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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17: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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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埃米尔·左拉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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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左拉集01:娜娜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左拉集01:娜娜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直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迥然不同于一般出版商的小家子气而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

《娜娜》——暴露文学的典范(代译序)

柳鸣九《娜娜》是左拉家族史小说的第九部,早在写作《小酒店》的时候,左拉就已经有了写《娜娜》的意图,这种意图甚至对《小酒店》的写作也有所冲击。1878年8月,他在给福楼拜的信里,宣告“我刚完成了《娜娜》的提纲”,此后,他又进

步搜集了素材与资料。小说尚未最后完成,即开始在《伏尔泰报》上分期刊载。由于题材的特殊,并涉及了当时上流社会的丑闻,小说一开始发表,就在巴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同时也遭到了不少嘲骂。1880年初出版后,大为畅销,发行量达五万多册,并且连续再版了十次。

娜娜是《小酒店》男女主人公古波与绮尔维丝的女儿,从十五岁起,就浪荡街头,沦为下等妓女。小说开始的时候,她被低级剧院的经理博德纳夫捧上游艺剧场的舞台,主演一出庸俗下流的歌剧《金发爱神》。尽管她毫无艺术才能,演唱极为笨拙,但她裸体的色情表演却赢得了狂风暴雨般的掌声,使得观众迷离心醉。她轰动了整个巴黎,上流社会的淫徒色鬼纷纷麇集在她的门下,竞相争宠,她与这些绅士们周旋的同时,仍到妓院中去卖淫。不久,她得到了银行家斯泰内的供养,俨然是一个上流贵妇住在斯泰内专为她购置的郊外别墅里,而在这别墅的卧室里,她又开始接待未成年的资产阶级小少爷乔治·于贡与朝廷大臣缪法伯爵。斯泰内陷于经济困境后,娜娜抛弃了他,转向了缪法伯爵,但缪法伯爵并没有给她多少经济上的实惠,加以她又爱上了丑角演员冯丹,因此,对缪法的缠扰不休极为厌烦,在狂怒之中,向他揭发了他自己家庭里的丑事,他夫人与新闻记者福什里的奸情,一脚把他踢开。

娜娜对冯丹的爱情专注而狂热,她拒绝了其他男人的追求,与冯丹生活在一起。之后,她受尽了冯丹的盘剥、虐待与殴打,迫于经济困难,她再度沦为流娼,生活相当悲惨。游艺剧场排演《小公爵夫人》时,她又被邀约扮演其中的荡妇,她却渴望演正经的女人,她通过与缪法伯爵恢复关系,怂恿他买下公爵夫人的角色由她扮演。从此,娜娜在缪法伯爵的供养下,过着像王妃一样阔绰奢华的生活,但她并不忠于缪法,对巴黎那些有钱男人,她一概来者不拒。钱财像流水般涌进她家,又被她像流水一样花费掉。她达到了虚荣的顶点,简直“成了巴黎的王后”。她的色情与淫乱,使上流社会那些绅士迷醉不能自拔,她的家成为一个深渊,“一个又一个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和肉体,甚至他们的姓氏,被它吞没了,连一点粉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不少男人为她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一天,娜娜突然失踪,传闻她到了非洲与俄国,又得到了当地王公贵族的宠爱,她从俄国带回大量的钱财,但她一回到巴黎,就从她儿子那里染上了天花,不久就烂死在旅馆里,这时,正是普法战争的前夕。

这部长篇具有尖锐的揭露性,是暴露文学的一个成功的典型。作者力图通过娜娜的沉浮兴衰,表现第

帝国时期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糜烂,暴露娼妓社会所赖以存在的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淫乱与腐朽。

正如《卢贡-马卡尔家族》其他的一些作品那样,《娜娜》同样具有风俗画的性质,左拉在这部作品里,着意以各种生活场景,构成第二帝国社会生活的一个特定方面的风俗画,即资产阶级社会享乐腐化风气的风俗画:剧院里老鸨穿梭往返,演出与拉皮条同时进行;大街小巷、饭店酒馆色鬼淫娃不断出没;巴黎布洛涅森林成了人肉市场;荡妇的住所,男女混杂,饮宴通宵达旦;郊外大道上,娼妓与绅士成群结队,喧闹成一团;权贵人物的府第里,舞会上奏着下流的乐曲;赛马场上竟出现了对妓女顶礼膜拜的场面……这是第二帝国时期一片耽于肉欲与淫乐的疯狂景象,左拉在进行描写的时候,既带有自觉地进行暴露的意图,又灌注了自己无情的嘲讽,因而使得他笔下的这些图景,成为了辛辣的讽刺画。

对游艺剧场的描写,就是这种讽刺图景中出色的一例。左拉在某种程度上,把这个剧场表现为巴黎下流堕落生活的一个缩影。这个低级下流、充满乌烟瘴气的所在,竟充斥了巴黎政界、文艺界、经济界的要人和上等妇女,“这是奇特地聚集于一堂的一批人,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天才,却受到形形色色的恶癖戕贼”,他们都受一种隐秘的耽于淫乐的低级趣味的驱使,来到这里,以观赏戏剧为名,寻找色情刺激。左拉第一次在法国文学中揭示了资产阶级的淫糜之风如何渗透到公共文化生活中,使文艺娱乐糜烂变质成为了色欲的工具。娜娜主演的《金发爱神》虽以希腊神话为题材,但除了胡闹就是裸体表演,是“嘲笑整个宗教,使诗意一扫而光”,“对神圣事物不予尊敬的狂热”与胡编乱造的淫秽剧情,使得“史诗的传说遭到践踏,古人的形象尽被歪曲”,观众却都泰然地认为这是高雅的娱乐,并在娜娜的色情表演前狂热到极点。如果说,舞台上演出的是庸俗下流的节目,台下扮演的则是丑恶的巴黎的真实戏剧,舞台上的女演员在台下就成为了妓女,女歌手就是有钱人公开的姘头与外室,观众

三两两,处处可见三角关系:丈夫、妻子与情夫,王公权贵不惜丢失体面,出入后台,跟着裸体女演员打转,在这里,不是公开的卖淫,就是隐秘的通奸,这个剧院厚颜无耻的经理直言不讳地承认:“就说我的妓院吧。”

在《娜娜》中,左拉着意暴露的并不是一般社会风气的腐败,而是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糜烂。在这里,人物的身份各有不同,从资产阶级的浪荡子到宫廷中的权贵,性格互有差异,有的道貌岸然,有的厚颜无耻,但所有这些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点,即疯狂地追求色欲,生活糜烂透顶。左拉一一勾画出他们丑恶的脸谱,给他们安排下种种不光彩的下场:乔治·于贡是一个尚未成年的资产阶级少爷,被娜娜在《金发爱神》中的表演煽起欲火之后,日夜受到煎熬,他不务正业,狂热地耽于淫欲,直到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为娜娜自杀而死;他的哥哥菲力普·于贡,受母命来管教乔治,企图把乔治从娜娜身边拉开,但自己一见娜娜,就与这个尤物勾搭上了,为了她不惜贪污公款,最后案情败露,被捕入狱;旺朵夫伯爵更是疯狂纵情声色的典型,他出身名门,拥有大量产业,在穷奢极欲的享乐中,挥金如土,为了赛马,他在养马上耗费的钱财多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在皇家俱乐部所赌输的款子,数目也大得“叫人咋舌”,他每年要更换一个情妇,每个情妇都要花掉他一份巨大的地产,他在如火如焚的邪游里,逐渐耗尽了他的巨额财产,而他的脑子也早已被赌嫖耗干,开始有点神经错乱,他为了娜娜挥霍掉剩余的一笔钱之后,不得不在赛马中作弊,因而身败名裂,最后放火把自己烧死;拉·法卢瓦兹也是这类人的一个典型,他“醉心虚荣”,“早就盼望毁在娜娜手里,以便一举成名,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风流人物”,于是,把他所继承的全部遗产都扔掷在娜娜这个无底洞里,最后他被债务压碎,不得不从巴黎消失了;资产者色鬼斯泰内作为银行家是狡猾精明、神通广大的,他善于刺探经济情报,在交易所里投机倒把、兴风作浪,他还在阿尔萨斯开设炼铁厂,在他残酷的剥削下,工人“个个一身臭汗,肌肉绷得紧紧的,听得见骨头嘎嘎响,没日没夜地拼命干”,他的银行更是一个贪婪的怪物,“所有男人们的积蓄,投机家的金镑,穷人们的小钱”,全都被它吞食,但他一到娼妓荡妇面前,就成为了痴呆傻瓜,任凭她们欺骗盘剥,因此,他的下场同样不妙,以彻底破产而告终。这些资产阶级男人,在文学人物画廊中,都属于《贝姨》中于洛男爵的系列,他们都是色情偏执狂,被情欲控制、被荡妇左右而陷入绝境,走向毁灭。

如果说,左拉在一些资产阶级色鬼身上突出了那种不计一切后果的疯狂的话,那么,他在另一些资产阶级人物身上,则突出了那种在淫逸生活中形成的卑劣。这种人物把对肉欲的追求与自己的现实利害结合起来,以冷静的资产阶级利己主义引导着淫行,并使之为自己的利益服务。达盖内与福什里就是这种人物的代表。达盖内原来也是一个资产阶级浪荡子,娜娜的旧情人,曾经为了追求女人花费过三十万法郎,后来不得不到交易所混日子,为了摆脱“连一个小钱也没处去借”的困境,他企图向拥有大量财产的阔小姐求婚,虽然缪法伯爵的这个女儿貌丑不堪,当他一时达不到目的时,就在枕边向娜娜提出了要求,与她达成了一笔肮脏的交易,娜娜对被她玩弄于掌上的缪法伯爵施加了影响,促成了这桩婚事,而在婚礼的那一天,达盖内果然把新婚的妻子抛在一边,先投入了娜娜的怀抱表示“酬谢”。福什里是一个以新闻记者为职业的文痞,颇有一点舞文弄墨的本领,但全身都是邪气,正如小说中一个人物所说的:“他可是更卑鄙,和女人套近乎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地位。”一开始,他就以淫邪的眼光,窥察缪法伯爵夫妇之间的隐私,一旦发现隙缝,稍有机会,即乘虚而入,他几乎是带着通奸的预谋介入了缪法伯爵的家庭,成为了伯爵夫人的情夫,使得这位夫人为了逢迎他而极尽奢华之能事,甚至变卖掉自己继承的遗产以维持两人的享乐生活。对于娜娜,福什里既刁钻,又贪色,他以讽刺的笔调在剧评中嘲笑娜娜的演技,然而对娜娜的色相又做肉麻的恭维;他还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刻薄的文章,含沙射影嘲骂娜娜。然而,这又不妨碍他不久以后成为娜娜卧室里的客人。最后,他对缪法伯爵夫人感到了厌倦,就完全将她抛弃,再又介入米尼翁的家庭,成为歌女罗丝的情夫,并且“像个家主似的”住在这对夫妇的家里。达盖内与福什里这两个人物,是放荡无行、卑劣无耻的资产阶级青年拆白党的典型,在文学史上,是莫泊桑笔下的杜洛华的兄长,他们共同开辟了十九世纪文学中“漂亮朋友”这一个著名的人物系列。

左拉在《娜娜》中暴露之无情、讽刺之辛辣,莫过于对第二帝国时期的两个资产阶级权贵人物德·舒阿侯爵与缪法伯爵,舒阿侯爵是政府的顾问,缪法伯爵则是皇后的侍臣,他的妻子伯爵夫人就是侯爵的女儿。当他们一家出现在游艺剧院的时候,似乎不愧是名门世家的显贵,国家社稷之栋梁,面对着娜娜的表演,表情严肃,道貌岸然,然而,第二天,却正是这两位国家的要员,不惜屈尊,双双来到这个娼妓的家里。这个场景,无疑是左拉小说中最富有讽刺才情的描绘。这一对翁婿明明是显贵的大人物,却谦称“本区济贫所成员”,明明是为了淫邪的目的来结识一个下流的娼妓,却自称是为了“三千多穷人”前来向“一位大艺术家”募捐。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个拥有巨额财产的慈善家,居然从娜娜手里募走了五十法郎,而这笔钱正是她刚到街上卖了一次淫所得的。

随着情节的发展,左拉把这两个人物的面目与性格更加充分地暴露了出来。德·舒阿侯爵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色鬼,其下流的程度几乎像一个低等的动物。由于长期的荒淫生活,他早已衰老不堪,但他仍然出入下流场所,他追逐娜娜一时没有得手,就不惜用巨金把一个妓女的小女儿买来当作玩物。他的女婿与娜娜的关系在社会上张扬开后,他竟然以“怕缪法伯爵的行为玷污他的名声”为借口而与之公开断绝来往,并且以卫道者的姿态愤怒地声称:“对某些错误就是不能宽容……社会就是因为人们总是姑息错误,而正在走向深渊。”但不久,缪法伯爵却撞见他在床上像一堆残骨摊在娜娜的怀里。这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场面,其丑恶的程度令人触目惊心,左拉如此无情地展示出来,正表现了他对第二帝国时期腐朽的统治阶级的厌恶。

同样,左拉对缪法伯爵也有类似的厌恶,只不过在描绘这个人物的时候,带有更大的鄙视。这个拿破仑三世朝廷的大臣,迷恋上娜娜后,疯狂地在淫欲的泥坑里沉沦,他把家庭抛在一边,给福什里以可乘之机,他得知自己的妻子与福什里的奸情后,由于怯懦不敢捉奸,他在福什里门外游荡、守望了半夜的那一节,是左拉笔下很富有揶揄情趣的篇章,充满了辛辣的讽刺。在娜娜成为他的外室以后,他不仅消耗了大量财产保证娜娜奢侈挥霍的生活,而且在娜娜的操纵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娜娜的姘头达盖内,在娜娜肮脏的交易里成为了一个可悲的角色。更为悲惨的是,他为了不失去娜娜,还听从她的要求,在掌握了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反倒认可和容许自己的妻子与福什里的关系,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福什里握手言和,把自己大臣的尊严、世家的光荣、丈夫的体面全都扔在娜娜的脚下,成为社会上的笑料。小说中有一个场面是带有某种象征意味的,缪法在娜娜面前装畜生,让娜娜把自己当马骑,当狗打,还按娜娜的命令在自己的徽号与勋章上践踏,这个场景集中地表现第二帝国的栋梁堕落到了何等地步,正如小说中一个妓女所说,“许多伟丽的上流人物,比平常人放纵得更显出猪形”,或者就像冯丹所说的,“所有道貌岸然的男人都是衣冠禽兽”。更有意义的是,左拉在赛马的那一章中,安排了皇后、缪法伯爵以及苏格兰王子出现在看台上的细节,并且让娜娜针对这些至尊至贵的人物,含沙射影地骂了一通:“他们下层肮脏不堪,上层也肮脏不堪,从上到下,圈里圈外,都肮脏不堪”。直接揭露了第三帝国的最高层。

如果说,左拉对缪法伯爵的描写仅限于漫画式的暴露,那显然是不够的。通过这个人物,左拉提出了一个有普遍社会意义的现实问题,即天主教国家中资产阶级家庭解体的问题。恩格斯曾经指出:“法国1小说是天主教婚姻的镜子。”而在反映了资产阶级社会中天主教婚姻不合理的小说中,《娜娜》无疑是描绘得较为充分的一部代表作。它通过缪法伯爵家庭的变化,不仅表现了天主教婚姻的弊端,而且表现了这种道貌岸然的婚姻必然会糜烂到什么程度。在小说里,左拉特意描绘了缪法家的两个场面,即第三章缪法家的沙龙聚会与倒数第三章缪法家的舞会,两者遥遥相应,形成强烈的对照,正标志着缪法家惊人的变化。缪法伯爵的父亲是位将军,曾被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拿破仑三世政变后,他家又开始得宠。缪法从小深受天主教教育的熏陶,他每天都要进忏悔室,还要定期斋戒。结婚后,天主教禁欲主义也统治了他们的夫妻生活,他家的每个地方都无不打上禁欲主义的烙印,房子“死气沉沉,又高又黑,像修道院一样阴郁”,客厅里充满了一种带宗教气味的冰冷的尊严,陈设刻板,拘泥成法,来到这里的客人,是上流社会里道貌岸然的人士,谈话严肃而沉闷,始终还有一个专门维护缪法家宗教感情与纯洁性的精神导师、某个教堂的教会委员在座。在天主教婚姻的关系中,缪法伯爵夫妇外表上过着禁欲主义的生活,内心却都窝藏着炽热的欲火,在《金发爱神》一阵淫靡之风吹拂下,这个天主教道德的家庭就迅速风化了,其结果就是天主教婚姻经常有的那种情况:“丈夫得到了绿帽子”。在第三章缪法伯爵家沙龙聚会中,福什里已经在伺机而动,不久,他果然达到了目的,缪法伯爵夫妇天主教婚姻在瓦解与糜烂,由于缪法伯爵本人的堕落而愈演愈烈,不可收拾;表现在倒数第三章中,缪法伯爵的家整个变了样,那是因为伯爵夫人为了逢迎自己的情夫、追求淫逸享乐的生活方式,竟把原来充满肃穆的宗教空气的家,改建得像“香料密糖面包集市”,这里的舞会上播放着《金发爱神》中轻浮而下流的调子,把原来世家的尊严吹得一干二净,而正是在这个场合,缪法伯爵在不贞的妻子面前,与她的情夫握手言欢。后来的事情比这更糟,伯爵夫人被福什里抛弃后,又疯狂地追求别的情夫,甚至与下等人私奔,在外边经历了种种放荡的生活后才回到家里。这是左拉对天主教婚姻的糜烂性的无情暴露,以道德外衣为掩盖的资产阶级家庭婚姻,竟糜烂到如此程度,确乎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娜娜》是法国文学中最详尽地描写了娼妓生活的作品。在这里,出现有形形色色的娼妓,从高级的交际花、被供养的外室、歌女、演员,直到低级的流娼。小说通过表现她们的兴与衰、放荡与希求、奢侈与穷困、得意与辛酸,全面反映了娼妓的生活习俗、社会关系、经济状况、心理状态,对以统治阶级为生存条件的娼妓社会这一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脓疮,提供了一份形象的材料,有助于读者认识与了解资本主义社会与资产阶级的腐朽。在所有的娼妓人物中,女主人公娜娜当然居于中心地位,左拉不仅描写她的生活与经历,而且注意刻画她的心理,不仅表现她性格与行为中娼妓职业所必然带来的那些庸俗、轻浮、放荡、无耻、奢侈、挥霍等缺陷,而且展示了她作为出自社会下层的女子所具有的某些可取的特点。而左拉之所以这样做,又是为了对比地揭示那些上流社会的衣冠禽兽在某些方面并不如这个下流的荡妇。在左拉的笔下,虽然娜娜身上很少有纯正的感情,但她对自己的儿子小路易却保持着深挚的母爱;虽然她沉溺在享乐的脂粉生活里,但却向往乡间的淳朴而健康的生活;她与那些追求放浪形骸、乐此不疲的资产阶级绅士也有所不同,还讲究一点体面,对这些绅士把她的宴会糟蹋得不成体统而感到愤怒;她在被人玩弄同时又玩弄人的生活中,有时也发出“我要别人的尊重”的痛苦的喊声;她并不甘心在舞台上老扮演放荡的女人,而渴望扮演正经高贵的妇女;在实际生活里,她看透了上流社会中那些绅士与太太表面上一本正经、骨子里糜烂透顶,自认为不像她们那样虚伪而甚至有一种优越感与排我的态度,她直率地宣称“脏猪,我比你干净得多”;与资产阶级鬼蜮心肠的世道相比,娜娜毕竟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妓女”,她希望人与人“永远和睦”,不要算计与谋害,她心肠很软,“连苍蝇都不曾打死一只”,她也很容易动同情心,即使是对她所厌烦的人物如缪法伯爵;她在与冯丹的共同生活中,表现了从良向上的意志,也表现出慷慨与自我牺牲的品德,但是禽兽一般的冯丹与肮脏的生活,却又逼得她回到了老路。而经过这样的反复,她以变本加厉的玩世不恭来对付那些来玩弄她的资产阶级绅士时,她作为妓女的腐蚀性与祸害性就更加触目惊心了。面对着这些男人的破产、入狱与自杀,娜娜不得不为自己辩护,她倒的确道出了事情的根本原因:“这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真不合理。事情明明是男人要求干的,却要臭骂女人……没有他们使我变成现在这样,我会进了一家修道院,天天向仁慈的天主祷告,因为我一直是信仰宗教的。”左拉对娜娜的这些描写,既使得这个人物形象具有真实的性格与一定的心理深度,又揭示了万恶之源并不在于某个带有破坏性的妓女,而是资产阶级社会所需要的娼妓制度。

在《娜娜》中,左拉自然主义的描写有时不免流于繁琐,如娜娜如何梳妆、娜娜家宴的席次,等等,但毕竟还是展现出了一个个真切的生活场景。其中对游艺剧院前台后台的细致描写,可说是十九世纪下半期法国剧场设备、条件、气氛、情景的一份详尽的文学资料。其他如对缪法伯爵家舞会的描写也相当出色,各种人物在其中穿梭出现,他们的性格继续在这里深化,情节也在这里进一步发展。由于左拉在《娜娜》中是以批判的态度处理丑恶的社会生活题材的,他的自然主义描绘在进行暴露的时候,往往达到极为强烈的效果,他笔下的资产阶级人物的丑态有时近乎低级动物,最突出的一例就是缪法撞见他的岳父在娜娜房间里的场景。对于小说中人物的肉欲与淫乱,左拉的描写有一定的节制,他避免对性生活做具体的描写,但是,他从自然主义的观点出发,强调娜娜由于父祖辈酒精中毒的遗传,在生理上与神经上形成了一种性欲本能特别强旺的变态,因而在描写中,过多地渲染了娜娜的“色欲的光波”“肉之魔力”“性欲的火焰”,对娜娜的淫乱生活也有一些不必要的描写,如她与萨丹的同性恋等,这些形成了小说明显的缺陷。一

九点钟了,游艺剧院的大厅里还空荡荡的。二楼楼厅和正厅前座有几个等待开演的观众,在只亮一半的枝形吊灯暗淡的光线下,隐没在石榴红绒面座椅里。被暗影淹没的幕布像一块大红斑;台上静悄悄的,脚灯都没有亮,乐谱架七零八落。只在上面的第

层楼座,不断有人喧哗,夹杂着呼唤声和笑声;那里,在金色框架的大圆窗下,坐了一排排观众,头上戴着便帽或鸭舌帽,而天花板的圆拱顶四周,画了一些女人和裸体童子,在被煤气灯光映成绿色的天空飞翔。不时出现一位女引座员,手里捏着票根,把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领到他们的座位。先生穿礼服;太太体态苗条,挺着胸部,抬眼慢慢地四下张望。

正厅前座出现了两个年轻人,站在那里举目四顾。“我说对了吧,埃克托,”年龄大的一个,即蓄小黑胡子的那个高个子青年说道,“我们进来得太早了。你应该让我把雪茄抽完的。”

一位女引座员正好走过。“哟!福什里先生,”她亲热地招呼道,“半个钟头还开不了演呢。”“那么广告上为什么写九点开演?”埃克托瘦长的脸上现出恼火的样子,咕哝道,“今天早上,在戏里担任角色的克拉莉丝还肯定地告诉我准八点开演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搜索黑暗中的包厢,可是包厢里都糊着绿纸,更显得黑乎乎的。楼下的包厢完全隐没在黑暗里。楼厅的包厢里,只有一位胖太太,趴在丝绒包的栏杆上。左右两侧高高的柱子间,那些挂着带流苏的垂饰的包厢里还空无一人。白色和金色的正厅,衬托着浅绿色,在水晶大吊灯半明半暗的灯光映照下,仿佛弥漫着微尘。“你为露茜买到了侧包厢票吗?”埃克托问道。“买到了,”另一个答道,“不过,没少费劲……啊!别担心,露茜是不会早到的。”

他有点想打呵欠,忍住了,沉默片刻说道:“你真好运气,头一回看首场公演就遇上《金发爱神》。这出戏的演出肯定是今年一件大事。大家都议论半年了。嘿!亲爱的,那音乐才真叫棒哩!……博德纳夫实在精明,把这出戏留到博览会期间才公演。”

埃克托毕恭毕敬地听着。他问道:“还有扮演爱神的那个新明星娜娜呢,你认识吗?”“哎,行啦!又是这个问题!”福什里双手一扬嚷起来,“从早上起,谁都拿娜娜来烦我。我遇到不止二十个人,这个问娜娜,那个问娜娜。我怎么知道!难道巴黎的妞儿我都认识吗?……娜娜是博德纳夫的新发现,不消说是个好货!”

说完他平静了。但这空荡荡的大厅,这昏暗的灯光,这教堂般静穆的气氛,以及静穆中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和开关门的声音,还是使他感到不快。“哎!不行,”他突然又说道,“在这里干等,人都要等老啦。我可得出去……说不定到下面能碰上博德纳夫呢。他会向我们提供一些细节的。”

楼下大理石铺的宽大前厅是检票处。观众开始进场了。从敞开的三道栅栏门望出去,四月迷人的夜晚,大街上车水马龙,灯光灿烂,好一派热闹景象。辚辚驶来的马车戛然停住,车门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三

成群的观众进了大门,滞留在检票处,然后走到前厅尽里登上左右两边的楼梯。女人们扭动着腰肢,慢腾腾地拾级而上。这间前厅的装饰是拿破仑时代式的,非常简单,看上去像纸板做的圣殿列柱廊。光秃秃的灰白色墙壁上,张贴着黄色的巨幅海报,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格外触目,上面用大黑体字写着娜娜的名字。

一些先生像是经过时被吸引住了,在海报前驻足观看;另一些先生则站在旁边闲聊,堵塞了入口。售票处一个粗壮的男人,宽大的脸盘刮得干干净净,粗声粗气回答着央求买票的人。“那就是博德纳夫。”福什里一边下楼梯一边说道。

经理已经瞥见他,远远地嚷道:“喂!你这个人真够交情呀!你就是这样答应为我写文章的吗?……今儿早上我翻开《费加罗报》一看,一个字也没有!”“别急嘛。”福什里回答,“总得让我先认识你的娜娜,才能写文章介绍她……再说,我什么也没答应过你。”

为了不让对方继续说下去,他就介绍他的表弟埃克托·德·拉·法卢瓦兹,一位到巴黎来完成学业的小伙子。经理一眼就把小伙子看了个透彻,而埃克托却激动地上下打量他。啊,此人就是博德纳夫,这个驯服女人的专家。他调教女人,就像一位苦役犯监工;脑子里经常冒出做广告的新招,说话粗声粗气,又吐唾沫,又拍大腿,厚颜无耻,思想专横!埃克托觉得应该说句恭维话,便用笛子般的声音说道:“你的戏院……”

博德纳夫是个喜欢一针见血的爽快人,不动声色地用一句粗话打断他:“你就说我的妓院吧。”

福什里赞同地笑起来。拉·法卢瓦兹呢,想说的恭维话给堵在嗓子眼里,觉得博德纳夫的话挺刺耳,还是装出品味的样子。这时,经理看见一位戏剧评论家,赶忙过去和他握手;那位评论家的专栏文章颇有影响。等到经理回来时,拉·法卢瓦兹已恢复常态。他担心自己显得过于拘谨,被对方看成乡巴佬。“据说,”他非要搭讪句话不可,便又说道,“据说娜娜有副好嗓子。”“她呀!”经理耸耸肩膀大声说道,“好副破锣嗓子!”

小伙子赶紧补充一句:“而且据说她是一位出色的演员。”“她!……一堆肥肉。在舞台上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拉·法卢瓦兹脸微微一红。他都给闹糊涂了,期期艾艾地说道:“今晚的首场公演我是不会放过的,我早就知道你的戏院……”“你就说我的妓院吧。”博德纳夫俨然是个很自信的人,又一次冷冷地、固执地打断他。

福什里一声不响打量着进来的女士们,这时见表弟张口结舌,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便来给他解围。“你就满足博德纳夫,按他的雅兴称呼他的戏院吧,既然他高兴这样称呼……而你,老兄,别对我们卖关子了。如果你的娜娜既不会唱歌,也不会演戏,那么你这出戏就会砸锅,不会有别的结果。再说,我还真担心你会砸锅哩。”“砸锅!砸锅!”经理涨红了脸嚷道,“难道一个女人非懂得唱歌和演戏不可吗?哎!老弟,你真是个榆木脑瓜。娜娜有别的玩意儿,真是的!足以抵得上其他一切的玩意儿。我早就觉察到,那玩意儿在她身上表现得特别强烈哩!除非我是个嗅觉不灵的笨蛋……等着瞧好了,等着瞧好了。她一出场,全场不垂涎三尺才怪呢!”

他兴奋得发抖的双手一扬。这番话一吐出,如释重负,他又低声自我咕哝道:“是的,她很有出息。哎,真见鬼!对,她很有出息……一个婊子,哈,一个婊子!”

在福什里一再追问下,他不得不提供了一些细节,其语言之粗俗,令埃克托·拉·法卢瓦兹感到难堪。他认识了娜娜,想把她推上舞台,恰巧他正缺一个人扮演爱神。他是不会为一个女人费很长时间心思的,迫不及待地立刻把她推出去让观众一饱眼福。可是,这个高个子妞儿的到来,在他的戏班子里引起了一大堆麻烦。他原来的明星罗丝·米尼翁,一个出色的女演员和讨人喜爱的女歌手,感到来了一个竞争对手,非常恼火,威胁说要甩手不干了。为了登海报的事,他妈的简直吵翻了天!临了,他决定把两个女演员的名字用同样大小的字印在海报上。他可不能容忍别人来烦他。他的那些小娘儿们——他这样称呼他的女演员——不管哪一个,西蒙娜也好,克拉莉丝也好,行动上稍稍出点格,他就会朝她屁股上踢一脚。不这样,日子就没法过。这些婊子,他拿她们卖钱,清楚她们每个人的身价!“瞧!”他打住话头说道,“米尼翁和斯泰内来了。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你知道,斯泰内开始厌倦罗丝了,所以罗丝的丈夫就寸步不离跟着他,生怕他溜掉。”

剧院挑檐下一排煤气灯,把白炽的光射在人行道上,道旁两棵翠绿的小树被映照得清清楚楚,一根柱子也给照得白白的,连上面所贴海报的字也历历在目。灯光之外的大街,则夜色浓重,闪烁着点点灯火;朦胧之中,行人熙来攘往。许多观众并不马上入场,待在剧院外聊天,抽雪茄;排灯照得他们脸色灰白,把他们黑黑的、短短的影子投在柏油马路上。

米尼翁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生着一个方脑袋,看去像集市上卖艺的大力士。他挽住银行家斯泰内的胳膊,拖着他在人群里挤开一条路。银行家个子矮小,但已有点大腹便便,圆圆的脸盘两边,蓄了一圈灰白颊须。“怎么样?”博德纳夫对银行家说道,“你昨天在我办公室里见到的就是她。”“哦!那就是她。”斯泰内叫起来,“我当时倒是估摸是她。只是她进去时我正好出来,根本没看清。”

米尼翁垂着眼皮在一旁听着,不耐烦地转动着指头上一枚大钻石戒指。他听出他们议论的是娜娜,注意到随着博德纳夫对他的新明星的描绘,银行家眼睛里燃起了欲火,他便插嘴说:“不要再谈下去了,亲爱的,一个臭婊子!观众会毫不客气地把她轰出去的……你知道,斯泰内老弟,我太太在她的化装室等着你呢。”

他想把斯泰内拉走,但斯泰内不肯离开博德纳夫。在他们面前,观众排着队把检票处挤得水泄不通,一边吵吵嚷嚷,而在他们的吵嚷声中,不时传出娜娜这个两个音节的名字,又清脆又响亮。站在海报前的男人,大声念着这个名字;其他从海报前经过的男人,也用询问的口气念着这个名字;女人们则脸上露出几分不安的微笑,也好奇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没有人认识娜娜。这个娜娜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于是,人群中传开了种种流言,有些人还相互咬着耳朵打趣。这个名字,这个小名,叫起来亲切,简直像一种抚摩,每张嘴都爱呼唤。只要发出这两个音节,人群就兴奋、快乐起来。一种好奇的狂热激动着每个人。这是巴黎式的好奇,其强烈程度不亚于热病发作。人人都想看娜娜。一位太太裙子的镶边给踩掉了,一位先生的帽子也给挤丢了。“哎!你们问得太多啦!”博德纳夫冲着二十来个围住他问这问那的人嚷道,“你们马上就要看到她啦……我走了,有事等着我呢。”

他跑掉了,看见观众的热情被点燃了,不禁喜在心头。米尼翁耸耸肩膀,提醒斯泰内,罗丝正等他去看看她准备第一幕穿的服装。“看!露茜来了。在那边,正下马车。”拉·法卢瓦兹对福什里说道。

不错,露茜·斯特华来了。这是一个又矮又丑的女人,四十岁上下,脖子太长,面容消瘦而疲乏,两片厚嘴唇显得既亲昵又热烈,倒是给她增添了几分魅力。她带来了卡罗莉娜和她母亲。卡罗莉娜花容月貌,却冷若冰霜;她母亲则端庄持重,步履迟缓。“你来和我们一块看吧。我给你留了一个位置。”露茜对福什里说。“啊!我可不去,坐在包厢里什么也看不见!”福什里回答,“我有一张座票,宁愿坐在正厅前座。”

露茜生气了。难道福什里不敢与她一块公开露面吗?不过,她的火气很快消了,转到另一个话题:“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认识娜娜?”“娜娜!我从来没见过。”“真的吗?有人肯定你和她睡过觉呢。”

这时,站在他们面前的米尼翁将一个指头贴在嘴唇上,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了。露茜问为什么,他指一指从旁边经过的一个青年,悄声说道:“那就是娜娜的情郎。”

大家转过头看那青年。他的确风度翩翩。福什里认出他是达盖内,一个在女人身上花了三十万法郎的小伙子,现在做点小的股票投机买卖,以便赚点钱,不时给女人送送鲜花,或请她们吃一两顿晚饭。露茜觉得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啊!瞧,布朗施来了。”露茜叫起来,“就是她告诉我你和娜娜睡过觉。”

布朗施·德·西弗里是位胖胖的金发女郎,一张俊俏的脸圆乎乎的。陪伴她的男子却很瘦小,但仪表讲究,十分高雅。“克萨维耶·德·旺朵夫伯爵。”福什里悄声向拉·法卢瓦兹介绍道。

伯爵和记者握了握手,而布朗施却和露茜激烈地争执起来。她们俩的裙子,一条蓝色,一条红色,都镶了边饰,堵住了通道;她们嘴里一再说出娜娜的名字,声音尖尖的,引得过路的人都驻足倾听。德·旺朵夫伯爵领着布朗施走了。现在,娜娜这个名字像回声似的,响彻前厅的各个角落,而且等待越久,呼唤的声音越来越高,欲望越来越强烈。这戏到底还开演不开演?不少观众掏出怀表看时间;迟到的观众不等马车停稳就往下跳;一群群观众离开人行道进入剧院。闲逛的人慢步穿过煤气灯照亮的空地,伸长脖子往剧院里张望。一个顽童吹着口哨走过来,在剧院门口的海报前停下脚步,扯开嗓门怪声怪气地喊道:“喂!娜娜!”随即趿着破拖鞋,屁股蛋儿一扭一扭地走了,引起一片哄笑。一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也跟着喊起来:“娜娜,喂!娜娜!”人们你推我挤,检票处吵了起来,喧哗声越来越响,只听见嗡嗡的人声里这里呼唤娜娜,那里要求娜娜。一种愚陋的思想、粗俗的性感支配了人们的头脑。

在这片喧闹声中,终于响起了开演的铃声。就听见从剧院门口直到大街上一片嚷声:“响铃啦!响铃啦!”人们你推我挤,争先恐后,检票处不得不增加了人数。米尼翁一副不安的样子,终于又抓住了没去看罗丝着戏装的斯泰内。拉·法卢瓦兹听见第一声铃响,就赶忙拉着福什里,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生怕错过了序曲。观众这样互不相让地拥挤,使露茜·斯特华大为恼火。真是一些粗鄙的人,居然对妇女也推推搡搡!她与卡罗莉娜·埃凯母女俩走在最后面。现在前厅里已经没有人了;外面的大街上,仍保持着持续不断的嘈杂声。“就好像他们演出的戏出出都精彩似的!”露茜一边上楼梯,一边唠叨。

剧场里面,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站在他们的座位前面,再次举目四顾。现在整个剧院灯火辉煌,枝形水晶吊灯长长的煤气火苗,放射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芒,从拱顶上折射下来,把一层的正厅照得通亮。座椅石榴红的绒罩布闪闪发光,黄色的墙壁金光夺目;天花板的色彩过于强烈,但下面各种浅绿色的装饰,使耀眼的金光变得比较柔和。舞台前那排脚灯升高了,强光突然射到大红幕布上,像着了火似的;幕布又厚又垂,有着童话里的宫殿般的富丽堂皇,与台口两边粗陋的框壁适成鲜明对照。金色的框壁现出一条条裂纹,露出了里面的泥灰。场子里开始热起来。乐师们对着乐谱架调整乐器,笛子发出轻快的颤音,号角像在低沉地叹息,小提琴悦耳的声音在沸沸扬扬的人声之上飘荡。所有观众都在说话,你推我搡,冲锋似的争占座位。外面的走廊里更是拥挤不堪,无尽的人流好不容易才通过各道门拥进场子。人们相互打招呼,衣裙相互摩擦;在连续不断的女人裙子和帽子中间,夹杂着黑色的男人燕尾服或长礼服。一排排座位渐渐坐满了人,就见这里露出一个女人特别显眼鲜艳的衣服,那里一个轮廓秀气的头低下珠光熠熠的发髻,一个包厢里露出一角白若凝脂的肩膀。大多数女人安闲地坐在座位上,懒洋洋地摇动着扇子,一边观看拥挤的人群。前座的一些年轻绅士站在座位旁,敞开坎肩,钮孔上别着栀子花,戴手套的手举着望远镜。

两位表兄弟寻找着熟悉的面孔。米尼翁和斯泰内并肩坐在楼下的包厢里,手腕子搁在天鹅绒包的栏杆上。布朗施·德·西弗里似乎一个人独占了楼下的一个边包厢。但拉·法卢瓦兹特别留心达盖内。达盖内坐在正厅前座,在他和福什里前两排。他旁边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顶多十七岁,看样子是个逃学的中学生,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福什里打量他时还冲他微微一笑。“二楼楼厅那位太太是谁?”拉·法卢瓦兹突然问道,“旁边坐着一位穿蓝衣服姑娘的那位。”

他指了指一位胖妇人。那妇人的胸褡绷得紧紧的,一头已变成白色的金发染成了黄色,一张圆胖胖的脸,给胭脂抹得红红的,额上像小姑娘似的垂着短发,使整个脸显得臃肿。“那是佳佳。”福什里淡然答道。

见表弟听了这名字现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补充道:“你不认识佳佳?在路易-菲力普在位初期,她曾经是一代尤物呢,现在不管去哪里,总带着她女儿。”

那姑娘,拉·法卢瓦兹一眼都没看。有幸一睹佳佳的风采,他万分激动,目光再也离不开她。他觉得她还很有风韵,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时,乐队指挥将指挥棒一挥,乐师们开始演奏序曲。还不断有观众进来,场子里乱腾腾的局面有增无减。都是专门看首场公演的观众,每次总是这些人,其中不少是亲密朋友,彼此重逢,笑容满面。一些老观众,见面就打招呼,随随便便,轻轻松松,连帽子也不脱。整个巴黎——文学界、金融界、娱乐界的巴黎全在这里,还有许多新闻记者,为数不多的作家,交易所的投机家,数量比良家妇女多的烟花女子。总之,这是奇特地聚集于一堂的一批人,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天才,却受到形形色色的恶癖戕贼,每张脸上都流露出同样困乏、同样兴奋的神色。福什里经不住表弟问这问那,就指点他看各报社和各俱乐部的包厢,然后一一向他介绍戏剧评论家。其中有一个形同槁木的瘦子,两片薄薄的嘴唇,俨然是一副爱恶语伤人的样子;尤其是一个胖子,一副挺憨厚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旁边一个淳朴的姑娘肩头,用充满父爱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

福什里突然停止了介绍,因为他惊奇地发现,拉·法卢瓦兹正与对面包厢里一个人打招呼。“怎么!”他说道,“你认识缪法·德·伯维尔伯爵?”“唔。早就认识啦。”埃克托回答,“缪法家有个田庄与我家的田庄相邻,我经常上他们家。伯爵夫妇俩与他的丈人德·舒阿侯爵住在一起。”

埃克托见表兄现出惊讶的样子,十分得意,出于虚荣心,又进一步介绍了一些细节:侯爵是国务参事,伯爵则在不久前被任命为皇后的内侍。福什里抬起望远镜观察伯爵夫人,只见她有一头褐发,肌肤白皙丰润,一对黑溜溜的眼睛十分动人。“幕间休息时你给我引见一下,”福什里说道,“伯爵我见过面,不过我希望成为他们家星期二聚会的常客。”

从上面的楼座传来有力的嘘声。序曲已经开始,人还在不断进来。迟到者迫使整排人站起来为之让路;包厢门开关得砰砰响;有人在走廊里扯开嗓门争吵。说话声一刻不停,恰如黄昏时分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场子里一片混乱,人头攒动,手臂挥舞,坐下的人尽量想把腿脚伸得舒服些,站着的人硬是伫在那里想最后向全场望几眼。正厅昏暗的后排传来愤怒的“坐下!坐下!”的呼喊。一种激动的情绪传遍了全场:终于就要看到这个名字如雷贯耳的娜娜,看到全京城议论了一个星期的娜娜了。“瞧!”一直没有停止说话的拉·法卢瓦兹突然叫起来,“有一位先生陪伴露茜。”

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舞台右侧的包厢。卡罗莉娜和露茜坐在前面,后面依稀看见卡罗莉娜母亲端庄的面容和一个高个子青年的侧影。那青年有一头漂亮金发,仪表非常讲究。“看呀,”拉·法卢瓦兹又一次说道,“露茜包厢里有位先生。”

福什里这才用望远镜向舞台右侧的包厢望去,但立刻转过头来。“唔!那是拉博德特嘛。”他以满不在乎的口气咕哝了一句,意思似乎是说:那位先生坐在露茜包厢里,不论谁都会觉得是一件自然的、无关紧要的事。

后面有人喊:“安静!”他们不得不闭嘴。现在整个场子一片肃静,从正厅前座到楼座,一排排脑袋挺得笔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这出《金发爱神》第一幕的地点是奥林匹斯山。山用纸板做成,背景是几朵浮云,右边是主神朱庇特的宝座。首先出场的是彩虹女神和酒童。他们在一队天国仆人的帮助下,一边齐声歌唱,一边为诸神开会布置座位。只有雇来捧场的人鼓掌喝彩,观众暂时还摸不着头脑,还在等待。然而,拉·法卢瓦兹却为克拉莉丝·贝尼鼓了掌。克拉莉丝是博德纳夫的小娘儿们中的一个,扮演彩虹女神,身穿蓝色戏装,腰系一条宽大的七色彩带。“你知道,为了系那条彩带,她脱掉了衬衫哩。”拉·法卢瓦兹对福什里说道,故意亮开嗓门,让其他人听见,“今儿早上我们试过,衬衫如果不脱掉,就会在腋下和背上露出来。”

这时,场子里微微骚动起来。原来罗丝·米尼翁扮演成月亮女神登台了。她又瘦又黑,像一个又丑又可爱的巴黎顽童,无论身体和相貌,都不配演这个角色,但她丑中颇显示出魅力,仿佛她本身就是对她所扮演的角色的讽刺。她上场时唱的曲子和歌词都非常蹩脚,意思是埋怨战神想抛弃她去追求爱神。她唱得十分拘谨,有点羞答答的,但充满轻佻的暗示,挑逗得观众兴奋起来了。她丈夫和斯泰内并肩坐在一起,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当观众非常喜欢的男演员普吕利埃登场时,全场欢呼起来,因为他装扮成将军,即田舍花园里的战神模样,头上插一根很大的羽翎,腰间佩一柄高及肩头的长剑。他厌倦了月神,因为月神在他面前总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为此,月神发誓要监视和报复他。这段二重唱以滑稽的蒂罗尔山歌调结束。普吕利埃的声音像只发怒的公猫,唱得令人捧腹。他以走红的青年男主角自居,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派头,但又十分讨人喜欢,一对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俨然是一个英雄好汉,引得包厢里的女士们不停地尖笑。

随后,观众的热情低落了。接下来几场戏十分沉闷乏味。直到老演员博斯克头戴一顶大得出奇的王冠,扮演成愚笨的主神朱庇特登台,为了厨娘的账目,与天后朱诺吵嘴,观众的情绪才稍许活跃起来。但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和其他神祇一个接一个出场,几乎又把气氛破坏了。观众不耐烦了,场子里一片令人不安的低语声,而且越来越响。大家都觉得兴味索然,抬起头东张西望。露茜和拉博德特说说笑笑;德·旺朵夫伯爵在布朗施宽阔的肩膀后面探头探脑;福什里用眼角偷偷观察缪法夫妇。缪法伯爵神情严肃,像没看懂;伯爵夫人则似笑非笑,目光涣散,一副沉思的样子。突然,在这微微骚动的气氛中,被雇来捧场的人鼓起掌来,掌声很有节奏,像一队士兵在放枪。大家都转向舞台。这回总该是娜娜出场了吧?这个娜娜真是千呼万唤不出来。

出场的却是酒童和彩虹女神引领的一帮凡人,全是有身份的绅士,又全是受骗的丈夫。他们来向主神控告爱神,说她过分点燃了他们的妻子的欲火。这段合唱哀切而天真,间以流露真情的沉默,饶有兴味。剧场里一传十十传百地叫开了:“王八合唱!王八合唱!”大家希望这嚷声持续下去,便高喊:“再来一遍!”每个合唱队员长相都挺滑稽,的确配得上“王八”这个称呼,尤其有一个胖子,一张圆脸像一轮满月。这时火神怒气冲冲地上场,要找他已离家出走三天的妻子。合唱又开始,向火神这个王八神祈求帮助。火神这一角色由冯丹饰演。他是一个丑角,具有下流和独创的天才,身体随心所欲地狂扭乱摆,一副乡村铁匠的模样,套一头火红的假发,光着的膀子上文了许多被箭穿透的心。只听见一个女人情不自禁地高声嚷道:“啊!他真是个丑王八!”所有女人都笑着鼓起掌来。

接下来的一场戏显得特别冗长。朱庇特没完没了地召开诸神会议,研究受骗的丈夫们的请求。娜娜总是不出场!难道要留着她来谢幕不成?过久的等待终于使观众不耐烦了,场子里又响起嗡嗡的低语。“情况不妙啊,”米尼翁喜形于色地对斯泰内说,“这一下够她好看的,你等着瞧吧!”

这时,舞台背景的云彩散开,爱神出现了。娜娜,一个年方十八的姑娘,个子确实很高大很健壮。她穿着洁白的女神紧身衣,金色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泰然自若地走到前台,向观众嫣然一笑,便唱起了主题歌:

薄暮时分,爱神游荡……

当她唱到第二句,全场观众立刻面面相觑。博德纳夫是开玩笑还是别出心裁?大家从来没有听过唱得这样不合调、这样蹩脚的声音。她的经理的评价是对的:她唱起歌来像面破锣,连在台上该保持怎样的姿势都不懂,一双手拼命往前伸,整个身体乱摇乱晃,令人觉得很不得体,甚至很俗气。正厅后座和楼座已经有人喝倒彩,还有人吹口哨。正在这时,前座一个正处于发育变嗓音阶段的少年,严肃地嚷了一句:“棒极啦!”

全场观众望去,原来是那个天真可爱的逃学的中学生。他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金发下的脸蛋因为看到了娜娜而显得非常兴奋。他发现大家都扭头看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情不自禁大嚷了一声,于是顿时满脸通红。观众都笑了起来,仿佛把刚才的不满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也没人吹口哨。那些戴白手套的年轻绅士被娜娜优美的线条迷住了,如痴似醉地鼓起掌来。“对!唱得好!棒极了!”

娜娜见全场笑了,自己也笑起来。愉快的气氛顿时倍增。这个漂亮妞儿,倒是蛮有趣哩!她笑的时候,下巴上现出一个讨人喜欢的小酒窝儿。她等待着,无拘无束,随随便便,一下子就与观众打成了一片。她向观众眨眨眼睛,仿佛是说:论演戏的本事,她一文不值,不过没关系,她有别的长处。她向乐队指挥摆摆手,意思是说:“继续吧,老伙计!”接着就开始唱第二段:

午夜时分,爱神经过……

声音还是那样酸溜溜的,但现在它巧妙地搔着了观众的痒处,使他们不时产生微微的战栗。娜娜始终笑吟吟的,樱桃小口显得十分光鲜,微微发蓝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她兴奋得鼻子向上翘起,粉红色的鼻翼不断翕动,面颊像火一样通红。现在,观众一点也不觉得她看不顺眼了;相反,男士们都纷纷把望远镜对准了她。唱到这一段末尾时,她的嗓子全哑了。她情知唱不到头,便不慌不忙地将腰肢一扭,让薄薄的紧身衣下面圆圆的臀部凸现出来,同时收腹,使胸部高高挺起,向前伸出双臂。全场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她立刻转过身,向台里走去,让颈背对着观众;颈背上长满红棕色短发,像动物的茸毛一样,掌声更热烈了。

这一幕结尾的场面比较冷落,火神想给爱神一记耳光。诸神开会,决定先去凡间进行调查,然后再对受骗的丈夫们的控告做出答复。就在这时,月神偷听到爱神和战神谈情说爱,便发誓要在赴凡间调查期间监视他们俩。在这一幕里还有一场戏:由一名十二岁的小女孩扮演的小爱神,不管听到什么问题,总是用哭丧的声音回答:“是的,妈妈……不是,妈妈……”还一边用手指掏鼻孔。这一下惹火了朱庇特,他摆出主神的威严,把小爱神关进一间小黑屋子,罚她把“爱”这个动词的变位背二十遍。第一幕最后的大合唱比较吸引人,演员和乐队都演得十分精彩。幕布一落,被雇来捧场的人拼命鼓掌,想让全体演员出来谢幕,可是观众都已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

人们挤在一排排座椅之间,想走走不动,你推我搡,一边交换看法。只听见众口一词:“糟透了!”

一位戏剧评论家说这出戏要大加删节。不过,戏本身怎么样无所谓,大家议论的主要是娜娜。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是头一批出来的,在正厅前座外面的走廊里遇见了斯泰内和米尼翁。这条走廊又矮又窄,像矿井里的坑道令人窒息,只有几盏煤气灯照明。他们在右边的楼梯脚下停了一会儿,那里是楼梯扶手拐弯处,不受拥挤。楼上廉价座位的观众接二连三下来,大头鞋踩得楼梯咚咚响,黑礼服潮水般涌过;一位女服务员推着一张椅子,里面堆满衣服,拼命护着它不让人挤翻。“我认识她!”斯泰内一见到福什里就大声说,“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我想是在俱乐部。当时她喝得醉醺醺的,是被人家搀扶离开的。”“我也记得不大清楚了。”记者说,“我同你一样,肯定也见过她……”

他压低声音,笑着补充一句:“可能是在老鸨特里贡家。”“当然啰,肯定是在一个下流地方!”米尼翁说道,他显得义愤填膺,“随便让一个下流女人登台,观众还鼓掌欢迎,这真叫人恶心。要不了多久,舞台上就没有正经女人了……是的,我早晚要禁止罗丝演戏。”

福什里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楼梯上大头鞋响声不断,一个戴鸭舌帽的矮子拖长嗓门说:“哎哟哟!她那身肉真肥,够饱餐一顿的。”

走廊里有两个年轻人,头发烫得很卷曲,衣着考究,假领子露出两个硬领角,站在那里争论。其中一个一迭声地说道:“糟透了!糟透了!”并不说明理由。另一个则反驳说:“好精彩!好精彩!”也不屑于陈述理由。

拉·法卢瓦兹认为娜娜演得很好,但也小心翼翼地指出,她如果对自己的嗓子加以训练,就会演得更好。斯泰内本来已不再交谈,听到这评价,仿佛惊醒过来了。究竟怎么样还得等着瞧,后面几幕也许会彻底砸锅。观众的脸上虽然露出了好感,但他们的心远远没有被打动。米尼翁断言,这出戏演不到终场。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去楼上的休息厅,米尼翁便抓住斯泰内的胳膊,靠在他肩上,咬着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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