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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06: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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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阮义忠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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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义忠谈艺录(套装共三册)

阮义忠谈艺录(套装共三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阮义忠谈艺录(套装共三册)作者:阮义忠责任编辑:陈飞雪;邹滢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版权信息书名:想见 看见 听见(阮义忠谈艺录I)作者:阮义忠责任编辑:陈飞雪;邹滢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总序 在人生的起跑点上阮义忠

人生七十才开始,没想到我也将抵达这个起跑点了。我很幸运,在离开老家宜兰近半个世纪后,因举行《回家的路上》摄影展而真正重返故乡。市公所提供了由旧公寓翻修的文创空间,让我当工作室,但我想想觉得太可惜。工作室只能由我一人独享,若是将它转化为展示空间,把我几十年来累积的大量照片逐步整理出来,就能变成一档档展览,述说一个个故事。

于是我开始一有空就进暗房放照片。工序单调而重复,可是,隐藏于银盐粒子里的那些负像,在安全灯下透过放大机于相纸上曝光,浸入显影液中,从无到有地浮现出影像时,总会让我百感交集。往事历历在目,就连现场给我的感动也鲜明如初。

摄影的魅力就在于它像时空胶囊,不但把一个年代的氛围封存起来,还紧紧系住了镜头前后的人的关系,让我仿佛又回到了按快门的当下,自起跑点往后倒退了不知有多远。站在起跑点就是准备要往前冲刺,离起跑点越远就越轻松、越没负担;看事物的心境不同,一切新鲜有趣,就像刚学会一种新游戏。

二〇一八年一月一日,以我为名的阮义忠台湾故事馆推出了第一个展览。原本打算只展自己的作品,但转念一想,若是以双个展的形式,与台湾文学、绘画、建筑、科学、考古等不同领域的代表性人物跨界对话,岂不是更有意思;一来向前辈致敬,二来透过作品对话,激荡出新的火花。

第一档找了做什么像什么的全才黄春明,除了写小说,他还创作撕画、组织儿童剧团。我当年在《雄狮美术》撰写“摄影美学七问”专栏,和黄春明对谈,希望用他拍的照片配图,在他的一袋三十五毫米底片中挑出三卷。虽然后来只刊登了两张,但我知道,其他影像也十分精彩,呈现了台湾的乡土生活。于是,我以《黄春明的三卷底片》和自己的《有名人物无名氏》对话,结果非常成功。

之后,我找了蒋勋。他在池上养病期间,每天面对着东台湾最美的风景,用随身携带的手机记录节气变化的光影,表现倾听天籁的心声。第二档展览就是蒋勋的《池上日记》与我的《花东纵走一九七九》。接下来,传统建筑研究专家李乾朗的《古迹图影》精笔勾画出的剖面图,让我们不仅看到古迹的外貌,还见识了一个躯体的骨骼与血管。我则呈现自己所拍的台湾著名古迹、被九·二一大地震摧毁前的雾峰莱园,当时这个南方园林还有人生活于其中……

每年推出春、夏、秋、冬四个展览,虽然至今只呈现了七档,但未来四五年的展览我都已经有了想法。策划这些展览让我体悟到,任何人、事、物,无论属于多么久远的年代,只要还有人能与之对话,他(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活过来。试想,这些展览若是十年后再度推出,对下个世代的人来说,不就又是新的!有些东西很快就会被时间淘汰,有些东西却会随着光阴流转越发醇厚芬芳,散发出更璀璨的光彩。

我闲不住,这辈子除了拍过很多照片,写过的文字也不少,有些连自己都忘了。承蒙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美意,将《想见 看见 听见》、《摄影美学七问》、《未完成的梦》函装成《阮义忠谈艺录》,对我来说,这是一份极有意义的生日礼物。是的,二〇二〇年七月我就七十岁了,正式踏上生命的起跑点。

在这一年,我首先要把四十年来发表过的十个摄影主题——《北埔》、《八尺门》、《人与土地》、《台北谣言》、《四季》、《正方形的乡愁》、《失落的优雅》、《有名人物无名氏》、《回家的路上》、《恒持刹那》——重新印制,函装成《台湾影像史册:阮义忠经典摄影集》,送给精挑细选出的七十家台湾图书馆。其次,就是把我的插画编辑出书。

台湾故事馆二〇二〇年七月开展的那一档内容也已构想好了——不展我的照片,而是呈现半个世纪前,刚从高中毕业的我,在《幼狮文艺》工作时所发表的数量惊人的插画。跟我对话的是已往生的前辈画家席德进。他是最早肯定我的人,曾在台湾早年十分重要的学术刊物《大学》为文嘉许我——《心灵的独白:阮义忠的线画》。而我也曾应席先生之邀,在他举办展览时,于《幼狮文艺》发表文章——《人与自然的重新结合:论席德进的画》。

为了尽量收齐数据,我到几家单位的藏书库中,翻遍那些泛黄的旧杂志,把旧作一一拷贝下来。这才发现,我不止插画多,还写过已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文章,如《现代艺术的困境》、《时间艺术与空间艺术——为〈交响曲欣赏解说全集〉配图的心得》、《从柏拉图〈飨宴〉中一段文字的三种中译看“美的观念”的发展情形》,以及《绘画书简》四篇。在编辑画册时,将这些文字加入,就会使原本全是插图、稍显零碎的内容变得有骨有肉,整本册子除了可看性之外,还有可读性。书名当然也想好了,就叫“心灵的独白:我的插画时光”。

这些陈年旧事和甚至已从记忆中消失的作品,如今看来依旧新鲜有趣,相信旁人看了也会有同感。有时,老东西也可以非常当代啊!

真没想到,居然会越老越忙,最近待在暗房的时间,多到连自己都吃惊。在台北的日子,每天吃过晚餐不久便准备上床睡觉,第二天清晨两三点起床,喝个咖啡,四点准时进暗房。有时觉得,我可能是现今地球上进暗房时间最多的人了,因为没人有这种需要;尤其是摄影已进入数码时代,绝大部分的人已不再使用胶卷,相纸、药水等耗材也越来越难买,而且几乎每季都在涨价。像我这样固执、愚蠢而又孜孜不倦地把影像从档案中挖掘出来、一再放大的人,大概绝无仅有了。

有学生好奇地问:“老师,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有这么大的热情进暗房?”我不禁笑了:“每次看到影像从无到有浮现出来,都觉得那是生命诞生的过程,这是多么珍贵的感动,怎么会累呢?”

照片经常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放大,文章倒是不会重复誊写,顶多重新编排设计。《阮义忠谈艺录》函装的三本书正是重编,除了由雅昌印刷精修所有的一百多张图片,开本、封面设计、版型都重新来过。虽然目前只看到平面设计,我已能想象它上市的样子了。

非常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资深编辑陈飞雪和邹滢,提前为我准备了这么好的七十岁生日礼物。二〇一九年七月于台北序:见或不见

从小我的作文成绩就不好,长大了对写文章也没信心。倒是画画一直被夸奖,后来拍照也得了些掌声。我对图像的掌握能力远胜过文字,这跟我的成长背景与环境有关。祖父是镇上有名的细雕木作师傅,在我还不会走路,于木料刨花堆里爬的时候,日日所见的就是神案上的龙凤木雕、考究家具上的花卉禽鸟。长大些,堂兄弟们在玩捉迷藏、官兵捉强盗时,我最爱的却是用砖头、木炭在晒谷埕画东画西,让大人十分头痛。

上了学,有了笔,课本、作业簿的空白处都是我的涂鸦。爸爸妈妈一看就摇头,认为我不好好念书,只会鬼画符。如果说,我的画画爱好曾受过什么鼓励的话,那就是每当家人生病久久不好,必须举行去邪、路祭时,就会由我负责用冥纸为扎好的稻草人画张脸。大人小孩都说:“阿钉仔画得好像啊!”

我所看到的世界充满线条、比例、秩序、构图,却找不到形容它们的词句;没想到这个毛病竟成为我日后的写作风格。对我来说,大多数的表达方法似乎不太适用,总觉得那不是我所见到的,也不是我想传达的重点。对于不同事物之间的关系我一向特别敏感,对同一件东西在不同时间的存在状态我总是特别感兴趣,但在意的焦点往往说得不够清楚,让别人觉得我叙述事情太跳跃;这是我的缺点。可是,我有办法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线灵光,当我把这个长处与摄影结合为图文书时,竟引起我没有料到的热烈回响。

这本书以文为重,图反而为副,在某个方面来说,可说是我众多出版物中的第一本随笔集。会把书取名为《想见 看见 听见》,是因为我特别注重“见”。我认为那不只是视觉,而是一种触感。它是具体的,会反弹、有温度、有形状、有量体,是一种几乎等于烙印的存在。若是“想”“看”“听”而没有“见”,就等于生命不曾与外在有过接触。真正的“见”来自生活本身,而不是阅读他人的经验。我的文章若是有一点点特别,大概就是因为文字与生活共频率;因此我将这本书的二十二篇文章分成这样三辑。

书中文章最早的一篇写于一九八五年,最近的一篇刚脱稿。让我感激的对象很多:台湾的《联合报》副刊及《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几乎每次收到稿子都会以我不敢妄想的慷慨篇幅刊登;台湾九歌出版社好几次把我的文章选入年度最佳散文选。大陆的《生活月刊》更是不但跟我邀稿,还将我拉入编辑顾问团,一有合适题材就催促我写稿;近年来写的一些稿子都是在这本令人尊敬的刊物首发。其他文章多半是当年开摄影展时赶出来的,事隔三十年重看,有点脸红,幸好内人袁瑶瑶帮我精简润饰。我还要特别向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陈飞雪女士致谢,因为她完全尊重我在本书结构与配图上的决定。

感恩大家!二〇一三年三月卷一 想见爱哭的童年

很少回忆儿时的情景,因为我的童年仿佛没有欢乐可言。一想到我就会赶紧打住,让思绪转个方向,免得碰触到无所不在的隐痛。

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日子久了,我竟变得有往事健忘症,留在记忆中的孩提事情,每一桩都只是残缺片段,连不成一则稍微完整的情节。印象最强的反倒是结局;留在记忆中的那些经验无论是怎么开始和发展的,最后都是不愉快地收场。因此,我大半只记得伤痛,而忘却其他枝节了。

在我童年的那个年头,台湾的经济还是很差的,乡下人只有靠极为认命的勤奋和节俭,才能勉强养家。继承祖业木匠的父亲有九个小孩要养,把所有体力和精力都投在刨刀、凿子、铁锤和一批批木材堆里;唯有如此,才扛得住沉重的生活担子。

他那一日日弯驼的背、一日日衰老的容颜、一日日稀少的头发,始终就不曾给过孩子们慈祥亲切的感觉。他很少开口说话,也很少对我们展开笑容。孩子和他的沟通都透过母亲传达,甚至连他在生气,也都是妈妈咬着我们的耳根:“你爸要处罚你了!”我们才知道。

父亲的木讷和严厉,使家里笼罩着一层高压的气氛,每个孩子在家里都无法把自己的感情倾吐出来,彼此很少沟通,大家都是闷着地一日日长大起来。而我,是家中性情最烈的,不像兄弟姊妹那般,以温驯听命的态度来尽子女的本分。我会表示不满、抗议,甚至以逃学、离家出走来抗拒自己的不幸命运。

不过,在我有胆量和能力搞革命前,也就是幼儿到学前阶段,我只有以每个人都有的本能—哭,来表示抗议。

我的爱哭是极为出名的,连附近邻居都怕了我。我动不动就哭,而且只要嗓门一开,就没有人劝得了,只有在我哭够了,觉得已经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时,才会甘愿地打住。而那时,我通常是筋疲力尽,喉咙都哭哑失声,就地一瘫就累极睡倒了。

在那些无理取闹的哭阵中,我那已经被扫把竹条鞭笞过的手和腿,会再加上很多条伤痕。但不论父母怎么吓我,或再加打几顿,我都不会妥协,继续哭,哭到大人们束手无策,反而会担心我哭伤了。那时,妈妈或者祖母会塞些我平常最喜欢吃的糖果或想了很久的一支蜡笔,希望我收住哭声。尽管这些东西都得存上一两个礼拜的零用钱才买得起,但我都会把它们扔得远远的。我记得,自己那时的脾气真是人鬼都怕。

我的爱哭,被亲戚们认为是极没出息的表现;叔伯在教训堂兄弟姊妹们时,都会引我的例子为戒:“像阿忠那款,你一世人就完了!”

然而,在小小的那个年纪,我却一点也不以自己的臭名为辱,还很得意地认为:唯独我有能力搞得大家都头痛。阮氏全家福,前排左一为八岁时的阮义忠,1958一场难忘的哭的经历,让我告别了童年的某个阶段。之后,我就再也不哭了,改用其他反叛方式,在一日日的不顺遂中逐渐长大。

那种哭,是需要极大技巧和毅力的,动不动就长达两三小时,除了身体消受不了,有时还会惹来没人理的惨况。大人斗不过、哄不住,也就不再吓唬或施小惠了。于是,我往往会落得既可怜又可笑,独自在角落里,从轰轰烈烈的嚎啕变成有气无力的呜咽。想想不甘心,鼓起精神再来一场声势更壮大的,好证明自己没被打败。

我把每一场哭都当成突击战,一怨怒就向家人放冷箭。然而,有一天,我再也不想哭了,其中缘故,正是史无前例的一场壮烈长哭。

为什么而哭倒是忘了,只记得自己没阖眼地哭到天亮。从傍晚开始,我就往地上一坐,拒吃晚饭、拉开嗓门。妈妈在全家大小都下了饭桌之后,把我的碗筷留着,将剩菜拨到另一只小碗里,无可奈何地向靠在门坎旁的我说:“哭饿了,就自己来吃吧!”

夜色急遽地冷清而深沉,家里大小一个个洗过澡,准备上床睡觉了。每个人从我身边走过,都得把脚抬高一点,以免被我绊倒。

爸爸盯着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极为失望的气,丢下一句:“现世(丢脸)!”姊姊用脚尖碰碰我,使眼色叫我作罢;妹妹踮着脚跟,怕惹火了我遭殃;两位哥哥则见怪不怪,从我身上一跨而过;弟弟们有的不明就里,有的对我做鬼脸。

我依旧哭我的,不顾一切。不多久,寝室的鼾声开始响起;月亮渐高,映在地上的窗框影子,由斜长逐渐缩短。餐桌上的我那份饭菜终于隐没在黑暗中。

外面的猫叫、犬吠断断续续地传来,终至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我几近虚脱、如游丝般的喘息。我隐约地体会到,没什么人、什么事会被我的哭声打败;这场仗彻头彻尾是我在和自己拼斗。

半夜,妈妈起床来劝我上床,几乎已败阵的我却仍然坚持着不投降。妈妈莫可奈何,怜爱地在我手中塞了一个硬币。我已无力和以往一样把它扔远,只是不愿接住地任它滑出手掌,硬币滚在泥地上,没有半点声音。

妈妈回床上去了,留下我生气地盯着眼前的硬币。在漆黑的角落,铜板稍稍反光。两毛钱就想让我妥协?我哭不出来,仿佛最后一点的自尊都被击溃了。

天际渐渐露白,硬币上的花纹越来越清楚,我终于知道,那是一枚刚发行的一元新钱,大小与两毛硬币相仿。以我当时一周一毛的零用钱,得十个星期才存得起来!

这样的下场,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破碎的尊严已恢复,我的哭终于使家人付出了大代价。可是,我竟然扔走了一块钱!虽然那一块钱依旧躺在地上,但我已经不能去拿了。起先拿或不拿都还有尊严可言,但拒绝之后再拿,岂不连立场都没?对不能享用那一大笔财富,我几乎后悔了整个童年。

这一场难忘的哭的经历,让我告别了童年的某个阶段。之后,我就再也不哭了,改用其他反叛方式,在一日日的不顺遂中逐渐长大。写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回家的方向《潜水钟与蝴蝶》的作者在成为渐冻人之后,依旧完成了这部令人动容的回忆录。他靠的是用眼皮一眨一眨,指示助理拼出字母;虽然失去了一切,却没万念俱灰,因为他的躯壳里还存着记忆与想象。正是这两点,使他依然能创作、启发人;对所有创作者而言,没有这两样,就什么都没了。

我的想象力一向不丰富,记忆力也不是很好;回想自己的成长过程,总是有点鼻酸,因为从小就自认不被了解,父母总是限制我做这做那,吓止我的想象,要求我认命接受大家遵循的生活规范。我很少被鼓励,如果说有,全都来自慈祥的祖母与和蔼的外祖母。

祖母与外祖母是亲戚,都姓蓝,均来自头城外海十公里处的龟山岛,是随吴沙从唐山漂洋渡海来台的移民子孙。祖父在我刚懂事不久就离开了人间,因此阮家的一切都由祖母掌管;除了大伯迁到礁溪自立门户,二伯因入赘而为家族不容,其他五位叔伯,包括我爸爸在内都共住一个大院,没有分家。祖母非常有威严,不必发号施令,所有人就对她恭恭敬敬、顺顺从从;看到孙子却总是笑逐颜开。

祖母的命非常好,曾经弥留两次,大家准备好后事,连灵堂都搭了,她又回神过来。第三次,大家半信半疑地又等了一两天,才敢像办喜事那样举行了丧礼。她最喜欢入睡前叫孙儿辈捶腿,总说好好捶就有赏。有时是人家送的苹果、梨子,有时是月饼、糕点。在早年,这些东西都是很昂贵的,她经常舍不得吃,到最后都快坏了。也因为如此,我们尝到的水果、甜品都不很新鲜,那种将坏未坏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除了吃的,她还会给点零用钱。不晓得为什么,她特别喜欢我来捶,大概看出我跟其他孩子不一样,更需要这些额外的犒赏。让我讶异的是,她还有乡下人罕见的开放思想。

我们那保守到可怕的乡下,向来视自由恋爱为异端奇行;但读高中时,祖母却鼓励我去追求一位父亲为医师的女同学。她虽目不识丁,记性却特别好,镇上的大小事情都了然于胸。左右邻居七嘴八舌话是非时,她总用朗朗笑声化解一切尴尬与不快。大家常说我是令人头痛的怪小孩,可是在记忆当中,祖母却总是夸我好宝宝。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帮我度过难熬的童年,让我把儿童期的受伤经验化为日后的创作泉源。

她的名字好听,是单字一个“凤”;她的人好看,只要想到她,一个几近完美的形象就会浮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苦仿佛都跟她无关似的,因为她自有办法将人生的不顺遂消化。大家说到她,都会赞叹:“她太有福气了,没几个人能像她这样!”不管什么年头,日子如何难熬,祖母总是心满意足地过着每一天;走了以后,也依然留在每个人的心坎里。

外婆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一想到她,就会忆起她往生的那天。读小学的我从学校放学回家,一进屋,木工学徒就对我诡异地笑着:“你外婆荡秋千去啰!”我一头雾水,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我认识的外婆总是在工作,手上的活儿从没停过,怎么可能去玩小孩的荡秋千?再往里走,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所有人都跑到镇郊外的拔雅里外婆家去了。

外公去世得早,外婆跟舅舅们守着几亩薄田,镇日忙个不停,收成却还不够还债。平时勉强过得去,可绝不能有人生病;他们会欠债,就是因为外公长年卧病。然而舅舅犯了甲状腺肿大,必须时常找郎中抓药,妈妈虽然时常暗地支助娘家,但也没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些。得知自己患了没法治的癌症,外婆在最短时间内上吊自杀,以免成为家里的负担。每每想到,她就连多一天的担子也不愿意让别人扛,我就难过得想哭。

由于不懂避孕,妈妈每两年就会生一个小孩,根本来不及照顾;因此,每个小孩几乎都有一段时间被送到外婆家。我又是最常去住的,只要一捅娄子,大人就把我往拔雅里送。那真是我所认识的最苦的人家了,餐桌上少有荤食,多半是腌得死咸的酱瓜、豆腐乳,还有蔬菜、地瓜。猪是养来卖的,鸡鸭是过年过节祭祖用的;所有食物都自家生产,能不花钱就不花钱。茅房里连草纸都没,得用竹片揩屁股,小孩皮嫩,常被刮伤。我总认为自己是苦命乡下人,到了外婆家,却变成表兄弟心目中的幸福镇上人。宜兰县礁溪乡,1976从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回家的方向。

从认识,他们就是连电灯也没,天黑沉沉的才点上蜡烛。为了惜火,大家都得早早睡觉。夜里偎在外婆的怀里入睡,我才知道,他们的被窝比家里的还硬、还重、还不暖。日子这么苦,却不曾看过外婆愁眉苦脸,虽然很少开怀,脸上却总总显得信心十足,仿佛确信下一季的收成会比这一季足,明年的冬天会比今年暖。记得小时候拿过的零用钱,面额最大的,还是外婆给的。以所得与付出的比例来说,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慷慨的人。

日子这么苦,外婆还是栽培出了争气的儿女。一位舅舅在台北餐饮界闯出了字号,一位阿姨也终于读到商专毕业,在大公司当会计时,嫁给了本省第一代企业家的儿子。可是,外婆却已享受不到他们的成就。

以我的理解,外婆其实是最棒的母亲、最好的老师,虽然不识字,却有很好的洞察力,经常告诉我:“阿忠啊,人家不喜欢你,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只要你认真努力,将来一定出头天,会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有出息!”而我却总以为她是在哄小孩。

外婆晓得我在偷偷喜欢一位同班同学。那位女同学的名字,到现在我还记得叫黄栖凤。有一次要从外婆那儿回家时,她塞了两个柚子给我:“拿去请栖凤吃!”我不知道该怎么请,大哥强忍笑意,叫我照他的法子:“你就站在她家门口朝里面喊:‘栖凤,这两个柚子给你,我要找你去散步!’”

我在街对面的黄家门前守候了不知几小时,隔一会儿就照着叫一遍,也不知道栖凤早就羞得从她家后门不知逃往何方了。这件事让我懊恼了很久,因为话一传开,整个镇上的人都说我年纪虽小,却色胆包天。

祖母与外婆的豪爽大方,同样反映在龟山岛的亲戚身上。有位龟山阿舅打鱼为生,每回出海捕鱼,在镇郊的大里渔港靠岸后,便会到街上采办日用品;经过我们家,总会送来当次鱼获中最贵重的生猛海鲜。龙虾或石斑鱼等珍馐,就连有钱人家也只能点缀着买,我们家却经常吃得到。把最好的东西送人—这是罕见的美德,却也是龟山岛民的天性。

龟山岛海拔四百米,面积仅2.84平方公里,曾为头城的一个里,居民最多曾达千余人。我的老祖先在清朝咸丰三年(公元一八五三年)的农历十二月间,由福建乘着“顺天号”货船扬帆出发,满载着南货,准备在鸡笼(基隆的古名)靠岸销售,没想到一阵强劲北风使航向发生偏差,让他们误把龟山岛当成鸡笼屿。登陆后发现邻近海域鱼量甚丰,一批生意人兴起改业之心,回家将家小接来垦荒定居。

首批移居龟山岛的有七户,祖母、外祖母正是他们的后代。岛上女子纷纷嫁来头城,龟山岛的人迹就日日渐稀了。一九七五年,岛上从鼎盛时期的百户人家衰减到只剩三十余户;岛民们于农历六月十五妈祖诞辰那天举行过一年一度的大拜拜,便尽数迁往对岸的大溪港。龟山岛从此被列为管制区,直到近年才开放生态研究与观光。

我是家族中极少看过龟山岛祖宅的人,读初中时曾去过一趟。当时外人造访相当不便,申请手续几乎像出国那么难。光是户政事务所、警备司令部就能搞得乡下人头昏脑涨。岛上还没电力供应,村落饮水是用抽水机从地底深处打出来的,半咸半淡。山壁陡峭达五十度角,因此住户都在西南边的一个小山坳里密集挨靠;居住环境之差,台湾本岛没几个角落比得上。而我的祖先就是在这里生长的,我的血液也有这种半咸半淡的水分。

岛上什么都没,树长不高,人也没地方去,所有住家围绕着一口小池塘,像被囚禁起来一样。然而,岛民却有头城镇民罕见的大气度,既开朗又热情,把每位访客都奉为上宾。在岛上过夜的那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周而复始、永不止息地往耳中灌。原来,龟尾巴就是条长长的浅滩,上面尽是经年累月被海涛冲洗的卵石,颗颗都是无瑕的滚圆。浪来,它们就咕噜咕噜地上岸,浪退,它们又咕噜咕噜地下海。

在兰阳平原的任何角落都可看到龟山岛,虽然踏上那块不毛之地的人少之又少,它却成了宜兰的象征与地标,“龟山朝日”还是兰阳八景之首。似乎可望而不可即才会成为梦乡,才能孕育梦想。年岁渐长,我终于明白祖母与外婆为何那样豁达。她们都是有梦的人,总替未来赋予希望;而我的双亲却从不敢做梦,因为他们太脚踏实地了,从不幻想,只求将眼前的每件事做好。

想到父亲就会忆及,有阵子我整天闹着要去龟山岛。为了打消我的念头,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没有命令,而是利诱:“如果你不去龟山岛,我就给你一只手表。”那是我生平的第一只手表。父亲是怕我渡海发生危险;在他那不苟言笑的威严背后,其实是慈爱。但我也没就此罢休,过了一阵又卷土重来,两年后,终于在龟山阿舅的强力担保下得以成行。

当我在台北闯出名号后,有天难得返乡。那时,家中已有兄嫂们打点,父亲已退休,经常在镇上小庙帮忙,忙得十分快乐。母亲大半辈子绕着家务转,没什么人际关系,闲下来反而发慌。

那天,母亲倚在门旁,出神地望向北方马路的尽头,见我靠近,好像感触很多:“要是我识字、能看报纸,该有多好,日子就不会这么无聊了!”这辈子和母亲难得对话,那天也就多聊了几句。她说:“我虽然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把九个孩子都一个一个平安带大了!”我说:“我们兄弟姊妹还真是幸运,爸妈为了把我们喂饱,时时刻刻都在忙,也没时间管教,我们却没一个变坏!”

没想到,这句话却让母亲霎时之间泪流满面……我在她身边站了许久,除了深深自责,也不知怎么安慰才好;突然之间想到,上小学的第一天,母亲正是站在这个位置对我说:“爸爸妈妈都在忙,没办法陪你去学校。你站在这里等,看到背书包的学生经过,就跟在后面走。要记得,往右边走的才是去小学,往左边走的是要去中学,不要跟错了喔!”没鞋穿,脚丫被尖凸的碎石扎得好痛!太阳愈来愈大,石头愈来愈烫,只有尽量往冒出来的杂草踩;边走边跳,学校仿佛永远到不了。右边正是北方—日后我长大离家而去的方向。

离开家乡的几十年间,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国家。在参加广东美术馆为我举办的回顾展“阮义忠·转折点:一个时代,一本杂志,一个人”开幕典礼后,我回到老家,在一个观光饭店举行了一场小型个展。在剧变的台湾,宜兰县被认为是最有规划、最能保存本土特色,又没有工业污染的县份,如今俨然成了台湾的著名旅游区。

然而,故乡已面目全非,变得让我不敢相认。这么多年来,我搬过好几次家,明白家与故乡都会变,不变的只有童年的记忆。这次展览,我特别挑了一张三十年前返乡所拍的照片当海报与邀请卡。画面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汗衫短裤、光着脚丫的小男孩,顶着烈日,走在一条碎石子路上。

从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回家的方向。写于二〇一〇年北埔十三巡第一巡 伤口

北埔村民对我这位常去的外客已经不感到陌生了;不过,第一次造访时,我可是对他们造成莫大干扰。无论愿不愿意,都会不期然地被我的相机扫描到;等到察觉,才发现自己已被摄入镜头。

对保守的北埔老人来说,连在街头走路都是一种隐私。他们完全依照自己的体能状况来行动,驼背的不会硬打直身躯,瘸腿的只靠挥摆关节来举步,年迈但还硬朗的,就一步步都能滑出徐稳的步履,仿佛连空气都不会扇动一下。每个人在冷清的街道巷弄中,就如同在自家后院踱步,一举一动都毫不设防,而我就像一个入侵者,把这个小城的一切都打乱了。

一九八〇年的秋末,我在一个有如盛夏的大热天首度来到这里。烈日当空下的北埔无所遁形,就像个皱纹满脸的老妇,被阳光强调了岁月的刻痕,只透露了生活的艰辛,不见人间的温馨。

那天的冲击历历在目;尤其是当我守在一个角落里,等候着行人走入镜头时,几位一直在老远打量我的小孩突然转身奔跑,一路嚷着:“匪谍在那里拍照!”

那时我才了解,自己的行径在村人的眼光里是那么见不得人。

吃过午饭,我被艳日晒得昏昏欲睡,到北埔市集的中心点—慈天宫,倚着石狮子,坐在地上打盹。才眯眼不久,就被两位警员叫醒,劈头就问:“有人来所里报告,说你在街上四处拍照,到底拍来干什么?”

我很难解释,相机对我来说已经是另一双眼睛,有时很自然地就会对迎面而来的人善意地使个眼色打招呼。不同的是,这个招呼还必须要调整焦距和按快门。十多年来,摄影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和外在世界的沟通管道、与现实之间的交谈方式,但我没把握能让他们了解,只能用最简单的言语答辩:“我是记者,来介绍北埔这个地方让外界知道。”他们的反应也很简单,却是疑虑更重:“北埔又不是什么名胜古迹,有什么值得介绍的?”

什么才是值得介绍的?什么才值得我按下快门?我无法用“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古迹,只要能感动人的人、事、物,就都值得介绍给别人知道”这样的说辞来回答盘问,最后只有扛出连自己都觉得脸红的大帽子,用“报道政府辅导小区步向繁荣大道”等理由搪塞。

我觉得自己无心打击了部分的北埔村民,而他们也以十分严厉的方式反击了我;彼此就在伤口日渐痊愈的过程中深交起来。我不但没被第一次的惨痛经验吓坏,五年来还总共造访了十三次。现在我去北埔,最常听到的话是“你又来了”,而不是“匪谍在拍照”了!第十二巡 明白

北埔四面环山,位于新竹县东南隅,东邻竹东镇,西连峨嵋乡,北与宝山接壤,南至五指山与五峰乡毗连,西南与苗栗县南庄邻近,面积五十六平方公里,人口仅一万一千多。本岛自光复以来人口骤增,北埔却反而整整少掉近三千人,人口外流相当严重。除了极少数生意人是从外地来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世居的客家人。

一般人对北埔的印象就是盆地中那一小撮密集住宅区,而这里也正是大隘(北埔旧名)的开拓据点,如今依旧保留着早年市集的风貌。对外交通的唯一路线是由竹东前来,通往峨嵋、三湾、大湖、卓兰到东势的“三号道路”,只在市集外围通过。交通不便并没打扰到北埔的发展步调,因为它不像邻近村落,明显受外来因素而改变,只会依自身需要作缓慢的内部调整。等到觉察改变,已是时隔多日,成了历史。市集中心点的天水堂和慈天宫就是如此。

天水堂建于清道光十二年(公元一八三二年),是北埔开拓功臣姜秀銮与其后代抗日先烈姜绍祖的故居,早年整个北埔村尽是姜家一族的产业,光复后顺应土地政策,才“放村归佃”。姜家一百五十多年来的盛衰,不折不扣就是北埔乡一个半世纪的沧桑。北埔金广福,1982一九八〇年的秋末,我在一个有如盛夏的大热天首度来到这里。烈日当空下的北埔无所遁形,就像个皱纹满脸的老妇,被阳光强调了岁月的刻痕。那天的冲击历历在目;尤其是当我守在一个角落里,等候着行人走入镜头时,几位一直在老远打量我的小孩突然转身奔跑,一路嚷着:“匪谍在那里拍照!”北埔慈安宫,1983当一位由庙里走出来看戏的老头儿,对着我的“相机招呼”方式说了声“安童哥”时,我刹那之间明白了他们对我的看法,整个人就此释然!

今天的天水堂已是台湾二级古迹,保留得相当完好,除了屋瓦、栋梁、窗匾的颜色褪尽,整落古厝的外貌与一个世纪前无异。这五年,我每次来北埔都会特别绕进去走一圈。它始终是那个模样—围墙大门敞着,正厅的前门开着,好像是个可任意出入的公共场所,事实上,姜家后代还在里面住着,只是很难遇见。时隔五年,只有正厅墙上的一只老式吊钟、两只垂下来的八角形灯笼不见了,地址门牌下的户长名却从“姜振铎”换成了“姜烘楷”。是故人已去,还是地产易主了?看来永远不会变的北埔,还是有些事情在改变着!

记得第一次造访时,我问一位姜家的媳妇,族业这么庞大,怎么没几个人住守?她回答,族人之繁,连她也记不清正确人数;不过每年大年初一,除了定居海外的不能回来团聚,所有人都会聚集在厅前拍大合照:“整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还要退到围墙外,透过门洞才能把所有人都拍在一起!”

次年的大年初一,我首度不回宜兰乡下过年,特地赶到北埔,才发现他们不再举行合照仪式了。那天是个大好天气,院里只有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坐在椅上,双手环抱胸前、身子挺直,双脚搁在一只圆凳上;姿态严肃,有如入定。

我深怕连脚步挪动也会惊吵到他,按下相机的刹那间,细小的快门声却把他从太虚的遨游之中拉回现实,一脸梦醒的愕然,仿佛回答了我的问题:百多人的家族合照,已是梦中的过去。

之后,我总是挑特别的时日去北埔,比如农历正月十九日的慈天宫妈祖神诞大拜拜、清明节的祭祖,每逢初一、十五的夜间市集。这回是礼拜一去,下回就挑礼拜二、三、四、五或周末,为的是在这个难以被外界影响的地方,看出些变化。然而,除了大拜拜,其余不管什么日子、时辰,它都是那副静如止水的表情。

庙前北埔街和南兴街的十字路口正当中,在拜拜几天前就搭好了戏台。在马路中央演野台戏,倒是在外地未曾见过。附近人家根本不必出门,在自个儿廊前就可以很方便地欣赏节目。

戏得配合村民,午睡时间过后才开锣,因为看戏的八成是老人家。原本难得见到几个人的街头,十来分钟之内就聚拢了一群老人和小孩,几乎没有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好像成了敬老、护幼的特殊纪念会。北埔就是这么个地方,不管什么时候来,四处所见都是老人及小孩,年轻人天没亮就到外乡工作,天黑了才回家,好像已不属于这块土地似的。

那天的戏是用客家话演的《棋盘山》,我一句也听不懂;何况戏台下上演的《北埔人》更让我着迷。那天是我在北埔十三巡中,拍到最多照片、看到最多笑容的一回。保守、从不跟陌生人微笑的老人们,在公共场所居然也会忘形,在入戏时发呆、发笑、发怒,完全卸下了平时不愿甩脱的矜持。

这让我明白,每个人的生活举止都带着惯常的仪式或礼数,这可能是种教养,说它是包袱也行;只不过北埔人的礼数更周到,包袱更沉重,仪式更显明。当一位由庙里走出来看戏的老头儿,对着我的(1)“相机招呼”方式说了声“安童哥”时,我刹那之间明白了他们对我的看法,整个人就此释然!第十三巡 往事

最近一趟去北埔,距离前一回足足有两年之久。为了把北埔的摄影成绩整理出一个完整的单元,在杂志上披露、开摄影展,觉得非再回去一趟不可,好像有个正正式式的告别,才能安心地与它分手。

北埔的各个角落我都十分熟悉,包括哪栋房子的哪面土砖墙补上了一小块水泥堵漏,哪个水沟旁的哪口老瓮破了个大洞,哪户人家的屋瓦翻新了……整栋屋子被拆掉翻修成公寓的,就更不用说了。

这回,我打算重温一下即将展出的照片中的场景。用提袋遮脸躲着我的小孩,身后的那间土砖房被拆平改成菜圃了。

北埔街与庙前街岔口的两层木板屋刚被铲掉,打算盖高楼。我在古屋二楼拍的老人凭窗坐眺,真的成了历史的见证。

整条北埔街原本是台湾建筑史的缩影,可惜的是,那些中国传统古厝、日据时期的大正遗风、昭和以降盛行的木板屋以及受欧风装饰趣味影响的洋楼,现在已无法完整地并存。

我在街上牵过一位盲妇。送她去户政事务所时经过一排老屋檐,老房还没被拆,盲妇却再也不曾遇到。

那片和一个世纪前完全无异的老中药铺,如今已改头换面,成了焕然一新的瓷砖洋楼,老药柜也全部重新上过漆。

慈天宫后头的秀銮街,居民原本是最抗拒被拍的,现在也都不排斥我了。喊我“匪谍”的小孩不知还记不记得我?慈天宫里的那位外省籍庙祝记性最好,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那么久没看到你?”

一路循着往事重踏旧日足迹,那位老在固定位置摆摊算命的盲者,今天却在中药铺和人闲聊。是不是改行了呢?走到原来那个摊位,竟看到另一位不认识的盲者。再绕回来时才发现两人是一伙的,一位站着敲木磬兜生意,一位坐着整理卜卦签具,这也算业务扩张吧!

南兴街上的姜氏家祠经过修葺,技法拙劣,让古迹完全走了样。在这儿碰到的一位述说北埔兴衰的老者也许已过世了,五年前他已中风得不轻。祠后荒草堆中碰到的老妇,被逼着迁出占居的空屋后,又到了哪里?

远在深山区外坪村的内丰小学,全校六个年级加起来,是不是仍然十个学生不到?今年暑假会不会有毕业生?

这回我只在市集中心待了三个多钟头,是逗留最短的一回,脑际呈现的画面却是最多。每一步都像是踏出了之前十二回的感觉,心底不知不觉冒出一股愁绪。幸好,我的糟糕心境最后被一个意外振奋起来;从城门街绕进去,居然发现了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一个地方。

原先被围住的空草地,现在因为那排长篱笆被拆除而袒露出来,几个孩子在一座远看像是纪念碑的石头旁嬉戏。为了拍孩子,我走近一点,才发现那是座“义友冢”,旁边石碑刻着“开辟大隘阵亡勇士义友之墓”及“北埔街后有荒野半顷,古冢三坟,中有一坟为金广福开辟大隘南兴庄时,屡战生番而阵殁之勇士枯骨之墓。中华民国七十三年五月新竹县政府立”。

这么重要的历史遗址,之前竟埋在乱草堆中。这个意外令我觉得此行不再是伤感的告别之旅,而是带着重新发现的喜悦。写于一九八五年(1) 《安童哥买菜》是台湾红极一时的闽南歌谣,出自《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戏段,安童是祝英台家的仆人。此曲描写仆人安童在琳琅满目的菜场,看得眼花缭乱,拿不定主意,什么都想要的趣味情景。八尺门、摄影、我我

想起来像场噩梦,也庆幸自己能够醒了过来。

一九八一年我由杂志社的摄影编辑转入电视制作。起先所有心力都耗在节目的内容策划及事务性协调,后因部分同仁离去,不得不自己投入影片剪辑与配乐,最后连剧本都得亲自执笔。整整有两年之久,我根本就没心情拍照。

这期间我的相机越换越好,冲放照片也从最早的克难楼梯间,改(1)成在近七坪大的舒适暗房里作业。然而,工具上的改善非但没有挽回我往日对摄影的信心,反而令我更加空虚;对观景窗中所看到的景象一日比一日冷感。往日一天要拍掉好几卷底片,此时却是一卷底片往往在相机里搁上数月,直到冲洗出来时才发现已受潮、发霉、变质。

很难形容那阵子的心情,只觉得虚弱、焦虑、无奈;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电视节目越做越来劲,效率也越来越高。但我也知道,这方面的顺利只是短暂麻木一下摄影离我远去的恐惧。每当看到被贮藏在除湿箱里的相机、走入有自动灯光控制的暗房,心头就一阵绞痛。摄影

当极度苦闷时,我经常反刍着以前的摄影经验聊以自慰。在杂志任职期间,摄影不但是我的工作、兴趣,更是一种生活。每天走在路上,周遭的人事物对我来说都是活生生的一出戏,只要定神就能欣赏得很愉快,记录得很兴奋。

摄影是一项非要介入别人生活不可的行为,一个人在开心笑着、悲伤哭着或其他什么的,都是极为个人的反应。而拍摄这些画面,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揭露别人的隐私。

另一方面,摄影又是一种攻击性很强的行为,以掠夺别人的影像来构成自己的艺术表现。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摄影者也是不折不扣的导演。他对眼前的现实景象有一种期许,会下意识地希望迎面而来的人走入理想的位置,与背景达到一种彼此呼应的关系,透露更多的内涵。若是对方没有朝期望的方向走入,摄影者就会迫不及待地调整自己的角度,甚至紧跟着追击,好让观景窗框取到“希望的时空”。事实上,摄影者是个让对象踏入陷阱的导演,或者说是狩猎者吧!

正是这些因素,使摄影家和被拍摄对象有十分奇特的关系,有时比骨肉还亲,有时却比仇人还敌。不管怎样,我曾经深深浸沐于这种关系之中,而且多半都觉得和被我拍的人非常亲近,让我觉得生命是如此可贵、生活是如此丰富。八尺门

一九八三年的一个电视节目录制作业,让我发现了基隆市和平岛附近的八尺门。那时的我就像找到了救星,从观景窗看到的东西竟然是温暖的,不再冷冰冰。我明白,只要持之以恒地拍摄这里,就能重拾以往的丰富与充实。就这样,我前后造访这个小聚落不下二十回。起先还要强迫自己尽量抽空前去,哪怕是散心也好,但在冲洗出来的一卷卷底片上,我看到了自己逐渐恢复的元气—照相机、我与对象之间的元气。

我拍八尺门的心态非常自私,只是希望借这个摄影计划来解脱苦闷、突破艺术表现,并没有刻意报道八尺门村民的处境,以唤起社会的关注与同情。不过,影像记录了活生生的脸孔、明明白白的背景;他们的工作、生活、游戏、欢乐与忧伤,仍然透过我的构图与快门时机的选择一一释放,成为这组照片的主要内容。

一九六三年,这个原本荒芜的小山坳陆续聚落了一些由台东、花莲迁来的阿美族原住民,因为这儿比故乡容易赚钱养家。他们清一色受雇于船东,在远洋与近海捕鱼,后来又将妻小父母接来,逐渐形成一个都市山胞的新聚落。一九七四年左右,阿美族人大批进驻八尺门,发展成为二百多户人家的局面。八尺门,1983一九八三年的一个电视节目录制作业,让我发现了基隆市和平岛附近的八尺门。那时的我就像找到了救星,从观景窗看到的东西竟然是温暖的,不再冷冰冰。八尺门,1985八尺门的原住民不因都市影响而改变其原有的生活形态,对任何陌生外客都极尽坦诚地接纳,不存任何戒心。他们的脸孔比都市人健康充实得太多,极不容易被挫折打倒。在这里,我不但寻回了自己与摄影、与对象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学到了一个至理—无论环境有多困苦,会击垮我们的不是外力,而是自己。

居民兴建家园的过程艰辛坎坷,由于土地为国有,所有建筑都是违章,故数度遭逢拆除的命运。然而,八尺门村民就屡拆屡建,在整个山坳塞满水泄不通的简陋木板屋。获得电力供应约莫是在一九七八年,但饮水问题仍未有妥善的解决,一直是由外村接管引入,始终没有纳入基隆市的自来水系统。

八尺门的原住民不因都市影响而改变其原有的生活形态,对任何陌生外客都极尽坦诚地接纳,不存任何戒心。男人们出海捕鱼,返家的短暂假期便镇日酗酒。小孩成群地向相机镜头前面拥,妇人们偶尔替手工艺品商行在厝里做代工,家家户户的电视机在中午开播之前就老早开着等待……生活细节与环境带着忧郁的气息,随着四处乱积的垃圾味儿飘浮。

奇特的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们的脸孔依旧比都市人健康充实得太多,极不容易被挫折打倒。在这里,我不但寻回了自己与摄影、与对象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学到了一个至理—无论环境有多困苦,会击垮我们的不是外力,而是自己。

谨以此书向八尺门的所有人致敬,尤其是照片里的大小朋友们。写于一九八五年(1) 台湾常用的建筑面积单位,延用日本面积单位。一坪合3.3057平方米。人与土地:我的摄影主题,我的成长背景摄影之前的我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十三年前,当我第一次透过照相机的观景窗看世界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法回避、无法把自己从现实人间抽身出来的,令我惊慌失措的处境。

照相机的看到什么就是什么的特性,和我以前最擅长的抽象美术创作表现手法完全相违,和我以前所关心的空间秩序完全相逆,和我以前所追求的美感经验完全背道而驰。

我所看到的是熙熙攘攘的市井,发现不到结构上的秩序和想象上的趣味,感到一股莫大的无能,产生一股极大的羞愧。我还记得,自己在台北市万华一带逛了整个下午,每当举起相机便面红耳赤、冷汗涔涔。

在当时,我还不明白,那架由杂志社配备给我的照相机带给了我什么样的影响。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知道,是那一架相机点醒了我……在这之前,我所有的文字与美术创作从来就不曾自生活中取材;一直是在自己的观念思考与别人的思考结果中寻找艺术表现的灵感。那架我生平第一次使用的照相机,逼使我正视人、强制我面对土地,因为照相机是要面对面才有办法曝光、显影,才能感受及表现的工具啊!

在我开始搞摄影之前,就曾经以完全抽象的线条插图,在台湾艺文界活跃过一阵子,写过一些美学思考类的文章,并以笔谈方式访问过不少旅居海外的著名华人画家。失礼地说,那时的我可真是红极一时。我最记得,当别人知道我这匹文坛黑马只不过是高中刚毕业的十九岁小伙子,那种大大吃惊的表情。

冷静回想,为什么当时的文坛会那么任我恣意纵横?为什么一个出生在乡下、从小就干农业劳动的我,会变得那么“前卫”与“现代”?这里头,我想,便存在着大问题—台湾文化气候的形成有毛病,我的成长过程也出了大错—这两个问题造就了当时的“Q.Q”(我画插图的笔名)。

我的童年,除了在学校上课,大半时间都耗在家里的一亩菜园上。从我走得动路、提得起东西的年岁开始,就得替兄长送点心和午饭到他们的劳动现场去。稍大,我得帮忙推满载地瓜或花生、红豆的二轮板车,接下来就得割菜、锄地,接替兄长的劳动了。我们家的七兄弟两姐妹,每个人都吃足了劳动的苦头,从小就是农夫。我厌恶这个身份,努力地想洗去这个父母加在我身上的可耻印记!

事实上,我的父亲并不耕地。他是个小镇的木匠,因为节俭成性,舍不得把先人留来的那块河川旁的砾石地闲置,就让他所有孩子的童年都在这块贫瘠的田地里受尽折磨。

砾石地的土壤不易保存。每当近旁的河水决堤,地表上的泥土就会被冲失;于是,我们就必须把砾石挑掉,再往下深掘,好让地下的泥土翻到表面来,光是每次豪雨过后的翻土,就让我们痛苦不堪。我曾在烈日当头中暑晕倒,在骤雨中被淋得发抖打颤、被道道由头顶阴沉天空划过的闪电吓得大哭……

我曾把自己埋在地瓜叶中,深深怨怒自己“不幸”的身世,也曾抡起锄头,狠狠地朝菜园旁的尤加利树砍打,咒诅那片贫瘠的土地—为什么阿爸的七位兄弟中,唯有他继承了这亩不育的砂砾!为什么我们无法像堂兄弟那样,一下课就可以到处玩耍,而必须被这沉重的命运钉在土地上。

我在田地里的劳动经验,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离开家乡的那年为止。在这个时期,我从土地得到的只是一股怨恨的情绪。这就是我的成长背景,生命中一个沉悒笨重的包袱;我扛着它走了很长而且是错误的一段路。

我于是有强烈的反叛倾向。由于所有课余时间都必须下田,逃课便成了我唯一能享受个人时间的方法。初二那年,我因旷课太多被勒令退学,跟着父亲和大哥学了半年之久的木匠功夫,差一点就要以这个手艺度过一生。还好,在外地谋职的一个叔叔于返乡时看到学木工的我,带我到他任职的冬山乡重新就学。

之后,我逃过家,在台北的职业介绍所受了骗之后,又厚着脸皮回到家里。那时我已明白,以自己的年纪和能力,一点也挣脱不了被沉重劳动紧紧捆绑的宿命。于是,我改变方式与痛恨的身份拼斗。

由于冬山乡离老家有一个半钟头的车程,我每天都必须以火车通学。那时候,我是这所偏僻初级中学里唯一的外地学生。在学校里,没人知道我是个粗贱的小农夫。为了把自己装成出身很体面的家庭,谈吐也自然要比当地孩子有“深度”才行。在这种伪装的努力下,我必须随时去看一点书,才好有材料对同学们高谈阔论。

于是,我养成了看课外书的习惯与兴趣。我的读书是由一些流行的文艺女作家作品开始,慢慢连世界名著翻译也念得进去了;最后,就连生硬的哲学书籍也生吞活剥、囫囵吞枣地读了起来。就这样,我一日又一日地在自己那小小的方寸上,建立起“我是有知识、有深度的现代人”的心态与身段来。

当时的我,只有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才能逃避无法面对的现实,也才能忍受回家后面对沉重锄头和贫瘠土地的痛苦。从初三到高三的四年间,我几乎把上课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偷看闲杂书刊。也就在这个时期,我开始把从小就有的一点美术天分,发展成与我反叛心理有密切关联的绘画倾向。我画的是最前卫的抽象画—一个全然没有泥土、没有劳动的世界。

啊,那时的我,已认为所有和泥土有关、沾有汗水臭味的东西都是卑琐、可耻的。我相信自己本来就该追求精神方面的事物,发挥想象的潜力,钻研观念思索……只有这一切,才是文学、艺术的本质。对那时的我来说,人已经活得够苦了,何必再在文学艺术上挖掘令人不快的事情呢?

回想起来,我并不是完全因为性格与理念而一步步走上这条路的。当时整个台湾的文化环境与气候,让少年时代的我产生极大信心,觉得自己简直和当时引领风骚的文学艺术潮流同步!旭海,1986《人与土地》是我本着个人的生活背景、个人的时间条件、个人的能力,去对台湾曾经有过的面貌所作的肯定。今后,我打算用另一种方式从事创作。

二十世纪六〇年代的台湾,存在主义刚被引进,法国的“新小说”陆续被翻译,有些欧美的“观念艺术”也在岛内拉开序幕。前卫的敲打乐曲在台北叮叮咚咚地响起,而艰涩无比的现代诗竟也能在文学青年的口中互相引述……而所有的这些文字、曲调、图像是一点也不带现实生活的人间性与泥土味的—这不正是我所追求的梦土?

我把这些舶来品、西方现代主义理解成对传统的最大反叛。“新小说”中的人物与“新剧本”里的角色,不一个个都是鄙视过去、敌视社会、对别人漠不关心、对自己的存在有莫大兴趣?在当时的文学青年世界里,似乎以这种态度生活,才意味着发挥最大的自由。唯有自己才是命运的主宰。倘若与别人有所相干,无异于糟蹋了自己!

我就是在这种“现代”风气下,做过一场很久的噩梦。如今,我何其有幸能醒了过来。是摄影使我苏醒的,是相机观景窗看出去的那群人与那片土地,让我发觉到自己成长过程中所犯的错误,让我把童稚时代的怨恨化为挚爱。在摄影的路上

我所拥有的第一架相机是专业化的单眼机子;在光圈、速度的曝光值设定方面,只需花上半个钟头去了解,就可进入状况。况且还有准确曝光表可供参考;如果不须抢镜头,只要慢慢调弄,拍出在技术上没有差错的照片,是一点也难不倒我的。然而,这架性能优异的照相机,在我刚踏入摄影之路时,竟带给我无比的煎熬。

由于镜头光圈很大,反光棱镜又是那么透亮,从观景窗看出去的影像,竟要比以肉眼目视明晰得多。所面对的一切,一下就被特定的框框界定出来了,令我一点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浏览、逃离发生在周遭的事情。

单眼相机在调焦时会显示对象的景深,让你看到一个人的轮廓由模糊到清楚。这样的过程,简直就像是在探讨此人的意义。如果这个人对我没有意义,我就没有理由把焦距对在他身上;我这么困惑地想着。

照相机开始令我质问自己—到底,你要拍什么?拍眼前景物的哪个部分?在一群人当中,要把焦点凝聚在哪张脸孔?在万华的巷弄里,到底应该拍观光客围着卖药郎中看表演,还是拍躺在街上的乞丐?这些质问的关键终究只有一个—你看到的东西对你有什么意义?只有当发生了意义,才会自然而然地明白如何构图、把焦点对在哪里、在哪个瞬间按下快门。但是,当此人和他的生活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你就会像个呆子,背个相机在大街小巷里乱晃。

说实在,我曾经背着相机“乱晃”过很长久的一段时间。并不是我对观景窗内看到的东西无动于衷,而是我又重新看到自己成长过程所孕育的怨恨。透过相机,我又看到了农林、土地、劳动和永远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无法在我怨恨的那种生活方式中去找创作题材,去发现值得肯定的意义呀!

一直到现在,我还不很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熬过那个拒绝土地、拒绝现实生活的阶段。我只知道,自己的怨恨情结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没有任何单一事件能使我解开纠结。也许是因为那么没信心、那么虚弱,所以我只敢把相机去对准那些完全不会排斥我的人—看起来就能感觉到和蔼可亲的一些脸孔。但我终究走对了第一步,在人性最真诚、最善良的一面中求得了庇护。慢慢地,我发现,拥有这种可贵气质、良善的人们,都是那么认命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工作着、生活着。他们大都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乡下人,更没念过什么存在主义、现代诗。他们的一切都是从劳动、土地中学到的。我的镜头开始不知不觉地为这些东西所吸引;但我怎么也无法将农村、土地、稻田和劳动的人们拍成沙龙式的异国情调或田园风光,因为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太熟悉了!透过观景窗,我的童年、我的艰苦岁月、我的自卑和夸大都回来了。

我就是这么一天天地拍下来的。那些人,那些土地,透过我的相机令我温暖和感动,使我一天天从幼时的噩梦醒过来。有些冰封的东西开始在我心中融解,我渐渐不再觉得自己的成长过程是可耻的经验。

十三年就这么过去了。回顾来时路,摄影工作等于是我对自己成长过程的检讨。那只是自私的行为;我没有拍出这些可敬的劳动者所面临的困境,只是表达出了令我重生的这份高贵情操,展现了令我重新敬畏、感激的这片沉默而宽容的土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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