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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15: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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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思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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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拂行人首

翠拂行人首试读:

亲炙的滋味(代序)

黄念欣

今年五月份在岭南大学的

个会议上,遇上好久不见的研讨会稀客钟晓阳,我不禁走上前挽着她说:“见到你真温暖。”她却回答说:“刚才坐在小思身旁,那种感觉才叫温暖呢。我现在始知什么叫‘亲炙’。”她说的我当然明白,也当然同意。

黄继持师早于《试谈小思——以〈承教小记〉为主》一文说过:“读小思的文章令人气静神凝。这里故意不用‘气定神闲’的‘闲’字,怕引起类似‘闲散’、‘闲逸’的联想”,确是定评。所以若说卢师小思让人“如沐春风”,总觉未尽其神,因为“暖风熏得游人醉”,不是读小思散文的经验。小思的温暖,总带有一点点亲近的教化、灼热的省思与不安,一种陶铸人群的儒家精神。

说到儒家精神、中国传统,兼之近日香港讨论德育及国民教育之风波,大家很容易把儒家与约束规范,克己复礼划上等号。夏济安曾于《旧文化与新小说》一文中遗憾地指出儒家思想在民国以来没有产生过什么重要的文艺作品,甚至说“我们还没有看见一部文艺作品,是在新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写成的”。此文距今虽已超过半世纪,夏先生所着重讨论的亦是中国现代小说之表现,但仍能让我们细想,在两度打击下,儒家文化对中国现当代文学还可以有怎样深刻的影响与对话?

这恐怕不是一篇短短的序文能够解答的大哉问,但我仍希望在此提出一点看法:儒家精神在文学上的表现肯定不只一种,但小思散文所映照出来的光与热肯定是其中一种。这固然不算是很有想象力的联系,谁不知道小思师承大儒唐君毅、牟宗三诸先生,以教育薪传为己任,以至穿梭古今诗文时的一派儒雅气质。但我所指的儒家精神更是在这些因缘以外的,那是从人性出发,了解人生悲欣起跌,感受鸢飞鱼跃一花一草,并由文学发扬出来的一种生命体会。一

丰子恺的漫画世界自有其风神隽永的自足之处,但我始终认为明川(小思)的《丰子恺漫画选绎》系列散文对诠释丰先生的笔下世界功不可没。雅正的文风与画风心心相印固然是其中原因,然而小思作为一位天生的文艺教育家,我觉得当中偶尔稍稍点破题旨或启发诱导的文字,正是《选绎》的风格与精神所在。例如读者可以认为《草草杯盘供语笑 昏昏灯火话平生》中最后一句“但没有那个蹲着吹火的人更可爱!”太扬露作者对侍仆阶级的不平,又或如《

小桌呼朋三面坐 留将一面与梅花

》中作者还是禁不住把留座梅花的雅兴与香港人“三缺一”的世俗思维联合来唏嘘一番。这种直言感慨,不放弃任何触类启发机会的写法,在散文作法上高下如何,仍可商榷;但在“选绎”的层面上,我认为小思罕有地把散文的抒情与文学教育功能结合起来,用短小的篇幅,清澈的观点,以一种杠杆原理支撑起一个文章以外的大千世界。

小思曾经说过,丰先生的《护生画集》,在同仇敌忾的抗战岁月里,曾是极不合时宜的,但狂流日子过后,我们才会发现,那个有诗、有杨柳、有儿童、有万物生灵的有情世界,正是乱世中人最需要向往体会的。这实在是我多年来阅读丰子恺散文与画的最重要的一块敲门砖。《论语》中所谓“风乎舞雩”的境界,对终极理想世界之渴念,在丰子恺的漫画中随处可见,在小思的散文中亦持续可见,当中的承传,诚如《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所言:“人的年寿有尽的时候,但有些事情是超乎年寿的。他传递的信念,像盏灯,自有后来人,接着!”为此我把这一批早年的作品放在文集之首。二

小思散文的许多名篇,无疑都来自《承教小记》;说到以教育为题材的散文,更是驾轻就熟,卓然成家。这都让我们很容易忘记,教育其实是怎样屡遭困顿的一项终生事业,面对的挑战考验又是怎样日新又新。小思的言教身教,经验之谈,自然是无数好老师的楷模与启迪之源,但我在这些散文中更多读到的是种种反省、检讨、困惑与求索。清新者如写于一九六九年的《

活的一课

》,活现了一个青年教师自得后的顿悟,令人惊叹小思原来也有青涩时。追念唐君毅老师的几篇则不但见出学生对先师依依不舍之情,也直写了师生间软弱迷惘时的相知与互信。《师徒关系》一文说得清楚:“川上山上,老师都有过寂寞无奈的试探。门徒从师学艺,从无到有,过程中也得付出很多,不是平白呆坐,等待饲养。”传授艰难,承教也难,但师徒恰巧就是相互在生命中共历了授受的历程,缘分不浅。

关于教育工作者,小思有许多妙喻,其中常提到的有“纤夫”,有教学经验者自有个中辛酸的领会,但我更喜欢的是另一个比喻,就是黑泽明电影《红胡子》中的老医师。读《〈红胡子〉精神》总会勾起我再看这部电影的渴望:小女孩一次又一次拨开老医师手中的药匙,红胡子医师始终面露笑容,侧一侧头又重新再来,然后小女孩推拨药匙的力度渐次减弱,到最后终尝一口。那种坚持的感动,那种教育工作者与医者之间的联想,惟小思有此感悟。二〇〇二年卢师荣休,声言从此退出江湖,钻研吃喝玩乐的小思却屡屡“食言”,在报章上持续发表对当前最新教育政策的见解。篇幅虽短,却情理实例兼备,本集抽取其中有关“通识”教育的数篇,以证小思对教育之关注,实在是不可能有终点的。三

小思毕业后执教鞭七年,后得唐君毅老师的劝导前往日本京都大学任研究员一年。此事见于《承教小记——谨以此段文字追念唐君毅老师》,复再于《

蝉白

》中细数其中意义。有关日本一年之纪事细见于散文集《日影行》,当中两国文化的对照,以及历史恩仇与唏嘘,在五四留日中国作家一脉中早有承传。但物换星移,京都一年对小思为学为文的意义,更多了种种激励与婉转,实在是很值得有心者探索研究的。这里选收早年《日近长安远》、《京都短歌》,以至近年的《

那一夜

》和《

南禅听泉

》,让读者体会小思对日本的几种情感,并从这关键的京都一年,看小思如何在一个勤恳有承担的教育工作者之上,添加散文家的善感与哲思。

在现代散文课上小思尝言及晚明小品与西方essay与现代中国小品文的关系,当中提到晚明小品之耽溺,而小思散文与晚明小品一路最大分别也许就是洗脱了这份耽溺。诚然我们可以从《

秋之小令

》、《冬之小令》此一系列文章中得见四时流转之美,但即使如春日持伞看新绿,一室之中静观苔色此等正宗闲情雅事,在小思文章中亦多见物我之间的积极对话,好像“每天下课回来,静静看住几盆苔,宛似精神沐浴,悠然清新。然后,平心静气开始在灯下改卷子”这种收结,实在是积极多于耽美。犹记得小思昔日教导我们“每日静对自然五分钟”,同学之间有多少能做到的不能知,但老师身体力行,经常在早课前的清晨七八点间在新亚圆形广场得见她的身影却是事实。在小思的写景散文中,不论江南还是京都,皆确见山水有情,惟此一有情山水,始终与一个明澄的思维,平等、耐心、珍重地对话着。四

说到香港、说到湾仔,在小思的散文中也许不比中国或京都简单。小思的香港情怀,在她的学术与文学世界同样精彩。散文作品主要见于《不迁》、《香港家书》、《香港故事》;学术贡献则见于《香港文学散步》及所编撰的《香港的忧郁》、《香港文踪》、早期香港文学作品选及藏于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的香港文学资料档案。小思的香港研究千丝万缕又堂庑甚深,并非这本散文集要处理的内容,但无论学术考据还是个人忆旧文章,小思对笔下的“过去”都有一种“慎终追远”的珍重之情。这里说的“终”和“远”不一定意旨消极的死亡与流逝,而是包含中国人期望万事万物尽量终始俱善的理想,对故人、故事和故物,无不尊重、记取和保留。

在此慎终追远的前提下,小思的怀旧却有相当活泼的面貌。除了以细致白描叙写香港身世朦胧的《香港故事》、睹物思旧的精致小品《怀旧十题》,以及遥寄粤曲、粤剧和粤语片文化的《人间清月——敬悼任姐》、《旧衣冠》和《粤语片启示录》以外,这次编选过程中还有两大收获。一是满足了儿时对敬爱的老师的好奇心,得见小思小时候的成长与个性,以及与父母共度的悠闲时光点滴。《紧张》是让人莞尔的好文章,见识过卢师处事之谨慎周详的人,自能体会这篇自况短文的《世说》笔法。《故事》记亲戚长辈间聊起的旧闻沧桑:“她们撩拨了我沉寂已久的记忆系统,我努力搜索她们所说的前前后后,企图重构失落已久的生命。”结合一篇篇儿时记忆、街角回声,很能让人同感怀旧的温柔与痛惜。小思写父女之情亦不少,说到娱乐及饮食的口味,更有“饮下午茶,我算是家学渊源”、“我吃零食的习惯,是父亲嫡传一派”的自豪!近年小思在专栏中写父母形象愈见丰富与俏皮,《睇大戏》和《母亲的说法》最见父母二人不同调教方法的有趣对照,这种鲜明的教育角色分工,我认为甚具参考价值,也许可以在现时五花八门的育儿理论闷局中,打出一扇透气的窗户。

另一点意外的收获就是认识到小思广泛的品味与兴趣,一切从《骨子》一文说起。文章从广州方言“骨子”重温一个时代的别致、精雅、玲珑,由此再看其他篇章如何由一方日本纱帕追记炎夏的清凉,从一颗牛奶糖记录童年满足的滋味,足可看见小思近年专栏文章内常见的“骨子”风味。再加上《我与娜拿的挣扎》写小思连日“打机”攻克《盗墓者》的沉迷与启悟,以及因为篇幅关系未及在本文集收录的各种旅游笔记,我真切地感到,近年小思短文中“游于艺”的况味,其实很值得营营役役的香港人细嚼。五

小思曾笑言自己是一个“嫁了给中文系的人”,那么文学与书,的确与她的生活与文章不可分割。卢师的学问向以资料详尽与考据精密见称,很容易让人忽略她在长久的课堂教学中精准、有感、甚至爱恨分明的文学意见,如何深深地影响着一代人对文学品味的追求与作家生命的追踪。《书林撷叶》看似闲闲几笔,却准确地速写了西西、钟玲玲、何福仁、淮远的四部作品的神态气味,知情者更不难体会出当中所代表的“素叶精神”之四端。这种敏锐在关于五四作家的文章中有更可歌可泣的写照。《染血的水袖》用拟物法写一代作家老舍临终前不忍的一幕;《赤都云影》写“东方稚儿”瞿秋白热血与童真视觉下的红色饿乡;《细读》以下几篇从评改的角度写沈从文才情以外的文字坚持。

然而小思最放不下的,可能还是中国一代女作家的命运。读《借箭》与《斯人寂寞》,除了认识萧红生平里的一段感情公案以及女作家的骨灰在香江的下落以外,更能总结小思多年来“文学即人学”的信念。她的“五四女作家研究”课上从来并没有眩人的理论或长篇的文学史背景,这些在图书馆内无数参考书中自有答案,卢师总是在一则又一则作家生平轶事,或一二精彩图片与书信之间,执住我们的对文学的“起心动念处”,让大家下课后仍念念不忘。本文中最后收录的《萧红〈呼兰河传〉的另一种读法》,最能说明小思读文学的方法、品味与眼光,紧紧抓住“人性”共同的荒凉,以说明萧红以一己的寂寞记录整个时代与世情的艰辛。

对于亲历卢师教诲者如我,编选《翠拂行人首》注定是一场承教之旅的重温,于是原本一个主编应有的许多责任与承担,都只能在一个承教者的虔敬与忙乱中勉力完成。感谢舒非姊的包容与协助,以及“香港散文典藏”策划人的信任。世道纷纭,展读小思散文却仍让人能有所执持,有所期盼,期望《翠拂行人首》的读者都能体会一种亲炙的滋味,透过文字,重拾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过的,珍贵的承教时光。一小桌呼朋三面坐 留将一面与梅花

老天,那该打的家伙居然说:“三缺一,麻将搓不成啦!”宽恕他吧!局促的都市人,实在难有多一点点美丽的联想。无论什么地方,四个人坐下来,麻将方块散开,便没有其他感情,全陷入了弥留状态——对不起,我只能想到“弥留”这个形容词!

现在,试想想:山斋小小,竹篱旁、梅树侧,算只有清茶水酒一盏,朋友来了,呼朋三面坐下,热情无限。留将一面与梅花,不只赏梅,还把梅花当成朋友,那就是天真无限,雅兴无限。一九七〇年六月五日

草草杯盘供语笑 昏昏灯火话平生

四碟可口小菜是可爱的,但纷陈的零食更可爱!

油灯相照是可爱的,但蜡烛明月更可爱!

老友正襟坐着谈天是可爱的,但盘了腿歪歪斜斜坐在草地上更可爱!

东拉西扯谈只要不谈俗务是可爱的,但谈闷在心里的话更可爱!

有一只懒猫看着我们是可爱的,但没有那个蹲着吹火的人更可爱!一九七〇年五月二十二日

寒食近也 且住为佳

这山城,“局促”是它的名字。住在里边的人,只知道一方呎土地,值得两千块钱。多少人有过这种联想:清明前,细雨纷纷的日子,有客拼了泥滑,拨开柳条,踏着落花,跑上山来看你。你开心透了,说着:“亭苑荒凉,亦堪款客。寒食近也,且住为佳。”小孩童也扯着衣衫嚷道:“伯伯别走。”于是,客就不推却,果真留下来,与你对酌细谈,住过了清明才走。

在这山城,去看朋友,留你吃一顿饭,还不打紧,可别天真得想住上两天,就是有不懂事理的小孩拉拉扯扯说别走别走,也别当真,因为:它的名字叫局促——住的环境和人情味都一样!一九七〇年六月十九日

煨芋如拳劝客尝

也许,如拳大的煨芋并不好吃,但主人的一番情意却值得珍重。

记得那年,从阿里山跑下来,还未赶到山下,已经日落,只好到山村人家投宿一宵。对于老主人夫妇居然肯让一群陌生人住进屋里,身为香港人的我们,感激成分很少,只有满心恐惧,就怕人家立下什么歪心。刚睡下来,突然有人叩门,吓得全身是汗,难道谋财害命的黑店主人要动手了?就跟他们拼一拼罢!可是,门开处,只见老人家提了一篮山桃,又殷勤又歉意地说:“夜已深了,山野荒村,没有好东西款待你们,就摘些桃子,你们润润喉吧!”

到如今,桃子味道如何,全都忘了,但主人情意,却盈盈于怀。一九七〇年七月三日

前面好青山 舟人不肯住

好一个聪明快乐的舟子。

好山好水,本该依依才对,他却偏不肯住,还说他聪明?是因他心不旁鹜直奔前程么?是因他快去快回,能多赚几个铜板么?都不。根据佛家说:世上好的坏的都是虚幻。过眼云烟,看看倒不妨事,但若执著地要住、要占有、要属于,那就是把心托在虚幻上,仿似想站在云端,自然到头来了无着落,痛苦烦恼便由此而生,因此,《金刚经》说:“应无所住生其心。”

从前听说僧人不会在阴凉桑树下住上三晚,为的是怕生了感情,伤了静心,觉得十分不对劲,但自己失落得太多之后,就只能说服了,服了。一九七〇年七月三十一日

溪家老妇闲无事 落日呼归白鼻豚

赶得气啾啾,好容易才从像蝗祸般的汽车群中钻出来。天见怜,努力冲刺,让我追及一班正要启航的轮渡。就是那么的一个世界,到处是人碰人,有不完的工作、娱乐、约会,一会儿挤巴士,一会儿挤地铁……等我老了,不再工作,便到乡下去,买间茅屋,要一泓溪水,有竹篱笆,有小山,然后,养些小动物,还干些什么?古代人才织布、打线球,我吗?该看看书,不妨磨墨写字。什么都不理会,闲闲的,就只等黄昏,朝门外喊:“回来啰,太阳下山啰。”小动物都回来了……等一等,渡轮泊岸了,要挤车,有机会再想下去。一九七〇年九月二十五日

垂髫村女依依说 燕子今朝又作窠

据说:燕子是多情的。每年,春风还薄薄的时候,它们就从老远的地方回来。回到旧日曾住的雕梁藻井、檐下廊边,细语商量不定。它们忙了剪风裁柳,忙了衔泥作窠,又忙了呢喃诉说许多远方可悲、可喜的故事。年年,从不爽约。

人对人说:“明年,燕子再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不论是挥鞭,还是解舟,终归都是去了。

今朝燕子果真从切切的盼望中回来。小女孩实在高兴极了,傍在人的身边,依依地说:“看!燕燕又造窠啦!”

多情的燕子,无知的小女孩,可知道:你们正在伤着人家的心哩!一九七〇年十月九日

翠拂行人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当年,湖畔有香尘十里,春风把柳陌的碧绿都凝住,映着半湖闲闲春色。

那时,我还年轻,总爱过着雕鞍顾盼,有酒盈樽的疏狂日子,等闲了春的殷勤,柳的依依。

有一天,我向江南告别,只为自信抵得住漠北的苍茫。我对拂首的柳说:“你别挽留,我有出鞘宝剑,自可不与人群。”

蓦地,我从梦中醒来,发现了雨雪霏霏,发现了满头华发,发现了四壁空虚。我已经很累了,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念曾拂我首的柳丝。一九七〇年十月三十日

人散后 一钩新月天如水

人的一生,遇上过多少个一钩新月天如水的夜?

此夜,可能是良朋对酌,说尽傻话痴语。

此夜,可能是海棠结社,行过酒令填了新词。

此夜,可能是结队浪游,让哄笑惊起宿鸟碎了花影。

此夜,可能是狂歌乱舞,换来一身倦意,却是喜悦盈盈。

但,谁会就在当下记取了这聚的欢愉,作日后散的印证?蓦然回首,人散了,才从惘然中迫出一股强烈的追忆,捕捉住几度留痕。

聚、散,聚、散,真折煞人了。

今夕,人散后,夜凉如水,请珍重加衣。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四日

今夜故人来不来 教人立尽梧桐影

来?不来?在那一弹指顷来?在千万劫后才来?还是日换星移了也不来?

如果肯定是不来了,我会痛痛快快一走了之,虽然很苦,但也很爽快。或许,我会哭着哭着,吊那逝去的梧桐影子。偏偏就碰上这“不可预料”。不能走,因为恐怕刚走开,便来。也不能哭,生怕来了,赶不及抹去泪光。也更不能生气,只为没谁说过来或不来。

是谁?戈多还是撞树的兔子?“若有所待”!是它描绘了整个人生!一九七一年二月二十六日

卧看牵牛织女星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夜夜,看横亘漠漠天庭不知道多少年代的银河,有人自会潸潸落泪,痴得为他数遍指头等那七夕来临。

别信那些慰人的谎话,那盈盈一水,并不是清而且浅,要泳也要不少光年。抬头看,何曾有多情喜鹊,为他俩架起可渡的长桥?

七夕,只是个叫人记起伤心故事的日子。其实,用不着担心这古老的故事会湮没无闻,因为——

世上从没有新鲜的爱情故事,千年万代,重现又重现,叫人伤心,你要记的只是许多不同的名字罢了!一九七一年九月三日

衔泥带得落花归

春来,春尽,本是无比平凡的事,但年年,总惹来无数的兴奋、叹息,只为她曾灿烂得如此动人心弦,又曾零落得一去无迹。

竞夸轻俊的燕子,该是细意营巢,却又带来片片落花,惜春者便另有怀抱了。那边,有人袖手轻喟,为的是“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这儿,有人凄然下泪,是因“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尽管竭力留春,她还得要去!

就只好,留了点点残英,记取许多回忆。也让她洁来洁去,漂流处,莫趁潮汐。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二日

一枝红杏出墙来

那是一堵高墙,却挡不住天地生机!

有一株杏,在雨水轻洒过后,就擒住了青色三分,不在流水,也不在尘土,春光已经偷偷像个无赖儿,闲倚在墙头向行人招手了。

历来,就偏爱这一个“出”字,是那么不犹豫,那么放肆。墙又如何?谁要镇日幽闭?管他墙里墙外,摇曳地就出来了!

行人,蓦然回首,好好看凝在枝头的春!

红杏不属于行人,行人也不属于红杏,此际,却是两两相属!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八日

有酒有酒 闲饮东牕

古来圣贤皆寂寞!都只为那情操那襟怀,少人领受得了!在高处,悠悠茫茫,古人足音渐远,应来者未来,那岂只是寒?

遣怀、遣闷、遣闲,有酒有酒!

陶潜低吟:“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刘伶一笑:“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传说鬼为夜哭,只为仓颉造字透露了天地机微。那么,鬼应再哭,因为人造了酒,也透露了人性的机微。醉眼中,定有一片苍茫!“有酒有酒,闲饮东牕。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潇洒风神永忆渠

“潇洒风神永忆渠”!这是跟丰子恺先生有五十多年交情的朋友,对丰先生的悼念诗中一句。

细细读着丰先生的学生潘文彦君编的《丰子恺先生年表》,真是百感交集。

别的不说了,只说所感最深的两件事。第一件:这年表的出版人是新加坡檐卜院的广洽法师,稍注意丰先生事迹的人,都知道丰先生曾对他的老师弘一法师,许下一宗心愿,就是愿以《护生画集》作为祝寿的献礼,画满六册,满一百幅,正好是法师百岁。这宗宏愿,并没有因为社会环境、政治情况的变化而受阻,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丰先生有个方外挚友广洽法师,在海外为他奔走募款出版。在年表里,更清楚看到这对深交五十多年的朋友,那种不渝的情谊。生前,有朋友关注,为自己奔走以了心愿;死后,有朋友专程祭奠,为自己出版年表,有友如斯,丰先生真是幸甚幸甚。第二件:这年表的编写者是丰先生的学生,而这个学生竟是“攻读电气工程”的。看“后记”文字,就了解他许下为老师编写生平事略的宏愿,要好好完成,委实艰难。“彼时实为环境所不许,工作迟迟未能有所进展。秋风萧瑟,梧桐叶凋,一年辛苦,检点所作,仅书卡、编目、文摘而已。”但终于在丰先生的亲友故交、学生胡治均、女儿一吟的帮助下,完成年表。个中困难,恐不是局外人能明白,正因如此,年表里包涵了学生对老师的一往情深。生前死后,都有学生如斯系念,丰先生真是幸甚幸甚!

丰先生为什么能享有这些“幸甚”?细细一想,便晓得这并非人人能享。人情交往,不失率真,也没利害争衡,除了少数势利存心,不可感动的人外,恐怕谁也不会对丰先生有什么不爱不敬的理由。他对天地间无私的爱心,对人和事求真善美的态度,就是连我们无缘见面只看作品的读者,也在千里外受到感动,那何况和他日夕相处,感情直接交流的人呢?

风神潇洒,但愿永存人间!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三日

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丰子恺先生逝世五周年祭

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纯朴的乡人依旧过着日出日落的平凡生活;而在这块土地上,毫无印记,提醒人们:这里曾孕育了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这个人在过去几十年里,凭着明慧和宽容,用文字和画,给我们带来温馨和爱。——而这个人已经离开我们五年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世道会变得如此怪异:“温馨”是腐化的表征,“爱”是嘲讽的对象。怀疑和怒火龁着人心,像患一场高热病。从此,人们眼中看不见春阳朗月、嫩草鲜花,只看见烈日暴风、荆棘败叶。

这时候,在小小的日月楼里,他——丰子恺先生沉默地仍握着笔,重复又重复画绘有杨柳、有诗、有儿童的画,抄下一首又一首含蕴着古人温厚特质的诗,译了一页又一页日本古代的故事。

在狂流暴风日子里,连沉默也成了一种罪状。恕我是卑微的人,我问:他怨么?恨么?他还相信率真和爱么?亲近他的人说:他默默喝一杯酒,然后平淡地闲话家常,或者用漫画家的幽默,恰当的叙述描绘一些事和人。他会跟小孩子玩耍,跟爱他的画的三轮车夫聊天。

他在等待!

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他是个爱乡土的人,回去喝过一勺故乡水后,归来,就安详躺下了。

他倦了么?不!宛如温柔的江南一湾水,恒久不断注入海洋,他的意念和他所信的,也静静地流满人间。

他等待,等待迷恋伪和恨的人们,像荡游罢的浪子回头。等待东风解冻,第一丝绿意自冰硬石隙、寒瘦枝梢冲出。

有人说:都五年了,骨灰已冷,还说什么等待?

人的年寿有尽的时候,但有些事情是超乎年寿的。他传递的信念,像盏灯,自有后来人,接着!

骨灰虽冷,他不计较。且看:

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春天还是会来的。一九八〇年九月十五日

活的一课

一个很晴朗的下午,我跑到浅水湾去,不是游泳,不是旅行,而是,上了活的一课。

是开放日,但这所学校却没有摆设些什么,至低限度没有堂堂皇皇的“图文并茂”场面。大概我是去迟了点,打正门进去,没有招待人员列队欢迎或来宾签名仪式,冷清得连校役也没个,使我冷了半截。好容易才打听得人们都在礼堂里,于是转弯抹角总算到达礼堂——的后台。哈,你说奇怪不?我竟会跑到人家的后台去。在那儿正站着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等着出台表演。可是,也许他们不想错过看别人表演的节目,于是嚷着要老师把通往前台的小门打开,好让他们能探头出去听听看看。职业本能使我反应得很快,立刻为那位老师设身处地想:唔!你们这班小鬼,门没有打开,已经吵成这个样子,打开了,还得了?一方面会影响台上表演的情绪,另一方面你争我夺去看,秩序如何维持?唔!好啦,既然这样热情请求,就开吧。可是,你们得守秩序,你们得静静的,你们得……还要说?自然一大套“老生常谈”的训词了。但令我既失望又惊讶的,那老师没有如此做。只见她笑笑,然后简洁地说:“开门,你们闭嘴;关门,你们谈笑。二者任择其一。”孩子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教师毫不犹豫地开了门,竟是如此爽快利落!这出乎意外显然使我有点生气。哼!毫无疑问是个初入行的教师!等着瞧,一会儿,学生不吵个半死才怪!就看看这活剧怎样收科,这倒霉老师如何下场。可是,我老早准备好的那副“幸灾乐祸”表情,始终没派用场,因为自从那门开了,直至轮到孩子上台去的一段时间内,他们真的一声没响过。由于低估了教师的能力和学生的信用,使我满怀咎歉。但我不能细想,必须赶快跑到台下坐定,敛神细看全由学生主持的游艺节目。

原来,开放日的标题是:联合国。不用图文,却由学生扮演各国代表,实实在在的开会、议事、表决。我正赶上看他们的闭幕仪式。台上表演的全是具有浓厚国家代表性的歌舞。只要看到那些简单而不失真的节目,就知道一定多是孩子的杰作。背后没有教师“呕心沥血”的监制和雕琢,一派纯真、但又不失规矩的表演,使人看了既佩服又开心。散会后,学生在动手执拾场地,没有任何教师“指导”,他们的行动充分表现平日训练有素。

真的,我上了一课。学生的能力是深藏而丰富的矿。必须先信任他们,让他们也建立自信。到时候,会发现他们好上自己十几倍。但对于长久在老师“提携”下的学生,要信任,放手让他们自己干,而又不出乱子的,那还要付出很多的耐心和时间。

最近,有机会让我实习这学到的一课,我愿“信任”使我的学生学得更多,做得更好!我愿“信任”使我更能欣赏和了解他们!我愿我不会失望!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五日

薪传略记

传火于薪,前薪尽而火犹传于后薪也。薪火相传之无尽,人只见前薪之尽,不知火传于后薪,永无尽时。

读着这段文字,心里很触动。想想:一堆柴薪为了供给光和热,毫不计较地拼命燃烧自己,渐渐成炭成灰。人在旁边看,总叹息说:“尽了尽了。”谁料得,火,已在燃烧中,由前薪传到后一堆柴薪去,尽的只是躯体,火却永无尽时——只要后继有薪!

我很幸福,自小就遇上许多好老师。由小学到大学,他们像毫无痕迹地,一点一丝影响了我,点检一下,要细细道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时间并没使我记忆褪色。从自己当起教师的时候起,面对着学生,老师的面貌音容,反而一天比一天,在脑海里浮现得更清晰。香港教育制度很容易令人气馁,有时候,学生的表现也叫人会一下子颓丧了,我也许会说些赌气话。可是,只要静下来,想想老师可能都曾遭到同样的挫折,而他们竟仍默默地承担下来,走着一条漫长的道路,气便平息了,第二天,依旧欣然踏进课室去。

我很幸福,自教书以来,遇上许多好学生。说好,并不是指成绩最好,乖乖听话的那一种。当然,也有成绩顶好的,但最重要的该是在感情交流中,我们彼此都承接了对方的影响。

我跟学生的深切认识,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顺利。有时,我们会闹意见,闹得有点大家都不大好过,但我们会尽力找出毛病来,在意见消融后,认识便自然深了一层。

记得初踏教坛那一年,大概有些心怯,对着高大个子的男学生,总板起铁青脸。学生果然怕得不哼一声,只是心里并不服气。终于,有人要说话了,他在周记里狠狠地提了意见,认为我不该吝啬笑容,要学生受苦。还清楚记得读着周记一刹那的愤怒,甚至责怪学生为什么只斤斤计较表面的笑容,而不欣赏我传授的知识。后来,想想自己的老师,也没谁会板起铁青脸,凭什么我会这样要学生无端受苦?就慢慢用力改过来。到如今,那个男学生已在远方结婚生子,相信他并不知道当年一篇周记,对我有这样巨大的影响。

师生间的沟通,许多时候,不会在课室里找到适当机缘。通过周记、课余闲聊,收效倒出奇的大。十年来,我读过无数坦率的周记,尝试了解、分担学生的苦和乐。到今天,当听到学生告诉我,他们的问题解决了;谁不再恨父亲了,谁跟闹别扭的妹妹和好了,谁想通了一些人生困惑难题,或者说:“老师,我也要我的学生写周记呢!很爱读,也用心修改他们的文字。”我便泛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愉悦心情。说到课外闲聊,理想的当是一盏清茶,在蓝天下草地上,师生对谈。忘不了自己对中国近代史的认识,有多少得自书房窗下、惠和园小径上、跟左舜生老师的闲聊中。也忘不了学懂多少唐诗宋词,是和莫可非老师在维园草地上的谈天中。如今,社会环境不容我带着学生到处跑,但相信,还有许多学生跟我一样,忘不了在教员休息室外边,那两张绿色藤椅上,我们谈到黄昏才散的情况。

学生离开学校以后,各忙各的,有些更到外国去了,见面时候不多,只是偶然街上巧遇、一个电话、一封短简,都充满了殷殷情意。

我看见老师坐在摇椅上,斜阳照着病弱身躯,晚风吹动了丝丝白发。我清楚知道:明天,要更用心讲授我的课、更关心我的学生,因为火正燃烧着我,这种使命,承担了,便义无反悔。一九七七年九月

告吾师在天之灵

老师:当臂缠黑纱,站在灵堂之前的时候,并不是我最悲痛的时候。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是痛定思痛,悲定思悲。您当恕我,这种完全为自己的损失而悲的自私。

自从在《人生之体验》一书,认识了您以后,我逐渐清楚看到一条应走的大路。多少年来,坚守着其中一些原则,冲破了许多困难,也确定了基本的人生态度。这些话,我从没有向您提过,因为,我想,您早就知道了。但有一句话,近几年来,一直困在心里,不敢问您。

老师,从您身上,我学习了坚持原则,待人以爱以恕,热爱中国文化。但日渐成长,才知道,在香港这个特殊的社会气候中,要实践起来,原是万分艰辛,人家是是非不分,跟风顺势,您却坚持原则,在人眼中,便变成个不识时务的大傻瓜!人家只讲霸道只爱自己,您却谈仁道恕,便成了迂腐的儒生。爱中国文化?那也只是个遥远声音。面对逆流,那股力,有时会使人对自己正坚持的原则也怀疑起来。我软弱了,于是,多少次怀疑您是不是真的那么坚强,想问您:“老师,您软弱过么?”

每次,我软弱的时候,就去看望您,想问您这句话,但,奇怪的却是:从您的谈话中,我会恢复信心,忘了要问的话。两三年来,一件件事实,更显示了您的坚强,人说您固执,固执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择善。人说您糊涂,糊涂的定义怎样下?在这人人自命理智的昏暗日子里。牟宗三老师说您心受伤而死!也许,受伤是事实,死也是事实,但这并不等于软弱!

您说过:“亲爱的人死亡,是你永不能补偿的悲痛,这没有哲学能安慰你,也不必要哲学来安慰你,因为这是你应有的悲痛。……这时是你道德的自我开始真正呈露的时候。你将从此更对于尚生存的亲爱的人,表现你更深厚的爱,你将从此更认识你对于人生应尽之责任。”老师,请放心,您的学生愿永远承担这种悲痛!一九七八年二月二十四日附记:唐君毅老师于一九七八年二月二日逝世。

一块踏脚石

“……在宁静中,你的思想情绪,在它的自身安所。在宁静中,你的性灵生活,在默默的生息。在宁静中,你的精神,在潜移默运,继续的充实自己。……”一个学生站在偌大而宁静的礼堂里,慢慢朗读上面一段话,几百人也在默默地听。

那是个多风的早上,唐君毅老师去世后一个月。

礼堂里,相信只有我一个人情绪最波动,因为恐怕只有我知道那段话的真正来源——一块踏脚石!

我的学生,在三月初要负责主持早会,主题是“宁”。我由她们自己去筹备、组织。负责早会文字编写的同学,从一本青年修养小册子里,抄下许多段文字,作为串连整个节目的主干,拿来给我看,问我好不好。没说什么,我同意了。问她知道不知道作者是谁,她说不知道。

那是唐君毅老师《人生之体验》一书里的几段话。就让他学生的学生朗读出来吧!是最好的致敬。她们并不知道唐老师是我的老师,也不知道唐老师是谁,竟吸取了他的思想,玄虚一点说,那是一段师教因缘:落实一点说,却证明了老师那本书,对青年人的确具有吸引和影响力。

不再说自己当年怎样受这本书的影响了。当教师以后,面对许多对人生十分迷惘、愤怨的青年,常自苦无能为力,不禁想起这本书。可惜,有段时期断了版,曾对唐老师提议重印,可是,他却说:“那是我年轻时,较浅的思想。”言下之意,是不想重印了。但,纵极高的山,也该有个接近平地的登山阶梯,能有多少中学生看懂《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道德自我之建立》、《中国哲学原论》等巨著?看不懂,就是那么好的思想,对他们也生不了作用。幸而,在一九七七年,这书终于修订重版了,宛如吾师临别人间,为照拂年青人,在登山口重置一块平稳踏脚石,好使他们上道远眺。《人生之体验》,是登山的第一块踏脚石!一九七八年三月七日

承教小记——谨以此段文字追念唐君毅老师

我,从没有在文字上,如此展示自己的过去,里面包含了许多缺点、软弱、无知。为了表示对吾师唐君毅先生的追念和敬意,为了让还不知道唐老师的同学,知道世上曾有这样的好老师,为了使自己对当下的缺点、软弱、无知,有不断的自省能力,我愿意叙述三段往事。

那年,我只是个初中一学生,一向在家里,是父母最宠爱的小女儿,但在两年间,却面临了母亲急病去世、年老父亲的续弦、年轻继母的敌视、父亲急病去世,还有各种大小不一的家庭变故。一下子,我觉得全世界的痛楚都集中到身上来。我怨恨上天亏待,分不出皂白的愤怒,使我仇视一切接触的人。就那样,独自躲在一间幽暗的中间房里,度过了四年。那屋,原是载满我童年欢乐的故居,为了恋恋于旧时记忆,忍受分租房客的欺压,不懂照顾饮食惹来的一身疾病,我似乎愈来愈沉迷那种一半出于自作的悲痛中。

初中三,是多么危险的一年!如同许多年轻人一般,我带着自以为是、闭塞、愤怒踏入心理变化最大的青年时期。尚幸的是母亲为我培养的读书兴趣,一直没有减退,功课做好后,不是到街上乱逛,就是躲起来看书。那年夏天,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在偶然机会中,认识了正在新亚书院兼课的莫可非老师(他是影响我最大的几位老师之一,可惜,也去世了)。在他指导下,有系统地读了一些中国文学作品。也是他,送给我一本唐君毅先生的《人生之体验》——对我来说,一本绝对重要的书。

于是,在灯下,我展读一段段异于寻常文学作品的文字,同时,也转入人生道上的另一里程。

我悲哀,他说:“真实的悲哀吗?他来了,你当放开胸怀迎接他。真实悲哀,洗去你其他的萦思,净化了你的心灵。雨后的湖山,格外的新妍,你的视线,从真实的悲哀所流的泪珠,看出的世界,也格外的晶莹。”

我不信任人,他说:“当你同人接近时,莫有十分确切的证据,你不要想他也许有不好的动机,这不仅因为你误会而诬枉人,你将犯莫大的罪过;你必是常常希望看见他人之善,你将先从好的角度去看人。”

我怠慢,他说:“你必须为实践你的信仰而工作。你不息的工作,为的开辟你唯一之自己,所以工作之意义,不在其所有之结果,而在工作本身。”他更教导我的生活兴趣要多方面化:“你的心感着多方面之兴趣,如明月之留影在千万江湖。这并不会扰乱你的心内之统一。在真正严肃的生活态度里,各种形式之生活内容,是互相渗透,而加其深度的。”

我开始平静下来,思索和尝试实践,盼望雨后的新世界。由于热爱唐先生的理论,我决定去当他的学生。于是,“升学新亚”,成为努力向往的目标。经济问题必须解决,为了取得奖学金,我开始集中精神读书,闯过会考和入学试两关。

现在回顾,真觉那时的愤怒,差点使我山穷水尽,是唐先生的《人生之体验》,为我拨开云雾,得睹天清地宁。

新亚入学口试的那天,主考人正是唐先生。他问了些很普通的问题,我怎样应付过去,现在也记不起来了,但最后一个问题,却仍清楚记得。大概唐先生看见表格上,志愿项中,六个空格,我全填了“新亚”,便问道:“你爱中国文化吗?认为在香港,中国文化能散播吗?”一向,我自以为爱中国文化,第一点答案该是肯定的。但第二点,由于生于斯长于斯,又受了许多年官校教育,我竟不加细想便回说:“恐怕没有什么希望!”唐先生听后,抬起头来看我的眼神,到今天,仍清晰印在脑海里,似乎有点惋惜我的无知,却有更多的疑问。往后,他再没说什么,便打发我出去。回来后,跟同学谈起,他们都吓唬我,会因那个不得体的答案,进不了新亚。幸而,不久,我便注册正式成为新亚学生了。

站在高大,蓝色玻璃窗的新亚图书馆内,夏日早晨的阳光,十分耀眼。我首次讶于学问的博大。蓦然,由中学毕业带来一腔“舍我其谁”的傲慢,完全散碎了。跟中学课程完全不同的科目、上课方式,使我心里充满亢奋,也带点手忙脚乱,尤其第一个月上唐老师的“哲学概论”课,我尽最大努力把听到的记录下来。这对于新生,实在十分吃力。

就在那年十月,新亚发生一宗悬旗事件。据说每年十月,新亚宿生都会悬挂国旗,但自那一年开始,由于接受了政府津贴,便不能再在校舍内挂旗了。作为新生的我们,并不太清楚是什么一回事,只知道旧同学都十分激动。在一个晚会上,我第一次看见许多人为了“国家”痛哭的场面,也第一次听到唐老师说民族、文化、原则等等触动的问题。天地忽然扩大起来,虽然顿感渺茫,但当下便从自我跑出来,以后,关怀的再不只是自己了。

新亚四年,不断选修唐老师的课,很难捡拾具体例子来证明他怎样影响我。一阵春风吹过,万物便逢生机,又有谁能捉住一丝春风给人看,说:“这就是带来生意的春风。”我从不到办公室去看望他,所以肯定一切影响是来自授课和著作上。上过唐老师课的人,都必然难忘他授课时“忘我”和“投入”的情况,这该是他说的:“你当自教育中,看出人类最高之责任感、最卓越之牺牲精神”了。正因如此,他的授课,包含了两重意义:一是用语言文字表达的知识学问,一是用精神行为暗示的道理。对于我,后者的启导力最大。

四年来,我学得绝不够多,但却获得:“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阔立多时。”的好境界。

从新亚、师范毕业出来,我抱着无比的信念和爱心,走上教育工作的漫漫长路。我尝试实践唐老师说的:“在儿童的人格中,看出每一儿童,都可完成其最高人格之发展,都可成为圣哲”这信念。可能太年轻,意气太飘举,竟忘了这段话下面另一段:“这一切向好之可能性,可能永不实现,另外有无尽向坏之可能性。携着儿童在崖边行走,永怀着栗栗之危惧,不能有一息之懈弛。”也忽略了社会急剧变化带来的种种迫力。遇上阻力一天比一天多,我的信心开始动摇,悲哀又再临近。

当了教师的第七年,两个女学生陷于社会不良风气里,使我的信心完全垮了。对于她们,我用过不少力,她们也信赖我,可是,依旧没法抗拒一些更巨大的诱惑,终于出错了。当她们向我说着悔恨的话时,我顿然心头一空,就像在崖上救人,明明已紧握住他的手,但终也一滑,他便溜出掌中,往深渊飞坠。软弱、哀伤,使我很震惊,只得向唐老师“求救”。每次去探望他,坐定下来,听他正讲着哲理,我就忘记“求救”这回事,而最奇怪的是:他每次讲的道理,都好像分明解答我带去的问题似的。

有一回,他对我说:“你身体太弱,最好停一停,在闲中反照自身,看看执著的是不是一些虚象。”就这样,他介绍我到日本京都大学去当研究员。

告别了教学生涯,我到了诗化的京都,很平静地读一年书。由于离开香港,才发现自己和它原来已订下一种无可摆脱的关系。由于离开学生和学校,才察觉自己原来对他们有无限的思念。事情渐渐明朗,忐忑的心情没有了。我又找到安心之所!

夏天,唐老师路过京都,他带我到南禅寺去。坐在红毡上,眼看满庭幽草,我啖着无味的汤豆腐,他严肃地说:“淡中有喜,浓出悲外。”于是我一心如洗,明白超拔的道理,决定一条应走的路向。

推崇唐老师的人,都会用“大儒”、“哲者”、“博厚”这些字眼来称颂他。污贬他的人,又会用“糊涂”、“固执”、“不识时务”这些句语描述他。我应该怎样向下一辈描绘他呢?也许,我实在没办法说,因为知道他的事情并不多。能够说的,只是他身体力行,坚持原则的精神,怎样挽救我于水火之中。

烟波万顷,把天边朗月散化成闪闪银辉,瞎者无缘可见,而站得愈高的看得愈多!对唐先生,也作如是观。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五日

师徒关系

说我保守也好,执迷不悟也好,多年来我一直向往几种师生关系——严格说应是师徒关系。说起来却可笑,有一种思想不来自教育学派理论,也不来自实际的教学经验,而是来自武侠小说和武打电影。

从小时候听的广播小说:方世玉、胡惠乾进少林寺拜师学艺,到看张彻、刘家良、成龙、洪金宝所拍的许多武打电影,都有我醉心的师徒关系。

首先说师。为师的自然武艺高强,可是多不露相,不是一面严霜,就是疯疯癫癫。对待学生的态度,也不见得温柔敦厚,从开始,就有点不问情由,既不讲道理,也没有规定课程,只见他,不断地用种种办法折磨徒弟:上山斩柴、下厨烧火,已经等闲,更甚的顶缸扎马、倒吊日晒,完全跟要学的武艺拉不上关系。有时更用莫名其妙的方法,把徒弟折腾得死去活来。听众观众很为徒弟不值,但不必着急,因为流水落花,一晃几年过去,为师的忽然一日,就把毕生绝技,在指点之间,毫无保留授予门徒。而过去的所谓折腾,原来是基本训练,顺便测试徒弟人品与耐力。

再说徒弟。最初可能傲气不群,或者不分好歹,但后来看到老师真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便苦苦求入师门,可是师傅拒人千里。徒弟倒忠诚一片,赶也不肯走开,终于感动了老人家。当徒儿的,什么苦差都得拼命去干,老师忽冷忽热,骂的时候多,怪脾气难于应付。但为了学艺,咬紧牙不出一句怨言。如此这般,竟然就尽得真传了。

从此,师徒心艺相通,江湖行走,再不相忘。

另一种思想则来自《论语》与《圣经》,也就是孔子、耶稣与他们弟子的关系。

两位圣者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没有固定的课室,都没有固定教学法,课程可以说有,又可以说没有——孔门四科四教、耶稣对人生的终极关怀,为求永生等等,好像是课程,但都从人生目的作考虑,很难当成什么课程。他们一般受教者众多,可是得其精髓的却不多,孔子七十二门人,耶稣也不过门徒十二。孔子有心爱学生颜回不幸短命死矣,耶稣有个近身而出卖自己的犹大,都是为师者的憾事。他们坐而论道,起而身体力行,最后各自成就大事业——不朽。

我向往的却是他们的师徒关系。

为师的带着愿意随行的弟子,走遍天涯,一饮一食、苦难危厄与共。共同生活,最骗不了人,如何完美的人,起居小节,最易显出瑕疵,但也最能显出个性。英雄圣者惯见了,追随者仍觉得不寻常,在理解其瑕疵后,仍能从其一言一行中,学到大道理大学问,这就是人生教学。为师的也明白弟子优劣,随时随地,因材施教。孔子对弟子,有“吾与点也”的认同,也有“朽木不可雕”的责备,耶稣坦率说出“你要三次不认我”的警告,也毫不保留地称赞“是点着的明灯”。这种种授受关系,包含了个性的认识、感情的交融、谅解与忍让、学问思想的传递……都不是一本书可以记载。

川上山上,老师都有过寂寞无奈的试探。门徒从师学艺,从无到有,过程中也得付出很多,不是平白呆坐,等待饲养。师徒在生活中,完全授受的伟大历程,真是何等美妙!一九九一年六月

严师

遇上严师,是我之幸。

记忆中第一位严师是敦梅学校的莫敦梅老校长。他没有直接在课室里授课,可是天天巡查,管教学生的一言一行。我小学一年级,就给他骂了两次,直到现在,我还铭记于心,不敢犯错。

由于战争关系,和平后才念书的人,多没有念幼稚园,我也不例外,一进学校就念一年级。糊里糊涂,不懂什么学校生活,只随着大队上课下课。那时候,每天上早会,学生立正唱国歌、校歌,行升旗礼。我个子矮小,排队总得站在第一排。有一天,会后给校长截留下来,骂了一顿,说我立正姿势不正确。一年级初入学小孩子,不知道“立正”,老校长骂了一顿后,就教我怎样才是“立正”,还说唱国歌校歌升旗,都是很重要的——后来升上高年级,我才明白这是尊重国、校的礼仪,也是自尊的表现。自此一骂,直到今天,我每遇这些场面,一定双手垂下立正,看见别人双手放在背后,或站立姿势不好,就很不舒服。留心一下,文明礼仪,也很讲究升旗、唱国、校、社歌时立正姿势,好像只有香港学校没有注意教这一套。

另一次受责,是小息时间,在走廊中与校长擦身而过,没有站好鞠躬——是鞠躬,不是点头,没有尊师的应有礼貌。自此,我对师长,总是站定行礼,自然敬意也自心底出来。以上所述,现在人们看来,可能觉得我迂腐可笑,什么立正鞠躬,简直封建烘冬,但我却觉得在这行动中,自有端正心思的作用。庄重,由里到外,对人对己,都有好处。如果不是具备诚敬,很难处事待人。许多文明国家,推行自由民主,还是十分重视礼仪,并不会视守礼为老套。小时候,严师没对我讲大道理,可是一骂之后,终身谨记,日后自明白行为背后的精神,也就受用无穷了。一九九一年八月九日

珍重珍重

这几天,常常想起新亚校歌。

不必细数有多少日子没听没唱这首歌了。反正,自己以为早把歌词忘得有一句没一句。“你们应该知道,学识是一回事,但人最重要的是有情感。……”就在那天晚上,老老少少同学聚在云起轩,宾四师这样对我们说话的时候,忽然,整首校歌清晰地自我心底泛起来。

当年,站在农圃道新亚书院那个小礼堂里,唱着“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心里的确十分感动,满以为自己很了解开创者历尽的艰苦;也轻率地暗自许诺:他日定当秉承“千斤担子两肩挑”的精神。

其实,那时候,真是不晓艰难。

渐渐,在成长过程中,在无数的软弱里,才深切体味这些词句背后,原来有一套大学问,而这套学问,说来容易,做起来倒不简单。

怎能挑得动千斤担?怎能走得完遥遥路?这里,单靠理智恐怕不成,还得有些什么支撑力,才可以一肩担尽古今愁,抹干泪和汗,继续上路。“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人最重要有情感。”恍然,我明白了,支撑力就在“有情”。理智,很冷静,叫人把利害看得透彻,你我分得太清。单凭了它,有时多想想个人利益,就什么都干不成。情感,很热切,像团火,控制得好,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方向不对,就毁物害人。

在艰险、困乏中,能奋进能不倦,这股热,总不能缺少。“多情”,恐怕在许多人眼里,已是个古旧名词,甚至只不过是“傻瓜”的代名词罢了。

在十分理智的冷眼注视下,毅然不脱当傻瓜的情怀,那就更见“有情”!“珍重!珍重!”一九七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红胡子》精神

杜杜说起三船敏郎来,自然也提起黑泽明,惹起了我一连串回忆。

我不会忘记他们二人合作的《红胡子》,对我的教育工作态度有多大影响。

这套电影拍成于一九六五年,大概要到六六、六七年以后,才在香港放映,那正是我投身教育工作的始点。当时的学生当然没有现在的那么复杂、那么多问题,但一代有一代的困难,对初入行的年轻教师来说,总会面对一些难以应付的问题学生。愈是热诚,就愈容易遭意想不到的冷水泼得身心俱冷,满以为自己付出足分,到头来学生却全不接纳,甚至曲解好意,这样情况遭到无数次,就难免泄气。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泄了气。

刚入行就泄气,这危机令我很恐惧,后头的日子正长,除非我改行,或像一些看化了的同行,成了老油条度日,否则,我必须自救。教育学院课程没有教我怎样应付这种心理危机,那时候还年轻的我,真是求救无门。自问又真的热爱教学,给少数甩开喂药的手的学生弄得我放弃,未免心有不甘,怎样办?这几乎是我天天抚心自问的问题。

就在这时候,黑泽明导演、三船敏郎演的《红胡子》在香港上映,其中一个情节给了我极大启示,有如救生圈,借了力,我总算“得救”。到今天,在教学途上,每遇反抗地甩开我的手的人,我总会想起电影里三船敏郎扮演的“先生”。靠一套电影来作救生圈,看来有点幼稚可笑,但对我来说,这是事实。这电影重映的机会不多,于是我买了一套录影带放在家里,作为心理疗剂。《红胡子》里,三船敏郎饰演的医生,是个没有笑容、凶得像个江洋大盗的老师——既是医生,又是医学教师,他收了许多徒弟,边行医边授徒。有一天,他从妓院里救出了一个病重的雏妓,命令年轻医学生负责看顾喂药。年轻医生满怀爱心不眠不休地照顾着小女孩,可是对人类失去信心的孩子,每一次都带着仇视痛恨的目光,用力把送药的手甩开,打翻了盛药的调羹,无数次的恶意拒绝,令年轻医生伤心颓丧,老师在旁看得清楚,一言不发接过了调羹,蹲下来、带着微笑面对小女孩,这是他的学生和观众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一个江洋大盗的脸上,有如春阳和煦的笑容,太矛盾了,很容易给人奸的印象,但三船敏郎演技在这刻发挥得十分出色,观众完全忘记他先前的黑口黑面、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是,女孩子并没有领情,一次又一次用力推开老医生的手,老医生侧着头、笑容更和煦,一再送上药匙,惶恐的孩子脸上仇恨颜色逐渐褪去,也侧着头看着老医生,再试探性地推开调羹。这回用的力不那么大,老医生再送上药的时候,终于她张开了口,吃了医她身体疾病的第一口药,同时也接纳了治她心灵创伤的首服灵方。

那么详细叙述了上述片段,只因每一次想起连串镜头,小女孩推开药匙的抗拒力度,和老医生再送上一口药的决心和艰难,那种感觉,三十年来,仍然没有退减。红胡子精神,就是指这组镜头。一九九八年四月一日

文理之间

读陈载澧《岳飞箭速与融会贯通》一文,说与学生谈论《岳飞之少年时代》中,岳飞的箭速应为多少的问题,引申了许多物理力学的讨论,陈兄由此说到“学科之间原没有不可穿透的屏障”,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一堂散文欣赏分析课,得到的启发。

学生正探讨许地山那篇百字散文《蝉》,说一只给雨水湿透的蝉从松树上掉下来的小片段,中文系学生分析什么层次、远近景,哲学系学生说什么宿命论,大家正争得面红耳赤的当儿,座中一个物理系学生忽然问我:“老师,松树有多高?蝉和雨水有多重?跌下来的速度如何?我才能计算那只蝉死不死。”这一问,令全场呆了一呆。他态度认真,绝非有意闹事。当然要他解释何故有此一问。他就说了一大堆什么980达因、加速、距离、质量等于什么。我在中学时读过物理,大概还明白他尚言之成理,但文科生就听完只有起哄。经此一役,我深切明白,各专业的思维方式,令结论截然不同,没有对错的问题。

当然,《蝉》可以这样读,但怎样才能穿透文理之间的屏障,怎样沟通抽象的文思与实质的道理,而不失文的美感,才算真的融会贯通。优良的文学作品,有许多想象空间,过于实在,就失却转回余地,分寸的拿捏准确与否,决定了得失成败,值得深思。二〇〇五年十一月四日

通识不是一科

推动“通识”,实在十分重要,但“通识”也不算是新兴事物。“礼乐射御书数”是通识,可是孔子仍说自己“无知也”、“空空如也”。学生问耕种,孔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因此,老人家要“每事问”。跨通科际,就是通识。建基于某一专科上,再采集与某些点有关的他科知识,连通起来,使该科的点更清晰、更深化,就是通识。

我跟学生讲张爱玲《倾城之恋》。胡琴,是故事首尾都显现一种声音,极有象征效果,帮助整个作品格调呈现。可是,座中读者竟无一人听过胡琴,即对中国乐器没有通识,这一隔,就削弱了对情调的感受。同一小说,白流苏在镜里端详自己,张爱玲写下:“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我要等到看过德化白瓷,才知道“乳白如凝脂”是何等的美,至于轻青的玉,更要把玩过上好青玉,方有感觉。虽说这样读法,有点细眉细眼,但这段描写对白流苏的理解很重要,除了让读者细致近镜接近这女子外,此刻自我凝视,令白流苏对“离家”本钱有了重新估算,成为整个故事的重要转折。

遇上智多识广而又认真处理文字、讲究精确度效应的作家,读者必须随其用笔去发展通识,认知才可挖深,方不负作家一番苦心。

通识变成一科,尽管设计者如何心思细密,恐怕也难周全。二〇〇六年六月一日

跨科的意义

“通识”精神重点在知识跨科,因此,必须先建立稳固的“科”作基地,才足以“跨”,否则凌空蹦跳,下无实际立足点,必然跌伤跌死。

我辈读中学时,学校没设什么通识科,却在老师指引下,自然走向通识——长年累月的走,走足一生。不妨举一实例说明。

记得初中一年级,中文科要读《西游记》节录选段,老师说唐僧真有其人,除了讲唐太宗立宪禁国人出关的历史外,还要我们读三藏法师上太宗的表章,到今天,我还记得“贞观三年四月冒越宪章,私往天竺,践流沙之漫漫,陟雪岭之巍巍。铁门巉崄之途,热海波涛之路。始自长安神邑,终于王舍新城”。同时在中国地理科,就读好西北地理。这些跨科知识,往后使我去西安及出关旅行,沿途体验《西游记》及《上太宗表》的描述,来得十分真切,那距我读中学一年级,已经四十多年了。再后来,在博物馆看到《玄奘取经图》,见他背负有盖竹书筐,印象甚深。张国荣在《倩女幽魂》中也负了一个形近的书筐,我问奚仲文那设计是否本于该图,果然是。

读好《西游记》后,跨科令我懂得历史地理,让我懂得意马心猿的含意外,最重要的是,玄奘法师不畏巉崄,孤身上路取经的决志精神,使我铭记终身。这一点,老师在课堂上没有向我们硬销,却悄悄地在读通文学作品过程中,沉潜入骨了。

跨科通识,必须有根基,不能浮泛言之。二〇〇六年六月二日

新思想老教育家

香港教育政策,自开埠以来,一向无长远视野,究其因由,除殖民政府向以政务官员主理教育事宜外,更悲未见深思的教育家,作前瞻的全盘设计。

近读老教育家《陈子褒先生教育遗议》,深感远在一百年前,已有这样新思想的老教育家,实在可贵,也真令人尊敬。

这位先后在澳门香港设学校、出版教科书及《妇孺报》的教育家,在思想保守的年代,竟具开创的教育识见。

早在一九〇

年,他就提倡女性应有受教育权利,在私塾实行男女同校,可是面临反对声音甚多,他只好规定课堂内男女生分占一边,男女不能交谈等他本不愿设立的规则,以安家长之心。他亲自编写适合妇孺的教科书,深入浅出,以推新知。谈《家庭与学校之关系》时,注意饮食营养、家长自身品德问题,结语有“改良学校,犹易言也,改良家庭,不易言也”之叹。在《论学童为师之师》一文中,他主张教师“舍威用爱”,让学生畅言,让“小学塾之中开一小小下议院”,这些理论,在今天看来,仍称得上前卫。

他对教师要求极严,特别是负责基础教育的老师,认为“初等小学教员,惟保母而具大学之本领,乃可当之”。保母能知孩子生理心理,大学本领则要“通说文、通博物学、通史学”,以便指点实事实物,有趣而谈,这才算好教员。忽视幼童的师资,会令根基不固,他日纠正艰难了。

陈子褒先生一九二二年病逝,香港人知道他的恐怕不多。二〇〇六年八月十七日三蝉白

过去的一年,是些不必数的日子。放下原来工作,离开熟悉环境,去休息一年,我常如此对人说。于是有人说唉你真奢侈,有人说啊你好快乐。没一句反驳,因为从某个角度看,都有道理。

在香港,往往有一股力量,不知不觉中很易使人安顿下来,然后令人长满锈,或者磨损得厉害。也许,有些人站得很稳,没有锈,不磨损,但肯定的,我不是那种人!能够停一停,检查一下,加点油,相信总会有些补救希望。于是,我决定停一停,出去了。

选择的地点是日本京都。第一个理由是当年答应了左舜生老师,会找机会去了解一下日本,而三年前的《日影行》又竟如此的匆匆浮浅,就想清楚多看些。第二个理由是自己的英文差劲,自然不好去美加英法,日本毕竟还用上些汉字,勉强总可应付得来。第三个理由当年到过京都,只觉一山一水,花柳楼台,也带唐风,不必拉上什么中日文化,就是那股古意,就足够吸力叫我去住一年。加上,京都大学中文图书丰富,定个题目,看一年书,虽然看不了多少,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人说道“梦中无岁月”。一年过去,不是梦中,可是它的陌生、奇异、丰富,使我来不及细细去数那些日子,就像孩子初睹多彩烟花的喷发,目眩心动之外,刹那间捕捉不到一点儿什么。回来了,定定神,不算检讨,也着实该把一年所得的经验整理收拾,作为“休息一年”的交代。

整理之后,首先,发现选择日本京都的第一个理由是多么荒谬!困处在一个城市、一个小圈子里,生活一年,竟想清楚多看些一个民族的面貌,如果不是无知就是唱高调。于是,剩下两个理由——也许不够宏大,但我得承认。以后在这儿,我愿意叙述一年来所遇到的事情,所见到的人物,所看过的书本,所兴发的感触,当一面镜子,或一段纪录片,再看看过去一年的自己。

没有收入,用着仅有的积蓄,居然辞掉工作,嚷着休息,的确奢侈。在新的环境下,尽做自己爱做的事,不必担上任何责任,的确快乐。但这样的停一停,是不是真的找到了些补救长锈磨损的办法?我可没法子下一个结论。不过,一定有了改变,这是我可以十分肯定的!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二日南禅听泉

小暑酷热,热得心烦。我去买绢豆腐一大块,本欲以冰镇之,撒白芝麻嫩葱碎在上,吃下求平内热。

正把细滑豆腐擎在掌中切成片状,凝神看着那柔软如丝却稍有重量的白块,脑海竟闪现三十七年前八月三十日的那些南禅寺汤豆腐。

京都十方丛林代表的南禅寺,既有“无山见山,无水见水”的禅修庭园,也有曹泉池的水,更有水路阁通往哲学之道的疏水。唐君毅老师每到京都,必到南禅寺听松院吃汤豆腐。京都水好,大豆质优,工匠以古老手法精制成豆腐,是佳品。唐老师喜者想不单吃那纯与滑,而是坐在幽雅庭园中、树荫下,吃那“淡中有喜”的禅意。

老师师母到了京都,就安排带我们去南禅寺。我坐在矮案前,看悠悠然的炉火煮陶锅中清水。水中豆腐静静躺着——汤豆腐不能猛火令之翻腾,是静静的躺着才对。以勺子舀一块豆腐,放在小瓷碗中。淡淡酱汁与纯白豆腐,互不夺色。吃一口,豆香以外,没有余味,我纳闷这有什么特色,值得那么贵。

京都盛夏,夜间蛙鸣,日中蝉噪,都令人难受。听着枝头蝉噪,聒耳得很,令我有点不耐烦。老师很静默,盘膝而坐。忽然,他问听见泉水声吗?我这刻一留神,才听到蝉噪以外,果然隐隐有流水声响。

老师讲起大堂梁上悬了“泉声说法”四字的匾额,我进来的时候完全没察觉。他说泉声是自然之声,本无含意,说什么法?一切法,皆自心生。这样他才再给我说了“淡中有喜,浓出悲外”八个字。这八个字,老师在《人生之体验》中提过,他引用了史震林这些话后,如此写道:“我之写此书,便可谓常是在此种有所感慨的心境情调之下写的。即在此心境情调下,我便自然超拔于一切烦恼过失之外,而感到一种精神的上升。”

汤豆腐是淡,只因我惯了酸甜苦辣浓烈之味,早已失去对淡的联想,预设的认知遮盖了对淡的想象能力。泉声幽幽,只因我耳听已为噪聒之声所蔽,深受烦扰,集中聚神于噪音,忽略了幽声。原来,一切烦恼皆由自我设限。

自我设限,便蒙蔽了眼耳口鼻,难以声入心通,眼见则明,味触即觉。一切受了缚束,心难与其他生命相通,自我生命就窄了。老师叫我去看更广大的世界,我果然听到泉声了。

我切好一片片豆腐,连淡淡的酱油也不用,一口一口慢慢品尝,那若隐若现的豆香,通了舌触,如一疋丝绢,柔移于食道,进到胃里。与当年我在蝉噪外,突然听到泉声一样,那就是法。

今世噪音扰人,最宜“淡中有喜,浓出悲外”。听泉音洗耳。二〇一〇年八月

日近长安远

细雨迷濛里,我们踩着会嗦嗦作响的石子路,看过了植有十三万棵不同名字树木的明治神宫,学会了在明信片上常见像个“井”字形状、人家多用来代表日本风光的那类建筑物的名字:“大鸟居”——神圣的标志,也跑过日本人会带着一面敬慕而又十分严肃地站在门前拍照留念、我们却摇摇头说:“怎可以比得上咱们北京故宫的皇居。”旅日的行脚,就这样展开了。

突然,我看见一条静静的河,河畔有青青的草,有绿得叫人发狂的垂柳,有轻盈的双燕裁柳剪风的飞去……果真是诗中草木、梦里江南?我去轻攀拂首的柳条,捏得满掌冷冷的雨水,定一定神,只见身旁有一堆正肃然谛听导游人员讲解的日本人,我不禁凄然。谁会知道,这儿有个傻瓜,竟站在异国的泥土上,去追寻从未见过的乡土面容。咬一咬唇,我提醒自己:这是可怜又十分可耻的联想。

但,在日本,要自我提醒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因为它有数不尽的东西,会惹起人的联想。日光的“东照宫”、京都的“二条城”、大阪府的“大阪城”,明明白白就是依据唐朝建筑做样本的。金碧辉煌、雕刻精细的长廊和殿门,就直截叫做“唐门”。宫里屏风上的画,跟在“故宫博物馆”看到的唐人画,没有多大分别。古木参天的幽林,传来阵阵古琴,沿声细觅,拐了几个弯,只见又另有树林,琴音还是来自无觅之处,这般况味,分明又是古意盎然。踏进在古代本来为帝皇贵族织锦织绢的“西阵织物馆”,能不想起跟曹雪芹有关的“江宁织造厂”么?看了德川时代三大名桥之一的岩国锦带桥,还会怀疑“清明上河图”里那道桥太弯,怕站不稳脚吗?

尽管不断地提醒自己,但这种联想竟是挥之不去,而且愈来愈强烈,往往一闪的就占住了脑海,我完全失去控制它的能力。试看看吧:踏上绝不用上一口钉,只靠木榫嵌成的清水寺眺望台,我便想起宏伟无比的天坛。看见摆在寺门的一双铁屐,和两把许多人使劲也提不动的铁禅杖,我又仿佛看见鲁智深的影子。在绿油油一片的“后乐园”里,我会诵着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进入阴森肃穆的“三十三间堂”,面对一千尊观音和面目狰狞的十八位罗汉,我问“云冈石窟”是不是一个模样?跨进满是奇怪形状钟乳石、丰富地下水,冷得我发抖的“秋芳洞”,在赞叹之声不绝中,有人告诉我桂林“七星岩”比它好看百倍。

也许,真有点自讨苦吃。我不能责怪日本保留了太多中国的味道。“日近长安远”,谁叫我只站在落马洲山冈上临风惘然,却从没跨过那河,如今,反飞到千里外来呢?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七日

不追记那早晨,推窗初见雪……

香港真是一个好地方!因为人活着活着,很可以不知老之将至。也许,善感的人,还会在岁暮时叹声一年又去;在发现丝丝白发时会怦然心动;看见儿女成长会忧伤不再年轻,但忙碌的生活,也不易让人有善感的闲情。于是,年年月月,像在一个密闭房间里,没日没夜,倒不易察觉物换星移。

土生土长的我,悔不该一离开它,便来到这四季那么显明的地方。天地间就明明白白有一股生命之流在涌着,在一草一木间,阵风片雨之际,场景的迅速变换,足使对季节惯于无知无觉的人,又兴奋又凄然。

不追记那早晨,被窗外白光惊醒,推窗初见雪的心情了,就自春分之日说起吧!经过两天的微雨,酿出了一点儿暖意,等再放晴时,满街的杨柳竟然已经带了嫩得宛如轻轻一弹便碎的绿,而人们也在紧张地预测花开的日子了。只算认真地暖过一天,樱花在一夜之间,便开了七八分。她开得如此突然,使人没法子不想到她会凋落得快,我这外地人估计是两个星期。在上学途中的街头,那一片繁花景象,已经够我目眩,但老京都说你必须去平安神宫、圆山公园、清水寺、植物园……而且必须赶快去。樱花绝不可以逐朵细看,该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朦胧,远望似一层微红的轻雾,罩在山间人丛。当我在垂柳垂樱间分花拂柳而行时,只惊讶日本人的狂歌大醉,和由朝至暮,甚至挑灯去赏樱的行径,竟忽略了看樱的艳。在花开的第四天晚上,一阵不大经意的夜来风雨,到早上出门,地上满是未残的落花,而风一来,更飘得人肩襟都是,这时刻才悚然察觉樱的凄艳。我绕道而走,只为真的不忍踏住落花。装束古朴的大原女用竹帚慢慢收拾残局,京都人又去赏满城皆绿的新绿时期了。果然,好像也只不过一夜之间,所有树叶都冒了出来,定一定神看,杨柳已经变成放荡的冶绿。有点情绪追不及景色的变换那么快,但必须赶,因为还要看杜鹃花,紫藤花,郁金香的开谢。现在人们又备好雨具,等梅雨天,去西芳寺看苔。

面对着这些场面,仿佛参透天地的机微,就是不屈指来算日子,也体会整个宇宙的飞快推移。从前读诗读词,曾怀疑古人哪里来许多惜春伤春之意,到如今,才了悟他们并非兴感无端。恐怕不是善感,离开香港,令我觉得老得真快!一九七三年七月于京都

京都杂想

曾暗自许诺:今秋不想京都。……

雨中岚山?就很好奇,几十年前的那个游子,当深深拥住一襟山岚后,有没有沿着叠叠残破石阶,一面探看桂川源头,一面不觉进入山中,到了大悲阁。

大悲,在深山藏起哀伤,鸟居倒塌,钟楼残损,只住一个曾到中国的老僧。他说:“哦!中国!我去过。”然后一笑,破了古刹的凄凉。和尚、寺院,虽然不在奈良,也兀自叫人想起鉴真大师。

那鉴真,当安禄山还做着河东节度使、平卢节度使的时候,已经在巨浪滔天中,带了弟子,六次出国。苦得快要盲了,执住大弟子普照的手,哭着说:“为传戒律,发愿过海,遂不至日本国,本愿不遂。”……唉!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法了解“传戒律”,有多大重要,会令他不辞艰苦,也要到这个小国来。大师,您教晓了他们些什么?……

回到水之湄,自然该想到渡月桥。月初升的晚上,自对岚坊向着桥头走去,迎面是棵千年老松照水迎客,就当下明白,沿着桥,不是到达彼岸,而是直抵月殿。那个筑桥人,要在桂川住了多少时候?才发现桥必须由对岚坊畔筑起,如此便可直指新升的月,使桥不枉负渡月之名。这种诗的才华,是吉备真备由唐带回去的么?……

别忙着过桥,沿水边走吧!树下,不妨稍歇一下。抬头看,一块冷冷石碑临川立着。“日中不再战”、不必追问,碑上五个字在什么时候刻成;应该问:五个字,要用几许史册才载得住?要几许血才写得完?唉!我只是普通人,怎懂得那些遥远、深奥的故事。也千万不要对我说,我怕听了要流泪,怕听了要记恨。谁要战争?我们从来没想过要战争的。但多少人在战争里死去?问我?不知道。去问石碑吧!

石碑竖在川畔,冷冷的不说一句话。……

今秋,我又想起京都。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一日

樱与剑

四月,一阵微雨,又一阵异常耀目的阳光,我忽然,想起樱落。

那年,我推开书,埋没在微红樱海中——樱,不是成林,是成海的;枝桠柔柔自顶垂下,带了粉红得几乎白色的重瓣花朵,比柳条更娇怯,差点儿要触到草地上,摇曳摇曳。

正看人间的欢乐,一片、两片、片片,飘落在肩上襟上。惊讶这一阵风,如此匆匆。

纷纷自落,没有别的花落得如樱。她美,却又如斯短暂,无声飘落得有点冷不提防。花开花落,本属寻常,但把樱当作友谊象征,那毕竟叫人难息牵挂。剑

那年,坐在京都大堰川旁的石上,我听到一个“斩切感”的故事。

正宗是镰仓时代最著名的制剑匠,可是,他制出来的剑,却好像总比不上徒弟村正的锋利。

有一天,人们要试试师徒两人的高下——制成剑器的“斩切感”,便把两把剑横放在河中,刀刃朝着上流,迎住随水而来的落叶。

结果怎样呢?人们都说徒弟修养还不够火候。原来,碰到村正剑的落叶,都给斩断了,但正宗的剑却使落叶避开,继续向下流漂去,剑到最锋利的层次,已该超越斩切的范围。剑可杀生,而不妄杀无辜。师傅早已练就这种富有人情味的利器,徒弟倒还摆脱不了“只不过是把很锋利、可以逢物必断的剑”的层次。

剑,必须锋利,但要修炼得让落叶避开,那比不常出鞘更厉害,恐怕也真要等到炉火纯青的日子。

临流小坐,仿佛就看见水里躺着正宗剑,没有一丝光芒,静静,有落叶自身旁漂过。

我崇敬,正宗的剑。一九七九年四月三十日

京都短歌

您用刚学会的日语,柔和地说:“请您和我一起到京都去,好吗?”

……

且为您,写下短歌八阕,从此我不再提起京都。天满宫梅开

不必卜问花期,据说年年总在二月廿五日。

没有雪,我乘一辆公车,问了两个路人,惊讶的是天满宫如斯荒凉。几树寒梅,一带憔悴颜色。没有流水,就只怕,那几株梅花,有梦也难到天涯。清水寺樱放

且上高台,不饮三线清泉,过客不求福不求禄不求寿。人说道:青山不老,每到春来,必泛起阵阵醉后微红。

我在寺中,寺在山中,山在樱雾中。但不觉暗香浮动,不沾一瓣落樱,只因——遥远。平安神宫薪能

日落,于飞檐之下,窃去初夏黄昏应有的余温。殿角渗出微凉,高架铁盆里的薪火显得嚣张。

没有帐幕,遂无剧始剧终。只有:呜咽不成音调的歌声散落,宽袍长袂凝重游移。面具后面该是一张怎样的脸?兰陵王当不在东洋史里。祇园囃子

坊众的团扇摇曳出盛夏的姿态,男女的木屐敲响祇园祭的序曲。笛子、云锣、小钹奏成单调的主题——祇园囃子。乐工坐在巨大的长刀、山上,单调的节拍却含许多感恩典故。

花街尽处,有两个老者,坐一张板凳,静看通衢灯火。色冷,守口如瓶。满街之银杏

天地忘情!忽然,满街失恋神色。叶叶萎黄,如秋扇。一叶一声,总关美丽的爱情故事。

那儿,有人焚叶,烟似惆怅的魂袅袅,到死也不离不弃。明年西风一起,又见伤情消息。高山寺之枫

美酒倾樽,一山的枫都醉去。客来,站在崖上,各执一块白瓦,掷向山下,然后许个再来的愿,我拾几片红叶,藏在袖里,也不题诗。

无愿无诺,我即归去。鞍马寺火祭

我翻起衣领,寒风中,不上九十九级青石台阶。

今夜,人们不参拜洛北的守护神,只擎着如柱的火炬,疯狂的吆喝奔跑。熊熊火光,闪着原始而蛊惑颜色。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住几点火星,自火炬甩出,溅在如墨的夜空中。比睿山初雪

人们都说:赶快去看,比睿虽然孤高,但也相思,一夜里,竟想白了头。我且去,访一访这独耸的山灵。

原来天地之间,就有一种易逝的东西叫做“雪”,比睿于是迷糊了,也使我这朝山者失路。

山中,有座法然堂,我寻到了,不上一炷香,携本心经归去,试悟色即是空。一九八一年岁暮那一夜

炎夏,京都之夜,竟泛凉意,感觉很陌生了。

夜色中,二条城在泛光灯照耀下,如历史幽灵矗立,没想到借宿一宵的旅客就在二条城对面。

深夜,街头是一般应有的寂静,最后一班公车还未经过。站旁木凳坐着摇扇纳凉的老妇,连一眼也没望我。闲,就是这个样子。这儿不是旅游名所,普普通通一条街,店门都关上了,只剩二十四小时服务的超级市场开着。进去看看,没准备买什么,这类店从前没有,好奇,看看而已。一股不属于超级市场应有而又十分熟悉的气味,朝面冲来,喔!田舍煮!萝卜、鱼蛋……煮成一锅的好东西,原本只在寒冬才供应的小吃,怎会在超市冷气中出现?忘记刚吃过饭的饱滞,立刻指指点点买了一盒,店员十分周到,筷子、芥辣齐备。我拈住这袋零食,继续散步!

沿街一列低矮木构建筑,是些小商店,都灭了灯火。只剩一家,关上门,却亮着淡黄的灯。哗!橱窗全放着日本土纸艺制作大睡猫。晚上十点多钟,当然不做生意,死啦!怎办?过不了非占有不可的欲念关。我徘徊良久,深信店主必是前铺后居(京都旧店多如此),也深信京都店主仍满人情味,且店外有小牌写着,可按铃叫人。阿慧知道,不试试按铃,我心不死!她就按铃了!

果然,屏风后人影掩映一阵,有个中年男人出来,我们隔着玻璃指着睡猫。这是最决定性一刻,他的面容叫我放了心。点点头,带着极礼貌的笑,一边把上衣钮扣好,一边走出来开店门。

三只京纸工艺大睡猫,就如此属我!

如果,那不是京都,如果我不深信京都人会开门,如果阿慧不按铃……呵!呵!一九九七年九月九日秋之小令病

秋,是个容易叫人懒散的季节!

尽管春的氤氲如个沉郁的呢喃者,夏的亢热如顶铁伞压人,冬的寒气像千万银针渗入骨肉,都不易叫我有放下工作、懒散去也的冲动。只有——只有早上出门,干干而爽然的秋风一吹,抬头看天空一片蜡着的蓝,秋意就早蹑足偷进心里,像着了魔,人便止不住要患懒散病了。

一个曾和我懒散地过了一季秋的朋友,分手后总各忙各的,很久不通半纸讯息,但秋意一浓,她便会自忙中醒来,如践约般来一封信,几句荒唐言之外,全是怀念那秋的痴语。我没有回信,说什么好呢?同一宗病!

秋思,是一种奢侈的病,有工作的人负担不起,多少年来,已经学懂怎样抗拒?在这懒散的季节里,就像诗人说,让“丹枫自醉,雏菊自睡”吧!树

当然,忘不了那段遍植银杏大路。桂花香气还绕着衣袂的日子,如蝶如心的银杏叶已开始展露淡黄颜色。那种黄,是剔透的,阳光照射着,抬头看就会被那娇黄慑住。秋,在这路上,并不憔悴。但总得赶快看,不到两三天,人们还来不及惋惜,银杏叶早已像浪子,纷纷随风离枝去了。尽管,这边扫叶人沙沙有声扫着落叶,那里有浓浊焚叶烟升起——诗人说:“焚叶如焚梦”,路上还藏有一股感人生机。焚叶的烟袅袅上升,像缕魂回归树干。明春,保证你能在每一梢头,看到银杏的新生。

生于自然,死于自然,生命将成无限。

今秋,在漫长路上,我也见到了树,枯黄跟病绿的叶凄苦的挂在树梢。假如说老,那绝对不然,只是株株年轻的树啊!自然的能力,不会叫树如此不生不死。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七日

秋之补笔

朋友自远方,用航空邮寄来一束白芦荻。冷不提防会收到这样的礼物,开启盒子后,瞪着柔柔的白絮,有些已因旅途颠簸摇落了。尽管说着:“真傻!真傻!怎么会寄一束芦荻来?”心早飘向那年的秋……。

一个晴朗的秋日,看罢满山枫叶,我们还没归意,说“难得那么好天闲情,放浪一下又何妨?”便连地图也不看,在山间田野乱转。忽然——这个“忽然”啊!也忘了从哪座山峡一转个弯,就看见一大片白芦花,迎着风在摇摆。从没见过这样多、这样白、这样高的芦荻,像在天地间设了一幢柔丝白纱帐,我们呆了,比看枫叶的狂醉,竟又另一番境界。

这一片天地,飘着淡淡草香,我跑近芦荻丛,就可以藏起来。捉迷藏该多好玩,但我们都没有意思玩这“粗重”玩意,只静静坐下来,让芦花洒得满头满襟。“你知道么?陆蠡是这样写秋的:‘是西风错漏出半声轻叹,秋葭一夜就愁白了头。’友人送给他一枝芦花,插在花瓶里,说‘送你一个秋。’于是他便把秋藏在书房里,藏在梦里。”渐渐,我们全说着有关芦荻的故事。朋友试折一管芦作笛,吹不响,依然坚持要带回去。我嘲笑他欠缺神仙的精灵,芦笛哑了;他责怪我的迂腐古老芦花故事,吓走了美丽声音。……

我们没有再到那地方,想念是十分想念,只是那个秋还有银杏、有红枫、有黄菊,在取舍之间,“遥远”成了不去的关键。遥远……望着手中一束白芦,似乎比那年看见的还柔弱。在一个阴暗清寒的冬日里,朋友果要送来如此迟的秋!

秋,也是在自然天地中好,困在瓶里梦中,会变得闲情的忧伤。不懂得怎样处理这不长在原野的生命,只好,依旧放回盒子里。

如果我还欠一首秋之小令,就让这儿作个补笔吧!一九七七年一月十七日

冬之小令

慢调子

好慢调子的冬季。天空,有时真像堵失修脱漆的灰墙。只有重见阳光的时候,才知道,灰色会叫人那么不开心。

有阳光的下午,码头前,七张绿色长木椅子上,显得特别热闹——那是一种特别的热闹,不是尖沙咀码头前、几枝旗杆下的那一种。不眩目,不喧腾,如果要打譬喻,该说是一组生命的慢镜头。当然了,老人头上纵有丝丝白发,也不会眩目;纵有许多往事,也不再喧腾。除了两个在打盹的老人家,有些缓慢而具节奏摇动外,其他都坐得那么定,那么挺直。他们在谈话,听的很留心,讲的很认真,但从他们多皱的面上,看不出话题是悲是喜,大概岁月会叫人的感情失去光泽。又或许,他们谈的正是非悲非喜,也无风雨也无晴。由绚烂归于平淡,历程中,一定得忍受“脱漆”的不惯。

他们仍坐在那儿谈着。阳光渐渐褪去,一个慢调子的冬季黄昏,已经来临。北斗星

这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星座,它有个很古老的名字——古代阿拉伯人说斗杓四星是棺材,斗杓三星是送葬的三个哀悼者。荒凉沙漠上,闪闪寒光,逼着他们意念里尽是悲哀。古老中国人并没有这种苍凉,于是说北斗星啊是天罡,各有人间职责;“运转天中,严制四方,以建四则,而均五行。”掌管了阴阳灾害天理中央五谷兵事。这该是天真的想法,自己身边的事管不了,却盼望远距一百光年外的星宿来帮助。也许,夜航、迷途的人,可以依靠它找到北极星,寻着方向。但,有风有雨的晚上,云层厚重的黑夜,便连天罡也迷糊起来,人就迷失了。

仰首长空,毕竟,北斗星,不属于冬夜的星空,任凭中宵苦立,寻不到便是寻不到,奈何!一九七七年二月十四日

春之小令

黄尘

报上说:中国的黄尘吹到日本去了。

黄尘!如电光一闪,触动了一宗几乎遗忘的“事件”。

那年,在京都,春日的早晨,循老习惯,出门前总抬头看看比睿山,云很低咧!雾很浓咧!便携把黑老破伞上学校去了。路上,天空不是没太阳,但阳光像患感冒。身前身后,阵阵淡黄的非雾似雾,非尘似尘的烟罩住,透过这重浓浊,竟可以直视似月亮般的太阳。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天气,比落雹前一刹那的黑暗还要可怕。几次,我得脱下眼镜,抹去那困眼的尘。那天,心里一直不舒服,异乡人以为要天变了。

回到宿舍,没有一个人像我般发愁,忍不住就嚷:“今天的天气,在日本,又有什么名堂?”“黄尘万丈天啰!”寮母样知道我不懂她说的话,边说边在纸上写下四个汉字。黄尘万丈,四个字还历历在目,原来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叶子

爱看叶、草、苔的兴致总比看花浓得多。

春天,看秃树梢上,嫩芽、稚叶,一串快镜头般转变,简直爽快利落交代了“春来”的意念。常埋怨自己为什么总是那样匆忙,每早出门抬头看树,就想:生命原是没有奥秘,只是时光流驶得太快,我们粗心,捕捉不住,就让一组快镜头溜过去了,眼前便无所见,也顿成蹉跎。

看叶子、小草的成长,会看见生命的活跃,这叫人兴起一股振奋,但也令人惊觉:生命原没有奥秘,只是来得急,急得一天给你换一个场景。这样想,没有悲哀的成分,我们不必计较去的也急,必须做到好好握住这场景,不要错过它。

今天,能看见一块叶子长大了,只为昨天它活得很认真。一九七七年四月四日

仲夏小令

我常常渴念,那些晴朗的日子。

了无一事,阳光肆意洒落在年轻的草树身上。

一双初遇的小蝶偶然停翅于小篱笆,它们一定不知道世间有过“梁祝”的故事。

蓝天挥一挥长袂,使燠热下午变得温柔。

我偃卧在长廊下,让慵悃自指尖流出,造个小小无端的梦。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缘由,我遗失了那些日子。二

诗人赶一百里路,去看想看的向晚天空。

他想找寻如散落桃花的晚云,他想展开一卷彤云笺,读西风写下的名句,他想饮一杓夕照细酿的流水,他想目送金色鸽子回到天边,他想聆听黄鹂说一个遥远的爱情故事。

可是,他看见——晚云如山,渐渐暮色沉落,天地宛似自梦魇中醒来,怔忡而迷蒙。

他慌张得不能自持,忽然想起宋词半阕:“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三

每逢想起纤夫,我就总不免忧伤。

船不是注定由桨由帆来主宰的么?为什么岸上的人会跟船结下这段缘?

两岸的石子给纤夫的脚磨得圆了,两岸的草给纤夫的汗浸枯了。

纤夫的岁月在咿嗬咿嗬声中流去了。

两岸的路是一生走过的路,一船重担是一生的功业,可是,谁会记得起纤夫的面貌?一九八二年八月三十一日

短调两章

北天

夜已深,台阶石块透着阵阵冰凉。满天空是寒闪闪的星辰,你抬头细认,想寻索一两个熟悉星座,但,竟然寻不着。

是的,纵然你万分熟悉南方有颗北落师门,纵然今夜天朗如洗,依旧无法找到它,因为这是奇怪而陌生的北天。

星垂得很低,深切知道它们该很有序地组成星座。只是天深沉沉,反显得零零落落,像些失神的眼,也像凝在眼睫的冷泪。人自地下仰望,就觉得天是奇怪而高。

我明白你难过什么。历来,你以为自己早已诵读了星图,以为默记了天空的每一颗星,如同你默记每一页历史。但今夜,蓦然,迷失在这似曾相识的夜空里,还有什么能比这种迷失更苦涩?我无言,看住一个星的失恋者。顶上,仍是那奇怪而高的北天。朝山“我原是个惯看山的人。”有人曾如此自许,当读到诗人说:“终日行行于此山的襟前,森林偶把天色漏给旅人的目,而终日行行,蓦抬头,啊!那压额的檐仍是此山冷然的坐姿”时,就禁不住怀疑了;难道自己见山不是山?

终有这么一天,负起行囊,朝谒山去。

啊!山!那怎可只用如此单调的声音去呼唤你?如一条龙,首沉落在极目的遥远,尾盘曲于天涯。巍峨、蜿蜒全是可笑的形容字眼,谁可以落实地向人描绘山?

最初,满以为当朝山归来,总能对自己、对爱山又不曾见山的人说:山是这样这样的。但,现在必须沉默。宏雄,使爱山者悚惧了,跪下来,撮一把泥土,想藏在怀里,带回来证明此行不是梦幻。

可是,还得撒回,只为一撮土不足说明山。

何况,就让它归于山吧!

爱山的人从此沉默。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二日

山景

黄昏,六点钟,竟还那么亮,西天有陌生的晚霞——很陌生,也忘了有多少日子,没见过阳光了。湿漉漉的,拖泥带水总不好过。忽然,一个爽朗傍晚,又卸下重衣,肩上感到莫名轻快,我推开如山的学生习作,站在走廊上看山。

这山,早晨时分,最好看。树多草盛,带水气的山岚一阵又一阵。

冬天,它不憔悴,野芦苇夹在绿草丛中,很显眼地摇。两棵大树,秃秃的枝桠,使山景有点版画味道。

树下堆了些白木箱,一两只懒狗,坐在那儿发呆,偶尔,也会抬头看看十分忙碌、喧闹的鸟群。这时候,我总想起吴晟的诗句:“鸟仔无关快乐不快乐的歌声”、“无关辉煌不辉煌的老太阳”。早上八点二十五分左右,就会有一对年老男女,吃力地推着满载东西的木头车,向山径前进。他们弯着腰,双手使劲,双腿提得极慢极慢,像推着一车岁月、一车记忆,向我不知道的山径尽头没去。

大概是山窝关系吧,湿季里,烟雾如沉默的赶集者,聚在草木之间,有时使山形显得诡谲,居然有大山气派。据说山径是个好去处,如果在天晴傍晚走一遭,会有“始得西山”的兴奋。

忙碌使人荒疏许多事情,蓦然,发现山上一棵大树已经全布新叶,另一棵却垂着许多枯荚。原来自己很久没看山了。夕阳使山的阴影加深,没有归鸟的山,只好沉静等待明天。说起大树满是新叶,今年,我又错过了撑伞看新芽的机会。一个下雨的清晨,看见树枝上隐隐微露生机,自己就许诺今年一定不错过看新叶成长。谁料工作一忙,什么都忘记了,等到一旦记起,大树已经绿叶成荫。

山景,在眼前渐渐深沉。

一个看山景的黄昏,又逝去了!一九七八年四月五日

明日苔痕欲上襟!

我栽了六盆苔。

小小、有方有圆的盆子。白磁、红坭、釉下雨滴陶等等质地都有。先用化学肥泥作底,在上面盖了从不同地方采回来的苔。

今年,春季湿润和暖得有点特别。转眼间,路旁山壁上竟满眼苔痕了。好几个春夏,我都说要把苔色带入室中,伹总是说说又过一年。下决心,真的栽起来,只为今年工作忙!

一边嚷着工作忙,一边居然玩起盆栽,简直不合常理。唉!这倒要慢慢道来。

忙碌,有时真像团火,泼辣的烧得人打从心底焦起来。

实在明白,烦躁,对人对己都最不健康,但有什么办法?好几次,事后才惊讶自己的忍耐能力,是那么单薄。

那天,春雨迷蒙里,蓦然看见树下一层浓得凝住的绿,就撑着伞,站在那儿仔细看了好一阵子。之后,竟然轻轻的,一心如洗,平静地归去。

苔的特点是幽!一位前辈曾说:“坐对一大片绿苔,绿得幽静,纵观片刻或凝眸半天,会感到自有一种意境,会把人的思绪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悠悠意远。至少她能使人享受到一种静趣。一个人如果注意看苔色,就总不会刺刺不休地和人大声说话,一定要安静的坐着或倚栏而立,安静得一言不发,简直忘了要说什么话。”我自然相信,只为京都苔寺幽径上的心境,至今仍新!

没有庭园可以让我去看一大片苔,就把她缩小到盆上,便可带进屋里。

反正,苔有个优点,满园皆是的时候,人们自可把她当成深思哲者;在小得不满两吋的小盆上,她仍不失那股幽深。

每天下课回来,静静看住几盆苔,宛似精神沐浴,悠然清新。然后,平心静气开始在灯下改卷子。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九日

若到江南赶上春

朋友赴江南。问我:“此去,该看些什么?”

要说,我总可以说上一大堆。

说西湖:南屏晚钟、柳浪闻莺,还是西泠桥、飞来峰?还是去访一访,当年我路过门外,问路人何处是岳坟,那老人家满面惊惶,连遥指一下都不敢的岳王庙?——回来自可告诉我:岳武穆像已重雕,奸臣秦桧像也再铸了,像翻一页新的历史。

说苏州:庭苑深深,想象红楼宝黛的伤情故事?还是寒山寺外,呆等夜半钟声?

说南京:石头城?也许,如今已无石。秦淮河?也许,如今已无水。大概可买一掬雨花台石,它们受过风风雨雨,最懂兴亡事迹。

说太湖,说莫愁?……都不说了。

不如这样吧!晨露未干,您就出去,去看嫩柳鲜翠得令人迷惑,去看覆了青苔的屋瓦上几株新草迎风。看湖上小舟无人自横,看树丛间雏鸟学飞。

然后,您在青石的小巷口,等早起上班的人,嘎的一声打开木门,提着些什么,推着脚踏车出来,打从您身边走过。一些完完全全平凡的中国人,也许,您记不住他们的样貌,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但他们开始一天实实在在的生活去了,如果您愿意,跟他们道一声早安,交换和煦如春的笑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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