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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0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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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舒广

出版社: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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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卡农

沉默的卡农试读:

序言:真实的谎言

我最初想把题目写成“她预设的生活就是生活本 身”,但是似乎看起来太长,又有一些拗口。我去倒了 杯咖啡准备坐下来好好写下去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 还是来一个掷地有声的题目,于是我想到另外一个题 目:真实的谎言。

老大(在生活中我一直这样叫她)说信任我,让我 来写这本书的序言。 我不是什么知名人士,除了念了三 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硕士,干的一直是新闻工作。我 为人家写序干过两回,头一回是我研究生同学的诗集, 第二回就算这个了。在人家的书前面写一段话,你又不 是什么知名人士,那接下来只有一个原因, 她们大概真的是信任你,她们相信你会认真对待她们的作品。

在生活中,我们是要好的朋友。她有很多朋友,跟各种人打交道,也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她的朋友圈如 果全走到一起来的话, 你会发现她就像在跟联合国的人 打交道一样,政府官员、文人墨客、商界人士……我曾 经说你让我跟这么一大堆人不停地转换角色,我宁愿不 活了。 她说她从前也是一个害羞的人,都是让生活给逼 出来的。

尽管她把这么多时间分给了众人, 她还是有自己的 小角落, 她爱听音乐, 她爱写文章(连诗歌她都去尝试 了一把,那东西我从来不碰)。她有很多故事可以写, 她阅人无数,如果她想要写的话。

好了,下面我要开始说我对于她小说的认识。

王尔德在其艺术理念里曾经精彩论述过生活与艺 术,他说,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这不仅仅是由于生活的模仿本能,而且是因为以下这个事实:生活的自觉目标是寻求表达,而艺术给它提供了某些美妙的形式,通过这些形式,生活便可以展现自己的潜能。

与其说是艺术挑中了张舒广,倒不如说是生活挑中了她,说得更直接一点,她需要通过这种表达来展现生 活的潜能。生活到底有什么潜能呢?答案其实就在我们 自己身上。

生活在她身上也可以说发挥出了巨大的潜能。从前 她是一名教师,她从湘潭来到中山,在一所偏僻的有待 发展的学校里,她和一群小不了她几岁的学生们待在一 起,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悄悄地蛰居在那里。那时她一 无所有,拥有的只有纯真和激情。她开始写的是散文, 人年轻的时候有很多额外的情感要表达,很多人选择谈 无数次恋爱,有些人把情感寄托在其他事物身上,比 如,赌博、养狗、流浪、吃东西……每个人都像有恋物癖一样,必须找到能够附会的东西。她选择了写作。她 的那些写作最后以一本散文集《想偷懒的鱼》出现,在 那本集子里她展现了一个还没长大的少女的种种情怀。

随后,在她的黄金年代,也就是我们的黄金年代,她和我们一道不约而同地被生活所虏获,原因再简单不 过:我们需要活下去。当然,在这过程之中,这就像是 和魔鬼订下的契约一样,魔鬼给了我们一个诺言,说, 你只需要努力活着,就会赢得美好的生活。我们就简单 地把灵魂交了出去,魔鬼把我们投到了生活的洪流中, 并给了我们一个美丽的诺言。这个时间不多不少,二十 年,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

二十年之后,我们从魔鬼那里要回了自己的灵魂, 现在,我们回望我们走过的路时惊异地发现了生活的本 质。事实上,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场真实的谎言。

现在,她要把这个真实的谎言写出来,生活在她那 里成了虚构的部分,小说成了真实的存在。

舒广笔下的人物可以说大多被生活掏空了,《第六 个孩子》里的小美,《上帝是个女孩》里的余小清,《谁是谁的一生》里的王老师、婧婧、小怡,她们哪一 个不是对生活抱有希望,到最后却又被生活打得落荒而 逃的人。

我们和她们,真实与虚构其实都是一体的。唯有纯 真年代回不去了。当《铁皮鼓》里的孩子还保有童真之 时他一直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一旦觉醒,看清了事 物的本质,当他看到的全部都是谎言的时候,他也就长 大成人了。

后来, 我们的老大也像《铁皮鼓》里的孩子一样长 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人, 她终于看清了生活的本来面 目, 她开始伤心地揭开生活的伤疤,每一个伤疤都是她 或者说就是我们的成长印迹。

到底是成为那个拒绝长大的孩子,还是置身于强大 的生活成为一个无趣的成人, 我们几乎没什么选择的余 地, 我们无一幸免地都会长大,但至少我们可以在小说 的世界里冲破那条真实与虚构的界线。

我是在她成为长大的奥斯卡时认识她的。那时我是 副刊编辑, 我编她的散文。但是我发现她对于生活的理 解已经不需要散文来承载, 她用更多的更强大的东西去 揭示。我提醒她,你应该去写小说。因为只有一个敏锐的在生活里打滚的人才可以更深刻地把握生活的本质。 她笔下的生活真实到触目惊心,她还原出来的生活本身 就是一场巨大的谎言,身在其中的人只能在滚滚洪流中 连滚带爬地跟着时间飞奔,驻足之间,嘴角含着苍白的 一笑来一个惊鸿一瞥,回望一下走过的斑斑足迹,继续 跟着人流走了下去。

她笔下的人物,你不用去猜她是张三,还是李四,你不用去对号入座,她笔下的人物就是我们自己,就是我们每一个在生活里打滚的人,我们曾经天真烂漫,还 和魔鬼订了个协议,交出了自己的灵魂。而最后我们都像余小清她们一样用自己证实了生活就是一场盛大的谎 言。我们的老大她不过是撕开了魔鬼的面纱而已,我们就是她笔下的余小清、小美、王老师、婧婧、小怡,没 有一个人可以逃离生活的宿命。

但是,我们起码可以嘲笑生活,可以调侃一下所谓 的生活,哎,上帝不过是个女孩呀。就像余小清最后的醒悟:

余小清坚定地相信,上帝一定是个女孩, 她温和,恬淡,天真,自由。余小清什么都不 愿意想,她只想当自己的上帝,活在自己的世 界里,像风一样自由。

这就够了。

直面惨淡的生活,我们成了我们自己,这是对抗真 实谎言的绝招。

最后,我想用我喜爱的顾城的诗歌《墓床》来纪念 我们长大成人——

我知道永逝降临, 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 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 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杨彦华2015年3月1日

沉默的卡农

余小余老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一条随时想偷懒却偷不着懒的鱼。而且人家也总叫她余余,因为把余小余这个名字念快一点,就简化成了余余,听到人家余余余余地叫,余小余就感觉人家叫的是鱼鱼!鱼鱼!鱼鱼!慢慢地,余小余想象自己是一条灵活无比的鱼,玩的时候游得飞快,懒的时候就停在水里发呆,哭的时候呢,眼泪反正在水里,也没人看得见。也是,余小余觉得自己根本都是不懂得哭的,就算心里想哭,眼泪也流不出来。

有趣的是,余小余的好友韦映月可是个超级泪包,她在某待遇很好的事业单位工作,平日里闲得发慌,于是有事没事就如林黛玉一般,拿条手绢不停地擦眼泪。韦映月当然有理由哭天抹泪,因为她离婚了,而且最近的这段新感情也跌宕起伏,不得安宁。

韦映月个子不高,不过一米五八,近四十的人了,身形还很好,娇小玲珑,有一种紧实的美感。一米六六的余小余站在她旁边,总觉得自己简直是高大威猛。余小余和韦映月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却成了朋友。那是因为,韦映月是个很纯粹的女人,任何事都可以不理,唯有爱情至上。在如今这个社会,这种琼瑶版的女人有点盲目,余小余老笑称她为“感情专业户”,刚认识时还觉得她挺搞笑的,不会上网不爱逛街,成天就围绕着爱情生生死死的,和好朋友煲电话粥或是腻在一起时的话题也绝大部分是所谓的爱情感觉。余小余在这方面相当自我,她一想起网上把琼瑶称为“穷摇”就想笑,再严肃的爱情理论都没了深情款款的感觉,变成好玩的了。所以余小余懒得和她谈这些很不实际的虚无东西。好在韦映月聪明而且悟性高,不功利不势利,对朋友忠心耿耿,这让余小余这种憨宝很有安全感。而韦映月也觉得余小余那点傻乎乎的古道热肠和口无遮拦以至于随时腹背受敌的个性,让她很担心她冲锋陷阵时的自我保护能力,总有种心疼和照顾她的冲动。

今天上午余小余要去谈公事。“我不是鱼,我是余小余。”出发前余小余照例提醒自己。香港方的中国地区行政总监邓生是个六十几岁的老先生,见到他,余小余心里很怜悯地感叹,哎哟哟,七八年前见他还神采奕奕的,现在老得皮打褶,头顶都稀疏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全国各地飞来飞去没个安稳地儿,人生真是折腾啊。寒暄坐定不久,刘业雄来了。余小余很烦遇到像刘业雄这样的政府官员,水平不怎么样,还自以为是得很,办事的出发点永远只为自己的方便和利益。余小余已有心理准备,刘业雄今天肯定是帮着邓生来处理科技中心这件事的。邓生说话办事有一种有模有样的港派作风,他微笑着说:“今天呢,把你们中心的负责人请来,是因为我们得到刘局长的同意收回中心,他非常支持,所以细节上请你们配合,我们需要了解情况,才能作出更正确的决定。”余小余点头,表态说需要了解情况我们会尽力提供。邓生接着话锋一转,措辞尖锐些,脸上却仍微笑着说:“中心要不要关停,我们现在还不能说,要分析一下现有条件再决定,但是,你们业务能不能开展要向我们请示,你看,去年还在经营,也不请示,这样就不令人满意了吧。”余小余一听就明白了,刘业雄这帮官员根本没有考虑下面员工团体的权益,而对财雄势大的大老板趋炎附势,把中心顺手给扔了。刘业雄附和着说:“邓生说得对,当初的业务让你们暂停你们也不听,这个责任谁负啊?”一听这话余小余就很火,反驳道:“我们一天没收到正式文件通知,一天就要开展业务,不然,单位怎么运作,这帮员工怎么生存?如果停办,得按照法律来处理,全是你们的员工,还得找你们负责!”一想到单位职工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把中心办出点效益来,就有人跳出来搞搞震,不仅说三道四,还全然没把职工们的利益放在考虑的因素里,好像他们全是不在局子里的棋子,而是棋盘上拿去冲锋后被收拾吃掉的子儿。刘业雄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说:“也不能这样讲,我们是不管了的。我下午还有工作,我先走了,你们按邓生的要求来办吧。”心不在焉的刘业雄无心斗嘴,手里拿着下午局里组织的全市大会筹备稿,摸了摸自己的秃顶,急匆匆地走了。接下来的谈话余小余始终很配合,在强势的有钱佬集团面前,一个小小的中心太弱小了。随他们吧,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只要保障了职工的权益,正常业务坚持办下去,其他的余小余懒得再过分操心了。再说操心也未必就能扭转些什么,有时就是命运弄人,说不定有得有失呢。

从会议室走出来,余小余迅速从工作状态中拔出来,嘴角一扯,自己傻笑了一下。余小余觉得这个办法无比好,工作生活得分清楚,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啊。一看表,十二点了,是去跳肚皮舞的时候了。打了个电话给韦映月,问要不要接她。韦映月自从和前夫刘小林离婚后,便天天开摩托车上班,汽车就归刘小林用。从翡翠花园的家开到工作单位蛮远的,特别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娇小的韦映月开着那台白色女款摩托车,在穿梭不停的汽车流里,简直就是只小蚂蚁一般。所以,一般情况下和韦映月外出,余小余能接送就接送。哪知韦映月开心地说:“今天和阿风一起,不去跳舞了。”余小余打趣道:“牙掉了,太酸了。”阿风就是韦映月倾尽全力去爱的那个人,他还没离婚,所以,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韦映月总是特别珍惜,她把他看得很重,老想着以后要和他结婚。不过,余小余可不看好,旁观者清,男人总是不愿意打破一种平衡来获取另一种类似的享受,他们最懂得权衡,就算金钱上多付出些,也不会轻易去离掉一场除了爱情还有很多物质因素和关系因素的婚姻。中国人的婚姻太紧密了,像一个综合单位,人财物事,没那么容易说撇清就撇清的。爱情只是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因子,遇到冲突时,只能忽略不计。也是,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爱情,对于中年人来讲,并不是开心的必要条件,最多只是个充分条件吧。

余小余平日里做做瑜伽跳跳舞,生活很积极。她体力不错,跳一个钟完全不成问题。余小余特别喜欢运动后的满足感,有一种健康的疲倦,这疲倦不仅不会让人松懈下来,反而让人更有干劲,精力充沛,睡眠香甜,像只上了弹簧的跳跳蛙,随时可以蹦 起来。

舞刚跳完,朱局长的电话打进来:“在哪儿?去不去运动?”朱局长的运动就是走路,在体育场的环形跑道上,甩着手猛走豪走,像个移动着的变形金刚似的。余小余说:“刚跳完舞,哪还有干劲?你先走几圈,我再来。”余小余最信任和依赖朱局长,在他面前,余小余完全展现自我的本真,想如何就如何,最好的和最坏的性格脾气都不用掩藏,比如任性地喊朱局长为老朱头,他也不怒。这让余小余很舒服,犹如一片茶叶完全在水中伸展旋转,自由极了。而且,最难得的是,他总能教给余小余一些为人处事的方法和道理。四十过半的朱局长历经社会风云,人极聪明,明察秋毫,自是给了余小余很多好的建议和意见。余小余自从任了个不大不小的颇具挑战性的主任后,也掌管着几十号人,上要面对各种领导,下要面对员工,也要打理不少让人头疼和为难的事儿。这些事情她都问问老朱,他反应快,口才好,点子多,善于拨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而直揪关键处,说出的道理让人一听就明。余小余汲取着他的经验,越来越游刃有余了。

余小余想着老朱的好处,车子很快就到了体育场。老朱正扬着头,带着凶悍的表情疾步猛走,气宇轩昂的样子傻极了。余小余忍住笑,扬手叫他:“老猪!老猪!”老朱一见余小余,笑成一朵花:“小猪!怎么这么慢!”老朱很欣赏余小余,常表扬她善良聪明,最重要的是快乐阳光得不得了,成天乐得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愁柴米油盐似的。余小余发现很多人都是喜欢她这一点而和她做朋友的,她成天乐呵呵的,感染着充满职业疲倦感和生活倦怠感的人。这也让余小余很自豪,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当然是件好事啦。人真是很奇怪的,余小余二十来岁时成天忧郁,忧伤到底后,慢慢反弹起来,越来越快活了,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快乐了,反正耐受力强了,自己觉得应该快乐,就稀里糊涂地快乐起来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老朱成天在政府机关里,看惯钩心斗角,阅人无数,直率单纯的余小余就像一阵清风,带着些无伤大雅的自以为是,吹得老朱犹如大热天喝冰水,清凉入心,一来二去的工作接触,使两人慢慢成了朋友。

余小余拍拍老朱的肚子:“哎呀,似乎有点减肥效果。”近点一闻,一股酒气:“又喝多了!”老朱这人很实在,应酬喝酒从来都率直,说喝就喝,又能搞气氛,所以经常烂醉,这点余小余是很反感的。余小余鄙视地说:“你别以为酒桌上的真诚用处有多大,醉话过后几句能当真的?要是我啊,酒醒了都不好意思和别人联系。身体伤了就不能逆转了,你看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再喝下去都残了。”老朱嘴里说着“那是那是”,但余小余知道他心里只认同一半,下次他还是一样喝个醉醺醺的。政府官员们常常是这样,一边摇头表示应酬太多推不了啊,一边又投入地吃吃喝喝。老朱他们几乎天天在外吃饭,有时一餐饭跑几摊,搞得好像日理万机似的,特像回事。老朱摸摸喉咙,干咳几声,说:“嗓子又疼了,不舒服,困,老想睡觉。”“谁让你成天酒啊酒的,又不锻炼,你以为你二三十岁啊!糟老头!”余小余毫不留情地批判他。余小余总结认识的这些三四十岁的官员们的共通点,就是都有点儿不大不小的权,又有点儿三脂尿酸高或胃肠炎之类可大可小的病,常觉得生活之累,还有点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觉。总说做官多么虚伪,又挖空心思想当更大的官儿。其实了解他们多了,余小余越来越觉得社会复杂。他们既不像电视里演的某些正面角色那么高大,也不见得个个都是贪官污吏,歹毒恶劣。他们也有很多普通人的心思,也有心软善良的一面,只是入了官场,就如进了旋转木马的转盘,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跟着旋啊旋,头晕眼花也好,而企图像在平地一样站稳的想法完全只是徒劳。

老朱擦了把汗,顺手就掏烟。余小余手当扇子夸张地扇,嘟嘴瞪眼地表示反对。老朱笑眯眯地说:“一根,就一根。”余小余也不坚持,心想,老朱活到四十几岁,也是受尽委屈和辛苦,有点坏习惯也算自己放任一下吧,人要是活得太有规则了,也许太拘束了。老朱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长吁一口气,感慨地对余小余说:“哎,你看看有趣不,我有个朋友,从部队转地方,让他当局长他不干,他跟组织上说,给他当个调研员好了,他告诉我说,非领导职务不用操心啊,不想费那个神。反正工资福利都有,闲下来,种种花打打牌,放松放松,那才舒服。”余小余打趣道:“那要不你也转非吧!”老朱沉默一会儿,摇摇头,表情淡下来,声音低低地说:“我哪转得了哦!唉!”余小余一下子体会到老朱情绪的转变,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抚。她知道老朱的负担,不仅有老婆孩子,外地的兄弟姐妹、大姑小叔们都靠他谋个工作开个门店办个事情什么的,如果没有这个领导位置,很多事他是办不到的。其实他太舍得付出了,以至于忙碌了大半辈子,都还没能忙完,帮完同辈,又要帮下一辈,给刚大学毕业的找工作,给准备考大学的找学校,总之像个办事机器一般。他心里的那些压力负担、那些苦处,是不可能向任何人倾诉的。他只能上足发条,每天精神抖擞地冲锋。老朱呆呆地看着前方,出了一会儿神,又笑了,对余小余说:“要不再运动一下?走两圈?”余小余点头,跟着他快活地边走边跳,伸伸手扭扭腰,说说笑笑地围着跑道聊了一路。

麻将桌上,余小余手忙脚乱地摆牌,主管中心的陈书记开始逗她:“快点!快点!不然算你大相公!”余小余学会打麻将不久,经常多牌少牌,只是图个乐子而已。陈书记玩麻将一般是50、100元或100、200元买码三四个的玩法,有时杠一个或是自摸中一两个码就上千了。陈书记说:“我有帮老板朋友打麻将,没打完的全是码,哎哟哟,输赢好大,刺激吧?”余小余初时见到钱这样飞来飞去挺恐怖的,但朋友间这样说说笑笑地玩玩,那钱也是兜兜转转在大家之间转,没什么太大的输赢,也就释然了。余小余今天手气不错,边张三万自摸都摸到了,还中了一个码,正洋洋得意间,韦映月的信息来了:“陪我!我不想活了!”余小余一激灵,心想坏了,韦映月肯定喝醉酒了。这些日子,阿风开始对她不冷不热,主要是觉得韦映月对他的依恋太多,天天做饭等他去吃,可是他时不时还要回家和老婆孩子一起吃饭。这不但让韦映月失望,简直是让她绝望。韦映月于是经常性地一个人喝闷酒,愁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一哭就胡言乱语,痛苦万分。余小余非常理解韦映月的心情,但不赞同她的方式。为什么要以折磨自己的方式来平衡对阿风的爱?阿风变了,不再想和她结婚,那是他的事,韦映月要做的,应该是接受这种变化,做个选择,要么就这样好下去,享受情投意合的两性关系,别想着要婚姻;要么,如果对于没有婚姻的关系感到罪恶,那就一刀两断,痛彻心扉都要斩断。余小余当然知道韦映月不能接受地下关系,当初韦映月答应阿风猛烈的追求时是以婚姻承诺为条件的,哪知阿风的老婆极尽温柔体贴挽回,阿风吵着离婚离不掉后,两夫妻关系似乎还好转了,这下就更冷落韦映月了。可是,尝过美妙滋味的韦映月怎么放得下呢,她是奋身出去爱了,离开前夫和孩子,可是,当韦映月感情升温后,阿风就明显降温了。韦映月恍然大悟后,迟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每天情绪起伏不定,像个不定时的炸弹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几时会爆发。

余小余马上回个信息:“等我!”然后打电话叫来单位的副主任顶手打麻将,开着车赶到韦映月的住处。韦映月打开门,眼神涣散地看了一眼余小余,也没说话,歪歪扭扭地转身,披头散发地重重倒在沙发上,脸上泪痕斑驳。余小余轻叹一口气,心想几时她才能走出来啊。韦映月看起来也算是厉害角色,颇有些辣味,骂起人来道理一串串,可愣是在感情上反复无常地自我伤害。余小余把韦映月背到卧室里,扯过被子盖上,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愤意说:“你这样子有用么?他舍得为你花钱,为你办事,他也确实在感情上依恋你,这都是事实,但现在他离不了婚,你哭也没用。你要保持这种关系,你就得接受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要不你就斩草除根———分手。选择项清清楚楚,必答题,你回避不了。”韦映月哀怨的眼神直呆呆地看向前方:“我就是爱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能和他结婚的,我一直以为肯定会和他结婚才和他开始的,他之前是这样说的。现在他变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余小余无语,心想,道理都讲过一百遍了,韦映月一时很清醒,说会作出个决定,一时又和自己耍赖,说反正就是爱他,不知道怎么办。这些话余小余听得既怒其不争,又十分同情。唉,绝大多数的女人都会这样吧。丢不开放不下,爱到无法自拔时,便自伤自弃,连正常的日子都过不下去。

余小余安顿韦映月睡下便回家了。路上,余小余听着极喜欢的那曲无比冷静充满规则却让人迷醉的乔治•温斯顿钢琴版巴哈贝尔的《D大调卡农》。余小余喜欢其对《D大调卡农》的御简如繁,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声部直到最后的融合,那么纯净而沉静。事实上,每当心烦意乱或是了无趣味的时候,余小余就会静下来听这曲音乐,仿佛它是个最隐匿却又无比忠实的朋友,灵动地盘桓于余小余的思想周边,随时亲切地现身,用美好温柔却又不容置疑的劝慰果断安抚余小余的情绪。余小余手指轻敲着方向盘,心里冷笑,男人们大概都是这样子的吧。当初他是真心实意地想离婚娶她,后来爱情保鲜期一过,就懒得耗费巨大的成本来破坏现有的婚姻状态了。那不过是一种平衡而已,娶了,并不是多爱;不娶,也并不是不爱。爱情这东西,真是个破烂,有人捡一捡还能显出点价值来,不捡的话,就确实只是一文不值的垃圾。二

三十几岁的人,对时间的流逝感受特别强烈。就像滑坡,在加速度下越来越快,追都追不赢。好像没多久就是中秋节,得吃月饼了,没多久又要过年了,那些听起来蛮喜欢的歌曲,忽然发现其首次唱红已是十年前了。

今年,余小余最劳心费神的事就是和省公司谈合作。去年,由于没有赶在行业会展之前谈成合作,单位损失很大,最大的一笔业务只能拱手让人了。所以,今年余小余铆足了劲,通过和省公司副总有渊源的广州某私营公司老总韦总的关系促成了这次会谈。出发前,余小余穿上了小西装和高跟鞋。老实说,余小余平时只喜欢平跟鞋或运动鞋加上休闲衣牛仔裤,车里总放着一双球鞋和一件T恤,有时吃完应酬饭回去前立马换了衣服再上车,这样的感觉让余小余很满意,仿佛从一种紧张状态迅速过渡到另一种轻松状态,转换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得无比潇洒,让人佩服。今天余小余老不情愿地穿着高跟鞋,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感觉一下子进入备战状态。

到了广州,对方的副总带着两个主任来接。见面寒暄,余小余真诚地说:“每次和你通信息,你的谦和礼貌都给我很深的印象,想象中你一定是个儒雅之人,果不其然啊。”副总笑了:“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漂亮啊!我以为你至少得四十岁呢。”这话夸得余小余乐了,但隐隐担忧对方会不会认为她还不够老练。余小余打起精神,挺了挺背,暗暗提醒自己等会儿一定要谈得比较有水平才行。

果真谈得非常顺利,余小余对于自己熟悉和有把握的业务总是能谈得有条有理,颇有说服力。对方不时点头,表示赞许。对于副总提出的问题,余小余面带自信地微笑着,将合作的方式和自己的优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对方的主任也越谈越觉合得来,高兴地说:“对,就是这样,我觉得完全可行。”最后,基本敲定合作,余小余心里有了底,知道这事是朝良好的态势在发展。

转眼谈到了中午,合作细节也基本谈出了个雏形。副总请余小余一行去吃饭。一路走,副总告诉余小余:“这事基本上就这么定了,分成比例也与其他合作单位一样,这对你们是比较有利的,但协议先签一年,毕竟是刚开始合作,需要有个磨合适应的过程。”余小余点头,说:“谢谢。我想我们一定能合作愉快的。”余小余暗叹副总的办事风格,既利落,又精准,把握得刚刚好。

一个月后,省公司走完内部的全部程序,约余小余签订协议。签订协议的当天聚餐,余小余喝醉了。省公司的老总是个大酒桶,喝酒像喝水一样,副总倒是不怎么能喝,脸红红的就差不多了。几个处长也是能说会道,劝酒劝得余小余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要说平日里的非公务应酬和朋友聚会,余小余基本上是不喝的,就算要喝,也只是敬到为止,断不会醉。余小余一直认为喝醉酒的女人十分不雅,失态,不严谨,容易出差错。余小余对醉酒的女人很怜悯,总觉得像蜗牛被人剥去了保护壳一样,身处弱势。但余小余对于工作中她认为重要的非喝不可的酒,还是有一种为工作而喝的豪情的。今天,余小余在友好的气氛中喝下了不少红酒。最后,当大家尽欢而散的时候,余小余强拧着步履貌似沉稳地迈出酒店与老总握手道别,目送对方的车一离开,她就冲进洗手间,胃一阵阵翻腾,吐了。坚持到这时,余小余认为任务完成,可以放松下来后,才由得自己疲沓下来。助手小琴在外面敲门,着急地问:“余主任怎么样?”余小余辛苦地吐完,直起身来,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都朦朦胧胧的。余小余用清水漱了漱口,整理了一下衣服,打起精神走出去。小琴见到余小余,松了一口气,说:“看来余主任酒量真大,这样喝都不醉。” 余小余得意地说:“那是!”

回家后,余小余头重脚轻地冲完凉,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睡饱了酒醒了,肚子才觉得饿,想起昨晚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于是她炒了个香喷喷的蛋炒饭,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心里想,办成一件事后,那放松的感觉确实是无比享受的啊。

余小余休息好了,打了个电话给老朱。老朱老谋深算,帮余小余搞定了另一笔业务。老朱正开着会,匆匆挂了电话。余小余静静地坐了半天。这个小小的破单位,有时还真折腾了不少精力。余小余心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念想,都被这些世俗的忙碌打回了原形,那些花花绿绿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一懒起来,也就算了,精神世界其实是很难追求的,余小余一针见血地批评自己,别看自己还老是在精神上整出些感悟来,但如果世俗力量稍强一点,占据稍稍多点的精力,余小余就会偷起懒来,极少有刻苦耐劳排除万难去追求高尚的精神。三

再复杂的事,在外人看来,也是简单明了的。当事人辗转其中、绞肠感怀时,外人总结起来无非也就是个简短的陈述句。余小余有这个感慨是因为韦映月。韦映月面对现实的时间一长,自我纠结一段时间后,慢慢平静了,得不到婚姻,又不想失去那个人,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暗中和他一起,痛苦地享受这见不得光的感情么?余小余想当然的干脆分手的潇洒的处理办法,哪能尽道个中滋味啊!余小余有时觉得自己想问题太过简单,有时又觉得问题本身就是简单的才好。在表象上缠绕,只会忽略本质,而让人陷在脆弱的柔情中不能自拔。爱情是什么?无非是自己的一种需要,需要爱的感觉然后才去爱,这并不见得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事。那么,就韦映月来说,换个方便爱的人来爱,也不是不可以的吧。至少,可以考虑一下围绕在身边的自由人,比如离了婚的小老板侯总,也算是个有大房有小车的小小的有钱佬,不是特别喜欢韦映月,总是送这送那关怀备至么?有什么必要因为一头扎进去地爱了阿风,就把其他人都看得一无是处啊。这种感情,不管两人有过多少哭哭笑笑的真情,有过多少共同的值得珍惜的过去,在别人眼里,不管自己多么不愿意承认也好,不就是个有妇之夫在外面乱来的世俗故事么?而韦映月,无非就是充当了个为人不齿的“小三”、“情人”之类的阴暗角色啊。

余小余有时很难过,为韦映月那爱情至上的真情不能落在一片肥沃的适合它生存的土地上而遗憾。有时世事就是这么不好理解,明明是不为道德所容的事情,偏偏落在一个视爱情为生命的真性情女人身上,这种反差让人如何接受呢?如果是一个玩弄感情贪图钱财的浪荡女人,或是工于心计的狡诈狠毒的女人,余小余觉得完全可以淋漓尽致地作出结论,一边倒地作出是非清晰的评论。

我的天!感情不够靠什么来补?金钱?无非是这样的,似乎只能这样吧。可韦映月左右为难。如果她要了钱,她觉得渗入了金钱的感情不纯粹,不是她的初衷,要了钱等于否认了感情,等于用钱为曾经的风花雪月买了个了断,这多令人不堪。可是不要钱吧,又觉得白白受骗了一回,承诺都是假的,还什么弥补都没有。密友们都劝她不要傻,让他给买车买楼,至少有个安乐窝能吸引他继续留在她身边。哎呀呀!简直乱成一团,两个人都憔悴不已。心中完美的爱情在现实中成了这副糟糕模样,看看,爱情怎么敌得过人性?爱人怎么可以不清醒不强悍?相信某些人的话,你就是傻子,坚持傻乎乎的所谓爱,你就是疯子,如果再为爱而自伤,你就简直不可救药了。

看起来,阿风也无可指责,因为他当时确实是真心爱着的,也倾心付出过。他真切地被她迷住,茶饭不思,不顾一切。但当他的热情平缓下来,她的热情被撩起,形势就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慢了下来,她陷了进去,感情纠结得剪不断理还乱。是的,正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光过去,天下也没有不冷却的爱情。好的,爱情冷却亲情升温;差的,爱情变形恨意纠结;最可怕的,爱恨情仇你死我活,人生因此而整篇翻过,绝断成一个总结性的标签。就像阿风,即使再多的爱,还不是生生把韦映月拖入情感的深渊?

韦映月说,两人在一起时,那些幸福和默契是无可比拟的,他能带给她极致的快乐,那么投缘,分来分去都分不开。一方面她有这样的爱足以享受,另一方面她为这样的享受付出痛的代价。得失是公平的,要享受就有痛苦,要平和就失去丰富,做这个选择题的背景在乎有多坚强的精神弹性。本来对错清楚的事情,因为背景错落,枝蔓复杂,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余小余简单的思维被牵扯得差点理不清事情的主线,同情、怜悯,还有少少的恨铁不成钢。余小余想起以前特别讨厌的一句话:“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如果真心相爱,就当然想要天长地久,就算不能天长地久,也要有天长地久的期望啊。唉,到现在余小余仍然讨厌这句话,但那种讨厌已经不是简单的瞧不起的那种嫌恶,而是知晓真相后感悟到的苍凉的真理,已经让人理解并且佩服这个结论。情感上,余小余讨厌这种真相的悲凉和理性的冷酷,但理智上,只有这样的心态,才能把握好人生的进退啊。

余小余简直太佩服自己了,觉得自己内心强大得像个男人。余小余有个习惯,遇事爱总结和思考,然后及时更新自己的态度。这些年来,余小余变得越来越理智坚强,也因此,变得越来越不爱倾诉,现在,余小余成为朋友们倾诉的对象,自己却完全表达不出了。余小余有时想,究竟是自己没有表达的欲望,还是想表达却刻意习惯性地压抑住了呢?笑时未必是欣喜,哭时未必是难过,平静时未必是安宁的,吵闹时未必是激动的。何时起,自己的情绪都难以定位了?人是一个虚体,充满不可思议的复杂性,人也是一个实体,再怎么动荡,也只能归纳为最简单的自然进化。

又是一个太阳猛烈的正午,余小余应约去吃午饭。走出门口,余小余暗叹一口气,广东的太阳总是这样厉害得毫无收敛之意,火辣辣的,似乎想要把人的油脂都晒出来。余小余想,在太阳下再多走几步,不就成了晒干的咸鱼么?想象着自己变成干巴巴的咸鱼模样,余小余心里打了个哈哈,嘴角也不禁露出了点笑意。本来,余小余实在不想在困意袭人的中午去吃饭,但约的是她倾慕和欣赏的陈文飞,他经常来本地公干,余小余排除万难也得去啊。余小余知道的关于陈文飞的信息其实并不太多,余小余也不问,只知道他是个精明的商业人士。余小余想起他笑眯眯、胖乎乎的样子,差点为之动心。余小余很奇怪,宁愿喜欢胖胖的人,也不喜欢瘦筋筋的,仿佛是被别人亏欠了似的才落得个长不起肉的后果,让人心里不安。因为是轻松场合下认识的朋友,不是领导又不是生意伙伴,余小余一见到他便大大咧咧地直呼其名:“陈文飞!”陈文飞一愣,随即开心地笑了。他说:“余小余,你这样叫我,哎呀哟,那个滋味啊……”看起来严肃的陈文飞也会调侃。可能极少听到有人这样叫他,别人都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他陈总,被余小余直呼其名,陈文飞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有点甜,又有点意外,仿佛一个调皮却又不幼稚的妹妹,明明知晓规矩,偏又无所顾忌地忽视社会规则,横冲直撞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早已淡化的那一点点柔情。他常年在生意圈中打滚的防备心理,倏地就裂了缝,缝里有点小情愫探头探脑地爬出来,使他看余小余的眼神更亮了,要知道,那样放松的快乐是很多人都向往的。余小余看着他看自己的眼神,居然慌了一下,是不是脸上的粉不匀,还是口红颜色不适合?余小余狠狠地批评自己,平日里挺骄傲的一个“目中无人”的女同志,怎么就担心起在他面前的形象呢?余小余定了定神,又变得天不怕地不怕,谈笑间就开始随心所欲了。饭很快吃完了,陈文飞邀请余小余晚上也一起和他在本地的好友和两个做企业的同行吃饭喝酒,余小余答应了,然后各自分头回去。

晚饭时,余小余准时到了。桌上已有一堆的人,陈文飞一个个介绍,张总李总王总赵总,余小余微笑着和每个人点头致意,心里根本记不住谁是张三谁是李四谁是王五麻子。饭桌上的应酬嘛,反正只是一面之缘而已,日后在街上遇到,可能连样子都不记得了。余小余只是暗暗地关注陈文飞的一举一动,吃饭开始,大家起身,共同举杯,七嘴八舌地说着“干干干”,各自将第一杯一饮而尽。坐下后,陈文飞说:“正宗的茅台,挺好。”其他人接口议论起茅台的真假,说起口感,说起洋酒,又说在这五星级酒店要是卖假酒就寒碜了。余小余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暗暗地留意着陈文飞,猜测着他年轻时一定很挺拔,眼睛小小的,但显得很精明,难怪相书说眼睛小小的人狡猾大大的。陈文飞时不时聊聊工作,余小余偶尔附和几句,当别人敬酒时碰个杯,说句身体健康,然后抿一小口,意思一下。当眼神偶与陈文飞相遇,余小余马上低下头去,伸手端茶杯,装着准备喝茶的样子。想不到陈文飞胖得稍显臃肿的身体居然盛得下那么多酒,喝了酒后还妙语连珠,搞得酒桌上热闹非凡,一团和气。

回去时余小余一路上脑子里都晃着陈文飞的影子,他说笑的模样以及胖得憨厚的样子真令人依赖。余小余想着又哑然失笑,自己怎么就琢磨起这些了?可能是因为陌生因为距离遥远才觉得稀罕吧,不然谁有闲心去研究一个不相干的人?真是没事找事,余小余嘲笑着自己,把方向盘上的音乐快进键按了几下,调到很喜欢的那首TheDay I Lost My Love,心想这车厂的设计师真是聪明,把调音乐的键设在方向盘上,特别适合像余小余这类喜欢挑选碟中音乐变换曲目和接电话时调节音量的人,直接边开车边操作,不用分神去伸手按放碟处。听着这曲,原本有点悲伤的,因为实在优美,余小余竟然听得满心欢喜起来,那毕竟是别人的忧伤,心中清净得没有忧伤之共鸣时,仅仅欣赏到了曲子的美妙之处,竟然对其表达的伤感视而不见了。余小余想,大约很多的歌曲都是这样,在契合当时的情境心境时便会感触良多,找到共鸣点,才会深深地被它打动。这是需要表达者和受听者共通才能产生的反应,因此,听音乐也要恰恰听到心动之处,产生呼应时,才有强烈的感情迸发。余小余想起上次好朋友小肉一听到这曲子马上说:“太悲了,快换一首!”可余小余跟着哼出来时,却明明又是欢喜的。所以,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情反应是不同的。这大概也是人们能从很多的声音中辨识出熟人的声音的原因吧,心中有类似的因子,才容易在外在的因素中获得相遇的机会,甚至不一定是遇到,而是主动寻求到的。说得难听点就像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忧伤因子也只是在心有忧伤的人中才能找到落脚点吧。余小余思绪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下子觉得这差不多就是哲学了,太深奥了,余小余笑了笑,不再想下去了。

余小余瞌睡得不得了。听着懒洋洋的曲子,余小余更加归心似箭,想念着舒适的大床,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回家后,又舍不得马上睡着。余小余总是这样,在某个期待的想法实践之前,总要做好多好多的铺垫,就像写文章进入正题前要有个渐引渐近的引子一样,也像有块特别好吃的提拉米苏却要一小块一小块地用精致的亮闪闪的甜品勺轻轻从边缘上慢慢切到中间去一般,总是要准备好才行,总是要把心情提升到极致才好,才能缓缓地由衷地深深地沉浸到那种享受中去。余小余最不喜欢仓促地去做这样的美事,那些省略了美感和降低了舒适度的活儿,会让她觉得美事根本就不是美事了,而是一个任务,比如睡午觉,就算睡了也睡不出那愉快的味儿来。

二十来分钟后,余小余冲完凉,往脸上拍了拍爽肤水,换上漂亮的睡衣,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再打开电视,准备就绪,才开始进入欲睡状态。终于,当睡意积攒到浓之又浓时,她迷迷糊糊地用遥控关了电视,把靠着的大枕头拉过来抱着,侧身酣睡起来。

终于醒来。余小余叹了口气,又笑了笑,看着窗外亮闪闪的阳光,心情就呆滞住了,像枯干的树叶,只有纹理没有生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心情不是那么愉快,也不是那么差,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卡住了,不知如何处置这样无法定位的心情,不需要调节,可不调节又确实不爽快,这种情绪的亚健康状态,整得余小余灰心起来,想起生生死死,想起生活的意义,想起虚无的情感。这些想法全在脑子里懒洋洋地打着架,没有激情,没有力气,一团糨糊般,把余小余整个人都弄得迟钝了,这大概就是老去了吧,余小余淡淡地总结着。

余小余觉得自己看似可以天马行空,实质上却是个被囚禁的人,紧紧地被捆住,不得脱身。那些囚禁她的内容像密密的藤,卷去了心灵的自由。当习惯被囚禁后,她就自觉地主动囚禁了自己。事实上,谁也别想要绝对的自由,但似乎余小余的自由丢得尤其巧妙,就像大笑时不小心岔了气。精神上的负担比身体上的负担更让人沉重,再怎么粉饰太平,脑子里始终是不能放松的。其实也不是要故意粉饰,自己要高兴地奋斗,于是不自觉把负担当成了执剑天涯的江湖人士必修的心情历练。可是又怕渐至无法自控,当囚禁的潜伏因素爆发时,平日里小心翼翼维护的平衡被打得支离破碎,如药引带出的乱七八糟的情绪。好像不是为自己而活,也担不起为其他人而活。不断在付出,却永远不能以收获为目的。究竟要如何才能开心起来呢?四

余小余有些想念陈文飞了,因为有距离,所以有美感。余小余在想,自己的不开心,会不会是因为好久没见到陈文飞了呢?这个原因很巧妙,就像爱情的本质就是忧伤,如果不细心,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个细微的秘密。余小余总结着,哈,我还真是聪明啊。正想着,陈文飞的信息来了:“我明天到深圳,你过来吗?”这暗示的信息令余小余有点激动,但余小余又确实没这个冲动去见个面。老公虽然过于冷淡,但只要没离婚,又怎么能动这个念头呢?就算大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余小余还是觉得有怯意,怕陈文飞有什么过分的想法。他尽管斯文有礼,但也是男人啊,男人总是有进攻性的吧,余小余心虚地想。余小余回了个信息:“我要上班啊,不去深圳了,你来我们这儿时联系我,我请你吃正宗农家菜。”一会儿陈文飞的信息来了:“我下周过来。”余小余心烦意乱,明知道自己对陈文飞只是欣赏和依赖,但他那么能干,又那么沉稳,余小余对他的喜欢像水中压制不住的球,压下去又浮起来,很多个偶然的当儿,哪怕想着其他事的时候,也忍不住想起他。

一周后陈文飞到了,他让余小余去他住的酒店见面。余小余去了,很拘谨,很小心,陈文飞笑呵呵地请余小余坐,轻松地聊起工作的话题。余小余答着,避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却始终追着余小余跑,他看着她突然说:“你真的很好,真的。”余小余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陈文飞起身,轻轻地拉起并揽住余小余,把她的脑袋搂到胸前。余小余只听到心怦怦直跳,手本能地以推的姿势横在他胸前。陈文飞并没有因此松手,而是稍稍用了用力。余小余僵硬地立着,她喜欢这样的拥抱,暖暖的,让人忍不住想放弃一切外在的规则。良久,余小余情不自禁地松开手,笨拙地环抱着这个陌生的腰背。余小余多么喜欢温情脉脉,她被这营造的温暖打动了,没有原因没有要求,只因拥抱而温暖。可是,不一会儿余小余又失落不已,这不合道德规则的拥抱让人充满罪恶感,她无法逾越规则,只能懊恼地收回手,心情直线垂落,眼睛暗淡下来。她尴尬地笑了笑,很恼自己有时也会不知所措,简直没有主心骨,畏首畏尾,都不像平日里那么自如。陈文飞犹如知晓余小余一切的心理活动般,理解地笑了笑,侧身倒了杯水递给余小余。余小余愤愤地想:“你倒是个老手啊,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愤愤之感让余小余立马成功转型,心里充满强大的气场,她潇洒地一笑,直呼陈文飞大名:“陈文飞同志!”陈文飞乐了,调皮地立正敬礼,答道:“到!”余小余和陈文飞相视一笑,对,对,对,就是这样的感觉,清清爽爽的,说说笑笑的,这样的关系才够健康吧。陈文飞可能刚才也多少有点表演成分,现在放松下来,他回忆起以前当兵时的趣事,又聊起现在的某位大领导被双规之类的八卦,惹得余小余也抢着说起来,两个成年人居然乐得这么天然,余小余觉得好少见啊。

一个多钟头后,余小余说晚了,要走了。陈文飞起身送。余小余走到门边,微微侧身让开,陈文飞会意地拉开门,摆出服务生的姿势护送余小余出门,嘴里逗着:“哎哟,架子很大嘛!”余小余很牛皮地抬起下巴,抿嘴一笑:“给你个做绅士的机会嘛!”陈文飞摸摸头,默契地嘿嘿一笑。

余小余步入电梯,电梯里亮堂的镜面映出她茫然的面庞,淡淡的脂粉下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容,犹如一曲《D 大调卡农》,清楚的规律,简单的曲调,旋律在这简单之上的组合变得繁华,这繁华令人沉醉,却又不可捉摸,到底其重点是复杂的,还是简单的?抑或这复杂或是简单本无所谓界定?余小余被自己内心强大的无所谓吓着了,真的那么无所谓么,什么样的情感都能放任么?明知不是深情,却又带点真心,而浮在表面上的温情又繁华得紧,就如麻将本是简单的玩物,可带来的瘾却让很多人乐此不疲。人们喜欢的究竟是那玩物的简单玩法呢,还是那种成瘾带来的享乐呢?《 D大调卡农》其实是沉默的,余小余老是这样觉得。它用清晰的语言表达了,又用辽远的冷静沉默了。余小余迈出酒店大门时,情绪已然完全淡漠了,鲁迅先生的那个句子在她耳边响起:“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本无所谓有,本无所谓无啊,自己总结出有,便成了有,自己认为无,便成了无。余小余想到这儿,自嘲地责备自己,怎么可以歪解鲁迅先生的原话,真是个浅薄的人啊,余小余批评自己。

人可能欠缺什么才会产生出什么欲望,余小余想起老公,他总是那么冷漠,淡淡的,像隔着一层纱,明明是亲近的人,却永远像在河对岸,无法与他产生共鸣。他安静地抽着烟,久久地沉默,眉头经常皱着,偶尔露出笑容,也像是冬天里那点太阳,有样子却不够温暖。世界上有多种多样的人,余小余知道,自己碰巧就遇上了这样一个人。他并不喜欢余小余这样的女人,余小余又难以勉强自己去应和他,扮成他欣赏的样子,那么就只能在无数次难过和争吵中变得无话可说。余小余觉得婚姻就像温水煮青蛙,眼看着越来越无奈越绝望,却又坚不可摧,没人想过要去动摇它。余小余经常莫名其妙地想,当初为何就这么傻啊,以为是爱,其实也许就是一种平衡呢?这是一种生态的需求而已,并不是多么高尚的事,就算他不追求余小余,也会与其他的女人一起生活,这不过是种自然进程罢了。余小余很憧憬肝胆相照血肉相连的感觉,她希望有个人能这样与她共同进退,可老公居然不是。余小余没有什么安全感,因为他仅仅是个搭档,连当作亲人的感觉都是淡薄的。再想得悲观些,爱与不爱倒在其次,从生物本性上来看,人们总是趋向于挑选和保持一种感情和生活的平衡,你不是爱上这个人,便是同类的那个人,反正,也不必上升到神圣的高度吧。唉,希望有个人荣辱与共,又觉得只是生态平衡,这本身就是矛盾的。余小余心想,自己还真是个矛盾体,一方面,有痛快爱一场的冲动;另一方面,又要以生态观行事看人,这样的话,又如何爱得起来呢?

余小余本来越想越觉得灰心,人生有什么意思呢?转念又想,何必老往令人难受的地方想呢?人生这回事,是越追寻其真谛就越与忧郁结缘的,所以,也不必自怜自艾。五

一早,老朱打了个电话来。余小余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很亲切。不知为何,余小余十分信任他。偶尔看到他皱眉抽烟的样子,眼里一瞬间闪过的落寞会让余小余生出些怜意来,觉得他也许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在这个浮华的世界,到处都是尔虞我诈出尔反尔,两肋插刀的话也许只是酒桌上说说而已。所以,能信任别人和得到别人信任是多么了不起的一种素质啊。但余小余还是愿意去相信更多的人,因为,上天赐到身边的,基本上都是好人好事,真是幸运啊。

老朱成天忙着工作,忙着人际交往,喝酒打牌,呼朋唤友,余小余虽然理解他的处境,但打心眼里不愿意像他这样,活得这么空洞。老朱乐呵呵地说:“小余啊,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吧。”余小余知道老朱叫吃饭肯定一堆人,而且吵吵闹闹地喝酒吹牛。于是问:“还有谁?”要是有不待见的人可以不见啊。老朱说:“哈哈,肯定是你喜欢的啦。马局,秦科,喜欢不?还有几个做企业的。”老朱知道余小余的脾气,逗趣道。马局很能说,谈起历史一套套的,听得余小余一愣一愣的。秦科是余小余的闺密,是豪放大方的北方人,长得高挑挺直。曾在某晚上回家的路上坐着余小余的车,聊得高兴,手往背后一撩,取下胸罩,喊着要解放胸怀,还打开天窗大笑着扬着胸衣,把余小余惊出一身汗。余小余想着这些小故事,忍不住要笑,便答道:“好啊。”

见面吃饭,闹哄哄的,余小余也十分高兴。其实余小余很想留住酒桌上那些真诚,她总相信应该很多人心中对朋友都是真诚的有感情的,但羞于表达或是怕表达错了对象而被别人笑话。大家都想做个深沉的人,不想表露出多情的一面,因而酒意散去时便都冷静地收起那些江湖豪情,就像一只蜗牛,缩进壳里去了。余小余热切地看着秦科豪饮,那长得干黑的广东老板喝得脸红红的,舌头打结,眼神都直了,一个劲地赞秦科靓啊靓的,老朱见状起了个兴:“交杯酒!交杯酒!”马局长马上附和:“没错,交个杯。要不要大家鼓个掌支持一下。”大家叫着“好好好”,掌声哗哗响起,广东老板端着杯走近秦科,用广式普通话说:“为……为了赏(响)应大渣(家)的号叫(召),我俩糟(交)就糟(交)!”秦科大笑,学他的话:“吼(好)!我俩糟(交)就糟(交)!”两人环手扬头一饮而尽,大家又大叫“好好好”,鼓掌起哄。

稍停,老朱和马局拍着肩,说:“兄弟,咱哥俩好久没见了,干一杯!”马局脸红红地激动着:“大哥,我们这是有缘啊,什么都不说了,喝!”喝完,老朱皱着眉,咝地深吸了口气,看来白酒的味道还是太刺激。他放下酒杯,赶紧喝了一口茶水,又夹了一块腊牛肉大嚼起来。余小余端起茶壶,给老朱续上茶水,听他们吹牛。马局说:“上个月,百步镇的李书记被免职了,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前些年,他与下面办公室的一个女的好上了,那女的老公身体不行,也知道他们的事,后来还生了个孩子,刚开始李书记不承认,但那孩子越长越像他了,那女人的老公也默认了。前两年那女人的老公病死了,于是李书记买了房子安顿她们。可能他也太高调,讲话什么的都不注意,今年不知谁告发,纪检委监听了他两个月的电话,就问他你这个电话为什么联系这个女人这么频繁,他刚开始不承认,说与她父亲相熟,后来瞒不过去,承认了,免了职,但还保留了一个副职,算轻的了。”老朱说:“是啊,这件事我也听说了。要小心啊,不能大意。其实被抓出的是极少数,他太高调了,口无遮拦。”广东老板点头称是:“那个谁,容乡镇的抓教育的副镇长,前两年抗洪时,他也太嚣张了,和二奶生的孩子满月,还大摆酒席,然后带着孩子回老家看岳父母了。本来这事没人告也就算了,谁让他这个关键时候溜了,让人给告到了省里,省里来两个人直接就把他给开除了。”余小余插嘴问:“副镇长这级也是省里管的吗?”马局说:“正处含正处以下归市里管,副厅含副厅以上归省里管。这个可能是传的吧,不过这事是确实有的。那个副镇长还写得一手好字呢,长得也玉树临风。”另一个长得较高大的广东老板也说了个小故事:“好几年了吧,有德镇的副镇长,从市里哪个委的科调来当副镇长,看上了当地的一个中学老师,将爱情进行到底,经常还没放学就去学校接她,搞得校长以为他来视察,兴师动众来接待。后来肯定玩不下去啦,免职返去那什么委去做个普通科员了。”见余小余听得津津有味,还追问着“然后呢”,马局笑了: “Curiosity killed the cat,好奇心害死猫哦。”余小余有点不好意思地辩道:“八卦嘛,不然这故事没听众你讲得多没劲啊。”

老朱笑道:“兄弟,还整句英语啊,厉害啊。”秦科附和道:“俺们老板可不一般啊,早两年是市里派出去美国学习一年的又年轻又有学历有能力的那批干部,英语口语那叫一个溜啊,人家本来也是名校毕业的嘛,基础好,我们单位那个英语硕士毕业的小伙子都赶不上他。”余小余心想,现在政府的人对一把手领导私下也都喜欢称呼其为老板或老细,含有尊重其权力和地位的意思,听的人也挺受用的。余小余笑着说:“是啊是啊,马局水平那叫一个高。”马局笑了,是很灿烂又带点儿天真的那种笑。余小余非常喜欢看到那种笑,干净,斯文,自信,又有点点孩子气一闪而过。马局笑着说:“你们就接着忽悠我吧。”余小余由衷地笑道:“我还巴不得被你这样忽悠呢。”

散后,余小余负责送老朱回去,因为这段时间查醉驾查得紧,所以大家要么不喝酒,要么不开车,今天大家尽兴来喝,所以都不开车了。秦科打电话叫了个小伙子来接。大家握手道别后,余小余叫老朱:“快上车吧。喝晕了吧。”老朱摇晃着爬上车,口齿不清地说:“确———确——确实有点喝多了。”余小余心里暗笑,一般醉猫们的著名句子是“我——我——我没——醉”,而老朱老实地承认自己醉了,那看来还没醉到底。余小余笑道:“哎,老朱,还有承载空间啊。”半天没应答,余小余转头一看,只见他满脸泪水,眼神木然,嘴唇颤抖,那种无声的痛苦,好像满腹委屈在肚子里待了很久都没得到排遣,积累到每个毛孔都满满地塞满了泪水,直至今天酒后才不可遏制地溢了出来。余小余诧异地一惊,怎么坚强如铁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余小余有点慌张,不知如何安慰他。如果放在平时,他断不会让人见到这一面。凑巧在这个时候,酒这个载体让他控制不了情绪的变化,他放弃了男人应有的外交形象,只是像个孩子一般,想哭,泪水就配合着汹涌而来。余小余轻轻地喊他:“老朱……为什么不开心了?”老朱摇头,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余小余赶紧递上纸巾。老朱用力地擦,擦来擦去却还有泪水不断涌出来,似乎这委屈源源不尽,泪水冲都冲不完。余小余又轻声喊他:“老朱,老朱,你乖……”余小余实在想不出说什么,情急之下,把平时哄女儿的词用上了。老朱自顾自地流泪,也许是实在流不完那些难过,他最后放声大哭,那种不可抑制的大哭,是平日里热热闹闹的浮在表面的生活下最真实的压力展现。他不是自己想哭,他也想克制,但那些情绪就是不听指挥,酒精一催便像接到指令一样,千军万马地冲了过来。他根本无法顾及余小余在他旁边会不会看到他的失落模样,也懒得管了。

哭了十多分钟,老朱终于刹住车了。他不好意思地说:“走吧,小余啊,不好意思啊。”余小余说:“谁没个委屈的时候,理解。”老朱深深地呼气,徐徐吐出一口气,叹道:“人生啊,真他妈的操蛋!”余小余说:“没啥,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老朱说:“唉,我累啊,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家里那么多人从来都是有事就找我,不帮又不行,帮了有的小辈还不知好,我家里的人也成天找我吵。我真的这辈子都是在帮别人做事,自己永远在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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