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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23: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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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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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咖啡馆和绿色咖啡馆

蓝色咖啡馆和绿色咖啡馆试读:

小镇的甜品屋

澳大利亚墨尔本郊区的一栋房子里,一个年轻人刚刚旅行归来,正打开箱子取出行李。他从箱底掏出两样小东西,剥开好几层纸巾,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桌上。除了姨妈送的帕台农神庙钥匙圈,他从希腊带回来的纪念品就只有这两件了。两颗动物造型的糖果:一颗是小熊形状,另一颗是鹰的形状。两颗糖果都做得小巧精致,栩栩如生。他打算好好珍藏。

在世界的另一头,索菲亚仿佛看见女儿身穿白色婚纱,明艳照人,脸上挂着天使般的纯真笑容,款款走入教堂。

不光是今天,索菲亚天天都幻想着同样的场景。

索菲亚和女儿安吉莉琪一起经营着自家的甜品屋。每当她看见女儿在面包架之间穿梭,都会思忖着:“还要多久啊?”还要多久她才能出嫁?

女儿的肌肤细腻光滑,如刚烤好的面包一般,散发着悦目的淡金色。即使在给浆果和杏仁裹巧克力酱时,安吉莉琪也丝毫不会弄脏她洁白的外套。她简直无可挑剔。她母亲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比馅饼还甜美、比最好的蜜汁果仁千层饼还完美的姑娘,却被剩在了食品架上,就像陈年的饼干。

安吉莉琪已经二十九岁了。她学生时代的朋友们都已早早成家。索菲亚所有朋友的女儿,甚至连她朋友的侄女们,也都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索菲亚挽着袖子和面。她把掺了酵母的硕大面团摔在案板上,然后反复地翻折揉打着这块橡胶一样柔软有弹性的东西。“我们今天收到一封请柬。”她对女儿说。“不错啊。”安吉莉琪回答,“谁寄来的?”“基里娅和米哈利。他们儿子的洗礼。”“基里娅和米哈利?”安吉莉琪喃喃地说着,手头仍旧忙着给每个浆果包上一层箔纸。“你认识的!”母亲有些不耐烦了,“玛丽亚远房表兄的女儿女婿。这是他们的第三胎了。”

过了一小会儿,这位年轻姑娘才接过母亲的话茬。这串名字,她倒是经常听到,但没弄明白这个玛丽亚到底是谁。很多四十多岁的妇女都叫这名字。“第三个表兄?”她更加迷惑地问道。“第三个孩子,安吉莉琪!他们的第三个孩子!”“那很好啊。”“你说‘那很好啊’是什么意思?”“他们寄请柬给你,那很好啊。”

其实,安吉莉琪和她母亲都知道,那家人发出的请柬应该不下五百封。人们已经养成了习惯,每逢结婚和洗礼就铺天盖地地发请柬,连远房亲戚和有过点头之交的人都会收到邀请。

索菲亚不满地咂了一下嘴巴。尽管对独生女儿疼爱有加,但有时,沮丧和无奈也会如气泡般浮上来。“基里娅只有二十八岁,人家不到三十就生了三个!”“听上去真不容易啊。”安吉莉琪评价道。但这可不是她母亲想听的。“也许是不容易,亲爱的,但是年纪轻轻就生育了三个儿女,这可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不小的成就。”

素来温柔娴静的安吉莉琪,此刻一口咬住托盘里最后一颗樱桃,果汁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这算什么成就?在我看来,生孩子并不比在蛋糕上写字难。”她说,“对一些人来说,这只是自然而然的事罢了。”“不过,这事儿并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吗?”母亲反唇相讥。

母女俩经常发生这样的口角。各种小事儿都能引发争吵,但背后总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安吉莉琪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样?为什么她还不嫁人?

在拉纳波利,安吉莉琪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夏天,附近海滨度假胜地的游客总是要到这个小镇逛一逛。索菲亚知道,不少外国小伙子透过甜品屋的橱窗看上了安吉莉琪,便进来和她搭讪,想约她出去,可她总是拒绝。拒绝了所有人。在母亲眼里,她始终和别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拉纳波利是一座热闹的小镇,大部分居民都彼此熟识,其中很多还沾亲带故。安吉莉琪的女同学们大多和当年同班的男孩结了婚。这种“成双成对”的事儿都发生在几年之前。很少有生人搬来此地,因为这里没什么可吸引他们的。

安吉莉琪包装好浆果,便和母亲一起揉面。索菲亚用力拍打着案板上那块光洁的黄色面团,然后用一把大刀将它一切为二。

为了不让湿面粘在手上,母女俩先把手在一袋浅黄色的面粉里蘸了蘸,细密的面粉颗粒如云雾般升腾弥散。接着,索菲亚借助自己全身的重量开始揉面。她结实强壮,个子不算高,但身子却比安吉莉琪宽一倍。女儿身材苗条,更像她已故的父亲。索菲亚总是把种种怨气撒在面团上,也许这正是帕拉勒诺家做的面包最受小镇居民喜爱的原因。做出口感上乘的面包往往需要男人般的蛮力,把空气压入面团,使之松软可口。

安吉莉琪天生就没有母亲揉面团的那股劲儿。索菲亚知道,等面包出炉时,差别就会显现出来。安吉莉琪做出的面包缺少一股执着劲儿。为此她母亲每天都很恼火。“唉,你还是去那边准备人家订的货吧,”她没好气地说,“卡罗巴吉太太很快就要来取面包了,你就从她的单子开始吧。”

不过,说到安吉莉琪在蛋糕上写字的本事,那谁也挑不出毛病。她用糖浆写出来的字娟秀精致,纤细优雅,甚至能写下一本书的全部章节,并保证每个词都清晰可读。只要是细巧活儿,她都特别在行。

索菲亚·帕拉勒诺能从自家做的糕点中感受到四季的变迁:春天,她们要做大斋节饼干和复活节面包。夏天,办喜事的络绎不绝,许多人家都会定做婚礼蛋糕和在婚礼上分发的希腊传统甜点—蘸了蜜的油炸馅饼。八月,母女俩会做各种口味绝妙的冰淇淋。秋天,圣徒纪念日一个接一个,因为小镇居民特别喜欢取斯塔夫罗斯、艾尔皮达和托马斯这三个名字,母女俩光做庆典蛋糕便忙得团团转。然后就到了十二月初,要为圣尼古拉斯纪念日准备特色糕点,接着就是最高峰圣诞假期,简直要把人忙疯了。最后是新年面包。于是,索菲亚会再一次意识到,又是一年过去,女儿的婚事依旧没有着落。

一张张订单让索菲亚的收银抽屉渐渐充实,却也让她的希望一点点落空。她的人生也许曾有过甜蜜回忆,但如今却满是辛酸和苦涩。

其实,安吉莉琪心里清楚,因为自己一直独身,母亲总是心绪不宁,甚至有些神经质。然而这位年轻姑娘和她的同学们可不一样,她选择宁缺毋滥。她对完美的追求不仅仅体现在工作中,更贯彻到人生的方方面面—要是母亲也能理解就好了。

去年发生了一件她母亲永远都不会理解的事。就在那一刻,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一个陌生人走进店里。如果当时索莉亚从后面的制作间出来看到他,准会把他当成一个邋里邋遢的“年轻人”,帮他取糕点后,甚至都不会再看他第二眼。但是在安吉莉琪眼里,这个人在她招待过的所有客人中,却是那么与众不同。

拉纳波利的居民大多过着可悲的日子,至少安吉莉琪是这么看的。从小到大,她几乎一辈子都在看着这些人阴沉着脸,来了又去。许多人每天总是一声不吭地进店,默默地留下硬币,拿走糕点。

她知道母亲已不再指望这些顾客会对她的手艺大加赞赏—无论海绵面包有多松软,巧克力蛋糕有多醇厚。人们过来只是满足自己对甜食的欲望,从不去体会母女俩的用心—即使在最简单的花式小蛋糕上,她们也费了不少心思呢。安吉莉琪默默叹息,她们花数小时工夫精心制作的艺术品,不到几秒钟就被吞下肚去了。

那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就在那个陌生人进来前几分钟,安吉莉琪刚从制作间端来新鲜出炉的面包,逐一往货架上摆。也就是说,门开的时候,她正背对门口。不过她可以在墙壁上的镜子里清楚地看到那个人。他不慌不忙地在店里兜来转去,认真欣赏着晶莹闪亮的玻璃柜台里的各式甜点。

他个头不高(事实上,大概和她一样,一米七左右),中等体格(与其说纤瘦,倒不如说是结实),带有光泽的黑发长及衣领。有些胡茬,看上去不像特意蓄的,应该是不经常刮。身上穿着褪色的T恤衫和牛仔裤。他的脸庞是善与美的融合。安吉莉琪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面孔,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您需要点儿什么?”安吉莉琪彬彬有礼地问道。虽然竭力不去盯着他看,但她依然意识到自己嘴唇发干。“我想要几块这样的小蛋糕,谢谢。”他说,“是什么馅儿的?”

于是,她详细介绍了这些迷你小蛋糕的口味和里面的各种水果。他用心听着,频频点头。“每样都来一个吧。”他说,“一共十二个,是吧?”“是十个,”她说,“一共十种。”

在叠包装盒时,她的手明显在颤抖。

他望着她。“要我帮忙吗?”

其实她叠这些盒子已经不下一千次了,但这一次似乎忘了该怎么叠。这活儿变得比日式折纸艺术还复杂。“不用了。没事儿,真的。”

她自觉尴尬,但还是抬起眼帘,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那是一双像甘草糖一样黑亮的眼眸。“我以前也在一家甜品屋干过呢。我爷爷开的店。那时候,我一直不会叠这些盒子。”他笑着说,“系丝带的活儿,更是做不来。”

她觉得自己没那么紧张了。“甜品总是让人难以抗拒。”他呵呵笑着。

接着是片刻沉默。她这才意识到他在跟她调情。“你们家的甜品屋在哪儿?”她微笑着问。“在卡拉马塔。”他答道,“遗憾的是,前一阵子给卖了。和你们家的店可没法儿比。”

一只小蛋糕一下子倒扣在盒子里。“啊,对不起。”她说。因为双手颤抖,她一反常态地笨拙起来。“我再拿个盒子。”“不用啦,没关系的。吃的时候,味道还不是一样嘛。真的没关系。”

他看着她忙碌。

等她装好了小蛋糕,他又要了一些饼干和一打蘸巧克力酱的浆果。他把每样甜点的成分都问了个遍。她能感觉出,他对这些糕点是发自内心地喜爱。“我能不能再拿一只小熊糖?”他问。“杏仁那种吗?”“是啊。它们让我想起以前奶奶常做的糖。我可以现在就吃吗?”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颗来,放在餐巾纸上,递给了他。他仔细端详着那颗糖。“真是难以置信啊!”他大声赞叹道,“我奶奶做的可从来没这么精致。你甚至做出了皮毛的纹理!”

在每颗动物造型糖果上,安吉莉琪都特意添加了一些逼真的小细节,比如,猫的胡子,鸟儿的羽毛。“其实并不费什么功夫。”她红着脸说。“不过真的是很棒啊。太完美了,简直舍不得吃。我要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

安吉莉琪笑了,他也笑了。“那我把它放到盒子里吧。”她说。

放的时候,她又顺手塞进去另一个小玩意儿。“它需要个伴儿。”她解释说。

最后,四只盒子放在了柜台上。盒子都用打着卷儿的丝带扎紧了。“太感谢了。”他说,“这些简直是艺术品呢。我该付你多少钱?”“十欧元五十分。”她说出了第一个蹦进脑子里的数字,“动物糖是免费送的。”“你太客气了。我保证会好好照顾它们的。”“那些可是让你吃的哟。”“那可不行。我说什么都不会吃的,那样太失敬了。虽然都是小东西,但它们可是艺术品,是杰作啊。”

他爽朗的笑声和善良的品格让安吉莉琪完全倾倒了。五年了,她天天在这店里工作,却没有一个顾客能让她这样笑逐颜开。她觉得,旁边冰柜里的冰淇淋遇到他的浓浓暖意也会立刻融化。他不仅对店里的甜点饶有兴趣,而且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那笑容发自内心,来自他对生活的热爱。她从未遇见过如此从容而自如的人。

安吉莉琪慢慢数着找零,一边放进他手里,一边意识到自己是在拖延时间,不想让他这么快离去。

有那么一瞬间,当最后一枚二十分硬币落入他手中的时候,她抬起头,发现他正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他。虽然也许只有一两秒钟,但那一刻却让她充实。和小时候吃妈妈做的甜馅饼吃到肚子撑可不一样,这是一种完满的感觉。

显然,他也并不急于离开。她敢肯定,在拉开店门之前,他迟疑了一下。“再见。”他说,“非常感谢。”

玻璃门合上。他在门外驻足片刻,好像发现自己忘带了什么似的。接着,他转回身,朝她挥了挥手,走了。

她真想追上去。但是本能和理智之间,总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就是这样。他的面庞一直印在她的脑海中,每个特点、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他在店门口略停片刻,然后从视野中消失,安吉莉琪觉得这场景仿佛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在她的记忆里,他的笑容从不曾褪色。

他只是一个过客而已,也许是在去邻村看望亲友的途中顺道买份礼物。然而那场邂逅却让她起了莫大的变化。在那之前,从那以后,再没有谁像他一样打动过她的心。

有人猜测,也许是因为安吉莉琪受过伤,才会拒绝每一个追求者。但安吉莉琪自己知道,她的心不是碎了,而是醒了。

神父与鹦鹉

当初,斯塔弗洛斯主动选择了单身生活,虽然他认识的神父有不少已经娶妻生子,有些甚至没结婚就有了孩子。他的生命中也有一个女人存在,而他正是以她的名义在为世人服务,她就是圣母,童贞马利亚,基督之母。

一年前,为了协助阿帕斯特罗斯神父的工作,他来到莱德瑞斯。阿帕斯特罗斯年过八旬,作为莱德瑞斯精神世界的牧羊人已经有五十多年。老神父去世时,众人沉痛哀悼,斯塔弗洛斯则不负众望地接管了老人的圣职。

斯塔弗洛斯守护的教区包括一座不足四百人的小村子和附近三个居民点,每处各有一座小教堂。神父住在村边的一座小山上,步行到达村子里的教堂只要两分钟。山顶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能望见教区内其他几座小教堂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谷中。这位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年轻人衷心感谢天主赐予他如此安详宁和的教区。

村子里的许多女人常沿山路走去他家,带着热腾腾的饭菜和成罐的甜果酱。只要神父愿意,她们更乐意去陪伴他,然而他却避开了任何形式的亲密接触,生怕被旁人曲解。

在希腊的大多数农村,女人往往比男人多,而且至少是后者的两倍。门前台阶上、市场里,到处是女人的身影,她们甚至会在田里干粗重的活计,在树林里捡柴火。斯塔弗洛斯住的这座村子里,男人似乎更少。除了参加葬礼和祭奠仪式,斯塔弗洛斯只在路过咖啡馆时才能瞥见几个男人。这种时候他总会点头致意,有时也寒暄两句,却从不停下脚步。

斯塔弗洛斯神父家屋后有几只蜂箱。很早以前他从祖母那儿学会了养蜂技术,如今照料起蜂房得心应手。他每次去看望病人,都会带上一小罐黑糖浆似的蜂蜜,用它调制一种具有舒缓效果的热腾腾的甜药饮—掺些药草,再挤几滴柠檬汁。柠檬也是从他自家的树上摘的。接任神职刚刚一年,村里的寡妇们就下了定论:这个年轻人能力非凡。

她们相信他的训导能启发灵魂,并深深折服于他吟诵时声音中的那份纯净,不过令她们坚守信念的真正原因,却是那服简单“汤药”的奇特功效。他的名声在女人中间传开,于是教堂总被几百支蜡烛照得通明。有道细缝供人们塞进硬币的木制捐赠箱,近来每周都得清空一次。深褐色的蜡烛也频频需要添补新货。她们把斯塔弗洛斯神父奉为了奇迹的创造者。

村里的男人生病时会选另一种药。遇到个头疼脑热的,他们都喝雷基酒,认为这种烈酒能杀死所有病菌,同时对神父那备受推崇的药饮嗤之以鼻。不就是蜂蜜兑点儿水嘛,他们说。“神仙方子,荒唐点子。”他们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害处。”一个男人说。“随她们高兴吧。”另一个男人附和道。

斯塔弗洛斯神父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完全遮住了下半张脸。高顶黑帽下,齐肩的黑色鬈发柔顺垂下。他的双眼点缀在这片茂盛的毛发中,像是一对熟透的橄榄,乌黑发亮。希腊的阳光很耀眼,人们常常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神父的眼周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道道细纹,但他的双手如新生儿般细滑,显出他的年轻。

神父每天走访完教区居民,并在四座教堂做完弥撒、行完圣事之后,就会回家享用晚餐。当地女人对他的爱戴就在此刻充分体现出来。几乎每晚,家里都会多出一些东西:一小罐汤、番茄炖豆角,甚至是烤羊肉配蔬菜。她们会在翌日早晨来取盘子,他则习惯饭后洗好餐具放在外面,等她们来取。吃过晚饭,他会利用剩下的时间读一读《七十士译本》。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光秃秃的灯泡。虽然神父年轻,眼神好,但这灯光昏黄得也只能让人勉强看见字。

五月的一天,一场疫病突然来袭。斯塔弗洛斯神父竭尽所能也无法阻止其蔓延。村里的学校只有一间简陋的教室。二十五个孩子挤在一起上课,让那里成为疫病传播的温床。新来的女教师马纳吉斯发现同一户人家的三个兄弟姐妹同时起了疹子,温和地建议他们第二天在家休息。由于年轻,经验不足,马纳吉斯没有当机立断。她本该立刻叫来患儿的母亲接走他们。虽然这些孩子只在教室里待了几小时,却让病毒趁机扩散。一天之内,麻疹如瘟疫般席卷了整个学校,教室里空了一半。基里娅·马纳吉斯只好停课,却依然不敢懈怠,尽职尽责地给未感染的孩子布置家庭作业和阅读一本书的任务。

孩子们的病情逐渐好转。就在他们准备返校上完夏季学期时,女教师却发现自己的胸口起了些红疹子。整整一周,她独自卧在床上,高烧不退,全身布满红点。隔壁的寡妇从附近小镇叫来了医生。医生掏出听诊器听了听,看了下喉咙,摸了摸腺体,然后走到屋子另一头,就着水池洗了洗手。要是再过几天还不见起色,就得入院治疗,他说。

医生给她用了很多抗生素,剂量大到他自己都觉得不安全。就这样,到了她染病后的第十天,斯塔弗洛斯神父来了。

屋门忽然被打开,基里娅·马纳吉斯觉得有一道亮光照耀在她的床上。霎时间,阳光如潮水般涌入,驱散了所有阴霾。她病得恍恍惚惚,将那道光误认为是天主显圣。“基里娅,”隔壁寡居的老太太这些天一直在照顾女教师,她在姑娘耳畔轻声说,“神父来了。”

寡妇拿来另一只枕头,垫好后帮基里娅坐起身来。虽然窗帘紧闭,屋里光线暗淡,但她还是看见神父正在屋子另一头烧水。接着,他把热水倒进玻璃杯,掺了些蜂蜜,最后撒了点儿药草。

他嗓音轻柔,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握住她颓然无力、满是汗水的手。她觉得他的手指如大理石般凉爽宜人。刚喝下他递过来的汤药,她的烧似乎就退去了一些。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斯塔弗洛斯神父每天都来看望她。他寡言少语,每次都坐在她的床边,垂下头,默默祷告。她的体温一天天回落,红疹子也慢慢退去。两周后,基里娅终于可以下床了。她将这来之不易的康复归功于天主和那位妙手回春的神父。

想到再也听不到斯塔弗洛斯神父恪尽职守地前来敲门看望,基里娅·马纳吉斯有些失落。而另一方面,她大病初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随着夏日和煦的天气稳步恢复,又倍感快慰。她发觉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在街上寻觅神父的踪迹,期盼他突然出现,甚至会带着一丝负罪感,悄悄巴望街上哪个寡妇不久也需要神父的回春妙手。

基里娅·马纳吉斯刚一康复,就立刻去邻镇买了一小尊银制的女人像,放在圣母的神龛旁。她打算用细丝带把这尊小像拴好,挂在教堂里那十几个或祈愿或还愿用的“塔玛塔”旁边。这些塔玛塔上的浮雕,有的是心和手,有的是双足、双臂或双腿—涵盖了人体的各个部位。此外,还有十几个银制的婴儿肖像。多年来,村里的女人都会来这里祈求顺利受孕,或是感谢圣母赐予她们一个正在木摇篮里踢腾着小脚的漂亮宝宝。

基里娅发现自己和老妇人们一起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自从到村里教书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她注意到,每当神父走近,女人们都会双颊泛红。而当他停下脚步跟她们打招呼时,她们会更腼腆地轻垂眼帘,望着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令基里娅有点儿羞愧的是,她发觉自己也是同样的反应。“他可真是英俊啊。”一个女人说。“是啊,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另一个感叹着。“那双眼睛真漂亮,”第三个女人说,“就像融化的巧克力。”

身为寡妇,她们从不觉得暗中倾慕神父有什么不妥。

基里娅则把感情深埋在心底,时不时深情地回想起他平静的嗓音和默然的祈祷。她也注意到他总是形单影只,刻意和周围人保持距离,由此推想,他也许是个喜欢独处的男人。

虽然离群索居,斯塔弗洛斯并不觉得自己与那些处境相同的神父一样孤独。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人住。有个伴侣始终陪伴在他左右:一只鹦鹉。神父刚来时,这只名叫尼科斯的鹦鹉就已经在了。据一些村民讲,这只鹦鹉甚至在老神父阿帕斯特罗斯出生以前就和老神父的家人住在一起了。因此,有人猜测它一百多岁了。

这只鹦鹉有一身漂亮的碧绿色羽毛,但凶猛暴烈,脾气有点儿古怪。它一丝不苟地守护着自家地盘,比马士提夫獒犬还要凶狠。每当村里的寡妇悄悄来给斯塔弗洛斯送晚餐,屋里就会传出骇人的鸣叫声,是在警告说不要再靠近了。这正是女人们总把奉送的食物留在门口台阶上的原因。

有时,肉的香味会引来四处闲荡的猫。偶尔会有一只猫跳上窗台,朝里张望,看看那只正用圆眼瞪着它的鸟儿。不过,一听见那鸟儿尖叫,猫就会仓皇而逃。

那只鹦鹉会说不少词儿,比如它自己的名字(“尼科”,“尼科”),原来主人的名字,还有现任主人的名字“斯塔弗洛斯”。它偶尔还会说 “我的圣母”—这到底是出于虔诚的信仰,还是吃惊或愤怒的慨叹,往往取决于说话者的语气,而对鹦鹉来说,这就难以判断了。不过,它听上去并不怎么虔诚。

尼科斯的翅尖早在多年前就被剪掉了。它有个一居室的小窝,窝中央竖着一根杆子。白天,它栖息在杆头,晚上,神父回来以后,它就飞下来,笨拙地扑打着翅膀,从一个椅背飞到另一个椅背。餐桌上甚至有它的一席之地,斯塔弗洛斯常常在它专用的珐琅盘子里放一片面包。不啄食的时候,它就稍稍侧着头,凝望着主人,神色总是介于崇敬与不屑之间。

以前,年轻神父常边吃饭边看书。可是最近几周,他一直心绪不宁。洗餐具时,他盘里的食物竟还有一半没动。“我忍不住一直想她,尼科。”他边说边把盘子放在冷水下冲洗。他本是自言自语罢了,但这鸟儿多少有些回应,让他有了些许慰藉。“尼科!尼科!你好,尼科!”

鹦鹉把头歪向一边,两眼放光。它拍打着翅膀,一步步挪着跃下餐桌,跳上椅背,不再理会斯塔弗洛斯了。它喜欢赶在天黑前回窝休息,而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临睡前,斯塔弗洛斯在厨房的水池里洗了洗脸和手;要是用热水,还得用小煤气炉烧。洗罢,他走到屋子另一头,在嵌进墙壁里的长椅上躺下。

他这辈子还从没失眠过。拜访教民、看书、祈祷,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所以晚上入睡时他早已精疲力竭。可是最近,他发现自己居然辗转反侧,放松不得。凌晨,等终于缓缓入睡,那位年轻女教师的身影又会出现在梦中,引得他发出阵阵呓语。

往日,晨曦和教堂钟声,哪个先到哪个就把他唤醒。而如今,他却呼唤着她的名字,把自己叫醒。他的睡眠饱受搅扰,以致精神不济。每天早晨,他都感到身子乏累,几乎出不了门。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周。

和神父一样,尼科斯近来睡得也不安稳。每次刚打了一会儿盹,就被主人的梦话惊醒。无奈,它只好焦躁地扑打着翅膀,啄一啄碗里的谷子,两脚挪来挪去。

几周过去了。基里娅·马纳吉斯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暑热开始消散,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她又能站在讲台上,满面笑容,精神奕奕,黑辫子闪闪发亮。开学前一天,她爬上小山,来到神父门前,打算把自己做的一份鸡肉炖山菜放在门口。她走近时,一群皮包骨头的猫儿做贼心虚似的逃散开去。

接着,她真真切切地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基里娅!基里娅!”

神父从不锁门。她打开门,走进屋子。里面似乎没人,但昏暗中,她看到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尼科!基里娅!尼科!你好?你好?”

这年轻姑娘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要从胸腔里迸出来。她笑出声来。

她以前就听说过神父养了只鹦鹉,只是从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只奇特的大鸟。她意识到刚才叫她名字的就是这只鹦鹉。她笑着,满心困惑。

她正要离开,却又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次,那声音来自她背后。“基里娅女士,日安。”是神父本人在说话,“真高兴看到您身体康复,又能四处走动了。”

基里娅害羞不已。她正站在屋子正中央,像个被当场捉住的窃贼。“是的,我好多了。”她心慌意乱,“嗯……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作为答谢。我就是为这来的。”“您太客气了。村里的人给我送了不少吃的。”他说着,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我这辈子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呢。”

对神父来说,这真是奇妙的一刻:在自家屋子中央和一位姑娘交谈,而这位双眸明亮、脸颊绯红的姑娘正腼腆地把一份热腾腾的饭菜递过来。“不过,我进来完全是因为……听见有人叫我,所以才开了门,然后……”“什么?”“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至少,我以为自己听见了。”基里娅羞红了脸。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甚至有些尴尬。神父到底会怎么看她?

尼科斯学东西很慢,可一旦某个词进入了它的词库,那它就再也不会忘记了。“你好?基里娅!基里娅!尼科!”

斯塔弗洛斯看了看鹦鹉,又看了看基里娅。对此,他该怎么解释好呢?自从他搬来以后,这鸟儿除了他的名字,还从没学会别的词呢。可是现在不同了。

神父和鹦鹉凝视着彼此。“尼科!”神父大笑起来,“我都不知道你又学了新词呢。”“你好?你好?”“我很好,谢谢。”他笑容满面,甚至想加一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

他回过身来,却发现基里娅已经悄悄地溜了出去。看到她已经穿过大半条路,他急忙去追。还没说“再见”呢。有些话也没来得及讲。

不过,他又停住了脚步。不必着急。“我明天去还她餐具。”他对鹦鹉说。

尼科斯侧着脑袋,抖了抖那身碧绿色的光洁羽毛。

蓝色咖啡馆和绿色咖啡馆

一九三五年,科尼亚的咖啡馆首次开张。当时,老凯利亚科斯·马尔吉斯只是简单地将自家宅子的前厅改造了一下用于营业,让全家搬到楼上去住。一楼摆了些餐桌和木椅,屋外人行道的空地上也放了几套桌椅。当地的木匠帮他做了张吧台。关于是否该在店外挂招牌的问题,引发了一番大讨论。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人们在餐桌旁就座,就足以说明这里是“咖啡馆”。

冬天,客人们喜欢待在室内,享受烧木柴的炉子的温暖;夏天,他们也常常进屋避暑,享受慢悠悠旋转的吊扇送来的些许凉风。门外有棵小梧桐。日久天长,小梧桐慢慢长大,现在也能为客人们撑起几片阴凉。

老凯利亚科斯酿的雷基酒芳醇浓烈,调制的咖啡也堪称一绝,于是咖啡馆的生意日渐红火,甚至引来了邻村的客人。他购置了几套西洋双陆棋,男人们一来就会待上好几个小时,喝饮料、抽烟、下棋。

很多时候,咖啡馆里传出的只有棋子击打木棋盘的回响。

马尔吉斯太太和女儿玛丽亚一直留在店后面一个肮脏昏暗的小房间里,躲在一道越来越黑的蕾丝门帘后面。村广场上有一口水井,她们打了水,沿街挑回家,忙忙碌碌地在石制水槽里刷洗杯碟和烟灰缸。

后来老夫妻去世,玛丽亚继承了咖啡馆。老凯利亚科斯生前安排得当,又不乏先见之明,所以早把女儿许配给一位客人斯德法诺斯·帕帕德诺斯。咖啡馆的红火生意是一份丰厚的嫁妆,于是这位年轻人满心欢喜地来到吧台后面,迅速适应了老板的角色。在小夫妻俩看来,天天守候在这块小小天地里,工作,生活,招呼客人,虽然单调,但也不失为一种完美惬意的人生。

玛丽亚和斯德法诺斯按照父母的模式继续经营这间咖啡馆,唯一的改变就是把那副旧蕾丝门帘换成彩色塑料带编的帘子,更方便进出后屋。咖啡馆一直以棕褐和米黄为主色调,新门帘平添了一抹活泼的趣味,夫妻俩很满意。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岛上的旅游业蓬勃发展,咖啡馆也生意红火。

科尼亚高高坐落于山顶,俯瞰着一片丰沃的田野绵延至海天相接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虽然镇中心远在四十公里之外,但是每逢夏季,游客们还是高高兴兴地赶来,体验地道的克里特岛生活,也许还会顺便买一块餐桌布—心灵手巧的当地妇女总会给桌布添上精美的钩花边饰。村里还有几间咖啡馆,不过地段都不如玛丽亚的这家。梧桐树已长得颇为魁梧,客人们特别喜爱浓浓的绿荫。

八十年代中期,已经四十出头的玛丽亚生了一对双胞胎,取名马诺斯和佩特罗斯。兄弟俩到底谁先出生,谁后出生,玛丽亚从未告诉过他们。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当初,两个小宝宝并排躺在医院的婴儿床里,被人抱起来又放下,一来二去,无论是护士还是孩子的父母都弄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了。

这对双胞胎是上天赐予夫妇二人的莫大恩惠,兄弟俩日后甚至成了咖啡馆的一大卖点:长到五岁时,他们时常穿得一模一样地清理餐桌。后来,二人到附近小镇上学,十四岁时就会说些英语、法语和德语,足以和游客们进行简单而惹人喜爱的交谈,甚至帮他们点单。兄弟俩互相较着劲,看谁能挣到更多小费。不过到了周末,他们的父母总是一丝不苟地把两人挣的钱汇总后平分。虽然兄弟俩表示抗议,但也学会了接受现实。

两个男孩毕业时,咖啡馆的生意不忙,似乎不足以让他们留在村里。虽然两人都很爱这个家,而且无意离开,也只好满心遗憾地前往镇中心,投靠一位表兄。那位表兄经营着一家超市。马诺斯在一家电脑店找到了工作,佩特罗斯则给表兄干活儿。每年夏天,兄弟俩总是依照和父母的约定,八月份如期归家,在店里帮忙。

咖啡馆一切如故。夫妇俩年纪渐长,觉得既然客人们喜欢,也就没必要作什么改变。多年来,唯一的改动就是用粉笔在木板上写的价目单,这也只是通货膨胀的反映。接着,二〇〇二年,欧元开始流通,引发不少混乱和恐慌。咖啡馆需要购买一台新的电子收银机。斯德法诺斯在抱着新机器跨过门槛时不慎摔倒,跌得不轻。当地的医生嘱咐说,病人必须卧床休息。

看来他好一阵子才能下床走动了。母亲一通电话就让兄弟俩飞速赶了回来。“我很愿意回家来帮你们打理这间咖啡馆。”马诺斯主动请缨。“我也是,”佩特罗斯也马上说道,“只要给老板打个电话就成……”“我们的电脑店本来就在裁员呢。”马诺斯插了进来。“我们也是啊!”佩特罗斯不甘示弱。

看着两个儿子争着回家帮忙,玛丽亚·帕帕德诺斯备感欣慰。不过,她一边希望儿子们都回家来,一边又希冀他们另有一番抱负。“不要放弃自己的事业。”她说,“你们的爸爸很快就会好的。我一个人能撑下去。再说这会儿也不算忙。”

几个月后,她却不得不撤销了原来的决定。那位医生当初并没有发觉她丈夫的伤势有多严重:除腿骨骨折以外,几根肋骨也有裂痕,后来确诊持续性咳嗽其实是肺部挫伤造成的,而且这还是致命伤。玛丽亚这才意识到斯德法诺斯已经时日不多,于是马上打电话给兄弟俩。两人火速回家,几乎同时抵达,及时赶上了父亲的临终道别,然后一起安慰悲痛欲绝的母亲。

一家人操办了丧事。葬礼之前一连四十天,营业将近七十载的咖啡馆头一次关门停业。

玛丽亚明白,她的工作生涯已经结束,于是躲进楼上房间,紧闭窗户,在黑暗中默然哀悼亡夫。该把店里的生意交给儿子们打理了。

咖啡馆重新开张。起初的几个月里,马诺斯和佩特罗斯还是依照父辈和祖辈的方式经营。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便开始商量各种改造方案,让这家咖啡馆跟上潮流。大城镇的生活经历给了他们不少新鲜点子。

饮料的种类要不要再丰富些?是不是需要推出冰咖啡?同时供应意式咖啡和希腊式咖啡怎么样?每次讨论,兄弟俩都无法达成一致,楼上的玛丽亚·帕帕德诺斯时常听见儿子们的争吵。“我们得把咖啡馆粉刷一下。”“没这个必要。”“要不要买些新家具?”“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佩特罗斯厉声说道。“那至少买些塑料椅子吧。这些东西太过时啦,”马诺斯指着咖啡馆里到处摆放着的传统式样的藤椅大声嚷道,“而且很不舒服!”“客人没嫌弃它们,”佩特罗斯气呼呼地说,“不过,是得买台新咖啡机了。”“那有什么用呢?大家都喜欢希腊式咖啡。”“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的兄弟反驳道。

他们俩一直针锋相对。玛丽亚听着兄弟俩吵得不可开交,却又不能从声音里分出谁是谁来—兄弟俩的嗓音交汇成一片聒噪,无法辨别。

争论持续了好几周,玛丽亚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即使紧紧堵住耳朵,她依然能听到自己至亲至爱的两个儿子那刺耳的争吵声,简直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一天,就在被逼得几近绝望的时候,她忽然灵机一动。还没过一周,她已成竹在胸。

父亲意外去世后的头几个月里,双胞胎兄弟都还没来得及返回表兄家去取自己的物品。“店里的事,我可以对付一阵子,”她说,“你们回去取东西吧。”“你确定能行?”马诺斯问。“我没事,”她说,“调节一下心情也好。”“我们明天这时候就回来。”佩特罗斯宽慰母亲说。

玛丽亚·帕帕德诺斯望着他们上了各自的车。“小心开车,”她嘱咐道,“一路平安!”

兄弟俩如今芥蒂很深,玛丽亚生怕路上一个把另一个挤到路边去。

两人的车刚飞驰过街角,玛丽亚就马上回到店里,拿起了电话。现在是早上六点三十分,还没有客人进来。“早上好,凡蒂斯先生。”她说,“是的,他们走了。”

几分钟后,一辆卡车驶来,两个男人走下了车。“多谢你们过来。”她招呼着那两人,“需要做什么都清楚了吗?”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两个木匠(一九三五年亲手打造吧台的木匠的儿子和侄孙)进展神速。一切都事先计划好了,而且他们手脚利落。首先竖起一道隔板墙,把咖啡馆均分为二。这道墙从吧台正中央开始,将吧台也整齐地分成两块。接着装了第二扇门,和原来那扇一模一样。最后,他们在后墙上打了个洞,把里间厨房的空间也作了划分。

客人白天路过时,看到心爱的咖啡馆关门停业,都不免有些失望。不过玛丽亚守在那儿,向他们解释原因。“这是唯一的办法。”她告诉他们,“以前,我亲爱的斯德法诺斯和我总是确保对他们样样公平,”提起已故的丈夫,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所有东西都要平均分配:巧克力、橘子、蛋糕。过去,我们就是靠这法子避免了纷争,现在看来,我也只得这么做了。”

那晚,两个木匠的妻子也都赶来帮忙。男人们通宵给隔板墙上漆,女人们则开始分拣咖啡馆的用品和存货。等双胞胎兄弟回来时,所有东西都应该平均分成两份,甚至是最后一瓶茴香酒、最后一个咖啡杯和最后一只茶匙。

早上六点全部完工。孩子们告诉过母亲,他们会在七点三十分赶到家,开门营业。“既然现在有两间咖啡馆,那是不是该做两块招牌?”年长的木匠问。

玛丽亚摇了摇头。

兄弟俩回家来了。佩特罗斯七点十五分到的,马诺斯稍晚几分钟。他们立刻觉察出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你新装了一扇门!”马诺斯惊呼。“一个门进,一个门出吗?”佩特罗斯开玩笑道。

玛丽亚什么也没说,看着佩特罗斯试着推开新的那扇门。他一进去,就立刻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我别无选择。”她态度坚决地对儿子们说,“为公平起见,我给你们俩每人都弄了一间咖啡馆。要是你们的爸爸还在世,他也准会同意。”

双胞胎兄弟沉默不语,但都露出吃惊的神色。“马诺斯,你的是这一间。佩特罗斯,你的是那一间。”她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依照双胞胎名字的首字母顺序,逐一分配。

起初,一些客人困惑不解。他们活过的大半辈子时间里,早已习惯到科尼亚的老咖啡馆里坐一坐。不过,大家还是很快适应了这一变化,并尊重玛丽亚·帕帕德诺斯的建议:两家咖啡馆都要时常光顾。如果一位客人以前总是喜欢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那他还照样做就是了,只不过隔三差五换个门口而已。

头几个礼拜,看上去一切顺利。玛丽亚把每样东西都分配得精准无误,甚至包括店外桌椅上的梧桐树荫。两个儿子很快就各自请人帮忙打理咖啡馆了。

一天,佩特罗斯朝兄弟的咖啡馆望了一眼,注意到某样东西。凡蒂斯先生的玻璃杯旁,一只小碟子里摆满了可口多汁的希腊式山区风味香肠切片。佩特罗斯看着他张大嘴巴,吞下第一片,接着用牙签串起好几片,一股脑儿塞进嘴里,肉汁顺着下巴直淌。他贪婪地喝了一大口米索斯啤酒,笑眯眯地看着马诺斯从屋里出来收拾盘子。“真不错,”他打了个饱嗝,满意地说,“再来一份。”“马上就来。”马诺斯应了一声。兄弟此刻正站在对面,双手抱臂观望,冲他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马诺斯又出来了,端着瓶啤酒,旁边放着一只小盘子。

一直以来,父亲都只提供从他们自家的小片农场里采来的杏仁或橄榄作为佐酒小食。显然,马诺斯把“开胃小吃”的概念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我明白了。”佩特罗斯看出了其中的门道,思忖道,“这个机灵鬼。”

小盘子里摆着几块菲达奶酪,搭配一根削了皮的本地黄瓜。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佩特罗斯也能看见这些食物上面闪着晶莹透亮的盐粒。怪不得凡蒂斯先生安安稳稳地坐着就不走了呢。咸味让人口渴,而这种口渴只能靠啤酒消解。尝了咸味美食,就要来点儿啤酒止渴,客人很快就会陷入如此往复的循环。

没过几天,佩特罗斯就借鉴了兄弟的做法,而且他的佐酒小食更加丰富多样:葡萄酒和油腌过的红辣椒;油煎西葫芦条,上面还撒了些牛至叶粉末;小肉丸蘸酸奶;甚至还有用当地特产的蜜思瑟拉软干酪烤的小巧精致的酥皮饼。这些点心全都摆在客人们点的酒水旁,免费奉送。

马诺斯绝不会甘拜下风,每道菜他都要和兄弟一决高下。这也没什么难的,只需悄悄越过店外餐桌间那道隐形的界线,偷偷把客人剩下的一两口食物拿过来,在厨房间里仔细琢磨一番就行了。“是茴香酒,”他得意扬扬地对过来帮忙的玛格达宣布,“他就是加了这个。”马诺斯正在品尝佩特罗斯的客人留下的一小块奶酪馅饼。那馅饼事先蘸过蜂蜜甜酱,而马诺斯觉察出正是一丝淡淡的茴香气息让这块馅饼口味出众。“怪不得他们都成了回头客。太好吃了,别出心裁。”“别担心,马诺斯,我们也会找到新做法的。”玛格达安慰他。

目前为止,马诺斯一门心思想在佐酒小食上超越佩特罗斯,而此刻佩特罗斯已经开始着手研制和咖啡搭配的甜品了。这会成为另一个招揽客人的妙招。首先推出的是大块的露可米软糖,上面撒了厚厚一层糖粉,伴着味道醇厚的小杯希腊式咖啡一起端上桌。这些绵软可口的糖块出自佩特罗斯的助理奥尔加之手,大小甚至超过了咖啡杯。

香甜的味道让客人们欲罢不能。他们会点第二杯咖啡,与之一起上桌的是切得整整齐齐的三角形果仁蜜饼,上面还放了一小块刚加热融化的巧克力。

两家咖啡馆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无论店主人有没有从中获利,客人们总是受益良多。在紧挨着的两间厨房里,马诺斯和佩特罗斯时常彻夜苦干,要研制出最可口的佐酒小食和最美味的甜品。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两家咖啡店里的客人数量依然旗鼓相当。

夏天到了,佩特罗斯想出了一个新点子。他知道游客们喜欢鸡尾酒,于是想到,要是他的店能把年轻游客也吸引过来,自然会比他兄弟更高一筹。

他花了大约一周时间,趁着咖啡馆每天关门后的几个小时,调制出了好几种鸡尾酒。

客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了,甚至有游客专程从附近的度假胜地过来品尝。马诺斯望着坐在兄弟店外的游客和盛满颜色鲜亮的液体的大玻璃杯,于是也开始着手制订计划。“这不会有多难,”他对玛格达说,“只要有装点杯子用的小纸伞和切块水果,我也能做出同样的东西。”

仅仅几天工夫,他就创制了自己的鸡尾酒酒单。

佩特罗斯的一些鸡尾酒名字颇具挑逗意味,比如“激情海岸”,马诺斯的更是赤裸裸。他注意到从附近度假胜地来的女孩们见了这些酒名就咯咯直笑,满面羞红,然后欢欢喜喜地点单。鸡尾酒只配了英文酒单,而村里年长的人都只会说希腊语,所以也无须担心会冒犯当地的长者,因为他们根本看不懂这些充满色情暗示的酒名。

佩特罗斯发起反攻,推出了“欢乐时光”优惠活动,在特定时段内,所有酒水半价供应。兄弟俩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止。就这样一周又一周,转眼好几个月过去了。

两间咖啡馆的生意继续持平。两边都经营得红红火火,营业额都超过了老咖啡馆的最佳业绩。玛丽亚·帕帕德诺斯暗自高兴,同时继续为两个心爱的儿子之间不断升级的较量而黯然神伤。兄弟俩心中仿佛燃着一把火。他们自从返回家乡,发现咖啡馆被一分为二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唯一令玛丽亚宽慰的是,儿子们如今都有了积蓄,在村子的两头分别租了房子。

游人散尽,不雅的鸡尾酒酒单也收了起来。马诺斯决定好好装修一下咖啡馆。冬天将至,客人们会更多地待在店里。

老凯利亚科斯·马尔吉斯当初给这里刷漆时,只能找到寡淡的奶油色。许多年过去了,因为香烟的熏烤和岁月的浸染,油漆已经变黄。马诺斯忙碌了一个通宵。他用一大罐白色乳胶漆和一把滚筒刷,把满是污渍的墙壁粉刷了一遍,咖啡馆顿时焕然一新。接着,他又将吧台刷成浅蓝色,并打算每晚刷两把椅子,直到它们全都变成更加搭调的蔚蓝色。

马诺斯的努力效果显著,空间仿佛扩大了一倍。一天还没过完,佩特罗斯就效仿他,只不过把吧台和椅子漆成了薄荷绿色,还在光洁如新的白色墙壁上挂了几张赏心悦目的抽象画。

一些老年人并不喜欢这些改变,但也很快接受了。如今,他们更关心的是可口的橄榄馅饼或香嫩的烟熏猪肉。每次点饮料,他们都盼望着这些美味也能一起端上桌。

四月到了,兄弟俩的冷战已持续了整整一年。在丈夫的两周年祭上,玛丽亚看到两个爱子沉默不语地并肩站着。丈夫的去世令她心痛,兄弟的反目却把她的心撕得粉碎。

五月到了,晚上也开始暖和起来。要是想在游客潮到来之前去小村里走走逛逛,那么现在就是最佳时机。

有一晚,大家都在店外坐着,这还是一年里的头一次。一名游客来到村里,在佩特罗斯新漆好的薄荷绿椅子上坐了下来。很快,他便和咖啡馆的几位常客谈笑风生。

一只小匣子靠着他的椅子放着。“你会乐器?”一个客人问。“是啊,”他答道,“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也正是我从不让它离开我的视线的原因。”

这位陌生来客打开匣子,拿出里拉琴,拧动弦轴,调了一个半音,便弹奏起来。

整个咖啡馆的客人都不再闲聊,而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凝神谛听,陶醉在悦耳的琴声里。一连半个小时,那位乐师的琴弓上下翻飞,从一首曲子自然过渡到下一首。在稍作休息的片刻,他发现另外有两个人也为他们助阵:一个弹布祖基琴,另一个敲鼓。他笑了笑,很快就带着合奏者一起演奏了一首大家熟悉的传统曲目。

人们拍起手来。桌椅被拉到后面,好给演奏者腾出空间。几个年轻人站起身,载歌载舞。他们围成一个圈,旋转起来,起初是缓慢的,后来越转越快。音乐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隔阂与界限。

马诺斯站在一旁,双臂环抱,打量着那个陌生人。

这位访客刚到时坐在佩特罗斯的咖啡馆里,然而此刻马诺斯无法确定他到底是哪家的客人。他似乎已经飘到了自己的领地。

佩特罗斯也在用心观察。

虽然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乐师还是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况,然后会心地笑了。他注意到两位店主长得多么相像。事实上,旁人只有靠衬衣的颜色才能把他们俩区分开。连头发和胡子都修剪得一模一样。

趁着曲子的间隙,乐师举起酒杯,先向佩特罗斯致意,后向马诺斯致意。

在这个微风和煦的夜晚,美妙的乐声在空中回荡。舞步划出咖啡馆,飘到了大街上。冰镇啤酒和清凉的雷基酒在夜色中流淌。楼上,一扇打开的窗户旁,玛丽亚·帕帕德诺斯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直到清晨时分,欢乐的聚会方才结束。里拉琴手继续赶路,蓝色和绿色的椅子却混杂在一起。

一周之后,两间咖啡馆的隔板墙就被拆去了。

卡卡尼蒂斯女士的种子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暑热还未消,依旧是直逼四十度的大热天。两个孩子正走在上学的路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去学校。

吉阿尼斯的妈妈握着儿子的手,发觉小男孩的掌心汗涔涔的。弗蒂妮的妈妈也感到女儿的手指紧扣着她的手。两个女人都不知道谁更紧张—是孩子,还是她们自己。

近年来,村里人口锐减。许多年轻人都去了海外工作,只有夏天才会回来小住几个月。每到此时,村子主干道旁的咖啡馆就挤满了人,再度变得热闹非凡。“这才是以前的样子。”面对此情此景,年长的人会眼睛湿润,低声慨叹。八月里,人们大摆宴席,纪念当地的守护神圣提多,村边的圆形空地上摆满了搁板桌和塑料椅。可是仅仅一周之后,村里又会空了一大半。一把把椅子用绳子串着,靠着教堂外墙,高高摞起。复活节,寥寥无几的留守村民们围聚起来享用烤羊羔肉,一小部分椅子也许又能派上用场。

大点儿的孩子现在都已经去邻镇上学了,每日由校车接送。不过村里还有二十来个六到十一岁的孩子,足以填满一所小学。

不少村民把子女送往他们自己童年就读的校园。他们许多人都曾是卡卡尼蒂斯女士的学生。这位女教师三十年前就来到了这个村子。

说句公道话,正是这位女教师帮孩子们打下了坚实基础,为日后的初中学习做好铺垫。从某种程度上说,年轻人正是因为接受了她的教育才会一去不复返。因为接受高等教育时,他们纷纷脱颖而出,拿到了奖学金,甚至是去国外深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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