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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15:5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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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俞吾金,吴晓明,杨耕,徐洪兴

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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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哲学经典·中国哲学卷

当代哲学经典·中国哲学卷试读:

总序

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人们的阅读策略正在发生重大变化。我们发现,“平面化的阅读方式”愈来愈占据主导性的地位,即人们把愈来愈多的阅读时间和空间投放到互联网、手机短信或快餐式的纸质读物上,这些阅读对象使他们快速地了解各种当下发生的事件、现象和问题,而当他们的思想满足于在这类浅显的、平面化的信息中穿梭往来时,另外一种阅读方式,即通过对纸质经典文本的深入解读,努力提升自己的思想境界和观察、分析问题能力的“纵深的阅读方式”却被边缘化了。

借用中国宋代思想家张载的概念来表达,如果人们想把自己的认识从平面化的阅读方式所达成的“闻见之知”提升到纵深的阅读方式所达成的“德性之知”,就有必要重新调整自己的阅读策略,给经典阅读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在某种意义上,任何一个活生生的文化传统都是由一连串的经典构成的,就像珍珠项链是由一连串熠熠生辉的珍珠所构成的一样。与普通的著作比较起来,经典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它们是一个个睿智的大脑独立探索事物真相的结晶,它们蕴含着深邃的智慧和启迪人的思绪的伟大精神力量。一个人的思想要变得高尚,思维要变得敏锐,就必须通过对经典的眷顾与阅读,去朝拜那些隐藏在经典背后的永垂不朽的哲学大师。

编纂一套《当代哲学经典》,是我们由来已久的想法,因为这个肤浅的、吵吵嚷嚷的时代需要某种深邃的、宁静的思维来均衡,就像轻浮的船体需要用压舱石来均衡一样。毋庸置疑,《当代哲学经典》收录的都是当代哲学大师们对自己置身于其中的这个时代的重大现实问题和理论问题的思索。一方面,这些经典性的选文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穿透性的批判力,它们能让当代人的注意力从琐碎无聊的东西中摆脱出来,聚焦于精神自身的实质性的嬗变;另一方面,这些经典性的选文也为在思想上处于歧路亡羊状态的当代人指明了未来的走势和运思的方向。如果说,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内我们经历了“9·11”恐怖事件和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在第二个十年的开端处正在经历“阿拉伯的茉莉花革命”和朝鲜半岛的军事危机,那么,今后我们还会遭遇到什么?毋庸讳言,我们应该从这些经典选文中汲取思索和解决问题的灵感。

从时间跨度上看,我们所理解的“当代”(contemporary)是指1945年以来直迄今天的这个时段。众所周知,194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年份,引入这个年份作为界定当代哲学经典的起始点,并不是意味着我们把哲学发展中的分期问题挂在政治学或军事学的腰带上,而是表明这是一个哲学演化新过程的起点。借用当代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的概念来表达,20世纪40—60年代确实表现为从现代西方哲学到当代西方哲学的思想范式转换期。1945年不仅是世界政治史、军事史上的一个重要年份,也是世界哲学发展史上的一个标志性年份。当然,哲学不同于数学,哲学思想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连续性,不能简单地用一个年份加以分割,因而《当代哲学经典》的各卷在编纂时都会程度不同地收录一两篇或若干篇1945年前出版的哲学经典,以表明当代哲学经典与现代哲学经典之间的在思想上的连贯性。当然,既然称之为《当代哲学经典》,各卷编纂的重点始终落在1945年迄今这个时段内。

从哲学经典分类的角度看,我们采用了地域分类、学科分类和内涵分类相结合的方法。如果说,《当代哲学经典》中的《西方哲学卷》和《中国哲学卷》体现的是地域分类的原则,那么,《科学哲学卷》、《宗教哲学卷》、《逻辑学卷》、《伦理学卷》和《美学卷》体现的则是学科分类的原则,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卷》体现的则是内涵分类的原则。通过这种互补的、部分重叠的分类方法,使各卷的选文既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又获得了相应的灵活性。总之,多种分类方法的运用既确保了选家的独特眼光,又确保了选文的灵活性和互补性,从而比较客观地呈现出当代哲学经典的全幅画面。

为了使读者方便阅读《当代哲学经典》,各卷的卷首处都有“

本卷选编说明

”,而每篇选文前都有“作者简介”和“文本简介”,目的是使读者在阅读前准确地了解这些选文的出处、内容、价值和意义,以便迅捷地进入相应的阅读语境中。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就是因为经典具有经久不衰的魅力。只有经典能使我们告别浮躁和轻浮,回归深邃和宁静。让我们一起来阅读经典吧!俞吾金2013年9月本卷选编说明

20世纪之前,中国是没有“哲学”这一专门门类学问的。就连“哲学”这个名词,在19世纪中叶以前的汉语中也不存在。直到20世纪的前期,中国究竟有没有“哲学”,这在许多学者那里还是个问题。谓予不信,不妨就以当时两个最注重哲学的大师王国维和蔡元培的观点来举例吧。前者在其《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言:“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至于周、秦、两宋间之形而上学,不过欲固道德哲学之根柢,其对形而上学非有固有之兴味也。其于形而上学且然,况乎美学、名学、知识论等冷淡不急之问题哉!”后者则在其1923年所撰的《五十年中国之哲学》一文中也认为:“最近五十年,虽渐渐输入欧洲的哲学,但是还没有独创的哲学,所以严格地讲起来,‘五十年中国之哲学’一语实不能成立。”

当然,仔细玩味王、蔡两位大师的话,不难理解他们的意思实际是指中国没有严格按西方意义上讲的“philosophy”,而不是说中国历来就没有哲学。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自己独具特色的哲学,它起源于我们的先民对人生、社会、自然、宇宙的思索,起源于我们的先民对万事万物及其彼此间关系的探究。因此,中国哲学完全可以与印度哲学、西方哲学等并列,成为世界上大的哲学体系中之一种。

但是,20世纪的中国哲学,不同于以往依附于经学或子学的中国传统哲学,它从一开始起就成为中西思想接触、碰撞和交流的产物。在这一个世纪中,中国的知识分子一方面不断地介绍西方的哲学,努力使自己走向世界;另一方面又不断地整理中国传统的哲学,并尽可能地寻找中西哲学交融会通的可能性。因此,当我们讨论现当代中国哲学时,一方面很难避免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哲学的那一套概念、范畴、命题、体系、方法等基本的语境,另一方面又不尽同于这一基本语境。所以,现当代中国哲学的主要特征,就在于它既不同于传统的中国哲学,又区别于纯粹的西方哲学,颇有点梁启超所谓“不中不西,既中既西”的味道。

本书收录了20世纪有影响的15位学者的作品,前后的排列纯以作者的生卒年为序,所选的内容都可谓名著或名篇。当然,放在读者面前的这部选本,由于种种限制——不仅是篇幅而且还包括编者的学养识见——我想是难以完全令人满意的。对选编之缺漏亦或失当的批评指正,将是我所热切企盼的。徐洪兴2013年9月

章太炎

章太炎(1868—1936),名炳麟,字枚叔,因仰慕清初学者顾炎武的人格,更名绛,号太炎,以号行于世,浙江余杭人。近代学者,思想家、经学家,近代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章太炎早年曾师从俞樾研习经学。后加入强学会参与维新运动。1897年至上海任《时务报》撰述。1903年撰《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反对维新而主张革命。为邹容《革命军》作序,被捕入狱。后与蔡元培等发起成立光复会,后被推为会长。后流亡日本,参加孙中山的同盟会,与改良派进行论争。辛亥革命后回国,曾任南京临时政府顾问。反对袁世凯复辟,曾参加护法军政府。晚年以讲学为主,提倡“尊孔读经”。章太炎在经学、语言文字学、史学等研究领域成就卓著,是近代最后一位古文经学大师。在哲学方面,章太炎的思想比较庞杂,既有儒学的因素,同时又颇受佛学、老庄和西方进化论、康德等哲学的影响,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章太炎著述繁富,后人编有《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续编》、《章氏丛书三编》,自1982年起上海人民出版社开始陆续出版《章太炎全集》。这里选录一篇代表其哲学思想的重要论文“

俱分进化论

”。“俱分进化论”是章太炎脱身囹圄、东渡日本后发表的第一篇哲学论文,刊登于1906年9月5日出版的《民报》第7号上。章太炎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亲身经历了近代中国的社会变迁。在关注中国状况的同时,他也广泛接触西方社会思潮,深刻认识到了帝国主义国家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矛盾。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章太炎撰写了“俱分进化论”一文。俱分进化论是指人类社会历史的进化与发展,表现在道德方面是善与恶并进,表现在生活方面则是苦与乐并进的理论。章太炎说道:“进化之所以为进化者,非由一方直进,而必由双方并进。专举一方,惟言智识进化可尔。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如罔两之逐景。”认为善与恶、苦与乐如影随形,同时进化。此后,章太炎又在《五无论》(1907)、《四惑论》(1908)和《国故论衡》(1910)等论著中继续阐发俱分进化论,并在善与恶、苦与乐同时并进的基础上进而提出了智与愚并进的观点。如他在《国故论衡·辩性下》一文中,把“文教之国”与“蠕生之岛”进行比较,得出了“由是言之,见与痴固相依,其见愈长,故其痴亦愈长。而自以为智者,诚终身不灵哉”的结论,认为智与愚也是双方同时并进的。在这样的理解基础上,章太炎承认社会进化的事实,但是对进化的作用却持否定态度。他言道:“以求善求乐为目的者,果以进化为最幸耶?其抑以进化为最不幸耶?进化之实不可非,而进化之用不可取。”为了使人类从并进中解脱出来,章太炎又在《五无论》中提出了“五无之制”这一最高理想,即无政府、无聚落、无人类、无众生、无世界。这一论调无疑带有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色彩。但即便如此,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还是有其积极意义的。他深刻地认识到了资本主义列强在物质文明获得高度发展的同时,道德文明却普遍沦丧的事实,这是西方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相互对立的两种趋向。这是落后的中国在学习西方时值得反思的问题。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思想,是其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对进化理论在中国的传播以及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当然,俱分进化论也存在着很多消极影响,这对于我们总结中国革命的理论经验以及吸取理论思维方面的教训,是有较大意义的。俱分进化论

近世言进化论者,盖昉于海格尔氏。虽无进化之明文,而所谓世界之发展,即理性之发展者,进化之说,已蘖芽其间矣。达尔文、斯宾塞尔辈应用其说,一举生物现象为证,一举社会现象为证。如彼所执,终局目的,必达于尽美醇善之区,而进化论始成。同时即有赫胥黎氏与之反对。赫氏持论,徒以世运日进,生齿日繁,一切有情,皆依食住,所以给其欲求者,既有不足,则相争相杀,必不可已,沾沾焉以贫乏失职为忧,而痛心于彗星之不能拂地,以埽万物而剿绝之。此其为说,亦未为定论也。当海格尔始倡“发展论”时,索宾霍尔已与相抗,以世界之成立,由于意欲盲动,而知识为之仆隶。盲动者,不识道途,惟以求乐为目的,追求无已。如捷足者之逐日月,乐不可得,而苦反因以愈多。然后此智识者,又为意欲之诤臣,止其昌狂妄行,与之息影于荫下也。则厌世观始起,而稍稍得望涅槃之门矣。其说略取佛家,亦与僧佉论师相近,持论固高,则又苦无证据。虽然,吾不谓进化之说非也。即索氏之所谓追求者,亦未尝不可称为进化。若云进化终极,必能达于尽美醇善之区,则随举一事,无不可以反唇相讥。彼不悟进化之所以为进化者,非由一方直进,而必由双方一并进;专举一方,惟言智识进化可尔。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如罔两之逐影。非有他也,智识愈高,虽欲举一废一而不可得。曩时之善恶为小,而今之善恶为大;曩时之苦乐为小,而今之苦乐为大。然则以求善、求乐为目的者,果以进化为最幸耶?其抑以进化为最不幸耶?进化之实不可非,而进化之用无所取,自标吾论曰《俱分进化论》。

善恶苦乐之并进也,且无以社会明之,而专以生物明之。今夫有机物界以乳哺动物为最高,在乳哺动物中,又以裸形而两足者为最高,无爪牙而能御患,无鳞毛而能御寒,无羽翼而能日驰千里,此非人之智识,比于他物为进化欤?以道德言,彼虽亦有父子兄弟之爱,顾其爱不能持久,又不知桄充其爱,组织团体以求自卫,聚麀之丑,争食之情,又无时或息也。人于前者能扩张之,于后者能禁防之,是故他物唯有小善,而人之为善稍大。虽然,人与百兽,其恶之比较为小乎?抑为大乎?虎豹以人为易与而啖食之,人亦以牛羊为易与而啖食之。牛羊之视人,必无异于人之视虎豹,是则人类之残暴,固与虎豹同尔。虎豹虽食人,犹不自残其同类,而人有自残其同类者!太古草昧之世,以争巢窟、竞水草而相杀者,盖不可计,犹以手足之能,土丸之用,相牴相射而止。国家未立,社会未形,其杀伤犹不能甚大也。既而团体成矣,浸为戈矛剑戟矣,浸为火器矣,一战而伏尸百万,蹀血千里,则杀伤已甚于太古。纵令地球统一,弭兵不用,其以智谋攻取者,必尤甚于畴昔。何者?杀人以刃,固不如杀人以术,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则驱其同类,使至于悲愤失望而死者,其数又多于战,其心又惨于战,此固虎豹所无,而人所独有也。由是以观,则知由下级之乳哺动物,以至人类,其善为进,其恶亦为进也。以生计言,他物所以养欲给求者少,惟人为多。最初生物,若阿米巴,若毛柰伦,期于得食而止耳。视觉、听觉、嗅觉皆未形成,则所以取乐者少,鱼亦期于得水而止,鸟亦期于得木而止耳。供鳅以毛嫱、西施,乐以钧天、九韶,彼固无所于乐也。乳哺动物愈进化矣,幼眇之音,姝丽之色,芳泽之气,至于蝯、狙而能乐之,其所乐者,亦几微也。一昔而得之,而不为甚乐,一昔而失之,而亦不为甚苦,故苦乐之量必小。若人则非独有五官之乐也,其乐固可以恒久,自五官而外,其乐又有可以恒久者,于是摄受之念始成,衽席之情,床笫之乐,刍豢之味,裘帛之温,无不可以常住。其始徒以形质现前为乐,其后则又出于形质以外,由饱暖妃匹而思土地,由土地而思钱帛,由钱帛而思高官厚禄。土地欤?钱帛欤?高官厚禄欤?此固不可直接以求乐者,而求乐之方便,必自此始。有此而后饱暖妃匹之欲,可以无往不遂也。虽然,其始之乐此者,为间接以得饱暖妃匹之欲,其卒则遂以此为可乐,而饱暖妃匹之欲,亦或因此而牺牲之。又其甚者,则以名誉为乐,而土地钱帛、高官厚禄亦或因此而牺牲之。此其为乐,岂他动物所敢望者?然而求此乐者,必非可以一踊获也,将有所营画而后获之。下者奔走喘息,面目黎黑,以求达其五官之欲,其苦犹未甚也。求土地者,求钱帛者,求高官厚禄者,非直奔走喘息、面目黎黑而已,非含垢忍辱则不可得。今夫动物之情虽异,而其喜自尊贵,不欲为外物所陵藉者,则动物之同情也,必不得已,而至于含垢忍辱,笞我詈我,蹍我践我,以主人臧获之分而待我,我犹鞠躬磬折以承受之,此其为苦,盖一切生物所未有也。虽求名誉者,宁或异此?于世俗之名誉,求之之道,固无以愈于前矣。道德、功业、学问之名誉,于名誉为最高,其求之亦愈艰苦。有时而求此道德、功业、学问之名,乃不得不举此道德、功业、学问之实而丧之。有时而求此道德、功业、学问之名,乃不得不举此可以受用道德、功业、学问之名者而亦丧之,杀身灭种,所不恤矣!此其为苦,则又有甚于前者,以彼其苦而求是乐,其得之者犹可以自喜也,而不得者十犹八九。借令得之,犹未知可以摄受否也?借令可以摄受,受之愈乐,则舍之也愈苦。佛说诸天终时,现五衰相,其苦甚于人类。今观富贵利达之士,易箦告终,其苦必甚于贫子;贫子之死,其苦必甚于牛马,牛马之死,其苦必甚于鱼鳖。下至腔肠、囊状、桑葚诸物,而死时受苦之剂量,亦愈减矣。是不亦乐之愈进者,其苦亦愈进乎?

上来所说,善恶苦乐同时并进,唯举一二事证,今更求其原理,并举例以明之。

善恶何以并进?一者由熏习性。生物本性,无善无恶,而其作用,可以为善为恶。是故阿赖邪识,惟是无覆无记;(无记者,即无善无恶之谓。)其末那识,惟是有覆无记;至于意识,而始兼有善恶无记。纯无记者,名为本有种子;杂善恶者,名为始起种子。一切生物,无不从于进化之法而行,故必不能限于无记,而必有善恶种子与之杂糅;不杂糅者,惟最初之阿米巴尔。自尔以来,由有覆故,种种善恶,渐现渐行,熏习本识,成为种子。是故阿赖邪识亦有善恶种子伏藏其间,如清流水杂有鱼草等物。就轮回言,善恶种子,名为羯磨业识,此不可为常人道者。就生理言,善恶种子,则亦祖父遗传之业识已。种子不能有善而无恶,故现行亦不能有善而无恶。生物之程度愈进而为善,为恶之力亦因以愈进,此最易了解者。二者由我慢心,由有末那执此阿赖邪识,以为自我,念念不舍,于是生四种心。希腊古德以为人之所好,曰真、曰善、曰美。好善之念,惟是善性;好美之念,是无记性;好真之念,半是善性,半无记性。虽然,人之所好,止于三者而已乎?若惟三者,则人必无恶性,此其缺略可知也。今检人性好真、好善、好美而外,复有一好胜心。好胜有二:一、有目的之好胜,二、无目的之好胜。凡为追求五欲财产、权位、名誉而起竞争者,此其求胜非以胜为限界,而亦在其事、其物之可成,是为有目的之好胜;若不为追求五欲财产、权位、名誉而起竞争者,如鸡、如蟋蟀等,天性喜斗,乃至人类亦有其情,如好弈棋与角力者,不必为求博赆,亦不必为求名誉,惟欲得胜而止,是为无目的之好胜。此好胜者,由于执我而起,名我慢心,则纯是恶性矣。是故真、善、美、胜四好,有兼善、恶、无记三性,其所好者,不能有善而无恶,故其所行者,亦不能有善而无恶。生物之程度愈进,而为善为恶之力,亦因以愈进,此亦易了解者。若在一人,善云恶云,其力皆强,互相抵抗,甲者必为乙者征服而止,固非善恶兼进。而就一社会、一国家中多数人类言之,则必善恶兼进,于下举例:

一、如欧洲各国,自斯巴达、雅典时代,以至今日,贵族平民之阶级,君臣男女之崇卑,日渐刬削,则人人皆有平等之观,此诚社会道德之进善者。然以物质文明之故,人所尊崇,不在爵位,而在货殖。富商大贾之与贫民,不共席而坐,共车而出,诸佣雇者之事其主人,竭忠尽瘁,犹必以佞媚济之。虽无稽首折腰之礼,而其佞媚有甚于是者。东方诸国,诚人人趋附势利矣,犹以此为必不应为之事。独欧洲则举此以为天经地义(除少数之持社会主义者)。此非其进于恶耶?往者旧教盛行,迫人以必不愿从之事,自宗教改良,而人人有信教之自由,此诚社会道德之进善者。虽然,基督教未行以前,如苏格拉底辈,以身殉道,蹈死不顾;基督教既行以后,奉教者以舍身救人为志,则殉道者尤不可以更仆数。乃至路德之倡新教,其风亦未尝绝也。今日之以身殉道者,犹有其人乎?其在中国与非、澳诸洲者,或以智穷力竭,无所复之,而不得不就菹醢,其同类则相高以以身殉道之名,究其实际,怯懦畏葸之尤也。非直宗教,今之欧人,强毅敢死之风,已渐消灭,而吝惜身命,希于苟安而止者,所在皆是。风教陵迟,志节颓丧,其进于恶也,盖已甚矣!

二、如日本人言:日本维新以后,以新道德与旧道德相参,其奉法守节,胜于往古。曩者轻果好斗之风,渐转而为国家死难,此固社会道德之进善者。虽然,国势渐隆,法律渐备,纳其臣民于轨范之中,诸公卿间,求其刚严直大如西乡隆盛者,盖不可复睹矣!往者虽轻侠自喜,而士人之倜傥非常者,亦往往而有,若中江笃介、福泽谕吉诸公,诚可为东方师表也。今其学术虽胜于前,然有不为政府效用者乎?有不为富贵利禄而动者乎?日本维新才四十年,而其善之进如此,其恶之进,亦既如此矣。

三、如中国。中国自宋以后,有退化而无进化,善亦愈退,恶亦愈退,此亦可为反比例也。论者或谓周、秦以上,戕杀烝报之事,记于《春秋》者,不可偻指。常疑前世道德,必无以愈于今,此大误也。春秋之世,戕杀烝报,不以为忌,常在世家贵族。若乃尾生之信,沮、溺丈人之节,亦为后代所无。虽至战国,士人习以游说为事,然豫让、聂政、荆轲之徒,其侠烈有足多者。墨翟之仁,庄周之高,陈仲子之廉介,自汉以后,可复得乎?东汉风俗,二千年中为殊胜,而奸雄亦出其间,互相争竞而不可已。唐世风烈,稍近战国矣,急科名、趋利禄者日多,而高洁者亦因以愈多。阳城、元德秀,特其最著者也。自宋以后,渐益退化,至满洲为甚。程、朱、陆、王之徒,才能自保,而艰苦卓绝,与夫遁世而无闷者,竟不可见,此则善之退化矣。矫称蜂出,誓盟不信,官常之堕败,士风之庸猥,党见之狭陋,工商之狙诈,此诚可谓恶也。夫善恶虽殊,而其资于伟大雄奇之气则一。然观今日为篡者,惟能为石敬瑭、吴三桂,而必不能为桓温、刘裕;为奸者,惟能为贾似道、史弥远,而必不能为元载、蔡京。朝有谀佞,而乏奸雄;野有穿窬,而鲜大盗;士有败行,而无邪执;官有两可,而少顽嚚。方略不足以济其奸,威信不足以和其众,此亦恶之退化也。

苦乐何以并进?凡苦有三:一曰怨憎会苦,二曰求不得苦,三曰爱别离苦。乐者反是。苦又有二:一曰苦受,苦事现前,逼夺身心,不能暂舍,是为苦受。二曰忧受,苦事未来,豫为愁戚,苦事已去,追为痛悼,是为忧受。乐亦有二:一曰乐受,乐事现前,瞑瞒耽溺,若忘余事,是为乐受。二曰喜受,乐事未来,豫为掉动,乐事已去,追为顾恋,是为喜受。世界愈进,相杀相伤之事渐少,而阴相排挤之事亦多。彼时怨憎会苦,惟在忧受,不在苦受。惟此一苦,或少减于畴昔,需求日繁,供给不逮,求不得苦,较前为甚。所求既得,其乐胜前,一旦死亡,舍此他去,爱别离苦,则较前为最甚。非直如是而已,一、感官愈敏,应时触发,其感乐则愈切,其感苦亦愈切。例如犬羊娩乳,熙怡自得,人间妇女,则以娩乳为最苦。以文明人较野蛮人,则娩乳为尤苦也。二、卫生愈善,无少毁伤,其感乐则愈久,其感苦亦愈久。例如蛙失其肢,守宫丧尾,习为故常,则补缺力亦易发达,丧失未久,完具如故。高等动物无常失肢体之事,偶尔丧失,则补缺力亦无所用。又如野蛮人众,刀剑创痍,应时完好;文明人众,则无此事,虽有药物,而伤甚者,必难骤复也。三、思想愈精,利害较著,其思未来之乐愈审,其虑未来之苦亦愈审。例如火将焚栋,燕雀处堂,颜色不变;若在小儿,亦鲜危怖;其在成人,则望气而矍然也。四、资具愈多,悉为己有,其得乐之处愈广,其得苦之处亦愈广。例如贫子家中,徒四壁立,一身以外,无所受乐,亦复无所受苦;若在富人,田园金帛,围绕形躯,多得一物,即有余欢,略失一物,亦有余憾也。五、好尚愈高,执著不舍,其器所引之乐愈深,其器所引之苦亦愈深。例如狎客冶游,所遇既广,无所缠绵,顺之不为甚乐,逆之不为甚苦;若笃于伉俪者,稍有乖违,其苦已甚。又如学究鄙儒,恣意记录,不劳心力,得失之间,亦无苦乐;若耽于撰述者,略有残损,苦亦随之。六、夭殇愈少,各保上龄,其受乐之时愈永,其受苦之时亦愈永。例如姑、朝菌,一瞬已亡,其苦其乐,亦云暂矣;若在牛羊,其寿稍永,常得豢养之乐,亦常受鞭棰之苦也。如上所举,苦乐相资,必不得有乐无苦,善恶并进,犹云泛指全体;苦乐并进,则非特遍于全体,而亦局于一人。其并进之功能,盖较善恶为甚矣。

上来所述,善恶、苦乐二端,必有并进兼行之事。世之渴想于进化者,其亦可以少息欤?抑吾尝读赫尔图门之《宗教哲学》矣,其说曰:“有恶根在,必有善根,若恬憺无为者,其善根亦必断绝。”此谓恶尚可为,而厌世观念,则必不可生也。不悟厌世观念,亦有二派:其一,决然引去,惟以出此世界为利,亦无余念及于众生,此佛家所谓钝性声闻,无有菩提种子者也。其一,以世界为沉浊,而欲求一清净殊胜之区,引彼众生,爰得其所,则不惮以身入此世界,以为接引众生之用,此其志在厌世,而其作用则不必纯为厌世。若是,则何不可厌世之有?抑吾又读羯通哥斯之《社会学》矣,其说曰:“凡彼乐受,先由轧轹,第一轧轹,惟是苦观,第二轧轹,始有乐观。”此谓苦不可厌,于苦受后,得有乐受继之而起也。不悟人之追求,固无穷极,方其乐时,虽知有乐,久之而其乐亦可厌矣,则必求一新乐以代其已谢者。于是第一轧轹之新苦,又必先于新乐而生,求乐无已,其得苦亦无已,后得之乐,果足与先受之苦相庚偿乎?况其所谓乐者,同时必有苦受与之方轨丽骖而进,是先受之苦为纯苦,而后得之乐,惟是苦乐相参也。然则进化之乐,又曷足欣羡也哉?或曰:“今之世未为究竟进化,善恶、苦乐,犹未达于顶点,故人之希望者多,而厌弃者犹少,无宁任其进化,使人人知有世界极恶、自身最苦之时,则必有憬然反顾者。当尔所时,厌世之说,于是昌矣!”此其为说,亦本赫尔图门调和进化、厌世二主义者,世有勇猛大心之士,不远而复,吾宁使之早弃斯世,而求之于视听言思之外,以济众生而灭度之。纵令人世,以行善为途径,必不应如功利论者,沾沾于公德、私德之分。康德所云“道德有对内之价值,非有对外之价值”者,庶几近于“无漏善”哉!何以故?尽欲度脱等众生界,而亦不取众生相,以一切众生,及与己身,真如平等无别异故。既无别异,则惟有对内之价值,而何公德、私德之分乎?其次,无勇猛大心者,则惟随顺进化,渐令厌弃。夫以进化之力,使斯世趋于为鬼为魅,则自阸穷而知所返,此法尔无可遁者。然随顺进化者,必不可以为鬼为魅、为期望于进化诸事类中,亦惟择其最合者而倡行之,此则社会主义,其法近于平等,亦不得已而思其次也。

蔡元培

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近现代资产阶级革命家、著名教育家、思想家。蔡元培是光绪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戊戌时期曾积极宣传维新思想,后弃官从事教育,与章太炎等创立中国教育会,宣传民主思想。与陶成章等组织光复会,后加入同盟会。赴德国留学,入莱比锡大学研究心理学、美学和哲学,颇受康德、尼采哲学的影响。辛亥革命后回国,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因不满袁世凯统治,退出内阁。1916年任北京大学校长,提倡思想自由和学术兼容。1927年后曾历任国民政府监察委员、国民党中央特别委员、大学院院长和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1932年与宋庆龄、鲁迅等组织民权保障同盟,支持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民主运动。1937年病逝于香港。蔡元培在教育学、伦理学、哲学、美学等领域内均有相当的研究和建树,其思想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占有独特的地位,他既反对“定孔教为国教”,也不同意盲目地反孔,他关于建立“公民道德”、实行世界观教育即“哲学的课程”、“以美育代宗教”、“思想自由之原则”和“兼容并存之主义”等思想,在20世纪前期的中国都具有很大的影响。蔡元培的著作今编有《蔡元培全集》,这里所选诸篇均是有影响的文章。1912年2月,蔡元培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之后,发表了“

对于新教育之意见

”一文,先后刊载于《民立报》、《教育杂志》、《东方杂志》等刊物。“对于新教育之意见”全文不足五千字,但比较完整、系统地阐述了蔡元培此时的教育思想与主张。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具有鲜明的自由主义、人本主义色彩,他反对封建教育,注重学生自身的全面发展;主张学习西方,提倡平民教育、女子教育等现代教育理念。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中,蔡元培提出了五项主张:军国民主义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以及美感教育。同时,他将教育分为“隶属于政治”和“超轶乎政治”两大类,前者包括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和公民道德教育;后者包括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蔡元培认为,这两大类教育要全面发展,不能偏废。富国强兵需要发展军国民教育和实利主义教育,但必须以道德作为根本。自由、平等、亲爱是公民道德的具体表现,这与儒家思想宣扬的义、仁、恕有着内在的相通性。此外,他主张把欧洲资产阶级道德观念同中国儒家的传统道德观念糅合在一起,培养现实社会的完全的人格。蔡元培认为,教育的终极目的还在于追求超现实的实体世界,使人达到最高精神境界,因此必须有世界观教育,即引导受教育者超脱现世,领悟最高精神境界的教育。对于传统封建教育所倡导的“忠君”、“尊孔”的教育宗旨,蔡元培予以坚决否定,主张德、智、体、美四育并举。他认为,这样的教育方式是知、情、意、德、智、体诸者相统一的,从现象世界进入实体世界,不能依靠经验或理论,只能依靠浑然直觉的美感,美感是两个世界的桥梁。因此,他主张“以美育代宗教”,各级学校、各种社会活动都要进行美育。蔡元培提出的教育思想体系,是以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为急务,以道德教育为中心,以世界观教育为终极目的,以美育为桥梁。他以教育总长的身份,提出“五育”的教育方针,向往脱离政治的超越现象世界的世界观教育和美育教育,追求完全自由的教育理想,具有重要意义。应该说,蔡元培的教育思想立足本国需要,博采众长,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粹与西方先进文明相结合的产物,蕴含了现代教育思想的精髓,对中国教育界、思想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世界观与人生观

”一文是蔡元培第二次赴德国留学时所作,1912年发表于巴黎出版的《民德杂志》创刊号上的一篇文章。1912年2月,蔡元培担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之后,发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提出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美感教育和世界观教育的“五育”教育思想,这是蔡元培第一次提出世界观教育,指出世界观是属于实体世界,是一种理想教育,而对世界观教育具体内容并未作详细的阐述。这年他第二次赴德国留学,写成“世界观与人生观”论文,详细发挥他提出的世界观教育的思想,从世界观的起源、世界观与人生观的关系到树立世界观的必要性都作了阐述。7月,蔡元培的主张作为教育部的提案提交全国临时教育会议审议,最终,会议表决,“五育”中的“世界观教育”未被通过。蔡元培所提倡的世界观教育,是“超轶乎政治”的教育,必须遵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公例,不以一流派之哲学、一宗门之教义梏其心”的原则。蔡元培肯定现象世界的文明和现世的幸福,认为世界有两面,一面是现象,一面是实体。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相对,属于因果律;而后者绝对,超轶乎因果律。他之所以提出世界观教育的主张,原因在于世界观教育是蔡元培用来区别民主教育与专制教育的一个重要特征,世界观教育最能体现民国教育方针的资产阶级性质。同时,兼采中西文化是世界观教育提出的一大影响因素。蔡元培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又有着长期的西方游学经历,在他看来世界观教育思想蕴含着中西文化教育融合的精髓,真正的教育是超越国界、超越现实的,是自由和独立的。此外,世界观教育也是针对清朝末期所提倡的尊孔教育与西方宗教教育而提出的,具有鲜明的批判性。而之所以世界观教育没有成为民国初年的教育宗旨,则主要是世界观教育对于当时拯救中国的现实作用不大以及与当时的国民素质状况不符两个原因造成的。“

哲学与科学

”一文于1919年1月发表于《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1号,阐述哲学与科学关系之发展。文章认为,哲学与科学,同为有系统之学说。两者的差异之处在于,科学偏重归纳法,因此也称之为自下而上之学;哲学偏重演绎法,因此也称之为自上而下之学。古代演绎法盛行,科学包于哲学之中。文章概陈中外哲学的萌芽与发展状况,对古代及近世中外哲学家及其观点进行了归纳与总结。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方面,蔡氏认为古代所谓哲学,“常兼今日之所谓科学而言之”。例如,柏拉图分哲学为三大类:辨学、物理、伦理。亚里士多德则将哲学分为理论与实际两大类,其中理论包括分析术、玄学、数学、物理学、心理学等。近世如培根、特嘉尔等,亦承袭了这种分类法。除了哲学兼有科学外,又有亦哲学与科学为同义者,如霍布斯、洛克等。文章重点介绍了康德对科学知识性质的看法。蔡元培指出,只是到了康德,哲学兼有科学或哲学与科学同义的看法才开始发生变化。他写道:“至康德作《纯粹理性批评》,别人之认识为先天后天二类:先天者,出于固有,后天者,本于经验。前者为感想,而后者为分析法。前者构成玄学,而后者构成科学。于是哲学与科学,始有画然之界限。”在这里,蔡元培极力推崇康德,把他看作是解决哲学与科学关系的转折点。在这一方面应该看到,通过介绍康德的观点,他的目的是要把科学从中国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宋明理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五四前后,国人乃至知识界中,不仅科学知识谈不上普及,而且对作为一个整体的科学本身也存在诸多无知和误解。蔡元培关于科学与哲学的解读与分界,表明他不仅有丰厚的国学功底,而且对西方文化亦十分熟悉。他的论述对于加深国人对科学的理解是有重要帮助的。“

在康德诞生二百周年纪念会上致词

”发表于1924年。当前蔡元培接到了北京大学的信函,信中说道:“本年四月,德国举行康德二百年生日纪念会,敬请我公代表本校前往与会。兹汇上赴会川资四百元,请督收为荷。”此时的蔡元培身在英国伦敦,为退还庚子赔款的事宜而奔走忙碌,4月15日,《处理退还英庚款的备忘录》提出,蔡元培很可能在这之后就马上动身前往德国。蔡元培与周夫人先到达柏林,停留数日,参观了柏林大学和美术学院、音乐学院等处,再转到哥尼斯堡参加纪念会。大会前数日,蔡元培用德文撰写了演说词。4月21日,纪念会召开,蔡元培在会上用德语致词。演说词篇幅很短,主要目的是为了向与会代表表示中国学界以及北京大学的参会。阅读演说词,我们不难发现蔡元培的这一目的。同时,在简短的致词中,蔡元培还就康德学说及其与中国思想的关系进行了概括论说。致词谈到了康德对于西学东渐,尤其是哲学思想向东方传播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并指出了康德哲学与现代中国哲学之间的关系。蔡元培指出了中国现代哲学“经过经验批判的观察,对知识整体进行检查”和“确认将哲学的各个组成部分置于伦理范畴的原则基础之上”两大基本特征。接着,他说道:“只有在扩大知识和提高道德价值的基础上,世界才能够向前发展。在一个错综复杂、令人迷惘的世界里,特别需要具有这样一种精神。它能使最完美的知识和至高的道德的时代潮流融合在一起,并使崇高的永恒真理的理想得以发扬。”他的这段话,虽是为了颂扬康德,但更主要的是他看重康德在哲学史上的标志性意义及其理性精神对人类发展的重要作用。这篇言简意赅的致词将论述中心以康德哲学东渐为主,带入中国语境与思想传统,显示了中国学人的智慧与气度。对于新教育之意见

曰教之以公民道德。何谓公民道德?曰法兰西之革命也,所标揭者,曰自由、平等、亲爱。道德之要旨,尽于是矣。孔子曰:匹夫不可夺志。孟子曰:大丈夫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由之谓也。古者盖谓之义。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毋加诸人。《礼·大学记》曰: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平等之谓也。古者盖谓之恕。自由者,就主观而言之也。然我欲自由,则亦当尊人之自由,故通于客观。平等者,就客观而言之也。然我不以不平等遇人,则亦不容人之以不平等遇我,故通于主观。二者相对而实相成,要皆由消极一方面言之。苟不进之以积极之道德,则夫吾同胞中,固有因生禀之不齐,境遇之所迫,企自由而不遂,求与人平等而不能者。将一切恝置之,而所谓自由若平等之量,仍不能无缺陷。孟子曰:鳏寡孤独,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也。张子曰: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伊尹思天下之人,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亲爱之谓也。古者盖谓之仁。三者诚一道德之根源,而公民道德教育之所有事者也。

教育而至于公民道德,宜若可为最终之鹄的矣。曰未也。公民道德之教育,犹未能超轶乎政治者也。世所谓最良政治者,不外乎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鹄的。最大多数者,积最少数之一人而成者也。一人之幸福,丰衣足食也,无灾无害也,不外乎现世之幸福。积一人幸福而为最大多数,其鹄的犹是。立法部之所评议,行政部之所执行,司法部之所保护,如是而已矣。即进而达礼运之所谓大道为公,社会主义家所谓未来之黄金时代,人各尽所能,而各得其所需要,要亦不外乎现世之幸福。盖政治之鹄的,如是而已矣。一切隶属政治之教育,充其量亦如是而已矣。

虽然,人不能有生而无死。现世之幸福,临死而消灭。人而仅仅以临死消灭之幸福为鹄的,则所谓人生者有何等价值乎?国不能有存而无亡,世界不能有成而无毁,全国之民,全世界之人类,世世相传,以此不能不消灭之幸福为鹄的,则所谓国民若人类者,有何等价值乎?且如是,则就一人而言之,杀身成仁也,舍生取义也,舍己而为群也,有何等意义乎?就一社会而言之,与我以自由乎,否则与我以死,争一民族之自由,不至沥全民族最后之一滴血不已,不至全国为一大冢不已,有何等意义乎?且人既无一死生破利害之观念,则必无冒险之精神,无远大之计划,见小利,急近功,则又能保其不为失节堕行身败名裂之人乎?谚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非有出世间之思想者,不能善处世间事,吾人即仅仅以现世幸福为鹄的,犹不可无超轶现世之观念,况鹄的不止于此者乎?

以现世幸福为鹄的者,政治家也;教育家则否。盖世界有二方面,如一纸之有表里:一为现象,一为实体。现象世界之事为政治,故以造成现世幸福为鹄的;实体世界之事为宗教,故以摆脱现世幸福为作用。而教育者,则立于现象世界,而有事于实体世界者也。故以实体世界之观念为其究竟之大目的,而以现象世界之幸福为其达于实体观念之作用。

然则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区别何在耶?曰:前者相对,而后者绝对;前者范围于因果律,而后者超轶乎因果律:前者与空间时间有不可离之关系,而后者无空间时间之可言:前者可以经验,而后者全恃直观。故实体世界者,不可名言者也。然而既以是为观念之一种矣,则不得不强为之名,是以或谓之道,或谓之太极,或谓之神,或谓之黑暗之意识,或谓之无识之意志。其名可以万殊,而观念则一。虽哲学之流派不同,宗教家之仪式不同,而其所到达之最高观念皆如是。(最浅薄之唯物论哲学,及最幼稚之宗教祈长生求福利者,不在此例。)

然则,教育家何以不结合于宗教,而必以现象世界之幸福为作用?曰:世固有厌世派之宗教若哲学,以提撕实体世界观念之故,而排斥现象世界。因以现象世界之文明为罪恶之源,而一切排斥之者。吾以为不然。现象实体,仅一世界之两方面,非截然为互相冲突之两世界。吾人之感觉,既托于现象世界,则所谓实体者,即在现象之中,而非必灭乙而后生甲。其现象世界间所以为实体世界之障碍者,不外二种意识:一、人我之差别,二、幸福之营求是也。人以自卫力不平等而生强弱,人以自存力不平等而生贫富。有强弱贫富,而彼我差别之意识起。弱者贫者,苦于幸福之不足,而营求之意识起。有人我,则于现象中有种种之界画,而与实体违。有营求则当其未遂,为无已之苦痛。及其既遂,为过量之要素。循环于现象之中,而与实体隔。能剂其平,则肉体之享受,纯任自然,而意识界之营求泯,人我之见亦化。合现象世界各别之意识为浑同,而得与实体吻合焉。故现世幸福,为不幸福之人类到达于实体世界之一种作用,盖无可疑者。军国民、实利两主义,所以补自卫自存之力之不足。道德教育,则所以使之互相卫互相存,皆所以泯营求而忘人我者也。由是而进以提撕实体观念之教育。

提撕实体观念之方法如何?曰:消极方面,使对于现象世界,无厌弃而亦无执着;积极方面,使对于实体世界,非常渴慕而渐进于领悟。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公例,不以一流派之哲学一宗门之教义梏其心,而惟时时悬一无方体无始终之世界观以为鹄。如是之教育,吾无以名之,名之日世界观教育。

虽然,世界观教育,非可以旦旦而聒之也。且其与现象世界之关系,又非可以枯槁单简之言说袭而取之也。然则何道之由?曰美感之教育。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此为康德所创造,而嗣后哲学家未有反对之者也。在现象世界,凡人皆有爱恶惊惧喜怒悲乐之情,随离合生死祸福利害之现象而流转。至美术则即以此等现象为资料,而能使对之者,自美感以外,一无杂念。例如采莲煮豆,饮食之事也,而一入诗歌,则别成兴趣。火山赤舌,大风破舟,可骇可怖之景也,而一入图画,则转堪展玩。是则对于现象世界,无厌弃而亦无执著也。人既脱离一切现象世界相对之感情,而为浑然之美感,则即所谓与造物为友,而已接触于实体世界之观念矣。故教育家欲由现象世界而引以到达于实体世界之观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世界观与人生观

世界无涯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尺之地位;世界无终始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十年之寿命;世界之迁流,如是其繁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少许之历史。以吾人之一生较之世界,其大小久暂之相去,既不可以数量计:而吾人一生,又决不能有几微遁出于世界以外。则吾人非先有一世界观,决无所容喙于人生观。

虽然,吾人既为世界之一分子,决不能超出世界以外,而考察一客观之世界,则所谓完全之世界观,何自而得之乎?曰:凡分子必具有全体之本性;而既为分子,则因其所值之时地而发生种种特性;排去各分子之特性,而得一通性,则即全体之本性矣。吾人为世界一分子,凡吾人意识所能接触者,无一非世界之分子。研究吾人之意识,而求其最后之原素,为物质及形式。物质及形式,犹相对待也。超物质形式之畛域而自在者,惟有意志。于是吾人得以意志为世界各分子之通性,而即以是为世界之本性。

本体世界之意志,无所谓鹄的也。何则?一有鹄的,则悬之有其所,达之有其时,而不得不循因果律以为达之之方法,是仍落于形式之中,含有各分子之特性,而不足以为本体。故说者以本体世界为黑暗之意志,或谓之盲瞽之意志,皆所以形容其异于现象世界各各之意志也。现象世界各各之意志,则以回向本体为最后之大鹄的。其间接以达于此大鹄的者,又有无量数之小鹄的。各以其间接于最后大鹄的之远近,为其大小之差。

最后之大鹄的何在?曰:合世界之各分子,息息相关,无复有彼此之差别,达于现象世界与本体世界相交之一点是也。自宗教家言之,吾人固未尝不可于一瞬间,超轶现象世界种种差别之关系,而完全成立为本体世界之大我。然吾人于此时期,既尚有语言文字之交通,则已受范于渐法之中,而不以顿法,于是不得不有所谓种种间接之作用,缀辑此等间接作用,使厘然有系统可寻者,进化史也。

统大地之进化史而观之,无机物之各质点,自自然引力外,殆无特别相互之关系。进而为有机之植物,则能以质点集合之机关,共同操作,以行其延年传种之作用。进而为动物,则又于同种类间为亲子朋友之关系,而其分职通功之例,视植物为繁。及进而为人类,则由家庭而宗族、而社会、而国家、而国际。其互相关系之形式,既日趋于博大,而成绩所留,随举一端,皆有自阂而通、自别而同之趋势。例如昔之工艺,自造之而自用之耳。今则一人之所享受,不知经若干人之手而后成。一人之所操作,不知供若干人之利用。昔之知识,取材于乡土志耳。今则自然界之记录,无远弗届。远之星体之运行,小之原子之变化,皆为科学所管领。由考古学、人类学之互证,而知开明人之祖先,与未开化人无异。由进化学之研究,而知人类之祖先与动物无异。是以语言、风俗、宗教、美术之属,无不合大地之人类以相比较。而动物心理、动物言语之属,亦渐为学者所注意。昔之同情,及最近者而止耳。是以同一人类,或状貌稍异,即痛痒不复相关,而甚至于相食。其次则死之,奴之。今则四海兄弟之观念,为人类所公认。而肉食之戒,虐待动物之禁,以渐流布。所谓仁民而爱物者,已成为常识焉。夫已往之世界,经其各分子之经营而进步者,其成绩固已如此。过此以往,不亦可比例而知之欤。

道家之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曰:“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此皆以目前之幸福言之也。自进化史考之,则人类精神之趋势,乃适与相反。人满之患,虽自昔借为口实,而自昔探险新地者,率生于好奇心,而非为饥寒所迫。南北极苦寒之所,未必于吾侪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资料,而冒险探极者踵相接。由推轮而大辂,由桴槎而方舟,足以济不通矣;乃必进而为汽车、汽船及自动车之属。近则飞艇、飞机,更为竞争之的。其构造之初,必有若干之试验者供其牺牲,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学家、美术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后,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辍业。用以知:为将来牺牲现在者,又人类之通性也。

人生之初,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谋生之事,至为繁重,无暇为高尚之思想。自机械发明,交通迅速,资生之具,日超\[趋\]于便利。循是以往,必有菽粟如水火之一日,使人类不复为口腹所累,而得专致力于精神之修养。今虽尚非其时,而纯理之科学,高尚之美术,笃嗜者固已有甚于饥渴,是即他日普及之朕兆也。科学者,所以祛现象世界之障碍,而引致于光明。美术者,所以写本体世界之现象,而提醒其觉性。人类精神之趋向,既毗于是,则其所到达之点,盖可知矣。

然则进化史所以诏吾人者:人类之义务,为群伦不为小己,为将来不为现在,为精神之愉快而非为体魄之享受,固已彰明而较著矣。而世之误读进化史者,乃以人类之大鹄的,为不外乎其一身与种姓之生存,而遂以强者权利为无上之道德。夫使人类果以一身之生存为最大之鹄的,则将如神仙家所主张,而又何有于种姓?如曰人类固以绵延其种姓为最后之鹄的,则必以保持其单纯之种姓为第一义,而同姓相婚,其生不蕃。古今开明民族,往往有几许之混合者。是两者何足以为究竟之鹄的乎?孔子曰:“生无所息。”庄子曰:“造物劳我以生。”诸葛孔明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吾身之所欲生存也。北山愚公之言曰:“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是种姓之所以欲生存也。人类以在此世界有当尽之义务,不得不生存其身体;又以此义务者非数十年之寿命所能竣,而不得不谋其种姓之生存;以图其身体若种姓之生存,而不能不有所资以营养,于是有吸收之权利。又或吾人所以尽义务之身体若种姓,及夫所资以生存之具,无端受外界之侵害,将坐是而失其所以尽义务之自由,于是有抵抗之权利。此正负两式之权利,皆由义务而演出者也。今曰:吾人无所谓义务,而权利则可以无限。是犹同舟共济,非合力不足以达彼岸,乃强有力者以进行为多事,而劫他人所持之棹楫以为己有,岂非颠倒之尤者乎。

昔之哲人,有见于大鹄的之所在,而于其他无量数之小鹄的,又准其距离于大鹄的之远近,以为大小之差。于其常也,大小鹄的并行而不悖。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曰:“好乐,好色,好货,与人同之。”是其义也。于其变也,绌小以申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禹治洪水,十年不窥其家。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曰:“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范文正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是其义也。循是以往,则所谓人生者,始合于世界进化之公例,而有真正之价值。否则庄生所谓天地之委形委蜕已耳,何足选也。哲学与科学

哲学与科学,同为有系统之学说。其所异者,科学偏重归纳法,故亦谓之自下而上之学;哲学偏重演绎法,故亦谓之自上而下之学。古代演绎法盛行之时,但有哲学之名;今之所谓科学者,悉包于哲学之中焉。

盖人智之萌芽,本为神话,拜物之习,拟人之神,雷公电母,迎虎祭猫,皆自然科学之对象也。世界原始之谈,人类生死之解,中国之盘古及感生帝,印度之梵天及轮回说,《旧约》之《上帝创造世界记》,皆哲学之对象也。然以偏于科学对象者为多。本此等神话而组成不完全之系统,引以切近人事,于是有宗教。中国之丧祭等礼,印度之婆罗门,波斯之火教,犹太人之《旧约》皆是也。其理论亦大抵包有近世科学之对象,而关于哲学者为多。其后人类又迫于科学思想之冲动,不餍于此等独断之宗教,乃各以观察所得者立说,是为哲学之始。如中国之八卦说、五行说,印度之六派哲学(数论胜论等),希腊之宇宙论,皆毗于自然界之独断论也。及其说为时人所厌,而怀疑派之哲学,继之而起,于是有中国之少正卯一流。(《荀子·宥坐》篇:“孔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众;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非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正与希腊诡辩派相类),印度之六师外道,希腊之诡辩派;此等怀疑之论,不足以久维人心,于是有道德论之哲学继之。如中国之孔子,印度之佛,希腊之苏格拉底是也。佛氏以宗教之形式,阐揭玄学;其后循此发展,永为宗教性之哲学,遂与科学无何等之关系。孔子之后有庄子,苏格拉底之后有柏拉图,皆偏于玄学者也。孔子同时有墨子,苏格拉底之后有亚里士多德,则皆兼治科学者也。庄子之哲学,为神仙家所依托,而有道教;柏拉图之哲学,为基督教所攀援,而立新柏拉图派,则又由哲学而转为宗教矣。中国墨学中绝,故以后科学永不发展;而宗仰孔子之儒家,自汉以来,不能出烦琐哲学之范围。西洋之宗教,引亚里士多德学派以自振,故中古之烦琐哲学,虽为人智之障碍,而科学之脉未绝。及文艺中兴以后,思想界以渐革新,自然科学,次第成立。于是哲学与科学之关系,缘之而起焉。

其在古代,所谓哲学者,常兼今日之所谓科学而言之。如柏拉图分哲学为三大类:一曰辨学,二曰物理,三曰伦理,而以辨学为纲。亚里士多德则分哲学为理论、实际二大类,其属于理论者,为分析术(论理学)、玄学、数学、物理学、心理学;其属于实际者,为伦理学、政治学、辨论学、诗学。此等观念,至近世哲学家,如培根、特嘉尔辈,亦尚仍之。培根分学术为三大类:一曰记忆之学,史学是也;二曰想象之学,诗学是也;三曰思想之学,哲学是也。哲学之中,分为自然宗教学、宇宙论、人类学三纲。于宇宙论中,分为自然学(物理)及自然鹄的论(玄学)二门。又于自然学中,分为自然记述学(具体的物理学)及自然说明学(抽象的物理学,即物理学及化学)。其于人类学中,分为各人及社会二纲。属于各人者,为生理学(其应用为医学)及心理学(包论理学及伦理学);其属于社会者,为政治学。特嘉尔著《哲学纲要》一书,其第一编为认识论及玄学之概论,第二编为机械的物理学要旨,第三编为宇宙论,第四编为物理学、化学、生理学之说明。说者谓等于学术丛编焉。而特嘉尔自序谓哲学即人类知识之综合,其主要者:(一)玄学,(二)物理学,(三)机械的科学,包有医学、机械学及伦理学云,皆以哲学之名包一切科学也。

又有以哲学与科学为同义者,如霍布斯分哲学为三部分:曰物理学,曰人类学,曰政治学。又谓不属于哲学者,为神学及历史(自然史及政治学)。何也?以其非科学也。洛克分析学为二部:一曰物理(亦谓之自然哲学);二曰应用(如伦理学、论理学等)。一千六百九十六年,英国著名算学家韦里斯(Wallis)于皇家科学会成立式演说曰:本会者,超乎宗教及政治之外,而专为哲学之研究者也。研究之对象:曰物理学,曰解剖术,曰形学,曰天文,曰航海术,曰统计学,曰磁学,曰化学,曰机械学,曰实验之自然科学。我等所讨论者,曰血之流行,曰静脉,曰哥白尼学说,曰彗星及新星之性质,曰木星之卫星,曰远镜之改良,曰空气之重量,曰真空之能否。要之,所谓一切新哲学者,皆包之而已。曰科学,曰哲学,曰新哲学,初未为界别也。伏尔弗(Wolff)者,于十八世纪中,组织通俗哲学者也。分哲学为三部:曰自然神学,曰心理学,曰物理学,此模范科学也,为第一部;曰论理学,曰与心理学相应之实用哲学,曰与物理学相应之机械学,为第二部;日本体学,为综合一切现象而考定之之科学,为第三部。是亦以哲学包科学者也。至康德作《纯粹理性批判》,别人之认识为先天、后天二类:先天者,出于固有,后天者,本于经验;前者为感想,而后者为分析法;前者构成玄学(即哲学),而后者构成科学。于是哲学与科学,始有画然之界限。

然由是而康德以后之理想派哲学家,遂有排斥科学之说。如菲屑脱云:“哲学者,不必顾何等经验,而纯然从事于先天之认识者也”赛零则又进一步,谓“自然学研究者之方法,盲者也,无理想者也,故哲学破坏于培根;而科学则破坏于波埃尔(Boyle)及牛顿”。至于海该尔为悬想派哲学之完成者,则以科学为不外乎各种零碎知识之集合;而实在之知识,惟有哲学耳。既有此排斥科学之哲学家,而科学发展以后,遂有排斥哲学之科学家。大率谓哲学者,严格言之,本不得为科学,是乃一种之诡辩术,据一种官能或理性之现象以说明一切事物;或为一种之魔术,以深晦之神意,杂人最普遍之概念而宣布之。要皆以震骇庸俗已耳!凡此等互相菲薄之言,其非真理,可不待言。惟有一种事实,不可不注意者:则自科学发展以后,哲学之范围,以渐减缩是也。

自十六世纪以后,学术界之观念,渐与中古时代不同。其最著者:(一)培根于论理学极力提倡归纳法,因得凌驾亚里士多德之演绎法,而凡事基础于实地之观察;(二)自一千五百九十年,发明显微镜,一千六百零九年,发明远镜,其后寒暑风雨电气等表,次第发明,而实验之具渐备;(三)分工之理大明,渐由博综之哲学,而趋于专精之科学。此皆各种科学特别成立之原因也。哥白尼(Copernicus 1473—1543)唱地动说;加伯尔(Kepler 1571—1630)发见行星绕日之规则;伽俐略(Galieo 1564—1642)附加以地球绕日之时间:牛顿(Newton 1642—1727)更发见引力之公例;而天文学成立。自梅斯纳(Mersenne 1588—1648)、斯耐尔(Snell 1591—1628)发明声学、光学之公例;齐贝尔(Gilbett)发见磁学公例;而物理学以渐成立。波爱尔(Robert Boyle 1627—1691)规定原子之概念,而化学以渐成立。哈尔佛(Harvey 1578—1657)发见血液循环之系统,而生理学以渐成立。李鼐(Linnné 1707—1778)新定植物系统,而植物学成立。屈维野(Cuvier 1769—1832)创比较解剖学,研求动物自然系统,而动物学成立。凡自然现象,自昔为哲学所包含者,皆已建立为科学矣。而精神现象之学,如心理学者,近已用实验之法,组织为科学,发起于韦贝尔(E. H. Weber 1795—1878),费希纳(Fechner 1801—1887),而成立于冯德(Wundt)。由是而演出者,则有费希纳之归纳法美学,及马曼(Meumann)之实验教育学,亦将离哲学而独立。其他若社会学,若伦理学,若人类学,若比较宗教学,若比较言语学等。凡昔日之附丽于哲学,而以演绎法治之者,至于今日,悉以归纳法治之,而将自成为科学。然则所遗留而为哲学之范围者,何耶?

于是郎革(Albert Lange)以为将来之哲学,有思想的文学而已。而海该尔之徒,则以为将来之哲学,不过哲学史耳。夫文学必含哲理,在今日已为显著之事实。新哲学之发生,必胚胎于思想的历史之总和;不能不以哲学史为哲学之大本营,亦事实也。然哲学之各部分,虽已分演而为各科学,而哲学之任务,则尚不止于前述之二端,约举之有三:一曰各科哲理,如应用数学之公例以言哲理,谓之数理哲学,应用生理学之公例以言哲理,则为生理哲学等是也。二曰综合各种科学,如合各种自然科学之公例而去其龃龉,通其隔阂,以构为哲学者,是为自然哲学。又各以自然科学所得之公例,应用于精神科学,又合自然科学及精神科学之公例,而论定为最高之原理,如孔德(Auguste Comte)之实证哲学,斯宾塞(Herbert Spencer)之综合哲学原理是也。三曰玄学,一方面基础于种种科学所综合之原理;一方面又基础于哲学史所包含之渐进的思想,而对于此方面所未解决之各问题,以新说解答之。如别格逊(Henri Bergson)之创造的进化论其例也。夫各科哲理与综合各种科学,尚介乎科学与哲学之间,惟玄学始超乎科学之上。然科学发达以后之玄学,与科学幼稚时代之玄学较然不同,是亦可以观哲学与科学之相得而益彰矣。在康德诞生二百周年纪念会上致词

我以国立北京大学代表的名义,向崇敬的大会致贺,感到无比荣幸。自从西方文化的影响进入中国以来,哲学在其他科学的领域中产生了很大的作用。中国大学生对欧洲的哲学体系开始有了认识,尤其是对康德的哲学进行了勤奋的学习。康德哲学获得了重视和崇敬。这不仅仅由于在欧洲思想界的发展中康德处于领导地位,更主要的是由于他的哲学和中国哲学有着共同之处。实际上,从一般趋势来看,现代中国哲学有两个特征:

第一,通过经验批判的观察,对知识整体进行检查。

第二,确认将哲学的各个组成部分置于伦理范畴的原则基础之上。

因此,康德所提出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永远有巨大的吸引力。

只有在扩大知识和提高道德价值的基础上,世界才能够向前发展。在一个错综复杂、令人迷惘的世界里,特别需要具有这样一种精神。它能使最完美的知识和至高的道德的时代潮流融合在一起,并使崇高的永恒真理的理想得以发扬。

我们国立北京大学决不能把参加康德诞生二百周年纪念大会的机会失之交臂,决不能放弃在这一庄严的大会上表达我们的衷心祝愿,并和全世界其他大学校一起,向这一伟大的先哲和巨匠致以崇高的敬意。

梁启超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近代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政治活动家、政论家、思想家、史学家。梁启超于光绪十五年(1889)举于乡。后师事康有为。1895年参加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活动,倡言变法维新,并称“康梁”。1896年在上海主办《时务报》,系统宣传变法维新思想。1897年主讲湖南时务学堂,提倡民权、平等、大同之说,发挥“保国、保种、保教”之义。1898年被光绪帝召见,奉旨以六品衔办译书局事。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先后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大力宣传资产阶级民权、自由、平等、爱国、利民、勇敢进取等思想,对当时中国年青一代产生广泛影响。辛亥革命后,以立宪派为基础组成进步党,出任过司法总长、财政总长等职。1918年欧战结束,出国游历,写下《欧游心影录》。晚年在清华研究院讲学。梁启超早年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认为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不断变化的,因此“变”是天下古今之“公理”,国家的治法是非变不可的,“变亦变,不变亦变”。这种议论,为变法维新提出了重要理论根据,在当时起到了震聋发聩的作用。梁启超思想还受传统“陆王心学”特别是王阳明学说的影响,认为只有“心”才是实有的。他把进化论应用于历史研究领域,形成了他的新史学理论。梁启超学识渊博,著述涉及政治、经济、哲学、历史、语言、宗教、文化、艺术、文字音韵等方面,一生著作甚丰,自1902年起,凡七次结集刊行。目前通行的是他去世后不久由中华书局印行的《饮冰室合集》,共一百四十八卷。这里节选其中的“

新民说

”、“

儒家哲学

”,以反映当时民权思想的兴起及中国学人试图重振中国传统思想之端倪。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到20世纪初,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思想开始发生改变,由原先对西方器物和制度的层面锲入进而深入到文化心理层面的认识,从中西间的形而下的比较进而采取形而上的比较,看到了西方的近代文化同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整体对立。梁启超认识到:“欲维新吾国,当维新吾民。”因此,从1902年到1906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连续发表了20篇论文,最后,梁启超将这些文章以“新民说”为总标题,提出了自己对国民改造的见解。东渡日本之后,梁启超的思想较之戊戌变法前有了新的飞跃。他自己说道:“自东居以来,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梁启超开始广泛接触、介绍西方思想学说,政治、哲学、文学、历史等,均有涉猎。受西学影响,梁启超的思想也日益激进,认为只有粉碎专制政体,才是社会走上进步的正途。梁启超认为,数十年来的变革之所以未能收到好的效果,其原因在于未曾关注“新民之道”。因而,梁启超认为,要对国家的政治面貌进行变革,必须从更新国民人格入手,培养“新民”。梁启超所谓的新民,有双重意蕴:一是对民众做启蒙工作,破除封建社会的奴性,做到“维新吾民”;二是做具有自由自尊意识的独立人格和资产阶级意识的新型国民。那么,如何做到“新民”呢?梁启超认为,“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强调“新”,并非要尽弃其旧,而是继承本国传统文化的有用部分。“新民说”对经过“采补”与“淬厉”的新民进行了多方的阐述,简而言之,即没有奴性、自由独立、爱国利群、冒险进取的新人。梁启超强调,塑造新民最大的障碍在于“心奴”,“辱莫大于心奴……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隶始。”除心奴,倡新民,一破一立,培养新型国民。梁启超的新民说,提出于资产阶级革命风暴即将到来的前夕,引领了呼吁破除国民奴性的社会思潮,对于资产阶级革命派有着深远的影响。“儒学哲学”是梁启超对儒家哲学所作的一部深入浅出的讲演录。他围绕学术界及读者所关注的重点问题,讲述了儒家发展的历史。梁启超的儒家哲学理论是在中国近现代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产生的,其中,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猛烈冲击以及梁启超本人对传统文化的持守与维护是其重要原因。新文化运动颠覆了儒家思想在中国文化领域的主导地位,对儒家思想的批判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但此时的梁启超,却显得非常冷静与清醒。他承认新文化思潮是社会发展的趋势,但是对于儒家思想,他也认识到:“把儒家道术的价值抹煞,那便不是求真求善的态度。”因此主张对儒家哲学重新考察。这与梁启超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对传统文化有着独特的理解与体认是密不可分的。“儒家哲学”包含了梁启超对儒家传统文化的独到见解,梁启超根据儒家哲学自身的特点对儒家哲学的具体内涵进行了诠释。梁启超指出,“哲学”一词源自西方,本义为求知识的学问,以求知为出发点与归宿。而中国哲学则以研究人尤其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为中心,双方有着巨大差异。西方哲学专注人与物的关系,而中国哲学侧重人与人的关系。儒家哲学的主旨在于修己安人,修己即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是内圣的功夫;安人即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外王的功夫。修己与安人是密不可分、不能割裂的。除此之外,“儒家哲学”还对儒家哲学的范围、儒家哲学的核心问题、儒家哲学的研究方法与发展脉络进行了研究与探讨。梁启超认为,只有智仁勇“三德具备,人格才算完成。这样看来,西方所谓爱智,不过是儒家三德之一,即智的部分”。因此儒家哲学的范围要比西方哲学大得多。在梁启超看来,儒家哲学重在力行,讲究实效,这是其核心问题。而对其研究方法,梁启超也将问题研究法、时代研究法和宗派研究法三种方法进行了探究,指出了它们各自的优点与不足。总的来说,“儒家哲学”是梁启超晚年研究儒家学说的力作,他对儒家哲学的剖析与论证,极大地阐发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与主体精神,也是对新文化运动过分否定传统文化做法的一种纠正。新民说一、释新民之义

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二者缺一,时乃无功。先哲之立教也,不外因材而笃与变化气质之两途,斯即吾淬厉所固有采补所本无之说也。一人如是,众民亦然。

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之,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我同胞能数千年立国于亚洲大陆,必其所具特质,有宏大高尚完美,厘然异于群族者。吾人所当保存之而勿失坠也。虽然,保之云者,非任其自生自长,而漫曰我保之我保之云尔。譬诸木然,非岁岁有新芽之茁,则其枯可立待。譬诸井然,非息息有新泉之涌,则其涸不移时。夫新芽新泉,岂自外来者耶?旧也而不得不谓之新,惟其日新,正所以全其旧也。濯之拭之,发其光晶;锻之炼之,成其体段;培之浚之,厚其本原。继长增高,日征月迈,国民之精神,于是乎保存,于是乎发达。世或以守旧二字为一极可厌之名词,其然岂其然哉。吾所患不在守旧,而患无真能守旧者。真能守旧者何?即吾所谓淬厉其固有而已。

仅淬厉固有而遂足乎?曰不然。今之世非昔之世。今之人非昔之人。昔者吾中国有部民而无国民,非不能为国民也,势使然也。吾国夙巍然屹立于大东,环列皆小蛮夷,与他方大国,未一交通,故我民常视其国为天下。耳目所接触,脑筋所濡染,圣哲所训示,祖宗所遗传,皆使之有可以为一个人之资格,有可以为一家人之资格,有可以为一乡一族人之资格,有可以为天下人之资格,而独无可以为一国国民之资格。夫国民之资格,虽未必有以远优于此数者。而以今日列国并立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之时代,苟缺此资格,则决无以自立于天壤。故今日不欲强吾国则已,欲强吾国,则不可不博考各国民族所以自立之道,汇择其长者而取之,以补我之所未及。今论者于政治学术技艺,皆莫不知取人长以补我短矣,而不知民德民智民力实为政治学术技艺之大原,不取于此而取于彼,弃其本而摹其末,是何异见他树之蓊郁,而欲移其枝以接我槁干,见他井之汩涌,而欲汲其流以实我眢源也。故采补所本无以新我民之道,不可不深长思也。

世界上万事之现象,不外两大主义,一曰保守,二曰进取。人之运用此两主义者,或偏取甲,或偏取乙,或两者并起而相冲突,或两者并存而相调和。偏取其一,未有能立者也。有冲突则必有调和。冲突者,调和之先驱也。善调和者,斯为伟大国民,盎格鲁撒逊人种是也。譬之步,以一足立,以一足行。譬之拾物,以一手握,以一手取,故吾所谓新民者,必非如心醉西风者流,蔑弃吾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以求伍于他人。亦非如墨守故纸者流,谓仅抱此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遂足以立于大地也。二、论公德

我国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公德者何?人群之所以为群,国家之所以为国,赖此德焉以成立者也。人也者,善群之动物也。人而不群,禽兽奚择。而非徒空言高论曰群之群之,而遂能有功者也。必有一物焉贯注而联络之,然后群之实乃举。若此者谓之公德。

道德之本体一而已。但其发表于外,则公私之名立焉。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二者皆人生所不可缺之具也。无私德则不能立。合无量数卑污虚伪残忍愚懦之人,无以为国也。无公德则不能团,虽有无量数束身自好廉谨良愿之人,仍无以为国也。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虽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如。试观论语孟子诸书,吾国民之木铎,而道德所从出者也。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如皋陶谟之九德,洪范之三德;论语所谓温良恭俭让,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忠信笃敬,所谓寡尤寡悔,所谓刚毅木讷,所谓知命知言;大学所谓知止慎独,戒欺求慊;中庸所谓好学力行知耻,所谓戒慎恐惧,所谓致曲;孟子所谓存心养性,所谓反身强恕,凡此之类,关于私德者,发挥几无余蕴,于养成私人之资格,庶乎备矣。虽然,仅有私人之资格,遂足为完全人格乎?是固不能。今试以中国旧伦理,与泰西新伦理相比较。旧伦理之分类,曰君臣,曰父子,曰兄弟,曰夫妇,曰朋友。新伦理之分类,曰家族伦理,曰社会伦理,曰国家伦理。旧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事也。一私人之独善其身,固属于私德之范围。即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之道义,仍属于私德之范围也。此可以法律上公法私法之范围证明之。新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团体之事也。以新伦理之分类归纳旧伦理,则关于家族伦理者三:父子也、兄弟也、夫妇也。关于社会伦理者一,朋友也。关于国家伦理者一,君臣也。然朋友一伦决不足以尽社会伦理。君臣一伦尤不足以尽国家伦理。何也?凡人对于社会之义务决不徒在相知之朋友而已。即绝迹不与人交者,仍于社会上有不可不尽之责任。至国家者,尤非君臣所能专有。若仅言君臣之义,则使以礼,事以忠,全属两个私人感恩效力之事耳,于大体无关也。将所谓逸民不事王侯者,岂不在此伦范围之外乎?夫人必备此三伦理之义务,然后人格乃成。若中国之五伦,则惟于家族伦理稍为完整。至社会国家伦理,不备滋多。此缺憾之必当补者也。皆由重私德轻公德所生之结果也。夫一私人之所以自处,与一私人之对于他私人,其间必贵有道德者存,此奚待言。虽然,此道德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也。全体者,合公私而兼善之者也。

私德公德,本并行不悖者也。然提倡之者既有所偏,其末流或遂至相妨。若微生亩讥孔子以为佞,公孙丑疑孟子以好辩。此外道浅学之徒,其不知公德,不待言矣。而大圣达哲,亦往往不免。吾今固不欲摭拾古人片言只语有为而发者,擿之以相诟病。要之吾中国数千年来,束身寡过主义,实为德育之中心点。范围既日缩日小,其间有言论行事,出此范围外,欲为本群本国之公利公益有所尽力者,彼曲士贱儒,动辄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偏义,以非笑之挤排之。谬种流传,习非胜是。而国民益不复知公德为何物。今夫人之生息于一群也,安享其本群之权利,即有当尽于其本群之义务。苟不尔者,则直为群之蠹而已。彼持束身寡过主义者,以为吾虽无益于群,亦无害于群。庸讵知无益之即为害乎?何则?群有以益我,而我无以益群,是我逋群之负而不偿也。夫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而逋其所应偿之负,于私德必为罪矣。谓其害之将及于他人也。而逋群负者,乃反得冒善人之名,何也?使一群之人,皆相率而逋焉,彼一群之血本,能有几何?而此无穷之债客,日夜蠹蚀之而瓜分之,有消耗,无增补,何可长也?然则其群必为逋负者所拽倒,与私人之受累者同一结果。此理势之所必然矣。今吾中国所以日即衰落者,岂有他哉?束身寡过之善士太多,享权利而不尽义务,人人视其所负于群者如无有焉。人虽多,曾不能为群之利,而反为群之累,夫安得不日蹙也。

父母之于子也,生之育之,保之教之,故为子者有报父母恩之义务。人人尽此义务,则子愈多者,父母愈顺,家族愈昌。反是则为家之索矣。故子而逋父母之负者,谓之不孝。此私德上第一大义,尽人能知者也。群之于人也,国家之于国民也,其恩与父母同。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托,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故报群报国之义务,有血气者所同具也。苟放弃此责任者,无论其私德上为善人为恶人,而皆为群与国之蝥贼。譬诸家有十子,或披剃出家,或博弈饮酒,虽一则求道,一则无赖,其善恶之性质迥殊,要之不顾父母之养,为名教罪人则一也。明乎此义,则凡独善其身以自足者,实与不孝同科。案公德以审判之,虽谓其对于本群而犯大逆不道之罪,亦不为过。

某说部寓言,有官吏死而冥王案治其罪者。其魂曰,吾无罪,吾作宫甚廉。冥王曰,立木偶于庭,并水不饮,不更胜君乎?于廉之外一无所闻,是即君之罪也。遂炮烙之。欲以束身寡过为独一无二之善德者,不自知其已陷于此律而不容赦也。近世官箴,最脍炙人口者三字:曰清慎勤。夫清慎勤岂非私德之高尚者耶?虽然,彼官吏者受一群之委托而治事者也。既有本身对于群之义务,复有对于委托者之义务,曾是清慎勤三字,遂足以塞此两重责任乎?此皆由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故政治之不进,国华之日替,皆此之由。彼官吏之立于公人地位者且然,而民间一私人更无论也。我国民中无一人视国事如己事者,皆公德之大义未有发明故也。

且论者亦知道德所由起乎?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故因其群文野之差等,而其所适宜之道德,亦往往不同。而要之以能固其群善其群进其群者为归。夫英国宪法,以侵犯君主者为大逆不道。法国宪法,以谋立君主者为大逆不道。美国宪法,乃至以妄立贵爵名号者为大逆不道。其道德之外形相反如此,至其精神则一也。一者何?曰为一群之公益而已。乃至古代野蛮之人,或以妇女公有为道德,或以奴隶非人为道德。而今世哲学家,犹不能谓其非道德,盖以彼当时之情状所以利群者,惟此为宜也。然则道德之精神,未有不自一群之利益而生者。苟反于此精神,虽至善者,时或变为至恶矣。是故公德者,诸国之源也。有益于群者为善,无益于群者为恶。此理放诸四海而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也。至其道德之外形,则随其群之进步以为比例差。群之文野不同,则其所以为利益者不同,而其所以为道德者亦自不同。德也者,非一成而不变者也。吾此言颇骇俗,但所言者,德之条理,非德之本原。其本原固亘万古而无变者也。读者幸勿误会。本原惟何?亦曰利群而已。非数千年前之古人所能立一定格式以范围天下万世者也。私德之条目变迁较少,公德之条目变迁尤多。然则吾辈生于此群,生于此群之今日,宜纵观宇内之大势,静察吾族之所宜,而发明一种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善吾群进吾群之道。未可以前王先哲所罕言者,遂以自画而不敢进也。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儒家哲学一、儒家哲学是什么“哲学”二字,是日本人从欧文翻译出来的名词。我国人沿用之,没有更改。原文为Philosophy,由希腊语变出,即爱智之意。因为语原为爱智,所以西方人解释哲学,为求知识的学问。求的是最高的知识,统一的知识。

西方哲学之出发点,完全由于爱智;所以西方学者,主张哲学的来历,起于人类的好奇心。古代人类,看见自然界形形色色,有种种不同的状态,遂生惊讶的感想。始而怀疑,既而研究,于是成为哲学。

西方哲学,最初发达的为宇宙论、本体论,后来才讲到论理学、认识论。宇宙万有,由何而来?多元或一元,唯物或唯心,造物及神是有是无?有神如何解释?无神如何解释?……是为宇宙论所研究的主要问题。

此类问题,彼此两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辩论终久不决。后来以为先决问题,要定出个辩论及思想的方法和轨范。知识从何得来?如何才算精确?还是要用主观的演绎法,先立原理,后及事实才好?还是采客观的归纳法,根据事实,再立原理才好?这样一来,就发生论理学。

再进一步,我们凭什么去研究宇宙万有?人人都回答道凭我的知识。但“知识本身”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若不穷究本源,恐怕所研究的都成砂上楼阁了。于是发生一种新趋向,从前以知识为“能研究”的主体,如今却以知识为“所研究”的对象,这叫做认识论。认识论发生最晚,至康德以后,才算完全成立。认识论研究万事万物,是由知觉来的真,还是由感觉来的真?认识的起源如何?认识的条件如何?认识论在哲学中,最晚最有势力。有人说除认识论外,就无所谓哲学,可以想见其位置的重要了。

这样说来,西洋哲学由宇宙论或本体论趋重到论理学,更趋重到认识论。彻头彻尾都是为“求知”起见。所以他们这派学问称为“爱智学”,诚属恰当。

中国学问不然。与其说是知识的学问,毋宁说是行为的学问。中国先哲虽不看轻知识,但不以求知识为出发点,亦不以求知识为归宿点。直译的Philosophy,其涵义实不适于中国。若勉强借用,只能在上头加上个形容词,称为人生哲学。中国哲学以研究人类为出发点,最主要的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怎样才算一个人?人与人相互有什么关系?

世界哲学大致可分三派。印度、犹太、埃及等东方国家,专注重人与神的关系;希腊及现代欧洲,专注重人与物的关系;中国专注重人与人的关系。中国一切学问,无论那一时代,那一宗派,其趋向皆在此一点,尤以儒家为最博深切明。

儒家哲学,范围广博。概括说起来,其用功所在,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其学问最高目的,可以《庄子》“内圣外王”一语括之。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内圣;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外王。至于条理次第,以《大学》上说得最简明。《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内圣的功夫;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功夫。

然则学问分做两橛吗?是又不然。《大学》结束一句“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格致诫正,只是各人完成修身工夫的几个阶级;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各人以已修之身去齐他治他平他。所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都适用这种工作。论语说“修己以安人”,加上一个“以”字,正是将外王学问纳入内圣之中。一切以备人的自己为出发点,以现在语解释之,即专注重如何养成健全人格。人格锻炼到精纯,便是内圣;人格扩大到普遍,便是外王。儒家千言万语,各种法门,都不外归结到这一点。

以上讲儒家哲学的中心思想,以下再讲儒家哲学的范围。孔子尝说,“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自儒家言之,必三德具备,人格才算完成。这样看来,西方所谓爱智,不过儒家三德之一,即智的部分。所以儒家哲学的范围,比西方哲学的范围,阔大得多。

儒家既然专讲人之所以为人,及人与人之关系,所以他的问题,与欧西问题,迥然不同。西方学者唯物唯心多元一元的讨论,儒家很少提及。西方学者所谓有神无神,儒家亦看得很轻。《论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亦说,“未知生,焉知死。”把生死神怪,看得很轻,这是儒家一大特色。亦可以说与近代精神相近,与西方古代之空洞谈玄者不同。

儒家哲学的缺点,当然是没有从论理学认识论入手。有人说他空疏而不精密,其实论理学、认识论,儒家并不是不讲。不过因为方面太多,用力未专,所以一部分的问题,不如近代人说得精细。这一则是时代的关系,再则是范围的关系,不足为儒家病。

东方哲学辩论得热闹的问题,是些什么?如:1. 性之善恶,孟荀所讨论。2. 仁义之内外,告孟所讨论。3. 理欲关系,宋儒所讨论。4. 知行分合,明儒所讨论。

此类问题,其详细情形,到第五章再讲。此地所要说明的,就是中国人为什么注重这些问题。他们是要讨论出一个究竟,以为各人自己修养人格或施行人格教育的应用;目的并不是离开了人生,翻腾这些理论当玩意儿。其出发点既与西方之以爱智为动机者不同。凡中国哲学中最主要的问题,欧西古今学者,皆未研究,或研究的路径不一样。而西方哲学中最主要的问题,有许多项,中国学者认为不必研究;有许多项,中国学者认为值得研究,但是没有研究透彻。

另外有许多问题,是近代社会科学所研究的,儒家亦看得很重。在外王方面,关于齐家的如家族制度问题,关于治国的,如政府体制问题,关于平天下的,如社会风俗问题。所以要全部了解儒家哲学的意思,不能单以现代哲学解释之。儒家所谓外王,把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等都包括在内;儒家所谓内圣,把教育学、心理学、人类学……等等都包括在内。

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标题“儒家哲学”四字,很容易发生误会。单用西方治哲学的方法,研究儒家,研究不到儒家的博大精深处。最好的名义,仍以“道学”二字为宜。先哲说,“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谓道也。”又说,“道不远人,远人不可以为道。”道学只是做人的学问,与儒家内容最吻合。但是《宋史》有一个道学传,把道学的范围,弄得很窄,限于程朱一派。现在用这个字,也易生误会,只好亦不用他。

要想较为明显一点,不妨加上一个“术”字。即庄子《天下篇》所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的“道术”二字。道字本来可以包括术,但再分细一点,也不妨事。道是讲道之本身,术是讲如何做去,才能圆满。儒家哲学,一面讲道,一面讲术;一面教人应该做什么事,一面教人如何做去。

就前文所举的几个问题而论,如性善恶问题,讨论人性本质,是偏于道的;如知行分合问题,讨论修养下手功夫,是偏于术的。但讨

论性

善恶,目的在教人如何止于至善以去其恶,是道不离术;讨论知行,目的在教人从知入手或从行入手以达到理想的人格境界,是术不离道。

外王方面亦然,“民德归厚”是道;用“慎终追远”的方法造成他便是术。“政者正也”是道,用“子帅以正”的方法造成他便是术。“平天下”、“天下国家可均”是道;用“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的“挈矩”方法造成他便是术。道术交修,所谓“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儒家全部的体用,实在是如此。

由此言之,本学程的名称,实在以“儒家道术”四字为最好。此刻我们仍然用“儒家哲学”四字,因为大家都用惯了,“吾从众”的意思。如果要勉强解释,亦未尝说不通。我们所谓哲,即圣哲之哲,表示人格极其高尚,不是欧洲所谓Philosophy范围那样窄。这样一来,名实就符合了。二、为什么要研究儒家哲学

为什么要研究儒家道术?这个问题,本来可以不问,因为一派很有名的学说,当然值得研究。我们从而研究之,那本不成问题。不过近来有许多新奇偏激的议论,在社会上渐渐有了势力。所以一般人对于儒家哲学,异常怀疑。青年脑筋中,充满了一种反常的思想。如所谓“专打孔家店”,“线装书应当抛在茅坑里三千年”等等。此种议论,原来可比得一种剧烈性的药品。无论怎样好的学说,经过若干时代以后,总会变质,搀杂许多凝滞腐败的成分在里头。譬诸人身血管变成硬化,渐渐与健康有妨碍。因此,须有些大黄芒硝一类瞑眩之药泻他一泻。所以那些奇论,我也承认他们有相当的功用。但要知道,药到底是药,不能拿来当饭吃。若因为这种议论新奇可喜,便根本把儒家道术的价值抹煞,那便不是求真求善的态度了。现在社会上既然有了这种议论,而且很占些势力,所以应当格外仔细考察一回。我们要研究儒家道术的原因,除了认定为一派很有名的学说而研究之以外,简括说起来,还有下列五点:

1. 中国偌大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到底我们这个民族,有无文化?如有文化,我们此种文化的表现何在?以吾言之,就在儒家。

我们这个社会,无论识字的人与不识字的人,都生长在儒家哲学空气之中。中国思想儒家以外,未尝没有旁的学派。如战国的老墨,六朝、唐的道佛,近代的耶回,以及最近代的科学与其他学术。凡此种种,都不能拿儒家范围包举他们;凡此种种,俱为形成吾人思想的一部分,不错。但是我们批评一个学派,一面要看他的继续性,一面要看他的普遍性。自孔子以来,直至于今,继续不断的,还是儒家势力最大。自士大夫以至台舆皂隶普遍崇敬的,还是儒家信仰最深。所以我们可以说,研究儒家哲学,就是研究中国文化。

诚然儒家以外,还有其他各家。儒家哲学,不算中国文化全体;但是若把儒家抽去,中国文化,恐怕没有多少东西了。中国民族之所以存在,因为中国文化存在;而中国文化,离不了儒家。如果要专打孔家店,要把线装书抛在茅坑里三千年,除非认过去现在的中国人完全没有受过文化的洗礼。这话我们肯甘心吗?

中国文化,以儒家道术为中心,所以能流传到现在。如此的久远与普遍,其故何在?中国学术,不满人意之处尚多,为什么有那些缺点?其原因又何在?吾人至少应当把儒家道术,细细研究,从新估价。当然,该有许多好处;不然,不会如此悠久绵远。我们很公平的先看他好处是什么,缺点是什么。有好处把他发扬,有缺点把他修正。

2. 鄙薄儒家哲学的人,认为是一种过去的学问,旧的学问。这个话,究竟对不对?一件事物到底是否以古今新旧为定善恶的标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们不能说新的完全是好的,旧的完全是坏的。亦不能说古的完全都是,今的完全都不是。古今新旧,不足以为定善恶是非的标准。因为一切学说,都可以分为两类。一种含有时代性,一种不含时代性,即《礼记》所谓“有可与民变革者,有不可与民变革者”。

有许多学说,常因时代之变迁而减少其价值。譬如共产与非共产,就含有时代性。究竟是共产相利,还是集产相利,抑或劳资调和相利,不是含时代性就是含地方性。有的在现在适用,在古代不适用。有的在欧洲适用,在中国不适用。

有许多学说,不因时代之变迁,而减少其价值。譬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利用厚生,量入为出;养人之欲,给人之求,都不含时代性,亦不含地方性。古代讲井田固然适用,近代讲共产亦适用。中国重力田,固然适用;外国重工商,亦能适用。

儒家道术,外王的大部分,含有时代性的居多。到现在抽出一部分不去研究他也可以。还有内圣的全部,外王的一小部分,绝对不含时代性。如智仁勇三者,为天下之达德。不论在何时何国何派,都是适用的。

关于道的方面,可以说含时代性的甚少;关于术的方面,虽有一部分含时代性,还有一部分不含时代性。譬如知行分合问题。朱晦庵讲先知后行,王阳明讲知行合一。此两种方法都可用,研究他们的方法,都有益处。儒家道术,大部分不含时代性,不可以为时代古思想旧而抛弃之。

3. 儒家哲学,有人谓为贵族的非平民的,个人的非社会的。不错,儒家道术,诚然偏重私人道德,有点近于非社会的。而且二千年来诵习儒学的人都属于“士大夫”阶级,有点近于非平民的。但是这种现象,是否儒学所专有,是否足为儒学之病,我们还要仔细考察一回。

文化的平等普及,当然是最高理想。但真正的平等普及之实现,恐怕前途还远着哩。美国是最平民的国家,何尝离得了领袖制度?俄国是劳农的国家,还不是一切事由少数委员会人物把持指导吗?因为少数人诵习受持,便说是带有贵族色彩,那么,恐怕无论何国家,无论何派学说,都不能免,何独责诸中国,责诸儒家呢?况且文化这件东西,原不能以普及程度之难易定其价值之高低。李白、杜甫诗的趣味,不能如白居易诗之易于普及享受;白居易诗之趣味,又不能如盲女弹词之易于普及享受。难道我们可以说天雨花比白氏长庆集好,长庆集又比李杜集好吗?现代最时髦的平民文学、平民美术,益处虽多,然把文学美术的品格降低的毛病也不小,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何况哲学这样东西,本来是供少数人研究的。主张“平民哲学”,这名词是否能成立,我不能不怀疑。

儒家道术,偏重士大夫个人修养。表面看去,范围似窄,其实不然。天下事都是士大夫或领袖人才造出来的,士大夫的行为,关系全国的安危治乱及人民的幸福疾苦最大。孟子说得好,“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今日中国国事之败坏,哪一件不是由在高位的少数个人造出来。假如把许多掌握权力的马弁强盗,都换成多读几卷书的士大夫,至少不至闹到这样糟。假使穿长衫的穿洋服的先生们,真能如儒家理想所谓“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天下事有什么办不好的呢?我们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将来都是社会领袖。造福造祸,就看我们现在的个人修养何如。儒家道术专注重此点,能说他错吗?

4. 有人说自汉武帝以来,历代君主,皆以儒家作幌子,暗地里实行高压政策。所以儒家学问,成为拥护专制的学问,成为奴辱人民的学问。

诚然历代帝王,假冒儒家招牌,实行专制。此种情形,在所不免。但是我们要知道,几千年来,最有力的学派,不惟不受帝王的指使,而且常带反抗的精神。儒家开创大师,如孔孟荀都带有很激烈的反抗精神,人人知道的,可以不必细讲。东汉为儒学最盛时代,但是《后汉书·党锢传》,皆属儒家大师,最令当时帝王头痛。北宋二程,列在元祐党籍;南宋朱熹,列在庆元党籍。当时有力的人,摧残得很利害。又如明朝王阳明,在事业上虽曾立下大功,在学问上到处都受摧残。由此看来,儒家哲学也可以说是伸张民权的学问,不是拥护专制的学问;是反抗压迫的学问,不是奴辱人民的学问。所以历代儒学大师,非惟不受君主的指使,而且常受君主的摧残。要把贼民之罪加在儒家身上,那真是冤透了。

5. 近人提倡科学,反对玄学,所以有科学玄学之争。儒家本来不是玄学,误被人认是玄学,一同排斥。这个亦攻击,那个亦攻击,几乎体无完肤。

玄学之应排斥与否,那是另一问题。但是因为排斥玄学,于是排斥儒家,这就未免太冤。儒家的朱陆,有无极太极之辩,诚然带点玄学色彩。然这种学说,在儒家道术中地位极其轻微,不能算是儒家的中心论点。自孔孟以至陆王,都把凭空虚构的本体论搁置一边,哪能说是玄学呢?

再说无极太极之辩,实际发生于受了佛道的影响以后,不是儒家本来面目。并且此种讨论,仍由扩大人格出发,乃是方法,不是目的,与西洋之玩弄光景者不同。所以说玄学色彩,最浅最淡,在世界要算中国,在中国要算儒家了。

儒家与科学,不特两不相背,而且异常接近。因为儒家以人作本位,以自己环境作出发点,比较近于科学精神,至少可以说不违反科学精神。所以我们尽管在儒家哲学上力下功夫,仍然不算逆潮流、背时代。

据以上五种理由,所以我认为研究儒家道术,在今日实为有益而且必要。

王国维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一字伯隅,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近代中国著名学者,杰出的古文字、古器物、古史地学家、诗人、文艺理论家、哲学家。王国维少年时代所接受的是传统的旧式教育。二十二岁起,至上海《时务报》馆任书记校雠。利用公余到罗振玉办的“东文学社”学习外语,在罗振玉资助下于1901年赴日本留学。次年因病辍学回国,读康德哲学而爱之,又转研叔本华哲学。后觉得哲学“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便从哲学转向文学、史学、考古学和金石、音韵学方面。在此期间,曾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通信导师,清华研究院教授等。1922年在溥仪的紫禁城小朝廷内当五品官“南书房行走”。1927年,当国民革命军北伐时,王国维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王国维早年受康德、叔本华哲学的影响,是中国较早介绍德国近代哲学的主要代表之一。并尝试以康德、叔本华哲学对中国传统哲学进行批判分析。他是中国近代美学的开创者之一,把康德和叔本华等西方的美学观点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结合起来,运用在研究中国古典小说、诗词和戏曲方面,卓有贡献,而“境界说”是其中的精华。王国维在古文字、古器物、古史地方面的治学方法,继承了清代乾嘉考据学的传统,也汲取了西方实证科学的精神,在许多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贡献。王国维一生著述颇富,著作达六十种之多,大部分收入《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中。这里选录其“论性”、“

释理

”,以反映当时中国学者尝试以西方哲学的观点来研究中国传统哲学。王国维对中国哲学一直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在他接受了西方哲学,接触西方哲学的思维方法之后,转而对中国哲学进行研究。中国哲学历史悠久,内蕴丰富。以西方哲学对其进行分析,可以发现许多值得研究的内容。王国维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从中国古代学人关注的“性”、“理”、“命”入手,对它们进行全新的分析,因而写下了“论性”、“释理”和“原命”三篇哲学论文。尤其是“论性”与“释理”,王国维对其十分看重,把它们编入了《静庵文集》。他在自序中说道:“今岁之春,复返而读汗德之书,嗣今以后,将以数年之力,研究汗德。他日稍有所进,取前说而读之,亦一快也。故并杂诸文刊而行之,以存此二三年间思想上之陈迹云尔。”王国维所说的这二三年,是他认真研究康德、叔本华、尼采、席勒等哲学家思想的时期,之后他利用德国哲学的方法论,探讨中国问题。“性”、“理”为中国哲学有史以来一直争辩不休的问题,各家自成一说,言之有理,持之有据。王国维试图以他正在研究的康德、叔本华等人的观点和方法,给“性”、“理”一个较为科学的解释。“论性”与“释理”就是王国维哲学研究的产物。“论性”开头即提出了孟子的性善论和荀子的性恶论,“二者皆互相反对之说也,然皆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接着指出他们各自的矛盾之处,然后用康德“道德之于人心,无上之命令也”和叔本华“吾人之根本,生活之欲也”,指出了古今中外论“性”的不同。王国维根据康德将知识分为先天和后天的知识论论述“性”的属性。纵观王国维的“论性”,我们可以看到,他并未纠缠于论述性善与性恶,而是从方法论角度,从人们思辨的基础入手,指出他们的研究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以致徒发无益议论的症结所在。此外,“论性”中除了以康德、叔本华等思想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石外,也提到了黑格尔的辩证法。“释理”与“论性”是他早年的用心之作,收入了《静庵文集》。王国维认为汉语中的“理”与西洋的“理”的意义变化如出一辙,并根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和郑玄的《乐记注》指出“理”的本义已经由动词变为名词。同样,西洋的理也是由动词变为名词。王国维认为,理分为广义与狭义两种,前者即“理由”,后者即“理性”。在此基础上,他对“理性”加以阐发,肯定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洛克、莱布尼茨的贡献。接着又以康德的“理性论”大谈“理性”,宣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但同时又以叔本华的观点来诠释康德。如果说我们从“论性”中看到了王国维在中国古代哲学方面的深厚功底,那么“释理”则突出地表现了王国维对西方哲学以及哲学史的理解程度。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他的治学方式:一种科学的比较哲学的分析法。他利用这一方法,把古今中外哲学界无法完全解决的、令人焦头烂额的“性”、“理”问题,做了更有深度的阐释。论性

今吾人对一事物,虽互相反对之议论,皆得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则其事物必非吾人所能知者也。“二加二为四”,“二点之间只可引一直线”,无论何人,未有能反对之者也。因果之相嬗,质力之不灭,无论何人,未有能反对之者也。数学及物理学之所以为最确实之知识者,岂不以此矣乎?

今孟子之言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曰“人之性恶。”二者皆互相反对之说也,然皆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然则吾人之于人性固有不可知者在欤?孔子之所以罕言性与命者,固非无故欤?且于人性论中,不但得容反对之说而己,于一人之说中,亦不得不自相矛盾。孟子曰:“人之性善,在求其放心而己。”然使之放其心者谁欤?荀子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人为)也。”然所以能伪者何故欤?汗德曰:“道德之于人心,无上之命令也。”何以未几而又有根恶之说欤?叔本华曰:“吾人之根本,生活之欲也。”然所谓拒绝生活之欲者,又何自来欤?古今东西之论性,未有不自相矛盾者。使性之为物,如数及空间之性质然,吾人之知之也既确,而其言之也无不同,则吾人虽昌言有论人性之权利可也。试问吾人果有此权利否乎?今论人性者之反对矛盾如此,则性之为物,固不能不视为超乎吾人之知识外也。

今夫吾人之所可得而知者,一先天的知识,一后天的知识也。先天的知识,如空间、时间之形式,及悟性之范畴,此不待经验而生,而经验之所由以成立者,自汗德之知识论出后,今日殆为定论矣。后天的知识乃经验上之所教我者,凡一切可以经验之物皆是也。二者之知识皆有确实性,但前者有普遍性及必然性,后者则不然,然其确实则无以异也。今试问性之为物果得从先天中或后天中知之乎?先天中所能知者,知识之形式,而不及于知识之材质,而性固一知识之材质也;若谓于后天中知之,则所知者又非性。何则?吾人经验上所知之性,其受遗传与外部之影响者不少,则其非性之本来面目,固已久矣。故断言之曰:性之为物,超乎吾人之知识外也。

人性之超乎吾人之知识外,既如斯矣,于是欲论人性者,非驰于空想之域,势不得不从经验上推论之。夫经验上之所谓性,固非性之本,然苟执经验上之性以为性,则必先有善恶二元论起焉。何则?善恶之相对立,吾人经验上之事实也,反对之事实,而非相对之事实也。相对之事实,如寒热、厚薄等是。大热曰“热”,小热曰“寒”。大厚曰“厚”,稍厚曰“薄”。善恶则不然。大善曰“善”,小善非“恶”;大恶曰“恶”,小恶亦非“善”。又积极之事实,而非消极之事实也。有光曰“明”,无光曰“暗”。有有曰“有”,无有曰“无”。善恶则不然。有善曰“善”,无善犹“非恶”;有恶曰“恶”,无恶犹“非善”。惟其为反对之事实,故善恶二者,不能由其一说明之,唯其为积极之事实,故不能举其一而遗其他。故从经验上立论,不得不盘旋于善恶二元论之胯下,然吾人之知识,必求其说明之统一,而决不以此善恶二元论为满足也。于是性善论、性恶论,及超绝的一元论,(即性无善无不善说,及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说)接武而起。夫立于经验之上以言性,虽所论者非真性,然尚不至于矛盾也。至超乎经验之外而求其说明之统一,则虽反对之说,吾人得持其一,然不至自相矛盾不止。何则?超乎经验之外,吾人固有言论之自由,然至欲说明经验上之事实时,则又不得不自圆其说,而复反于二元论。故古今言性者之自相矛盾,必然之理也。今略述古人论性之说,而暴露其矛盾,世之学者可以观焉:

我国之言性者古矣。尧之命舜曰:“人心唯危,道心唯微”。仲虺之诰汤曰:“唯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唯天生聪明时乂”。《汤诰》则云:“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唯后此二说。互相发明,而与霍布士之说若合符节,然人性苟恶而不可以为善,虽聪明之君主,亦无以乂之。而聪明之君主,亦天之所生也,又苟有善之恒性,则岂待君主之绥乂之乎?然则二者非互相豫想,皆不能持其说,且仲虺之于汤,固所谓见而知之者,不应其说之矛盾如此也。二《诰》之说,不遇举其一面而遗其他面耳。嗣是以后,人又有唱一元之论者。《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刘康公所谓“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亦不外《汤诰》之意。至孔子而始唱超绝的一元论,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此但从经验上推论之,故以之说明经验上之事实,自无所矛盾也。

告子本孔子之人性论,而曰:“生之谓性,性无善无不善也。”又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此说虽为孟子所驳,然实孔子之真意。所谓“湍水”者,“性相近”之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者,“习相远”之说也。孟子虽攻击之而主性善论,然其说,则有未能贯通者。其山木之喻,曰:“牛山之木尝美矣……是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昼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此岂人之情也哉!”然则所谓“旦旦伐之”者何欤?所谓“梏亡之”者何欤?无以名之,名之曰“欲”,故曰“养心莫善于寡欲”。然则所谓“欲”者,何自来欤?若自性出何为而与性相矛盾欤?孟子于是以小体大体说明之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顾以心为天之所与,则耳目二者,独非天之所与欤?孟子主性善,故不言耳目之欲之出于性,然其意则正如此,故孟子之性论之为二元论,昭然无疑矣。

至荀子反对孟子之说而唱性恶论,曰:“礼义法度,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徵也。故圣人化性而起伪。”又曰:“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政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此圣王之治,而礼义之化也。今试去君上之势,无礼义之化;去法政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人民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篇》)吾人且进而评其说之矛盾,其最显著者,区别人与圣人为二是也。且夫圣人独非人也欤哉!常人待圣人出,礼义兴,而后出于治,合于善,则夫最初之圣人,即制作礼义者,又安所待欤?彼说礼之所由起,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此礼之所由起也。”(《礼论篇》)则所谓礼义者,亦可由欲推演之,然则胡不曰“人恶其乱也,故作礼义以分之,”而必曰“先王”何哉?又其论礼之渊源时,亦含矛盾之说。曰:“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子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性恶篇》)然又以三年之丧为称情而立文,曰:“凡生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今夫大鸟兽,则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时,则必反沿,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犹有啁噍之顷焉,然后能去之。故有血气之属,莫知于人,故人之于亲也,至死无穷。”故曰:“说豫娩泽,忧患萃恶,是吉凶忧愉之情之发于颜色者也。……”(《礼论篇》)此与《孟子》所谓“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所以告夷之”者何异,非所谓感于自然,不待事而后然者欤?则其非反于性而悖于情明矣。于是荀子性恶之一元论,由自己破灭之。

人性之论,唯盛于儒教之哲学中,至同时之他学派则无之。约而言之,老、庄主性善,故崇自然,申、韩主性恶,故尚刑名。然在此诸派中,并无争论及之者。至汉而《淮南子》奉老子之说,而唱性善论,其言曰:“清净恬愉,人之性也。”(《人间训》)故曰:“乘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极也。有以自见也,则不失物之情;无以自见也,则动而惑营。”又曰:“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本,合于若性。故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灭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齐俗训》)于是《淮南子》之性善论与《孟子》同,终破裂而为性、欲二元论。

同时董仲舒亦论人性曰:“性之名非生欤?如其生之自然之资之谓性,性者质也。诘性之质于善之名,能中之与?既不能中矣,而尚谓之质善,何哉?故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善与米,人之所继天而成于外,非在天之所为之内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其论法全似《荀子》,而其意则与告子同。然董子亦非能久持此超绝的一元论者。夫彼之形而上学,固阴阳二元论也。其言曰:“阳天之德,阴天之刑,阳常居实位,而行于盛;阴常居空虚,而行于末。”(同《阳尊阴卑篇》)故曰:“天雨有阴阳之施,人雨亦有贪仁之性。”(《深察名号篇》)由此二元论,而一面主性恶之说曰:“民之为言瞑也,弗扶将颠陷猖狂,安能善?”《深察名号篇》刘向谓“仲舒作书美荀卿”,非无据也。然一面又谓“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王道通三篇》)又曰:“阴之行不得于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日光,乍全乍伤,天之禁阴如此,安得不损其欲而辍其情以应天?”(《深察名号篇》)夫人受命于天、取仁于天,捐情辍欲,乃合天道,则又近于性善之说。要之,仲舒之说,欲调和孟荀二家,而不免以苟且灭裂终者也。

至雄出,遂唱性善恶混之二元论。至唐之中叶,伦理学上复提起人性论之问题。韩愈之《原性》,李翱之《复性书》,皆有名于世。愈区别“性”与“情”为二,翱虽谓“情由性出”,而又以为“性善而情恶”。其根据薄弱实无足言者。

至宋之王安石,复绍述告子之说。其《性情论》曰:“性情一也。七情之未发于外,而存于心者,性也。七情之发于外者,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也。故性情一也。”又曰:“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无非情;小人之所以为小人者,无非情;情而当于理,则圣贤也;不当于理,则小人也。”同时苏轼亦批评韩愈之说,而唱超绝的一元论,又下善之界说。其《扬雄论》曰:“性者,果泊然而无所为耶?则不当复有善恶之说。苟性之有善恶也,则夫所谓情者,乃吾所谓性也。人生而莫不有饥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于人曰:饥而食,渴而饮,男女之欲,不出于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圣人无是,无由以为圣;而小人无是,无由以为恶。圣人以其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御之,而之乎善,小人以是七者御之而之乎恶。由是观之,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所能有也。且夫言性又安以其善恶为哉?虽然,扬雄之论,则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此其所以为异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善恶,而以为善恶之皆出于性而已。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恶之论,唯天下之所同安者。圣人指以为善,而一人之所独乐者,则名以为恶。天下之人,固将即其所乐而行之,孰知圣人唯以其一人之所独乐,不能胜天下之所同安,是以有善恶之辨也。”(《东坡全集》卷四十七)苏、王二子,盖知性之不能赋以善恶之名,故遁而为此超绝的一元论也。

综观以上之人性论,除董仲舒外,皆就性论性,而不涉于形而上学之问题。至宋代哲学兴(苏、王二氏,虽宋人,然于周、张之思想全不相涉)而各由其形而上学以建设人性论。

周子之语,最为广漠。且《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则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物出矣。”又曰:“诚无为,几善恶。”(《通书·诚几德》章)几者动之微,诚者即前所谓“太极”也。太极动而后有阴阳,人性动而后有善恶。当其未动时,初无善恶之可言。所谓“秀而最灵”者,以才言之,而非以善恶言之也。此实超绝的一元论,与苏氏所谓“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所能有者”无异。然周子又谓:“诚者圣人之本,纯粹至善者也。”(《通书·诚上》)然人之本体既善,则其动也何以有善恶之区别乎?周子未尝说明之。故其性善之论,实由其乐天之性质与尊崇道德之念出,而非有名学上必然之根据也。

横渠张子亦由其形而上学而演绎人性论。其言曰:“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正蒙·太和篇》)即谓人之性与太虚同体,善恶之名无自而加之。此张子之本意也。又曰:“气本之虚,则湛而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同《太和篇》)此即海额尔之辨证法所谓“由正生反,由反生合”者也。“象”者,海氏之所谓“正”,“对”者“反”也,和解者正反之合也。故曰:“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同《太和篇》)“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所不性焉。”(同《诚明篇》)又曰:“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同上)由是观之,彼于形而上学,立“太虚”之一元,而于其发现也,分为形、神之二元。善出于神,恶出于形,而形又出于神、合于神,故二者之中,神其本体,而形其客形也。故曰:“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同《参两篇》)然形既从神出,则气质之性,何以与天地之性相反欤?又气质之性,何以不得谓之性欤?此又张子所不能说明也。

至明道程子之说曰:“生生之谓易,此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只是善,便有一个元的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却待他万物自成其性须得。”(《二程全书》卷二)又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同上)由是观之,明道之所谓“性”,兼“气”而言之。其所谓“善”,乃“生生”之意,即广义之善,而非孟子所谓“性善”之“善”也。故曰:“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有自幼而恶,有自幼而善,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二程全书》卷二)按明道于此语意未明,盖既以生为性,而性中非有善恶二者相对,则当云“善固出于性也,而恶亦不可不谓之出于性”。又当云“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善恶,才说善恶,便不是性”。然明道不敢反对孟子,故为此暧昧之语,然其真意,则正与告子同。然明道他日又混视广义之善与狭义之善,而反覆性善之说。故明道之性论,于宋儒中最为薄弱者也。

至伊川纠正明道之说,分“性”与“气”为二,而唱性善论曰:“性出于天,才出于气。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浊。才则有善有不善,性则无不善。”(《近思录·道体类》)又曰:“性无不善,而有善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途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二程全书》卷十九)盖欲主张性善之说,则气质之性之易趋于恶,此说之一大障碍也。于是非置气于性之外,则不能持其说。故伊川之说,离气而言性,则得持其性善之一元论。若置气于性中,则纯然空间的善恶二元论也。

朱子继伊川之说,而主张理、气之二元论。其形而上学之见解曰:“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学的》上)又曰:“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元气之理。”(《语类》一)而此理,伊川已言之曰:“离阴阳则无道。阴阳,气也,形而下也。道,太虚也,形而上也。”(《性理会通》卷二十六)但于人性上伊川所目为气者,朱子直谓之性。即性之纯乎理者,谓之天地之性。其杂乎气者,谓之气质之性。而二者又非可离而为二也,故曰:“性非气质,则无所寄。气非天性,则无所成。”(《语类》卷四)又曰:“论天地之性,则专主理,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学的》上)而性如水然,气则盛水之器也。故曰:“水皆清也,以净器盛之则清,以不净器盛这则臭,以淤泥之器盛之则浊。”(《语类》卷四)故由朱子之说,理无不善,而气则有善有不善。故朱子之性论,与伊川同,不得不谓之二元论也。

朱子又自其理气二元论,而演绎其理欲二元论曰:“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性理会通》卷五十)象山陆子起而驳之曰:“天理人欲之分,语极有病。自《礼记》有此言,而后人袭之。《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若是,则动亦是,静亦是,岂有天理物欲之分;动若不是,则静亦不是,岂有动静之间哉!”(《全集》三十五)又驳人心道心之说曰:“心,一也,安得有二心?”(《全集》三十四)此全立于告子之地位,而为超绝的一元论也。然此非象山之真意,象山固绝对的性善论者也。其告学者曰:“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全集》三十四)故曰:“人生皆善,其不善者,迁于物也。”(同三十二)然试问人之所以迁于物者如何,象山亦归之于气质。曰:“气质偏弱,则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同上)故陆子之意,与伊川同,别气于性,而以性为善。若合性与气而言之,则亦为二元论。阳明王子亦承象山之说而言性善,然以格去物欲为“致良知”之第一大事业。故古今之持性善论,而不蹈于孟子之矛盾者,殆未之有也。

呜呼!善恶之相对立,吾人经验上之事实也。自生民以来至于今,世界之事变,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孰非由此而起乎?故世界之宗教,无不著二神教之色彩。野蛮之神,虽多至不可稽,然不外二种,即有爱而祀之者,有畏而祀之者,即善神与恶神是已。至文明国之宗教,于上帝之外,其不豫想恶魔者殆稀也。在印度之婆罗门教,则造世界之神谓之“梵天(Brahma)”,维持世界者谓之“吠舍那(Aishnu)”,而破坏之者谓之“湿婆(Siva)”。以为今日乃湿婆之治世。“梵天”与“吠舍那”之治世已过去矣。其后乃有三位一体之说,此则犹论理学之由二元论而变为超绝的一元论也。迤印度以西,则波斯之火教,立阿尔穆兹(Ormuzd)与阿利曼(Ahriman)之二神。阿尔穆兹,善神也,光明之神也,平和之神也。阿利曼,则主恶与暗黑及争斗。犹太教之耶和华(Jehovah)与撒旦(Satan),实自此出者也。希腊神语中之亚波罗(Apolo)与地哇尼速斯(Dionysus)之关系,亦颇似之。嗣是以后,基督教之理知派,亦承此思想,谓世界万物之形式为神,而其物质则堕落之魔鬼也。暗黑且恶之魔鬼,与光明且善之神相对抗,而各欲加其势力于人,现在之世界,即神与魔鬼之战地也。夫所谓神者,非吾人善性之写象乎?所谓魔鬼者,非吾人恶性之小影乎?他如犹太、基督二教之堕落之说,佛教及基督教之忏悔之说,皆示善恶二性之争斗。盖人性苟善,则堕落之说为妄,既恶矣,又安知堕落之为恶乎?善则无事于忏悔,恶而知所以忏悔,则其善端之存在,又不可诬也。夫岂独宗教而已,历史之所纪述,诗人之所悲歌,又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但前者主纪外界之争,后者主述内界之争,遇此以往,则吾不知其区别也。

吾人之经验上善恶二性之相对立如此,故由经验以推论人性者,虽不知与性果有当与否,然尚不与经验相矛盾,故得而持其说也。超绝的一元论,亦务与经验上之事实相调和,故亦不见有显著之矛盾。至执性善性恶之一元论者,当其就性言性时,以性为吾人不可经验之一物故,故皆得而持其说。然欲以之说明经验,或应用于修身之事业,则矛盾即随之而起。余故表而出之,使后之学者勿徒为此无益之议论也。释理

昔阮文达公作《塔性说》,谓“翻译者但用典中‘性’字以当佛经无得而称之物,而唐人更以经中‘性’字当之”。力言翻译者遇一新义为古语中所无者,必新造一字,而不得袭用似是而非之古语。是固然矣,然文义之变迁,岂独在输入外国新义之后哉!吾人对种种之事物,而发见其公共之处,遂抽象之而为一概念,又从而命之以名。用之既久,遂视此概念为一特别之事物,而忘其所从出。如“理”之概念,即其一也。吾国语中“理”字之意义之变化,与西洋“理”字之意义之变化,若出一辙。今略述之如下:一、理字之语源《说文解字》第一篇:“理,治玉也,从玉,里声”。段氏玉裁注:“《战国策》:郑人谓玉之未理者为璞,是理为剖析也。”由此类推,而种种分析作用,皆得谓之曰理。郑玄《乐记》注:“理者,分也。”《中庸》所谓“文理密察”,即指此作用也。由此而分析作用之对象,即物之可分析而粲然有系统者,亦皆谓之理。《逸论语》曰:“孔子曰:美哉瑶玙!远而望之,奂若也;近而视之,瑟若也。”“一则理胜,一则孚胜,”此从“理”之本义之动词,而变为名词者也。更推之而言他物,则曰“地理”(《易·系词传》)曰“腠理”(《韩非子》),曰“色理”,曰“蚕理”,曰“箴理”(《荀子》),就一切物而言之曰“条理”(《孟子》)。然则所谓“理”者,不过谓吾心分析之作用,及物之可分析者而已矣。

其在西洋各国语中,则英语之“Reason”,与我国今曰“理”字之义大略相同,而与法国语之“Raison”,其语源同出于拉丁语之“Ratio”。此语又自动词“Retus”(思索之意)而变为名词者也。英语又谓推理之能力曰“Discourse”,同时又用为言语之义。此又与意大利语之“Discorso”同出于拉丁语之“Discursus”,与希腊语之“Logos”皆有言语及理性之两义者也。其在德意志语,则其表理性也曰“Vernunft”,此由“Vernehmen”之语出。此语非但听字之抽象名词而实谓知言语所传之思想者也。由此观之,古代二大国语及近世三大国语,皆以思索(分合概念之力)之能力,及言语之能力,即他动物之所无而为人类之独有者,谓之曰:理性、Logos(希)、Ratio(拉)、Vernunft(德)、Raison(法)、Reason(英)。而从吾人理性之思索之径路,则下一判断,必不可无其理由。于是拉丁语之Ratio、法语之Raison、英语之Reason等,于理性外,又有理由之意义。至德语之Vernunft,则但指理性,而理由则别以“Grunde”之语表之。吾国之“理”字,其义则与前者为近,兼有理性与理由之二义,于是“理”之解释,不得不分为广义的及狭义的二种。二、“理”之广义的解释“理”之广义的解释,即所谓“理由”是也。天下之物,绝无无理由而存在者。其存在也,必有所以存在之故,此即物之充足理由也。在知识界,则既有所与之前提,必有所与之结论随之。在自然界,则既有所与之原因,必有所与之结果随之。然吾人若就外界之认识,而皆以判断表之,则一切自然界中之原因,即知识上之前提,一切结果,即其结论也。若视知识为自然之一部,则前提与结论之关系,亦得视为因果律之一种。故欧洲上古及中世之哲学,皆不区别此二者,而视为一物。至近世之拉衣白尼志始分晰之,而总名之曰充足理由之原则,于其《单子论》之小诗中,括之为公式曰:“由此原则,则苟无必然,或不得不然之充足理由,则一切事实不能存在,而一切判断不能成立。”汗德亦从其说而立形式的原则与物质的原则之区别。前者之公式曰:“一切命题,必有其论据。”后者之公式曰:“一切事物,必有其原因。”其学派中之克珊范台尔更明言之曰:“知识上之理由(论据)必不可与事实上之理由(原因)相混。前者属名学,后者属形而上学,前者思想之根本原则,后者经验之根本原则也。原因对实物而言,论据则专就吾人之表象言也。”至叔本华而复就充足理由之原则,为深邃之研究,曰:“此原则就客观上言之,为世界普遍之法则;就主观上言之,乃吾人之知力普遍之形式也。”世界各事物,无不入此形式者,而此形式,可分为四种:一、名学上之形式。即从知识之根据之原则者,曰既有前提,必有结论。二、物理学上之形式。即从变化之根据之原则者,曰既有原因,必有结果。三、数学上之形式。此从实在之根据之原则者,曰一切关系,由几何学上之定理定之者,其计算之成绩不能有误。四、实践上之形式。曰动机既现,则人类及动物,不能不应其固有之气质,而为惟一之动作。此四者,总名之曰“充足理由之原则”。此四分法中,第四种得列诸第二种之形式之下,但前者就内界之经验言之,后者就外界之经验言之,此其所以异也。要知第一种之充足理由之原则,乃吾人理性之形式,第二种悟性之形式,第三种感性之形式也。此三种之公共之性质,在就一切事物而证明其所以然,及其不得不然。即吾人就所与之结局观之,必有其所以然之理由;就所与之理由观之,必有不得不然之结局。此世界中最普遍之法则也。而此原则所以为世界最普遍之法则者,则以其为吾人之知力之最普遍之形式。故陈北溪(淳)曰:“理有确然不易的意。”临川吴氏(澄)曰:“凡物必有所以然之故,亦必有所当然之则。所以然者理也,所当然者义也。”徵之吾人日日之用语,所谓“万万无此理”,“理不应尔”者,皆指理由而言也。三、“理”之狭义的解释“理”之广义的解释外,又有狭义的解释,即所谓“理性”是也。夫吾人之知识,分为二种:一、直观的知识;一、概念的知识也。直观的知识,自吾人之感性及悟性得之;而概念之知识,则理性之作用也。直观的知识,人与动物共之;概念之知识,则惟人类所独有。古人所以称人类为理性的动物,或合理的动物者,为此故也。人之所以异于动物,而其势力与忧患且百倍之者,全由于此。动物生活于现在,人则亦生活于过去及未来。动物但求偿其一时之欲,人则为十年百年之计。动物之动作,由一时之感觉决定之,人之动作,则决之于抽象的概念。夫然,故彼之动作,从预定之计划而不为外界所动,不为一时之利害所摇,彼张目敛手,而为死后之预备,彼藏其心于不可测度之地,而持之以归于丘墓。且对种种之动机而选择之者,亦惟人为能。何则?吾人惟有概念的知识,故将有为也,将有行也,必先使一切远近之动机,表之以概念,而悉现于意识,然后吾人得递验其力之强弱,而择其强者而从之,动物则不然,彼等所能觉者,现在之印象耳。惟现在之苦痛之恐怖心,足以束缚其情欲,逮此恐怖心久而成为习惯,遂永远决定其行为,谓之曰“驯扰”。故感与觉,人与物之所同,思与知,则人之所独也。动物以振动表其感情及性质,人则以言语传其思想,或以言语掩盖之,故言语者,乃理性第一之产物,亦其必要之器官也。此希腊及意大利语中所以以一语表理性及言语者也。此人类特别之知力,通古今东西皆谓之曰“理性”,即指吾人自直观之观念中,造抽象之概念,及分合概念之作用。自希腊之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至近世之洛克、拉衣白尼志,皆同此意。其始混用之者,则汗德也。汗德以理性之批评,为其哲学上之最大事业,而其对理性之概念,则有甚暧昧者。彼首分理性为纯粹及实践二种,纯粹理性,指知力之全体,殆与知性之意义无异。彼于《纯粹理性批评》之《绪论》中曰:“理性者,吾人知先天的原理的能力是也。”实践理性,则谓合理的意志之自律,自是“理性”二字,始有特别之意义,而其所谓纯粹理性中,又有狭义之理性。其下狭义理性之定义也,亦互相矛盾。彼于理性与悟性之别,实不能深知,故于《先天辨证论》中曰:“理性者,吾人推理之能力。”(《纯理批评》第五版三百八十六页)又曰:“单纯判断,则悟性之所为也。”叔本华于《汗德哲学之批评》中曰:“由汗德之意,谓若有一判断,而有经验的、先天的、或超名学的根据,则其判断乃悟性之所为;如其根据而为名学的,如名学上之推理式等,则理性之所为也。”此外尚有种种之定义,其义各不同,其对悟性也亦然。要之,汗德以通常所谓理性者,谓之悟性,而与理性以特别之意义,谓吾人于空间及时间中,结合感觉以成直观者,感性之事;而结合直观而为自然界之经验者,悟性之事;至结合经验之判断,以为形而上学之知识者,理性之事也。自此特别之解释,而汗德以后之哲学家,遂以理性为吾人超感觉之能力,而能直知本体之世界及其关系者也。特如希哀林、海额尔之徒,乘云驭风而组织理性之系统。然于吾人之知力中果有此能力否?本体之世界果能由此能力知之否?均非所问也。至叔本华出,始严立悟性与理性之区别。彼于充足理由之论文中,证明直观中已有悟性之作用存。吾人有悟性之作用,斯有直观之世界,有理性之作用而始有概念之世界。故所谓理性者,不过制造概念及分合之之作用而已。由此作用,吾人之事业,已足以远胜于动物。至超感觉之能力,则吾人所未尝经验也。彼于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及《充足理由之论文》中辨之累千万言,然后“理性之概念”灿然复明于世。《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程子曰:“性即理也。”其对理之概念,虽于名学的价值外更赋以伦理学的价值,然就其视理为心之作用时观之,固指理性而言者也。四、“理”之客观的假定

由上文观之,“理”之解释,有广狭二义。广义之理是为理由,狭义之理则不理性也。充足理由之原则,为吾人知力之普遍之形式,理性则知力作用之一种。故二者皆主观的而非客观的也。然古代心理上之分析未明,往往视理为客观上之物,即以为离吾人之知力而独立,而有绝对的实在性者也。如希腊古代之额拉吉来图,谓天下之物,无不生灭变化,独生灭循环之法则,乃永远不变者。额氏谓之曰“天运”,曰“天秩”,又曰“天理(Logos)”。至斯多噶派更绍述此思想,而以指宇宙之本体,谓生产宇宙及构造宇宙之神,即普遍之理也。一面生字宙之实质,而一面赋以形式,故神者,自其有机的作用言之,则谓之创造及指导之理;自其对个物言之,则谓之统辖一切之命;自其以普遍决定特别言之,则谓之序;自其有必然性言之,则谓之运。近世希腊哲学史家灾尔列尔之言曰,由斯多噶派之意,则所谓天心、天理、天命、天运、天然、天则,皆一物也。故其所谓“理”,兼有理、法、命、运四义,与额拉吉来图同。但于开辟论之意义外,兼有实体论之意义,此其相异者也。希腊末期之斐洛,与近世之初之马尔白兰休亦皆有此“理即神也”之思想。此理之自主观的意义,而变为客观的意义者也。更返而观吾中国之哲学,则理之有客观的意义,实自宋人始。《易·说卦传》曰:“将以顺性命之理。”固以“理”为性中之物。《孟子》亦既明言“理”为心之所同然矣。而程子则曰:“在物为理。”又曰:“万物各具一理,而万理同出一原。”此“原”之为心为物,程子不言,至朱子直言之曰:“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至万物之有理,存于人心之有知,此种思想,固朱子所未尝梦见也。于是理之渊源,不得求诸外物,于是谓“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又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附焉。”于是对周子之“太极”而与以内容曰:“太极,不过一个‘理’字。”万物之理,皆自此客观的大理出,故曰:“物物各具此理,而物物各异其用,然莫非理之流行也。”又《语类》云:“问天与命、性与理四者之别,天则就其自然者言之,命则就其流行而赋于物者言之,性则就其全体而万物所得以为生者言之,理则就其事事物物各有其则者言之。到得合而言之,则天即理也,命即性也,性即理出。是如此否?曰:‘然。’”故朱子之所谓“理”,与希腊斯多噶派之所谓“理”,皆预想一客观的理,存于生天、生地、生人之前,而吾心之理,不过其一部分而已。于是理之概念,自物理学上之意义出,至宋以后,而遂得形而上学之意义。五、“理”之主观的性质

如上所述,“理”者主观上之物也。故对朱子之实在论,而有所谓观念论者起焉。夫孟子既以“理”为心之所同然,至王文成则明说之曰:“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我国人之说“理”者,未有深切著明如此者也。其在西洋,则额拉吉来图及斯多噶派之理说,固为今日学者所不道。即充足理由原则之一种,即所谓因果律者,自亚里士多德之范畴说以来,久视为客观上之原则。然希腊之怀疑派驳之于先,休蒙论之于后,至汗德、叔本华,而因果律之有主观的性质,遂为不可动之定论。休蒙谓因果之关系,吾人不能直观之,又不能证明之者也。凡吾人之五官所得直观者,乃时间“上之关系,即一事物之续他事物而起之事实是也。吾人解此连续之事物为因果之关系,此但存于吾人之思索中,而不存于事物。何则?吾人于原因之观念中,不能从名学上之法则而演绎结果之观念,又结果之观念中,亦不含原因之观念,故因果之关系,决非分析所能得也。其所以有因果之观念者,实由观念联合之法则而生,即由观念之互相连续者,屡反复于吾心,于是吾人始感其间有必然之关系,遂疑此关系亦存于客观上之外物。易言以明之,即自主观上之必然的关系,转而视为客观上之必然的关系,此因果之观念之所由起也。汗德力拒此说,而以因果律为悟性先天之范畴,而非得于观念联合之习惯。然谓宇宙不能赋吾心以法则,而吾心实与宇宙以法则,则其视此律为主观的而非客观的,实与休蒙同也。此说至叔本华而更精密证明之。叔氏谓吾人直观时,已有悟性(即自果推因之作用)之作用行乎其间。当一物之呈于吾前也,吾人所直接感之者,五官中之感觉耳。由此主观上之感觉,进而求其因于客观上之外物,于是感觉遂变而为直观,此因果律之最初之作用也。由此主观与客观间之因果之关系,而视客观上之外物,其间亦皆有因果之关系,此于先天中预定之者也。而此先天中之所预定,所以能于后天中证明之者,则以此因果律乃吾人悟性之形式,而物之现于后天中者,无不入此形式。故其《充足理由论文》之所陈述,实较之汗德之说更为精密完备也。夫以充足理由原则中之因果律,即事实上之理由,独全属吾人主观之作用,况知识上之理由,及吾人知力之一种之理性乎。要之,以理为有形而上学之意义者,与《周易》及毕达哥拉斯派以数为有形而上学之意义同,自今日视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

由是观之,则所谓“理”者,不过“理性”、“理由”二义,而二者皆主观上之物也。然则古今东西之言“理”者,何以附以客观的意义乎?曰:此亦有所自。

盖人类以有概念之知识,故有动物所不能者之利益,而亦陷于动物不能陷之误谬。夫动物所知者,个物耳。就个物之观念,但有全偏明昧之别,而无正误之别。人则以有概念,故从此犬彼马之个物之观念中,抽象之而得“犬”与“马”之观念;更从犬、马、牛、羊及一切跂行喙息之观念中,抽象之而得“动物”之观念;更合之植物、矿物而得“物”之观念。夫所谓“物”,皆有形质可衡量者也。而此外尚有不可衡量之精神作用,而人之抽象力进而不已,必求一语以赅括之,无以名之,强名之曰“有”。然离心与物之外,非别有所谓“有”也。离动、植、矿物以外,非别有所谓“物”也。离犬、马、牛、羊及一切跂行喙息之属外,非别有所谓“动物”也。离此犬彼马之外,非别有所谓“犬”与“马”也。所谓“马”者,非此马即彼马,非白马,即黄马、骊马,如谓个物之外,别有所谓“马”者,非此非彼非黄非骊非他色,而但有马之公共之性质,此亦三尺童子之所不能信也。故所谓“马”者,非实物也,概念而已矣。而概念之不甚普遍者,其离实物也不远,故其生误解也不多。至最普遍之概念,其初固亦自实物抽象而得,逮用之既久,遂忘其所自出,而视为表特别之一物,如上所述“有”之概念是也。夫离心物二界,别无所谓“有”,然古今东西之哲学,往往以“有”为有一种之实在性。在我中国,则谓之曰“太极”,曰“玄”,曰“道”,在西洋则谓之曰“神”。及传衍愈久,遂以为一自证之事实,而若无待根究者,此正柏庚所谓“种落之偶像”,汗德所谓“先天之幻影”。人而不求真理则已,人而唯真理之是求,则此等谬误,不可不深察而明辨之也。“理”之概念,亦岂异于此。其在中国语中,初不过自物之可分析而有系统者,抽象而得此概念,辗转相借,而遂成朱子之“理”,即“太极”说。其在西洋,本但有“理由”及“理性”之二义,辗转相借,而前者生斯多噶派之“宇宙大理”说,后者生汗德以降之“超感的理性”说,所谓由灯而之槃,由烛而之钥,其去理之本义,固已运矣。此无他,以“理”之一语为不能直观之概念,故种种误谬,得附此而生也。而所谓“太极”,所谓“宇宙大理”,所谓“超感的理性”,不能别作一字,而必借“理”字以表之者,则又足以证此等观念之不存于直观之世界,而惟寄生于广漠暗昧之概念中。易言以明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故为之考其语源,并其变迁之迹,且辨其性质之为主观的而非客观的,世之好学深思之君子,其亦有取于此欤?

由上文观之,则“理”之意义,以理由而言,为吾人知识之普遍之形式,以理性而言,则为吾人构造概念及定概念间之关系之作用,而知力之一种也。故“理”之为物,但有主观的意义,而无客观的意义。易言以明之,即但有心理学上之意义,而无形而上学上之意义也。然以理性之作用,为吾人知力作用中之最高者,又为动物之所无,而人之所独有。于是但有心理学上之意义者,于前所述形而上学之意义外,又有伦理学上之意义。此又中外伦理学之所同,而不可不深察而明辨之者也。“理”之有伦理学上之意义,自《乐记》始。《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此“天理”对“人欲”而言,确有伦理上之意义。然则所谓“天理”果何物欤?案《乐记》之意,与《孟子》小体、大体之说极相似。今援《孟子》之说以解之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由此观之,人所以引于物者,乃由不思之故。而思(定概念之关系)者,正理性之作用也。然则《乐记》之所谓“天理”,固指理性言之,然理性者,知力之一种。故理性之作用,但关于真伪,而不关于善恶。然在古代,真与善之二概念之不相区别,故无足怪也。至宋以降,而理、欲二者,遂为伦理学上反对之二大概念。程子曰:“人心莫不有知,蔽于人欲,则亡天理矣。”上蔡谢氏曰:“天理与人欲相对,有一分人欲,即灭却一分天理,存一分天理,即胜得一分人欲。”于是“理”之一字,于形而上学之价值(实在)外,兼有伦理学上之价值(善)。其间惟朱子与国朝婺源戴氏之说,颇有可味者。朱子曰:“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又曰:“天理人欲,分数有多少。天理本多,人欲也便是天理里面做出来。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戴东原氏之意与朱子同,而颠倒其次序而言之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又曰:“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絮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朱子所谓“安顿得好”,与戴氏所谓“絮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者,则其视理也,殆以“义”字、“正”字、“恕”字解之。于是“理”之一语,又有伦理学上之价值。其所异者,惟朱子以理为人所本有,而安顿之不恰好者,则谓之欲;戴氏以欲为人所本有,而安顿之使无爽失者理也。

其在西洋之伦理学中亦然。柏拉图分人性为三品:一曰“嗜欲”,二曰“血气”,三曰“理性”。而以节制嗜欲与血气,而成克己与勇毅二德为理性之任。谓理性者,知识与道德所税驾之地也。厥后斯多噶派亦以人性有理性及感性之二原质,而德之为物,只在依理而克欲。故“理性”之语,亦大染伦理学之色彩。至近世汗德而遂有“实践理性”之说,叔本华于其《汗德哲学批评》中,极论之曰:“汗德以爱建筑上之配偶,故其说纯粹理性也,必求其匹偶。”而说实践理性,而亚里士多德之“Nous praktikos”与烦琐哲学之“Intellectus practicus”(皆实践知力之义)二语,已为此语之先导,然其意与二者大异。彼以理性为人类动作之伦理的价值之所由生,谓一切人之德性,及高尚神圣之行,皆由此出,而无待于其他。故由彼之意,则合理之动作,与高尚神圣之动作为一,而私利惨酷卑陋之动作,但不合理之动作而已。然不问时之古今、地之东西,一切国语皆区别此二语(理性与德性)即在今日,除少数之德意志学者社会外,全世界之人,犹执此区别。夫欧洲全土所视为一切德性之模范者,非基督教之开祖之生活乎?如谓彼之生活为人类最合理之生活,彼之教训示人以合理的生活之道,则人未有不议其大不敬者也。今有人焉,从基督之教训,而不计自己之生活,举其所有以拯无告之穷民,而不求其报,如此者,人固无不引而重之,然孰敢谓其行为为合理的乎?或如阿诺尔特以无上之勇,亲受敌人之刃,以图其国民之胜利者,孰得谓之合理的行为乎?又自他方面观之,今有一人焉,自幼时以来,深思远虑,求财产与名誉,以保其一身及妻子之福祉。彼舍目前之快乐,而忍社会之耻辱,不寄其心于美学及哲学等无用之事业,不费其日于不急之旅行,而以精确之方法,实现其身世之目的。彼之生涯,虽无害于世,然终其身无一可褒之点。然孰不谓此种俗子,有非常之推理力乎?又设有一恶人焉,以卑劣之策猎取富贵,甚或盗国家而有之,然后以种种诡计,蚕食其邻国,而为世界之主。彼其为此也,坚忍果戾而不夺于正义及仁爱之念。有妨彼之计画者,翦之、除之、屠之、刈之,而无所顾,驱亿万之民于刀锯缧绁而无所悯,然且厚酬其党类及助己者而无所吝,以达其最大之目的。孰不谓彼之举动,全由理性出者乎?当其设此计划也,必须有最大之悟性,然执行此计画,心由理性之力。此所谓实践理性者非欤?将谨慎与精密,深虑与先见,马启万里所以描写君主者,果不合理的欤?夫人知其不然也,要知大恶之所由成,不由于其乏理性,而反由与理性同盟之故。故汗德以前之作者,皆以良心为伦理的冲动之源,以与理性相对立。卢梭于其《哀美耳》中,既述二者之区别,即亚里士多德亦谓德性之根源,不存于人性之合理的部分,而存于其非理的部分。基开禄所谓理性者,罪恶必要之手段、其意亦谓此也。何则?理性者,吾人构造概念之能力也。而概念者,乃一种普遍而不可直观之观念,而以言语为之记号,此所以使人异于禽犬,而使于圆球上占最优之位置者也。盖禽犬常为现在之奴隶,而人类则以有理性之故,能合人生及世界之过去未来而统计之,故能不役于现在,而作有计划有系统之事业,可以之为善,亦可以之为恶,而理性之关于行为者,谓之实践理性,故所谓实践理性者,实与拉丁语之“Prudentra(谨慎小心)”相似,而与伦理学上之善,无丝毫之关系者也。

吾国语中之“理”字,自宋以后,久有伦理学上之意义,故骤闻叔本华之说,固有未易首肯者。然“理”之为义除理由、理性以外,更无他解。若以理由言,则伦理学之理由,所谓动机是也。一切行为,无不有一物焉为之机括,此机括或为具体的直观,或为抽象的概念,而其为此行为之理由,则一也。由动机之正否,而行为有善恶,故动机虚位也,非定名也。善亦一动机,恶亦一动机,理性亦然。理性者,推理之能力也。为善由理性,为恶亦由理性,则理性之但为行为之形式,而不足为行为之标准,昭昭然矣。惟理性之能力,为动物之所无,而人类之所独有,故世人遂以形而上学之所谓真,与伦理学之所谓善,尽归诸理之属性。不知理性者,不过吾人知力之作用,以造概念,以定概念之关系,除为行为之手段外,毫无关于伦理上之价值。其所以有此误解者,由“理”之一字,乃一普遍之概念故。此又前篇之所极论,而无待赘述者也。

熊十力

熊十力(1885—1968),原名继智、升恒、定中,号子真,晚年又号漆园老人、黄岗逸翁,湖北黄岗人。中国现代哲学家,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之一。熊十力少时随长兄亦耕亦读,此后基本靠勤奋自学。十八岁到武昌投军,参加辛亥革命,又追随孙中山参加护法战争。后弃政向学,潜心研究思想学术,探讨中国古典哲学和印度哲学。曾入南京支那内学院钻研佛学二年。后应蔡元培之邀到北京大学任讲师。抗日战争时期避难于四川,曾讲学于马一浮主办的乐山复性书院、梁漱溟主办的北碚勉仁书院和武汉大学(当时因抗战而迁至乐山)。1947年返回北大任教。解放后,曾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特邀代表,并为第二、三、四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委员。熊十力在儒家哲学、佛教哲学、中国思想文化史等方面,均有很大建树,特别是在重建新儒学和儒家哲学本体论方面创获颇多。其哲学思想以儒为宗,糅合佛学,发挥了《周易》哲学、宋明理学中的“陆王心学”,和佛教大乘空宗法相唯识之学,建立起了自己的“

新唯识论

”体系。认为哲学的大旨在于穷究本体,宇宙万物是本体流行的迹相,本体并非是离开“本心”的外在境界;强调“返求本心”,自证自识,无待于外求;认为如能见本体,则可官天地、役万物,自性也就没有亏欠了。熊十力的哲学对当代港台新儒家有重大的影响,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当代新儒学大家,均出于熊十力之门。熊十力的著作颇多,这里节选其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新唯识论”、“

体用论

”、“

十力语要

”中的有关内容。“新唯识论”是熊十力精思十年的结晶。熊十力从1923年开始在北京大学讲授唯识学概论,1926、1930年相继有“新唯识论”稿本问世,最终于1932年定稿成书(文言文本)。“新唯识论”是针对“唯识论”而言的。“唯识论”是由印度佛教哲学家无著、世亲兄弟创立的一派学说,时间在公元5世纪。此后,唯识论经玄奘法师介绍到中国来。在玄奘法师与其弟子的努力下,中国佛教的唯识宗学派得以创立。这一派分析了世界上各种“法相”,因此又称为法相宗。他们认为,一切法相都是由“识”产生的,因此定名为“唯识”。唯识宗属于佛教大乘学派,因强调心识为有,故又称作大乘有宗。熊十力认为:“所云识者本对境受称,若无境相,焉起分别。故唯识言,义亦摄境,以境不离识,说识名唯。此则吾宗本义。”心识相对境相(即认识的对象)而言,但境相不能离开心识,是唯心识而存在的,所以为唯识。而三界说(现界、种界、真如法界)是有宗唯识论的纲领。唯识论者,把世界上一切物的现象,都说成是心上的一种境相,根身、器界均由阿赖耶识所变现,意即眼、耳、鼻、舌、身五根及宇宙万物并非是离开识而独立存在的。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以主观唯心主义的一元论,“究万殊而归一本”,把旧有唯识学三界八识所分得极细碎的宇宙世界统一起来,将“万化之原,而名以本心”,把物质世界的本源与精神意识等同起来。熊十力所承继的是一份主观唯心主义的思想遗产,其理论思想深深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新唯识论”不仅从世界观的高度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一个侧面,而且代表了中国当时思想界一股重要的思潮。熊十力的哲学思想,本是“从大乘空有二宗入手”,受佛家思想影响较深。后来,熊十力舍弃佛学,归宗孔《易》,得力处唯在“体用不二”之论。其著“体用论”,就是为了标明以大《易》“体用不二”之说立宗,足见其思虑之精深。对于“体用”二字,熊十力是这样理解的:“宇宙实体,简称体。实体变动,遂成宇宙万象,是为实体之功用,简称用。此中宇宙万象一词,为物质和精神现象之通称。”也就是说,熊十力所说的体用论,重在讨论宇宙实体与宇宙万象的关系。他认为,宇宙论中的实体与功用的关系是“哲学上从来难获解决之根本问题”,为此提出了“体用不二”的思想。这明显与他对大乘佛教的研究有密切关系。熊十力早年专心研究佛家性相之论,开始涉及体用问题,后由对佛法有所怀疑,他说道:“余初研佛法,从大有唯识论入手。核其性相之论,则真如是法性,而说为不生不灭法。现行则是法相,而说为生灭法。”“生灭法与不生不灭法截然分作两重世界,互不相涉,余深不谓然……未几,详玩《中论》,乃知生灭法与不生不灭法之别,大空学派早已如此。”进而自悟“体用不二”的主张,他认为这种主张与《易经》的宗旨是契合的。“体用论”中的“明变”、“成物”和“明心”三章,是熊十力在原“新唯识论”的基础上进行的重新创作,分别表达了他晚年基本定型的本体论、宇宙论和人生论,成为“原儒”体系的重要哲学基础。尤其是单独发行的“明心篇”,不仅有着较大的篇幅,内容得到很大充实,因而成为熊十力晚年加强其新儒学人生论的重要标志,而且也是熊氏新易学人生论的核心所在,是熊十力努力以新儒学为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服务的重要尝试。“体用论”的完成,是熊氏新易学特别是其人生论臻于完善的重要标志。熊十力在思想成熟时期的代表作除了“新唯识论”之外,还有“十力语要”和“十力语要初续”。这两部书是他的多年来积累的言论、信函、札记的总汇,陆续编纂成书。“十力语要”以及“十力语要初续”充分体现了熊十力的新儒学思想,因此被称为熊十力留给现代新儒家的一部新“论语”。“十力语要”收录了熊十力的信函、短论、讲词、语录等,其内容多为与当时中国学术界许多著名学者之间的交流与联系,其中所讨论的问题,如哲学与科学两者对象的界定、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之间的区别与融通、佛儒道三者之间的异同、对先秦诸子学说的评价等,这些问题都是20世纪20-40年代中国思想学术界所关注的突出问题,因此,“十力语要”呈现了中国近现代哲学的一个侧面,通过它,我们能够更好地了解当时的学人所关注的问题,更好地理解在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社会思潮的转变与发展。总的来说,“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十力语要”以及“十力语要初续”这三部书,比较集中地表达了熊十力“新唯识论”的思想体系。在这三部力作中,熊十力最终完成了哲学思想由佛到儒的转折。他从佛学特别是大乘空有二宗入手,其后又参之以西方哲学思想,进而扬弃佛学,最终归宗儒家,建立了一个新陆王型的现代新儒学思想体系。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熊十力继续自己的研究,陆续写出一些新书,这些书大体上可以看作是他对“新唯识论”的发挥和拓展。新唯识论一、附笔札

科学承认有外界独存,自科学言之,固应假定如此,而哲学家谈本体者,亦将本体当做外界的物事来推度,却成颠倒。《明宗》及《唯识》两章,须旷怀潜玩始得。

来问:“《唯识章》只不承有外境,却不谓境无,何以成唯识?”此正未了本书意思耳。书中明言:唯者,殊特义,非唯独义云云。详《唯识章》。本书明翕辟成变,即依翕上假说境物,详《转变》《成物》两章。前后意思尽一贯。以上答钟定欣。

内心外物,分成两界对立,此于真理太悖。悟到心境浑融,方是实际理地。

近世哲学不谈本体,则将万化大原、人生本性、道德根底一概否认。此理太平常,本著显,直缘人自锢于知见,不能证得。

知识论所由兴。本以不获见体,而始讨论及此。但东方先哲则因知识不可以证体,乃有超知而趣归证会之方法。西人则始终盘旋知识窠臼,茫无归着,遂乃否认本体。明者辨识此中得失,方信本体论所为作,是不容已。

来问:“《明宗章》有云,‘吾人必须内部生活净化和发展时,这个智才显发的’云云。净化一词,似采用时下新名词,或须加注,方免误会。”所见极是。西洋谈心理者,以为吾人之本能遏阻遏,或下等欲望不遂者,必别求补偿于高等精神活动之中,是谓净化。今在本文中所云净化,其意义自别。盖必保任本心,即固有性智,而勿失之,则中有主宰,而一切下劣的本能或欲望自受裁制,而不至横溢为患。如是,欲皆从理,无有迷妄。故此云净化,乃自有真宰,而能保任勿失,始有此效。若不悟真宰,只谓即下等冲动可转而高尚化,此乃吾先哲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者也,岂究理之谈耶?学熙译本文时,未及注别,得子抉发,所关不浅。以上答黄艮庸。《新论》原本《转变章》动点之说,吾自潜玩及此。宇宙原是大用流行,不妨说为一大动力,一者,绝对义。大者,无所不包含义。动者,神变无穷义。此动非与静为对待之词。力者,言乎神变无穷之势用也。此力字,勿作物理学上所谓能力来理会。只此动力,无别实在的物质。动力不凝摄,则空荡无物,将何所借以自表现耶?其凝摄也,则分为众多之点滴然。由此点滴,渐渐转粗,而形成所谓原子电子,乃至辗转形成物质宇宙。故推迹物质,本非实有,吾自信理当如是。后闻学熙言,西哲已有言及动点者。吾不能读西籍,未知其立说之体系如何,其根底意思如何,但彼既有此说,则吾不欲与之雷同,故语体文本,已不用动点一词。以上答邓子琴。

本论明变而表以数,立二数或三数以示之,至道无余蕴矣。二者,一翕一辟也。三者,恒转是一,其现为翕则二也,复现为辟则三也。须详玩《转变章》。恒转亦名功能,相当《易》之太极,《春秋》之元。夫言二,非无一也。恒转本寂寞无形,而不能不现为一翕一辟,故称万法实体,是以不言一而一固存矣。吃紧。大易以二数明化,至矣妙矣。子云《太玄》以三,犹符易旨。邵尧夫以四,则已滞于象,而难与究玄矣。近人严又陵犹识此意。本论初出,世或以黑格尔辩证法相似,实则本论原本《大易》,其发抒《易》《老》“一生二、二生三”之旨,若与辩证法有似者。但吾书根本意思,要在于变易而见真常,于反动而识冲和,老曰:“反者道之动。”冲和即仁也。于流行而悟主宰,其于黑格尔氏,自有天壤悬隔处。非深于《易》者,终不解吾意耳。《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老子》“天得一以清”章善发斯旨。数立于一。一者,绝待也,虚无也,无形无象故名。无在无不在也。自一而二,以之于三,皆称体起用之徵符,至无而妙有也,至虚而善动也,是故拟之以象。实无固定之象,故曰拟也。自此以往而数不胜记,则有待之域,不可以见玄也。以上与牟宗三、唐君毅。

不喜谈本体论,向者学熙亦如此。彼初闻《新论》,却没意趣,久之摒除成见,时于虚静中体玩此理,渐有解悟,至于欲罢不能,乃信此学是穷万化之奥妙,是一切学问之归墟。

读本书者,若于佛家大乘学及此土三玄《大易》《老》《庄》。并魏晋宋明诸子,未得其要,则不能知本书之所根据与其所包含及融会贯通处。其轻诋,亦宜也,吾未尝自矜己见。平生读前哲钜典,不肯用经生家伎俩,只旷怀冥会,便觉此理不待求索,六通四辟,左右逢源,实有此事,古人不我欺也。以上答云颂天、张俶知。

来函云:“《明宗章》直指本心,说为宇宙实体,骤闻之殊不契,细玩之,觉其理无可易。”足徵虚怀之益。本体不是外在的物事,更不是思维中的概念,或意念中追求的虚幻境界。唯反己深切体认,便自识本来面目。

本书谈生灭,是就一翕一辟之势用新新不住而言。换句话说,即显大用流行,无有些子滞积而已。《易》所谓“妙万物而为言者”此也。本书不是就个体的物事上谈生灭,而是就所谓个体的物事上,明其都无实物可容暂住,于此可见神化之不息与大用之不测。此与俗书谈生灭的意思自不同,须旷怀冥会始得。以上答杨生。

虚妄的心,亦云妄识,亦省言识。别于本心或真心而言之也。若就其辨物析理的等等作用而言,则日量智或理智。随义异名,所目则一。

尝怪西洋哲学家谈理智,似是无根的东西。彼所谓理智,既不同吾侪所云性智,却又不问理智是如何而有的。学者于此无疑问,何耶?吾人承认有本来固具的性智,则说理智亦是性智的发用,但他是流行于官体中而易为官能假之以自逞,又有习染之杂。他毕竟不即是性智,这是不可混淆的。参看《明宗章》谈量智处一段文。又《唯识下章》结处有云,第三章虽云心无自体,然许心有因缘,即是他有其本身底自动的力云云,此下文字,俱须细看。须知,妄识亦依性智故有,譬如浮云虽无根底,亦依太空故有,所谓依真起妄者是也。以上答张德钧。

上卷初出,偶酬诸子问难,颇有关大义者,节存如右。二、明宗

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

译者按:本体非是离我的心而外在者,因为大全大全,即谓本体。此中大字,不与小对。不碍显现为一切分,而每一分又各各都是大全的。如张人,本来具有大全,故张人不可离自心而向外去求索大全的。又如李人,亦具有大全,故李人亦不可离自心而向外去求索大全的。各人的宇宙,都是大全的整体的直接显现,不可说大全是超脱于各人的宇宙之上而独在的。譬如大海水喻本体。显现为众沤,喻众人或各种物。即每一沤,都是大海水的全整的直接显现。试就甲沤来说罢,甲沤是以大海水为体,即具有大海水底全量的。又就乙沤来说罢,乙沤也是以大海水为体,亦即具有大海水底全量的。丙沤、丁沤乃至无量底沤,均可类推。据此说来,我们若站在大海水底观点上,大海水是全整的现为一个一个的沤,不是超脱于无量的沤之上而独在的。又若站在沤的观点上,即每一沤都是揽大海水为体。我们不要以为每一沤是各个微细的沤,实际上每一沤都是大海水的全整的直接显现着。奇哉奇哉!由这个譬喻,可以悟到大全不碍显现为一切分,而每一分又各各都是大全的。这真是玄之又玄啊!

又按本体非是理智所行的境界者。熊先生本欲于《量论》广明此义。但《量论》既未能作,恐读者不察其旨。兹本熊先生之意而略明之。学问当分二途:曰科学,曰哲学。即玄学。科学,根本从实用出发,易言之,即从日常生活的经验里出发。科学所凭借以发展的工具,便是理智。这个理智,只从日常经验里面历练出来,所以把一切物事看作是离我的心而独立存在的、非是依于吾心之认识他而始存在的。因此,理智只是向外去看,而认为有客观独存的物事。科学无论发展到何种程度,他的根本意义总是如此的。哲学自从科学发展以后,他的范围日益缩小。究极言之,只有本体论是哲学的范围,除此以外,几乎皆是科学的领域。虽云哲学家之遐思与明见,不止高谈本体而已,其智周万物,尝有改造宇宙之先识,而变更人类谬误之思想,以趋于日新与高明之境。哲学思想本不可以有限界言,然而本体论究是阐明万化根源,是一切智智,一切智中最上之智,复为一切智之所从出,故云一切智智。与科学但为各部门的知识者自不可同日语。则谓哲学建本立极,只是本体论,要不为过。夫哲学所穷究的,即是本体。我们要知道,本体的自身是无形相的,而却显现为一切的物事,但我们不可执定一切的物事以为本体即如是。譬如假说水为冰的本体,但不可执定冰的相状,以为水即如冰相之凝固者然。本体是不可当做外界的物事去推求的。这个道理,要待本论全部讲完了才会明白的。然而吾人的理智作用,总是认为有离我的心而独立存在的物质宇宙,若将这种看法来推求本体,势必发生不可避免的过失,不是把本体当做外界的东西来胡乱猜拟一顿,就要出于否认本体之一途。所以说,本体不是理智所行的境界。我们以为科学、哲学,原自分途。科学所凭借的工具即理智,拿在哲学的范围内,便得不着本体。这是本论坚决的主张。

是实证相应者,名为性智。性智,亦省称智。这个智是与量智不同的。云何分别性智和量智?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底觉悟。此中真的自己一词,即谓本体。在宇宙论中,赅万有而言其本原,则云本体。即此本体,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亦名真的自己。即此真己,在《量论》中说名觉悟,即所谓性智。此中觉悟义深,本无惑乱故云觉,本非倒妄故云悟。申言之,这个觉悟就是真的自己。离了这个觉悟,更无所谓真的自己。此具足圆满的明净的觉悟的真的自己,本来是独立无匹的。以故,这种觉悟虽不离感官经验,要是不滞于感官经验而恒自在离系的。他元是自明自觉,虚灵无碍,圆满无缺,虽寂寞无形,而秩然众理已毕具,能为一切知识底根源的。量智,是思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等等的作用故,故说名量智,亦名理智。此智元是性智的发用,而卒别于性智者,因为性智作用,依官能而发现,即官能得假之以自用。此中得者,言其可得,而非恒然。若官能恒假性智以自用,即性智毕竟不得自显,如谓奴恒夺主,无有主人得自行威命者。此岂应理之谈。易言之,官能可假性智作用以成为官能之作用,迷以逐物,而妄见有外,性智作用,以下省云性用。见有外者,以物为外故。由此成习。习者,官能的作用,迷逐外物。此作用虽当念迁谢,而必有余势续流不绝也。即此不绝之余势,名为习。而习之既成,则且潜伏不测之渊,不测之渊,形容其藏之深也。常乘机现起,益以障碍性用,而使其成为官能作用。则习与官能作用,恒叶合为一,以追逐境物,极虚妄分别之能事,外驰而不反,是则谓之量智。以上意思,俟下卷《明心章》当加详。故量智者,虽原本性智,而终自成为一种势用,迥异其本。量智即习心,亦说为识。宗门所谓情见或情识与知见等者,皆属量智。吾尝言,量智是缘一切日常经验而发展,其行相恒是外驰。此中行相一词,行谓起解,相者相状,行解之相,曰行相。外驰者,唯妄计有外在的物事而追求不已故。夫唯外驰,即妄现有一切物。因此而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而远于狂驰者,狂驰犹俗云任感情盲动者也。此或量智之悬解。悬解,借用庄子语。量智有时离妄习缠缚而神解昭著者,斯云悬解。悬者,形容其无所系也。解者,超脱义,暂离系故,亦云超脱,然以为真解则未也。以其非真离系,即非真解。必妄习断尽,性智全显,量智乃纯为性智之发用,而不失其本然,始名真解。此岂易言哉?上云悬解者,特习根潜伏而未甚现起耳。且习有粗细,粗者可暂伏,细者恒潜运而不易察也。量智唯不易得真解故,恒妄计有外在世界,攀援构画。以此,常与真的自己分离,真己无外,今妄计有外,故离真己。并常障蔽了真的自己,攀援构画,皆妄相也,所以障其真己而不得反证。故量智毕竟下即是性智。此二之辨,当详诸《量论》。今在此论,唯欲略显体故。本体亦省言体,后凡言体者仿此。

哲学家谈本体者,大抵把本体当做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物事,因凭理智作用,向外界去寻求。由此之故,哲学家各用思考去构画一种境界,而建立为本体,纷纷不一其说。不论是唯心唯物、非心非物,种种之论要皆以向外找东西的态度来猜度,各自虚妄安立一种本体。这个固然错误。更有否认本体,而专讲知识论者。这种主张,可谓脱离了哲学的立场。因为哲学所以站脚得住者,只以本体论是科学所夺不去的。我们正以未得证体,才研究知识论。今乃立意不承有本体,而只在知识论上钻来钻去,终无结果,如何不是脱离哲学的立场?凡此种种妄见,如前哲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此其谬误,实由不务反识本心。易言之,即不了万物本原,与吾人真性,本非有二。此中真性,即谓本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则云真性。以其主乎吾身,则曰本心。遂至妄臆宇宙本体为离自心而外在,故乃凭量智以向外求索,及其求索不可得,犹复不已于求索,则且以意想而有所安立。学者各凭意想,聚讼不休,则又相戒勿谈本体,于是盘旋知识窠臼,而正智之途塞,人顾自迷其所以生之理。古德有骑驴觅驴之喻,盖言其不悟自所本有,而妄向外求也。慨斯人之颠倒,可奈何哉?

前面已说,本体不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指示他们把本体当作外界独存的东西来推度,是极大的错误。设有问言:“既体非外在,当于何求?”应答彼言:求诸己而已矣。求诸己者,反之于心而即是。岂远乎哉?不过,提到一心字,应知有本心习心之分。唯吾人的本心,才是吾身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本体,不可认习心作真宰也。真宰者,本心之异名。以其主乎吾身,而视听言动一皆远于非理,物欲不得而干,故说为真宰。习心和本心的分别,至后当详。下卷《明心章》。今略说本心义相:一、此心是虚寂的。无形无象,故说为虚。性离扰乱,故说为寂。寂故,其化也神,不寂则乱,恶乎神,恶乎化。虚故,其生也不测,不虚则碍,奚其生,奚其不测。二、此心是明觉的。离暗之谓明,无惑之谓觉。明觉者,无知而无不知。无虚妄分别,故云无知。照体独立,为一切知之源,故云无不知。备万理而无妄,具众德而恒如,是故万化以之行,百物以之成。群有不起于惑,反之明觉,不亦默然深喻哉。哲学家谈宇宙缘起,有以为由盲目追求的意志者,此与数论言万法之生亦由于暗,伏曼容说万事起于惑,同一谬误。盖皆以习心测化理,而不曾识得本心,故铸此大错。易曰“乾知大始”。乾谓本心,亦即本体。知者,明觉义,非知识之知。乾以其知,而为万物所资始,孰谓物以惑始耶?万物同资始于乾元而各正性命,以其本无惑性故。证真之言莫如易,斯其至矣。是故此心谓本心。即是吾人的真性,亦即是一切物的本体。或复问言:“黄蘖有云,‘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心性不异,即性即心’云云。此与孟子所言‘尽心则知性知天’,遥相契应。宋明理学家,有以为心未即是性者。”此未了本心义。本心即是性,但随义异名耳。以其主乎身,曰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曰性。以其为万有之大原,曰天。故“尽心则知性知天”,以三名所表,实是一事,但取义不一而名有三耳。尽心之尽,谓吾人修为工夫,当对治习染或私欲,而使本心得显发其德用,无有一毫亏欠也。故尽心,即是性天全显,故曰知性知天。知者证知,本心之炯然内证也,非知识之知。由孟子之言,则哲学家谈本体者,以为是量智或知识所行之境,而未知其必待修为之功,笃实深纯,乃至克尽其心,始获证见,则终与此理背驰也。黄蘖言即心即性,是有当于孟子。然世人颇疑在我之心,本心,亦省云心。他处准知。云何即是万物之本体,此如何开喻?答曰:彼所不喻者,徒以习心虚妄分别,迷执小己而不见性故也。性字,注见前。夫执小己,则歧物我、判内外,内我而外物,两相隔截。故疑我心云何体物。体物,犹云为万物之本体。若乃廓然忘己,而澈悟寂然非空,生而不有,至诚无息之实理,是为吾与万物所共禀之以有生,即是吾与万物所同具之真性。此真性之存乎吾身,恒是虚灵不昧,即为吾身之主,则亦谓之本心。故此言心,实非吾身之所得私也,乃吾与万物浑然同体之真性也。然则反之吾心,而即已得万物之本体。本体乃真性之异语,以其为吾与万物所以生之实理,则曰真性。即此真性,是吾与万物本然的实相,亦曰本体。此中实相,犹言实体。本然者,本来如此。德性无变易故,非后起故,恒自尔故。吾心与万物本体,无二无别,其又奚疑?孟子云:“夫道,一而已矣。”此之谓也。

或复难言:“说心,便与物对。心待物而彰名,无物,则心之名不立。如何可言吾心即是吾与万物所同具的本体?”答曰:汝所谓与物对待的心,却是吾所谓习心。习心者,原于形气之灵。由本心之发用,不能不凭官能以显,而官能即得假借之,以成为官能之灵明,故云形气之灵,非谓形气为本原,而灵明是其发现也。形气之灵发而成乎习,习成而复与形气之灵叶合为一,以追逐境物,是谓习心。故习心,物化者也,与凡物皆相待相需,非能超物而为御物之主也,此后起之妄也。本心无对,先形气而自存。先者,谓其超越乎形气也,非时间义。自存者,非依他而存故,本绝待故。是其至无而妙有也,则常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物以显。由本无形相,说为至无。其成用也,即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之以显,是谓至无而妙有。故本心乃夐然无待,体物而不物于物者也。体物者,谓其为一切物之实体,而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也。不物于物者,此心能御物而不役于物也。真实理体,无方无相,虽成物而用之以自表现,然毕竟恒如其性,不可物化也。此心即吾人与万物之真极,其复何疑?真极,即本体之异语。

如前已说,本体唯是实证相应,不是用量智可以推求得到的。因为量智起时,总是要当做外在的物事去推度。如此,便已离异了本体而无可冥然自证矣。然则如何去实证耶?记得从前有一西人,曾问实证当用什么方法。吾曰:此难作简单的答覆,只合不谈。因为此人尚不承认有所谓本心,如何向他谈实证?须知,克就实证的意义上说,此是无所谓方法的。实证者何?就是这个本心的自知自识。换句话说,就是他本心自己知道自己。不过,这里所谓知或识的相状很深微,是极不显著的,没有法子来形容他的。这种自知自识的时候,是绝没有能所和内外及同异等等分别的相状的,而却是昭昭明明、内自识的,不是浑沌无知的。我们只有在这样的境界中才叫做实证。而所谓性智,也就是在这样的境界中才显现的,这才是得到本体。前面说是实证相应者,名为性智,就是这个道理。据此说来,实证是无所谓方法的。但如何获得实证,有没有方法呢?应知,获得实证,就是要本心不受障碍才行。如何使本心不受障碍?这不是无方法可以做到的。这种方法,恐怕只有求之于中国的儒家和老庄以及印度佛家的。我在这里不及谈,当别为《量论》。

今世之为玄学者,全不于性智上着涵养工夫,唯凭量智来猜度本体,以为本体是思议所行的境界,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境界。他们的态度只是向外去推求,因为专任量智的缘故。所谓量智者,本是从向外看物而发展的。因为吾人在日常生活的宇宙里,把官能所感摄的都看作自心以外的实在境物,从而辨识他、处理他。量智就是如此而发展来。所以量智,只是一种向外求理的工具。这个工具,若仅用在日常生活的宇宙即物理的世界之内,当然不能谓之不当,但若不慎用之,而欲解决形而上的问题时,也用他作工具,而把本体当做外在的境物以推求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们须知道,真理唯在反求。我们只要保任着固有的性智,保者,保持。任者,任持。保任即常存之,而无以惑染或私意障碍之也。即由性智的自明自识,而发见吾人生活的源泉。这个在我底生活的源泉,至广无际,至大无外,至深不测所底,至寂而无昏扰,含藏万有,无所亏欠,也就是生天生地和发生无量事物的根源。因为我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原来不二。所以,我们凭着性智的自明自认才能实证本体,才自信真不待外求,才自觉生活有无穷无尽的宝藏。若是不求诸自印度佛家唯识明自认的性智,而只任量智,把本体当作外在的物事去猜度,或则凭臆想建立某种本体,或则任妄见否认了本体,这都是自绝于真理的。所以我们主张量智的效用是有限的。量智只能行于物质的宇宙,而不可以实证本体。本体是要反求自得的,本体就是吾人固有的性智。吾人必须内部生活净化和发展时,这个智才显发的。到了性智显发的时候,自然内外浑融,即是无所谓内我和外物的分界。冥冥自证,无对待相,此智的自识,是能所不分的,所以是绝对的。即依靠着这个智的作用去察别事物,也觉得现前一切物莫非至真至善。换句话说,即是于一切物不复起滞碍想,谓此物便是一一的呆板的物,而只见为随在都是真理显现。到此境界,现前相对的宇宙,即是绝对的真实,不更欣求所谓寂灭的境地。寂灭二字,即印度佛家所谓涅槃的意思。后仿此。现前千变万动的,即是大寂灭的。大寂灭的,即是现前千变万动的。不要厌离现前千变万动的宇宙而别求寂灭,也不要沦溺在现前千变万动的宇宙而失掉了寂灭境地。本论底宗极,只是如此的。现在要阐明吾人生命与宇宙元来不二的道理,所以接着说《唯识》。体用论一、赘语

此书之作,专以解决宇宙论中之体用问题。宇宙实体,简称体。实体变动,遂成宇宙万象,是为实体之功用,简称用。此中宇宙万象一词,为物质和精神种种现象之通称。体用之义,创发于《变经》。参看《原儒》《原内圣篇》。《易经》,古称《变经》,以其阐明变化之道故。晚周群儒及诸子无不继承大易,深究体用。《易经》亦称《大易》。大概儒家未甚离孔子本旨。亦未能不离也,此不及详。诸子百家著作当甚宏富,其于体用问题有无专论,今无从考。司马谈言“六艺经传以千万数”,据此而推,诸子皆大学派,其书决不少,而皆亡灭。王船山痛恨秦人毁学。惟道家有《老庄》残篇可寻。老庄言道,道即实体之名。犹未有真见。略举其谬:老言混成,归本虚无,其大谬一也。参看《原儒》《原内圣篇》。老庄皆以为道是超越乎万物之上。万物一词,包含天地与人在内。《天下篇》称老与关尹皆主之以太一。太一者,绝对义,即指道而称之也。老虽反对天帝,而以道为绝对,为万物之主,则近于变相的天帝。庄子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耳。”若有二字,虽故作疑词,而其实意与老氏不殊。倘真知体用不二,则道即是万物之自身,何至有太一、真宰在万物之上乎?此其大谬二也。明乎体用不二,则一粒沙子的自身便是大道昭著。沙子乃至大无外,而况人乎?庄子叹人之小,良不悟此。道家偏向虚静中去领会道,此与大易从刚健与变动的功用上指点,令人于此悟实体者,便极端相反。故老氏以柔弱为用,虽忿嫉统治阶层,而不敢为天下先,不肯革命。此其大谬三也。道家之宇宙论,于体用确未彻了。庄子散见之精微语殊不少,而其持论之大体确未妥。庄子才大,于道犹不无少许隔在。

晚周诸子略可考者,惟道家。《墨子》书虽大半亡失,而由《天志》之论窥之,可知其于宇宙论不相干也。惟惠子书全亡,可惜耳。

有问余者曰:“公之书以体用不二立宗,然只说实体变动而成功用,却未说明实体是何等性质。”余答之曰:实体变动而成功用,只有就功用上领会实体的性质。汝今应知,功用有精神质力等性质,此即是实体的性质。何以故,实体是功用的自身故。譬如众沤有湿润与流动等性质,此即是大海水的性质,以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故。汝若欲离开功用而别求实体的性质,此种迷误便如欲离开众沤而别求大海水的性质。将无所得。功用以外无有实体,向何处求实体的性质?譬如众沤以外无有大海水,向何处问大海水的性质?不获已,而任想象,则将如般若家说实相寂灭,大有诸师说真如无生、无造、如如不动而已。汝若彻悟体用不二,当信离用便无体可说。倘复狐疑,当给汝三十棒。禅师激发人,辄以棒击之。

此书实依据旧撰《新唯识论》而改作。《新唯识论》简称《新论》。《新论》有两本,一、文言本,写于病中,极简略。二、语体文本,值国难,写于流亡中。此书既成,《新论》两本俱毁弃,无保存之必要。余年将见恶,始向学。《论语》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读书与用思,久坐不起以为常,夜少睡眠,遂至神经衰弱过度,遗精病甚厉。四十至五十二岁长期中,每日禁说话。话至十句左右即遗精。后乃屏书册,省思虑。五十三四,遗精之患渐灭轻。直至六十五,始全无此患。平生不敢著书,偶有小册,皆随便为之。《新论》语体本草于流亡中,太不精检。前所以印存者,则以体用不二之根本义存于其间耳。今得成此小册,故《新论》宜废。余之学宗主《易经》以体用不二立宗。就用上而言,心主动以开物。此乾坤大义也,与佛氏唯识之论根本无相近处。《新论》不须存。

此书《佛法》上、下两章,衡论大乘学,于空宗尤详。余平生之学,本从大乘入手。清季义和团事变后,中国文化崩溃之几兆已至,余深有感。少时参加革命,自度非事功才,遂欲专研中国哲学思想。汉学、宋学两途,余皆不契。求之六经,则当时弗能辨窜乱、屏传注,竟妄诋六经为拥护帝制之书。余乃趋向佛法一路,直从大乘有宗唯识论入手,未几舍有宗,深研大乘空宗,投契甚深。久之,又不敢以观空之学为归宿,后乃返求诸己,忽有悟于《大易》。而体用之义,上考之《变经》益无疑,余自是知所归矣。归宗孔子。然余之思想,确受空有二宗启发之益。倘不由二宗入手,将不知自用思,何从悟入《变经》乎?此书于佛法较详,所以自明来历耳。吾学之所从来与经历,曰来历。《大般若》观空,《大般若经》,空宗所宗之根本经典也。甚深复甚深,空得彻底。《大易》观有,甚深复甚深,有极其妙。《易》有《观卦》及《大有卦》。《观卦》言观生,生生不竭,所以为大有。空有二种观,乃是人类智慧发展到最高度,能综观、深观宇宙人生,才有空或有之两种认识耳。人生殉没于小己的种种私欲中,如蚕作茧自缚,和蛛造纲自锢。欲其认识到宇宙人生本来空,此事谈何容易?世有小知,闻空而谤佛,多见其不知量也。不自知其分量。空,并非由主观幻想。陶诗云:“人生本幻化,毕竟归空无。”余相信个别的物,至大如天地,终当坏灭耳。就个体上说空,佛氏一毫不妄语。

或有问言:“承认宇宙人生是实有,此乃世间常识所同然。哲学家之宇宙观,亦皆根据常识。然则《大易》观有,固与哲学不异乎?”答曰:否、否、不然。汝若于此不辨,不独侮圣言,正恐断绝慧眼。圣人所观之有,乃宇宙人生天然本有之真际。圣人直观合于全体大用,全体谓宇宙实体,大用谓实体变成大用。万物本来皆与宇宙同体同用,唯圣人能与体用亲合耳。视天地万物为一己,忧患与同,而无小己之迷执。“坦荡荡”与大化周流。“坦荡荡”见《论语》。哲学所明之有,鲜不为世间颠倒所执之有,可与圣学并论乎?

此书自注,似嫌过繁。然与其失之简,宁可失之繁。《姚江学案》中有“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二语。向见聪明人皆自以为易解。吾知其必不解,因诘之曰:体用二名,随处通用。此处说体用,以何名体,以何名用?上语两即、下语两即,是重叠言之欤,抑上下各有意义欤?其人哑然不能答。北大昔有一高材生,曾见余谈禅家作用见性,称引禅语甚多。余诘之曰:何谓作用,何谓性?云何于作用见性?此子惶然。余教学年久,深知学子习气。余承先圣之业而演之,不敢不尽心。世不乏好学深思之士,当不怪老夫好烦琐也。

有谓长注宜置正文以外,毋隔断文气。余未采纳者,读书不求义解,只玩文气,则与不读等耳。

……

夏历丁酉初冬公元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日熊十力识于申江观海楼。

丙申秋,起草《体用论》一书。旧患血管硬化、心脏病皆触发,又感脑空,中医云血亏之故。友人劝停止写作。余感其意,答以《万物》一首:

万物皆舍故,吾生何久住。志业半不就,天地留亏虚。亏虚复何为,岂不待后人。后顾亦茫茫,嗟尔独自伤。待之以无待,悠悠任天常。噫予犹御风,伊芒我亦芒。

附注:志业半不就早年有志乎仁为己任,忽忽遂衰,心所欲述作者,皆不获执笔。天地留亏虚古志云:“天下满西北,地不满东南。”按吾国西北多高山蔽天。天失其高明,即亏虚也。东南濒海,患卑湿,是地之亏虚也。天常天者,自然义。常,谓理则。噫予犹御风庄子称列子“御风而行”,言其待风,即未能无待也。庄子云:“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芒,惑也。予衰矣,未能演易,期待来贤。如列子之御风,是伊芒而我亦芒也。人生固有不容己于芒者乎?二、明变

古代印度佛家把一切心的现象和物的现象,都称名曰行。行字含义有二:第一,迁流义;第二,相状义。彼以为心和物的现象是时时刻刻在迁变与流行的长途中,故者方灭,新者即起,谓之迁变。故灭新生,相续无绝,因说流行。不是凝然坚住的东西,所以说迁流义。然而心和物虽是迁流不住,而亦有相状诈现,譬如电光一闪一闪诈现赤色相,所以说相状义。物的相状,是可感知。心的相状,不可以感官接,而可内自觉察。因为心和物具有上述两义,故都名为行。这个命名甚谛,我亦采用之。

佛家对于一切行的看法,盖本诸其超生的人生态度。超生谓超脱生死,犹云出世。见《慈恩传》。彼乃于一切行而观无常。观者,明照精察等义。无者,无有。常者,恒常。观一切行,皆无有恒常。申言之,于一切物行观是无常,于一切心行观是无常,故说诸行无常。唯作此种观法,方于一切行无所染着,得超脱生死海。此佛氏本旨也。佛氏说世间是一个生死大海。人生沦溺于其中,可悲也。所以佛家说无常,即对于诸行有呵毁的意思。本论谈变,明示一切行都无自体。此与佛说诸行无常旨趣似相通,而实有天渊悬隔在。佛说一切行无常,意存呵毁。本论则以一切行只在刹那刹那、生灭灭生、活活跃跃、绵绵不断的变化中。绵绵者,相续貌。刹那刹那皆前灭后生,不中断故。依据此种宇宙观,人生只有精进向上,其于诸行无可呵毁,亦无所染着。此其根柢与出世法全不相似也。生灭灭生者,言一切行都是于每一刹那方生即灭、方灭即生也。

如上所说,心物诸行都无自体,宇宙唯是变化密移、变化二字,以后省言变。新新而起、故故不留,岂不奇哉?今有两大问题待解答者:一、有能变否?二、如何成功此变?先谈第一问题。余以为,宇宙实体不妨假说为能变。云何知有实体?以万变不是从无中生有故。犹如众沤,非无大海水可得起故。众沤以比喻万变,大海水以比喻实体。无能生有,理定不成故。吃紧。且世间计无,约分二种:曰别计无;曰总计无。总计无者,如计太虚空空洞洞,是谓之无。为此计者,乃大迷妄,不足据也。大虚含容万有,故有相不异于虚,虚相不异于有,元无二相可分。相者,相状。二相谓虚与有。而世俗妄计有一大空无之境,字以太虚。非甚迷妄,孰信之哉?故总计无,全无是处。别计无者,谓于一一事理,或时计为无。如我避寇入川,平日所有的书,现在一本也未带着。我每欲看某书却不可得,此时便说某书是无。又如古今学者所说许多道理,吾人对于某种道理自加思考却信不及,便谓某种道理是无。凡此等计,都属于别计无。颇有人说,别计无并不是果无。如某书不在手边,犹不能谓之无,此书或在另一地方是有。又如某种道理,某甲信不及,便说是无,或由某甲智力短浅,不见此理,然而此理确不是无。这种说法,我认为是偏见。如某书纵在他处是有,而克就我手边说,确实是无。又如以道理论,固有许多人因不明道理而妄计为无,却也有许多道理竟是古今愚妄之瞽说,而实际确无此理。如昔者贫民以服事剥削者为当然,在今日则公认为无是理。此种例子正不胜举。所以总计无,是有其所谓无,未可斥以无据。唯总计无,即以为有所谓太虚,本来空洞无物。而从无生有之幻想,每原于此。是乃妄情虚构,不得无辨。从来持虚无论者约分两派:曰极端派;曰非极端派。非极端派者,一方面依据常识,不否认宇宙万象为实有,但未能透悟本体,而妄计有生于无。魏晋玄学之徒,多属于此派。其说盖自老子启之也。张横渠以太虚名天,气化依之起,亦有生于无之论。极端派者,不独违反正理,亦且大胆去违反常识。其不承认宇宙万象是实有,即违反常识,更不承认有本体,即违反正理。此派之说,无体即无用。其见地虽迷谬,而持论很一贯。此等思想,中国一向无人倡导。在印度古时有主张一切都空的空见外道,佛家经籍力斥破之,不稍宽纵,甚至说宁可怀我见,如须弥山大,不可持空见而自高慢。人皆知佛氏千言万语都是破除我见,而对空见外道却如此说法,可见佛氏以空见为邪迷至极,故嫉之严也。总之,宇宙全是真实弥满,恒久不息。学者不可堕虚无而兴戏论。

还有许多哲学家承认宇宙万物是客观存在,但不肯承认有实体,甚至厌闻本体论。实体与本体二名,虽有一字不同,而其义则一也。本者,言其本来有故,亦即是万物的自身。实者,言其真真实实。此与印度古代无因论者,同为浅见。余以为宇宙有真源,万有非忽然而起。譬如临大海岸,谛观众沤,故故不留,新新而起。应知一一沤相,各各皆以大海水为其真源。尼父川之上叹,睹逝水而识真常。神悟天启,非上圣其能若是哉?如只承认宇宙万象为实在,而不承认有本体,便如孩儿临海岸,只认众沤为实有,而不知由大海水变作一一沤。此在孩儿固不足怪,成年人而持此见,非愚痴之极乎?智者穷神知化,取譬斯近;凡愚长迷不悟,可悲也已。

有问,本礼具何等义?答曰:略说四义。一、本体是万理之原、万德之端、万化之始。始犹本也。二、本体即元对即有对,即有对即无对。三、本体是无始无终。四、本体显为无穷无尽的大用,应说是变易的。然大用流行,毕竟不曾改易其本体固有生生、健动,乃至种种德性,应说是不变易的。上来略举四义,学者虚怀默究,不患无脱然超悟时也。“本体显为”之显字,是显现义。

复次,前文已云,不妨假说本体为能变。还要补充一段话。此能变一词的能字,只是形容词,并不谓有所变与之为对。如果说,由能变造起所变,必将以能变为超脱乎所变之上而独在,不惟同于宗教拟人之神,更有能所对峙不得圆融之大过。须知,实体是完完全全的变成万有不齐的大用,即大用流行之外无有实体。譬如大海水全成为众沤,即众沤外无大海水。体用不二亦犹是。夫实体浑然无象,而其成为用也,即繁然万殊。故从其成用,而赞为能。实体所以名能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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