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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13:4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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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湖渔隐主人 著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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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

欢喜冤家试读:

前言

《欢喜冤家》又名《艳镜》、《贪欢报》、《欢喜奇观》,全书二十四回,每回一个独立故事,大约成书于明天启、崇祯年间。对照《欢喜冤家》前后二十四回的行文风格和表露倾向,似非出自一人之笔。书题名西湖渔隐主人撰,西湖渔隐主人姓氏不详,无从考据。西湖渔隐主人编辑《欢喜冤家》,有着明显的劝世警俗目的。他在《欢喜冤家序》中阐明了全书的主旨,即“非欢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欢喜”。《欢喜冤家》是明代中晚期艳情小说的代表作品。它在二十四个传奇色彩极浓的故事中,描写了各种曲折奇异的婚姻悲喜剧,生动展示了明代社会形形色色的人情世态:既有对青年男女追求爱情自由所表示的赞许,也有对禁欲主义虚伪性的大胆揭露,还有对女性独立人格及聪明才智的充分肯定。《欢喜冤家》在清代被列为“淫词小说”,曾多次遭到查禁。其实,以“淫词小说”的罪名屡禁《欢喜冤家》,是假借道德的面具进行愚昧的文化屠杀,把该书列为“淫词小说”,混淆了“性”与“淫”的区别。那么,《欢喜冤家》为何如此狂放地描写性场面呢?这与当时的社会思潮、文化倾向及人们的心理状态密切相关。明代中晚期,在倡导“心学”性情的口号下,人们以性的放纵来批判、抗拒程朱理学“存天理、去人欲”的观念。遭受上千年层层重压,人对性的压抑已到了极致,殊不知,越是禁锢的东西,越易勾起人的欲念。同时,在封建社会里除了各种伦理道德规范之外,佛家、道教思想也把“四大皆空”的禁欲观念根植于人们心中。在多方面的压迫下,性压抑终于走向了离经叛道的极端,即性开放。所以,《欢喜冤家》虽涉及性行为的描写,但还有别于宣淫之作。

在选材上,《欢喜冤家》与以往小说相比,主动性更强,目的性更明确。小说选取私情恩怨这一独特的视角来组织故事,以求娱乐心神、劝恶扬善、醒世惊俗,体现了中国白话短篇小说由无主题简单搜集加工,向围绕一个主题有意识创作具有内在联系的整体系列的转变;体现了白话小说由散兵游勇式地散泛反映社会,向专题式系列化反映社会的某一侧面和现象的转变。

在艺术上,《欢喜冤家》情节结构完整严密,内在逻辑合理;人物形象刻画鲜明生动,真切可感;语言纯熟自然,有时三言两语,一句几字,神态、动作、心理具备,呼之欲出。《欢喜冤家》还喜好使用诗词,有意卖弄才学,于是文中出现大段洋洋洒洒的韵文、诗词。虽然不免失之于繁赘,但作品向文学性的转向,却给后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此次再版,我们对原书中的笔误、缺漏和难解字词进行了更正、校勘和释义,对原书原来缺字的地方用□表示出来,以方便读者阅读。时间仓促,水平有限,其中难免有所疏失,望专家和读者予以指正。编者2015年3月

原序

喜谈天者,放志乎乾坤之表;作小说者,游心于风月之乡。庚辰春正遇闰,瑞雪连朝,慷当以慨,感有余情,遂起舞而言曰:“世俗

[1][2]俚词,偏入名贤之目;有怀倩笔,能舒幽怨之心。记载极博,讵[3]是浮声。竹素游思,岂同捕影。演说二十四回,以纪一年节序,名曰《欢喜冤家》。”

有客问曰:“既以欢喜,又称冤家,何欤?”予笑而应之曰:“人[4][5]情以一字适合,片语投机,谊成刎颈,盟结金兰。一日三秋,恨[6][7][8]相见之晚;倏时九转,试爱恋之新。甚至契协情孚,形于寤寐。欢喜无量,复何说哉!一旦情溢意满,猜忌旋生。和蔼顿消,怨气突[9]起;弃掷前情,酿成积愤。逞凶烈性,遇煽而狂焰如飚;蓄毒虺心,恣意而冤成若雾。使受者不堪,而报者更甚。况积憾一发,决若川流,[10][11]汹涌而不能遏也。张陈凶终,萧朱隙末,岂非冤乎!非欢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欢喜。居今溯昔,大抵皆然。其间嬉笑怒骂,离[12][13]合悲欢,庄列所不备,屈宋所未传。使慧者读之,可资谈柄;愚者读之,可涤腐肠。稚者读之,可知世情;壮者读之,可知变态。致趣无穷,足笃唐人杂说;诙谐有窍,不让晋士清谈。使蕙风发响,[14]入松壑而弥清;流水成音,泻磐石而转韵。圣人不除郑卫之风,太史亦采谣诼之奏。公之世人,唤醒大梦。”重九日西湖渔隐题于山水邻

[1] 俚词:指粗俗的口语,常带有方言性。

[2] 倩:借助。

[3] 讵(jù):岂,怎。表示反问。

[4] 刎颈: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5] 金兰:指情投意合的朋友。古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6] 倏(shū):极快地、突然间地。

[7] 孚:使人信服。

[8] 寤(Wù)寐:寤,睡醒;寐,睡熟。常用以指日夜。

[9] 虺(huǐ):是一种早期的龙,是人们根据蛇想象出来的,泛指蛇类。

[10] 张陈:南朝陈后主妃张丽华以色见宠,后主荒淫,隋兵入陈,被杀。

[11] 萧朱:汉朝时萧育与朱博,初为知交,终则因隙成仇。

[12] 庄列:指庄子、列子的经典著作。

[13] 屈宋:指屈原、宋玉的文学作品。

[14] 郑卫:古时代指写男女欢情的乐歌或文学作品。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认情郎

世事从来不自由,千般恩爱一时仇。

情人谁肯因情死,先结冤家后聚头。

这四句诗,只为世人脱不得酒色财气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来。且说个只好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长在松江府华亭县八团内川沙地方。他父亲名叫花遇春,年将半百,单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欢喜。长成六岁,上学攻书,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聪明,苦了先生,费尽许多力气。读了三年书史,一句不曾记得。不想到了十岁外,同了几个学生朝夕顽耍。父亲虽严,那里曾怕;先生虽教,那里肯听。他父亲见他不像成器的了,想到这般顽子,不能成器,到不如歇了学,待他[1]长成时,与他些本钱做些生意也罢。因此送了先生些束脩,竟不读书了。后来,一发拘束不定了。[2]

他母亲与丈夫商议道:“孩儿不肖,年已长成。终日闲游,不能转头。不若娶一房媳妇与他,或者拘留得住。那时劝他务些生业,也未可知。”遇春道:“我心正欲如此,事不宜迟。”即时就去寻了媒婆。那媒婆肚里都有单帐的,却说几家女子曰:“某家某家可好么? ”遇春听了道:“这几家到也都使得,但不知谁是姻缘,须当对神卜问,吉者便成。”别了媒婆,径投卜肆。占得徐家女子到是姻缘,余非吉兆。也罢,用了徐家。又见媒人,央他去说。[3]

原来此女幼年父母俱亡,并无亲族,到在姑娘家里养成,姑夫又死了。人嫌他无娘教训的女儿,故此十八岁尚未有人来定。恰好媒人去说,这徐氏姑娘又与他相隔不远,向来晓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知儿子近日如何。自古媒人口,无量斗,未免赞助些好话起来。那徐氏信了,即时出了八字。因此花家选日成亲,少不得[4]备成六礼,迎娶过门。请集诸亲,拜堂合卺。揭起方巾花扇,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但见:

秋水盈盈两眼,春山淡淡双蛾。金莲小巧袜凌波,嫩脸风弹得破。唇似樱桃红绽,乌丝巧挽云螺。皆疑月殿坠嫦娥,只少天香玉兔。

诸人一见,果然生得十分美貌,无不称好。一夜花烛酒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满月,整治酒席,这也不提。[5]

好笑这花林,娶了这般一个花枝般的浑家,尚兀自疏云懒雨,竟不合偏向乡里着脚。过了几时,仍向街坊上结交了一个不肖的单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纪有三十岁了,专一好赌钱滥饮,诱人家儿子[6]哄他钱钞使用。这花林又着他哄骗了,回家将妻子的衣饰暗地偷去花费。

不想他妻子一日寻起衣饰,没了许多,明知丈夫偷去花费了,禀明了公婆;还存得几件衣物,送与婆婆藏了。公婆二人闻知,好生气恼,恨成一病,两口恹恹,俱上床了。好个媳妇,早晚殷勤服侍,并无怨心;央邻请医,服药调治,那里医得好。这花林犹如陌路一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饰。见没得与他,几次发起酒疯,把妻子惊得半死。

且说李二白见花林的物件没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寻一个书生,[7]姓任名龙,年纪未上二十。他父亲在日,是个三考出身,后来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期父亡过,止存老母、童仆在家。妻子虽定,尚未成亲,故此自己往城外攻书。曾与李二白在亲戚家中会酒,有一面之交。

一日,途中不期相遇,叙了寒温;恰好又遇着花林,各叙名姓。李二白一把扯了两个径至酒楼上,做一个薄薄东道请着任龙。席上猜三道五,甜言蜜语,十分着意。这任龙是个小官心性,一时间又上了他的钩子。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念着之乎者也了,终日思饮索食。

这花林又是个好酒之徒,故终日亲近了这酒肉弟兄,竟不想着柴米夫妻。他父母一日重一日,那里医治得好,遇春一命呜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邻家四处寻觅,方得回来,未免哭了几声。三朝头七,还到亏了任李二人相帮,入棺出殡,治丧料理。不料母亲病重,相继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才清净。余剩得些衣衫首饰,妻子又难收管,尽将去买酒吃食使费起来。这番没了父母,竟在家中和哄了。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我们虽异姓骨肉,必要患难相扶;须结拜为弟[8][9]兄,庶可齐心协力。我年纪痴长,叨做长兄,花弟居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如何?”二人同声道:“正该如此。”三个吃了些香灰酒,从此穿房入户。

李二唤徐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与同胞兄弟一般儿亲热。这李二见花二娘生得美貌,十分爱慕。每席间将眼角传情,花二娘并不理帐他。丈夫虽然不在行,也看不得这村人上眼。任三官青年俊雅,举止风流,二娘十分有意,常将笑脸迎他。任三官虽然晓得,极慕二娘标致;只因花二气性太刚,倘有些风声反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买了一些酒肴,着妻子厨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厢吃酒。谈话中间,酒觉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来。”即便收了冷酒,径至厨下取酒来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几杯酒,那脸儿如雪映红梅,坐在灶下炊火煮鱼。三官要取火暖酒,见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开些,待我来取一火儿。”花二娘心儿里有些带邪的了,听着这话佯疑起来,带着笑骂道:“小油花什么说话,来讨我便宜么?”任三官暗想道:“这话无心说的,到想邪了。”便把二娘看一看,见他微微笑眼,脸带微红,一时间欲火起了,大着胆,带着笑,将身捱到凳上同坐。

二娘把身子一让,被三官并坐了,任三便将双手去捧过脸来。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搂抱,吐过舌尖亲了一下。任三道:“自从一见,想你到今。不料你这般有趣的,怎生与你得一会,便死甘心。”二娘道:“何难,你既有心,可出去将二哥灌得大醉,你同李二同去;我打发二哥睡了,你傍晚再来,遂你之心。可好么?”三官道:“多感美情。只要开门等我,万万不可失信!”二娘微笑点首。连忙把冷酒换了一壶热的,并煮鱼拿到外厢,一齐又吃。三官有心,将大碗酒把花二灌得东倒西歪。天色将晚,李二道:“三官去罢。”三官故意相帮,收拾碗盏进内,与二娘又叮嘱一番,方出来与李二同去。

二娘扶了花二上楼,与他脱衣睡倒。二娘重下楼,收拾已毕,出去掩上大门,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门道:“可轻走些。”扯了任三的手,走到内轩道:“你坐在此,待我上楼看他一看便来。”任三道:“何必又去。”一手搂住二娘推在凳上,两下云雨起来。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来标致,二来知趣。二娘十分得趣。怎见得:

色胆如天,不顾隔墙有耳。欲心似火,那管隙户人窥。初似渴龙喷井,后如饿虎擒羊。啧啧有声,铁汉听时心也乱。吁吁微气,泥神看处也魂消。紧紧相偎难罢手,轻轻耳畔俏声高。

花二娘从做亲以来,不知道这般有趣。任三见他知趣,放出气力,两个时辰方才罢手。未免收拾整衣,二娘道:“我不想此事这般有趣,今朝方尝得这般滋味,但愿常常聚首方好。只是可奈李二这厮每每把眼调情,我不理他;不可将今番事泄漏些风声与他。那时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三官道:“蒙亲嫂不弃,感恩无地,我怎肯卖俏行奸?天地亦难容我。”二娘道:“但不知几时又得聚会?”任三道“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二娘道:“今夜与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将深,不如且别,再图后会罢。”任三道:“既如此,再与你好一会去。”正待再整鸾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二人吃了一惊,忙回道:“我拿来了。”悄悄送着三官出去。拴好大门,送茶与花二吃了。花二道:“你怎么还不来睡?”二娘回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

闲话休题。次早花二又去寻着李二,同觅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随口儿说:“昨晚有一表亲京中初回,今日老母着我去望他。想转得来时,天色必晚了。闻知今日海边,有一班妓女上台扮戏,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二哥,三官望亲,我与你去看戏如何?”李二道:“倘然没戏,空走这多路途,何苦!”花二道:“我有一个旧亲,住在海边。若无戏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李二听见说个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别了罢。”三人一哄而散。

不说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说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银子,着一小厮唤名文助随了,买办些酒食,拿到花家门首。着小厮认了花家门径,着他先去,不可说与奶奶知道。自己叩门而入。见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才被我哄到海边去了。一来一往有三十余里路程,到[10]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备得些酒果在此,且与你盘桓一日。”二娘道:“如此极好!”把门掩上。

三官炊火,二娘当厨,不时间都已完备。二娘道:“我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倘你哥哥一时回家来,也未可知。若被遇见,如何是好?向日公婆后边建有卧室一间,终日关闭,且是僻静清洁。我想起来,到那里饮酒欢会,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么?”任三听说,欢喜之极。即时往后边。开门一看,里边床帐桌椅,件件端正,打扫得且是洁净。壁上有诗一首道:[11]

轩居容膝足盘桓,斗室其如地位宽。

壶里有天通碧汉,世间无地隔尘寰。[12][13]

谁人得似陶元亮,我辈终惭管幼安。[14]

心境坦然无窒碍,座中只好着蒲团。

看罢,即将酒肴果品摆下,两人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盏,欢容笑口,媚眼调情。自古道:“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调得火滚,搂坐一堆,就在床上取乐起来。这一番与昨晚不同,怎见得不同?只见:[15][16]

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星期月约,幸逢巫楚之缘。一[17]个年少书生,久遭无妇之鳏,初遇佳人,好似投胶在漆。一个青春荡妇,向守有夫之寡,喜逢情种,浑如拌蜜于糖。也不尝欺香翠幌,也不管挣断罗裳。

正是:

雨将云兵起战场,花营锦阵布旗枪。

手忙脚乱高低敌,舌剑唇刀吞吐忙。

两人欢乐之极,满心足意而罢。整着残肴,欢饮一番。二娘道:[18]“乐不可极。如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后会不难了。”三官道:“有理。只要你我同心,管取天长地久。”言罢作别,径自出门去了。不移时,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幸是有些主意,若迟一步,定然撞见了。”[19]

自此,任三官便不与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张着空儿便与二娘偷乐。若花二不时归家,他便躲入后房避了,故此两不撞见。只是李二又少了一个大老官,甚是没兴,常常撞到花家里来寻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门不掩上的,他便撞入内轩,问道:“二哥可在家么?”二娘在内道:“不在。”李二听了这娇滴滴之声音,淫心萌动。常有此心,奈花二碍眼;今听得不在家中,便走进里面,道:“二娘见礼了。”二娘答礼道:“伯伯外边请坐。”李二笑道:“二娘,向时兄弟在家,我到常在里边坐着。幸得今日兄弟不在,怎生到打发外边去坐?二娘,你这般一个标致人儿,怎生说出这般不知趣的话来!”二娘正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当外坐,怎生到胡说起来!”李二动了心火,大胆跑过去要搂,早被二娘一闪,到往外边跑了出来,一张脸红涨了大怒。

恰好花二撞回,看见二娘面有怒色,忙问道:“你为何着恼?”二娘尚未回答,李二听见说话,闯将出来。花二一见,满肚皮疑心起来。二娘走了进去。花二问道:“李二哥,为着甚事二娘着恼?”李二道:“我因乏兴寻你走走。来问二娘,二娘说你不在。我疑二娘哄我,故意假说,因此到里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着恼。”花二是个耳软的直人,竟不疑着甚的,也不去问妻子,便对李二道:“二哥,妇人家心性,不要责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罢。”两人又去了。直到二更时分方回。二娘见他酒醉的了,欲待要说起,恐他性子发作连累自身,不是耍的,只得耐着不言。到次早,见花二不问起来,不敢开口。

李二从此不十分敢来寻花二了,花二也常常不在家,到便宜了任三官。日间不须说起,至于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便是花二回来,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寻起二娘作些勾当,故此二娘到得与三官十分畅快。三官或在花家房里过夜,或接连三日五日不出门,与花二、李二径自断绝了往来。李二心中好闷,想道:“花家妇人不像个贞静的,少不得终有奸谋破绽。待我慢慢看着,若还有些破绽,定不饶他。”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后探听。

恰好一日,远远望见任三走进花家而来。他连忙在对门裁缝店内看着,只见任三径自推门进去了,有一个时辰,尚不见出来。李二连忙走到花家门首一望,不见些儿动静。把门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20]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里,敢是留他吃酒,故此不出来了。”便把门敲上两下。只见二娘出来问道:“是那一个敲门?”李二道:“是我,来寻二哥讲话。”二娘答道:“不在家。”李二想道:“多分是妇人怪人,故意回的,不免说破他。”便道:“既二官不在家,三官怎么在里面这半日还不出来?”二娘道:“你见鬼了!任三官多时不到我家来了,谁见来的?”李二道:“我亲眼见他来的,你还说不在!”二娘怒道:“这等你进来寻!”便出来把门开了。李二想道:“古怪,难道我真见了鬼不成!岂有此理!”便大着步往里进,四周一看,并无踪影。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便飞跑上楼去看,那有三官影儿,到没趣了,飞走下楼阁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万奴才,骂得一个不住。

不期花二归家,见二娘骂人,问道:“你在此骂谁?”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甚么拈香!这狗才十分无礼,前番你不在家,他径入内室调戏着我。我走了出来,恰好你回来。你亲眼见的。他今日又来戏我,我骂将起来,方才走去。这般恶兽,还要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时大怒起来,骂道:“这个人面兽心强盗!我前番却被他瞒了,你怎么不说!今日又这般可恶,杀这强盗,方消我恨。”径上楼取了床头利刀,下楼赶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你妻子失身与他,方才可杀。自古捉奸见双,你竟把他杀了,官司怎肯甘休!以后与他绝了交便罢了,何苦如此。”花二的耳朵极绵软的,被妻子一说,甚觉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说:“便宜了他。幸喜我浑家不是这般人。若是不贞洁的,岂不被他玷辱,被人耻笑。”二娘背地里笑了一声,向厨下取了些酒菜道:“不用忙了,快来吃一杯儿去睡了罢。这样小人,容忍他些。”花二闷闷地吃了几杯径自上楼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菜,往后房来与任三吃。将李二之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见到不好了。我不如在此过夜,到明日早早梳洗,坐在外边,只说寻二哥说话,与他同出门去,方可无碍。”二娘道:“这话到甚是有理。只是此番去,你且慢些来。李二毕竟探听,倘有差池,怎生是好?”三官道:“我家有个小厮,名唤文助,认得你家的。我使他常来打听消息便了。”二娘道:“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请他吃几杯酒儿。着文助斟酒,待他识熟了面,然后着他送些小意思与我们。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来。”三官道:“此计必须如此方可。”两人同吃些酒儿,未免做些风月事情,方上楼去。

次早,三官起来,早已梳洗。二娘先把大门开了,三官假意坐在外厢,叫:“二哥在么?”二娘在内假应一声,上楼说与丈夫知道:“任三叔寻你。想他许久不来,莫非李二央他来释非?切不可又去与那强盗来相交了。”花二连忙梳洗下楼,与任三施礼道:“三官为何一向少会?”三官道:“小弟因宗师发牌县考,一向学业荒疏,故此到馆中搬火,久失亲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来望兄。不知一向纳福么?”花二说:“托庇贤弟,你会见李二么?”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花二道:“不必说起这畜生。”将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说了一遍。三官假意怒道:“自古说得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这样心肠!既如此,我也不去望他了。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妇,他未免也来轻薄。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恼了,兄同小弟到家散闷如何?”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里,只见堂上有人说话。把眼一看,恰是一个说亲的媒人。与任三官配的亲,为女家催完亲事,等紧要过门。他母亲道:“又未择日,尚未催妆,须由我家料理停当,方可完姻。怎么女家反这般催促?”花二、任三听了,一齐笑着见礼。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三人直饮到红日西斜,别了任三出门。

花二与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问道:“媒翁先生,为何女家十分上紧?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花二道:“莫非是人家穷,催他做亲,好受些财礼使用么?”媒人道:“他家姓张,乃是个三考出身,做了三任官,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来的。家约有数万金,那得会穷!”花二想了想:“奇了,这等毕竟为何?”媒人问道:“兄与任家官人相厚的么?”花二道:“意气相投,情同骨肉。”媒人道:“这等,兄说的话,必定肯听的了。府上在何处?”花二道:“就在前面。”媒人道:“有事相议,必须到府上方可实言。”

两人到了花家,分了宾主。二娘点茶吃了。花二又问起原由,媒人道:“见兄老诚,自然是口谨的,才与兄议。万万不可与外人知之。”花二道:“老丈见教,断不敢言。”媒人道:“任官人定的女子,年纪二十岁,闺中不谨,腹中有了利钱。他父亲往京中去了,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亲,要我及早催他过门,以免露丑。许我十两银子相谢。我方才见说不来,心中烦闷,想此也必须得花兄暗地赞助。若得早娶,愿将所谢之银均分。”花二心下暗暗想了道:“领教,领教。”媒人道:“千万言语谨密些。”花二道:“不须分付。”媒人道;“尚有未尽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几步,方可悉告。”花二同出门去了。

二娘在门后,初然听了此人说任官人三个字,他便半步不移,细细听了前后说话,暗暗叹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远,信不诬矣。”他又想道:“丈夫倘去相劝,毕婚之后,无甚说话方好。倘三郎识出差池,叫此女如何做人?必然寻死,岂不可惜?若不劝丈夫管他,倘此女父亲回来,看出光景,将女儿断送性命,也未可知。也罢,且待他回来,再作商议。”只因花二娘起了一点好心,他家香火六神后来救他一命。这是后话。

且说花二归家,二娘道:“方才之说,我已尽知。你的意下如何?”花二道:“娘子,这件事不难。我劝三官将计就计,省事些娶了过门。我又有酒吃,又有五两银子,有何难哉!”二娘晓得他耳朵绵软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说得听也好,万一不听,你岂不坏了好朋友的面情!这五两银子,也有用了的日子,况未必有无。我想人生在世,当为人排难分忧。今任三妻子之忧,即任三忧愁一般。当拔刀相助,水火不避,才是丈夫所为。你若听,我到有一计较在此。”花二道:“贤妻有何妙计,何不为我说之?”二娘道:“方才媒人所言,肚儿高将起来,想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光景。何不赎一服通经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花二道:“此计虽好,怎生样一个计较赎与他吃?”二娘道:“不难,明日将我抬到他家,扬言我是任家内亲,央告我来说话。他家自然不疑,毕竟他母亲出来接我。我悄悄将此言与他母亲一说,自然妥当。”花二道:“好便好,只是先要破费药金。”二娘道:“痴子,若是妥当,那十两银子都是你的。”花二听了,拍掌大笑:“好计,好计!”

次日早起,打点了药金,径往生药铺中赎了一服下药。又去唤了一乘轿子与二娘坐了,径抬至张典膳家中。奶奶迎进,叙了寒温,吃罢了茶。奶奶问道:“尊姓?”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内房讲话。”奶奶引了进房坐定。二娘命众女使俱出外边,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说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红了又红,千恩万谢,感激无地。一面整酒,一面连忙热了好酒,到女儿房里通知了此话,把药服了。

一时间,一阵肚疼,骨碌碌滚将下来,都是血块。后来落下一阵东西在马桶内了。奶奶道:“谢天谢地,多感祖宗有幸,逢着花二娘这个救星。”欢欢喜喜安顿女儿睡了。连忙去房中见了二娘,谢了又谢。将酒就摆在房内,三杯五盏,二娘起身告辞。奶奶再三苦留不住,开箱取了一封银子,一对金钗,一双尺头,一枝金簪,送与二娘道:“些须孝敬,休嫌菲薄。地久天长,报恩有日,幸勿见怪。”二娘千恩万谢,上轿而归。

天色已晚,花二见妻子归家,打发了轿夫,进内忙问事体如何。二娘把日间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将他送的物件,把与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满地滚跳道:“我明日与任三官说知,还要他的酒吃。”二[21]娘道:“你这呆子,这是阴骘事情,所以去救他。若与三官说知,可不又害了那女子!”花二道:“正是,几乎错了,还是贤妻有些见识。紧紧记在心中,再不说了。”二娘以后与任三官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泄。

话分两头,且说李二自从那日见了任三,又寻不着,又被花二娘骂了一场,心中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对邻一个周裁缝家门口坐下。那周裁缝道:“李官人,想是来寻花官人么?”李二道:“正是。”周裁缝道:“今早出去了。”李二道:“师父,你曾见任三官这一向到花家里来么?”那周裁缝极口快的,便道:“他是不出门的主顾,怎么到来问我!”李二道:“我前日分明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进去寻了一番,又不见影,反受了一肚皮臭气,心内不甘。你若晓得这头路,我断不负你。”那周裁缝是个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这几时不管人间事。若是十年前生性,早早教他做出来了。”李二道:“周师父,你若肯帮我做事,我当奉酬白金五两。”

周裁缝听见说许了五两银子,就欢喜起来,忙道:“若要如此,必须生个计较。此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与他丈夫说知,一齐捉奸,方免无事。”李二道:“可恨淫妇,必在丈夫面前骂言说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门。今虽欲通言,奈无由得计。”裁缝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间三言两语,激起性子了,自然妥当。他若不听你,你却教他问我,我自搬他一场是非,自然信了。”李二道:“你这几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裁缝道:“只有一个张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只坐在这里等着便了。”

李二计议已定。次日怀些酒资,恰好撞着花二,倒身一揖,花二假意还礼,眼看别处。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听一面说,便见相离别。我有许多为你心腹话,不曾与你说罢了。”花二本待不理他,又听他说有心腹话,只得道:“有何话快说来。”李二见他答话,连忙扯了径上酒楼。将酒筛下一盏,送与花二。花二只得吃了,也回送李二一盏,道:“有话快说。”李二道:“且慢些,说将来,恐你酒也吃不下了。”花二一发疑心,只得又吃了几盏道:“大丈夫说话不明,犹如钝剑伤人。说明了,到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花二道:“罢,你既不道,我也不吃了,去罢。”李二道:“说来恐你不信,反嗔怪我。”花二道:“我不怪你。”李二道:“也罢,说与你知,怪不怪凭你便是。那任三这几时你曾会他么?”花二道:“数日前,他馆中回来,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李二默然。又说道:“哥,前日二娘骂我这日,任三到你家来,二娘把他藏在家里,被我知道了,要进去搜捉,因此二娘急了,反骂将起来的。你是个大丈夫,不可被妇人骗了。”

花二想了又想,我妻子好端正的,怎歪说起这般说话。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该直说了是。今据你此言,他两人一定有奸了。此事不是当耍的,可直直说来我听。”李二道:“说也没干。我亲眼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所以要搜。若是假说,天诛地灭。你若再不信,去问你邻居周裁缝便是。”花二说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时不见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过夜被你知觉,恐你埋伏捉住,不好出门,反说来寻我,同我出门,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杀了二人,方消我恨。”李二道:”且噤声。事倘不成,反为不美。还须定计,方可除之。”花二忙问何计较,李二道:“计较到有,只是不可又被二娘识破,反受其害。”花二道:“不妨不妨,我自然谨密就是了。”李二道:“事不宜迟,你可今晚扬言,假说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一面去约任三到家里说话。不可等他来,你可先出门去。他若来见你不在家,自然又留过夜。待我与你探听,如在时,报你知道,你却回家下手便了。”花二道:“是了。且别着,明日再会。”李二道:“万不可泄漏。”花二说:“不须分付了。”

径到门首,恰好裁缝在家,叫道:“周师父,有一句话出来问你。”那老周见了花林,便心照了,忙说有何见教?想是要我裁衣么?”花二道:“你不可瞒我,我这件事,也料难瞒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见来么?”老周道:“大官人,我老人家不管这等闲事。此乃阴骘之事,罪过,罪过。露水夫妻乃前世定的,只要自己谨慎些儿就是了。何必问我?”花二听了这几句话,实在是了。道声请了,便回家。扯开了门,到假意儿全无恼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可与我打点着,备些酒菜。”二娘道:“你去何干?”花二道:“去寻一个人讲话。”二娘暗暗欢喜不题。

且说那李二说这场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问周裁缝,不免随步儿走到裁缝门首一问。”老周看见了李二,连忙走将出来,将花二问的情由叙了一遍道:“十分相信了。”又问李二道:“何计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只说出路,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说话。倘或走来,见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钩了。那时我与他探听,果然如此,去报老花。管取双双都做无头之鬼,方称我心也。”老周道:“前言不可失信。”李二道:“这些小事,不须分付。”径去了。

且说次日,花二起来,对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扰了任三官,今日顺便安排些小菜儿,添着几味,请他来答席。我如今去约他,他若来迟,你就陪他吃了便是。”二娘满心欢喜道:“那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买些物件,一面见了李二,约定今日看任三动静,先将那把利刀交与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见了任三,约他下午到家说话不题。

且说周裁缝被张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来不能延推,只得去做。须臾,奶奶出来道:“师父为何事不来,耽搁到如今?”这老周叫声道:“奶奶,只因穷忙,误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对门邻舍花家,有天大一桩事,我要在家里看看的,被管家逼不过,只得走了来。”奶奶听他说出花家两字,问道:“莫非是那花林家里么?”老周道:“正是。奶奶为何又晓得?”奶奶道:“他家与我有亲。今日他家有何大事,可对我说。”老周道:“既是令亲,不便说得。”奶奶道:“不妨。有话快说。”

老周原是个口快的人,见逼得紧,料想毕竟难以隐瞒,便道:“莫怪了我,实对你说。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娆标致,与一个任三官相好搭上了。”奶奶道:“那任三官在何方?是甚么人?”老周道:“他父亲做任典史官是的。”奶奶着紧道:“他两个敢做出此事来了么?”道:“走长久了。花林有一朋友,名叫李二,要去踏浑水,二娘不肯。后来被他撞破了,昨日与花林说知。今日李二定计,假说花林往府城中去,反约任三来家,料然二娘留他过夜。今晚双双定做无头之鬼矣。”张家奶奶道:“你缘何晓得?”道:“李二与我极厚。他说与我,叫我相帮他动手,故此晓得。”

那奶奶听了这番言语,三脚两步,径入女儿房中,一五一十,尽情说了一遍。女儿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奶奶道:“且不可响,我亲去与二娘说知,救他一命,报他前日之恩。一面着家人骑马速到任家,说与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要害你性命,坐在家中不出门,可保无事。”女儿道:“娘既自去,还用速些方好。”即时唤了女轿,飞也似抬到花家。

轿夫叩门,二娘听见门响,只说是任三官到了,开门一看,恰是张奶奶,又惊又喜,忙忙施礼,称谢了一番。道:“花官人在那里?”二娘道:“为府城里有事,出门去不多时。”奶奶想道:“此事是真的了。”二娘道:“奶奶里面请坐。”二人轩子里坐下。那奶奶悄悄在二娘耳畔说了一遍,惊得二娘面如土色,牙关打战。呆了一会,倒身拜谢:“此事若非奶奶来说,必遭毒手。”奶奶道:“一来答报前恩,二来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尽,就将请三官酒食摆将出来,请奶奶吃了几杯。辞别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出门未及几步,只见张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了,附耳低言,说了一回。三官大惊失色,沉吟一会道:“知道了。”打发张家之人进内吃饭。自家回身坐在书房里想:“我不去,谅二娘无害。不免写一封字,着文助拿了,只说有事不及领酒。花二见时,必不生疑心。”即时封好,文助拿了,径至花家投下。二娘阻当道:“叫三爷切不可来。”按下不题。

且说李二留花林在家饮酒,只等任三上钩。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曾。走到任家,问一个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爷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么?”那管家便信口儿道:“去了。”李二见说,欢天喜地走回与花林道:“任三已到你家去了。”花林咬牙切齿道:“可恨,可恨!”李二劝着,大碗而吃道:“多吃些,好动手。”不觉天色将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去探听,或在你家楼上,或在后轩,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两碗,我去看了动静来回你。”

且说二娘心下思量:“没有汉子,怕他怎的!只是可恨李二,他帮我丈夫害我性命,想他必然先来探听。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先将灯火点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门半掩着,自己坐在中门,暗地里专等李二来。不想李二把门一推,却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门探听。二娘认定果是李二,便叫道:“三郎,这边来。”把李二一把搂定,便去扯他裤子。李二一时浑了,欲火难禁,想道:“日常要与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认做任三,快活一番再说。”两个在轩子内弄将起来。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复花林,说任三不来,且再理会。留下此妇,再图久远。”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势,李二十分得趣。

且说花林等得不耐烦了,想道:“为何不见来?想是撞着任贼厮闹起来。倘被此贼走了去,怎生气得他过。”提刀在手,一口气走到门首。见门开的,径往里走。二娘一心儿听着,听得脚步走响,知是花林来了,便大叫:“四邻人等,有人见我丈夫不在家,在此强奸我,快快走来捉他。”李二听见要走,被二娘紧紧拘定,那里动得。花林为人极莽,上前摸着奸夫,一把头发抽住,不由分说,一刀便砍,头已下地。

花二又来捉二娘,被二娘早取门栓在手,花二不提防,被二娘将刀扑地一打,那刀早已堕地。二娘忙忙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那里去了。花二道:“淫妇,休得撒野!我闻知任贼向来与你通好,今日特来杀汝。今奸夫已死,你何敢无礼!”上前来捉,被二娘将栓照手一下,叫声:“呵唷,疼死我也!了不得,决不干休!”二娘骂道:“痴蠢东西!世上只有和奸杀妻子。我在此叫喊,你为丈夫的,帮我拿他方是道理,怎么杀了强奸的人,又要杀我?世有此理么!”花林骂道:“休得油嘴。李二说,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今日知我来杀,你故此反叫强奸,思留生命。休想饶你!”二娘道:“怪不了你要寻事,我怎得知?任三叔是个读书人,那有此心?”花林道:“还要油嘴!一个任贼,现杀死在地,还这般可恶。”二娘道:“蠢东西!方才李二进门,他道:‘二娘,向来慕你姿容,相求几次。今日从我,救你一死。若不相从,你命休矣。’说罢,把我牵到在此。我坚执不从,被他就强奸了。叫得口干,那得人来救我。你杀的是李二,怎说是任三!”

花林走到尸旁,取灯相照。把头提起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径连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几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计。方才狠留住我,他自先来行奸。他想我决不来,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且问你,任三今日几时去的?”二娘道:“他不曾来。你出门不多时,着一小厮,拿一封字儿道寄与你看。”即将这封字递与花林。花林洗净了手,灯下拆开一看,上写着:

荷蒙宠召,本当拜领。闻兄往府公干,恐误尊驾。心领盛情,容后面谢。不尽。弟任三顿首

花二看罢道:“原来不至我家。李二又与我说来了,一发情弊显然了,杀得好。险些儿误了你一条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为奸,撒手不为奸。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好没来头,为何杀得我!只是这死尸,看你如何发放。”花林想了一会道:“拿一条口袋,将尸身装起,驼去丢在李二家中。况他并无甚人往来,那里知道是我家杀的。只要瞒得外边邻舍方好。”二娘道:“今日周裁缝闭着门,间壁王阿爹往女儿家去了。这边张家,下乡差使,阿妈也不在家。我方才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奸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装了送去。”先将地洒上清水,洗得洁洁净净,相帮花林背上了肩,一气走,径到李二门首。把门推开,将尸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内。到家,只见二娘倚门相候。花二道:“为何站在此间?”二娘道:“里面坐着有些怕人。”花二道:“不妨,怕他做甚。”取火来打了一个醋炭,整起酒来对吃。上床到取乐一番。

二娘从此收了心,与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独自无人,不若接来家下相伴着我,免得你心猜疑。”花二道:“有理,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闲了,将前日张家送的物件,变换作了本钱,做了生意过活二娘喜道:“这般才是。”任三官也收了心,竟择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顺,再不想去到花家闲走了。不必提起。

且说那口快的老周在张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时已将黄昏。往李二门首经过,想道:“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当之时,取他的五两头。”不免推推门看,见门是开的原来已回家了。”一头叫,一头往内走。绊着尸首,跌在尸上,把手摸着是人,怎生睡在地上?又湿漉漉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来取便了。扒得起来,身上跌烂湿。把门带上了,一步步走回来。将匙开了进门,也无灯火,径自上床睡了。

且说次日,那李二邻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还未开门。”信手一推,见身首异处,大吃一惊。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杀死在此。”不时间,哄动了许多人。地方里甲看道:“莫忙,现有血迹在此,大家都走不开,一步步挨寻将去,看在何处地方,必有分晓。”众人一齐跟寻血路,直走到周裁缝门首便没了。看他门是闭的,众人乱敲乱打,惊得老周跳起床来,披了衣服,下床开门一看。众人见他满衣是血,都一声喊道:“是了,是了!”登时推的推,扭的扭,径到华亭县禀了太爷。

那知县未免三推六问,那老人家又那里受得刑起,死去还魂,押入牢中,做着一桩疑狱。一面着地方里甲,即同收尸回报。

后来周裁缝死在牢中,拖出去丢在万人坑内,未免猪拖狗扯。只因舌尖口快,又贪着五两银子,竟要害人性命,合受此报。花二娘命该刀下身亡,只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这点好心,故使奶奶答救了这条性命。正是:

心好只好,心恶只恶。仔细看来,上天不错。

[1] 束脩:古时送给教师的酬金。脩,原意为干肉,又叫脯。

[2] 不肖:不能继承祖先事业,没有出息,或不正派,品行不好。

[3] 姑娘:指姑姑。

[4] 合卺(jǐn):新婚夫妇在新房内共饮合欢酒。

[5] 兀自:仍旧,还是。

[6] 着:被,让。

[7] 三考:指科举制中的“乡试”、“会试”、“殿试”。

[8] 庶可:才可。

[9] 叨(tāo):客套话,表示沾光。

[10] 盘桓:逗留,留住。

[11] 轩:这里指小屋。

[12] 陶元亮:晋陶渊明,字元亮,号五柳先生,辞官归隐。

[13] 管幼安:三国魏人管宁,字幼安。少时与华歆同席读书,因厌恶华歆的为人而传有割席而坐的佳话。

[14] 窒碍:有阻碍。

[15] 蓝桥:唐朝秀才裴航偶遇仙女云英的地方,在陕西蓝田蓝溪之上。

[16] 巫楚:神女与楚王在巫山相会。

[17] 鳏(ɡuān):死了妻子又没再结婚的人。

[18] 未牌:下午一点到三点。

[19] 张着:瞅着。

[20] 多分:多半,大概。

[21] 阴骘(zhì):指阴德。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1]

英雄赳赳冠时髦,三十年前学六韬。[2][3]

铜柱津头怀马援,玉门关外老班超。[4]

金貂闪烁簪缨贵,竹帛光荣汗马劳。

圣代只今多雨露,团花新赐锦宫袍。

这八句诗,单说万历三十年间,叛贼杨应龙作反。可怜遇贼人家无不受害,致使人离财散,家室一空。拿着精壮男子抵冲头阵,少年[5]艳冶妇女掳在帐中,恣意取乐。也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极。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那时各路发兵征剿,杨应龙难敌,一时自刎而亡。余众杀的杀,走的走,尽皆散了。这各路军兵不免回归,那本处乡绅、现任官府治酒请着各路将军,感他保守有功。有诗为证:[6]

北垣新阁拜龙骧,独立营门剑有光。

雕拔夜云知御苑,马随青帝踏花香。

诸番悉静三边戍,六国平来两鬓霜。[7]

归去朝端如有问,肯令王翦在频阳。

这些兵士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那一个身边没有几十两银子带回,恨不能插翅儿飞到家里。其中也有阵亡的,也有搠伤带病的。其时,浙江省内有一兵士,姓吴名胜,字千里,乃金华府义乌县人,年纪方交二十岁,气力颇有十分。当时别了父母,随了主帅出征,得胜还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粮坐粮,犒赏衣甲等银也有数十两。他心中想道:“且喜积下许多银子,归家完婚,使费一应足了。”又想道:“战场上阵亡许多伙伴,身边俱有金银,不若待我探取归家,慢慢受用。正是:见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将行李安了客店,自己径往沙场尽力搜寻,竟得了千余之数。连忙置办一副罗担,将金银满装,独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

[8]盘诘,征士腰牌照验,谁敢留难。每日晓行夜住。

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县地方。天色已晚,并无客店,心下着忙。虽然身上有些气力,路中恐有强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计,将这担银子拖到一个深草丛中藏了,插标为记,空身向前寻觅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见些儿灯火。上前一看,是个人家。吴胜见了,即便叩门。只见里边拿了灯火问道:“是谁叩门?”开门出来。吴胜一见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也便道:“长者见礼了。”那主人慌忙放下了灯,回礼道:“不敢。”请进了门道:“黄昏到来,有何见谕?”吴胜道:“不该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禀。”主人拴上大门,取了灯,引至堂上,分宾主坐定。

吴胜说:“在下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姓吴名胜,贱号千里。只因杨应龙作乱,有力投军,随师征剿。幸喜平贼还家,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没处相寻客店。若是长者近处有歇宿人家,烦为相引。若是没有,大胆借宿一宵,自当奉谢。请问长者高姓尊名?”[9]陈栋见他身虽武士,口却能文,答道:“不佞姓陈名栋,本地人氏。此地宿店尽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寻?不嫌草榻,权宿一宵。只是不知大驾至,有失款待。”即时分付家下,快备现成酒饭。吴胜感激[10]不尽,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价借一位。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暂置一处。今观长者高谊,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记念。”陈栋道:“何不早说。”连忙叫小二快来。

小二应了一声,立在堂前。陈栋道:“快拿了火把,同这位长官往前面村落,一担物件,可代他挑了来。”小二即时点着火炬,随了吴胜,径至彼处认标,挑着回来。一路儿担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宝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银么?”吴胜道:“也有些儿在内。待[11]挑至府上,自然谢你。”小二想道:“多分是个强人无疑,不然为何有如此重的金银?”道:“客官,你作何生意?趁这许多财物?”吴胜道:“我身充行伍,积攒下的。”小二道:“家有何亲戚?”吴胜说:“父母在堂。妻小未婚。”不觉闲话之间,已到陈宅,叩门挑进放下。

陈栋置酒于西首小房,接了吴胜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边说道:“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个强盗。”陈栋惊问道:“怎见得?”小二道:“方才一担都是金银,挑得我两肩肿痛。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来,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结果了他,取了他许多财宝,到是干净。”陈栋道:“人来投主,怎么起得此心?”小二道:“不可没了主意,后来懊悔迟了。况且他是杀人放火来的,我们处置他,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何罪过?”正是:

我本无心求富贵,那知富贵逼人来。

陈栋初时一个好人,被小二说了一番,也没主意:“据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现有一把利刀。只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断送,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便了。”陈栋道:“阿弥陀佛,随你罢。”重至小房陪着坐了。吴胜道:“方才见尊价与长者言久,莫非内客为在下搅扰见怪么?”陈栋道:“吴先生见差了,小使与老夫说,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要去杀鸡宰鹅。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诚来请便了。所以言语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见疑。”胜感激不尽。

那小二烫了热酒,只顾劝饮,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吴胜辛苦多时的人了,那里支撑得住,不觉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须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几推,全然不动。小二把酒筛上几碗,流水而吃,去担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灯后,又吃个长流水。酒已醉,胆已大,去把吴胜一推,动也不动,连忙解开他身上衣服,把绳捆定。陈栋躲入屏后,小二持刀在手,照着心窝着实一刺,进内五寸。那吴胜在床上一跳,滚下床来乱跌,被小二尽力按着,看看气绝,手足冰冷。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陈栋道:“阿弥陀佛,便饶也罢。”小二笑道:“分上讲迟了。”去拿一把锄头,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尸骸,是罪过的。”陈栋拿了灯笼,小二驼了尸首,走到对面盘山脚下。掘了一个土坑,把一条草席裹了尸首放在坑里,把土填平了。

归家取出担来,俱是布袱的银子,约有二千余两。陈栋夫妻一时间富贵起来。自想今日之事,多亏小二,况且年过半百并无男女,就把小二认做亲儿,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妇。家下收租囤米,放债买田。不须三个年头,家私已积半万。乡民称他为员外,称妻子为安人,他一门大小,好不快活。真个牛马成群,僮仆作队。

一日,员外乘马往东庄取债,适逢农事正殷,静尔观之。有词证曰:

东郊农事已兴,北郭春人恒聚。荒村破屋,无不动其犁锄;沐雨

[12][13]栉风,亦相从于耒耜。陌上堪驱秧马,路旁逢驾粪车。摊饭庄[14]丁,投足便眠野草;馈浆田妇,满头尽插山花。桔槔月下相闻,[15]袯雨中共语。往来里巷,少有闲人;嬉笑沟涂,皆非生客。土鼓喧迎岁序,瓦盘数长儿孙。一人耕,九人食,乐且无饥;五母鸡,[16]二母彘,老不失肉。贵金不如贵粟,骑马争如骑牛。又如未盘社酒,同井相遗;野曲山歌,邻墟互答。家籍上农之户,子举力田之科。如京如坻,纳稼以供王税;不蝗不旱,洗腆以奉亲颜。验工力之怠勤,[17]较收成之丰歉。作为春酒,介眉寿于万年;劳彼岁工,诵豳风于[18]七月。村藏风雅,俗是陶唐。难更四序忙闲,岂识一生悲戚。笑他服贾,终年只狎风波;何似躬耕,每饭不离妻子。岂不为田家乐乎!

员外观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户十两租息,吃了午饭,骑马而回。往一溪边行过,那马见了溪水,住了双蹄,吃个不住。员外骑在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马带在岸边,下了马,将他拴在近水柳树上,凭他自吃。自己走到前边一个人家,恰好有条板凳放在门外。员外见了,把扇儿扇上一番,去了浮尘,倒身坐下。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小娃子,有三岁上下光景。见了员外,笑嘻嘻走到身边,倒在怀里。看了员外叫道:“爹呀,爹呀。”只顾叫。员外大喜道:“怪哉!看这小小人家,到生得这个乖儿子。”连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枣子,径把与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开。员外摸着他头儿,叫道:“乖儿,大来是有福的。”

正在那里闲话。原来这娃子父亲,唤作何立,在乡间磨豆腐卖的。恰好溪中淘豆回来,看见陈栋坐在他门首,叫道:“员外何事?贵人踏贱地,难得,难得。”员外道:“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说:“是小犬。”员外道:“好乖。几岁了,曾出过痘子么?”何立道:“三岁了。上年冬底出过花儿了。因他母亲半月前生得一个兄弟,还睡在床里,没人管他。自家要耍儿。”员外道:“这等断乳的了。我今日且回,另日来与你讲话。”说罢,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着了,大哭起来,那里肯放。陈栋双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与你有缘分的。”娃子一把搂定员外脖子,便不哭了。

陈栋道:“何兄,你看娃子这般苦楚,我若去后,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过继与我为子么?”何立欢喜道:“只是没福受员外家当,我怎生不肯!”员外道:“你虽然肯了,恐他母娘难舍。”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凶,得员外收留,万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员外道:“你进去问一声,看是如何?”

何立进内与妻子说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实是难舍,听得丈夫说他有万金家事,并无亲生儿女,日后都是我们的,方才允诺。何立出来道:“员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体好了上门拜谢。”员外欢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乃东庄取的十两银子,送与何立道:[19]“偶有白金十两,送与令正买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着人奉请你二位到舍,另有厚赠。”将娃子递与何立道:“抱他进去,别了母[20]亲。”那娃子一把搂住脖子,那里肯放。何立道:“员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见之日的。”一面去与员外解了马牵到门首。员外抱着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马,道声请了,那马飞跑去了。

顷刻之间,到了家下,抱着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来惊问道:“那里来这个清秀娃子?”员外从头说了一回。一家儿道:“大分前生有缘法,故此一见,便难舍了。”这娃子到了陈家再也不哭,只在地下嘻笑。

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员外知何娘子已好,着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带了亲生小儿子到家。请了诸亲各眷,东舍西邻,整治酒席请着多人,把儿子抱出堂前,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各人见了,道:“清秀佳儿”,无不称赏。内中一长者道:“有这般一个儿子,难道中不得个状元!就取名陈三元罢。”大家齐声叫好,一齐上席饮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不题。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气,好炎热,只见:[21]

炎天若甑,赤地如烧。比邻有竹,寻常径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既而凉生殿角,银甲弹乎琵琶。雨过池塘,绣衣[22]挂于萝薜。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盘,[23]浮甘瓜于玉井。华筵高敞,贫家半载之粮。绿树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蛾冠而呵从,抑属何情?又如碎影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24]折莲易伴人情。一饱事休,一酣情足。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25]陀。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扇摇白羽,歇用碧筒。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见闲人,惮闻俗事。众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蜓。昼望青山而坐,夜乘蓝舆而归。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正是:农夫心里如汤滚,公子王孙把扇摇。

果然好热。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独自一个,不觉大酣起来。那三元在地下耍子,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听了酣声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手在上边蒲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只说是蚊虫之类来咬他,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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