈……”大家笑了起来,“老先生,早安……”

陈老夫子忍住气,默然退了出来。还没走到第六号,就听见了那里面的说话声:“像找狗屎一样,老头儿起得这么早……”

他忿然站住在门口,往里面瞪了一眼,就往第七号走去。

这里没有一个人,门洞开着,房子床铺都没收拾。

他踌躇了一会,走向第八号宿舍。

现在他的心猛烈地跳跃了。这里面正住着他的十七岁小儿子陈志仁。他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头两个辛辛苦苦地养大到十五六岁,都死了,只剩着这一个最小的。他是怎样的爱着他,为了他,他几乎把自己的一切全忘记了。他家里没有一点恒产,全靠他一人收入。他从私塾,从初小,从高小一直升到初中教员,现在算是薪水特别多了,但生活程度也就一天一天高了起来,把历年刻苦所得的积蓄先后给头两个儿子定了婚,儿子却都死了。教员虽然当得久,学校里却常常闹风潮,忽而停办半年,忽而重新改组,几个月没有进款。现在算是安定了,薪水却打六折,每月也只有五十几元收入,还要给扣去这样捐那样税,欠薪两月。他已经负了许多债,为了儿子的前途,他每年设法维持着他的学费,一直到他今年升入了初中三年级。为了儿子,他愿意勉强挣扎着工作。他是这样的爱他,几乎每一刻都纪念着他。

而现在,当他踏进第八号宿舍的时候,他又看见儿子了。

志仁的确是个好学生,陈老夫子非常的满意:别的人这时还在洗脸,叠被褥,志仁却早已坐在桌子旁读书了。陈老夫子不懂得英文,但他可听得出志仁读音的清晰和纯熟。

他不觉微微地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容。

但这笑容只像电光似的立刻闪了过去。他发现了最里面的一个床上高高地耸起了被,有人蒙着头还睡在那里。“起床号吹过许久了,”他走过去揭开了被头,推醒了那个学生。

那学生突然惊醒了,矒眬着眼,坐了起来。“唔?……”“快些起来。”“是……”那学生懒洋洋地回答,打了一个呵欠。

陈老夫子不快活地转过身,对着自己的儿子:“你下次再不叫他起床,一律连坐……记住,实行军训,就得照军法处分的!”

志仁低下了头。“是——”其余的学生拖长着声音代志仁回答着。

陈老夫子到另一个号舍去了。这里立刻起了一阵笑声:“军法,军法……”“从前是校规校规呀……”“革命吧,小陈,打倒顽固的家长……”“喔啊,今天不受军训了,给那老头儿打断了Svete dream!可恼,可恼……小陈,代我请个假吧,说我生病了……哦,My lofer,My lofer……”“生的那个病吗?……出点汗吧……哈,哈,哈……”别一个学生回答说。

志仁没理睬他们。他又重新坐下读书了。

陈老夫子按次的从这一个号舍出来,走进了另一个号舍,一刻钟内兜转圈子,完全查毕了。

这时集合的号声响了。学生们乱纷纷地跳着跑着,叫着唱着,一齐往院子外面拥了出去。

陈老夫子刚刚走到院子的门边,就被紧紧地挤在角落里。他想往后退,后面已经挤住了许多人。“嘶……”有人低声地做着记号,暗地里对陈老夫子撅一撅嘴。大家便会意地往那角落里挤去。

陈老夫子背贴着墙,把点名册压在胸口,用力挡着别人,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两个……两个……走呀……”他断断续续的喊着。“维持……军纪……”“维持军纪,听见吗?”有人大声地叫着。“鸟军纪!”大家骂着,“你这坏蛋,你是什么东西!”“是老先生说的,他在这里,你们听见吗?”“哦,哦!……”大家叫着,但依然往那角落里挤了去。

陈老夫子的脸色全红了,头发了晕,眼前的人群跳跃着,飞腾着,像在他的头上跳舞;耳内轰轰地响着,仿佛在战场上一般。

好久好久,他才透过气,慢慢地觉醒过来,发觉院子里的人全空了,自己独自靠着墙壁站着。他的脚异样的痛,给谁踏了好几脚,两腿在发抖。“唉……”他低声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拍了一拍身上的尘埃,勉强往操场上走去。

学生们杂乱地在那里站着,蹲着,坐着,谈论着,叫喊着,嬉笑着,扭打着。“站队,……站队……”陈老夫子已经渐渐恢复了一点精力,一路在人群中走着,一路大声的喊。

但没有谁理他。

一分钟后,号声又响了。赵教官扣上最后的一粒钮扣,已经出现在操场的入口处。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军服,斜肩着宽阔的黄皮带,胸间挂着光辉夺目的短刀的铜鞘,两腿裹着发光的黑色皮绑腿,蹬着一双上了踢马刺的黑皮靴,雄赳赳的走上了教练台。

赵教官的哨子响时,学生们已经自动地站好了队。“立——正!”赵教官在台上喊着。

于是学生们就一齐动作起来,跟着他的命令一会儿举举手,一会儿蹬蹬脚,一会儿弯弯腰,一会儿仰仰头。

陈老夫子捧着点名册,在行列中间走着,静默地望望学生们的面孔,照着站立的位次,在点名册上记下了X或Y。

直至他点完一半的名,另一个值周的级任教员吴先生赶到了。他微笑地站在教练台旁,对学生们望了一会,翻开簿子做了几个记号,就算点过了名。随后他穿过学生的行列,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陈老夫子已经在那里跟着大家弯腰伸臂受军训了。“老夫子的精力真不坏,”吴教员站在旁边望着,低声的说:“我其实只有三十几岁就吃不消了。”“哈哈……老吴自己认输了,难得难得,”陈老夫子略略停顿了一会操练,回答说。“我无非是老当益壮,究竟不及你们年青人……”“军事训练一来,级任真不好干,我们都怕你吃不消,那晓得你比我们还强……”“勉强罢了,吃了这碗饭。你们年青人,今天东明天西,头头是道,我这昏庸老朽能够保持这只饭碗已是大幸了。”

陈老夫子感慨地说了这话,重又跟着大家操练起来。

但不久,他突然走到了行列间,按下了他儿子的背。“往下!……再往下弯!……起来!……哼!我看你怎么得了!……你偷懒,太偷懒了!……”他说着愤怒地望了一会,然后又退到了原处。

近边的同学偷偷地望了一望他,对他撅了撅嘴,又低低地对志仁说:“革命呀,小陈……”

志仁满脸通红,眼眶里贮着闪耀的泪珠。“我看令郎……”吴教员低声的说。

陈老夫子立刻截断了他的话:“请你说陈志仁!”“我看……陈志仁很用功,——别的就说不十分清楚,至少数学是特别好的。他应该不会偷懒……”“哼!你看呀!”陈老夫子怒气未消,指着他儿子说。“腰没弯到一半就起来了……”“他到底年青……近来面色很不好,老夫子也不要太紧了……”

陈老夫子突然失了色。吴教员的话是真的,他也已经看出了志仁有了什么病似的,比以前瘦了许多,面色很苍白。

但他立刻抑制住自己情感,仰起头望着近边屋顶上的曙光,假装着十分泰然的模样,说:“好好的,有什么要紧……你也太偏袒他了……”

他说着独自循着墙走了去。他记起了前两个儿子初病时候的样子来了:也正是不知不觉的瘦了下去,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了起来,有一天忽然发着高度的热,说着吃语,第二天就死了……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眼前变成了很黑暗。早间的军训已经完毕,学生已经散了队,他全不知道。直到赵教官大声地喊了好几声“老夫子,”他才回复了知觉,匆忙地回到原处,拾起点名册,和赵教官一起离开了操场。“老夫子,”赵教官一面走一面说,“有了什么新诗吗?”“没什么心事……”“哈,哈,你太看不起我了。你一个人在墙边踱了半天,不是想出了新的好诗,我不信!你常常念给学生们听,就不肯念给我听吗?我也是高中毕了业的丘八呀!”

陈老夫子这时才明白自己听错了话。“哈,哈,我道你问我心事,原来是新诗……咳,不满老赵说,近来实在忙不过来了,那里还有工夫做诗呵。”“你说的老实话,我看你也太辛苦了,这个级任真不容易……”“可不是!真不容易呀……何况年纪也大了……”“别说年纪吧,像我二十八岁也吃不消……哼,丘八真不是人干的!”赵教官的语气激昂了起来,“自从吃了这碗饭,没一夜睡得够!今天早饭又不想吃了……再见吧,老夫子,我还得补充呢!”

赵教官用力拉开自己的房门,和陈老夫子行了一个军礼,又立刻砰的一声关上门,倒到床上去继续睡觉了。

陈老夫子默然走进自己的房子,站住在书桌前,凝目注视着志仁的照片。“胖胖的,咳,胖胖的……”他摇着头,喃喃地自语着,“那时面色也还红红的……”

他正想坐到椅子上去,早饭的铃声忽然响了。他可并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但他踌躇了片刻,终于向食堂走了去。他想借此来振作自己的精神。

但一走进教职员膳堂,他又记起了志仁的苍白的面孔,同时自己的腰背和腿子起了隐隐的酸痛,他终于只喝了半碗稀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上午第一堂是初三的国文,正是志仁的那一班。陈老夫子立刻可以重新见到他了。他决计仔细地观察他的面色。现在这一班还有好几本作文簿没有改完,他须重新工作了。

他端正地坐下,把银边硬脚的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插,取下了一本作文簿,同时苦恼地望了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微笑了:他的眼光无意地从照片旁掠了过去,看见躺在那里的一本作文簿上正写着陈志仁三个大字。他赶忙亲切地取了下来,把以先的一本重又放在右边的一堆。他要先改志仁的文章。

多么清秀的笔迹!多么流利的文句!多么人情入理的语言!……志仁的真切的声音,面貌,态度,风格,思想,情绪,灵魂……一切全栩栩如生地表现在这里了……

他开始仔细地读了下去,从题目起:“抗敌救国刍议……题目用得很好,”他一面喃喃地说着,“态度很谦虚,正是做人应该这样的……用‘平议’就显得自大了……论抗敌救国……抗敌救国论……都太骄傲……用‘夫’字开篇,妙极,妙极!……破题亦妙!……承得好,这是正承……呵,呵,呵,转得神鬼不测!……谁说八股文难学,这就够像样了……之乎者也,处处传神!……可悲,可悲,中国这样情形……”他摇着头。“该杀!真是该杀!那些卖国贼和汉奸!……”他拍着桌子。“说得是,说得是,只有这一条路了——唔!什么?他要到前线上去吗?……”

陈老夫子颓然地靠倒在椅背上,静默了。

他生了三个儿子,现在只剩这一个了。还只十七岁。没结婚。也没定下女人。“糊涂东西!”他突然疯狂似的跳了起来。“你有什么用处!何况眼前吃粮的兵也够多了!……”

但过了一会,他又笑了:“哈,哈,哈……我忘记了,这原来是作文呀,没有这句话,这篇文章是不能结束的。……这也亏他想得出了……然而,”他说着提起了红笔,“且在‘我’字下添一个‘辈’字吧,表示我对他的警告,就是说要去大家去……”他微微地笑着,蘸足了红墨水,准备一路用图和点打了下去。

但他又忽然停止了。他知道别的学生会向志仁要卷子看,点太多了,别人会不高兴,因为他们是父子。

他决定一路改了去,挑剔着每一个字句,而且多打一些顶批,批出他不妥当的地方。

但他又觉得为难了。批改得太多,也是会引起别人不高兴的,会说他对自己儿子的文章特别仔细。

他踌躇了许久,只得略略改动了几个字:打了几个叉,无精打彩的写上两个字的总批:平平。随后他把这本作文簿移到了左边的一堆。随后又向右边的一堆取下了另一本,望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不忍起来,又取来志仁的卷子,稍稍加上一些因和点。“多少总得给他一点,他也绞尽了脑汁的,我应该鼓励他……”

他开始改阅另一本了。

但刚刚改完头一行,预备钟忽然当当的响了起来。

他只得摇一摇头,重又把它掩上,放到右边那一堆上去。随后数了一数卷子:“还有八本,下午交。底下是初二的了,明天交。”

他摘下眼镜,站了起来。同时另一个念头又上来了:他觉得志仁的卷子不应该放在最上面。他赶忙把它夹在这一堆的中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国文课本,放在作文簿的上面,两手捧着一大堆,带上门,往教员休息室走去。

今天得开始讲那一篇节录的孝经了,他记得,这是他背得烂熟了的。但怎样能使学生们听了感动,听了喜欢呢?他一路上思索着,想找几个有趣的譬喻。他知道学生们的心理:倘若讲得没趣味,是有很多人会打磕睡的。“有了,有了,这样起,”他暗暗地想,走进了教员休息室。

房子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工友和一个教务员。

接着上课铃丁零零的响了。陈老夫子在那一堆作文簿和国文课本上又加了一个点名册和粉笔盒,捧着走向初三的课堂去。“老夫子真早,”迎面来了孙教员,“国英算的教员顶吃苦,老是排在第一堂!我连洗脸的时间也没有了!……”

陈老夫子微笑地走了过去。

全校的学生都在院子里喧闹着。初三的一班直等到陈老夫子站在门口用眼光望着,大家才阑珊地缓慢地一个一个的走进课堂。“哈,哈,哈,哈……”院子里的别班学生拍着手笑了起来。“碰到陈老头就没办法了,一分一秒也不差!”有人低声地说着。

陈老夫子严肃地朝着院子里的学生们瞪了一眼,便随着最后的一个学生走进课堂,顺手关上了门。

他走上讲台,先点名,后发卷,然后翻开了课本。学生们正在互相交换着卷子,争夺着卷子,谈论着文章,他轻轻拍拍桌子,说:“静下,静下,翻开课本来。”“老先生,这是一个什么字呀?”忽然有人拿着卷子,一直走到讲台前来。“就是‘乃’字。”“古里古怪怎么不用简笔字呀?……”那学生喃喃地说着。“让你多认识一个字。”“老先生,这个字什么意思呢?”另一个学生走来了。“我也不认识这个字,”又来了一个学生。“不行,不行!”陈老夫子大声说着。“我老早通知过你们,必须在下了课问我,现在是授课的时间,要照课本讲了。”“一个字呀,老先生!”“你一个,他一个,一点钟就混过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

学生们静默了,果坐着。“书呢?翻开书来……今天讲孝经……”“讲点时事吧,国难严重……”“孝为立国之本……”“太远了……”“我提议讲一个故事。”另一个学生说。“赞成,赞成,”大家和着。

陈老夫子轻轻地拍着桌子:“不许做声,听我讲,自然会有故事的!”“好,好,好!”大家回答着,接着静默了,仰着头望着。

陈老夫子瞪了他们一眼,开始讲了:“静静听着,我先讲一个故事:一个孩子爱听故事……”“老先生又要骂人了!”“听我讲下去:于是这个孩子一天到晚缠着他父亲,要他讲故事……”“还不是!你又要骂我们了!”“静静的听我讲:他父亲说,‘我有正经事要做,没有这许多时间讲故事给你听。’于是这孩子就拍的一个耳光打在他父亲的脸上,骂一声‘老头儿’!”“哈,哈,哈……”满堂哄笑了起来。“然而他父亲说这不是不孝,因为这孩子还只有三岁……”“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倒起来了。

陈老夫子这样讲着,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睁大着眼睛,往第三排望了去。

他现在真的微笑了:他看见志仁的面孔很红。“好好的……老吴撒谎!”他想。

他愉快地继续说了下去:“静下,静下,再听我讲。……这就是所谓开宗明义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仲尼者,孔子字也,曾子的先生;居者,闲居也。曾子者,孔子弟子也;侍者,侍坐也。正好像你们坐在这里似的……”“哈,哈,哈……我们做起曾子来了,老先生真会戴高帽子……”“子曰:先生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再讲一个故事吧,老先生,讲书实在太枯燥了。”“听我讲:子者,谓师也,指孔子。孔子说,古代圣明之帝王都有至美之德,重要之道,能顺天下人心,因此上下人心和睦无怨,你晓得吗?……”

陈老夫子抬起头来,望望大家,许多人已经懒洋洋地把头支在手腕上,渐渐闭上眼睛。“醒来,醒来!听我讲孝经!这是经书之一,人人必读的!”

大家仿佛没有听见。

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家才微微地睁开一点眼睛来,下课铃却忽然响了。

学生们哄着奔出了课堂。“真没办法,这些大孩子……”

陈老夫子叹息着,苦笑了一下,回到教员休息室。这里坐着许多教员,他一一点着头,把点名册和粉笔盒放下,便挟着一本课本,一直到校长办公室去。

第二堂,他没有课。他现在要办理一些文读了。李校长没有来,他先一件一件地看过,拟好,放在校长桌子上,用东西压住了,才退到自己的寝室里去。

他现在心安了。他看见志仁的面色是红的。微笑地望了一会桌上的照片,他躺倒床上想休息。他觉得非常的疲乏,腰和背和腿一阵一阵的在酸痛。他合上了眼。

但下课铃又立刻响了。第三堂是初二的国文,第四堂是初三的历史。

他匆忙地拿着教本又往课堂里跑了去。

初二的学生和初三的一样不容易对付,闹这样闹那样,只想早些下堂。初三的历史,只爱听打仗和恋爱。他接着站了两个钟头,感不到一点兴趣,只是带着沉重的疲乏回来。

但有一点使他愉快的,是他又见到了志仁。他的颜色依然是红的,听讲很用心,和别的学生完全不一样。而且他还按时交了历史笔记簿来。“有这样一个儿子,也就够满足了……”他想。

于是他中饭多吃了半碗。

随后他又和疲乏与苦痛挣扎着,在上第五堂初三乙组的历史以前,赶完了剩余的第八本卷子。

第六堂略略得到了一点休息。他在校长办公室里静静地靠着椅背坐了半小时,只做了半小时工作。

但接着綦重的工作又来了。全校的学生分做了两队,一队在外操场受军训,一队在内操场作课外运动,一小时后,两队互换了操场,下了军训的再作一小时课外运动,作过课外运动的再受一小时军训。这两小时内,课堂,图书馆,阅报舍,游艺室,自习室,和寝室的门全给锁上了,学生们不出席是不行的。同时两个值周的教员捧着点名册在进场和散场时点着名。

陈老夫子先在外操场。他点完了名,不愿意呆站着,也跟在队伍后面立正,稍息,踏步走。“人是磨练出来的,”他想,“越苦越有精神,越舒服越萎靡。”

当实行军事训练的消息最先传到他耳鼓的时候,他很为他儿子担心,他觉得他儿子年纪大小了,发育还没完全,一定吃不起过分的苦,因此他老是觉得他瘦了,他的脸色苍白了。但今天上午,他经过了两次仔细的观察,志仁的脸色却是红红的,比平常红得多了。“足见得他身体很好,”他想,完全宽了心。

这一小时内的军训,他仍然几次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脸上去,依然是很红。

早晨受军训的时候,他看见志仁懒洋洋的,走过去按下了他的背,经过吴教员一说,心里起了不安,觉得自己也的确逼得他太紧了。但现在,他相信是应该把他逼得紧一点,可以使他身体更加好起来。他知道志仁平日是不爱运动,只专心在功课方面的。“身体发育得迟,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了,”他想。

因此他现在一次两次地只是严肃的,有时还含着埋怨的神情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脸上去,同时望望他的步伐和快慢,暗地里示意给他,叫他留心。

志仁显然是个孝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行动很能影响到他父亲的地位和荣誉,所以他虽然爱静不爱动,还是很努力的挣扎着。这一点,陈老夫子相信,只有他做父亲的人才能体察出来。“有着这样的儿子,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他想。

于是他自己的精神也抖擞起来,忘记了一切的苦恼和身体的疼痛。

只有接着来的一小时,从外操场换到内操场,他感到了工作的苦恼。

现在是课外运动。学生们全是玩的球类:两个排球场,两个篮球场,一个足球场。他完全不会玩这些,也不懂一点规则,不能亲自参加。哪边输哪边赢,他虽然知道,却一点也不觉得兴奋,因为他知道这是游戏。他的卷子还有许多没有改,他想回去又不能,因为他是监视人。他一走,学生就会偷跑的。

他只好无聊地呆站在操场的门边。这里没有凳子,他又不愿意和别的教员似的坐在地上,他觉得这于教员的身分有关。

这便比一连在课堂里站上三个钟头还苦了,因为上课的时候,他把精神集中到了课题上,容易忘记疲乏。现在是,疲乏完全袭来了。背和腰,腿和脚在猛烈地酸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阵阵起着头晕,眼睑疲乏地只想合了拢去。他的前后就是墙,他非常需要把自己的身体靠到墙上去。但他不这样做,因为他不愿意。

直至散场铃响,他才重新鼓着精神,一一点完了名,跟着学生和教体育的冯教员走出了操场。“老夫子什么都学得来,打球可没办法了,哈,哈,哈……”冯教员一路说着。“已经不中用了呀,”陈老夫子回答说。“那里及得来你们年青人……”

他走进房里,望着志仁的照片,微笑地点点头。喃喃地说:“你可比什么人都强了……”

他坐下,戴上眼镜,拿了笔,想再开始改卷子。

但他又忽然放下笔,摘下眼镜,站起身来:“差一点忘记了,了不得!……今天是校长三十八岁生日,五点半公宴,现在应该出发了……”

他脱下制服,换了一件长袍和马褂,洗了脸,出了校门,一直往东大街走去。

两腿很沉重,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杏花楼。“五点半了!”他懊恼地说,“向来是在约定时间前五分钟到的……”

但这预定的房间里却并没别的人来到。陈老夫子知道大家总是迟了半小时后才能到,便趁着机会休息了。他闭上眼睛,盘着腿,在喧闹的酒楼上打起定来,仿佛灵魂离了躯壳似的。

然而他却很清醒。当第一个同事走上楼梯的时候,他已经辨出了脚步声,霍然站起身子来。“我知道是老孙来了,哈,哈,哈,迟到,该罚……”

瘦长子孙教员伸长着脖颈,行了一个鹅头礼,望了一望四周,微笑地翘起大拇指,说:“除了老夫子,我是第一名呀!”“哈,哈,哈!难得难得,足下终于屈居第二了……”“那末,小弟就屈居第三了……”吴教员说着走了进来。“哈,哈,哈,老吴迟到,才该罚呢,老夫子!”“我是值周呀!”“老夫子也是值周,可是老早就到了。怕是到你那Sweetheart那里去了吧?”“Sweet heart!”吴教员兴奋地说,“穷教员休想!这碗饭不是人吃的!教员已经够了,还加上一个级任!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够!一天到晚昏头昏脑的!”“老夫子还多了一个文牍,你看他多有精神!”孙教员说,又翘起一个大拇指。“他例外,谁也比不上他。他又天才高。文牍,谁也办不了!”“好说,好说,”陈老夫子欠了个身。“文牍无非是‘等因奉此’千篇一律。功课也只会背旧书,开留声机……”“你老人家别客气了,”孙教员又行了一个鹅头礼,“你是清朝的附贡生,履历表上填着的,抵赖不过!”“哈,哈,哈!”陈老夫子笑着说,“这也不过是‘之乎者也’,和现在‘的呢吗呀’一模一样的……”“老夫子到底是个有学问的人,处处谦虚,做事却比谁负责。”孙教员称赞说。“笑话,笑话,”陈老夫子回答说,“勉强干着的,也无非看‘孔方兄’的面上。”“这是实话,老夫子,我们也无非为的Dollars呀!”“哈,哈,哈……”门口一阵笑声,范教员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随后指指后面的赵教官:“你们海誓山盟‘到老死’,只要他一阵机关枪就完了。”“那时你的生物学也Finish了!”孙教员报复说,“他的指挥刀可以给你解剖大肚子的!”“呜呼哀哉,X等于Y……”吴教员假装着哭丧的声音。“别提了!”赵教官大声地叫着说,“丘八不是人干的!没一夜睡得够!啊啊!”“大家别叫苦了!”门口有人说着。

大家望了去:“哈,哈,财神菩萨!”“军长!秘书!参谋长!报告好消息!”李会计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做着军礼。“鸟消息!”赵教官说。“明天发薪!”“哈,哈,哈……”“三成……”“嗤!……”“暂扣三分之一的救国捐。”

大家沉下了脸,半晌不做声。“苦中作乐,明晚老吴请客吧,Sweet heart那里去!”孙教员提议说。“干脆孤注一郑,然后谁赢谁请客!”赵教官说。

陈老夫子不插嘴,装着笑脸。他不想在人家面前改正赵教官的别字。

这时李校长来了,穿着一套新西装,满脸露着得意的微笑,后面跟着两个教员,一个事务员,一个训育员,一个书记。“恭喜,恭喜!”大家拍手叫着,行着礼。“财政局长到我家里来了,接着又去看县长,迟到,原谅。”“好说,好说,校长公事忙……”陈老夫子回答着。“有两件公事在我桌子上,请陈老拟办。”“是……”陈老夫子回答着,望望楼梯口上的时钟。

现在正式的宴会开始了。但陈老夫子喝不下酒,吃不下菜,胃口作酸。他看看将到七点钟,便首先退了席,因为七点半钟是学生上自习的时候。

他很疲乏。不会喝酒的人喝了几杯反而发起抖来了,深秋的晚间在他好像到了冬天那样的冷。每一根骨头都异样地疼痛着,有什么东西在耳内嗡嗡地叫着,街道像在海波似的起伏。

到学校里坐了一会,才感觉到舒服了一些,自习钟却当当的响了。

他立刻带下几本卷子和点名册往自习室走去。这里靠近着院子门边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是值周的级任晚上休息的。在这里可以管住学生往外面跑。

他点完了名,回到休息室,叫人取来了公文,拟办好了,然后开始改卷子。

学生们相当的安静。第一是功课紧,第二是寝室的门全给锁上了。

陈老夫子静静的改阅卷子,略略忘记了自己的疲乏。只是有一点不快活,每当他取卷子的时候,看不到志仁的照片。

志仁自己就在第四号的自习室里,但陈老夫子不能去看他。一则避嫌疑,二则也怕扰乱志仁的功课,三则他自己的工作也极其紧张。

待到第二堂自习开始,陈老夫子又去点名了。他很高兴,趁此可以再看见自己的儿子。

但一进第四号自习室,他愤怒得跳起来了:

志仁竟伏在案头打瞌睡!“什么!”陈老夫子大声叫着,“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胆敢睡觉!……”

他向志仁走了过去,痉挛地举着拳头。

志仁抬起头来了:脸色血一样的红,眼睛失了光,喘着气,——突然又把头倒在桌子上。

陈老夫子失了色,垂下手,跑过去捧住了志仁的头。

头像火一样的热。“怎……怎……么呀,……志仁?……”

他几乎哭了出来,但一记起这是自习室,立刻控制住了自己。“烦大家帮我的忙……”他比较镇定的对别的学生说,“他病得很利害……把他抬到我的房里去……还请叫个工友……去请……医生……”

别的同学立刻抱着抬着志仁离开了自习室。“他刚才还好好的,我们以为他睡着了……”“这……这像他的两个……”陈老夫子把话咽住了。

他不愿意这样想。

他把志仁躺在自己的床上,盖上被,握着他的火热的手,跪在床边。“志仁……睁开眼睛来……”他低声哽咽着说,“我是你的爸爸……我的……好孩子……”

他倒了一杯开水灌在志仁的口里,随后又跪在床边:“告诉我……志仁……我,你的亲爸爸……你要什么吗?……告诉我……”

志仁微微睁开了一点无光的眼睛,断断续续的说:“爸……我要……一支……枪……前线去……抗敌……”“好的……好的……”陈老夫子流着眼泪,“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支枪……啊……一支枪……”

他仰起头来,脸上起了痛苦的痉挛,随后缓慢地伏到了儿子的手臂上。

秋柳

——郁达夫一

一间黑漆漆的不大不小的地房里,搭着几张纵横的床铺。与房门相对的北面壁上有一口小窗,从这窗里射进来的十月中旬的一天晴朗的早晨的光线,在小窗下的床上照出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的睡容来。这青年的面上带着疲倦的样子,本来没有血色的他的睡容,因为房内的光线不好,更苍白得怕人。他的头上的一头漆黑粗长的头发,便是他的唯一的美点,蓬蓬的散在一个白布的西洋枕上。房内还有两张近房门的床铺,被褥都已折叠得整整齐齐,每日早起惯的这两张床的主人,不知已经往什么地方去了。这三张床铺上都是没有蚊帐的。

房里有的两张桌子,一张摆在北面的墙壁下,靠着那青年睡着的床头,一张系摆在房门边上的。两张桌子上摊着些肥皂盒子,镜子,纸烟罐,文房具,和几本定庵全集《唐诗选》之类。靠着北面墙壁的那张桌子,大约是睡在床上的青年专用的,因为在那些杂乱的罐盒书籍的中间有一册红皮面的洋书和一册淡绿色的日记,在那黑暗的室内放异样的光彩。日记上面记着两排横字,“一九二一年日记”“于质夫”。洋书的名目是《The Earthly Paradise》“By Wil-liam Marris”。

这地方只有一扇朝南的小门,门外就是阶檐,檐外便是天井。

从天井里射进来的太阳光线,渐渐的照到地房里来,地房里浮动着的尘埃在太阳光线里看得出来了。

床上睡着的青年开了半只眼睛,向门外一望,觉得阳光强烈,射得眼睛开不开来。朝里翻了一转身,他又嘶嘶的睡着了。正是早晨九点三五十分的样子,在僻静的巷内的这家小客栈里,现在却当最静寂的时候,所以那青年得尽意贪他的安睡。

过了半点多钟,一个体格壮大,年约四十五六,戴一副墨色小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绅士跑了进来,走近青年的床边叫着。说:“质夫!你昨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了?睡到此刻还没有起?”青年翻过身,擦擦眼睛,一边打呵欠,一边说:“噢!明先!你走来得这样早!”“已经快十点钟了,还要说早哩!你昨晚在什么地方?”“我昨晚在吴风世家里讲闲话,一直坐到十二点钟才回来的。省长说开除闹事的几个学生,究竟怎么样了?”“怕还有几天好笑呢!”

听了这一句话,质夫就从他那蓝色纺绸被里坐了起来。披了一件留学时候做的大袖寝袍,他跑出了房门,便上后面厨房里去洗面刷牙去。

质夫眼看着高爽的青天,一面刷牙,一面在那里想昨晚上和吴风世上班子里去的冒险事情。他洗完了面,回到房里来换洋服的时候,明先正坐在房门口的桌上看《唐诗选》。质夫换好了洋服,便对明先说:“明先!我真等得不耐烦起来了,我们是来教书,并不是来避难的。这样在空中悬挂的状态,若再经过一两个礼拜,怕我要变成极度的神经衰弱症呢!”

依质夫讲来,这一次法政专门学校的风潮,是很容易解决的。开除几个闹事的学生,由省长或教育厅长迎接校长教职员全体回校上课,就没有事了。而这一次风潮竟延宕至一星期多,还不能解决,都是因为省长无决断的缘故。他一边虽在这样的气愤,一边心里却有些希望这事件再延长几天的心思。因为法政学校远在城外,万一事件解决,搬回学校之后,白天他若要进城上班子里去,颇非容易,晚上进城,因城门早闭,进出更加不便,昨天晚上,吴风世替他介绍的那姑娘海棠,脸儿虽则不好,但是她总是一个女性。目下断绝女人有两三月之久的质夫,只求有一个女性,和她谈谈就够了,还要问什么美丑。况且昨晚上看见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质夫已动了一点怜惜的心情,此后若海棠能披心沥胆的待他,他也想尽他的力量,报效她一番。

质夫和明先谈了一番闲话,便跑上大街上去闲逛去了。二

长江北岸的秋风,一天一天的凉冷起来。法政学校风潮解决以后,质夫搬回校内居住又快一礼拜了,闹事的几个学生,都已开除,陆校长因为军阀李麦总不肯仍复让他在那里做教育界的领袖,所以为学校的前途计,他自家便辞了职。那一天正是陆校长上学校最后的一日。

陆校长自到这学校以后,事事整顿,非但A地的教育界里的人都仰慕他,便是这一次闹事的几个学生,心里也是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数的学生,当风潮发生的时候,虽不出来力争,但对陆校长却个个都畏之若父,爱之若母,一听他要辞职,便都变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么才好。这几日来,学校的寄宿舍里,正同冷灰堆一样,连闲来讲话的时候,都没有一个发高声的人了。教职员中,大半都是陆校长聘请来的人,经了这一次风潮,并且又见陆校长去了,也都是点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为继任的校长,是同事中最老实的许明先的缘故,不能辞职,但是各人的心里都无执意,大约离散也不远了。

陆校长这一天一早就上了两个钟头课,把未完的讲义分给了一二两班的学生,退堂的时候对学生说:“我为学校本身打算,还不如辞职的好,你们此后应该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说你们不成样子,那就是你们爱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现在虽已经辞职,但是你们的荣辱,我还在当作自家的荣辱看的。”

说了这几句话,一二两班里的学生眼圈都红了。

敲十点钟的时候,全校的学生齐集在大讲堂上,听陆校长的训话。

从容旷达的陆校长,不改常时的态度,挺着了五尺八寸长的身体,放大了洪钟似的喉音对学生说:“这一次风潮的始末,想来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说了。但是我在这里,李麦总不肯甘休。与其为我个人的缘故,使李麦来破坏这学校,倒还不如牺牲了我个人,保全这学校的好。我当临去的时候,三件事情,希望诸君以后能够守着,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没有秩序是我们中国人的通病,以后我希望诸君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维持秩序。秩序能维持,那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干了。第二是要保重身体,我们中国不讲究体育,所以国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业,以后希望诸君能保重身体,使健全的精神很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们中国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学问。我们在气愤的时候,虽则学问无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归原,学问究竟是我们的根基,根基不固,终究不能成大事创大业的。”

陆校长这样简单的说了几句,悠悠下来的时候,大讲堂里有几处啼泣的声音,听得出来了。质夫看了陆校长的神色不动的脸色,看了他这一种从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态度,又被大讲堂内静肃的空气一压,早就有一种感伤的情怀存在了,及听了学生的暗泣声音,他立刻觉得眼睛酸痛起来。不待大家散会、质夫却一个人先跑回了房里。

陆校长去校的那一天,质夫心里只觉得一种悲愤,无处可以发泄,所以下半天他也请了半天假,跑进城来,他在大街上走了一会,总觉得无聊之极,不知不觉,他的两脚就向了官娼聚集着的金鳟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门口,正在迟疑的时候,门内站着的几个男人,却大声叫着说:“引路!海棠姑娘房里!”

质夫听了这几声叫声,就不得不马上跑进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子打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走了出来。质夫进房,看见海棠刚在那里吃早饭的样子。她手里捏了饭碗,从桌子上站了起来。今天她的装饰与前次不同。头上梳了一条辫子,穿的是一件蓝缎于的棉袄,罩着一件青灰竹布的单衫,底下穿的是一条蟹青湖绉裤子。她大约是刚才起来,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觉得苍白,新梳好的光泽泽的辫子,添了她一层可怜的样子。质夫走近她的身边问她说:“你吃的是早饭还是中饭?”“我们天天是这时候起床,没有什么早饭中饭的。”

这样讲了一句,她脸上露了一脸悲寂的微笑,质夫忽而觉得她可爱起来,便对她说:“你吃你的罢,不必来招呼我。”

她把饭碗收起来后,又微微笑着说:“我吃好了,今天吴老爷为什么不来?”“他还有事情,大约晚上总来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台来请质夫吸,质夫接了过来就对她说:“谢谢!”

质夫在床沿上坐下之后,假母问他说:“于老爷,海棠大人在等你,你怎么老是不来?吴老爷是天天晚上来的。”“他住在城里,我住在城外、我当然是不能常同他同来的。”

海棠在旁边只是呆呆的听质夫和她假母讲闲话。既不来插嘴,也不朝质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双倒挂下的眼睛,尽在那里吸一枝纸烟。

假母讲得没有话讲了,就把班子里近来生意不好,一月要开销几多,海棠不会待客的事情,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质大本来是不喜欢那假母,听了这些话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丢下了她,走近海棠身边去,对海棠说:“海棠,你在这里想什么?”

一边说一边质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举起了她那迟钝的眼睛,对质夫微微的笑了一脸,就也伸出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见他两人很火热的在那里玩,也就跑了出去。质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床去打横睡倒。两人脸朝着外面,头靠在床里叠好的被上。质夫对海棠看了一眼,她的两眼还是呆呆的在看床顶。质夫把自家的头靠上了她的胸际,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质夫觉得没有话好同她讲,便轻轻的问她说:“你妈待你怎么样?”

她只回他说:“没有什么。”

正这时候,一个长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娃娃进来了。质夫就从床上站起来,走上去看那小娃娃,海棠也跟了过来,质夫问她说:“是你的小孩么?”

她摇着头说:“不是,是我姊姊的。”“你姊姊上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

这样的问答了几句,质夫把那小孩抱出来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后间的房里去了。后间原来就是乳母的寝室。

质夫坐了一回,说了几句闲话,就从那里走了出来。他在狭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阵,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便一个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馆里去吃夜饭。这家姓杨的教门馆,门面虽则不大,但是当柜的一个媳妇儿,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质夫每次进城,总要上那菜馆去吃一次。

质夫一迸店门,他的一双灵活的眼睛就去寻那媳妇,但今天不知她上哪里去了,楼下总寻不出来。质夫慢慢的走上楼的时候,楼上听差的几个回子一齐招呼了他一声,他抬头一看,门头却遇见了那媳妇儿。那媳妇儿对他笑了一脸,质夫倒红脸起来,因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一上楼,几个听差的人就让他上那一间里边角上的小屋里去了。一则今天早晨的郁闷未散,二则午后去看海棠,又觉得她冷落得很,质夫心里总觉得快快不乐。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脸微笑,他心里虽然轻快了些,但总觉得有点寂寞。写了一张请单,去请吴风世过来共饮的时候,他心里只在那里追想海外咖啡店里的情趣:“要是在外国的咖啡店里,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妇儿拉了过来,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对口接送几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错了,我不该生在中国的。”“请客的就要回来了,点几样什么菜?”一个中年回子又来问了一声。“等客来了再和你说!”

过了一刻,吴风世来了。一个三十一二,身材纤长的漂亮绅士,我们一见,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艳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庞,澈酒的衣服,讲话的清音,多有牵引人的迷力。质夫对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觉得自家在中国社会上应该是不能占胜利的。风世一进质夫的那间小屋,就问说:“质夫!怎么你一个人便跑上这里来?”

质夫就把刚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么怎么的待他,他心里想得没趣,就跑到这里来的情节讲了一遍。风世听了笑着说:“你好大胆,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个人跑上班子里去。海棠那笨姑娘,本来是如此的,并不是冷遇。因为她不能对付客人,所以近来客人少得很。我因为爱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绍的,你若不喜欢,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里去找一个罢。”

质夫听了这话,回想一遍,觉得刚才海棠的态度确是她的愚笨的表现,并不是冷遇,且又听说她近来客少,心里却起了一种侠义心,便自家对自家起誓说:“我要救世人,必须先从救个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赶人不上,我就替她尽些力罢。”

质夫喝了几杯酒对吴风世发了许多牢骚,为他自家的悲凉激越的语气所感动,倒滴落了几滴自伤的清泪。讲到后来,他便放大了嗓子说:“可怜那鲁钝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样,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侬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

念到这里,质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着说:“海棠海棠,我以后就替你出力罢,我觉得非常爱你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点灯时候,吃完了晚饭,质夫马上想回学校去,但被风世劝了几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里。那时候他还带着些微醉,所以对了海棠和风世的情人荷珠并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讲了许多义侠的话。同戏院里唱武生的一样,质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着说:“老子原是仗义轻财的好汉,海棠!你也不必自伤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贴一张广告,招些有钱的老爷来对你罢了!”

海棠听了这话,也对他啐了一声,今年才十五岁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长袍马褂,看得质夫的神气好笑,便跑上他的身边来叫他说:“喂,你疯了么?”

质夫看看碧桃的形状,忽而感到了与他两月不见的吴迟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后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风世荷珠说话。

今晚上风世劝质夫上鹿和班海棠这里来原来是替质夫消白天的气的。所以一进班子,风世就跟质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风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为风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过来。风世因为质夫说今晚晚饭吃了太饱,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买了一块钱鸦片烟,在床上烧着,质夫不能烧烟,就风世手里吸了一口,便从床上站了起来,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义侠的滑稽话剧。质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后,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烟盘的这边,对面是风世,打侧睡在那里烧烟,荷珠伏在风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说话。质夫拉碧桃睡倒之后,碧桃却骑在他的身上,问起种种不相干的事物来。质夫认真的说明给她听,她也认真的在那里听着。讲了一忽,风世和荷珠的密语停止了。质夫听得他们密语停止后,倒觉得自家说的话说得太多了,便朝对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里看他和碧桃两人的视线接触的时候,荷珠便喷笑了出来。这是荷珠特有的爱娇,质夫倒被她笑得脸红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对质夫说:“你们倒像是要好的两弟兄!于老爷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罢!”

质夫仰起头来,对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说:“海棠!荷珠要认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就走到床沿上来坐下了。

质夫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点钟打后才出来,从温软光明的妓女房里,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时候,质夫忽而打了一个冷痉。他仰起头看看青天。从狭隘的街上只看见了一条长狭的茫茫无底的天空,浮了几颗明垦,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气上面。一种欢乐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质夫的心地占领了。风世要留质夫住在城里,质夫怎么也不肯。向风世要了一张出城券,质夫就坐了人力车,从人家睡绝后的街上,跑向北门的城门下来。守城门的警察,看看质夫的洋装姿势,便默默的替他开了门。质夫下车出了城门,在一条高低不平的乡下道上,跌来碰去的走回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头来只见得一湾蓝黑无穷的碧落,和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城墙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盘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从远处飞来的几声幽幽的犬吠声,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样子。质夫回到了学校里,轻轻叫开了门。摸到自家房里,点着了洋烛,把衣服换好睡下的时候,远处已经有鸡啼声叫得见了。三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学校附近的菱湖公园里,凋落成一片的萧瑟景像,道旁的杨柳榆树之类,在清冷的早上,虽然没有微风,萧萧的黄叶也沙啦沙啦的飞坠下来。微寒的早晨,觉得温软的重衾可恋起来了。

天生的好恶性,与质夫的宣传合作了一处,近来游荡的风气竟在A地法政专门学校的教职员中间流行起来。

有一天,质夫和倪龙庵、许明先在那里谈东京的浪漫史的时候,忠厚的许明先红了脸,发了一声叹声说:“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荡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见了。坏妓女在五六年前,总要算是A地第一个阔窑子,后来跟了一个小白脸跑走了,失了踪迹。昨天席上我忽然见了她那一种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惊。她说那小白脸已经死了,现在她改名翠云,仍在鹿和班里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为我担忧似的,问我现在怎么样,我故意垂头丧气的说‘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难为她为我洒了一点同情的眼泪,并且教我闲空的时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质夫听了这话也长叹了一声,含了悲凉的微笑,对明先念着说:“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许明先走开之后,质夫便轻轻的对龙庵说:“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几时带你去逛去罢,顺便也可以探探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来许明先接了陆校长的任,他们同事都比他作赵匡胤。这一次的风潮,他们叫作陈桥兵变。因此质夫就把许明先的旧好称作了皇后。

这一次风潮之后,学校里的空气变得灰颓得很。教职员见了学生的面,总感着一种压迫。

质夫上课的时候,觉得学生的目光都在那里说——你还在这里么!我们都不在可怜你,你也要走了吗?——因此质夫一听上课的钟响之后,心里总觉得迟迟不进,与风潮前的勇跃的心思却成了一个反对,有几天他竟有怕与学生见面的日子。一下课堂,他便觉得同从一种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样,感到几分轻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课,又要去看那些学生的不关心的脸色,心里就苦闷起来。到这时候,他就不得不跑进城去,或上那姓杨的教门馆去谋一个醉饱,或到海棠那里去消磨半夜光阴。所以风潮结束,第二次搬进学校之后,质夫总每天不得不进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觉得他们是同他一样的在那里受精神上的苦痛。

质夫听了许明先的话,不知不觉对倪龙庵宣传了游荡的福音,并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云的消息。倪龙庵听了却装出了一副惊恐的样子来对质夫说:“你真好大的胆子,万一被学生撞见了,你怎么好?”

质夫回答他说:“色胆天样的大。我教员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却不愿意被道德来束缚。学生能嫖,难道先生就嫖不得么?那些想以道德来攻击我们的反对党,你若仔细去调查调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们也在那里干哟!”

这几句话说得倪龙庵心动起来,他那苍黄瘦长的脸上,也露了一脸微笑说:“但是总应该隐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的。质夫吃完了午饭便跑进龙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对龙庵说:“今晚上我约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个搭子罢。一个是吴风世,一个是风世的朋友,我们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认得他不认得?现在我进城去了,在风世家里等你,你吃过晚饭,马上就进城来!”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来了。最热闹的大街上,两面的店家都点上了电灯,掌柜的大口里卿卿的嚼着饭后的余粒,呆呆的站在柜台的周围,在那里看来往的行人。有一个女人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交头接耳的谈笑起来。从乡下初到省城里来的人,手里捏了烟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宽的街上东望西看的走。人力车夫接铃接铃的响着车铃,一边放大了嗓子叫让路,骂人,一边拼命的在那里跑。车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们叫得更加响,跑得更加快,可怜他们的变态性欲,除了这一刻能得着真真的满足之外,大约只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发泄的。狭斜的妓馆巷里,这时候正堆叠着人力车,在黄灰色的光线里,呈出活跃的景像来。菜馆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条子来之后,那些调和性欲的活佛,就装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车飞也似的跑去。有饮食店的街上,两边停着几乘杂乱的人力车,空气里散满了油煎鱼肉的香味,在那里引诱游情的中产阶级,进去喝酒调娼。有几处菜馆的窗里,映着几个男女的影画,在悲凉的胡琴弦管的声音,和清脆的肉声传到外边寒冷灰黄的空气里来。底下站着一群无产的肉欲追求者,在那里隔水闻香。也有作了认真的面色,站着尝那肉声的滋味的,也有叫一声绝望的好,就慢慢走开的。

正是这时候,质夫和吴风世、倪龙庵慢慢的走下了长街,在金钱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进去了。他们进巷走了两步,兜头遇着了一乘飞跑的人力车。质夫举头一看,却是碧桃、荷珠两人。碧桃穿着银灰缎子的长袍,罩着一件黑色的铁机缎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顶圆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长不长方不方的小脸上,常有一层红白颜色浮着,一双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这黑暗的夜色里同枭乌似的尽在那里凝视过路的人。质夫一则因为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二则因为她有些地方很像吴迟生,本来是比海棠还要喜欢她,在这地方遇着,一见了这种样子,更加觉得痛爱,所以就赶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车叫着说:“碧桃,你上什么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还没有变浊的小孩的喉音说:“哦,你来了么?先请家去坐一坐,我们现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来的。”

质夫听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着她说:“碧桃你下来,叫荷珠一个人去就对了,你下来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说:“对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来的,最多请你等十五分钟。”

质夫没有办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边上轻轻的咬了一口,就对她说:“那么你快回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

质夫和倪吴二人到了海棠房里,她的床上已经有一个烟盘摆好在那里。他们三人在床上烧了一会烟,程叔和也来了。叔和的年纪约在三十内外,也是一个瘦长的人,脸上有几颗红点,带着一副近视眼镜,嘴角上似有若无的常含着些微笑,因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来这鹿和班里最红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红不过是因荷珠而来的。质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庞,似笑非笑的形容,带些红黑色的强壮的肉色,不长不短的身材,心里虽然爱她,但是因她太红了,所以他的劫富济贫的精神,总不许他对荷珠怀着好感。吴风世是荷珠微贱时候的老客,进出已经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对他有特别的感情,就是鹿和班里的主人,对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里最红的姑娘,吴风世是鹿和班里最有势力的嫖客,为此二层原因,鹿和班里的绰号,都是以荷珠、风世作中心点拟成的。这就是程叔和的绰号侄女婿的来历。

程叔和到后,风世就命海棠摆好桌子来打牌。正在摆桌子的时候,门外忽发了一阵乱喊的声音,碧桃跳进海棠的房里来了。碧桃刚跳出来,质夫同时也跑了过去,把她紧紧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床前,质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说:“叔和,究竞碧桃是你的人,刚才我在路上撞见,叫她回来,她怎么也不肯,现在你一到这里,你看她马上就跳了回来。”

程叔和笑着问碧桃说:“你在什么地方出局?”“第一春。”“是谁叫的?”“金老爷。”

质夫接着说:“荷珠回来没有?”

碧桃光着眼睛,尖了嘴,装着了怒容用力回答说:“不晓得!”

桌子摆好了,吴风世,倪龙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质夫本来不喜欢打牌,并且今晚想和碧桃讲讲闲话,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们四人坐下之后,质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后的碧桃身边轻轻的说:“碧桃,你还在气我么?”

这样说着,质夫就把两手和身体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边一避,质夫却按了一个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来。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来逃,质夫追了两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质夫就把她拖上床去,两个身体在叠着烟盘的一边睡下之后,质夫便轻轻的对她说:“碧桃你是真的发了气呢还是假的?”“真的便怎么样?”“真的么?”“暧!真的,由你怎么样来弄我罢!”“是真的么?那么我就爱死你了。”

这样的说了一句,质夫就狠命的把她紧抱了一下,并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脸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脸上忽然挂下了两滴眼泪来。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声地叫起来,但是朝他一看,见那灵活的眼睛里,含住了一泓清水,并且有两滴眼泪已经流在颊上,倒反而吃了一惊,就呆住了。质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轻轻的叫她说:“碧桃,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但是总觉得说不出来。”

又停了一忽,质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对她说:“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没有钱,穷得很。我在书房里念书,因为先生非常痛我的缘故,常要受学伴的欺,我哩,又没有气力,打他们不过,受了他们的欺之后,总老是一个人哭起来。我若去告诉先生哟,那么先生一定要罚他们啦,好,你若去告诉一次吧,下次他们欺侮我,一定得更厉害些。我若去告诉母亲哩,那么本来在伤心的可怜的我的娘,老要同我俩一道哭起来。为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个人把眼泪吞下肚子里去。我从那时候起,就一天一天的变成了一个小胆,没出息,没力量的人。十二岁的时候我见了一个我们街坊的女儿,心里我可是非常爱她,但是我吓,只能远远的看看她的影子,因为她一近我的身边,我就同要死似的难过。我每天想每晚想的想了她二年,可是没有面对面的看过她一次。和她说话的时候,不消说是没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后来她同我的一位学伴要好了,大家都说她的坏话,我心里还常常替她辩护。现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个男人,听说有三四个小孩子生下了。十四岁进了中学校,又被同学欺得不得了。十八岁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只是跑来跑去的跑了七八年。他们日本人呀,欺我可更厉害了。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这一个,你瞧吧,半死的身体回中国来。在上海哩,不意中遇着了一个朋友,他也是姓吴,他的样子同你不差什么,不魁人还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脸儿苍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说话的时候呀,声音也和你一样。同他在上海玩了半个月,我才知道以后我是少他不来了。但是和他一块儿住不上几天,这儿的朋友又打电报来催我上这儿来,我就不得不和他分开。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来送我上船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们俩人哪,这样的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这儿两个月多,忙也忙得很,干的事情也没有味儿,我还没有写信去给他。现在天气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坏起来呢!半个月前头由吴老爷替我介绍,我才认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没有,我心里虽在痛她,想帮她一点忙、可是我也没有许多的钱,可以赎她出去。你这样的乖,这样的可爱,我看见了你,就仿佛见我的朋友姓吴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为你和海棠在一个班子里,我又不好天天来找你说什么话,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来也不容易和你时常见面,今天难得和你遇见了,你又是这样的有气了,你说我难受不难受?”

质夫悠悠扬扬的诉说了一番,说得碧桃也把两只眼睛合了下去。质夫看了她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样子,心里更觉得痛爱,便又拼命的紧紧抱了一回。质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脸上去的时候,坐在打牌的四个人。忽而大叫了起来。碧桃和质夫两人也同时跳出大床,走近打牌的桌子边上去。原来程叔和赢了一副三番的大牌,大家都在那里喝采。

不多一忽荷珠回来了。吴风世就叫她代打,他同质夫走上烟铺上睡倒了。质夫忽想起了许明先说的翠云,就问着说:“风世,这班子里有一个翠云,你认识不认识?”

吴风世呆了一呆说:“你问她干什么?”“我打算为龙庵去叫她过来。”“好极好极!”

吴风世便命海棠的假母去请翠云姑娘过来。

翠云半老了,脸色苍黄,一副憔悴的形容,令人容易猜想到她的过去的浪漫史上去。纤长的身体,瘦得很,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常有盈盈的两泓清水浮着,梳妆也非常潦草,有几条散乱的发丝挂在额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花缎的棉袄,花样已不流行了,底下是一条黑缎子的大脚裤。她进海棠房里之后,质夫就叫碧桃为龙庵代了牌,自家作了一个介绍,让龙庵和翠云倒在烟铺上睡下。质夫和翠云、龙庵,风世讲了几句闲话,便走到碧桃的背后去看她打牌。海棠的假母拿了一张椅子过来让他坐了。质夫坐下看了一忽,渐渐把身体靠了过去,过了十五六分钟,他却和碧桃坐在一张椅子上了。他用一只手环抱着碧桃的腰部,一只手在那里帮她拿牌,不拿牌的时候质夫就把那只手摸到她的身上去,碧桃只作不知,默默的不响。

打牌打到十一点钟,大家都不愿意再打下去。收了场摆好一桌酒菜,他们就坐拢来吃。质夫因为今天和碧桃讲了一场话,心里觉得凄凉,又觉得痛快,就拼命的喝起酒来,这也奇怪,他今天晚上愈喝酒愈觉得神经清敏起来,怎么也喝不醉,大家喝了几杯,就猜起拳来。今天质夫是东家,所以先由质夫打了一个通关。碧桃叫了三拳,输了三拳,质夫看她不会喝酒,倒替她喝了两杯。海棠输了两拳,质夫也替她代了一杯酒。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质夫就叫拿稀饭来。各人吃了一二碗腕稀饭,席就散了。躺在床上的烟盘边上,抽了两口烟,质夫就说:“今天龙庵第一次和翠云相会,我们应该到翠云房里去坐一忽儿。”

大家赞成了,就一同上翠云房里去。说了一阵闲话,程叔和走了。质夫和龙庵、风世正要走的时候,荷珠的假母忽来对质夫说:“于老爷,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请你上海棠姑娘房里来一次。”

质夫莫名其妙,就跟上她上海棠房里去,质夫一走进房,海棠的假母就避开了。荷珠的假母先笑了一脸,慢慢的对质夫说:“于老爷,我今晚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不晓得你肯不肯赏脸?”“你说出来罢!”“我想替你做媒,请你今晚上留在这里过夜。”

质夫正在惊异,没有作答的时候,她就笑着说:“你已绎答应了,多谢多谢!”

听了这话,海棠的假母也走了出来,匆匆忙忙的对质夫说:“于老爷,谢谢,我去对倪老爷吴老爷说一声,请他们先回去。”

质夫听了这话,看她三脚两步的走出门去了。心里就觉得不快活起来。质夫叫等一等,她却同不听见一样,径自出门去了。质夫就站了起来,想追出去,却被荷珠的假母一把拖住说:“你何必出去,由他们回去就对了。”

质夫心里着起急来,想出去又难以为情,想不去又觉得不好。正在苦闷的时候,龙庵却同风世走了进来。风世笑微微的问质夫说:“你今晚留在这里么?”

质夫急得脸红了,便格格的回答说:“那是什么话,我定要回去的。”

荷珠的假母便制着质夫说:“于老爷,你不是答应我了么?怎么又要变卦?”

质夫又格格的说:“什么话,什么话,我……我何尝答应你来。”

龙庵青了脸跑到质夫面前,用了日本话对质夫说:“质夫,我同你是休戚相关的,你今晚怎么也不应该在这里过夜。第一我们的反对党可怕得很,第二在这等地方,总以不过夜为是,免得人家轻笑你好色。”

质夫听了这话,就同大梦初醒的一样,决心要回去,一边用了英文对风世说:“这是一种侮辱,他们太看我不起了。难道我对海棠那样的姑娘,还恋她的姿色不成?”

风世听了便对质夫好意的说:“这倒不是这样的,人家都知道你对海棠是一种哀怜。你要留宿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同我们一同回去的。”

龙庵又用了日本话对质夫说:“我是负了责任来劝你的,无论如何请你同我回去。”

海棠的假母早已看出龙庵的样子来了,便跑出去把翠云叫了过来,托翠云把龙庵叫开去。龙庵与翠云跑出去后,质夫一边觉得被人家疑作了好色者,心里感着一种侮辱,一边却也有些好奇心,想看看中国妓女的肉体。他正脸涨得绯红,决不定主意的时候,龙庵又跑了进来,这一闪龙庵却变了态度。质夫举眼对他一看。用了目光问他计策的时候,他便说:“去留由你自家决定罢。但是你若要在这里过夜,这事千万要守秘密。”

质夫也含糊答应说:“我只怕两件事情,第一就是怕病,第二就是怕以后的纠葛。”

龙庵又用了日本话回答说:“竹杠她是不敢敲的。你明天走的时候付她二十块钱就对了。她以后要你买什么东西,你可以不答应的。”

质夫红了脸失了主意,迟疑不决的正在想的时候,荷珠的假母,海棠的假母和翠云就把风世龙庵两人拉了出去,一边海棠走进了房,含着了一脸忠厚的微笑,对着质夫坐下了。四

海棠房里只剩下质夫海棠二人。质夫因为刚才的去留问题,甚经已被他们搅乱了,所以不愿意说话。鲁钝的海棠也只呆呆的坐着,不说一句话,质夫只听见房外有几声脚步声,和大门口有几声叫唤声传来。被这沉默的空气一压,质夫的脑筋觉得渐渐镇静下去。停了一忽,海棠的假母走进房来轻轻的对质夫说:“于老爷,对不起得很,间壁房里有海棠的一个客人在那里打牌,请你等一忽,等他去了再睡。”

质夫本来是小胆,并且有虚荣心的人,听了这话,故意装了一种恬淡的样子说:“不要紧,迟一忽睡有什么。”

质夫默默地坐了三十分钟,觉得无聊起来,便命海棠的假母去拿鸦片烟来烧。他一个人在烧鸦片烟的时候,海棠就出去了。烧来烧去,质夫终究烧不好,好容易烧好了一口,吸完之后,海棠跑了进来对假母幽幽的说:“他去了。”

假母就催说:“于老爷,请睡罢。”

把烟盘收好,被褥铺好之后,那假母就带上了门出去了。

质夫看看海棠,尽是呆呆在坐在那里,他心里却觉得不快,跑上去对她说了一声。他就一个人把衣服脱了来睡了。海棠只是不来睡,坐了一会,却拿了一副骨牌出来,好像在那里卜卦的样子。质夫看了她这一种愚笨的迷信,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大约她是不愿意的,否则何以这样的不肯睡呢。”

质夫心里这样一想,就忽而想得她可怜起来。“可怜你这皮肉的生涯!这皮肉的生涯!我真是以金钱来蹂人的禽兽呀!”

他就决定今晚上在这里陪她过一夜,绝对不去蹂躏她的肉体。过了半点钟,她也脱下衣服来睡了,质夫让她睡好之后,用了回巾替她颈项回得好好,把她爱抚了一回,就叫她睡。自家却把头朝开了。过了三十分钟的样子,质夫心中觉得自家高尚得很,便想这样的好好睡一夜,永不去侵犯她的肉体。但是他愈这样的想愈睡不着,又过了一忽,他心里却起了冲突来了。“我这样的高尚,有谁晓得,这事讲出去,外边的人谁能相信。海棠那蠢物,你在怜惜她,她哪里能够了解你的心。还是做俗人罢。”

心里这样一想,质夫就朝了转来,对海棠一看,这时候海棠还开着眼睛向天睡在那里。质夫觉得自家脸上红了一红,对她笑了一脸,就把她的两只手压住了。她也已经理会了质夫的心,轻轻的把身体动了一动。

本来是变态的质夫,并且曾经经过沧海的他,觉得海棠的肉体,绝对不像个妓女。她的脸上仍旧是无神经似的在那里向上呆看。不过到后来她的眼眼忽然连接的开闭了几次,微微的吐了几口气。那时窗外已经白灰灰的亮起来了。五

久旱的天气,忽下了一阵微雨。灰黑的天空,呈出寒冬的气像来。北风吹到半空的电线上的时候,呜呜的响声,刺入人的心骨里去,无棉衣的穷民,又不得不起愁闷的时候到了。

质夫自从那一晚在海棠那里过夜之后,觉得学校的事情,愈无趣味。一边因为怕人家把自己疑作色鬼,所以又不愿再上鹿和班去,并且怕纯洁的碧桃,见了他更看他不起,所以他同犯罪的人一样,不得不在他那里牢狱似的房里蛰居了好几天。

那一天午后,天气忽然开朗起来,悠悠的青天仍复蓝碧得同秋空一样。他看看窗外的和煦的冬日,心里觉得怎么也不得不出去一次。但是一进城去,意志薄弱的他,又非要到金钱巷去不可。他正在那里想得无聊的时候,忽听见门房传进了几个名片来,他们原来是城内工业学校和第一中学校的学生,正在发行一种文艺旬刊,前几天曾与质夫通过两次信的。质夫一看了他们的名片,觉得现在的无聊,可以消遣了,就叫门房快请他们进来。

几个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质夫听了他们那些生气横溢的谈话,觉得自家惭愧得很。及看到他们的一种向仰的样子,质夫真想跪下去,对他们忏悔一番。“你们这些纯洁的青年呀!你们何苦要上我这里来。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指导者么?你们错了。你们错了。我有什么学问?我有什么见识?啊啊,你们若知道了我的内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来打我杀我呢!我是违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面的知识阶级,我是着衣冠的禽兽!”

他心里虽在这样的想,面上却装了一副严正的样子,同他们在那里谈文艺社会各种问题。谈了一个钟头,他们去了。质夫总觉得无聊,所以就换了衣服跑进城去。

原来A城里有两个研究文艺的团体,一个是刚才来过的这几个青年的一团,一个是质夫的几个学生和几个已在学校卒业在社会上干事的人的团体。前者专在研究文艺,后者是带着宣传文化事业的性质的。质夫因为学校的关系和个人的趣味上,与后者的一团人接触的机会比较多些,所以他们的一团人,竟暗暗里把质夫当作了一个指导者看。近来质夫因为放荡的结果,许久不把他们的一团人摆在心里了,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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