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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03:3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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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凤翔

出版社:河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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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张之洞试读:

楔子

历史上凡是事业有成的人个性都比较强。这是因为良好的个性胜于卓越的才智。个性是比智力更崇高的,并能不断挖掘潜力。个性强的人像行星一样,只要开始行动,总会闪烁其光辉,把个人的气氛带了出来。其一:所有历史都是战争史。历史既是战争史又是文明史。炮火炸毁了原来的历史,但又炸出了新的历史。然而谁也不能阻挡历史前进的步伐。只有历史才是思想史,才是斗争史,才是文明史。其二: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历史。没有人的生活也就没有历史。人类在历史上扮演着重要角色,历史是从人类命运的集合体当中产生出来的。频繁的斗争确定了人类历史,而这样的历史将是永远的人间戏剧。只有历史才是生活史,才是经济史,才是文明史。啊!历史是伟大的,横躺着我们尊敬的伟大的祖先!啊!人类更是伟大的,创造着我们未来的伟大的历史。

1852年(咸丰二年)深秋,南方大山的竹林、椰子树、橡胶树还是一片翠绿的时候,而北方大山的枫叶恰恰是一片火红。

可是,地处贵州兴义府管辖的龙井山已是一片火海,那种盎然生机的翠绿不复存在。

从山上淙淙流淌的碧绿的珍珠泉渐渐变成红色。

拉杆炮、盘山炮仍在不停地轰炸……

碎石翻滚,沙土飞扬。

灿烂的骄阳被乌黑的硝烟遮掩,

大地的震颤溶入人们的心律。

炮声唤醒了沉睡的杜鹃鸟,

鲜血染红了黄色的山菊花。

继而便是冲杀声、暴喊声……短刀长矛搏击的铿锵声……

声声震耳欲聋,岭上谷底回荡。长空像雄狮振鬃嘶叫……

这里,乃是响应太平军号召的贵州农民起义队伍与兴义府清军官兵展开的殊死搏斗。

山顶上,如龙似蛇的坑道掩体接连着一个个山包,然而这些掩体堑壕被炮火炸得参差不齐,野草灌木也在不停地燃烧,并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

掩体内外,清军士卒的尸体横七竖八;坡上峰下,农民起义军的尸体横躺竖卧。残杀、搏斗、流血、牺牲……惨烈悲壮,目不忍睹。

掩体后侧的山坳里,架设一个竹棚,棚顶上铺盖着芭蕉叶片和绿枝杂草,而四周没有棚壁,可以观看山下一切动静。伪装同青山融为一体,瞭望可四野尽收眼底。此处,乃是清军指挥部。

站在指挥部的兴义府知府张锳,手持筒状望远镜正在朝着大山东侧的起义军将士观望时,一发拉杆炮弹飞来,炸落在指挥部附近的山石上,顿即碎石飞溅,恰巧砸在他的红顶上。他的前额被击伤了,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

副将薛亮一见知府张锳受伤,马上喊道:“医生在哪儿?快来给张大人包伤!”

卫兵带着外科医生急匆匆地跑来。

外科医生打开急救包,取出云南白药、纱布绷带,给张锳包扎伤口。

张锳毫不介意,而心里惦记山上的阵地,忍着疼痛,转过头颅,面向薛亮命令道:“薛将军,不要管我,赶快组织部队,准备迎击敌人反攻!”“是!张大人!”薛亮应声后,转身面对山峰后面的清军士兵们,大声命令地,“弟兄们,进入掩体,准备战斗!”

士兵们手持兵刃,立即跑向掩体。

炮火还在继续,但基本稀疏下来。

这时,只见一位书生打扮的少年,指挥着一队清军士兵肩抬圆木、滚石,朝掩体工事走来。

张锳一见儿子帮他运送这种土制兵器,心里非常高兴,不无安慰地:“老四,行啊,没白养活你,你还帮助为父干点儿事儿!”“父亲,这算不了什么!”这位少年一边大声回话,一边指挥清军士兵,“弟兄们,把东西散开摆好!”

士兵们遵照命令忙活起来。“好样儿的,干得不错!儿子!”张锳不禁赞道。

这位少年谦逊地摇了摇头。他名叫张之洞,是张锳的四子。他那宽阔的前额藏匿着睿智,浓黑的双眉显示出刚毅,又黑又亮的双眸透射出机敏,挺直的鼻梁和宽大的鼻翼象征着坚强;尖尖的下颏把脸庞拉得上宽下窄,好似花瓣儿形的嘴角显得更加分明,尤其那凹陷的两腮将本来就很凸出的颧骨托得更高更陡了。他的身材不高,上身长,下肢短,但走起路来矫健飞快。邻居们议论他将来可能是个矮个儿,可家人亲友不这样认为,因为他现在仅有16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发育长高还是大有可能的。

张之洞听罢父亲的赞誉,开始注意起父亲来。他一见父亲额头上缠着白色绷带,快步奔向跟前,询问道:“父亲,您怎么受伤了?”“不碍事,被石片砸破了头皮,流了点儿血,过几天就会好的。”张锳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沙土,嘱咐儿子说,“老四,你得小心,你和弟兄们要格外注意安全!”“是,父亲,您放心吧!”张之洞一见父亲欲站起来,急忙伸手去搀扶。“不用不用!”张锳边说边拿起望远镜观望敌情……只见农民军将士手持刀枪朝山上冲来,遂命令身旁的薛亮,“薛将军,准备反击!”“是!”薛亮说着转向掩体,大声命令地,“弟兄们,准备放箭!”

手持弓驽的清军士兵,闻声持箭拉开弓弦。

张之洞趴在掩体土堆上,双目望着山下。他看到,坡岭上卧着一具具起义军尸体,但起义军将士照样往山上冲来。

当敌人快到半山坡的时候,薛亮发出命令:“射箭!”

弓满月圆,万箭齐发,嗖!嗖!嗖……雕翎箭飞射敌群。

张锳面向张之洞喊道:“老四!你还等什么?快,快让弟兄们扔放巨木滚石!”

张之洞一直注视着山坡上的农民起义军将士,他们随着箭声不断地倒下,尸体遍布山岗,太凄惨啦!他,不忍心下命令啊!“老四,你个混蛋!你没看到我头上的伤吗?敌人上来咱们就没命啦!”张锳厉声喝斥。

张之洞的思绪被父亲的怒吼拉了回来,不得不转过身体,面向手握巨木、滚石的清军士兵发出命令:“弟兄们!朝敌人扔下巨木、滚石!”

轰隆隆……轰隆隆……山峰发出回响,令人胆颤心寒。巨木、滚石顺着山岭往下飞去……

山下哭声凄惨,揪人心弦。

农民起义军将士又倒下一片。“老四,你知道吗?他们是太平军!”张锳手指着山坡下的农民起义军队伍,面朝张之洞说,“这些亡命徒,已是第八次冲锋了,我们的阵地险些丢失。敌我双方牺牲惨重,这些全是太平军造成的!”

张之洞疑惑地:“什么?他们也是太平军?”“没错儿,这些人都是反贼!”张锳两眼望了望冲锋中止的起义军将士,给他的四儿子张之洞讲起了太平军金田起义的故事……

咸丰皇帝登基之前,1848~1850年,广西灾害频仍,灾民遍野,很多地方的官吏照旧勒索百姓,追讨赋税,以至民怨大沸。信奉上帝教的广东花县(今属广州)的洪秀全,认为时机成熟,在1850年7月发布总动员令,命令各地信徒在11月4日前赶往广西金田村“团营”,准备起义。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率领两万多拜上帝教徒在金田村宣布起义,建号“太平天国”。全军将士用红布将长发包起来,以示要与大清王朝抗战到底。洪秀全颁布《天命诏旨书》,作为军令约束士兵。3月23日,洪秀全在东乡称天王,以本年为太平天国元年。清廷此时才发现太平军有坚强的组织和严明的纪律,远非天地会等农民起义可比,于是决定集中全力先打击太平军。9月25日,太平军打败清军,夺取永安(今广西蒙山),这是太平军夺取的第一座城池。

1852年4月,太平军攻克全州,由桂入湘,相继占领道州、江华、郴州等地。仅这一带就有五万人加入太平军,太平军队伍迅速扩大。贵州农民起义队伍达三万人,他们全部参加了太平军,这对当地官府已形成巨大的威胁。

目前,太平军向北、向东,沿长江上游,开始长驱直入。他们很快就要攻克汉阳、汉口,直逼武昌。据说,他们明年春天就将攻克南京。到那时,太平军可就难对付了。

对于洪秀全率众于金田起义,建立太平天国的军事行动,张之洞已有耳闻。前不久,他到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时,就听人说过太平军抗击清廷的战事。现在,他听了父亲讲述一遍太平军金田起义的始末,对太平天国及其太平军有了一个基本认识。今天,他亲眼目睹贵州兴义地区的太平军如此英勇善战,且不怕牺牲的壮烈行为,打心里佩服。但是,皇上竟然下令,让清军全力以赴给以镇压,这着实肆虐残忍。

张锳早就看出四儿的忧郁、彷徨,遂又循循教导:“老四,你是读书人,甭看你年龄不大,现已中了举人。有道是,安邦定国,学会臣服,反逆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父亲这句话如同重锤敲击了他的心弦。他,不由得陷入沉思……“老四,你不是不知道,为父身为兴义府知府,乃是食皇家俸禄之人,我焉能不为国家尽忠呢!”张锳又以自身说法教育这位初涉世事的儿子。

张之洞听罢父亲的一席教诲,似乎悟出了一些道理——社稷根本,不可动摇;然唯有民魂,绝不可辱。

此时,杀声四起,农民起义军队伍又发起了冲锋。

可是,清军手中的雕翎箭已经射完。

张之洞只好命令清军士兵把仅有的十几根巨木再次抛向敌军。对方已有精神准备,迅速躲闪,仅有个别人受到击伤。

转眼间,起义军将士逼向阵地前沿。

张锳立即命令薛亮:“薛将军,快,快集中兵力拼力反击!”

薛亮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他一听张大人又发出紧急命令,于是他手持大刀,厉声喊道:“弟兄们,跟我来!”

喊声未落,薛亮就跳出掩体。

几百名清军士兵手握兵刃,跟随副将薛亮跳越堑壕,冲向进攻的敌群。

敌我双方一场肉搏战开始了……

那刀剑搏击声一阵紧似一阵,那拼刺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兵刃的撞击闪出刺眼的火星,倒下的战士分不清敌我。

绿草上又染红新的鲜血,青山上又摞起新的遗体。

站在指挥部的张锳和趴在掩体土堆上的张之洞,都在紧张地观察阵前厮杀。

薛亮为救那些被敌人围困的清军士兵,只身杀向敌人的包围圈中。

清军士兵被救了。但是,他却被几十名起义军将士团团围住。形势非常紧急。

张之洞大声喊道:“薛将军,要小心!”

张锳亦大声命令:“薛将军,快,快,快冲出来呀!”

薛亮沉着应战,以一挡十,极力拼杀。一会儿工夫,他刀起刀落,砍死砍伤七八个敌人。

这些刚参加太平军不久的农民起义军将士红了眼睛,呼拉一下,又有十多个人手持长矛短刃围追过来。

清军的其他将士也被起义军将士围杀得水泄不通。

张之洞焦急万分,蹿出掩体,跑向指挥部,大声请示道:“父亲,您赶快派兵啊,薛将军他们太危险了!”“不急,不急!”张锳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非常急的,只是认为现在还不到使用预备队的时候。“父亲,再不能迟延了,敌人眼看着就冲上阵地了!”张之洞再三催促道,“错过战机,干什么都晚啦!”

张锳不再理睬儿子,两只眼睛紧紧盯住拼杀的阵容。

忽然,听到清军士兵们凄厉地喊道:“薛将军——薛将军——薛将军——”

张锳、张之洞仔细地观察……啊!薛亮的左臂被敌人砍掉了!臂膀上的鲜血不住地洒落……他们父子惊吓得“啊”了一声,不禁异口同声地大喊:“薛将军!薛将军!薛将军……”

两军阵前损兵折将,这是主帅最心疼的。薛亮断臂当然令张锳心痛万分,将领的损失不仅是他的损失,也是全军的损失。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张锳心焦如焚,恨不得冲上前去,把敌人斩尽杀绝,将薛亮速速救回。张锳双眸涌出泪珠,但尽力克制,没有流下,而是怆然地呼喊:“薛将军……薛将军……”

张之洞看到副将薛亮受到这么大的伤害,实在忍不下去了,随手操起一把短刀,欲纵身跳出掩体……

他刚一跃身,被一双纤细的手拽住了衣襟。他回头一看,啊,原来是母亲魏芷香。他惊讶地问道:“母亲,您怎么到阵地来了?”“四儿,你咋还问我呀!你一个年少书生,刚刚求上功名,就这么胆大,竟敢跑到战场,难道你就不怕生命危险吗?”魏芷香又担心又后怕,嗔怨地数落着,“儿子,你是秀才,你是举人,你将来还得求功名、做高官,打仗的事儿用不着你,那是将军和士兵干的。快,快跟我走!”“母亲,这里确实危险,您快回去,快回去吧!”张之洞没答应母亲,而是劝说母亲离开阵地。“四儿,你算得上‘初生牛犊不怕虎’啦!你甭劝我,快跟我回家去!”魏芷香说着往下拉拽张之洞。“母亲!母亲!我是不能回去的,现在怎么能回去呢!母亲,您,您快下山吧……”张之洞执意不肯离开阵地。

这时,只听张锳对身旁的卫兵大声命令道:“快,快去通知预备队!”“是!”卫兵听令后跑出指挥部。

霎时,只见一位清军头目率领500名士兵组成的预备队,跑步冲向阵地前沿。

敌我双方再次展开搏杀……

魏芷香一看劝不动老四,不再多说什么了,但她那双手死死地拉住对方,遂扭头朝向指挥部,大声喊叫:“老爷!老爷!你快发话呀,让四儿回去!”

阵地上,竟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

一直注视阵前杀敌的张锳,这才发现魏夫人上山来了,他朝着她喝声道:“夫人,你快离开这里!这是两军交战的地方,你怎么能来这儿呢?!”“老爷!您以为我愿意来这儿啊!您说得对,前线这么危险,不是女人、孩子来的地方,可是您不能让四儿跟你们一块儿杀敌,他还算不上成人嘛!他出了事儿怎么办?这是闹着玩儿的吗?”魏芷香劝说中带着埋怨,埋怨中带着恳求,“老爷,您这里不在乎他一个孩子,您说句话吧,让四儿跟我一起回家!”

张锳厉声道:“你快下山,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魏芷香毫不示弱地:“我能离开吗?您糊涂啦,当初您把四儿交给我啦,四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九泉之下的生母交待呀!”

一句话问住了张锳。

张锳马上想起正室夫人朱碧筠……自从她死后,年幼的四子张之洞就由侧室魏芷香抚养。如今,眼看四子长大成人,作为养母魏芷香付出了多年心血,当然放心不下啦。张锳想了想说:“好吧,老四,你快跟你母亲下山吧!”

张之洞根本顾不上父母的谈话,更没注意倾听父亲的命令。他的双眸始终注视前方阵地,心里惦记薛亮的伤情,断臂流血过多是会死人的,多么想把薛亮救回来呀!

万幸啊!薛亮果真被预备队救出重围,几个清军士卒抬着他亦步亦趋地往山上工事走来。但是,起义军战士仍在穷追不舍。

清军预备队边战边撤。

突然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从阵地西北方爬上来,连哭带喊地跑向前沿,直奔受伤的薛亮……

张锳放下手中望远镜,大声呼喊:“回来!回来!快回来!”

那男孩儿继续朝前跑,哭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张之洞已经辨认清楚,这男孩儿名字叫薛福德,是副将薛亮的儿子。

连续多日,薛福德知道父亲到龙井山上同太平军打仗,一个人悄悄地爬上山来,隐藏在阵地西北角的树林里。甭看他年龄小,胆子可不小,敌人的炮火一响,他躲在树林里;炮火一停,他就钻出树林,站在高岗上眺望前沿。不过,他离得远,看不太清楚。刚才,他是听卫兵说,他父亲受了重伤,只是还不知道父亲的左臂已经被敌人砍掉。因而,他拼命地喊叫父亲,想看个究竟。他的两腿还在奔跑,非要看到父亲不可。

张之洞深知年幼的薛福德这次跑到阵地上的危险。他是薛亮唯一的儿子,况且他的母亲已经病逝,倘若他有生命之忧,那还了得!

张之洞极力挣脱母亲的双手,跳出掩体,奋不顾身地朝着薛福德跑去,疾声喊道:“福德!福德!福德!……”

魏芷香一见张之洞冲向阵地前沿,哭泣地喊叫:“四儿!四儿!四儿!……”

第一章 “灵猴转世” 禀赋超常人

深秋时节,北方的枫叶红了,南方的枫叶更红。

枫叶红似火。枫香树茂,红叶碧波,绿竹掩映,风景如画,故名“红枫湖”。

贵州红枫湖闻名遐尔,位于贵州省贵阳之西30余公里处。湖畔有座红枫岭,岭上及湖周长着茂密的枫香树。美丽多姿的红枫湖由北、南、中、后湖四域组成。湖面辽阔,湖水清澈,湖汊蜿蜒,100多个大、小岛屿及半岛散布其间,形成山外有山、水外有水、湖中有岛、岛中有湖的奇异山水风景。泛舟湖中,但见奇峰挺拔,山环水曲,秀色满目,享有“高原明珠”之美誉。

红枫湖的湖、岛、山、洞巧妙结合,构成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北湖以岛闻名,鸟岛、蛇岛、龟岛错落起伏,北湖沿岸,坐落着西汉的古墓群,并有明代的“苗王营垒”;南湖以洞著称,将军洞、打鱼洞、水下洞横竖穿插,将军湾和将军山因明朝开国大将胡大海驻防此处而得名;中湖以山引人,两岸峭壁森严,山势险峻,山上松柏苍劲挺拔,山巅之上一石似亭亭仙姑,一石含笑若罗汉;后湖以湾入胜,湾汊众多,纵横交错,看似山穷水尽,忽又柳暗花明。船头一转,山水相连,如诗如画,尽收眼底。

啊!北湖的岛、南湖的洞、中湖的山、后湖的湾……可谓北湖碧波万顷,南湖山重水复,中湖水狭山奇,后湖群峰环水。红枫湖融山、林、湖、洞诸景于一体,具有“阔、秀、奇、爽”四大奇特景色,泛舟漫游,穿弋于幽谷、石林和汊湾之间,令人感到扑朔迷离。依山傍水建有侗寨、苗寨、布衣寨等民族村寨,汇集了侗寨鼓楼和风雨桥、苗家吊脚楼以及布衣石头城等少数民族的建筑房舍,风情浓郁、古朴自然。

南湖将军湾溶洞群中的将军洞,长达600米,有3个洞中湖,白而透明,各种钟乳石倒映水中,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尽头处有一十多米高、二十多米宽的巨型晶莹闪烁大石幔,恰似一面巨瀑从悬崖直泻而下。甚为壮观,胜似仙境,宛如一座水晶宫殿,形成山里有洞、湖里有岛、岛上藏洞、洞中有湖、洞湖相通的别致景象。

南湖将军山更为壮观。春来可观山上野花,夏日可望湖光美色,秋季可看千种树木,冬季可赏归林百鸟。将军山乃红枫湖最高的山峰,登高极目,湖面和岛屿一览无余。站在这里,可以感受着蓝天深邃的宁静和山风阵阵的洗礼,忽然看见一只矫健的苍鹰从头顶掠过,让人顿感身躯涌起一股越海翻山的凌空飞翔的激情;站在这里,我们可一边欣赏千姿百态的红枫湖,一边倾听神奇的古老传说。

晚清时期,贵州省的兴义府所辖将军山一带,还确实流传着一个“灵猴转世”的传说——

贵州高原上的将军山,不仅因其位于红枫湖而闻名于世,而且又以自身的巍峨雄姿而让世人瞩目。将军山透着灵气……山林合一,郁郁葱葱,百鸟欢唱,琪花瑶草,水连银河,天人相合。将身置之,出入化境,此乃似凡非凡之地。啊!远离凡尘的幽静和峰入云霄的气概,显示出独特傲骨,透射着妙造自然。

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有一位砍柴樵夫总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肩扛着竹扁担、手拿砍刀,来到将军山上,动手砍柴。

然而,在这山巅上,樵夫几乎每天清晨,第一眼便看到一只活了三百年的老猿猴坐在山头,边吃野果边瞭望四方。天长日久,樵夫认识了老猿猴,老猿猴也认识了樵夫。他们彼此相见,都习惯地注意礼节。樵夫向老猿猴挥手打招呼,老猿猴也礼貌地向樵夫张张手臂。有时候,樵夫上山来,还给老猿猴带些水果、米团,老猿猴脸上露出笑容,遂双手作揖,以示礼让。偶尔,老猿猴心情愉快时,主动给樵夫带路,去山峦一角寻找可供砍柴的丛林灌木。

樵夫与老猿猴建立了感情。他每天上山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它是否还在山头;而它也是如此,几乎天天清晨坐在那块平石上,等候同他会面,尔后方能离去。

这一天早晨,樵夫像往常一样,仍是在旭日未升起之前登上山头。但是,那只老猿猴突然不见了。樵夫心里非常焦急,把扁担、砍刀放在老猿猴坐过的那块平石上,手里只提着给老猿猴准备的那把香蕉,开始四处寻找老猿猴。可是,他找了大半天,太阳升起来了,晨雾散去了,根本没有发现老猿猴的踪影。

他万般无奈,只好返回老猿猴往日坐等他的平石前,把香蕉放在石头上面,随后拿起扁担、砍刀,怀着无比惆怅的心情,又去砍柴了。

从此,那只老猿猴再也没露过面。

翻开日历,老猿猴消失的这一天,是1837年9月2日——清道光十七年八月初三。而这一天正好是张之洞诞生之日。

张之洞的容貌让人们引起联想。刚出生的张之洞,长着宽阔的额头,尖削的下颚,高高的颧骨,深深的眼窝闪烁着亮晶晶的双眼,活生生一张猢狲脸。尤其是后来张之洞官至极品,蜚声朝野,于是风言四起,说他是灵猴转世再生,绝非凡人。

殊不知,关于张之洞与猴相似,还有另外一个传说。据传他在北京的家里,养了一只猕猴,但这只猴不是买来的,而是它自己跑来的。它平时就在园中假山洞里栖息,吃园内果木为生。张之洞每天在园里假寐时,这猕猴就坐在他对面调息,也从不打扰人。

当然,“灵猴转世”只是杜撰的传说。

但是,张之洞确实从儿时起就表现出超人的禀赋与聪慧。

张之洞原籍直隶南皮(现河北南皮县)人。因其父张锳在贵州兴义府任知府,全家人到这里生活,所以他出生在当地。

张之洞出身官家,他以上先祖四代为官,在当时都以清廉小有名气,但其高祖、曾祖和祖父都仅官止于知县,父亲也仅做到知府。因此他的家族始终处在官僚体系的中下层,在那等级分明的传统社会里,还算不上豪门显宦。尽管如此,父亲还引以为自豪,经常教育他好好读书,求得功名,要为祖宗争光。特别谈到,祖先官职虽然不大,但为官公正清廉,颇受百姓爱戴,值得后人永远学习。父亲讲到祖父张廷琛当年在福建做县令的时候,由于自身廉洁,能够秉公执法,所以本县老百姓给祖父送来一块写有烫金字迹“清廉执政”的巨幅横匾。这些教诲,让张之洞铭记于心,为他日后读书、成人、做官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张之洞的禀性天赋与聪明智慧之所以超乎常人,是与他从幼年起就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和良好的经书教育分不开的。

父亲张锳,时任兴义府知府,这一年张之洞降生时,他44岁了。而生母朱碧筠,36岁芳龄。她是张锳的第三任夫人。张之洞排行第四,他之前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之后还有两个弟弟和八个妹妹。

一天中午,张锳处理完公务,从府衙回到家中,准备吃午饭。他刚走进院内,就听到婴儿的哭声,便赶忙奔向卧室看个究竟。只见丫环抱着小之洞边哄边斗,可还是不住地哭。他走过去,把儿子抱在怀中,左右摇晃,但仍然哭声不止。

不一会儿,给张锳准备饭菜的朱碧筠从厨房回来了。她一见张锳正抱着又哭又闹的之洞,礼貌地上前答话:“老爷,您回来啦,把孩子给我,您去饭厅吃饭吧!”“儿子这么不停地哭,会哭坏身体的!”张锳着实心疼之洞。

朱碧筠微笑道:“老爷,孩子哭几声不碍事,哭一哭会长身体的。”

她说着伸手抱过小之洞。小之洞还是哭个不停。“不行,不行,不能让他总是这么哭!”张锳有些着急,劝说地,“夫人,你应该想些办法嘛!”“好吧,小翠,你抱着!”朱碧筠把小之洞递给了丫环小翠,她转身迈动金莲,走至墙角古琴前,掀开琴弦上面的那块粉红色绸布,遂坐在矮凳上,双手开始抚琴演奏。

琴声响起,忽而让人感觉到宛如一股山泉从青山石缝中流出,传来潺潺悦耳的声音,忽而使人感觉到仿佛在汹涌的波涛上,乘着极小的船划行。

琴音、乐曲和旋律把灵魂引向奥秘。

小翠抱着小之洞已经走过来。小之洞停止了哭声,瞪起了又亮又圆的双眼,看着妈妈弹拨琴弦。

襁褓中的张之洞生性爱哭,只有母亲朱碧筠的琴声才能让他安静下来,那张稚嫩的小脸蛋儿并露出笑容。“夫人,你这招儿还真够灵的,咱四儿真不哭了!”张锳觉得有些奇怪,思索了一下,似乎悟出了道理,“哦,对啦,这可能是儿子在胎中常听你演奏琴瑟的缘故。”“嗯,如果胎教起作用的话,说不定四儿长大了也喜欢弹琴。”朱碧筠满脸喜色地说。“好啊,有你这位母亲,但愿儿子将来多才多艺。”张锳面对眼前的妻子,心田荡漾起甜蜜的涟漪。“我还是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大文才、大学问才有出息!”朱碧筠欠起身来,又把粉红色绸布蒙盖在琴弦上,遂对张锳说,“老爷,午饭已经备好,请快去用膳吧!”“好吧,多谢夫人!”张锳说罢朝饭厅大步走去。

不多时,张锳吃完午饭,就赶忙到府衙处理公务。

繁忙的公务,张锳虽然很累,但只要回家见到夫人就感到无比轻松,夫妻二人的交谈常常让他产生难以形容的愉快。

张锳十分清楚妻子的身世,她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农家女。朱碧筠出自名门闺秀,父亲朱绍恩出身进士,官至四川知州。她本人年轻貌美,聪颖贤淑,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特别擅长弹奏古琴。每逢过年过节、八月中秋赏月,朱碧筠总要给全家人弹上一曲,大伙听了之后感到格外开心。有时,张锳处理公务忙碌一天,很晚才能回到家中,累得他满脸倦意,不爱吭声。朱碧筠知书达理,发现后急忙上前劝解安慰。她不仅让丈夫吃好喝好,而且还操起古琴,专门弹奏那些古代名曲《高山》、《流水》……时而婉转优美、悠扬动听,将人引入幽静之地,时而铿锵激荡、撼人心弦,大有万马奔腾之势。随着妻子的美妙琴声,张锳全身的疲劳感荡然无存,愉悦而又亢奋的心情油然而生。

久而久之,张锳对妻子的鼓琴技艺和所奏名曲也能说出一二来。朱筠碧看到丈夫对古琴音乐越来越爱好,不禁高兴地说:“老爷,您如此欣赏琴声,妾身总算遇到知音了!”“唉!夫人琴艺不亚于古人伯牙,可惜我没有钟子期那般音乐知识,更谈不上完全理解琴意。”张锳如实地回话。“哎!老爷过誉了,妾身岂敢与伯牙相提并论,人家是古代音乐大师,咱们只是爱好而已!”朱碧筠不好意思地脸颊红了,谦逊地说。“夫人说得也是。‘伯牙善鼓琴’——吕氏春秋本来就有记载。不过,夫人弹琴,全家人都爱听,小之洞听到你的琴声竟然停止哭泣,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夫吗!”张锳依然称赞对方。“老爷,《荀子·劝学》中讲——‘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妾身这点琴艺,微不足道!”朱碧筠理解丈夫的心意,进而补充道,“请老爷放心,我一定把我的琴艺献给全家人,更要传给小之洞!”

张锳听了妻子这番话,高兴地点点头,说:“好,好啊,夫人教之洞练琴,我教之洞读书,让他发奋上进,从小就养成学习的好习惯。”“对!咱们共同努力,一定把之洞培养成人,培养成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朱碧筠作为母亲,当然愿意儿子尽早成才。

身为贵州兴义府知府的张锳,深知育子成才的重要性。在当今世上,国家贤良之士无不是经过严格教育的。仕途靠功名,而功名靠读书。如果儿子读书没有功名的话,那么就难以登上仕途的辉煌道路。抓好儿子的读书,是儿子的终生大事。他听了妻子的话,亦赞同地:“夫人,说得好!从现在起,咱们都要关心之洞的成长,抓好儿时教育,关系到他的一生!”

张之洞从降生到这个世上,就受到父母的如此关爱,真是太幸运了。

对孩子的教育,大人的榜样示范作用至关重要。朱碧筠不仅认识到这一道理,而且认真遵循。之洞进入两岁刚离开襁褓时,牙牙学语,走路乱晃,看到室内什么东西都新鲜,不只是用手摸一摸,有时还要砸坏,喝水的瓷杯让他砸碎了,饭碗也给摔坏了,笤帚、枕头、衣服扔了满地,可就是走到那架古琴前从不乱抓乱碰,而是掀开绸布,爱抚地摸一摸琴弦。对此,朱碧筠从不呵斥、责骂儿子,一边收拾一边给他讲道理。她心里懂得,之洞是孩子,所做的一切在所难免。这大概就是孩子在做游戏,只是并不会利用而游戏,是在建设或破坏的活动中感受幸福。之洞在母亲的直接教育和影响下,似乎懂得了一些道理,要热爱自己的家,要尊重母亲的劳动,渐渐地改掉了破坏行为。

开始,朱碧筠并没有急着教儿子学古琴,而是从念诵古诗词入手,让他对文化知识产生兴趣。朱碧筠用毛笔把唐诗写在纸片上,教他边认边念边记。之洞学得很快,几乎一天就能认念、背诵一首。儿子这么好学,让她感到非常高兴。她在教他学习诗词的同时,又教他学练古琴。没有想到,之洞学习古琴达到酷爱的程度,吃完饭就要去弹琴,睡觉前还要弹一弹。

张之洞两岁半,能够把《唐诗三百首》一字不差地从头至尾背诵一遍;三岁那年,能够给全家人演奏十多首初学古琴乐曲。

之洞的聪颖好学和超凡记忆力,传遍了左邻右舍。家里经常挤满了男男女女的客人,大家争抢着要听听这个仅3岁的娃娃背诗和弹琴。之洞并不胆怯,让他背诗他二话不说,就挺着胸脯张口背诵,让他弹琴他就端坐在琴前,认认真真地弹奏。当他背完诗、弹完琴的时候,常常赢得大伙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他站起身,带着自豪的神情,给大家招招那双小手。接着,群众又是一阵鼓掌。

张锳、朱碧筠夫妇俩更是喜出望外。他们不只是对之洞的博强记忆感到惊诧不已,而且对他的幼年聪颖和可塑性抱有无限希望。张锳感慨地说:“夫人,咱们要珍惜对之洞的培养教育,千万不能懈怠,将来他一定会成大器的!”“老爷说得对,我也看出之洞是棵好苗子。古人讲,一岁看大,三岁看老。但再好的树苗也得靠培植,否则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朱碧筠赞同丈夫关于育子的想法,必须持之以恒,长期抓下去。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翻找出几年前从娘家带来的古琴名曲乐谱,呈递到丈夫面前说:“老爷,您看,这些都是古琴名曲,明年之洞4岁了,我准备教他演练!”“好,好,太好啦!”张锳一看,还真是名曲,抖了抖曲谱,赞道,“这是《高山》、《流水》……当然是名曲了!不过教之洞学习这样的琴曲,可要费点劲了!”“没问题,他悟性很强,又知道用功,我一定把他教会!”朱碧筠充满信心地说。

看到妻子对儿子的教育和培养,张锳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慢了,亦表态说:“我从现在开始,也要做好全面准备,先给儿子选购书籍,再去物色先生,及早对他进行正式教育。”“好吧,我这里继续抓好之洞的学前教育,请老爷尽管放心!儿子的成才……还,还得靠……靠老爷哩……”朱碧筠说着话,脸憋得通红,有些喘不过气来。接着,她便是一痛咳嗽。“夫人,你怎么啦?是不是病啦?”张锳关心地问道。“没,没有……”朱碧筠故意掩饰,但还是呼哧、呼哧地喘气。“不行,这得赶紧请医生看哪!”“不,不用……”

张锳急忙转身走出卧室,安排人去请医生。

少许,张锳陪着一位老中医,快步踏进室内。

朱碧筠一见医生进来,立即吩咐丫环给医生端茶倒水。

老中医摆了摆手,谢绝对方,遂马上给朱碧筠切脉问诊。经诊断,老中医叹了口气,又搖了搖头,把张锳叫到一旁,告诉他说,朱夫人患了肺痨,需赶紧吃药治疗。

张锳一听,吓了一身冷汗。他深深懂得,肺痨是不治之症。夫人的病症是难以治愈的,这一劫难恐怕是不好逃脱的。但他还是请求医生,无论如何要尽大力给夫人的病治好。

老中医没有完全拒绝,表示一定尽全力、配好药,给夫人医治。他伏案写好药方,交于张大人,赶快去药房抓中药。

全家人上下都在担心夫人的疾病,张锳更是心重,他让夫人一边服药一边静养。可朱碧筠心里着急,总想教之洞练琴,又怕疾病传染给孩子,她将之洞暂时交给丫环小翠看养,自己服用一剂又一剂的中草药,盼望早日好起来,这可恨的病魔还在缠绕她的身体,迟迟不肯离去。

谢天谢地,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朱碧筠的肺病总算有了缓解,不管怎的,她不那么咳嗽了,两颊鲜红色消失下去了。

这时,已经过了春节。张之洞又长了一岁,进入了四岁光景。

朱碧筠一直牵挂儿子学琴的事情,身体刚一好转,就向丈夫提出请求,教儿学艺,不可迟延。无论张锳怎么阻拦,她也不肯就罢。因为她想过,儿子的人生,时间漫长,而自己的人生有限了,患得这种病症是不可能根除的,莫如趁早教儿子学会这些古琴名曲,否则自己一旦倒下,什么都晚了。张锳一看劝阻不了妻子,只好应允,但嘱咐她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忘了服药。

那悦耳抒情的琴声从室内传出。站在院子里的府中人们,无不为之感动!

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在她身患重病期间,仍在为自己的儿子教琴付出。而这种付出正是奇迹般的爱——真诚的爱在奉献的时候最为丰富——胜似自天而降的恩泽甘霖。人生在最后阶段当她把一切都奉献之后,爱将是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

三个多月时光过去了。张之洞跟随他的生母终于学会弹拨那两首古琴名曲:《高山》、《流水》……

一天早晨,朱碧筠突然口吐献血,面色苍白。年仅4岁的张之洞吓得不知所措,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哭喊:“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你可不能扔下我呀……妈妈……妈妈……我还要向你学琴哪……” 

全家人都围拢在她的病榻前。

张锳已经派人去找医生。他不住声地呼叫:“夫人……夫人……”他那大颗的泪珠,滚落在妻子的脸颊上。

玉山倾倒再难扶,青泉逝去永不还。

当老中医跑步来到兴义府知府住宅大院的时候,贤淑颖慧、多才多艺的朱碧筠业已离开人世了。

张锳为夫人朱碧筠举行了厚葬仪式。将她安葬在兴义府城东一座青山上,因为他的第一任、第二任夫人都安葬在这里,让她头朝东南、脚朝西北,以示头枕南海、脚踏昆仑。他还特意给朱碧筠夫人立了一块粉红色花岗岩石碑,并带着身穿白色孝服的小之洞给其母上坟填土。

之后,每逢清明节,张锳总要带领儿子之洞来到朱碧筠陵前,给之洞母亲扫墓祭奠。之洞在给母亲焚烧纸钱的时候,总是双膝跪在石碑前,一连叩上三个头,而思念母亲的两行泪珠默默地流下来了。

在张之洞幼小的心灵深处,母亲给予他的爱已深深扎下根。母亲虽然远去了,但母亲的爱似乎就在眼前,既像星光那样永远地灿烂遥远,又像火光那样温暖地照耀全身。世间没有比爱更珍贵的财产了,这是精神上的最大财富。

母亲临终前给张之洞留下的物质上的唯一财产,就是那架古琴。他只要看到这熟悉的古琴,就会想起母亲给他留下的精神上的永恒的爱。他视琴如命,此后他走到哪里就把古琴带到哪里,并经常抚弄。这架古琴伴随张之洞一生。

这天早饭后,张锳把四岁的小之洞叫到自己的书房,单独同他商量将他托付养母的事情,目的是一要照料他的生活,二要监管他的读书。这样免得自己政务繁忙,照顾不了儿子。之洞同意父亲的想法,但他询问不知何人担任他的养母?张锳告诉他,就是他平日里称为姨妈的魏芷香。张之洞一听是魏芷香,当即就答应了。因为他看出她心地善良、朴实厚道,认她为养母错不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魏芷香是张锳的侧室妻子。朱碧筠死后,张锳并没有续娶正室,但张锳责成侧室魏芷香主管一切家务。他请她做之洞养母,她非常愉快地答应,表示要像生母那样对待之洞。

魏氏未曾生育,虽然多次治疗,但还是没能开怀。她便视之洞为己出,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一年四季,她除了给之洞准备好各个季节的衣服外,还不忘督促之洞读书、练琴,并且还教他一些词赋,拿着书本听他背诵。

欣赏花卉往往给人带来雅兴。魏芷香喜爱四季常开的月季花,常常将亲手盆栽的各色月季摆满之洞的小房间。受养母的这种熏陶,张之洞打小就喜欢月季,他一生也酷爱月季。

父亲张锳对子女教育的重视程度令人钦佩。他在夫人朱碧筠生前曾经表示,一定给孩子聘请好先生,准备好各类书籍。朱夫人去世不久,他就着手给孩子选购书籍。他十分清楚,父母关心子女教育将是促其成才的重要原因,尤其是打好儿时基础。

兴义府偏处黔东一隅,经济文化落后,当地根本买不到供孩子们学习的合适书籍。张锳决定,只好去外省买书。

出发前,张锳从兴义府所属部队挑选了两名精干的清军士卒,一名叫薛亮、一名叫王光,随他一起去四川省买书。

由于子女比较多,所购书籍当然就得多了。

这一年盛夏,张锳安排了两辆马车,前往四川成都购书。为了买书更为合适,孩子们能够用得上,他亲自随车去选购。

烈日当头,山路崎岖,车行极为困难。

他们晓行夜宿,一连数日方赶到成都。在这天府之国,张锳花了五百多两白银,左挑右选,购买了数十箱经史子集等各类书籍。他同薛亮、王光一起,协助车夫装上书籍,捆绑固定于车上。

人们初来成都,总得尝一尝四川风味的辣子饭店。张锳一看完成了购书任务,弟兄们长途跋涉很辛苦,遂选了一家饭馆,让大家品尝辣味火锅。沸腾的火锅,一片通红。无论是各种肉片,还是各种蔬菜,都被那红色辣椒调料染得红艳艳的。锅内的肉菜是辣的,杯中的白酒也是辣的,大家边吃边喝,尽管辣得直咧嘴,吸溜吸溜地,但还是吃个不停,喝个不止。嘿,真过瘾!不一会儿,大伙的汗水流下来了。再加上遇到这酷暑炎热的天气,他们个个大汗滂沱。饭店老板走来了,递给他们每人一条毛巾。他们以为这是吃完饭了,擦拭了一下汗水,不想再动筷子了。

张锳看出他们还没有吃饱喝足,便劝他们边吃边喝边擦汗,不要放下筷子嘛!

薛亮、王光以及两个车夫,今天还是头一次与知府张大人同桌共饮,打心里还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特别是张大人亲自给他们斟酒,劝他们吃好喝好,更让他们感到无比自豪。他们争抢着给张大人倒酒,尔后举杯碰盏。酒席桌上,又活跃起来了。

酒足饭饱,他们走出饭馆,准备启程。

众人分头登上两辆马车。只见两位车夫扬起赶车的马鞭,“啪——啪——”响起清脆悦耳的鞭声,载着满车书籍的车辆飞快地驶出成都。

天公不作美。他们在返程的途中,天气忽然变阴。车辆由平原进入山区,道路高低不平,本来驰行就很困难,可又偏偏要遇到雨天,实在令人担忧。张锳命令停车,让大家从车上拿出竹席、雨布,赶快蒙盖车厢内的书籍。

马车停止前进。薛亮、王光和车夫们立即动手,打开竹席、雨布,很快把车上的书籍蒙得严严实实。

接着,他们各自穿上蓑衣,继续驱车赶路。

不一会儿,凉风四起,阴云密布,山顶上掠过一道道闪电,头顶上传来一阵阵惊人心魄的雷声……继而便是铜钱般大的雨点噼哩叭啦地砸了下来……

山上的雨水不住地往山下流淌,山下的雨水不停地冲刷山底道路。

万幸,实在是万幸!山洪没有暴发。

山路泥泞,行车艰难。辕马走起来,一哧一滑。两位车夫勒紧缰绳,小心翼翼地驾车驱行。还好,车内的书籍保存完好,雨水没有渗透。

路上,张锳安慰大伙不要担忧,一定要坚持住,这鬼天气很快就会过去。

甭说,这位知府大人还真猜对了。少顷,山里的雨来得快,停得也快。

雨过天晴,红日露出。整个蓝天,一片彩虹。

随着天气的好转,大家的心情开始舒畅起来。傍晚,他们住在一个村镇的车马大店里。张锳再次拿出银两,给大家备好酒菜,慰劳驱寒。大伙十分佩服张锳,购书款额、往返费用全由他自理。

第二天清晨,启明星还没退去,他们冒着湿漉漉的晨雾,驱车上路了。

还是几天几夜,张锳带领大家,把满载两车书籍顺利地运回贵州兴义府。

回到家中,魏芷香一看老爷他们风尘仆仆,顺利归来,心里格外高兴,马上吩咐厨房师傅准备好酒好菜,款待老爷和随行人员。

吃完饭之后,张锳指挥薛亮、王光和车夫们卸下全部书箱,并把箱内经史子集等各类书籍分门别类地摆放在诸子室内数十个书橱里。张锳还特意为之洞挑选了所学书籍,足足够他读到上京赶考使用。因而之洞的房间书橱堆得满满的,比任何哥哥都要多得多。

张锳在多少年前就认识到,教师对学生的教育和影响是永久的,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他的父母。因此,他极为重视给子女聘请塾师。多年来,他为了四个儿子的学业精进,先后聘请过十三名塾师,这些师长学识渊博,功名显著,多为举人、秀才。

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春节过后,4岁的张之洞开始入家塾启蒙识字。其实,他此时已不是启蒙识字阶段,在他生母的教诲下,能够认识几百字了,并会背诵《唐诗三百首》,所以他一入学就比其他孩子学得快多了。父亲张锳给他选了一个好家塾,启蒙老师名叫何养源,是兴义府有名气的教书先生。

何养源先生从《三字经》教起,张之洞打开手中的课本,认真听讲,默默领会。何先生每天教二十个字,之洞念过三四遍即能背诵。不到一个月,他把整本的《三字经》就背完了。何先生逢人便夸:“之洞乃神童也!”

这一年的春末夏初,张之洞的生母朱碧筠病逝了。他极为悲痛,无心上学了。父亲张锳、养母魏芷香多次劝他节哀,并让他注意身体、勿忘读书,应以良好的学业报答母亲。何养源先生也知此情,专门到家里看望之洞,亦嘱咐他仍需发愤学习。

张之洞聪明懂事,按照父母和先生的嘱托,每天照常去家塾读书。这一年,之洞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但他的学习成绩在家塾的孩子们中间还是最突出的。

第二年,何先生给张之洞单独安排了课程,难度大的应该是《千字文》。张之洞并不畏惧,还像往常一样,按照老师的讲解,反复吟诵,强行记忆。不足一个月,他又将全本《千字文》一字不错地背诵下来。何先生对之洞很满意,再次对他进行表扬。

可是有一天,张之洞竟然没来上课,也没请假,纯属旷课。何先生非常生气,决定惩罚他。

张之洞走到讲台前,主动伸出手来,毫不畏惧地等待先生责打。何先生拿出戒尺,严厉地质问他:“张之洞,你一天没来上课,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先生,不用多说,你打我就是了!”张之洞没有正面回答何先生的问话,也没有屈服认错,而是态度生硬地请求挨打。“嘿嘿!你还胆敢嘴硬!”何先生一手拉住张之洞稚嫩的左手,一手举起戒尺,朝着他的左手掌“啪!啪!啪!”连打三下。

张之洞疼得合了合眼,但一声没吭,更没落泪。他的左手心一下肿得又红又高……

何先生把戒尺扔在桌子上,愤愤地:“嗨!孺子不可教也!”

张之洞没敢再反抗,忍着手痛,默默地回到他的课桌前……一连数日,他回家、上学,上学、回家,从没有向家人谈起此事,只是没再弹琴。

事情过后,何养源先生到之洞家中进行家访,这才了解到:之洞旷课那一天,正是清明节,之所以没来上课,是因为他去母亲坟前扫墓;回到家中,他由于思念生母,独自弹了半天古琴,以寄托哀思……

之洞没有请假固然不对,但总算有其原因的。何先生这么一想,着实心内不安,以逃学论处之洞,似乎不够正确。但是打也打了,说也说了,作为老师总不能当着学生的面儿去认错吧!从古至今,师道尊严,导师何为过之!不过,之洞小小年纪,懂得孝为先,算得上好苗子,也是难能可贵了!对其“孺子不可教也”的说法是错误的。看来,为师治学,还不能忘记荀子的教导:“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良师任教,必须了解学生的一切。

从此,何养源先生在教书的过程中,注意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观察学生的情绪变化,有的放矢地教育和帮助学生,彻底改变了以往随意惩罚学生的不良教风。为了表达对张之洞的歉意,也是为了培养学生们的忠孝品格,何先生在以后每年清明节特意放假一天,让孩子们回家祭祖扫墓。

诚然,何养源先生始终重视严格教学,从不敷衍塞责。张之洞和同学们在他的多年教导培养下,学业大有长进,知识不断提高。

可是,学生违纪现象时有发生。兴义府街上有一位名叫牛二的学生,也在何养源私塾读书,一连三天没来上学。何先生感到奇怪,并没有收到牛二的请假条儿,不知道该生家中或该生本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宰牛的屠夫,平日对孩子的读书从不过问。这次,何先生以购买牛肉的机会,对牛二进行家访,从而了解到牛二没有任何原因不来上课。当时,何先生通知其父母赶紧督催牛二上学。

回来后,何先生没能见到牛二,不得不再次派人去通知牛二。三令五申,仍然不见牛二返校。

何先生只好派出几个学生,到牛二家中催请。但牛二说啥也不上学,而是站在父亲身旁观看如何杀牛。几个同学万般无奈,只能按照临来前何先生的嘱咐,把牛二活生生地抬回学校。

这时,只见何先生的脸色被气得红一阵白一阵。随之,他操起那条不经常使用的皮鞭。

坐在教室内的同学们,谁也不敢吭声,只是目不转睛地注意观察眼前将要发生的一切。

牛二早已趴在讲台旁边的长条木凳上,等待这场酷刑。

何先生一边晃动手中的皮鞭,一边问大家:“同学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鞭打牛二吗?”

坐在室内的学生们,年龄已在十岁左右,当然知道原因了。但是,没人敢站起来答话,因为先生正在气头上。

张之洞站起身来。

何先生看到了,允诺地:“好,之洞,你说!”

张之洞回答道:“严重违纪,不听劝告!”“好,坐下!”何先生挥了一下手。

张之洞坐在座位上。

何先生转过身躯,走到牛二身旁,遂扬起手中的皮鞭,猛烈地抽打他的臀部“啪!啪!啪……”牛二疼得“妈呀……妈呀”叫个不停。“住手!”室内传来一位学生的喊声。

何先生停下手中的皮鞭,转身一看,张之洞又站了起来,哦,原来是他在喊叫。何先生等了好大功夫,没有说话。

教室内一片寂静。

同学们只见何先生一步一步地朝张之洞走来。那双脚迈动的足音似乎像重槌般地敲击着学生们的心弦。“张之洞!你要干什么?”何先生脸一沉,质问道。

张之洞闭着嘴唇,没有作答。

何先生厉声斥责:“简直是放肆!”

张之洞沉默无语,但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股愤愤之情。“张之洞,你刚才亲口回答了我之所以鞭打牛二的理由:‘严重违纪,不听劝告’。现在你怎么又持反对理由呢?”何先生继续责问。“先生,您只问我一个方面——牛二挨打的理由,但没问另一个方面——牛二该不该打?”张之洞以反问的口吻回答他的老师。“荒谬至极,无稽之谈!张之洞,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学业精进,就如此放纵!”何先生满腹怒火,讽喻道。“学生不敢。我所学得的知识,全是先生教诲的结果,我还不知道将来如何报答恩师哩!”张之洞垂下头,双手搭拱道。“哼!说得好听!”何先生听了张之洞这句知书达理的话,心里感到舒服了许多,但对他的劝止仍是不解。“句句实言,焉敢造次!”张之洞仍然躬身回话。“你说的这句话,就算我相信。但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反对我鞭打牛二?”何先生怒气未消,再次逼问。“先生,您能不能到前边看一看牛二?”张之洞和蔼地请示道。“好吧!”何先生应声后返回讲台前。

张之洞亦随其跟了过来。

趴在长条木凳上的牛二,臀部的鞭伤疼得他仍在不停地呻吟……

何先生上前一看,啊!牛二臀部鞭痕累累,裤布已被抽破,殷红的鲜血还在渗透……“何先生,您都看到了!”张之洞学着大人们的口气,说了一句。

何先生哑然了……“先生,真正的教育不在于口训,而在于实行;更不在于体罚,而在于诱导。正确的教学艺术不在于传授本领,而在于激励、唤醒和鼓舞;更不在于师道尊严,而在于拉近师生距离,增进师生情谊!”张之洞一看讲话的时机到了,便大着胆子说了这番想了很久的话。但是,他又诚恳而谦逊地,“先生,学生妄言,仅供您参考。日后,还得靠良师教诲!”“唉!之洞说得对。为师可能是老了,为表仪者人师也!庄子曰:‘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我之言行,哪里还像人师呢!”何先生意识到自己暴打学生牛二的错误,深深感到为人师表的重要性,面对张之洞惭愧地说,“之洞虽年幼,说出话来条条是理,为师日后一定改之,绝不虐待学生。”“先生所言,实在感人!”

张之洞称赞先生的话语刚一说完,学生们立即给何先生鼓起热烈的掌声。

何先生搖了搖头,挥手制止。尔后他又走到牛二身旁,歉疚自责地:“牛二,为师手太重了,让你受苦了,你就忍一忍吧!”

学生们又向何先生报之以赞美的掌声。“先生,我,我错啦……我对不住您……”牛二被何先生的自责所感动,顾不得屁股上的伤痛,哭泣地检讨自己,“这全是我的错儿,我不应该逃学!您打了我,我不会恨您的……”“牛二,你别说啦!你起来吧,到我房间去,我给你上点药!”何先生伸手搀扶牛二。

张之洞和其他几位同学急忙上前协助。

大伙扶着牛二向何先生的卧室走去。

这时,牛二道出逃学的真情:“原本我不想再读书了,想跟着父亲学宰牛!”

同学们一听,哄地一下笑起来了……

打那儿以后,何先生和张之洞等几个上进的同学,对牛二耐心说服教育,讲清读书道理,牛二思想深处发生了深刻变化,开始自觉读书,严格遵守校规,学习成绩很快追了上来。

1848年(道光二十八年)正月,张之洞十一岁那年,何养源先生突然患得伤寒病症,不能执教而倒下了。

张之洞经过向父亲张锳、养母魏芷香请求商量,将何先生抬到家中治疗修养。何养源心内十分不安,对知府张大人及其全家人的人品和美德赞不绝口。

这一年,张锳为了不影响儿子之洞的学业,费劲周折,请来了大师胡林翼,继续给予执教。

对此,张之洞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非常珍惜这一学习机会,比起往日更加勤奋用功。他从业于胡大师,不仅没有中断学习四书、五经,而且拓宽了求知领域,更好地奠定了人生基础。

然而,张之洞仍挂牵何先生的身体。他在学习间隙,经常抽空登山爬岭,采集中草药,给何先生治疗伤寒疾病。一年来,张之洞上百次地爬山采药,衣服挂坏了,鞋子踩破了,全然不顾。只要给老师背回草药,他就心满意足了。不过,养母魏芷香总是提前给他做好衣服和鞋子,让他穿了一件又一件,换了一双又一双。

不足一年,何先生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在全家人的热心照料下,伤寒病症终于痊愈。何先生对全家人感激不尽,对学生之洞更是万分感激。他在临离开张大人府邸时说:“贵府全家人之洪恩,我日后一定报答!”“哎!此言差矣!”张锳赶忙劝止,并诚恳有加地,“要说报答应该是我们,您对之洞的教诲之恩,金钱是无法衡量的,我们全家人将永远铭记于心!”

何先生捻了捻腮下的白色胡须,不无自豪地说:“我教了张之洞这样的学生,真乃今生荣幸!”

第二年,肩负大任的胡林翼老师离去了,何养源先生又重新回到讲台上。张之洞、牛二等十多名同学看到何先生身体恢复健康,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声不止。大家欢聚一堂,倾听何先生讲解四书五经以及诗词曲赋。

张之洞学业勇猛精进,除了天赋,就是勤奋。他好学多思,没有一般儿童不求甚解的毛病,从启蒙识字开始,便渴求了解每一个字的含义,直到弄懂弄通为止。他每日挑灯夜读,专心思考,每当夜深人倦,不知不觉睡着了,打个盹,醒来再读再写、再思再想;如果还是困意未退,就用凉水洗把脸,精神振作后,再去伏案苦读,必得其解而后已。张之洞12岁那年,独自撰写刊刻了诗文集,名曰《天香阁十二龄草》。他刚13岁,就已经学完四书五经等全部儒家经典,兼习史学、小学(文字学)、文学及经济之学,还自学了《孙子兵法》、《六韬》等多篇武学名著,完成应试科举考试的必要准备,同时也打下日后从政的初步基础。

当地方圆百里,人人皆知,张之洞乃神童也!

在诸多学子当中,何养源先生提出:张之洞可提前应试县学。

应试之前,同学们出于给张之洞带来好心情,纷纷向先生要求,带他们一起去春游。何先生当然愿意啦,愉快地答应了。

这一天,恰好是个晴天,风和日丽,春意浓浓。山野里桃花盛开,竹林翠绿;河岸上垂柳飘荡,绿草绒绒。空中的大雁群排成“人”字行,不时地发出“嗷儿、嗷儿”叫声……

何先生带着张之洞和十多个学生去春游,被这美丽的春色吸引着。

一路之上,大家追逐嬉戏,连蹦带跳,说笑声一阵又一阵,真是太痛快啦!

当他们走到一片桃林时,何先生停下脚步,喊道:“同学们,别闹了,都到我这儿来!”

学生们听到老师的喊声,立即朝何先生围拢跑来。

何先生满脸笑容地看了看大伙,问道:“同学们,今天咱们搞个对联活动好不好?”“好!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为师出个上联,看看你们谁能对上来。”何先生咳嗽了一声,喘了口气,手一指桃树,慢悠悠地吟道:“驼背桃树倒开花,黄蜂仰采。”

这个景色一般人看不见,也不容易想象到,而何先生却发现了,上联出得巧妙,下联也就特别难对。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出声,还直往后退。

何先生点了点头,无奈地:“行吧,我给你们再……”“先生,等一等!”张之洞打断何先生的话。“之洞,你能对下联?”何先生问道。“先生,学生想试试。”张之洞不慌不忙地往前迈了一步。

何先生一听说道:“好,为师听听你对什么?”

张之洞给何先生行了一个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吟道:“瘦脚莲蓬结歪子,白鹭斜视。”

何先生听罢一愣地问道:“你见过这样的景致吗?”

张之洞答道:“学生见过,先生不是在学堂里挂了这么一幅画,说是八大山人的真迹吗?”

何先生一听,不由得暗暗佩服张之洞,可真是一个有心人,想不到我挂的八大山人的名画倒给他预备了,不禁赞道:“之洞,你这下联对得好,无可挑剔!”“先生过奖,望多指教!”张之洞又给先生鞠了一躬。“好!好!太好啦!”其他同学都朝着何先生、张之洞鼓起掌声……

第二章 少有大略 举乡试第一

1850年(道光三十年)春天,贵州高原经过短暂的冬寒进入了它一年中最为美好的季节。

兴义府知府张锳同何养源先生商量后,为其子张之洞北上老家直隶(今河北省)南皮县参加县试选定了一个良辰吉日。同时,张锳还选派了老家的人和军中已当上头目的薛亮等人,护送儿子启程。

马车停在兴义府知府宅院门口。车上装着之洞的行李和书籍,以及给老家人准备的礼物。

站在车前的张之洞向前来送行的家人、师生、邻居搭躬行礼,尔后他又走到父亲张锳、养母魏芷香面前,伏尘叩拜。张锳、魏芷香夫妇嘱咐之洞要注意安全,要爱惜身体,祝愿他考取好成绩!随之,夫妇俩赶忙把儿子搀了起来。

张之洞转身上了马车,老家人和薛亮也随后登上车。

只见车夫抖动辕马缰绳,扬起手中长鞭,“啪——”地一声,鞭声响后,枣红辕马奋蹄载车,离开宅院大门,朝城外奔去。

众人不住地向车上的张之洞他们挥手送别。

养母魏芷香跟随车辆跑了好大一段路程,心里实在舍不得之洞离开自己。她一看马车渐渐远去,只好停下脚步,但双眸的泪水早已滚落下来……

路途遥远,道路艰险,张之洞他们全然不顾。这辆马车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行驶,历经湘、鄂、豫三省,走了七千多里路,于当年7月雨季到来之前,赶到直隶南皮县。13岁的张之洞第一次回到故乡双庙村。

南皮县双庙村的本家之万兄的父母,以及乡亲们,已经得知张之洞回故里参加县试的消息,男女老少集中在村头,迎接这位少年张之洞。

张之洞在马车距离双庙村老远的地方,就下了车。他快步走来,行至村头。他向本家族叔婶和大伙行礼作揖,问候请安。

大家看到张之洞矮矮的个子,说得一口贵州话。人们知道,之洞父亲在贵州为官,他自己生于贵州、长于贵州,所以只会说贵州话,并无半点北方口音。但见他谈吐不俗、对人礼貌,举止大方,文质彬彬,将来必有大出息。

大伙将张之洞他们迎入村里,问长问短,打听他父亲在贵州为官情况。接着,许多人家主动要求之洞去自己家里居住。张之洞一一婉言谢绝。因为父亲早就给他安排好了,让他住在本家族张之万大哥家中。

张之万本人在北京为官,其他人仍居住在双庙村。之万家在村里称得上大户,家有良田数百顷,宅院三所,生活富裕自不必说。

待之洞与众乡亲会面寒暄后,张之万家人将之洞的行李等物品全部卸下车。张之洞便在本家族张之万老家居住下来。

薛亮、车夫等人亦住在这里。两天后,他们驾车返回贵州兴义府去了。

张之洞在老家双庙村生活了两个多月,每天仍很用功读书,充分做好应试前的准备。

时近夏末秋初,县试考期临近。

在参加当年县试的童生中,数张之洞年龄最小,个头最矮。但他有备而来,各种功课学得扎实,应答一定自如,绝不会惧考怯场的。

南皮县县试开始了。张之洞在张之万大哥家人的帮助下,每天一大早赶到县城,及时进入考场。在三天连考的五场中,不论是八股文、试贴诗,还是经论、解赋、策问,场场应对顺畅,无一漏答。监考老师看到他那挥笔而就的神态,料到他将来准是一个尖子生。

不久榜发,张之洞名列榜首,中了秀才。

本家族的人为他高兴。没有想到,之洞这个十三岁的后生一下子考中秀才,将来他的前途肯定不得了!榜发的当天,之万家专门给之洞备好一桌丰盛的酒席,以示祝贺。

在科举时代,考中秀才叫做“进学”,即取得进入县学继续深造的资格,然后按照“学而优则仕”的规则,进行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上去,金榜题名,封官授职,是谓科举正途。

无可置疑,张之洞小小年纪就考中秀才,顺利闯过仕途上的第一关,学业大门向他敞开,美好未来向他招手,书籍如金,前程似锦。

张之洞当然很高兴了。不管咋说,他这次不远几千里之行,北上故乡应试,总算没有白费功夫,没有辜负父亲和养母的良苦用心,也没有辜负何先生的教诲之恩。榜发的当天夜里,张之洞提笔挥毫,给父亲、养母与何养源恩师各写去一封信,汇报这次县试考中的好消息。

数日后,贵州兴义府方面寄回信件。父亲、养母和何先生都为之洞高兴而祝贺,父亲并差人捎来银两,让他安心县学就读,争取学业成就,早日求得功名。

家书抵万金。张之洞收到几千里之外父母、老师的来信,心里不由得产生一股股巨大的力量,尽管思念父母、思念老师、思念同学的情绪一时半会儿难以扯断,但是激励他安心学习、刻苦攀登的劲头油然而生。此时,生母朱碧筠教他背诵诗词、弹拨古琴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不禁泪湿眼眶,亲爱的母亲,您在九泉之下尽管放心,如今儿子已考中秀才,日后仍要继续攻读,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县学开学了。张之洞和那些被录取的同学如期上学,每天都按时听课。但他刻苦用功,钻研努力,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无论是过年过节,还是晚上休息,他都雷打不动,挤时间读书,把那艰涩难懂的四书五经硬是学深学透。在县学的苦读中,张之洞的学习成绩始终排在全校同学的最前边。

在校期间,他和同学们听老师讲了洪秀全在广西金田领导农民起义的战事,继而成立太平军,迅速扩大队伍,向北发展。此时,他对政治尚不全懂,但他知道父亲为官就任贵州兴义府,肯定受到袭扰波及。他,十分惦记父亲的安危。只是县学就读任务繁重,也顾不上多想这些。

1852年(咸丰二年)夏天,张之洞两年县学期满,初次来到北京,参加了这年八月举行的顺天府乡试。这次考试,比起上次县学考试当然要难得多。但张之洞已在平日打好学习基础,就像一个武艺超群的勇士不会畏惧沙场的。他每次走进乡试考场,沉着应试,从不慌乱,答得井井有条。

张之洞的考试文章篇篇字斟句酌,墨饱字圆,发挥得当,且有新意,谨守程式,无懈可击。重阳日榜发列出,张之洞名列顺天府乡试第一,俗称“解元”。也就是说,他中了举人。

他考试中所书的八股文被刊入《顺天闱墨》一书中。此文成为读书人揣摩学习的范文。

这一年,张之洞才十五岁。

顺天府榜发后,北京传出——直隶南皮县脱颖而出一位十五岁的举人张之洞。这消息很快传遍南皮县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无不赞誉。

南皮县双庙村更是热闹非凡。全村老少欢欣鼓舞,人们集结在张之万家门口,敲锣打鼓,为其欢庆,为本家族拥有张之洞这样的好后生而前来祝贺。几个小伙子把张之洞抱了起来,一次次地扔向空中。姑娘们笑声不断,并把从田野里采来的山菊花抛向张之洞身上。

那场面真够热烈。

张之洞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考试中第给他带来的荣耀。

张之万家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本家族的亲人们为涌现张之洞这个少年举人而感到自豪,从而大摆宴席,举家相庆。张之洞对此盛情美意深感不安,多次站立于席前,向叔婶、兄嫂、姊妹躬身行礼、感恩致谢。

席间,万万没有想到,头戴夏吉服冠、身穿补服的张之万特意从北京赶来,给族弟张之洞勉励祝贺。

张之洞一见族兄张之万专程由京赶回家乡,前来看望自己,急忙上前搭躬行礼。“之洞贤弟,少年中第,大有可为!”张之万抱拳赞道。“多蒙族兄关爱,小弟感激不尽。”张之洞面对族兄张之万谦逊地说,“我仅初步中第,学业刚刚开始,离仕途尚远哩,还望族兄多加赐教!”“哎!中举则是良好的开端,也是难求的学位。有此学业基础,何愁进士不中!”张之万肯定了他的乡试成就和学识基础,并披露了仕途的最后一关。“长兄言之有理,我当珍惜顺天乡试所得。企望将来进士及第,必须始于中举开端!”张之洞虽然年少,但也懂得奔向仕途的求学步骤。

是啊,中了举人,方有了参加会试得中进士的资格。

张之万与张之洞兄弟俩交谈后,便手牵手步向酒席桌前,向父母及家人请安问候。

他俩谦让入座,与全家人同饮共餐……

几乎与此同时,贵州兴义府知府张锳府邸也在为之洞中举合家欢庆……整个宅院张灯结彩,红毡铺地,鼓乐齐鸣,鞭炮声起。身穿崭新衣褂裙袍的张锳、魏芷香站在二门外,迎接前来贺喜的官员、绅士和邻里、好友。尤其是年迈患病的何养源先生,拄着拐杖也前来贺喜,张之洞是他教出来的唯一举人。

张锳是在接到顺天府乡试邮差的通知后,才与侧室魏芷香商量举行这次庆贺活动。

二门内的院落,搭起席棚,摆满酒筵。

待宾客落座酒席桌前,张锳代表妻子魏芷香即席讲话,感谢各位大人、先生、好友光临寒舍,为之洞中举前来祝贺,希望大家吃好喝好,给张家留下美好的回忆。

随后,张锳携妻子魏芷香手举杯盏,逐桌敬酒。当他俩持杯来到何养源先生面前时,还没说完感谢何先生教诲之洞宏恩的话语,只见当了兴义府清军副将的薛亮急急忙忙跑来,拱手抱拳道:“张大人,现有紧急军情报告……”“快讲!”张锳催促道。“贵州叛贼,已加入太平军,正往兴义府开来!”薛亮额头上沁出汗珠,焦急地说。“离兴义府城池还有多远?”张锳问道。“五十里!”薛亮企盼指示的目光望着知府张大人。

张锳听后立即把酒杯递给魏芷香,转向薛亮命令道:“马上带领队伍,跑步到东山前线!”“是!”薛亮领命后,一溜儿小跑,离开张大人府邸。

张锳跟随薛亮身后,疾步离去……

亲情是任何东西也无法替代的。

一个人在家庭的港湾里,幼小时所乘船只的印象,哪怕船儿再小,所受父母的关爱极微,微小到几乎觉察不出,都有着极重大极长久的风帆力量。

夜晚,一钩弯月缓缓地西移,挂在村头那棵古槐枝梢上,灿烂的星斗缀满褐色苍穹,不知疲倦地眨着睡眼,知了的叫声渐渐隐去,大地天空陷入一片沉寂。

卧室内,张之洞秉烛提毫,伏案疾书,给贵州兴义府的父亲、养母写信,汇报顺天府乡试中举的情况,以及族兄张之万及其全家人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尤其还写了感念父母养育之恩,惦记二老身体是否康泰。信中最后说,他将在近期返回南方,很快就要回到父母的身边。

第二天,张之洞把信件寄出去了。

自从族兄张之万回京就任后,张之洞心里着实寂寞,每天坐在房间看书,不愿打扰家族的其他人。

这天上午,双庙村的小伙伴们来到张之洞的住室,约他去河边钓鱼。张之洞一听,觉得钓鱼很有意思,这是散心的好机会,当即就答应了。之万父母见之洞同意去钓鱼,马上给他准备好渔具和鱼食。

张之洞谢过叔婶,带上钓鱼的器具,随同伙伴们去村头河边垂钓。

这一天,太顺利了。他一连钓了九条大鲤鱼,活蹦乱跳,扑扑楞楞。同伴儿们围着盛鱼的水桶,高兴地连喊带叫。大家称赞他:不愧是举人,运气真好!

嗯,九条鲤鱼上钩算得上运气吧!张之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看了看桶内的一条条大鲤鱼,高兴极了,遂收起鱼竿,尔后又分给同伴们每人一条鱼。大伙都很高兴,不住地谢他。

张之洞把剩下的三条鱼提回家中,交给了婶母。婶母夸他聪明,这手真巧!

钓鱼是一种营生,比光待着强多了。张之洞考上举人以后,在老家南皮县双庙村闲居,每天除了看书外,就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到河边钓鱼。一连数日,张之洞都是这么度过的。

这天晚上,他吃完晚饭后,在院心散步,同家人闲谈。据从北京张之万族兄那里回来的家人透露,咸丰皇帝南巡,将在明天沿御河乘船南下,途经南皮县城西御河……

张之洞反复琢磨这个消息的可靠性。那时交通不便,如果皇上南巡,那么不是骑马就是乘船。但是路遥骑马,皇上太累。估计皇上乘船的可能性很大,他决定一瞻皇上风采,要去南皮城西御河垂钓。

次日,天刚蒙蒙亮,张之洞和双庙村的伙伴们,拿着钓鱼竿,拎着水桶,赶到南皮县城西御河畔。他们左寻右找,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张之洞叮嘱大家不准乱跑,都要听他指挥,看他钓鱼。但他没有说出皇上南巡路过南皮县城西御河的消息。

只见他头戴斗笠,身穿棉袄,坐在御河岸边一棵柳树下,默默地看着伸向水面的鱼竿,俨然一钓鱼老翁。

不长时间,皇帝乘坐的龙船由北向南驶来了。皇上见有人在岸边垂钓,也不回避,就命人把垂钓者带到船上来。

张之洞被带到船上,明明知道端坐龙舟的人是皇上,但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双眼睛却一瞻天子风采。侍从见他不下跪,也不敢说什么,因为怕走漏了皇上南巡的风声,对皇上安全不利。皇上仔细打量这位垂钓者,原来是一位年轻书生,见他头上带了个草帽,身上却穿了件棉袄,时值夏秋之交,天气尚暖,山青水绿,莫不是个病人?

于是,皇上摇了摇头,万般不得其解地说:“戴草帽,穿棉袄,糊涂春秋”。

张之洞理解皇上说的意思,是说你这个人哪,带着草帽穿着大棉袄,分不出春夏秋冬来了。他听了皇上说的是上联,随口对道:“生北地,游南方,非是东西”。

皇上听后,也理解对方这一书生的意思,说你本是北方人,去游江南,而你没有去东西方。这对联内容能够说出朕的南巡之行,上下对仗也很是工整。此少年非同一般!皇上心里暗想,待朕仔细问来,这少年究竟是何人?

经皇上一番询问,张之洞只好如实回答,把姓名、身世、家境、考试诸情况一一禀述,并双膝跪于龙舟,请皇上恕罪。

皇上听罢非常高兴,伸手扶起张之洞,称赞道:“张之洞15岁少年中举,前程似锦,将来必大有可为,其才学不在状元族兄张之万之下呀!”“多谢万岁金口勉励,小生一定加倍用功!日后一旦成才,必全身心报效国家!”张之洞再次躬身施拜,遂转身走下龙舟。

咸丰皇帝所乘龙舟沿着南皮城西御河缓缓地朝着南方驶去。

15岁的张之洞,凭着真才实学能够中举进第本来就是难求的荣幸,但又巧遇圣上而面君受喻更是难得的幸运。他牢记皇上的嘱托,并将此作为今后攻读的动力。

几天后,张之洞收到父亲的来信。他拆阅后得知,父亲正忙于军中要务,对付贵州农民起义军(即:亦是太平军)的袭扰,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养母魏芷香终日里思念他,茶饭懒咽,少言寡语,近日还病倒在床上。信中最后说,如果之洞中举后闲居,可否回到南方兴义府与父母团聚。

阅罢此信,张之洞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两年多光景,他离开了养育他的温暖家庭,心里当然十分怀念,恨不得马上飞回南方,与父母、兄嫂们会面。他想到这里,决定近日返程,说啥也要离开南皮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本家族叔婶讲了,并再次大礼大谢家人们对他几年来的关怀照顾。叔婶二老很是理解之洞的孝心,一看怎么也挽留不住这位族侄,便答应他回贵州兴义府的请求。

择日启程。张之洞在这一天清晨告别了本家族的亲人们,又在家人的护送下,登上驶往贵州的马车……

金榜题名,蟒袍加身,这往往是人生辉煌之途,更是人们所赞羡的。

一般情况下,少年得第才有希望实现如上所述。

可见,人的青春,就像受赞美的春天。

然而,在人生这本书上,几乎每一页都有着丧的黑框。

张之洞并不例外。

按照张之洞现在的学识基础,15岁少年之际就能乡试第一,中了举人,他的前途当然无可限量,金榜题名、蟒袍加身应是指日可待的。但是,他并没有一鼓作气应试,相反而是长达11年以后的事情。

张之洞此一去南方第二故乡——贵州兴义府,确实让他遇到了一件又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

他在回到家中的当天晚上,父亲张锳为他作了妥善安排。府邸宅院挂满了花灯,摆好了酒席。很显然,这一盛情接待,既是对从远方归来的儿子的接风,又是对儿子顺天乡试中举成名的祝贺。

养母魏芷香一听养子之洞回来的消息,当天清晨就从病榻上硬是爬起来,让丫环帮助她梳洗打扮,穿得体体贴贴,根本看不出丝毫病容。这一整天,她那盼子速归的心情难以言表,同丫环一起给之洞收拾住室,把一床床崭新被褥摆放得整整齐齐;她还跑上跑下,督催厨房师傅备好酒席。

之洞一到家,正是黄昏时分。魏芷香命丫环提上灯笼,陪她站在府邸门外迎候。她见到之洞后,一下子把儿子抱到怀里,惊喜的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四儿……想死为娘了……”“母亲,我也想您哪!”张之洞说着,泪水亦流下。

魏芷香的手拉着张之洞的手朝院心走来。

张之洞感到养母的手掌一阵阵酌烫,惊异地问道:“母亲,您的手咋这么热呀?您是不是……”“四儿,为娘实在是想你呀,看到你高兴得激动不已,我的手心才这么热嘛!”魏芷香唯恐儿子发现自己病了,不能让他刚进家门就有不愉快的感觉,于是赶忙截断他的话。

母子俩相见似有千言万语,诉说不尽离别后的衷肠。两人的心里话还没说够,就来到二门的院落。张之洞一看,三对兄嫂和姊妹们正在席前迎接他,他赶忙走过去,同亲人们一一施礼相见。可是,他唯独不见父亲,便问道:“父亲大人因何不在家中?”“为了给你接风和祝贺,你父亲一大早就作了安排。之后,他赶忙去东山军营了!”魏芷香向张之洞解释道。“父亲军务在身,还为孩儿准备酒席,实在令之洞不安!”张之洞心里被父亲的关怀深深打动着。“你父亲一直惦记你,盼你早日归来。今日安排酒席,是他已久的想法!”魏芷香把往日里丈夫与她的交谈,和盘托出。

张之洞一听这话,思念父亲的迫切心情难以抑制,天色这么晚了,父亲还在军营料理军务,肯定遇到了麻烦,若不然早就回来了,这得赶紧看个究竟,他思索后说:“母亲高堂,诸位兄嫂,姊妹们,请您们先用餐吧,不要等我了,我去东山军营看望父亲!”“四儿,你不能去,你父亲今天早晨临走时留下话,让你在家等他!”魏芷香一把拉住张之洞的手,劝阻道,“东山兵营就在敌我交战的阵地附近,这黑灯瞎火的,道路你又不熟悉,太危险了,你不能去!”“四弟,你刚到家嘛,怎么能去东山军营呢?再说,那里确实危险,母亲说的是实情,你还是在家等等吧!”大哥张之勇亦再三劝阻,“用不了多长时间,父亲就该回来了!”“四弟,你不能去东山军营,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二哥张之胜百般阻拦地,“父亲前几天就说过,老四从老家回来不能让他来阵地!”

张之洞性情耿直,反问道:“你们几位为啥能去,我就不行呢?”

三哥张之强劝解地:“四弟,你不要急嘛,二哥也是为了你好。你真的要去东山军营,也得等白天!”“四弟,你刚回到家里,我们还没有给你这位举人接风,怎么就去上山呢?”大嫂善意地劝说。“你一路辛苦,风尘仆仆,应该先休息一下!”“对,说得对。四弟要去的话,也得等改日!”

二嫂、三嫂都在劝说这位四小叔。“不能等,今天晚上我就去看父亲!”张之洞一向固执,他想办的事情谁也阻挡不了,说着拔腿就往外走。“老大,你快陪老四去吧!”魏芷香一看这么多人都劝阻不了之洞,便命之勇陪同前往。“是,母亲。”张之勇躬身领命。

魏芷香又对身旁的丫环说:“小翠,你把灯笼给大少爷!”“是。太太!”小翠应声后,跑了过去,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张之勇。

大哥张之勇手提灯笼,快步相跟四弟,离开知府宅院,很快走出兴义府城东门,踏上奔往东山军营的道路。

从兴义府到东山军营距离大约20里路。刚出城的那段路况还是比较平坦开阔的,之勇、之洞兄弟俩走起来步子迈得比较快,几乎用不着灯笼照耀。但是,当他们离城七八里路的时候,马上步向崎岖坎坷的山路,走着走着稍不留神,就滑个趔趄。之勇走惯了,之洞不适应,这样老大不时地搀扶老四。之洞急于见到父亲,从平地到山路,两腿不停地奔走,紧紧地跟着大哥,汗珠早已湿透全身,但他全然不顾。之勇发现四弟累得不像样子,转过身来劝四弟休息一会儿再走,但之洞不肯,并说咱们再累也没有前方父亲和将士们累。兄弟俩继续前行,一直没有停止脚步。

寂静的夜晚,黛色的山峦,唯见一盏耀眼的灯笼顺着山间小道划来划去,给这恐怖的山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

他们越过三道山梁,似乎在鼓舞他们征服困难的勇气。这气势非凡的大山深处的夜景,好像让他们领略大好河山的壮观。当他们兄弟步入东面一条幽黑深邃的山沟里时,一种与世隔绝的情绪油然而生,但不知为什么,在即将离开山沟而将要登上另一座大山山坡的霎那间,他俩周身的血液开始奔涌沸腾。啊!这大概就是征服。张之洞有生以来,身临其境,感受困难的磨砺。只限于由意志、毅力征服困难的情况下,征服才给我们带来永久的欢乐。他,此时没有一点疲劳的感觉。

张之勇用衣襟擦拭一下脸上的汗珠,告诉四弟之洞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乃是龙井山古战场,唐、宋、元、明等几个朝代都在这里打过仗,历来没有安定过。如今太平军兴起,贵州农民起义队伍从贵阳方向开来,直奔兴义府地域,所以闹得父亲日夜不得消停,坚守在东山阵地。听了大哥之勇这番介绍,让之洞心里对脚下这块山地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军事要地岂容含糊,愈发感到父亲在此地为官确实不易呀!

他们登上这座山梁,东山阵地即在眼前。

一个个火把照耀山顶,就像一条巨大的火龙沿着山脊爬行。

一道道火星耀眼刺目,就像一个个龙鳞似地发出灿烂的光芒。

啊!这是清军将士们手持钢镐刨挖山石,抢修阵地工事。

在工事后面的一片树林旁边,便是临时设立的军营——一顶顶军用帐篷。那里,有少数清军哨兵警卫着。

他俩没去军营,而是直接来到工事前,便一下子找到了正在指挥修筑工事的父亲张锳。

张锳一看长子之勇携四子之洞来到阵地上,惊异地问道:“老大,你怎么带老四到这儿来啦?”“父亲,他非来不可!”

张之勇的话音刚落,张之洞跑到张锳近前,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拱手道:“父亲!您在这大山深处忙于军务,为国尽忠,令人钦佩。可是孩儿之洞不孝,离家数载南皮求学,未能替父分忧出力!”“哎!你考中举人归来,给咱们张家祖上争了光,这是最大的孝嘛!”张锳已深感欣慰,上前搀扶道,“老四,你快起来!”“多谢父亲!”张之洞作揖欠身,又关心地问候道,“父亲,您在兴义府知府任上,日夜操劳,政务、军务集于一身,身体可否吃得消?”“没啥问题。要说不累是假的,每天不得清闲,不过已经习惯了!”张锳毫不介意地回话说。“老四,你离家这段时间,父亲还累病过哩!”张之勇插话道。“啊!父亲,您可得保重身体,万万不可劳累过度!”张之洞听大哥说父亲累病过,心里既挂牵又内疚,“在这个家庭,之洞没尽任何力,真乃惭愧呀!”“你说哪儿去啦,你现在要紧的是读书!”张锳不想过早地让四子之洞介入国事、家事。

张之洞看了看面前刨挖工事的清军将士们,那种忧国忧民的思绪不禁升腾满腔,而求功名、奔仕途的想法似乎抛到九霄云外,遂果断地:“父亲!从明天开始,我就天天和您在一起,和兄长们在一起!”“胡说!老四,你虽然中举,但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参加打仗呢!”张锳一听,觉得四子之洞说话太唐突了,因为对他还寄予很大的希望,不得不劝阻地,“你必须好好攻读,中举之后,则是考取进士,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吗!”“老四,父亲说得很有道理。功名虽说是你个人的大事,也是全家人的大事。再说,这求得功名是你一辈子的大事,若不然将来会遗憾终生的!”张之勇打心里也不愿意四弟就此停学而耽误前程,亦从中劝说。“父兄的好意我领了。少年尽忠,历来有之。何况我已年满十六岁,马上进入青年,在家尽孝,为国尽忠,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张之洞仍坚持个人意见。“好啦,老四先不要说啦!”张锳一看之洞固执的脾气和他小时候一样,不想再多劝了,等过些日子再说。

张之勇嗔怨地:“老四,你呀……”“父亲,我想看一看将士们修筑工事行吗?”张之洞请示道。“行啊!”张锳转向张之勇,吩咐道,“老大,你带老四绕一绕,看一看。一会儿咱们就下山!”“是,父亲!”张之勇应声后,又提上灯笼,携四弟之洞去观看工事。

兄弟俩沿着正在挖掘的工事堑壕绕了一遍,看到将士们刨石挖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心里不禁涌起敬仰之情。张之洞一边走一边赞扬这些清军士兵们,以国家利益为重,甘心吃大苦耐大劳。在察看工事的过程中,张之洞从一个士兵手中硬是夺过一把钢镐,高举重落,“咣!咣!咣!”地刨挖起山石来。他大干了一会儿,两臂被坚硬的岩石震得又麻又疼,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了,直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张之勇大声劝道:“老四!你快停下,别再刨了!”“没关系……再干一会儿……”张之洞仍然坚持,抡镐刨挖。

这时,只觉得一双大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只好停下来,抬头一看,啊!原来是副将薛亮,惊喜地喊道:“薛亮叔叔!您辛苦啦!”“四少爷!您这才叫辛苦,中举刚回来,就跑到山上帮我们修筑工事!”薛亮松开双手,由衷地说。

张之洞放下手中钢镐,顾不上说什么,一下子抱住了薛亮。他不禁回忆起往日薛亮护送他回老家南皮双庙村的情景,那种思念而感激的心情难以言表。

一会儿,刚当上军中小头目的王光走来了,亦惊呼道:“四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张之洞松开双臂,上前搭躬,高兴地:“王光叔叔!小侄向您请安!”“免礼!免礼!”王光说着亦抱起双拳。

大家寒暄之后,相继跳出战壕。

薛亮、王光陪同张之勇、张之洞又察看了一下东山重点工事。还告诉之洞,这里主要防御来自东北方向贵阳一带农民起义军队伍的进犯,半年来同他们交手打仗十多次了,他们从未得逞,每仗都以失败退下山去。

张之洞已有耳闻,1852年(咸丰二年)太平天国宣告成立,太平军队伍发展迅速,越来越壮大,给当今朝廷造成很大的压力,现在波及到贵州,致使兴义府地区也不得安宁。看来,这战事三朝两夕难以停下来,协助父亲料理军务已是当务之急,说什么也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他暗下决心,回去后一定好好说服家人,尤其是父母,让他(她)们同意他暂停学业,参与军务。

他听了薛、王二位将军的介绍后,赞扬了一番将士们敢于吃苦、勇于作战、不怕牺牲的精神。

众人来到张锳面前。薛亮、王光施拜见过张大人。

张锳早就等急了,抱怨之勇、之洞看工事看了这么长时间。之勇、之洞不好说啥,只是说请父亲谅恕孩儿,下次不敢。

薛亮、王光从张之勇口中得知,张之洞中举归来,刚到家中就跑到东山阵地上来,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于是催促张大人赶快携大少爷、四少爷下山回家。

张锳向薛亮、王光认真交代了东山防御事宜,叮嘱他们提高警惕,万万不可松懈,严防敌人偷袭,三更时分可以让将士们轮流休息,明天继续抢修工事,但阵地上必须派兵把守。

薛亮、王光躬身领命,并请张大人放心,山上的一切由他俩负责,绝不会出现纰漏。

张锳向之勇、之洞挥了挥手,之勇赶忙提起灯笼前行带路,之洞上前搀扶父亲。他们父子三人转身向西,离开阵地,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去了。

三星没落公鸡叫。这一夜晚,张之洞几乎没睡多少觉,睡梦里不时地梦见生母朱碧筠,不厌其烦地教他弹古琴、背诗词,还向他讲述岳母教育其子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他怎么也睡不着了,窗纱被晨曦刚刚映白,便爬起床,穿衣洗漱。他又从包裹里翻出在老家南皮给生母购好的纸钱和炷香,并带上点心、水果、白酒等,尔后悄悄地走出宅院,直奔城外青山安葬母亲的墓地。

他来到母亲陵墓前,在石碑底座上摆好了祭品,在香炉内插上了点着的三炷香,在石盆里放上了点燃的纸钱;他站起身来,清晰地看到碑文字迹:“慈母朱氏碧筠之墓……”仿佛又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容,向他微笑着……他面向母亲陵寝恭恭敬敬地抱拳作揖,随之撩起长衫,双膝跪地,一连叩了三个头,默默地向母亲祈祷,希望高堂老母在九泉之下尽管放心,之洞绝不会忘记母亲教诲,一定刻苦读书、为国尽忠!

他又一欠身作揖,忽然发现养母魏芷香跪伏于旁边草地上,正在朝着母亲坟墓施拜叩头。他急忙走过去,上前搀扶,说,“母亲,您的身体尚未痊愈,怎么能到郊外祭墓呢!”“四儿,我也很想念你的母亲。如今,亲生儿子考中举人,这也是她的心愿,我得亲自告诉我的这位姐姐!”魏芷香欠起玉体,双眸仍注视着墓碑。“母亲,天太凉了,别让风吹着,咱们回去吧!”“好吧,四儿,准备下山!”

张之洞搀扶着养母魏芷香,离开墓地,走下山去。

回到城里后,张之洞又带上礼品,去看望他的患病老师何养源先生……师生相见高兴得流下了热泪,说了许多离别思念的话……咋也没有想到,何先生竟然在三天后的凌晨3点,悄然病逝了。何先生的离去,让张之洞痛心疾首,怀念不已……

热情是精神的青春。当一个人为了追求一种事业而奋斗不止的时候,除了信念和意志支配外,那么就要靠热情驱使。真正的热情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一样,越是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越是根深叶茂、枝干挺拔,越是令人赏心悦目。

全家人被张之洞执意参与军务的热情感动着,父亲张锳一看怎么也拗不过他,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他一边读书一边帮助料理军务。而养母魏芷香说啥也不答应,只允许他在家准备功课,继续攻读。

然而,张之洞向全家人表明自己的观点后,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把这种热情潜藏在心底,白天悄悄上阵地,晚上回家读诗书。看来,热情又像一条溪水,浅则潺潺而流,深则默默无声。

就是在这一天,张之洞翻山越岭,来到东山阵地,指挥、带领一队清军士兵肩扛圆木、滚石,运往掩体工事。他亲眼看到清军与农民起义军(即太平军)两军厮杀的战斗情景,看到父亲亲临前线指挥而头部受伤,看到副将薛亮在那场肉搏战中被敌人砍掉了左臂,敌我双方将士尸横山野……他的泪水流淌着,他的内心呼喊着,他的灵魂震颤着……

从那一天起,张之洞更加坚定了帮助父兄料理军务的决心。尽管养母魏芷香带病跑上龙井山——东山阵地上,将他生拉硬拽地弄回家中,他还是把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讲给这位好心的母亲听,魏芷香终于被他说服了,但嘱咐他注意安全,枪弹可是不长眼,万万不可粗心,还向他提出一个要求,尽量挤时间读书,以备合适时机应试。

张之洞安下心来,不再为家庭的阻挠分忧了,每天往返军营阵地,与父兄和诸位将军研究战况,拟定方略。

1854年(咸丰四年)10月,张之洞年满十七岁,兴义府的战事状况趋向缓和,父亲和养母给他操办了婚事。这一年,他娶了石凤怡夫人。

石夫人是贞丰知县石靖轩的女儿,今年二十芳龄,比张之洞年长三岁。她从小喜欢读书,尤其爱好诗词和史书,造就了淑女风范,见识高远而贤惠豁达。婚后,她和丈夫张之洞的感情非常深厚,支持他参与军务,关心他起居生活,衣服、被褥总是给他缝洗得干干净净。有时丈夫从阵地回来晚了,她放心不下,赶忙去城外等候迎接。张之洞对这位新婚妻子极为满意、爱恋有加,并像对待老大姐般地尊重她。石夫人更懂得孝敬公婆、侍奉老人,婆媳之间的关系也很融洽。她和妯娌们相处没有任何隔阂,知道谦恭礼让,并主动帮助她们干些家务活儿。全家人都赞扬之洞娶了个好媳妇,说他上世修来的褔。

1855年(咸丰五年)中秋节过后,父亲张锳命令四子张之洞北上北京,去考取军官学校学习,以备提高作战指挥艺术。张之洞一看,这类考试与军事有关,便立即奉命赶赴京都。来年4月,他赴礼部应试,考取觉罗官学教习。短训进修三个月期满,张之洞返回贵州。

在这人生道路上,命运的好与坏常常不稳定,总是进行着军事上和伦理无关的幸福和不幸的分配。而幸福与不幸都在寸心中,谁也无法料到在任何幸福中都隐藏着不幸。

不幸突然降临于张之洞的家庭——

其父张锳所带领的张氏门庭,算的上妻贤子孝、儿孙满堂,家丁兴旺、事业有成,正当他忙于军务之时,心脏病突发,于当年——1856年(咸丰六年)8月病死军中。

不久,身体本来就很虚弱的养母魏芷香,万万没有想到年过六旬的丈夫竟会突然死去,精神打击太大了,她又病倒在病榻上,三天后也离开了人世。

旧坟头上填新土,新坟陵上插白幡。在兴义府城郊外青山上,出现了三座坟茔,一座是其生母朱碧筠,一座是其父张锳,另一座是其养母魏芷香。

待全家人祭祀离去后,披麻戴孝的张之洞依然跪伏于三位亲人墓碑前。他的妻子石凤怡也是身穿重孝,一直陪跪在他的身旁。夫妻俩的面颊泪水不干,之洞当然更是泪湿孝衫,悲痛欲绝……

他和她哭泣了好长时间,心恨苍天太无情,为什么偏偏夺去他们亲人的生命,从现在起,他就是一个无爹无娘的儿啦……忽然,天空骤变,雷声滚滚,暴雨倾盆洒落下来。他们的孝衫被雨水淋透,泪水、雨水流在一起,心中的酸痛一阵又是一阵,茫然、惆怅、失落,空荡荡的……

妻子石凤怡唯恐丈夫被雨水淋病了,赶忙欠身走过来,不住地安慰劝说丈夫,让他从长计议,保重身体,以便将来报效国家,给九泉之下的父母争光。张之洞听罢妻子的一席话,觉得有道理,亦站起身来。

夫妻俩互相给对方擦拭了脸上的泪珠和雨滴,转身走出墓地,踩着泥泞的山路,下山回城去了。

父亲、养母去世后,张之洞为父母治丧守制,从1856年(咸丰六年)至1858年(咸丰八年),连续三年未能外出。几位兄嫂和夫人多次劝他应试以求功名,但他无心顾及,只是协助兄长们料理军务。如今,兴义府新任知府锺远山主管全地区军事防务,东山阵地的防御同往日一样,不过,写有“张”字的帅旗改为“锺”字大旗。然而,张之洞仍把那颗心扑向前线,丝毫未减,所以他在正式踏向仕途之前,积累了许多军事经验,并写下一篇篇具有实用价值的作战日记,为日后鼎力效劳大清打下良好基础。

1859年(咸丰九年)3月,张之洞在家人的一再劝说下,终于赴京会试。并且,因为老人已故,他还事先将夫人石凤怡带回老家南皮县双庙村,妥善安顿下来。4月会试开始了,张之洞按时赶赴京都。遗憾的是,因族兄张之万被皇家任命为这次会试的同考官,按照科考规定,凡是与当科考官有亲缘关系的考生必须回避,张之洞不得不放弃报考的机会。

族兄张之万亦感到十分不安,再三劝解张之洞放宽心、别气馁,待下次再参加会试吧!张之洞根本不在乎,他向族兄表示,一个人活在世上怎么都能生活,何况他每天都在抽暇苦读。他告别了族兄张之万,离开京都,返回老家去了。

张之洞很会生活,注意严格锻炼自己。他回到双庙村没几天,就告别了妻子石凤怡,到家乡直隶南皮办起清平团练,又开始了演练军事。

转眼间到了1860年7月,张之洞夫妇迎来了两件事:一件是大哥张之勇、二哥张之胜、三哥张之强各带着他们的家眷,从南方贵州兴义府返回老家直隶南皮县双庙村定居,全家人又得以团聚;一件是生了长子张权生,张之洞和石凤怡夫妻俩深感家庭幸福,其乐融融。

好景总是不长。9月,英法联军炮轰大沽口,火烧圆明园。张之洞闻之十分震惊,心内气愤难抑。

是啊,强盗终归是强盗,永远不会改变吃人的本性。

还在1856年(咸丰六年)的时候,英国发动侵略中国的第二次鸦片战争(1840年,即道光二十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次年,英国联合法国组成英法联军。1858年(咸丰八年)英法联军攻陷天津,清廷被迫签订《天津条约》。

1859年(咸丰九年)初,英法联军提出进京换约的要求,清政府与英法对于如何进京产生了分歧。英法联军突然袭击天津大沽炮台,驻大沽炮台的守军奋起还击,击退了英法联军的进攻。1860年(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率领军队两万多人,舰船二百多艘,卷土重来,向大沽炮台发动了猛烈进攻,炮台失守。英法联军一路奔向北京,俄国外交官伊格纳提耶夫向他们提供了北京的布防情况,还告诉他们清朝的皇帝现在逃到西北郊外的圆明园,英法联军带兵直接扑向圆明园。

圆明园始建于明朝,康熙年间下旨重修扩建,经历一百五十多年,吸取了历代宫殿的特点,融汇中西建筑风格,被誉为万园之园。园中有园,景中有景,美不胜收。园内聚集古今中外的艺术珍品,收藏有大量的珍宝古玩、图书和历史文物。

这一年的9月下旬,英法联军如豺狼野兽般地闯入圆明园,见到金银珠宝就往口袋里装,口袋里装不下,溢出的宝贝洒落满地。《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发回通讯报道说:“据统计,被劫掠的和被破坏的财产,总值超过六百万英镑。在场的每一个军人,都掠夺很多。在进入皇帝的宫殿后,谁也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为了金子而把银子丢了。为了镶有珠玉的时钟和宝石又把金子丢了,无价的瓷器和珐琅瓶,因太大不能运走,竟被打碎……”圆明园被洗劫一空。大肆抢劫后,英国公使额尔金下令英军,火烧圆明园来掩盖他们的强盗罪行,大火三日不灭,蓝天被火焰烤得通红紫黑,圆明园成为断壁残垣。10月18日,在公开抢劫焚烧后,狗强盗再次下令火烧圆明园,该园几乎成为一堆瓦砾。

正如法国著名作家雨果所述:“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大肆掠劫,另一个强盗纵火焚烧。从他们的行为来看,胜利者也可能是强盗。一场对圆明园的空前洗劫开始了,两个征服者平分赃物。真是丰功伟绩,天赐的横财!”

外国列强的野蛮行径给中华民族种下了难忘的耻辱和无比的仇恨。

对此,张之洞感愤时事,怒火中烧,挥毫写下了《海水》……海水 时方北狩热河海水群飞舞蜃螭,甘泉烽火接令支。牟驼一旅犹言战,河上诸侯定出师。地孽竟符苍鸟怪,天心肯使白龙危。春秋王道宏无外,狭量迂儒那得知。十载艰虞选将才,牙旗玉帐上游开。不关陆九纶言痛,已见陶公义檄来。槃敦肯捐河北地,衣冠幸免广明灾。江头余烬千门锁,蒲柳无春更可哀。

面对国家的灾难重重,张之洞对于应试进第有了新的认识,只有考取一定的功名才能走上仕途,尔后才能报效国家。他决定安心读书,争取再试。但为了养家糊口,他从1860年至1861年,先后回南皮、赴任丘,给人作家庭教师,边做事边读书。

1862年(同治元年),二十五岁的张之洞再次进京,参加恩科会试。万万没有想到,同考官又是族兄张之万。他长叹了一声后,只好再次循例回避。

张之洞回到故乡,继续教书。他暇时闭门苦读,并研究古今王霸得失之道,全面而深刻地做好来年的应试准备。

第三章 榜发得中 识拔成探花

张之洞先后两次进京应试,皆因族兄张之万担任会试主考官,都未能如期入考场,而以回避放弃会试,离京返回南皮。

对于失去两次报考机会的张之洞来说,固然是无法估量的损失。世人皆知,大登科金榜题名,小登科洞房花烛。可是到了1862年(同治元年),张之洞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是没能应试取得奔往仕途的功名,大登科仍然是个未知数。然而张之洞并不是那种狭隘个人主义者,只为了追求功名利禄,更多的是考虑通过考取功名以踏上仕途报效国家。此时,全国军情不断,内忧外患,江南未平,山东又起,城内未弭,夷人又至。他已亲眼目睹、亲历其境,内忧乃是太平军、捻军的兴起和暴动,外患乃是英法联军的入侵和抢掠。他早就听说过,大清前期几帝如康熙、雍正、乾隆、嘉庆等,国家虽未停止征战,但只有边陲的鳞甲之患,到了道光当政时,也不过英夷为了鸦片逞凶,还从未像咸丰登基以来的这些年国无宁日,民无乐居,内外骚扰,纷至迭起,不独东南半壁疮痍,甚至倭寇英法内犯,紧迫京师,纵火烧毁了举世闻名的圆明园。从而咸丰帝不得不拖着病体,慌忙带着后妃、年幼皇子、后宫侍从以及肃顺等几位要臣逃往热河避难。同时,谕令皇六弟恭亲王奕留守北京负责与联军议和。殊不知,奕与洋人签订了《北京条约》,屈膝妥协讲和,处理善后事宜,讨得了侵略者的欢心,并开始笼络了大批在京官员,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张之洞对于大清同英法议和签约,实在不敢苟同,本来国土受到强盗践踏,岂有与强盗签约之理!当然他也知道,民族受辱皆因国力衰弱所致,欲扭转国运必须救国图强。所以他满怀救国抱负,树立远大志向,决心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

他回到家中,每天又同妻子石凤怡、儿子权生生活在一起,只是不再去任丘教书了。他抓紧复习功课,抽暇写一些书法作品,去南皮县城售卖,维持眼前的生计。

这种小家庭的团聚,给他带来不少欢乐和欣慰。茶余饭后,他与妻子石凤怡谈史吟诗,有时还要逗一逗两岁的儿子,好不痛快。夫妻俩闲聊时,石凤怡难免抱怨族兄张之万,如果不是他担任主考官,说啥你也能参加应试了。他制止她的话,告诉她不能怪之万兄,上司任命谁敢不服从,还说咱们应该体谅之万兄嘛!原本豁达的石凤怡,听了丈夫的一席劝说,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声说自己错了。他为妻子的明理而高兴,没想到对待这类大事情,几句话就能理解,夫妻恩爱莫过知心哪!

从京师回到故乡双庙村仅一个月,张之洞感到生活有些紧张,基本支付都困难。他正准备再去南皮谋一个教书职业,忽然邮差送来一封信,他打开一看,原来是族兄张之万从河南督府寄来的,说是被皇上谕旨派入河南就任巡抚,现已到任十日,请他赶快来府上做事帮忙,一来解决全家生活费用问题,二来为明年应试做好准备。他高兴极了,圣明重用族兄,真乃求之难得!并且,他的生活有了着落,目前的窘迫状况总算得以排解,明年大考也不会受阻了。

他转身去找石夫人,把族兄张之万的信件交给了她,让她一起分享这种快乐。

石凤怡很快看完了这封信,当然也是非常高兴,为张家有此高官感到自豪。尤其族兄还在惦记丈夫,更让她觉得张氏家族的亲情值得让人尊敬。她主动表示,我们应该感激之万兄的良苦用心,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好意。

当即,夫妻俩商定,丈夫之洞可以去河南。

为了表达对族兄张之万的谢意,石凤怡专程赶到南皮县城,买回核桃和红枣,作为家乡礼物。

于是,张之洞带上应用的书籍和家乡的特产,告别了妻子和儿子,骑上一头毛驴上路了。

妻子石凤怡抱着儿子权生,追至村头给丈夫送行。她那一双眸子望着南去的丈夫身影,留恋与惜别涌上心头,不禁潸然泪下……

三天后,张之洞兼程而进、踏桥过水,总算顺利地到达河南。

张之万一看之洞从直隶南皮老家风尘仆仆赶来,心里十分高兴,与夫人一起安排酒席给他接风洗尘,热情接待这位同族举人兄弟。

面对族兄、族嫂的热心款待,张之洞深受感动,再三致谢。他还代表妻子石凤怡,呈上由老家带来的特产核桃和红枣,让兄嫂及侄儿、侄女们一起品尝。

之万夫妇给之洞安排好住处,让他一个人住在两间大房子里,其中一间作为书房,这是为他准备功课所需。张之洞非常满意,觉得比老家南皮双庙村的条件好多了,不住地感谢兄嫂。

稍作休整后,族兄张之万同他商量,请他每天抽半天工夫,协助料理文牍、抄写卷宗,这样巡抚衙门亦可给他支付劳务薪金。而腾出的另外半天时间,就可以自行支配去读书了。

张之洞欣然同意。他一再称颂之万兄料事周到,一切为小弟着想。随之,他开始入河南巡抚张之万幕府按规做事,并兢兢业业。

仅数日临府上班,他便熟悉了族兄交给的业务,尔后按照约定时间读书,没有任何干扰,生活、学习、帮办差事等都是井井有条,一切如愿。

这可能是因为多年来的交往,之万、之洞兄弟俩感情越来越深厚,说话非常投机,彼此交谈很是随意,作为本家族的弟弟之洞,没有过多的拘谨,对于不清楚的事情敢于提问。之万也没有官架子,凡是之洞提出的疑问,尽量给予完善回答。当然,重要谈话只能在家里。“今年是同治元年,先王咸丰去年驾崩,这位幼主究竟是怎样被确立皇位的?”张之洞颇关心国家政事,便询问道,“之万兄,您是一省之父母官,且又长年在京任职,对朝廷内部的事情肯定知道得比较多,不妨说出来让小弟长长见识!您看如何?不知方便与否?”“你所问的事情乃是国家大事。按理说,我是一省巡抚,不能随便谈论此等要事。但你现在是举人,明年就得应试求得功名,把国家一些重要事情告诉你,也未尝不可,这对你将来肯定会大有益处。”张之万经过思索后,准备回答。“多谢兄长抬爱!”张之洞朝对方抱拳致谢。“1861年8月22日(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清晨,咸丰帝奕郍崩于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东暖阁。病逝前,先帝留下两道遗诏,一道是立皇长子载淳为太子;一道是任命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肃顺及御前大臣载垣、端华、景寿,军机大臣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八人‘赞襄一切政务’,这八人也被称为‘赞襄政务王大臣’。为了防止八大臣专权,咸丰帝还在临终前分别将‘御赏’、‘同道堂’两颗印章交给皇后(即后来的慈安太后)和懿贵妃(即后来的慈禧太后),作为日后颁布诏令的符信,这就意味着将来两位太后对八大臣所做出的军政大事持有否决权。年仅六岁的载淳,就是同治皇帝,其生母恰恰是慈禧太后,她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女人。”张之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张之洞那聚精会神的样子,担心地叮嘱道,“之洞,愚兄讲的这些话,你可不能随便乱说呀!”“请兄长放心!此乃密谈深言,小弟致死也不敢妄言!”张之洞真诚而由衷地表态。“好,这就好。”张之万看了张之洞的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弟愿闻其详,请尽管教诲。”张之洞说着欠身拿起茶壶,给张之万倒了一杯茶水。“局势能否大变,现已到了关键时刻。下边我就说一说,反抗与妥协之间的叔嫂合谋——辛酉政变……留守京师的恭亲王奕,很快得到了咸丰帝驾崩的消息和遗诏的内容,兄长去世当然悲痛,但对那张既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外的八名‘顾命大臣’名单感到相当的震惊,他完全没有料到受命于危难之际的自己,竟会被兄长彻底排除在新的权力中枢之外。不止奕个人,军机大臣文祥的落选也表明了整个‘恭王派’都遭到了排挤。在这种情况下,奕必须在妥协和反抗之间做一个决定。他深知,因为统论亲尊贵贤,诸顾命大臣无法与他比拟,特别是贪权而又专断的肃顺绝对不能容忍他等成为反对的一面旗帜。因此在当时那种‘办理抚局大不易’的情况下,肃顺等八大顾命重臣就很容易找茬将奕革职让其归邸养老。然而,三十岁不到就开始养老显然是当时英气勃发的奕所不能接受的。为了自己,也为了支持自己的众人,奕毅然走上了反抗之路……”“西太后慈禧既然权力欲极强,她肯定也不情愿受挟于肃顺他们。”张之洞已听出眉目,插话道。“对,说得对,慈禧太后平日对肃顺专权就不满,她也预料将来的日子不好过。所以,奕与慈禧叔嫂对于如何罢黜肃顺等人这个问题,态度是一致的。值得提出的是,慈禧太后由于本人极其热衷于权力,而其在咸丰病重期间,曾替咸丰批阅奏章的经历使之有了干预政务的能力;以肃顺为首的顾命大臣们为此加意防范慈禧太后,结果大大加深了双方的恶感。另一方面,权势日重的肃顺在两宫太后面前显示出一种妄自尊大的态度,而深遭两宫太后的反感。在慈禧太后的提议下,两宫太后暗中发懿旨,密招唯一有力量可以对抗顾命大臣的恭亲王奕赴热河‘筹谘大事’。与此同时,在北京的奕为了探听新政权的虚实,而要求赴热河叩谒梓宫。在热河的肃顺等顾命大臣一方面没有理由驳回奕这个合情合理的折子;另一方面又对自身的权位过于自信,认为奕即便来到热河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于是批准了奕赴热河叩谒梓宫。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上午,奕到达热河,在淡泊敬诚殿叩谒梓宫之后,立即受到了两宫太后的单独召见。双方在会见中,显然达成了推翻现有‘顾命大臣’制度、代之以‘两宫垂帘、恭王秉政’的新制度默契。为了不使肃顺等人起疑心,直到回京,奕也没有再和两宫太后单独会见过。”张之万为了喘口气,歇一会儿,端起茶杯,呷了一大口茶。

张之洞又去捧起茶壶,给之万兄倒茶,脑子里紧张地盘旋此事,进而推断道:“真正做到严格保守秘密,方能实现图谋。”

张之万又接着往下说:“双方的秘密交涉改由醇郡王奕郒之妻(慈禧亲妹)负责传递。随后,奕开始对顾命大臣发动大规模进攻。农历八月初六,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董元醇奏请两宫太后:‘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预,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术。’‘更当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而督办‘河南安徽剿匪事宜钦差大臣’胜保与山东巡抚谭延襄亦同时联衔具折‘恭请皇太后圣躬懿安’,开了臣子向太后请安的例子。慈禧太后在收到董元醇奏请‘两宫垂帘、(恭)亲王辅弼’的折子后,知道无法立即实行,于是将该折留中不发。而顾命大臣则打算严惩董元醇以杀鸡儆猴,催发该折以便处理。两宫太后在商议后将该折发下并明确指示批准董折‘亲王辅弼、添派师傅’二事。顾命大臣肃顺等人大为恼火,结果双方当庭争执起来,最后竟把小皇帝载淳吓得小便失禁哭出声来才算停口。次日,顾命大臣又停止办公,拒绝开视发下的折件向太后施加压力。顾命大臣虽然在这次冲突中取胜,但他们的跋扈却使得舆论倒向了相反的方向,大多数亲贵也随之站到了太后与恭亲王一方。在此期间,奕在京抓紧组织反抗顾命大臣的武装力量,密派左翼总兵文祥兼任步军统领(北京卫戍部队),还责成岳父文华殿大学士桂良、老师武英殿大学士贾桢、另有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以及前领班军机大臣彭蕴章,并上述诸臣之门生故吏,一起做好准备,对肃顺及顾命大臣形成强大的包围网。京畿周边的统兵大员僧格林沁、胜保等也都站在了奕一边。而外国势力因为恭亲王的活动,也一致地支持他和太后的政令。”

张之洞为恭亲王、太后的精心组织所叹服,不禁赞道:“一切谋划最根本的是军事组织,看来年轻的恭亲王和年轻的慈禧太后都不是等闲之辈。”“没错!古往今来,年轻人则能成大事。奕不足三十岁,慈禧比他还小两岁。”张之万继续陈述,“咸丰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两宫太后偕幼帝载淳及载垣、端华等七大臣抵顺义西北的南石槽行宫。恭亲王奕在此接驾并受到了两宫太后的召见,而政治中枢由热河再次回到了北京。九月二十九日,两宫太后抵京后于养心殿东暖阁再次召见奕,而载垣、端华等人竟然未给予任何干涉,也没有产生应有的警惕。”“这一切说明顾命大臣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政治力量,忽视了恭亲王的机敏和太后的野心!”张之洞看到其中奥秘,分析道。“对,你看得很对!”张之万站起身来,走至张之洞近前,语气低沉地,“11月2日,两宫太后传特旨召文华殿大学士桂良、武英殿大学士贾桢、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军机大臣户部左侍郎文祥由恭亲王奕带领觐见,载垣等人阻拦未果。两宫太后在养心殿东暖阁向众人泣数顾命大臣种种不道,随后出示在热河由曹毓英写好的上谕,指责八大臣(特别是载垣、端华和肃顺)僭窃帝权,欺骗先帝,并在外交政策方面处理失当而‘失信各国,淀园被扰’、‘口外严寒……圣体违和’导致文宗死在热河,将‘载垣、端华、肃顺着即解任。景寿、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着退出军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同时就贾桢、周祖培及户部尚书沈兆霖、刑部尚书赵光联名奏请太后‘垂帘听政’一事,‘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议,一并会议具奏’。紧接着又下一诏,将载垣、端华、肃顺革去爵职,拿交宗人府。”“动真格的了,顾命大臣再也无法嚣张了!”张之洞亦同情恭亲王、慈禧太后。“政治险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张之万提高了声调,似要说到高潮地方。“之万兄,快说呀!”张之洞心情急切,想尽快听到结果。他也站了起来,给张之万端过茶杯。

张之万呷了一口茶,说道:“奕随即带人赴军机处,捕拿载垣、端华二人,除去载垣一句‘我辈未入,旨从何来’的蠢话外,没有遭到任何反抗,一捕而就。当夜,护送咸丰皇帝灵柩的肃顺行至密云被醇郡王奕郒等逮捕。至此,执政仅约两个月的‘赞襄政务王大臣’被迫离开了政治舞台。因为这次政变发生在夏历辛酉年,史称‘辛酉政变’,也称‘祺祥政变’或‘北京政变’!”“好,好,说得太好了,太精彩了!”张之洞听罢族兄张之万的一席长谈,打心底受到一番深刻的政治教育,感慨万端地,“族兄深言,无处求教。您对国家大事熟记于心,做起官来心明眼亮。巡抚大堂悬挂的‘高悬如镜’横匾,对您来说是恰如其分的!”“之洞所言过誉了,匾额字迹乃是鞭策,愚兄哪有那么好,根本谈不到心明眼亮。”张之万谨慎而谦逊地说。

张之洞为族兄的广博知识和谦虚品格而感动,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头赞许。

然而,张之万出于对本家族兄弟的关心,还是向他讲了为官之道、从政之述,叮嘱地:“唯书唯上不可取,但执行圣谕是不能抗拒的,关键的是要有主见、要有独到见解,在实践中力求天地合一、天人合一,切忌一厢情愿,到头来不好收拾。”“至理名言,小弟谨记!”张之洞欠身抱拳,感激不尽地说。“如今是太后‘垂帘听政’、奕‘亲王辅弼’,权力中枢已定,绝不容许置疑。”张之万挥手让他坐下,重申道。“看来‘垂帘听政’这种体制确实有些特殊,历朝历代也是少有的。”张之洞一看族兄的谈话即将结束,没再落座。“巡抚衙门还有事,江苏巡抚李鸿章来访,我准备去接待一下!”已经站起身的张之万,整理袍服,戴上顶子,准备离去。“好吧,之万兄先去忙,我回书房准备功课,等改日再聆听兄长赐教!”张之洞向族兄搭躬施礼,转身走出客厅。

张之万急忙去督抚衙门,组织当地官员去迎接李鸿章。

李鸿章走后,张之洞又从族兄张之万口中得知,慈禧太后为了维护清朝的统治,巩固自己的地位,不得不重用汉族官僚,让他们放手去绞杀太平天国运动。垂帘听政的当日,就授权曾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后遍任兵部、工部、刑部、吏部侍郎乃至军机大臣、创建湘军的曾国藩,统辖苏、皖、浙、赣四省军务,督抚以下的文武官员都归他节制,这在清王朝是史无前例的。李鸿章率领淮军到达上海后,清廷任命他为江苏巡抚。汉族官僚势力扩大,地方政务逐渐被汉族官僚控制。这些汉族官僚多为洋务派,洋务运动兴起后,朝中权力多为汉官所有,李鸿章更成为权倾朝野的重要人物。当今朝廷的要臣以及他们的洋务思想,让张之洞出仕之前就在他心灵深处滋生了萌芽。

他在准备功课的过程中,脑海中还不时地浮现英法倭夷进犯北京、火烧圆明园的惨烈景象……从康熙到咸丰二百多年历史,鼎盛时期还得数康乾年间,至今同治始元,怎么到了如此衰弱地步,难道洋务运动也不能救国吗?是不是洋务运动思想还未被大多数臣工接受,导致朝廷持观望态度呢?他心内焦急,忧国忧民,不知如何为大清效力!

春节将临,明年春天就该大比应试。他来到张之万夫妇房间,先是感谢兄嫂一年来的盛情安排和接待,后又提出准备回老家南皮双庙村,待春暖花开时去京会试。张之万和他的夫人当然放行了,因为应试是之洞的一生大事,说啥也耽误不得。夫妻俩一致要给之洞带些银两,作为生活补贴,但被他婉言谢绝,他说在河南所挣劳动薪金完全够用了,考试费用也不成问题。张之万一看他执意不肯接受,不再勉强了,但给他备好车马,派人护送回乡。

张之洞告别了族兄族嫂,顺利地回到南皮老家双庙村,与家人一起过年。

年底,他从河南归来,给妻子石凤怡、长子张权生带来不尽的欢乐。他与妻子带上从河南买来的礼物,领着儿子权生,给长辈们拜年,去看望居住在本村的本家族张之万父母以及之勇、之胜、之强几位兄嫂和侄儿、侄女们。按照当地风俗,各家各户除了请之洞全家人吃饭外,还专门赠给小权生压岁钱。新一年的正月,张之洞几乎都是在亲友家吃请。而他在家就餐的时候,妻子平日早就为他和儿子准备好了,上顿下顿除了饺子、炸糕,就是面条儿、大米饭。

不过,张之洞没有浪费时间,而是尽量挤时间读书,抓紧备试。

这是大比之年。张之洞必须提前进京,寻找客店、填表报名、熟悉考场等,都要做在考试之前,于是他在1863年(同治二年)3月初,就带上行李、书籍、文房四宝赴京了。

他住在北京顺天府的一家客栈。这家客栈是车马大店,来往客人大多数是外地来京办事的,房钱是比较便宜的。他忙活了好几天,把考前应该做的一些事情都做完了,正要一门心思在自己的房间准备看书时,忽然觉得浑身酸痛、又冷又打寒战,接着肚子一阵一阵地疼。他心想,京师天寒,可能要闹肚子。不一会儿,他从住室跑向院心厕所,又吐又泻。唉!来到北京还没应试就病了。

张之洞在自己的房间躺卧了一整天,没吃没喝,四肢无力,肚子丝丝拉拉地疼。他心里想,如果明天还不见好转,就得找医生瞧瞧了,说啥也不能因病误了会试。今天晚间,就这么坚持了。

傍晚,桌子上的煤油灯亮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两位年轻漂亮的女郎站在床前,她俩一个是小姐打扮,一个是丫环打扮。他用手臂强支撑起上半身,诧异地:“你们这是……”“别动,您赶快躺下!”丫环上前劝道。“医生马上就到,给您诊断一下,就知道是什么病啦!”小姐仍站在原地,不无安慰地,“您放心,一定让医生把您的病治好。”“这,这太麻烦你们啦!”

他刚说了这么一句客气话,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中医推门进入。老中医把药箱放在桌子上,走至床前,询问道:“客官,您是什么时候病的?什么症状?”“今天早饭后,就感到不舒服,浑身冷,肚子疼,接着呕吐、拉泻。”张之洞简单地叙述了一下自己的病情。“你躺好了,我来切脉!”老中医伸手给他号左手脉。

小姐、丫环都在注视老中医的表情。

老中医又给他号右手脉……老中医皱起眉头,沉思不语……“请问医生,他身患何病?”小姐问道。

老中医抽回切脉的手,长吁了一口气,诊断说:“客官胃有虚火,饮食不周,肠道滞血,气脉不通,此乃轻度伤寒也!”

小姐惊讶地:“他患得的是伤寒症吗?”

张之洞深知伤寒症的厉害,闹不好是要肠穿孔的,这下可坏了,非耽误应试不可。他紧锁双眉,望着老中医。“请小姐不必着急,我自有良方医治。”老中医欠起身体,走到桌前,打开药箱,取出纸笔,欲开写药方。“医生,您要开最好的药。”小姐叮嘱道。“那好,只要小姐舍得花钱,我保证将您相公的病治好!”老中医看了小姐一眼,准备撰写。

闻听“相公”二字,小姐的面颊刷地一下通红。她心里暗想,这位郎中先生不是乱点鸳鸯谱吗?但又一想,为了把客官的病治好,岂能顾这么一句话呢!她随口应道:“不管花多少钱,只要治好病就行!”“好咧,有了小姐您的态度,我就知道应该怎么开方了,我保证药到病除!”老中医拿起笔来,刷刷点点,霎时写就药方,交于小姐,嘱咐道,“您到中药铺抓药,每天煎熬一剂,分两次服用,这个药方共开十五剂,半个月服完!”“好吧,谢谢医生!”小姐向老中医屈身一拜,接过药方。尔后,她又拿出几两银子,递给老中医。“见笑了,见笑了!小姐、客官,告辞!”老中医收起银两,背上药箱,转身走出房间。

躺在床上的张之洞早就听出老中医的话,错把他和这位小姐当成夫妻,这让人家太难堪了,人家本来是帮忙的,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岂不是抹煞一片好心吗!他不能接这个话茬,只好感激地说:“小姐,给您添麻烦了,我真是过意不去呀!”

小姐摇头不语,但她那双秀眸透露出羞涩。

丫环直言快语地:“您就甭客气了,算您有造化,今儿白天我家小姐就发现您病啦,下午给您找的医生。”

张之洞打起精神,欠身坐在床上,拱手道:“谢谢!谢谢!”“不谢。明天我们给您送药来!”小姐说着给她的丫环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您等着吧,我们回去啦!”丫环朝他说了句话,便转身随小姐走出房间。

次日天刚蒙蒙亮,小姐、丫环各提着药壶、瓷碗,走入张之洞住室。

张之洞端碗服药。他心里琢磨,她俩连夜抓药、起早熬药,一夜也没怎么好好睡觉!自然要对她们说些感谢的话语,尤其还为他垫付了银两。

当天晚上,张之洞又照医嘱服药。他对小姐、丫环免不了还要说些感激的话。

连续15天服用中草药,张之洞所患疾病基本治愈。他的精神好多了,能够坚持看书学习了。他同小姐、丫环萍水相逢,她们竟如此深情厚宜,让他心内万分不安,不知怎样答谢才好。

这一天夜间,他与小姐、丫环秉炷交谈。这时,他才想起询问:“二位姑娘尊姓大名?”“我家小姐姓唐,名为慈丹。”丫环替小姐回答,“她今年十八岁了……”

唐慈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她立即打断丫环的话,亦介绍说:“这个小姑娘叫张雨虹,十六岁刚过,是我雇佣的伙伴,除了平时照顾我的生活外,还要协助我们家里做点小生意。”

张之洞点了点头,赞道:“哦,婵娟经商,不简单!但不知经营何种生意?”“售卖茶叶。您没想到吧!”张雨虹回答后,又补充一句,“其实我家老爷才是大老板,小姐协助其父,了解商情,联络外出。”“小姐祖籍何地?”张之洞又追问道。“祖籍广东,现住在湖北汉口。”唐慈丹继续回答,“这次我们俩奉父命来京,同几家茶庄订货。”“先生,您到底姓甚名谁,来京办理何事?”张雨虹有些心急,盘问道。“在下姓张,名之洞,字孝达,号香涛,祖籍直隶南皮县。此次赴京准备应试,多亏二位姑娘搭救医病,险些误了考试!”张之洞和盘托出,但未说出家室情况,因为对方没有问及。

张雨虹听了张之洞的回话,眼珠一转,狡黠地笑道:“嗨!太巧啦,先生的字为孝达,小姐的名为慈丹,‘孝’与‘慈’可有内在联系哟……”“这……”张之洞这位举人出身的学子竟被这个小姑娘僵住了。“雨虹,你不要胡说了,先生的字孝达,含义颇深,我的名字怎能与其相提并论!”唐慈丹知道丫环的用意,赶忙岔开话题,恭敬地说,“大比之年,学子云集,先生会试,一定成功!”“借小姐吉言,但愿好梦成真!”张之洞转身打开包裹,取出一包银两,双手捧至唐慈丹面前,诚挚地说,“小姐,这是医药钱,请您收下,我已经是万分感激了!”“不行。先生,您还没到考期呢,钱不够花了怎么办?”唐慈丹用手推了一把银两包裹。“小姐,我把该用的钱留好了,绝对够花了,这些银两您无论如何要收下,若不然我考不好的!”张之洞极其诚恳地说,“日后我有机会去汉口,一定当面致谢!”

唐慈丹一看张之洞百般不予接受馈赐,只好示意丫环收下银两。

张雨虹走过来,从张之洞手中接过银两包裹。“先生,应试即临,剩下的日子没多久了,请您抓紧准备功课吧,我们不再打扰了!”唐慈丹欠起玉体,屈体施拜,“先生,告辞了!”“多谢小姐,多谢姑娘!二位恩重如山,张之洞没齿难忘!”张之洞抱拳施礼,并送至门外。

她俩走后,张之洞暗暗庆幸自己的命运,多亏了遇见这两个贵人,让他在危急病中得以逃生,获得痊愈,能够按期应试,这真是苍天保佑!

他又认真看了半个月的书,转眼到了4月上旬,会试时间到了。

张之洞进入考场,挥笔答卷,成功地通过了会试。榜发,他得中第一百四十一名贡士。

4月中旬,开始复试,张之洞列一等第一名。

4月下旬,在保和殿,由皇帝亲自主持殿试。张之洞同其他贡士考生一起参加殿试,只考策论一门。然而,由于他的殿试文章比较尖锐,对于时政有所批评,所以惹得考官不高兴,虽然也承认他确实写得妙语佳章,但是把他的这份答卷列入三甲末名,就是第三等的最后一名。

后来,主考官认为不妥,把他的考卷提到了二甲,即提到了第二档,并告知他暂且留京等候最后结果。

张之洞回到客栈,心里不由得想起唐小姐和张姑娘,本想现在去看望她俩,可又一想,自己是个男人,出入客店女性房间确实不方便,况且功名尚无结果,见了面也不好说啥,还是过几天再说吧。他从桌几上拿起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选,浏览观看……

殿试的结果必须由朝廷决定。正因为是殿试,所以最后还需要两宫皇太后阅卷判理。

前边已经谈到,“两宫垂帘、恭王秉政”,乃为朝中新制度。在此,不妨介绍一下两宫太后是如何垂帘听政的——

辛酉政变成功后,恭亲王奕享有蒸蒸日上的声名,或多或少可以弥补其因曲循慈禧太后的懿旨,违反祖制,促成垂帘而起的内疚和抑郁,也因为如此心绪,议定垂帘章程的奏折,由会中公推礼亲王世铎主稿具奏。

这个奏折,早在当年夏历十月十六就已拟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后,国丧百日已满,方始呈进。章程一共十一条,除去规定须皇帝亲临的各项大典,或者派亲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亲政之后,再恢复举行以外,最重要的只有三条:一条是两宫太后召见“内外臣工”的礼节;一条是“京外官员引见”的礼节:“请两宫太后、皇上同御养心殿明殿,议政王御前大臣,带领御前、乾清门侍卫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帘设案,进各员名单一份,并将应拟谕旨注明。皇上前设案,带领之堂官照进绿头签,议政王御前大臣,捧进案上,引见如常议。其如何简用?皇太后于单内钦定,钤用御印,交议政王军机大臣传旨发下,该堂官照例述旨;另一条是“除授大员,简放各项差使”,可事先开单,与钦定钤印的规定合在一起,使得两宫太后在实际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权,同时也跟皇帝一样,可以召见京内京外的任何官员,亲自听取政务报告。对此奏进的垂帘章程,慈禧太后相当满意。

封建时代,讲究男女有别,皇室更要以身作则,文武百官并不能面见皇后、皇太后或其她后宫嫔妃。如今皇帝年幼,皇太后要听政,古制又不能破坏,毕竟男女有别、内外不同,于是就在皇太后和臣子之间垂帘,在皇帝宝座之后设立两太后的宝座,中间用八扇黄屏风隔开,早朝禀事,宣读谕旨都要隔着帘子进行。如果召见大臣,就请大臣前往养心殿东暖阁面圣。东暖阁的帘子就是在墙前的栏杆上挂一幅黄幔,帘前正中是同治帝的御榻。从两宫皇太后正式垂帘听政这天起,同治帝发布的谕旨前都要加上“朕奉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懿旨”的字样。两宫太后虽然隔着帘子问话,大臣隔着帘子回话,但她们实际上走到了权力的幕前。然而,母后皇太后慈安软弱无能,大权一直握在圣母皇太后慈禧一人手中。

鉴定殿试文章的地点设在东暖阁。

此时,东暖阁的黄幔帘子垂落下来,室内摆设整齐,窗明几净。帘子后面,慈禧太后正伏在一张丈余长的红木御案上,审视张之洞的文章《殿试对策》……帘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铺着簇新的黄缎皮褥子。不知什么时候,小皇帝同治已经离开御榻,到帘前墙角下玩耍去了。而侍立在帘前的主考官根本不敢劝止小皇帝,两眼只是默默地注视帘子后面,期待太后的谕示。

慈禧被张之洞撰写的《殿试对策》吸引着,文章一开头就让她感到出手不凡——臣对:臣闻制科之设,昉于西汉,本以求能直言极谏之人,而天子临轩称制问之,使尽其所预言,故汉董仲舒、唐刘蒉、后周王朴、宋苏轼陈亮类能指陈当代利害,侃谔不挠,诚以此科非以校多士之词章,将以闻朝廷之阙失。钦惟皇帝陛下以圣哲之资,荷艰大之业,揆文奋武,四海望治,猥以典学求贤、崇俭察吏之要,下采刍荛。伏读诏书,罢去对策格式忌讳,俾得剀切敷陈,是则二百余年相沿之旧章,在今日为破格求言之盛举。闻之孟子,不以尧、舜之道事君为不敬,若逆臆言之无益,而遂涂饰敷衍,苟以窃一命之荣,不敬孰大?于是用敢披肝胆、冒斧质,为陛下一言。伏读制策,有曰:“二帝三王之心,法不外一中,因旁搜经典,以相发明。”臣谨案:《春秋繁露》曰:“合天者帝,通德者王。”《书》之钦、《易》乾坤之诚敬、《春秋传》之大居正,皆与执中通。“《大学》始终一敬,《中庸》枢纽一诚”,朱熹语也……”

张之洞文笔犀利、文风别致,引经据典、有的放矢,这让慈禧大开眼界。尤其他敢于紧密结合时政,诸如:“制策又以得贤才所以治天下而综论资格、科目之得失”;“制策又以今日习尚侈靡,思以俭德救敝俗”;“制策又以蠹吏厉民,思所以整齐磨厉之道”等问题的提出和阐述,足以令人为之一振、耳目一新。

慈禧亦觉此文确有独到见解,并对朝廷、官场也有警示教诲作用。她对张之洞的文才颇为欣赏,并对他本人有了新的打算,但没有急于表态,而是把这份殿试文章交与慈安太后审阅。

慈安太后对于政务不感兴趣,虽然同慈禧太后一起垂帘听政,但是她是一个挂名的,不会去管这些事情,真正阅卷的是慈禧,就是西太后。慈安简要地看了看殿试文章,尔后又把它交给慈禧,什么态也没表,只是说你定吧。

慈禧接过张之洞撰写的《殿试对策》这篇宏达力作,沉思片刻,遂拿起毫管在上面批示道:“张之洞所作职训文章《殿试对策》,可谓超凡不俗、大家风范,现将他从二甲拔到一甲第三,赐予进士及第。”

不知什么时候,小皇帝同治靠卧在御榻上睡着了。“好啦,小安子,拿回去吧。”慈禧太后朝着一直站在身旁的大太监安德海打了个手势,让他递给黄幔外边的主考官。“嗻!”安德海躬着身子,双手接过慈禧太后批示过的殿试文章,转身走到黄幔外边,交于主考官。“多谢太后恩典、多谢皇上恩赐!”主考官一边看了御示,一边双膝跪下。“你们翰林院负责通知张之洞,告诉他已中探花!”慈禧隔帘指示道。“是!太后,下官回去就办理!”主考官大礼叩拜后,欠身倒退着脚步,离开东暖阁。

他心想,张之洞这个进士可不得了,转眼间被慈禧太后识拔为探花,这可是大造化!

他一溜小跑,奔向翰林院……

是啊,张之洞被太后从二甲拔到了一甲第三,一跃成为探花,确实够幸运的。第一名是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则是探花。张之洞的地位提得很高了,顿时成了通天人物。

张之洞从发布的大红榜得知,他已中第进士,主考官还特意向他传达了慈禧太后的谕批,将他提拔为探花。他正在大喜过望之际,忽然朝廷派来安德海叫起,让他去东暖阁接受太后召见。

张之洞岂敢怠慢,奉旨直奔东暖阁。

他走进会见大厅,双目余光发现黄幔内的两太后,并列端坐着,黄幔外的御榻上坐着同治小皇帝,哦,这就是垂帘听政。他赶紧撩袍跪地,大礼叩拜道:“太后陛下、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你就是张之洞吗?”慈禧问道。“学生正是。”张之洞回答道。“祖籍何地?”慈禧已经知道他的祖籍,殿试文章落款标为“直隶南皮张之洞”,但仍故意询问。“学生祖籍直隶南皮县。”张之洞又回话道。“祖上有做官的吗?”慈禧进而问道。“学生之高祖、曾祖和祖父,都仅官止于知县,父亲张锳也仅做到贵州兴义府知府。”张之洞谦逊地说。“哎,这也不简单,你也算得上官宦人家的子弟了!希望你奋发努力,超过你的祖辈!”慈禧不无激励地说。“学生不敢奢望!”张之洞谨言回答。“好啦,从今以后,你就不要自称学生了,因为你已经中第进士、高中探花了!”慈禧边说边打量张之洞……“晚生不才,多蒙太后恩宠!”张之洞又扬起双臂,抱拳施拜。

慈禧虽隔帘观望,但也看得很清楚,张之洞其貌一般,个头又矮,又说得一口贵州话,她先是搖了搖头,似有遗憾,后又点了点头,好像佩服其学识。她朝着帘外的内奏事处臣工说:“宣旨吧!”“是!”那位臣工躬身应声后,展开谕旨,面对张之洞说:“张之洞接旨!”

张之洞向前跪行一步,将头叩伏于尘:“恭请太后陛下、皇上陛下……

那位臣工宣旨道——皇上诏曰、太后懿旨:鉴于张之洞殿试文章出类拔萃,特赐予进士及第,破格识拔为探花,并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望其日后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劳。钦此“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之洞再施叩拜大礼。“好啦!跪安吧!”慈禧发话道。“多谢太后!”张之洞施拜站起,与那位臣工走出东暖阁。

他兴高采烈,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很快走出紫禁城,奔向自己居住的客栈。

他万万没有猜想到,一篇殿试文章竟然被圣母皇太后慈禧看中了,将他特别识拔为探花,所以他被称作太后“手擢之人”,亲手提拔的一个人,这是十分罕见的殊荣,而且也打破了多少年沿袭不替的惯例,即探花郎与状元、榜眼还不同,不仅才学见地文字都要好,还得是年轻英俊、相貌漂亮、风流倜傥之人。而他深知自己的身材、长相与此标准相差甚远。毫无疑问,这就更是一个异数了,所以张之洞成为绝无仅有的“太后门生”。他本人亦不胜荣幸。从此,他开始步入仕途。

在此,笔者告诉读者诸君:由此造就了后来张之洞与慈禧太后和同治、光绪两位皇帝的君臣际遇。

张之洞高中探花、及第进士已传遍京师,就连他的家乡直隶南皮也都家喻户晓。

他回到客栈,打开房门,走进室内一看,桌几上放着两包茶叶,一包写着“黄山毛尖”,一包写着“西湖龙井”,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唐小姐送来的,心想现在可以去找她们俩了。他又一看,桌几一角放着一封信,拆开一瞧,信上写道:“今知张先生金榜题名,中第进士,且又被皇家识拔探花,此乃人生最大荣耀也!我和雨虹姑娘特来祝贺,并呈上两包新茶,请先生品尝。今天上午,我们即刻登程,返回汉口,来日再听先生赐教吧!唐慈丹”

张之洞手拿着茶叶、信件,跑向门外,想去追这两位姑娘,但是人家早已乘上马车离去了。

他从门外返回,把手中的茶叶、信件放到桌案上,脑子里不住地盘旋这一个月来准备应试以及受到唐小姐、张姑娘无私关怀的情景……他反复揣摩,思绪不宁,人生在世欠账好还,唯有欠下的人情难以偿还。什么时候才能去汉口呢?唉!这可是一件难事啦!

朝廷已经向他降旨,授职翰林院编修,限他10日内携家眷来京上任,但是他得回家祭祖,特别是去贵州兴义府迁移父母陵墓,重新安葬在老家南皮县双庙村的先祖墓地,往返贵州、直隶大约七、八千里之遥,绝非几天内完成,10天假日说啥也不够用,至少还得增加10天左右,方能处理完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他无心在京逗留,应马上去翰林院续假,好抓紧时间回老家。当天下午,他便去了一趟翰林院……

所续请的10天假批准了,加上原来的假日,总共20天,完全够用了。张之洞仔细盘算着,心里做好了日程安排。

第二天,他到客栈账房结了账,带上行李,返回直隶南皮。

第四章 翰林苦差 十八载清廉

位于南皮县双庙村附近的一块丘陵高地,石多土薄,不宜耕耘,然而这里却生长着一片苍松翠柏,遮天蔽日,掩映着一座座坟茔。那坟包由大渐小,鳞次栉比,横排竖行,整齐有序。每座坟堆长满了青草,每座坟前都矗立一块石碑。最为显眼的是,并排堆起三座新土坟茔,只是没插白幡,而坟前亦有石碑。这,便是张之洞和他的三个哥哥从贵州兴义府新迁来的父亲、母亲、养母的陵墓。

这一天晌午,红日高悬,天空瓦蓝。

只见三座新坟前边,各摆放一张矮脚案几,几上皆放置香炉、猪头、点心、西瓜和苹果以及白酒等祭品。三座新坟四周还撒下了五谷。

顿时,唢呐声、锣鼓声奏起。

继而便是一阵阵鞭炮声……

唯见高中探花、及第进士的张之洞,与其大哥张之勇、二哥张之胜、三哥张之强,携带他们的妻室、子女、跪伏于墓碑前叩头参拜,追思亡灵,祭奠生养他们的父母和祖先……

一些村民父老、妇孺围站在张氏坟旁,观看金榜题名、喜获殊荣归来的张之洞,回乡祭祀,光宗耀祖。

祭祖的当天晚上,村里乡亲们自发地请来当地沧州河北梆子剧社,一连唱了三天大戏。这第一天晚上,演唱了河北梆子著名剧目《大登殿》,左右邻近十里八村的百姓们都聚集在双庙村看大戏,人山人海,风雨不透。

看戏的过程中,南庄北村的人们免不了相互交谈,询问双庙村为啥舍得花钱唱大戏?经了解,人们很快知道,双庙村考上了一个进士叫张之洞,还高中了探花。许多人惊叹地赞道:哎呀!张之洞不是凡人,太了不起啦!还有些人这样夸耀:南皮县双庙村是块风水宝地,竟然出了张之洞这样的大人物,将来非出将入相不可!

张之洞的名声像鸡毛信似的,迅速地传遍直隶全省。当然,沧州、南皮县更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了。

连日来,南皮县双庙村张之洞及其兄的家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来访的名仕豪绅一直未断。他们看好,张之洞将来前途无限!

然而,张之洞心中有数,大脑非常冷静,每遇到对方夸赞之词,他总是谦和并感激人家的心意,遂诚挚地说:“吾德薄才疏,岂敢承当此誉!”

张之洞之所以如此态度谦逊,遇事冷静,这与他具有较深的学识涵养、抱有远大的志向理想分不开的。他在古人的著作中,认真吸取类似的训导。诸如——《周易·谦》中写道:“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管子·形势解》中阐明:“明主配天地者也,教民以时,劝之以耕织,以厚民养,而不伐其功,不私其利。”语本《尚书·大禹谟》中述道:“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等等,不一而足。

进士与探花,且又是慈禧太后所圈点识拔,但对于张之洞来说,没有丝毫受宠若惊之举,可见其修养达到何种地步!因为他准备继续深造,终生用功,决心为国家干一番大事业。他坚信,若乃砥节砺行,动心忍性,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必将实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迁陵、祭祖的生活大事完成后,张之洞携夫人石凤怡、儿子张权生,进行访亲拜友。尤其是不忘本家族张之万的父母对他几年来的县学读书的大力支持,尽管手头积蓄有限,还是专门备下一桌酒席,热情招待了叔婶二位老人。

他不忘南皮县学的那段日月,中了举人之后,双庙村的几个小伙伴陪他数次钓鱼玩耍,特别是他和他们一起去南皮城西御河垂钓,首次见到了南巡的咸丰皇帝,这次本应该请当年垂钓的小伙伴吃顿饭,怎奈家中实在无钱支付,只好拿起鱼竿,把钓鱼的小伙伴们(现在都已结婚成家)找到一起,到村边小河边又一次垂钓,这是他同本村的少年时期的伙伴们留作最后一次的纪念。

赴任前的20天假期仅剩下两天了。张之洞携带石夫人、长子权生,在几位兄长的护送下,赶赴北京上任去了。

在张之洞看来,翰林院就职状况比他想象得还要好。刚到职时,一些同僚就告诉他,翰林院衙门不小,但不是审案的地方,只是主管全国教育,没有任何外快好处,每月薪金又低,生活不容易富裕起来。但是,张之洞压根儿就不是为了钱来当官的,他的人生宗旨则是报效国家、富国强民,所从事的教育更是他的人生向往,世间没有比教育更崇高的了。他对于皇上授予的翰林院编修之职,满足而高兴,所学书目和课本都要由他和同事来敲定,往后并有机会去全国各地巡视考场,同诸多考生会面交谈,这是多么难得的幸事啊!再说,他没有想到翰林院会这么庞大和有气势。瞧!两座院落连在一起,南北各两排正房,红砖绿瓦,飞脊刺天。房前设有走廊,一根根红色漆柱支撑廊顶。院内建有凉亭、水榭,长有花卉、草坪,就连铺陈的石板路也是粉红色的花岗岩。门房上首檐顶处悬挂一块烫金横匾,写有硕大字迹:“翰林院”。好不气派!好不威严!这里虽然不是高官厚禄向往之地,但却是一个能创造巨大精神财富的地方,一个令人振奋的生活与求知的大舞台!

从1863年(同治二年)5月下旬起,张之洞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这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他对自己到翰林院从事的职业很满意。每天早出晚归,尽职尽责,从不误事。他在编写教育文献时,除了认真听取周围同僚的建议外,还注意结合自己多年来的读书与考试的实践,从而使他的编修总结颇具新意,并有较强的创造性和针对性。时间不长,他赢得了同僚、同仁的好评。

每天下朝回到家里,他感到无限的温馨和快乐。妻室石夫人给他的生活以无微不至的关怀,不但给他准备好饭菜,而且还同他一起谈史吟诗、论古议今,夫妻俩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尽的情。尤为让他感动的是,对方对他心细入微、情深意切,只要时间允许,便给他搬出他母亲留下的那架古琴,请他操琴拨弹、抒发情怀。

是的,每逢抚琴之前,张之洞总要凝思神往……先要想起慈祥的生母朱碧筠,后又想到善良的养母魏芷香,这两位母亲都是同样给了他生命和未来,认字、学琴、背诗、读书乃至朝朝夕夕的起居生活,两位母亲对他的关爱让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为了怀念生母,这架古琴他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为了纪念养母,他在北京宅院的住室里,亦亲手盆栽了养母生前喜爱的四季常开的月季花。母亲,伟大的母亲,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哪!

母亲,亲爱的母亲,永远永远地离去了!

这让张之洞既留下永久的思念,又产生莫大的遗憾。那就是他现在衣锦还乡、金榜高中,两位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的母亲,没能亲眼看到。他只能告慰九泉之下的两位母亲的英灵了。

入夜,张之洞抚琴演奏,曲调深沉。那琴音宛转悠扬,悦耳动听……仿佛滚滚东逝的长江水一般,无影无踪地向前奔涌,那是无形的冲击,那是永恒的追思,即使在静寂的夜晚也会荡起粼粼的波光。

琴声终止。张之洞收起古琴,盖上那块褪了色的粉红绸布。他转身走至桌案前,开始秉灯夜读,继续用功钻研。

夜太深了。石夫人见丈夫还在苦读,怕他夜深着凉,便拿起一件长衫,悄悄走进书房,给他披在身上,并叮咛他:“香涛(张之洞之号),别睡太晚了,明天还得去翰林院哩!”“你快去睡吧,我再看一会儿!”他催了一下妻子。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三更鼓响,子夜时分。

张之洞掩卷站起,伸了伸双臂,缓解伏案的疲倦,肩披的长衫滑到了地上。他一转身,发现妻子仍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惊问道:“啊,夫人,你怎么一直没走啊?”“我不困!”石凤怡从地上拾起长衫,又给丈夫披上。

他心疼妻子而嗔怨地说:“嗨,你呀,以后夜间不要等我了,该睡你就睡吗,你得注意身体呀!”“好,好,我听你的!”她理解丈夫的心情,这是惦记她,怕影响她的身体。说实话,她近些日子身体还真有些不适,有时偶尔发烧,只是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就恢复正常,所以没向丈夫透露丝毫病情。她向他微笑道,“不过,你也得听我劝一句,你更得注意身体,白天就职累了一天,到了晚上不能总熬夜!时间久了,会把身体累坏的!”“行,行,明天晚上我就注意!”张之洞离开书房。

石凤怡快步上前,携扶丈夫,朝卧室走去。

一天上午,张之洞正在翰林院办公就职,忽然一位同僚走进他的房间,告诉他说:“张大人,您的族兄、河南巡抚张之万来了,正在会客厅等候!”“好,我这就去!”张之洞立即欠身离座,随同僚走了出来,去会见族兄张之万。

兄弟俩在会客厅见了面,互相寒暄了一番后,张之洞得知族兄张之万是专程来京师汇报河南灾情的,顺便到翰林院看望他这位新科探花。

他向翰林院主管大学士请了假,便带领张之万回家去了。

这天中午,张之洞夫妇准备了一桌丰盛酒席,热情款待了远方来京的张之万。

饭后,张之洞请族兄到他的书房座谈,让妻子拿出他珍藏的两包新茶,一包是“西湖龙井”、一包是“黄山毛尖”,他对张之万说:“之万大哥,您看喝哪种茶?”“嘿!之洞,你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张之万看了看石夫人手端木盘内的两包新茶,笑呵呵地说,“弟妹,就喝西湖龙井吧!”“是,之万大哥,您稍等!”石凤怡端着茶盘转身退出书房,忙活沏茶去了。“之洞,你及第进士、高中探花,还算得上顺利吧!”张之万为族弟金榜题名感到十分高兴。“唉!榜发结果还行,但应试之前不够顺利。”张之洞长叹了一口气,皱了皱双眉。“怎么,是不是主考官给你作梗了?”张之万猜测地问道。“我所写的殿试文章本来很有创意,确实还不错,但主考官看后觉得不舒服,认为笔调尖锐,对于时政竟敢有所批评,遂将考卷列入二甲第二档。”张之洞后来才知道这些情况。“真不像话!”张之万愤愤地说。“这也难免,历来考官都有类似情况,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

这时,石凤怡端着茶壶、茶碗走了进来,她先后给族兄、丈夫倒上茶水,并摆放在他俩各自的茶几上。“看来,你这次殿试结果,多亏了西太后慈禧,慧眼识拔,慧眼荐才。”张之万为其弟得此殊荣深感欣慰,不由得联想到祖上,“咱们张氏门厅,高中探花的仅仅你一人。”“惭愧,惭愧,小弟被授予探花算得了什么,而之万大哥当年高中状元才称得上金榜题名哩!”张之洞亦觉谦卑地说。“还是大哥的功名显赫,状元排名第一,大考之年仅有一名,况且大哥又是朝廷大员,居官河南巡抚,您这才是国家栋梁哩!”石凤怡插话赞道。“哎呀呀,弟妹赞誉过高,愚兄愧当此位!”张之万急忙欠身站起,朝石夫人拱手道,“您别忙活啦,快坐下歇会儿,咱们一块儿聊聊家常!”“您们哥俩聊吧,我去看看火,一会儿还得续茶倒水。”石凤怡欲转身离去。“那好,弟妹您先忙吧!”张之万挥了挥手,说。“大哥,您用茶!”石凤怡走出书房。

张之万点了点头,又坐在木椅上。“之万大哥,刚才我说的应试不顺利,还不只是主考官阅卷不公平……”“那么还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唉!万万没想到,我刚到北京没几天,忽然得了一场病,肚子疼得厉害,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你赶快去找医生啊!”“我上哪儿找医生去,北京这里,人地两生!”“那也不能傻等着呀,误了会试怎么办?”“是啊,我正趴在床上苦苦地坚持,盼望自己尽快好起来。忽然有两个姑娘,带领一位老中医,走进我的店房门。”“嘿!来了救星啦!”“老中医给我号脉诊断,说我得了轻度伤寒症,给我开了药方。当天晚上,两个姑娘先替我垫上钱,去抓了十五天的中药,每天负责煎熬送药。半个月后,我的病情果然痊愈,没有影响按时应试。真乃谢天谢地!”“哈哈哈哈……之洞,你真是遇到贵人啦!”“谁说不是啊!临分手时,我把她们垫付的药钱生塞给她们,但是,我却欠下她们一大笔人情债!”“她们俩姓啥叫啥,是干什么的,你没问问吗?”“我能不问吗!我一询问,那位小姐名叫唐慈丹,丫环名叫张雨虹,主仆都是湖北汉口人。小姐的父亲是当地大茶商,人称唐老板,她们是代表唐老板专程来京,联络并售卖茶叶的!”“哦,原来是这样,这两位姑娘的人品确实高尚,令人敬仰!”张之万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品了品,赞道,“嗯,这茶叶味道不错,正宗西湖龙井!”“刚才你弟妹端来的那两包新茶,就是人家唐小姐趁我不在客房,悄悄放在桌子上。”张之洞遗憾地摇了摇头,长出了一口气,“唉!我从东暖阁回到客栈后,才发现了她留下的茶叶和一封便信,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唐小姐带着她的丫环已经返回汉口了!”“之洞,这件事弟妹知道吗?”“知道。我由京师回家祭祖时,就告诉她了,连信都给她看了!”张之洞亦端杯饮了一口茶,笑了笑说,“她开始一听我应试之前生病的事儿,真有些担心后怕,可又一听多亏了唐小姐和张姑娘的无私帮忙,便说了我一句,艳福不浅!”“嗨!弟妹吃醋了。”“这倒没有。她还说,咱们得感谢人家唐小姐,说啥也要做有良心的人!”“弟妹不愧是贞丰知县的千金!涵养之深,值得称道。”

石凤怡手提一壶开水,步入书房,给他们续茶倒水。她一听张之万在夸赞她这个普通女人,不好意思地:“大哥,您让弟妹无地自容了!”她说完便提着铝壶离去了。“大哥,我想请您给帮个忙,不知是否答应?”张之洞恳求地说。

张之万打趣地:“之洞,你不会让我给你和唐小姐当证婚人吧!”“不不不,那不是太荒唐了吗!”张之洞着急地直摆手。

张之万又逗他说:“添一房侧室也未尝不可!”“大哥取笑了!”“那你的意思……”“您督抚位显,认识人又多,请大哥费些心,替小弟给唐小姐择偶选夫,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好啊,你竟给我压担子。”张之万喝了几口茶,认真思考着。

张之洞端起茶壶,给族兄倒水。“之洞,你把唐小姐的详细住址写给我。”“我手头没有。不过,翰林院每年都有人去大江南北办理公务,到时候打听到了我就写信告诉您!”“行,我该走了。今天晚上我得回河南驿馆,那里还有跟我一起来的州县属下,明天我们就由京师返回河南。”张之万欠起身来,准备告辞,遂叮嘱地,“你抓紧派人询问唐小姐的住址,我赶紧回去处理灾后情况,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也就能腾出手来,帮你处理报答救命之恩!”“多谢兄长!”张之洞早就站起来,抱拳施礼。

石凤怡一听族兄要走,赶紧走过来,并呈上一个红缎布包,恭敬地说:“大哥,请您带上,这是之洞给您准备的!”“什么宝贵东西?”张之万问道。“黄山毛尖!”张之洞直言不讳地说。“哈哈哈哈……你这是怕我忘了。好,我收下!”张之万从石凤怡手上接过这个红缎布包礼品。

他们相跟着走出书房,穿过院心,来到院门外。大路旁边,停放着一顶绿呢软轿。

张之万抱拳施礼:“多谢贤弟、弟妹!”

张之洞、石凤怡亦搭躬施拜:“大哥慢走,一路顺风。”

张之万转身钻入轿内,向他们挥了一下手,尔后放下轿帘,轿夫们抬起轿子,朝河南驿馆走去。

人哪,活在世上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然而不管什么问题总要逼着你去解决。谁能想到,身为进士、名为探花的张之洞,却为自己不是欠债、胜似欠债的事情而愁烦。今天,他总算为了报答唐小姐的搭救性命之恩,寻觅到一个有效途径——之万兄啊千万用心哪!

族兄走后,张之洞每天照常赴任就职,晚上依然加班攻读。他把取得的功名作为人生的起点,看书学习的劲头丝毫没有松懈。

还好,翰林院的一位同事要去湖北巡视考试。他得知后,就拜托这位同事到汉口打听经营茶庄的唐老板,并将他写的一封信转交其女儿唐慈丹小姐。这封信,他表达了他对唐小姐的感激之情,并向她询问是否已婚?是否同意择偶选婿?还再三要求她无论如何回封信。

大约半个多月,那位同事从湖北返回京师,果真给他带回唐慈丹的一封亲笔信。他不住地感谢那位同事,便当即看了唐小姐的信件……

信中,字里行间充满了她对他的关怀,诚恳地问候他的身体,嘱咐他在京师做官一定要注意安全,信的最后部分希望他来到汉口到她家做客。可是,她在这封信里只字未提她是否同意接受择偶,当然,她更没有打听他的家室情况。她虽然在信封上写清了她的家庭住址,但是并没有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

怎么办?应该如何给族兄张之万写信呢?这可难住了他……他想来想去,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吧,干脆,还是得把这件事做到底!

于是,他给族兄张之万提毫写信,信中仍然是恳求大哥帮忙,成人之美的事情尽量办好,并写上了唐慈丹小姐家住汉口的详细地址,只是没有说明她的态度,完全可以理解这是未婚姑娘的含蓄和羞涩。

当天,他把信件寄往河南。

一个多月过去了,族兄张之万没有回信,他心里非常着急,难道还没有找到如意人选,还是汉口方面不同意……

在这段日子里,南皮双庙村老家的几位兄长先后数次来人进京看望他,这让他和夫人石凤怡,包括儿子张权生,心里很高兴,受到莫大慰藉。他和石夫人不仅是好酒好菜招待,临走还要给这些亲人带上礼品。

这么一来,可不得了,弄得张之洞手头经费异常拮据。他在生活上没有任何经济资助,只靠翰林院支付给他的每月不足二十两纹银薪水维持生计。如果不是来人待客,没有其他花费,只是正常生活开支,那么他还是完全应付得了。可是他在京居官,亲朋好友往来自然就会多了,所以他的开销入不敷出,夫人和儿子不敢随意添置好衣裳。最近,他几次向同事暂借一些银两,等到下月薪金发放时偿还。

一天晚上,南皮老家的亲友离去后,张之洞和石凤怡夫妻俩坐在一起,盘算下月的生活开支。他把领到的薪金还了欠账后,剩余的银两交给了妻子,两人一合计,仅够半个月的饮食费用。丈夫看着妻子,妻子看着丈夫,怎么办也不够花用。看着看着,张之洞正要说不行咱再借,话没出口,忽然烛光下的妻子额头上沁出汗珠,两只眼珠变得焦黄,他“啊”了一声,惊异地问道:“夫人,你病啦?”“没,没有……”石凤怡避开他的目光。“不行,我得带你去医院看病!”“用不着去医院,过几天就会好的。”石凤怡嘴上这么说着,一只手却使劲儿撑着腹部。“说啥也不能这么硬挺着,耽误了诊断什么都晚了!”“别瞎说了,哪儿有钱看病啊!”“没钱去借,也得去医院!”“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她因腹部疼痛,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不能再等了,身体出了事儿还得了!”张之洞装上银两,背起石夫人往外走。“放下,放下,快放下!”伏在他背上的石凤怡,拼力挣脱,但怎么也下不来。

张之洞背着妻子走出院落大门,叫上一辆黄包车,赶忙奔向东单医院。

这是一家私人中医门诊部。经医生诊断,石凤怡患得急性肝病,必须马上吃药治疗,但这里不能收住病人。医生给开好了药方,遂埋怨道:“你们来得太晚了,腹部肝区有些变硬,再不抓紧治疗,就有生命危险了!”“是,是,请医生开最好的药,我们一定抓紧治疗!”张之洞恳求地说。“我已经把最好的药加上了,有当归,有人参,还有鹿茸……服用后就会见效的!”医生将药方递给了他。“谢谢!谢谢医生!”他收起中药方,付了诊断费,又背起石夫人,坐上黄包车,回到家中。

他连夜给妻子去抓中草药,并煎熬煮沸,一直忙到后半夜,才让妻子服下药汤。

石凤怡身上出了一些汗珠,觉得舒服了许多,但看到丈夫太累了,不住地催他快去睡一会儿,若不然明天就无法到翰林院就职了。

他让妻子先躺下,给她盖好了被子,而他没有上床休息,只是靠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儿。天还没亮,他又去给妻子煎熬草药,药熬好了,他轻轻扶起妻子,协助她把汤药服下。

早晨,张之洞给妻子煮好了小米粥,自己没顾得上吃饭,便忙着去翰林院了。

他的主管上司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后,批准他半天就职、半天在家侍候患病的夫人。

尽管如此,张之洞忙得不可开交,但总算能够抽出一定的时间,回家照顾妻子。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够幸运的了,所以他几乎是跑着上班,跑着回家,每天紧紧张张、忙忙碌碌,但是从不叫苦,没有任何怨言。

在丈夫的精心照料下,仅一个月时间,石凤怡的肝病趋向好转,眼球上面的黄色消失了,两颊开始出现了红润,但是腿脚仍有浮肿现象。这些病症,细心的张之洞已经观察到了,因而他隔三差五地领着医生到家里来,诊断后再开药方,继续抓药煎熬,让妻子坚持服用。

在这段度日如年的日月里,张之洞除了为石夫人的病情操心外,还为长子权生的孤苦生活而分心。由于孩子的母亲患得肝病,唯恐不慎引起传染,只好让母子分开,把孩子委托保姆单独抚养,有好长时间不得相见。权生为此哭闹着找妈妈,弄得他心里格外难受。直到最近,石凤怡病情好转,他才通知保姆将儿子领来,同其母亲见上一面。没想到,母子俩会面时都哭出声来了……

哎呀,可不得了,张之洞的生活重负不堪!他向同僚们数次借债,以支付给妻子看病买药钱。所欠债务,只能一个月推一个月地领到薪金分批偿还。

然而,重情重义乃是人生的一大美德!

心情郁闷而又极其沉重的张之洞,没有只考虑自己,而是不忘惦记他人。这么多天,他心里还在惦记汉口的唐慈丹小姐,多么盼望她早日建立起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庭啊!现在,他又提笔写信,催问族兄张之万给唐小姐择偶选夫的事情。他一次次督催,这已经是他寄往河南的第三封信了。

过了七八天,张之洞左盼右盼,果真盼来了张之万的来信。

他急忙拆看了张之万的信件,信中告知,来信之所以迟缓,原因有二,一是此事周旋费时,从河南到湖北,再由湖北到河南,往返信件需数日之久;二是等待结果方可回信,此等婚姻大事,岂能一说就成,尤其是女方唐慈丹那里,迟迟没能回信。信件的后半部分写了办理此事的最终结果,经多次托人,最终托付到了——开封府知府答应担任媒人,选中了其同事南阳府知府的儿子,这位公子虽然没有大的功名,但也是县学秀才,只是目前尚无生存职业,暂靠父母提供生活费用,不过时间不会太久,将来定会榜发有名。信件的结尾处写到,南阳府离汉口较近,公子便前往唐小姐家中,两人交谈后告吹……此事若想再办,也只好暂等机会……

阅罢族兄的来信,张之洞心中感到无限惆怅,一股无名大火攻入口腔,牙也疼嗓子也痛,欠唐小姐的太多了,今生偿还她的人情还不知等待何日?他琢磨来琢磨去,只好有机会去汉口出差时再说了。

1865年(同治四年)5月,翰林院举行散馆考试,张之洞参加了。他凭着日常挤时用功苦读,榜发公布,列一等第一名。

考试成绩下来后,同仁们正在赞扬张之洞的学识渊博、功底深厚时,上司委派他代表翰林院去湖北巡视考试。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任务,心里暗想,这次去湖北出任考试钦差,肯定有机会到汉口看望唐小姐,到时候他会向她表达感激之情的。

临行前,张之洞征求了妻子的意见,想不到她竟然会那样通情达理,不仅热情支持他去南方执行公务,而且给他带上换洗衣服、常用药品、充足的路费,并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娘家陪送嫁妆的一块杭州翠绿色丝绸布料拿出来,诚心诚意地对他说:“香涛,你到了汉口,无论如何要找到唐慈丹小姐,就说我很是感激她,咱们一辈子也不能忘了人家!来,把这块布料带上,你要替我亲手交给她,让她做件长衫!”“不行,这块杭州丝绸布料是你的嫁妆,你还是留着吧!”张之洞不忍心带这件东西,把布料放在床上。“哎,我留它干啥呀!往后我的年岁一年比一年大了,身体又有病,用不上!”石凤怡从床上拿起布料,细心地放入丈夫所带的行李内,又嘱咐道,“告诉唐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只要她不嫌弃……”“这……”张之洞还是不忍心带走妻子当年的嫁妆。“香涛,别说了,唐小姐救过咱的命,你的功名和性命都是人家给的,咱可不能忘了救命恩人哪!眼下,咱家欠了别人许多账,手头没多少钱,你到汉口拿啥去看唐小姐呀?一块儿布料,总是一件东西吧!”石凤怡恳切的叙述了这番理由,“别忘了,你给人家选婿选了那么长时间,不还是没成吗!”“是啊,说的是。夫人,就按你说的办!”张之洞同意妻子的意见。“你到了南方,一定要注意身体,离家这么远,自己可要照顾好自己呀!”石凤怡虽然在病中,但还是非常惦记丈夫的身体。她心里怨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如果不是因病拖累丈夫,说啥也能减轻丈夫的负担,不至于闹得丈夫临走前还为她操心。

是啊,张之洞按照医生开的药方,给妻子备下了一包包中草药,并雇了一个女用人负责煎熬;同时,还嘱咐那位保姆注意看好儿子权生,协助妻子买粮买菜。妻子的生活可以自理了,包括洗衣做饭,这让他能够放心去南方执行公务。

夫妻俩依依不舍,但总得分手。张之洞告别了妻室、长子,带上行李和生活用品,乘上马车,离开北京,一路向南,朝湖北方向奔去。

命运对于人生很重要,但常常是不如人愿。这是因为人生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往往在艰苦的跋涉中,原来的痛苦刚刚过去,新的痛苦又涌上心头。唉!这就是黄鼠狼专咬生病的雏鸡!

张之洞乘车不懈奔波,经过十天左右,他和随行人员穿过直隶省,到达河南省南部,眼看快到湖北地界,心中豁然开朗起来。

当他们驶入信阳时,只见京师驿马奔来,这是翰林院派出的转送紧急公文人员,顺便给张之洞捎来一封公函。

驿马离去后,张之洞马上拆看,原来是翰林院主管大学士的手书,告诉他说,石夫人病情恶化,危在旦夕,请见信速回,由他人替换巡视。

张之洞的大脑“嗡”地一下,身体摇晃,险些晕倒,多亏站在旁边的车夫扶住了他,并帮他拾起滑落在地上的信函。

他立即意识到,翰林院的同事一定去过他家,发现了他的夫人病入膏肓,已无可挽救,若不然他们不会通知他返回京师的。妻子的病情突然恶化,让他始料不及,本想完成公务后,由湖北回到北京,看到病情痊愈、精神焕发、面容红润的一个健康妻子,可是如今恐怕全是梦想了。

他精神恍惚地登上马车,向车夫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咱们回京吧!”“是,张大人!”车夫手勒缰绳,调转马头,又扬鞭催马,从南向北驶去。

这一路上,别看是返回,但车夫深知张大人的心思,遂猛挥长鞭,策马疾奔,那鞭声响彻长空,那车轮滚动大地,回京的车速比起离京的车速要快上两至三倍,即使到了晚上,在驿站休息也不过两、三个时辰。第二天凌晨他们披着满天星斗继续赶路,恨不得马上飞回京师。

正常生活的时候,亲人之间的相互关怀固然重要,但往往不会引起足够的重视,可是一旦生活发生变化,陷入一种难以摆脱的困境,那种亲人之间的相互关怀将永远地刻骨铭心。

妻子是已经离开人世,还是顽强坚持等待,张之洞思绪不宁,忧心忡忡,往日生活的情景一幕幕地涌入脑际……

结婚后,妻子忠孝仁达,侍上爱下,关心侍奉父亲和养母,对于诸多的妯娌既能和睦相处,又能主动帮助她们力所能及地做些家务活儿;随着父母的相继病逝,而他长年未能找到谋生出路,妻子面对家境贫困却无丝毫抱怨情绪,总是安慰他锐意进取,刻苦读书;无论他是从南方北上南皮老家县学念书,还是由南皮进京应试,妻子总是为他打点好衣物和路费,从不叫他犯难;其实,妻子早已患下疾病,但考虑他刚到翰林院就职不久,根本没钱医治,硬是把痛苦吞在心里,乃至误诊病情加重;妻子即使体弱患病,也要苦苦坚持,料理这个贫困家境,特别是注意抚养儿子权生的成长,默默地奉献母爱;妻子本来体力不支,硬是撑着假装无事,让他安心去南方执行公务,并拿出珍藏已久的原本是作为嫁妆的杭州丝绸布料,非要他呈送给救命恩人唐小姐不可。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尾声,可还在惦记他人……

石凤怡贤妻——心爱的人哪——你让我张之洞如何承受眼前的打击呀!

坐在车厢里的张之洞,思前想后,痛惜不止,一点也没觉出飞速车轮带来的颠簸,而他的鼻孔一阵阵酸楚,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京师到了!

张之洞看到自己的家门口,还没等马车停稳,飞身跳下车子,跨入院门,穿过院心,像疯了一般撞开卧室的房门。

他一下子呆立在门口。他很快瞥见躺在床上的妻子石凤怡,她面如纸色,奄奄一息,看得出已是处于弥留之际,硬是坚持等待丈夫归来。此时,她似乎听到开门声,心想一定是丈夫从南方回家来了,强睁开那双无神的眸子。她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正向她的病榻移动。她那大颗大颗的泪珠由眼角滴落在枕头上,嘴角不住地颤动……要说什么,但什么也听不清。

儿子权生、保姆和用人们由病床前闪到一旁。

当张之洞来到妻子病床前,透着泪眼注视着她时,她竟然嗫嚅道:“香涛……你……你回来啦……”“夫人……”他扑下身子,猛地一把抱住她,压抑了许久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痛心疾首地,“夫人……我对不住你呀……”

他的一颗颗泪滴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泪水与丈夫的泪水流在了一起……“香涛……你已经尽力了……我虽然走了……但心里……很满足……”石凤怡嘴角儿处露出一丝苦笑。“不,夫人,你不能离开我和孩子!”张之洞欠起身,一只手拉着妻子的手,另一只手拽着年仅5岁的儿子权生的手。“权生……”石凤怡两眼含泪叫着儿子。“妈妈……妈妈……”张权生从父亲那里抽出手来,扑向母亲的怀抱,哭泣地喊道,“妈妈……妈妈……呜,呜,呜……你不能扔下我呀……妈妈……妈妈……我不能没有你呀……”“儿子……我的好儿子……”石凤怡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但是一见儿子抱住她不放,她拼出全身力量,由衷地嘱咐道:“权生,你……你……你一年比一年大了……可要听你父亲的话呀……”“妈妈……”“夫人……”

父子俩呼叫着,唯恐她离去。“香涛……无论你将来做多大官……也要把儿子抚养成人哪……香涛……权生……”石凤怡使出最后的一点气力,说完了临终遗言。她,慢慢地合上了双眸,永远永远地撒手长逝了。“夫人……夫人……”张之洞伏在床前哭叫着。“妈妈……妈妈……”张权生扑在母亲的身上拼命地哭喊着,“妈妈……妈妈……你不能抛下我不管哪……妈妈……妈妈……我以后怎么活呀……妈妈……妈妈……我再也看不到你啦……妈妈……妈妈……我到哪里去找妈妈呀……妈妈……妈妈……”“夫人……夫人……”保姆与用人亦在哭泣地喊着。

一颗参天玉树倒下了。

作为探花夫人的石凤怡,不足30岁就离开了人间,可谓英灵早逝。按理说,其葬礼应该隆重大办,但张之洞考虑,家庭生活条件不允许,手头经费确实紧张,况且还准备把石夫人的遗体运回老家南皮安葬,所以把在京的吊唁仪式从简了。

棺木停放在院子搭起的灵棚里。长明灯从卧室移出,放在棺木前。灵案上摆着香炉、供果和猪头。紧靠灵案的地板上放置一个燃烧纸钱的瓦盆。两侧摆满了纸糊的房子、白色灯笼、引魂幡和童男童女。

披麻戴孝的张权生侍立棺木之首。保姆和用人们都穿上了白孝衫,陪站在灵前。

当天下午,吊唁的人群一拨儿又一拨儿,多数是左邻右舍,并有翰林院的同事及其家属。张之洞负责接待他们,并帮助他们点燃炷香和纸钱。他们有的握拳搭躬,有的双膝跪地磕上一头,还有的哭上几声,欠身施拜就离去了。

与此同时,张之洞派出一名差人,给南皮双庙村老家的几位兄长送去一封信,请他们安排人到张家祖坟上打墓挖穴,准备安葬石夫人。

因现在是5月初,正值春末夏初,天气开始渐渐热起来,遗体不宜久放,所以两天后,张之洞携儿子权生、保姆、用人,一起护送石夫人的灵柩,返回老家南皮双庙村入葬去了。

俗话说,入土为安。张之洞和老家亲人们安葬完石凤怡夫人后,便带领儿子、保姆和用人们及时回到北京。

石夫人病逝后,贵州兴义府、老家南皮县的一些乡亲、故旧,当地的一些财主,特意进京给张之洞送来一些财宝、礼物,但都被他谢绝,让他们调转马头,原封载回。

他强忍丧妻的悲痛,每天又开始去翰林院就职。

几天后,在河南做巡抚的张之万,因从老家南皮双庙村得知石夫人病逝的消息,故马上给张之洞寄来一封书信,特意安慰他节哀保重。

张之洞看过来信,当即写了回信,信中感谢之万大哥的关怀和问候,介绍了在京师翰林院就职近况,并又请求族兄帮忙,看是否可给汉口唐慈丹小姐选到佳婿,望切切照办!

这一封信发出去后,迟迟不见之万族兄的来信,看来人家是厌倦了,不愿意管这些与己无关的烦事。但又一想,族兄乃一省之督抚,确实是政务缠身、无暇顾及,应予以谅解才是!张之洞翻上倒下,这么胡思乱想地猜测着。

他哪里知道,张之万对此托付并非厌倦,也并非因政务繁忙而托辞,而是有了新的想法才搁浅此事……

江南火热的夏天来临了。离开北京,来到长江沿岸,从北到南依次可见荒凉的山野抹上了大片大片的翠绿色。纵横交错的河流山溪清澈碧澄,水波荡漾着蓝天白云,反射出骄阳金银般灿烂的光辉。

1867年(同治六年)7月,张之洞安排好长子权生私塾上学后,按照翰林院的统一部署,急忙赶赴南方,充浙江副考官。

一天上午,张之洞在驿馆里刚同当地考官研究完学生考试应注意事项,便收到了驿马转交的一封河南来信。他总算盼来了之万兄的亲笔信,但拆看方知,张之万并没有从河南给唐慈丹小姐选婿,而是要当他和她的介绍人,并说已经往汉口发信了,讲清他现在的家庭情况,因为妻室病逝而独身照料幼子,并要在翰林院照常任职,急需续娶一位端庄而贤淑的夫人。

这,这成什么啦?简直是荒唐!

张之洞全然拒绝族兄的好意,当即写了回信。

这封信抛出去,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然而,张之洞不想再写信催问这件事了,很有可能惹恼了族兄之万,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在任翰林期中,张之洞两典试差,两放学政。

人们都知道,翰林做官,一般都靠外放考差、学政捞财。考差,尤其学政,程仪既半,陋规所得更多。“一年学政,十年吃不尽”是当时的写照,可见收入之丰。

对此种做法,张之洞嗤之以鼻,认为这种贪婪行为祸国殃民,绝不可仿效。他决心从自己做起,廉洁自律,防微杜渐,并决定终生做一名廉吏。

盼望已久的到湖北汉口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他想来想去,还是带上了前妻石凤怡给唐慈丹小姐准备的那块杭州丝绸布料,万一能够会面,也好把这件礼品呈送于她。

这一年的9月下旬,正值八月中秋佳节,张之洞受翰林院差遣,简放湖北学政。可不是,有相当一部分考生同家长一起来找张之洞疏通送礼,但是被他严厉拒绝。

转年春天,他在湖北学政任内,兢兢业业,秉公办事,老百姓无不称赞。正因如此,他在武昌创建经心书院的过程中,得到当地官府和群众的大力支持。

现在,他有了时间,带上当年唐小姐给他回信的地址,特意到汉口去找这位救命恩人,但他没有携带随从,而是独自一人前往。

没有费多大周折,他还是比较顺利地找到了唐慈丹小姐的住址。两人在唐家宅院的会客厅见了面,端茶倒水的用人仍然是在北京见到的那个丫环张雨虹,不过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张雨虹离去后,张之洞向唐慈丹再三表示感激之情,他说:“那一年,我进京会试,若不是唐小姐热心帮忙,不但功名难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这让我终生难忘,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哪……”“别说了,我为张大人做了那么一点事,微不足道,何劳挂齿!”唐慈丹谦辞地说。

张之洞出于诚心诚意地关爱,问道:“唐小姐,您现在是否……”“张大人,承蒙您的一片厚意,我一个人生活很好,请不必费心了!”唐慈丹知道他问什么,无非还是想给他择婿。他哪里清楚她的内心世界,她心里早就爱上了这位探花进士,可是又无法直言,索性也问了一句,“您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也很好啊?”

张之洞被问住了,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停了好大工夫,他才想起临来时所带的礼物,于是从包裹内取出那块杭州丝绸布料,双手捧向对方:“唐小姐,这是石夫人临终前留下的,她让我转送唐小姐,请您收下此心意!”“这……”唐慈丹亦欠起玉体,但没有马上接收。

这时,张雨虹走进会客厅,是想给他们倒茶水的,恰好看到了张之洞给唐小姐赠送礼物,她可能是误会了,高兴极了,大声喊道:“唐小姐,您还等什么,快接过来呀!”

唐慈丹依然站在那里,双手垂着不动。“是啊,是啊!”张之洞说着。

张雨虹又劝说地:“张大人总算同意了,这是他的一片真情嘛!”“是啊,是啊……”张之洞嘴上这么应着,但立即意识到不对劲儿,不应该说是啊,遂改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们……”

唐慈丹一听他这话,又羞又气又难堪,暴怒道:“张之洞!你走,你给我走,你给我快点走!”

张之洞愣住了!

张雨虹也愣住了!

大厅内陷入一片沉寂。

此时,张之洞两手还抱着那块杭州丝绸布料,放下也不是,拿走也不是;两条腿呆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亦陷入窘迫状态之中。

在这关键时刻,多亏了丫环张雨虹智上心头,力挽狂澜。她迈步走至张之洞面前,不无施加压力地:“张大人!你是个明白人,你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不会不懂得救命之恩应该如何报答吧!我家小姐从进京那年看上了你……”“雨虹,不准瞎说!”唐慈丹截住了她的话。

但是张雨虹照常倾述:“她为您付出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辛劳,您知道吗!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煎汤熬药,不得安宁,唯恐您患病迟愈耽误应试,背地里悄悄地落泪伤心,您知道吗?她是一个多么钟情的人哪!”

唐慈丹听到张雨虹说到这里,泪水竟然夺眶而出。她赶紧把脸背过去。

张雨虹又继续往下说:“你可倒好,你一次次写信,托河南的族兄张之万搭桥介绍,并让信阳知府的儿子登门求亲,但是被我家小姐婉言谢绝,这倒可以让人理解。关键的是,你家石夫人既然病逝,那么为什么拒不接受你之万大哥的一片好心呢?难道他给唐小姐的来信提亲是戏耍吗?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居高官、享厚禄,唐小姐配不上你?”

听罢张雨虹的这一番劝说与问话,如同一棒棒重槌敲击着他的心,让他受到难以名状的阵痛。他有生以来,他的灵魂似乎从未受到过像今天这样的鞭挞。说实话,他张之洞并非铁石心肠,也并非觉得唐小姐配不上自己,而是想给她找一个如意夫婿,根本没敢想让人家姑娘嫁给像他这样的已婚男人。如今,石夫人已经离世四年多了,续娶也不为过,况且长子权生急需继母照顾。他又手托这块杭州丝绸布料,举向唐慈丹面前,极其郑重地:“唐小姐,请您收下,这,这是我的定情之物!”

唐慈丹心内大喜,但还想出口气,故意讥讽道:“我可不敢收,这岂不是高攀了吗!”“岂敢,岂敢,岂敢啊!”张之洞连声说着。

张雨虹一看大事已成,高兴地说:“唐小姐,您就快收下吧,别难为张先生了!”

唐慈丹羞涩地低着头。

张之洞把定情之物硬是塞到唐小姐怀中。

他和她两颗激动的心差点蹦出来,两双目光忽而碰在一起,忽而急速避开,他们的面颊顿即涨红起来……

1870年(同治九年)2月,春节过后,三十三岁的张之洞与二十七岁的唐慈丹,在武昌经心书院举行婚礼,永结秦晋之好。

唐慈丹虽然是汉口著名大茶商唐老板的千金,但是只带来一般嫁妆,对于家中所陪珠宝、金银,一概拒绝。她明确表态,人生一世应该靠个人勤奋辛劳生存,或穷或富皆是命运注定,不能依赖他人。对此,张之洞非常欣赏,一再赞扬唐夫人。这一大喜之年,他在湖北学政供职之余,编刻成书《江汉炳灵集》。

婚后三年,到了1873年(同治十二年)7月,张之洞充四川乡试副考官,又简放四川学政。

按照以往惯例,四川是一个大省,生员最多,一任学政,所得陋规收入,有二万数千两银子之多。但他概行拒收,保持两袖清风。

当年10月,四川乡试即临。一天,来到学政府邸达百十多人,给张之洞这位学政并乡试副考官送呈银两宝物。然而他让一位随从人员一边接待统计,一边当场拒收退还。傍晚,他看了看退银总数,已达一万余两。

张之洞在任四川学政期间,满怀热情,连续整顿四川科举积弊,并创建尊经书院。

从1863年至1881年,张之洞以十八载的翰林院仕途生活,相继充翰林院教习庶吉士、充文渊阁校理、补国子监司业、补翰林院侍读学士等职,从而磨砺了艰苦奋斗的意志,留下了清政廉明的美名,同时为将来打下了当好教育家的思想基础和理论基础。

第五章 山西巡抚 居封疆大吏

“文怕翰林武怕侠”。这是古人留下来的一句话。顾名思义,文官最怕到翰林院任职,武官最怕当侍卫,即“侠老爷”,这样的文官、武官升迁的机会太难了。

可是,在翰林院做官的张之洞,竟然一连做了十八年。但他却以自身能力和才干改变了上述这条古训,出乎意料地当了二十六年的封疆大吏,并二年的京师一品要员。诚然,这是后话。

不过,张之洞在翰林院任职期间,从未巴结上司跑官要官,而是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抓紧读书,刻苦钻研,并注意结合实际,写出符合当时社会需要的著作。

1874年(同治十三年)12月,正当张之洞进入《郔轩语》写作之中,忽然京师传来噩耗,同治帝驾崩。1875年(光绪元年),载湉继位,是为光绪帝。

此时,慈禧太后又开始了第二次垂帘听政。

这又是为什么呢?

当年,1861年(咸丰十一年),咸丰帝在承德的热河行宫去世,临死前立只有六岁的载淳为皇太子,这就是同治帝。同治帝即位后,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也就是说,这便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开始。到了1873年(同治十二年),同治帝正式亲理朝政,但仍事事必先奏与慈禧太后,一切遵守圣母的懿旨。谁知同治帝这么命短,亲政第二年患病去世,年仅十九岁。

可惜的是,同治帝身后无子。按当时的皇位候选人来看,应该是道光帝的曾长孙、载治的儿子溥伦。但慈禧太后并没有同意这个皇嗣,理由是溥伦的宗支太远。其实,慈禧很清楚,溥伦小自己两辈,并且当时已经十七岁,到了可以亲政的年龄。如果让溥伦继承皇位,那么她就不能垂帘听政了。对于掌握清朝大权的慈禧太后来说,当然是不会同意的,岂肯让自己把握的权力落入他人之手。据说,同治帝去世前,曾口授给他的师傅李鸿藻一封遗诏,传位给孚郡王(道光帝的第九个儿子)的过房子。同治帝崩逝后,李鸿藻将遗诏给慈禧太后看了,慈禧太后二话没说,将同治帝的遗嘱撕得粉碎。殊不知,慈禧太后自己心中早已有了人选,她想要继续垂帘听政,皇帝的人选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应为同治的平辈,即比她只小一辈;二是必须是幼童,不能是成人。当然还有一个条件,最好也具备,就是这个孩子在血缘上和她不要太疏远,否则不好管理。慈禧太后费了一番脑筋,选来选去,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这就是醇亲王奕郒的次子载湉。醇亲王奕郒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夫,又是她的亲小叔子,而载湉是她的亲侄子,与同治帝平辈,当年只有4岁。于是,慈禧太后下懿旨,到醇亲王府邸迎载湉进宫入继大统。这就是光绪帝。

对于慈禧太后选帝,朝廷内外虽有不同认识,但谁也不敢公开议论,一旦被慈禧知晓,那么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这种祸事,张之洞是绝不会招惹的,何况他又是慈禧太后亲自圈点识拔的探花!

1875年(光绪元年),张之洞著就《郔轩语》,这是他在翰林院任职期间具有代表性的一篇著作。全书分为三篇,即:语行第一;语学第二;语文第三。从德行谨厚、人品高峻、立志远大、砥厉气节……到为学之道岂胜条举、宜读正史和诸子……乃至所学《四书》、乡会试等诸多方面,加以精辟分析和阐述。其要点和目的可见张之洞《〈郔轩语〉序》——……故举当为诸生言者,条分约说,笔之于书,以代喉舌,分为三篇:上篇语行,中篇语学,下篇语文。其间颇甚浅近,间及精深,缘质学非一,深者为高材生劝勉,浅者为学僮告诫,要皆审切时势,分析条理,明白易行,不为大言空论,称心而谈,一无剿说。使者尝谓:“蜀中士人聪敏解悟,向善好胜,不胶已见,易于鼓动,远胜他省。”所望不以此言视为规瑱,引伸触长,异日成就必有可观。使者自惟资学不逾中人,益之荒落,岂谓一人之知综扩无阙?特在官言官,谊无多让云尔。光绪元年夏月 提督四川学政、侍读衔 翰林院编修南皮张之洞书《郔轩语》脱稿后,张之洞作了认真修订,呈报于翰林院。翰林院审定通过后,上报朝廷定夺,很快得以采用。

当年——1875年(光绪元年)9月,张之洞又以超人的思绪和才华,完成了他又一流传后世的名著《书目答问》。

张之洞心细如丝、志坚如钢,从浩瀚的书海中遴选节录并苦心创作了这部宏篇著作《书目答问》。该著作分为四大卷。这部书,的确是为后人学习的古代典籍百科全书及其查询书目。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补中,专门在《书目答问》一的前边加上《书目答问》略例,提出“此编为告语生童而设,非是著述,海内通人见者,幸补正之”。于是开宗明义地指出:“诸生好学者来问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偏举既嫌郕漏,志趣学业亦各不同,因录此以告初学。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正如张之洞所记:“……所举二千余部,疑于浩繁,然分类以求,亦尚易尽,较之泛滥无归者则为少矣。”《书目答问》问世后,当时就引起很大轰动。朝野上下,无不称赞张之洞是一个大学问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赞颂慈禧太后独具慧眼,唯才是举,当年将张之洞破格提拔为探花是多么英明正确!《书目答问》一直影响着世人。时过不足半个世纪,《书目答问》到20世纪初,亦曾受到名人学者的青睐。这样的感召力,恐怕作者本人张之洞也没能预料到。请看!《书目答问》被鲁迅、胡适极力推荐,称为国学入门之书。《郔轩语》、《书目答问》两部著作完成之后,张之洞于1876年(光绪二年),继续整顿四川科举利弊,为大清培养人才不遗余力地寻觅途径。

这一年的12月,张之洞任满交卸返京。翰林院命其充文渊阁校理。

他携唐慈丹夫人回京后,与长子张权生团聚,一个新的家庭组合起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张之洞这个新家庭里,又多了一个新成员……就连张之洞也感到很奇怪……

一天早晨,张之洞来到自家后花园散步晨练,突然发现假山洞口蹲着一只猕猴,第一次见面它就向他挥手打招呼,他走了过去,仔细打量猕猴……这只猕猴不是买来的,而是它自己跑来的。他哪里知道,它平时就在园中假山洞里栖息,吃园中果木为生。从此,张之洞每天在园里假寐时,这猴子就坐在他对面调息,也从不打扰人。这不免让我们想起张之洞出生前那段“灵猴转世”的传说。

面对一个7岁的孩子权生——前夫人石凤怡的亲生骨肉,作为继母唐慈丹将如何相处,这的确是一个考验。然而唐慈丹并不蓄意扮演当好继母的角色,而是像生母一样对待权生,生活上的关怀自不必说,衣食住行那种无微不至的体贴常常超过对待丈夫,最重要、最用心的是,督促和检查权生的读书学习,每天晚上陪着这个不是亲儿胜似亲儿的夜读用功。同时,她还尽量抽出时间到私塾接送权生,承担保姆所肩负的家务劳动。继母的关爱令张权生十分感动,但他由于过分思念生母,所以对唐慈丹一直称谓“姨母”并未改口。但是,他突然得了麻疹,没有想到继母急忙寻医找药,日夜守候在他的床前,直至病情痊愈为止。他心内万分激动,无法表达感激之情。一天,他的两眼涌出泪水,从床上呼地一下扑向坐在床头的继母的怀抱,哭泣地喊了一声:“妈妈……”唐慈丹亦高兴地叫道:“儿子……”她的双眸顿时流出幸福的泪花……

唐慈丹同张权生这种新型母子关系的确立,给这个家庭带来万般和谐和无限愉快。张之洞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为续娶唐夫人作为家室而感到无比自豪。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养母魏芷香,当年待他的感情和热心,就值得可歌可泣,如今的唐慈丹夫人不亚于自己的养母,有些地方让他感到情有独钟。可谓家风代代传,美德金石心。

夫妻之间的相互理解和相互体贴往往是爱恋和爱慕的重要基础。此德此心,对于再婚的张之洞来说,更为宝贵。在张之洞的书房里,摆满了四季常开的月季花,这是他还在童年时期,养母魏芷香给他留下的爱好,因而由于受养母的这种熏陶,使其一生也酷爱月季。他去南方简放湖北学政、四川学政以及创建各类书院的这段日月里,全是保姆、用人负责管理花卉。他携唐慈丹夫人回京后,唐夫人很快熟悉了家务琐事,接管了浇灌和侍弄月季花的活计。除此之外,唐夫人不仅理解这是丈夫对养母的一种高尚追思,而且知道丈夫不忘生母朱碧筠对他的养育和教诲之恩,特别是给他留下的那架古琴——唯一传家宝,她也是更为珍惜,几乎每天清理干净,随时为丈夫弹拨使用。这些都没有让张之洞多费口舌,相反地而是唐夫人想在前边做在前边了。夫人的贤德让他感到非常满足、无比自豪。还有一件事,令他十分欣慰。那就是石凤怡夫人生前,他请了京师一位著名画家,给石夫人画了一张画像。他去南方充浙江副考官时,临行前便把石夫人画像挂在了墙上,作为永久的思念。这次,他和新婚妻子唐慈丹从南方返回北京后,他赶忙一个人进入书房,悄悄地将石凤怡夫人画像摘下来,翻扣在案几一角。待等第二天他再步入书房时,突然发现石凤怡夫人的画像已经端端正正地又挂在墙上,并且画框玻璃擦拭得明光锃亮。他,一切都明白了……唐夫人,你如此大度确实让人钦佩呀!

人们常说,家庭是人生的避风港。还有人说,家庭是男主人的城堡。德国名家歌德曾经讲过这么一句话:“不论皇帝还是庶民,能在自己家中得到和睦就是最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大多数来自幸福的家庭,幸福的家庭给人以温馨和力量。这是确凿无疑的。对此,张之洞已深有体会。他常说:干大事必须有一个好家庭,我的家呀,我的幸福的家呀,你虽然小但是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大宫殿!

此番张之洞回京,因前些年到南方简放学政成绩斐然,皇家给其补国子监司业。他在翰林院干得更加起劲儿了。除了完成本职专业外,还注意同那些清流新人交往,不断扩大自己的视野,汲取政治营养。在北京,他与藩祖荫、王懿柴、吴大澂、陈宝箴等清流俊彦结交。然而他同清流名人的结交,不局限于生活友谊,而更多的是注重政治信仰。1878年(光绪四年)冬天,张之洞主动为清流党人黄体芳代拟疏稿,上奏朝廷,陈时政得失。1879年(光绪五年)5月,张之洞又继续上疏,议皇统继承。从而他在清流党人中间渐渐树起了威信,并轻而易举地打入清流派的上层。

这与1877年张之洞回到京城翰林院所任要职有关。他先后任国子监司业、翰林院侍讲、内阁学士等职,尤其到1881年他还兼礼部侍郎衔,接触名流名仕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清廷中一个新的政治派别——清流派,以现已当上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的名流对张之洞极为好感,再加上张之洞是李鸿藻的直隶同乡,那种高抬和青睐自不必细说了。其间,张之洞成为清流派的重要成员。与张佩纶、黄体芳、宝廷、陈宝琛、吴大澂、张观准、刘恩溥、吴可读、邓承修、何金寿等人一起,放言高论,纠弹时政,抨击奕、李鸿章等洋务派官僚,享有“四谏”、“六君子”、“十朋”之称。

张之洞的直谏行为传遍朝野,不免让妻子唐慈丹着实担心。他每逢回到家里,唐夫人除了关心他的饮食起居外,就是叮咛他不要与那些清流派人物上书弹劾重臣。有一天晚上,夫妻俩吃完饭后,来到后花园。这里入夜静悄悄,没有一人出入,但又看到那只猕猴从假山洞走出来,它有意地向主人张之洞挥了挥手臂,便很知趣地躲到假山背后去了。他俩坐在花圃旁边的木凳上,隔几交谈起来……“香涛!”唐慈丹称谓丈夫的号名,亲切地说,“妾身不敢干预政事,但劝您不要谏疏朝中要臣,对您从政大有益处,至少可以避免自己的对立面,不知是否有道理……”“夫人,尽管说下去!”张之洞注意倾听对方的劝说。“说实话,对待奕、李鸿章这样的大人物,放在别人眼里巴结还巴结不上哩,您怎么就不仔细想想呢?竟敢直言上书抨击,而不顾及一切后果呢?”唐慈丹唯恐丈夫接受不了她劝的话,遂又委婉地,“诚然,您说的话、办的事,肯定有您的道理,他们更知道您是慈禧太后提拔的人,随意扳倒也是不可能的。”“夫人,你还没说完哩!”张之洞伏在几上,眼睛望着妻子,那神态活像园中的那只猕猴。“那好,我还有一句话供您参考。”唐慈丹一看丈夫注意倾听她的意见,又开口道,“俗话说,直如弦,死道边;弯如钩,反封侯!”“好。说的话我全听清了!”张之洞直起腰来,对妻子的劝说给予肯定。他咋也没想到,这位出身于商人家庭的千金竟然也懂得为官之道,确实应刮目相看了。他心中有数,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欠身离座,上前拉起唐夫人,夫妻俩走出后花园,回房睡觉去了。

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这是中国几千年来流传的一句谚语。

对于妻室唐夫人的规劝,张之洞非常尊重,认为是难能可贵的。世人皆知,张之洞十三岁考秀才第一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六岁中进士成探花。杜甫诗句“富贵应须致身早”,用在他身上最合适。张之洞尽管已有如此功名,但是头脑冷静,不骄不躁,连妻子的话也要认真思索,这对他从政当然是有益的。

起家翰苑,出掌文衡。张之洞从翰林院起家,掌管天下教育、考试,负责培养、选拔人才。天下人都认为他是“天子的使者”,中国近代教育的创建者。这在本书后边的有关章节还要重点描述。

为政以不得罪于重臣巨室为要。张之洞出生于官宦之家,深知官场奥妙,他虽是有名的清流派,有清正之名,可是他一生坚持“为政不得罪于巨室”的原则。何谓巨室,巨室就是那些大富大贵的家庭。洞悉风波,懂得望风远避,政治洞察力,这是权衡政治家的标准。张之洞此力极强。庚子之变能化险为夷,而且变不利为有利。这就是佐证。

当然,张之洞也不是事事都那么谨小慎微,相反,他善于观察事物,分析事物本质,审时度势,因势利导,使自己随时处于主动地位,在潮头翻卷处扬起前进的风帆。《清史稿》记载:光绪初,擢司业,再迁洗马。之洞以文儒致清要,遇事敢为大言。俄人议归伊犁,与使驻俄大臣崇厚订新约十八条。之洞论奏其失,请斩崇厚,毁俄约……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这是发生在1875年(光绪元年)以后的事情——

1879年(光绪五年)3月,张之洞被皇家提升为国子监司业;当年10月,他又被晋升为司经局洗马。张之洞以翰林院文衡之位步入清流派重要成员的行列,从而遇事敢向朝廷进谏大言。

恰值1880年(光绪六年)1月,中俄发生争端,俄国人妄图议归伊犁,双方举行谈判,大清驻俄使臣崇厚竟然答应俄方,与其签订新约十八条。张之洞闻听此消息后,觉得不妥,认为崇厚纯属卖国行为,决定上疏谏弹。

张之洞回到家中,向妻子讲了崇厚同俄国人签约的行为,及请奏的想法。唐夫人听后又有些担心,遂劝阻道:“香涛!您如果上疏朝廷,弹劾使臣崇厚,那么后果恐怕就严重了!您是否……”“夫人,此事不涉及‘巨室’问题,大可不必担心!”张之洞规劝妻子说。“妾身可能是多虑了。”唐夫人听丈夫这么一说,没有再坚持。

张之洞一见妻子同意了他的想法,心里很高兴,但还是讲了一下上疏的原因:“作为朝廷命官,理应上对天子尽忠,下对百姓负责,抛个人安危于不顾!”

唐夫人不住地点头,接受了丈夫的教诲。

第二天上午,张之洞入朝上疏,言“中俄条约十八条”之危害,并对“十不可许”加以分析,特提出力主整修武备,与俄另订新约,惩治出卖主权的崇厚以“应得之罪”——“斩杀”。

这时,光绪帝载湉年仅十岁,亦属少不更事的年龄,很显然决定这类大事仍是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对张之洞的谏奏极其重视,因为这关系到大清领土的完整,维护主权能稳固社稷。于是,她先争取众卿,取得共识,尔后下旨将驻俄使臣崇厚判处死刑,继而命令以侍郎曾纪泽(曾国藩之长子)为使俄大臣,重议改约,收回伊犁。

在张之洞的督促下,清廷但论界务,不争商务,并附陈设防、练兵之策。从而西北边陲得以安宁,在相当一段时间沙俄不敢轻举妄动。

张之洞这位名臣的地位渐渐确立起来了。

自之洞心悉国家、喜言大事之后,朝风也有所改变。不少清流派人员把自己的目光瞄向大清朝廷,如宝廷、陈宝琛、张佩纶等辈崛起,开始纠弹时政,给朝中注入了新鲜空气。

可是,守旧的慈禧并不十分喜欢他们。

人的命运往往与其声誉紧紧联系在一起。正如平常人们讲的:时来运转。当然,人生之命运在于自己把握,凡是敢于拼搏和创造的人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这种命运愈佳愈顺,愈能带来良好的声誉。

多年就职翰林院的张之洞,官位不住地迁升,口碑亦越来越好。众所周知,张之洞在“翰林四谏”中颇得人缘,名声传遍朝野。

这一天早饭后,张之洞来到官邸,忙于处理政务。忽然,湖广总督派遣的一位差人走了进来,给他呈上一封信和一包重金。他接过信后,立即拆看……啊,原来是湖广总督李瀚章的亲笔书信,邀请他去当湖北通志局的总纂。这本来是好意,理应答应。可张之洞心内已有打算,不准备去任这类局级官职。于是,他提起笔管,给湖广总督李瀚章回信,首先感谢李瀚章大人对他的信任和使用,尔后讲了在京供职多年,不宜外出做官,且家庭又有些实际困难,实在脱离不了,就这样婉言谢绝了对方,但是转荐了他的门生樊增祥自代。他把封好的信件和那包重金一并交于差人。差人装好张之洞的信函,提上退还的那包重金,向他搭躬告辞,返回南方去了。

官场上的秘密是很多的。

朝廷命官为朝廷着想这是当然,但有时也为个人盘算也是难免的。官居湖广总督的李瀚章,知道张之洞的才识和人品,打心眼里喜欢他这个人才,为了笼络他,加强湖广总督政坛力量,特地卑词厚币,请他去湖北通志局任职。可惜,张之洞没有答应。

善于从对方瞳孔中发现自己影子的人是一个聪明的人。张之洞在清流派中享有崇高的声誉,尤其被上层要员赏识,使他已有意识。加之他此时正在培养资望关系,快到了水到渠成,将要大用的时候,自然不肯应聘。

果然,不久就由于军机大臣李鸿藻的保荐,于1881年(光绪七年),四十四岁的张之洞放了山西巡抚。

在大多数卿臣看来,张之洞被朝廷重用,担负一省督抚之职,虽在情理之中,但又是比较突然。这期间,张之洞官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按照常规,翰林当到内阁学士,不是内用为侍郎,便是外放为巡抚,循资迁转,原无足奇,奇的是张之洞升内阁学士还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有皇家此任命,不能不说是异数。

官居巡抚,飞黄腾达。张之洞所在京师宅院,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前来给他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开始来的大多数是翰林院同事同僚,还有清流派同仁,后又来了老家南皮双庙村的家兄家嫂和故交乡亲们。迎送客人,吃喝招待,张之洞和身怀六甲的夫人唐慈丹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半个月没得停闲。

恰在这时,当年副将薛亮的儿子薛褔德,携带妻子高琼玉、长子薛日贵,以及部将王光的儿子王一丁偕同妻子刘瑞琴、长子王小兴等,从南方贵州兴义府赶到北京,专程投奔张之洞来了。张之洞、唐慈丹夫妇热情接待了他(她)们,并做了妥善安置。可惜的是,他们的父亲都已经战死,埋葬在南方。

兴奋之余,张之洞在他的书房里,挥毫蘸墨,书写了一副大红对联:“国恩家庆门行马,渊深岳峻云从龙”。随后,他让薛褔德、王一丁把这副对联贴在院门口两侧门框上。不仅贺喜的人们进入院门时看得真真切切,而且街上的行人途经大门口时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副对联的含义不必详解,我们一看便知,张之洞把他和他的家门抬得够高的了。“门行马”象征着皇上恩宠、宾客之多;“云从龙”展示这气冲霄汉、鲲鹏之志。可以说,这本来就够“档次”了,但张之洞并未满足,仍在渲染。

诸君请看!前来给张之洞道贺的人特别多,府上接待、登记的人忙不喋休,而张之洞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他亲拟谢恩折子,得意忘形,除了写上“不胜感激诸同仁”字迹外,还书上自命为“敢忘八表经营”的话。这一下不得了,甭看仅六个字,一时传为口实。

在此,笔者向诸君稍加阐释——“八表”乃是八方之极,亦是“天下”的别称;“八表经营”可以解释为开国英主力战定天下。可是,我们的张之洞先生却下笔不检,竟然用了这句成语。如果往前,他若是在雍正、乾隆年间,不丢脑袋也会丢官。但嘉庆之后,文字狱久已不兴。况且,清流派的口气向来阔大,有时无所忌讳。所以,即将到山西任职巡抚的张之洞,想经营八表,只不过快乐一下嘴巴,传作笑谈而已。

如此放荡、口无遮拦,非张之洞莫属。难道就真的没人敢教训他了吗?非也!

这一天午饭过后,张之洞和他的家人把贺喜的客人们刚刚送走,还没来得及休息,突然有人向他报告:河南巡抚张之万前来道贺!

啊!张之万来了!这让张之洞为之一振,又惊又喜。张之万是他非常敬仰的本家族大哥,更是在生活上、学业上帮助过他的恩兄,今天之万大哥从千里之外的河南开封赶来,专程为他祝贺,实在难得!他立即跑向府门口,迎接张之万大哥。

兄弟俩一见面,相互搭躬问候。继而,张之万向张之洞贺喜道:“四弟官运发达,如日中天,此番山西巡抚,为祖增光添辉,愚兄到此特意祝贺!”“岂敢,岂敢!小弟所得成就微薄,大哥才是我们张氏后代的佼佼者!”张之洞挥手谦让,将张之万引入院内。

唐慈丹夫人领着儿子权生急忙迎过来,向张之万施礼问安。张之万亦抱拳问候,并询问权生侄儿的学习情况。

张之洞正要把张之万大哥让到书房歇息,只见跟在张之万身后的两个随从,他们每人怀里抱着一个挂表,遂问道:“之万大哥,您这是干嘛?”“老四,你当了一省之巡抚,我总不能空着手来看你吧!”张之万回话说。“这表只要准,一个也就够了。大哥,您为啥带来两个挂表呢?”张之洞又问道。“嘿嘿!你怎么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张之万讽喻道。“大哥,您让我猜谜呀!”张之洞着实不解。

大家一看张之万、张之洞正说得难分难解,便都围拢过来。薛褔德与高琼玉、王一丁与刘瑞琴这两对夫妇,也站在圈外观看。就连张之洞的妻子唐慈丹和儿子权生都是一直站在路旁的亭榭下边,倾听他们兄弟俩说话。“那好吧,我只好向你这位探花学子、巡抚大人道出真情!”张之万不无讽刺地说。“大哥言重了!”张之洞已经意识到对方在讥讽他。

张之万提高了嗓音,面带微笑地说:“四弟!我带两个表不足为奇嘛!谁不知道,舍弟有‘八表’之多!难道你忘了自命为‘敢忘八表经营’的话?”“这,这……”张之洞顿觉语塞,他那张脸颊被对方挖苦得通红通红。

众人听后哄地一下笑了起来。

张之洞口吐狂言,被族兄张之万不留情面地彻底揭穿,羞得他无地自容。

他搭讪地上前说话,一面吩咐家人给族兄预备酒席,一面将族兄让进书房叙谈……

今天,张之洞上任之前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古人说得好,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看来,“四十而不惑”这句话也不是绝对的。他张之洞年已超过四十,并要马上赴山西做巡抚,不是照样会犯妄自尊大的错误吗!他不由得想起曾国藩教育其子女说过的一句话:“德以满而损,褔以骄而减。”这是多么深邃的名言哪!自己可得好好反思,说啥也不能再出这样的笑话。“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话可以说是至理名言。作为个人能够认识到自身存在的问题就已经不简单了,但是在认识的基础上又能够克服改正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认识归认识,改正归改正,大概是常有的事。

张之洞年轻时身入清流,说话有时不免偏激,可他比起其他的清流党人高明之处——则在于清高之余还有圆滑。正因为如此,张之洞始终未得到慈禧老佛爷的全力委任。不过,他在慈禧眼里还是一个才华超群的官员,若不然他怎么会多年担任封疆大吏呢?

政治舞台往往给人提供施展抱负的机会。眼下,张之洞被任命为山西巡抚,由闲散京官跃居封疆大吏,一种积极向上的激情开始燃烧他的生命,江山社稷、百姓父母都将成为他所干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这为他从清流派向洋务派转化也提供了条件。只有源于政治舞台,方能实现取向之变。张之洞督抚之际,确切地说,他督鄂之前,其个人的人生经历已由“词臣”而膺“封疆”,取向也由“清流”而一变为“洋务”。

次年,也就是1882年(光绪八年)1月上旬,张之洞告别了尚未生产的夫人唐慈丹、儿子张权生,以及薛、王两家的家眷,携薛福德、王一丁两人,赶赴山西太原走马上任。

他在山西巡抚任上发布的启示宣称:“盖闻经国以自强为本,自强以储才为先,方今万国盟聘,事变日多,洋务最为当务之急”;还宣称:“查中外交涉事宜,以商务为体,以兵战为用”;并开始注意了解西方诸国的“政令、学术”。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他转向洋务派的宣言。

张之洞是一位务实的巡抚。他上任后,即打算干一番大事业。他对督抚官员作了详细分工,无论是农业、工业,还是税收、法律,都要坚持秉公执法、照章办事,并告诉他们以廉从政、爱民为本,就连做内勤的薛福德、王一丁也进行了耐心教育,叮嘱他俩办事要认真,生活要勤俭,一言一行都要维护巡抚的威信。

大地到处为贤者搭起舞台,凡是敢于革新的贤者必能演出最活最好的戏剧。

作为山西省巡抚的张之洞,管辖大同府、朔平府、归绥六厅、代州、宁武府、保德州、平定州、忻州、太原府、汾州府、辽州、沁州、潞安府、泽州府、平阳府、霍州、隰州等近二十个州、府,含上百个县,要想一下子把全省治理好谈何容易!他临上任之前,便做好思想准备,一是革新政策,二是整顿官吏,争取尽快打开局面,尔后抓经济、搞洋务、办教育、促民生。

赴任的头一个月,他除了对抚衙官吏做好分工外,即刻从革除陋规、整顿吏治入手,兴利除弊、废旧布新。随之,他设立清源局,清理山西三十余年悬案、积案;劾革、褒奖部分州县官,又为清廷皇家荐举了数十名人才。

经过一番浩繁的调查走访,张之洞对全省具有典型意义的廉吏、贪官做到心中有数,并采取相应的奖惩措施,让他们各得其所。

不妨,我们先看一看张之洞于当年春季上奏的《保奖循良片》——再,激扬之术,道贵兼施,尝考西汉之世,循良之吏,玺书褒勉,所以吏治蒸蒸,最为近古。臣于晋省害民不职之员,已经专折参奏。至实心爱民,为守兼优者,亦应上达宸聪,恳加褒奖,然后群吏知所趣向。查有现暑太原府知府候补知府马丕瑶,廉惠刚明,所至有声。前置永济县,痛除差钱万缗,民困大苏。洎知解州,办灾最善,清丈招垦,精密有法……后补直隶州知州方龙光,学道爱人,前署汾阳县,正值光绪二、三年,当灾象初成,首请停征,触怒上官,于是早筹荒政,设法储粮,苦心粜运,全活甚多。若使再任一年,该县罹灾尚不甚酷,至今县民称之。朔州知州姚官澄,操守廉洁,政事勤明。晋省早年州县不染卖粟恶习者,不过数人,而姚官澄兼以有才。阳曲县知县锡良,守清识定,自其候补时抽厘办赈,卓著贤声,到阳曲任两月,革除差累,商民咸悦。万泉县知县朱光绶,廉洁慈祥,上次任万泉时,荒政尽心,饥而不害,所到皆有惠政。太原县知县薛元钊,廉朴至诚,专心民事,前署垣曲灾区,于禁种莺粟,极为认真。现任太原,孜孜讲求渠利。以上六员,官声最好,众论佥同。合无仰恳天恩,降旨嘉奖勉励,以为晋省官吏之劝。旨:另有旨。钦此。

不久,朝廷降旨,对张之洞保奖的上述六位廉吏都给予不同奖励和晋升。奖惩兼施方可安邦治天下。

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初,张之洞每天忙于同太原府知府马丕瑶研办省城附近之平遥、祁县、太谷等几个县的积压陈案。忽然,他接到京城唐夫人的来信,说她已经顺利分娩,生下一子,让他赶紧给孩子取个名字。张之洞心里当然非常高兴,灵机一动,想好了新生儿子的名字,叫“晋生”,此名即可与长子权生排序,又可纪念他来山西任职,“晋”字乃山西简称也!他马上给唐慈丹写了回信,交于驿马带回京城。

接着,张之洞又处理一桩大的经济案件——

这一天的傍晚,张之洞正准备离开巡抚衙门回他的府邸吃饭时,只见薛福德带领五个陌生人急匆匆地走来。他只好坐在堂上,倾听他们的来意。

五个陌生人双膝跪地,各自向巡抚张大人通报了自己的所在地方和姓名,他们是口外归化城、萨拉齐等处粮店的老板,分别为:广丰店朱永明、恒兴店牛承恩、公盛泉店王铭复、盛锦店施德润、永和成店张翙。他们这次来省城,主要是状告代州棍徒刘定邦。刘定邦也在口外归化城、萨拉齐等处开设粮店。1870年(同治九年)秋,提督刘景芳驻军包头镇时,刘定邦不惜花钱,由监生捐纳游击衔,并擅用二品顶戴,谎称由军营保举副将衔游击,窜身入营,勾串防营将弁、各衙门官吏丁役,把持行市,并雇打手金全仔等十余人,各执刀枪,依势横行,威吓商民,久为地方之害。十余年来专以买空卖空为事,前后坑害商民资本数十万金,因此顿至豪富,一人横敛罔利,归化城、萨拉齐两厅商民终岁惶惶不安其业,人人切齿。

他们说着,由恒兴店老板牛承恩双手举起他们的状纸。薛福德走过去,亦双手接过状纸,转交给张之洞大人。

张之洞让他们站起身来等待回话。

牛承恩、朱永明、王铭复、施德润、张翙等齐声谢过张大人,尔后施拜欠身站起。

张之洞秉烛阅览状纸,不禁怒火填胸,心里暗骂代州棍徒刘定邦,胆大包天,目无王法,竟敢十多年欺压边地商民,敛金数十万,这还得了?

他看罢诉讼状,满脸怒色地问道:“刘定邦欺行霸市案,情节如此严重,手段如此恶劣,尔等为何至今才报案?”“回禀张大人话——”恒兴店老板牛承恩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抱拳道,“去年春天,我和民人周大礼以及粮店广丰号众铺户等,都来过省城,状告代州棍徒刘定邦。可是刘定邦手眼甚广,羽翼甚多,口外文武员弁,除大同镇总兵张树屏一人外,无不结交,省城各衙门丁胥、各营武弁,大多数人都认识,为他通风报信,一些官吏贪图私利,且又畏其势,所以也就不敢拿办!”“刘定邦确实势力很大……”广丰店老板朱永明补充道,“这个棍徒以前勾结大青山匪徒游奕,让土匪们给做靠山。官府里有人,黑道也有人,可谓黑、白两道,没人敢惹!”

张之洞思索后,叮嘱道:“牛承恩尔等暂时留住省城,不得随意外出,严格保守秘密,随时听从召唤,以便出堂作证。本抚即日责令有关部门抓紧办理此案,争取尽快缉拿代州棍徒刘定邦归案,铲除民害而为诸商平愤!”“多谢张大人!”牛承恩等施礼告别。“薛福德!”“在!”“你将牛承恩等带到省城一家偏僻酒店,秘密住下,不让任何人知晓!”“请张大人放心,我一定把他们安排好!”

薛福德应声后,便领着牛承恩、朱永明、王铭复、施德润、张翙等人走出巡抚大堂。

张之洞回到府邸,吃罢晚饭后,没有休息,而是走进书房,连夜草拟办理刘定邦之案的方案……

第二天,他按照方案要求,派人通知大同镇总兵张树屏,立即来省城巡抚衙门,秘密接受召见。

他之所以高度信任张树屏,是因为他来山西赴任时发出通知:不许州、府官吏前来迎接拜访,但还是来了许多人。而大同镇总兵张树屏严格执行这一通知,至今也未来相见。可以看到,此人正直不阿、光明磊落。再加上省城一些官宦的反映,张树屏从不巴结上司,从来没和任何一届巡抚拉过关系、套过近乎,更没有送礼行贿之说。这次,牛承恩等人还特意提出,代州棍徒刘定邦手眼甚广,除张树屏一人外,无不结交。由此可见,张树屏的人品与官品值得信赖。

巡抚召见的手书到达大同后,大同镇总兵张树屏于当日起身,乘快马赶赴省城太原。

张之洞单独接见这位廉政的张树屏。他俩初次相见,他一眼就看到,张树屏威武凛然、性情豪爽、谈话直率、反应敏捷,是一位难得的武士将才。他向张树屏了解了代州及其棍徒刘定邦的违法作乱情况,听取了对方建议和想法。张树屏谈到,边地代州官吏实不可信,必须从省城选择一名德高品优的廉吏办理此案。他听后点头应允,随之便作出决定——

他密嘱署大同镇总兵张树屏缉获刘定邦歹徒押解到省,绝对不可泄密,确保万无一失。

张树屏领命离去。

当天夜里,张树屏住在省城驿馆。

次日清晨,他悄悄起床,牵过坐骑,顶着满天星斗,快马加鞭,返回大同镇,安排部署去了。

根据张树屏的建议,张之洞认真考虑了办案主审官员,决定由太原府知府马丕瑶承担此任。当下,他以山西巡抚的名义,起草函告公文,饬发太原府审讯。

代州棍徒刘定邦的经济案件转由省城太原府承办,这无疑是山西省巡抚对该太原府知府的信任。马丕瑶接到饬令后,马上来到巡抚大堂当面请教张之洞大人。张之洞便将刘定邦在口外归、萨等处倚势横行、残害商民,十余年来专以买空卖空为业而从中渔利数十万金的罪恶事实讲述一遍,随之又把原告牛承恩等五家粮店老板的控告状递于马丕瑶知府。

马丕瑶听完张之洞大人的介绍,又仔细看了一遍几家粮店老板的诉讼状纸,对案情有了基本了解。此案关系重大,绝不能含糊,因为这直接影响诸多商民的利益,更会影响边地的社会稳定。何况张大人对自己百般信任和器重,由太原府候补知府提拔为正式知府,如此皇恩多亏张大人的举荐。如不好好做事,怎能对得起张大人!他向张大人表态:不管此案多么复杂,也要一查到底,绝不让代州棍徒刘定邦逃出法网!

办案人选准了,办案成功了多一半。张之洞深知这条经验,所以才选定马丕瑶知府主办此案。但是,他还是嘱咐他,只有执法如山,才能办成铁案;只有办成铁案,才能取信于民。

马丕瑶点头应是,下官牢记,请张大人放心。他欠身搭躬告辞,转身走出巡抚大堂。

三天后,大同镇总兵张树屏率领一支精干小分队,将代州棍徒刘定邦缉获解省,交于太原府。

太原府知府马丕瑶升堂审讯。刘定邦自恃官衔高、根基深,傲视公堂,拒不下跪。马丕瑶一见刘定邦这个恶棍,怒气不打一处来,手指刁恶之徒,喝斥怒骂:“刘定邦,你个混账东西,胆敢蔑视公堂!你见了本府因何不跪?难道你不知道马某乃朝廷命官吗!”“此言差矣。俺刘某是当朝二品,不信请你往头上看!”刘定邦扬扬自得,用手指着自己的红顶子,轻蔑地,“二品焉能跪五品!”“胡说!你那是假的。”马丕瑶心想,今天非杀杀你的威风不可,他看了看左右差人,大声命令道,“来人哪!先摘掉这个棍徒的顶戴花翎,再把他拉下去,重打四十军棍!”“马丕瑶!你也太胆大了,五品官敢打二品官,看你将来怎么收场?”刘定邦强词夺理地喊着。“别啰唆啦!”差人们拿上军棍,先是摘下刘定邦的顶子,后又架起他离开公堂。

刘定邦倒退着脚步,边喊边骂:“马丕瑶!你个混蛋!你,你不得好死!你,你等着……”

堂下传来一阵阵棍棒声,并刘定邦一声声“妈呀……妈呀……”哭泣声。不大工夫,用刑已毕,差人们又把浑身是伤的刘定邦架回大堂上。刘定邦呻吟着跪在堂前。“刘定邦!你那嚣张气焰哪儿去啦?”马丕瑶喝问道。“哎呀……哎呀……”刘定邦疼得还在哼哼。“跪好了,别叫唤啦!”一位差人嚷了他一声。

另一位差人从地上拾起刘定邦那个顶子,送到案几上。

马丕瑶厉声问道:“刘定邦!你先说说,你戴用二品顶戴怎么回事?究竟多大官阶?”“我是善庆将军保奖的副将游击衔。”刘定邦说着,心里直打鼓。“有何凭证?”马丕瑶又问。“我这里有凭证。”刘定邦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书。

差人上前取过手书,呈于马丕瑶大人。

马丕瑶看后,厉声喝道:“嘟!刘定邦,你这是由监生花钱捐纳的游击衔,哪里来的副将衔候选游击?根本没有保案行知!”“我不是在口外经营粮店吗!因此打仗的机会不多……”“你既然多年皆在口外粮店经商,何从得有战功,即使劳绩保奖,亦不能由监生、游击虚衔递保游击实职副将衔,显有虚冒情弊。假红顶、实蒙骗,这是你罪责之一!”马丕瑶说罢,“咣”地一声,狠敲了一下惊堂木。“小人冤枉!”“装什么委屈!我再问你……”马丕瑶手拿控告信,又逐条问道,“刘定邦!你在口外归化城、萨拉齐等处开设粮店,勾结大青山匪徒游六,并出入随带打手多人,各持枪械,仗势横行,久为地方之害。十余年来,你专以买空卖空为事,赢则立时取货,亏则恃强狡骗,由此致富。商民多被坑害,各城街市为之惶惶。你从中渔利甚多,在聚源、元纯两店内,谎立褔星聚字号,定买广丰等十八家粮店麻油二百四十万斤。每油百斤,价银四两三钱至五两七钱不等,共合价银十四万余俩。诡称秋标付银,取油转运他处售卖。广丰店等,信以为真,立有定帖。嗣届标期,油价贱落。刘定邦既无现银,又虑亏折,这不是买空卖空又是什么?嗣因油价贱落,挑剔狡赖,你又率领金全仔等打手,赴广丰等店,将油封存,不准售卖,架词捏控,该厅断令分别交银取油,复断酌给油店赔项,一味狡抗不遵,以致各商民因之赔损苦累不堪。综上所述,罪行累累,该当何罪?”“马大人!您按状纸所列,皆属一面之词,焉能给我定罪?”刘定邦心内七上八下,早已胆突突的了。“嘟!大胆刘定邦,还敢狡辩!”马丕瑶从案几上拿起一份证词,喝道,“你看,这是什么?这是大同镇总兵张树屏亲赴代州,带回来的准宁夏将军善庆查复证词,根本没有你刘定邦保案,二品顶戴游击衔实属花钱捐纳,副将官阶更是无从谈起!你再看看你身后……”

刘定邦回头一看,啊!广丰店朱永明、恒兴店牛承恩、公盛泉店王铭复、盛锦店施德润、永和成店张翙等几大家粮店老板,都站在堂前控告作证。他两只眼睛惊愕地看着大家。

马丕瑶向堂上作笔录的知事打了个手势。

知事已心领神会,遂欠起身,拿着笔录,走到刘定邦身前,递给对方一支毛笔,说:“画押吧!”

刘定邦右手持笔,颤抖不止,他签过姓名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第六章 力主抗法 系南国安危

坐阵全省的巡抚张之洞,的确是日理万机,朝夕不宁。他设立清源局的目的,则是为了清理山西三十余年的悬案、积案,并劾革、褒奖部分州府县官。与此同时,他又在山西设立洋务局,创办令德书院,兴学育才,筹办山西练军和山西铁矿等。从此,张之洞一步一步地开始向洋务派转化了。

关于代州棍徒刘定邦的经济案件,在全省引起巨大轰动。罪犯本人被缉拿归案后,更是激发了边地乃至全省人民的热情。因此,张之洞与太原府知府马丕瑶两人继续抓紧办理此案,力求早日终结,以便向全省百姓做个交代。

受命于巡抚的太原府知府马丕瑶,办案相当谨慎。审讯尽管比较顺利,刘定邦业已画押招供,但是他并未急于结案,而是派人快马赶到口外归化、萨拉齐等地,继续调查取证,并将其勾串的有关防营将弁、衙门官吏丁役也都一并缉获归案,审讯追查,核实罪状。就连其雇用的打手金全仔等,照例依法逮捕,让他们人人交待罪恶事实。知府马丕瑶同他的手下知事等人,一连忙活几个月,总算搂出头绪,寻出眉目。他们所遇到的阻力难以言表,所承受的困难无计其数。

铁案必须用铁的手段!

刘定邦诈骗经济案是个重头戏。作为山西巡抚张之洞早就把解决此案摆到议事日程。他三天一打听,五天一询问,不仅做到心中有数,而且做到政令畅通,促进办案速度,把握办案方向。

这一天,张之洞命太原府知府马丕瑶提卷来省研讯,同时由藩、臬两司解勘前来,对代州棍徒刘定邦案件做了认真分析和严格梳理,并研究了具体请奏意见。

于当天下午,即:1882年(光绪八年)7月2日,张之洞就代州棍徒刘定邦一案,向皇上拟呈奏折《特参游击革职审办片》……

来年春天,即:1883年(光绪九年)4月,张之洞根据代州棍徒刘定邦经济案的整个案情落实情况,又向皇上呈递《审办刘定邦折》。此折材料翔实、证据确凿、分析有力、按律定罪,可以说这份奏折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和判断力。

这份奏折被驿马送北京。

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正在养心殿西暖阁用午膳,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皮笑肉不笑地捧了一个黄绸布裹的木匣走进来。慈禧太后一看,那是内奏事处放置奏折的匣子,不禁脸色一沉,喝斥道:“你没看到吗,我正在陪皇上用膳!”“奴才不敢!”李莲英慌忙躬身,心想:这下可坏了,无缘无故惹恼了主子,折子好坏与自己没有关系,完全是为了朝廷,我这是何必呢!他转身欲离去……“站住!”慈禧太后叫住了他。“奴才在。”李莲英去而复转。

慈禧放下筷子,一双眸子盯着黄匣。

皇上也放下筷子,一双目光望着慈禧。他知道,慈禧太后自从儿子载淳(同治皇帝)崩逝后,心情一直不好,总觉得心内一根擎天支柱倒下了,虽说是将他这个亲侄子立为皇帝,了结一桩大的心事,但还是难以平复丧子之痛。不过,这时光已经过去七八年了,情绪总应该正常了吧……“里边放的谁的折子?”慈禧问道。“山西巡抚张之洞所奏密折。”李莲英赶忙走过来,屈身禀道。“哦,张之洞的折子,快拿出来看看。”慈禧招手说道。“喳!”李莲英一听慈禧老佛爷要看折子,那种紧张神态立刻消失了,他笑嘻嘻地把黄匣放在坑几上,打开匣盖一看,奏折密封着。内奏事处的官员很懂规矩,凡是加盖“密奏”字样印迹的折子,从不拆封,而是原样呈上。他从匣内取出折子,双手呈于慈禧,“主子,请您过目!”

慈禧用手撕开折口,里面露出十几通黄面白里黑字,奏请两宫与皇上的办案密折。她仔细览视张之洞的亲笔奏书《审办刘定邦折》……

她的面目表情随着奏折内容不停地变化,忽而愠怒,忽而欢喜,那两道弯眉时而紧蹙,时而展开,目光一直在闪烁,嘴角微微地颤动着,呈现出饱满而激昂的情绪。

很显然,她被奏折的内容所吸引。她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张之洞真是个办事的人,山西积压几十年的陈案、悬案,硬是被他清理了结。你来看,他所呈报的《审办刘定邦折》,就是一个十多年未结的案子,现在终于揭晓!”“看来,我们选派张之洞去任山西巡抚是正确的!”皇上听了慈禧这番话后,亦称赞道。

十二岁的光绪皇帝尽管少不更事,但他品行端正,为人正派,在翁同龢老师的教诲下,治国之道、安民之策也懂得了许多,一些是非曲直基本可以辨清。因而他听了慈禧太后对张之洞的一番赞肯,心里暗暗佩服,随之点了点头。

苦心执政而为皇家考虑的臣子,真是太难得了。像张之洞这样的词臣儒生、翰林出身的闲散京官,竟然成为一名称职合格的一省巡抚,重要的一条是他敢于把他学到的知识理论付诸于实践,并在实践中不断变革、不断创新。尤其在办大案、开局面的过程中,足以显示其胆魄和方略。

慈禧太后对她的这位“太后门生”张之洞越来越欣赏。此时,她不仅为自己慧眼识才而自豪,而且为军机大臣李鸿藻荐能举贤而称道。她不由得开始念诵折子里的一些片段:“窃查代州棍徒刘定邦,向在口外归萨等处,倚势横行,积为商民之害。恃其雄于资财,广通声气,屡被控告到厅、到道、到省,均经展转营脱。经臣饬拿奏革,委提人卷来省,发交太原府审办去后。兹据该府马丕瑶讯明……光绪七年夏间,刘定邦因归萨等处商民畏避,不敢与之交易。复起意于萨拉齐厅所属之包头镇,买空卖空,从中渔利。在聚源、元纯两店内,谎立福星聚字号,定买广丰等十八家粮店麻油二百四十万斤……共合价银十四万余两。及起意空买空卖,假冒副将衔游击诸轻罪不议外,合依凶恶棍徒,屡次生事行凶,无故扰害良人,人所共知,确有实据者,发极边,足四千里安置。凡系一时一事,实有情凶势恶者,亦照例拟发极边,足四千里充军,到配折责安置,游击职衔部照,追出缴销……臣现已严饬地方官,认真禁绝。如有得规庇纵者,即当严行参处。除将全案供招,咨部查核外,所有审拟缘由,理合缮折具奏,伏祈圣鉴。”“代州棍徒刘定邦真是可恶之极!”光绪皇帝年龄虽少幼,但已听清折子内容,不禁愤愤地说。“皇上,应该如何批奏啊?”慈禧太后看到光绪皇帝(载湉)年龄已到十二岁,还有五年就要亲政了,故意试探他的执政能力,遂问道。“应立即将张之洞的奏折谕批刑部,对代州棍徒刘定邦按律定罪!”光绪皇帝说罢觉得不妥,自己还没到亲政的时候,便马上改口道,“不,皇儿说话太唐突了,还请皇额娘一语定音!”

慈禧太后听了光绪的话,认为他说的在理,只是他现在发旨下令还为时过早,但又不能全盘否定,于是选了个折中的语气,并或多或少地给与纠正道:“皇上讲得不无道理,可这批阅文武臣工的奏折还不能忘记议事程序……”“请皇额娘赐教!”光绪搭躬抱拳道。“先把此折退还内奏事处,再进行廷议,听听众臣工的意见,尔后再交于刑部查办!”慈禧严肃地说道。“皇额娘圣明,儿臣谨记!”光绪恭维道。

三天后,山西巡抚张之洞就诶到京城谕旨:“刑部议奏……钦此。”

张之洞将皇太后慈禧、皇上光绪的谕旨下达给太原府呈办。知府马丕瑶遵照圣旨及刑部判处,将刘定邦棍徒发配边陲四千里之遥地方从役,并没收其全部家资,对其余涉案人员给予杖刑和罚款。从而,口外归萨等处得以安宁平静。

国土平静只是暂时的,尤其边防更是如此,而不平静才是绝对的。

这一年,山西出现了百年不遇的旱灾。

张之洞一边忙于实施洋务、处理边地骚乱事件,一边指挥全省20个州府抗旱救灾及赈灾救危,从中感到担当巡抚大员的任重和艰难。

一天夜里,他正在烛光下审看各州府呈送来的赈灾报告,薛褔德急急忙忙走进书房,给他送上北京军机处的一封信。他从信封字迹看出,啊!这是族兄张之万的亲笔来信,怎么他被调任京城了吗?他放下了手中州府的报告,立即拆信阅视……

可不是,军机处人员进行了调整——

在当年,朝野上下,尽人皆知,军机忌满六人的传说,已成定则。有人指出,从同治皇帝以来,军机两满两汉,再加恭亲王奕,一直是五个人。这种单数,可能也是为了遇到重大问题便于表态。光绪二年春天,景廉入值,不久就接连出事:文祥病殁。光绪五年年底,李鸿藻丁忧服满,即将复起,十有八九还得入值军机,这么一来等于又是六个人。而除夕那天,沈桂芬突然病逝。以后左宗棠进入军机,但很快就外放到两江任职。年前王文韶罢官,翁同龢、潘祖荫进入枢廷。不料,潘祖荫为迎养在京的老父亲而忽然一病不起,他只当了三十多天的军机大臣。

这一下,刑部尚书的空缺,亦得补任。在汉侍郎之中,没有资望恩春都可以升为尚书的人,而慈禧太后很想用彭玉麟作兵部尚书,因而将张之万调到刑部。

族兄张之万从河南巡抚岗位调入军机处,负责刑部尚书要职,虽说不是领班军机大臣,但也是堪当重任。所以,张之洞觉得族兄所走的仕途还是越来越辉煌的。同时,他还认为族兄执政经验丰富,为官处事稳妥,完全可以驾驭胜任。只是有一点,必须始终注意,那就是毫不动摇地紧跟老佛爷慈禧。

这是张之万在给他的来信中提到的第一个内容。

第二个内容,张之万告诉他法军入侵越南、威胁大清南方边陲的情况……

这已经是中越边境存在的一个老问题——

那还是在顺治十八年,越南正式受清朝的册封,承认前一年农历九月自称国王的黎维祺为“安南国王”。到了嘉庆八年,改安南为越南。国王阮褔映,年号嘉隆,越南人民称他“嘉隆皇帝”,是一位英主。可见,越南是大清的附属国。

从越南嘉隆皇帝以后,阮朝三代皇帝不喜欢法国和天主教。意外的是,英法联军侵华的那几年,法国海军附带在越南攻城略地,把侵略魔爪伸向越南。于是在1862年(同治元年)夏天,越南被迫跟法国订立了条约,除赔款割地之外,另有专条:越南政府承诺,此后不准将领土的任何一部分,割让给法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

法国得寸进尺,五年以后吞并了越南整个南圻,而贪心不足,还打算攘夺北圻,仅留下中圻给越南。到了1873年(同治十二年),借故攻陷河内。越南政府派出一员名将抵御法军,这员名将叫刘永福,是中国人。

刘永福本名业,字渊亭,原籍广东钦州,落籍广西上思。早年跟过“洪杨”,洪杨失败后,余众四散,刘永福随将领吴鲲进入越南。吴鲲一死,刘永福带了两百多人,翻山到了越南的高平省,自树一帜,旗帜用黑布所制,号为“黑旗军”。

刘永褔不但英勇豪迈,善抚部属,而且善于指挥,多谋能断,在北圻披荆斩棘,招兵买马,实力日渐雄厚。目前,黑旗军兵力已达七八千人。越南国王阮弘住特加招抚,并命其御法。在河内西门外,黑旗军与法军交战,法将安邺不敌而退,退到城门附近,为刘永褔的先锋吴凤典赶到,一刀砍掉了脑袋。这就是引起法军惧怕黑旗军的一个重要原因。此时,乃同治十二年冬天。

安邺一死,法国反倒慎重了许多。他们派出文官办理善后,展开外交交涉。因为这时他们看到中国采取不干涉的态度,和越南订立了新约。其中重要的条款是:第一、法国承认越南为独立国;第二、定河内等城为商埠;第三、开放红河,也就是富良江而上到河内,法国有自由航行之权;第四、越南的外交事务,由法国监督,不得与他国有联属关系。很显然,法国完全是为了排斥中国。而大清朝廷因为台湾番社事件,对日交涉正吃紧的当儿,无暇顾及中越边境之事,只下了一道密旨给广西巡抚刘长佑,“固守边围”而已。

以上所述,越南迫于法国的城下之盟,但并不心服。所以一方面仍旧向中国上表进贡,保持关系,一方面重用刘永褔,授官为“三宣副提督”,准他在北圻商务繁盛之地的保胜,设局抽税,以助军饷。

正因为如此,法国自然将刘永褔视作眼中钉,恨不得立刻将他除掉。只是三番两次用兵,都被刘永褔击败。但是法国并不甘心失败,到了1874年(同治十三年)春末夏初之际,法国在越南有了举动,法国海军上校李威利,率领一支四百五十人的队伍,持枪荷弹,攻占了越南首府河内。

1882年(光绪八年)秋季,大清驻法公使曾纪泽给国内发回电报,说法国谋占越南北境,并拟通商云南。因而总理衙门奏请降旨,派李鸿章、左宗棠、刘长佑、刘坤一、张树声等人会商办理。这五名疆臣中,除李鸿章外,其他人都是主战派。他们的言辞自然更为激昂,甚至驻法公使曾纪泽亦主张对法国采取抵抗态度。但是不论谈洋务也好,谈海防也好,恭亲王奕总是尊重李鸿章的意见,所以对法交涉,仍然出以持重。

今年(光绪九年),法军蠢蠢欲动,现已快进入越南北方,离我国广西边境越来越近。因此,主战的议论又占了上风,而朝廷的举措,也是不无防犯,现在开始调动西南疆臣:曾国荃署理两广总督;云贵总督刘长佑因年纪大、鸦片烟瘾又大而被免了职;有霸才之称的福建巡抚岑毓英赴任督滇;人送绰号“唐拼命”唐炯也放了云南藩司。同时,朝廷不准李鸿章回籍服三年之丧,只准假百日后,仍回天津,严格训练,并署理通商事务大臣。

对以上情况与分析,张之万都写在信中,让族弟张之洞尽快拿出意见上奏朝廷,以表督抚大员之态度。

一向关心国事的张之洞,看过族兄张之万的来信后,焉能无动于衷。他已闻知清流对此等大事的明确态度,张佩纶与陈宝琛联名上了一个折子:“存越固边,宜筹远略”,他俩向朝廷共谏两策,一策是“命重臣临边”,左宗棠或李鸿章,择一以钦差大臣驻扎两广,负责督办法越事宜;另一策是采用奇兵迷惑法军,则是派出左宗棠的南洋和李鸿章的北洋两支大军,假作全力对付日本,而另派贤才,如彭玉麟、丁宝桢、张之洞都可以作为人选。张佩纶与陈宝琛在奏折中还力保广西、云南两藩司,广西藩司则是徐延旭,滇藩就是“唐拼命”。张之洞作为清流之重要人物,当然也要积极行动起来了。

大约过了十多天,山西巡抚张之洞亦上了一道密折:当速遣师赴援,示以战意,乃可居间调解。建议派李鸿章坐镇两广,筹划一切,并推荐唐炯、徐延旭、张嚁材任统帅,另外还保举一批京外文武人才,总计四十人之多,第一个便是张佩纶。

尽管张之洞这份奏折是积极的,但是朝廷采纳起来还是颇为困难的。

不过,慈禧太后对张之洞的奏折是比较重视的。她把他的奏折交给军机处,委托他们先议一下,拿出个章程来,尤其对李鸿章的任用选调一事。

军机大臣李鸿藻和刑部尚书张之万,以及翁同龢等人,感到很着急。他们心里明镜似的,要建议朝廷下旨,命李鸿章到两广督师,是件办不到的事情,僵持的结果,必定贻误战机,坏了大局,首要的是将李鸿章争到天津这一点,让其主管北洋水师,接下来以后的事才好商量。不难看出,李鸿章是一个议战议和未定的人。

面对这样的情势,着实难以决策。李鸿藻带领其他几位军机大臣前往恭亲王府,向恭亲王奕作了汇报,遂呈上慈禧批给军机处的张之洞的奏折。身为军机领班大臣的恭亲王奕,患病刚刚初愈,他早就知道北洋大臣李鸿章对法态度,乃是不战议和。所以,他听了李鸿藻的请示后,表示无可无不可。

李鸿藻等人一听,究竟让李鸿章督两广还是回天津,恭亲王的态度模棱两可,不好琢磨。

他们几位不住地摇头叹息。当然,他们都知道,恭亲王这一段时间心情格外不好,本人患病,儿子载溦长了一身“杨梅大疮”,已经不能下床了,到了生命的尾声。

万般无奈,李鸿藻他们只好告别恭亲王,返回军机处,再作商议。但是,仍然拿不出好主意。

为了李鸿章的调任,是件大事,不是一般臣工的使用,可去可留。慈禧太后觉得一定得要征求一下恭亲王的意见。张之洞的奏折尚无结论,只能等到恭亲王上朝的这一天。

朝上,慈禧太后让大家围绕张之洞提出的建议李鸿章坐阵两广之事进行议论,但谁也没发言。“恭亲王,你说说吧!”慈禧催促道。“臣因有病,多日未上朝,还是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奕推辞道。“好吧!”慈禧对这位恭亲王非常失望,这样催逼他,竟逼不出他一句痛快话来,只好提出她自己的想法,“这样吧,李鸿章回直隶,张树声去两广!”

诸位卿臣齐声道:“太后英明!”

慈禧心里想,我哪里是英明,大伙明明知道,李鸿章谁也不容易搬得动,他现在不愿意同法交战,回老家奔丧去了,再加上恭亲王避事态度,只好顺着说“太后英明”。

慈禧沉思片刻,又向众人说道:“李鸿章即使去了天津,坐阵北洋,也会先要打定是和是战的主意;张之洞所提到的唐炯、徐延旭等人也都是能打仗的;驻法使臣曾纪泽打回来的电报也说不宜对法国让步,再加上越南是心向着中国,在越南的刘永福也能用,这不都是能打的样子吗?”

大家几乎都看出来慈禧太后愿意打的态度,而恭亲王却逆着说:“不能打,绝对不能打!”

慈禧假装平静地:“为什么呀?你说说看!”

恭亲王终于敢表态了,又拿出了从前议政的勇气,他摇了摇头,用分析的口吻说:“请太后不要轻信外面的游词浮议!有人说,法国的军队胜不了刘永福,未免把法国看得太轻、把刘永福看得太重;有人说,唐炯、徐延旭是贤才,能打仗,这也未然。臣听人说,唐炯出镇南关,生活特殊,讲究排场,专门派驿马到国内昆明往那里运泉水。至于徐延旭,他刚到广西,也没听说有啥业绩……”“这恐怕也是谣言,不足为信。”慈禧太后不想听他这些颓废之言,插话给他打断了。

谈话进入僵局,场上忽然冷静下来。

李鸿藻向张之万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表个态。

张之万急忙摆手谢绝,并不住地摇头。他在这个节骨眼儿岂敢发言,何况他又任刑部尚书不久,一旦说错了那还得了!

李鸿藻只好准备发言,现已看出慈禧太后的用意,基本可以归纳两个方面:一方面派人抓紧备战;一方面靠曾纪泽、李鸿章议和,扭转局势,稳定国防。于是说道:“圣谕极是。当务之急,外交与军事可同时进行——正在上海的李鸿章,应努力与法国公使谈判,争取化干戈为玉帛;并严饬各省抓紧部署防务,以应付法军突袭!”“好。就这么办吧!”慈禧太后这次议政不是以恭亲王的态度为准则,而是以李鸿藻的意见作结论。

战多于和的形势越来越严峻。

法国公使宝海奉调返回本国,接替宝海的是驻日公使特利古,调其以特使身分来华。在上海,李鸿章与新来的特使特利古会谈。会谈中,特利古的态度极其蛮横,否认越南是中国的属邦,同时表示,法国不怕与中国失和,准备对越南用兵。李鸿章告诉对方,两国开战对各自都没有什么好处,是否持慎重态度。对方根本不听,特利古趾高气扬。

李鸿章又接到新消息:法国国会通过对越南北圻开战战费五百万法郎,孤拔受命率领海军已经开往越南。李鸿章分析认为,大清政府在中国西南边陲布防的力量甚薄,虽然有广东水师提督吴全美统带军舰,但绝对抵挡不住法国海军。李鸿章连夜拟写电报文稿,急电总理衙门,切不可轻易言战。

各方面的情形总不是一面倒的。

曾纪泽从法国巴黎发回电报,说法国总理茹费理决定在越南驱逐黑旗军,如果发现中国军队支援越南的话,将采取同样手段,这是危言恫吓,应该马上派兵进入越南,造成保护越南的既成事实,以利于交涉和会谈。

李鸿章一连收到驻法大使曾纪泽打来的两个电报:一个是催促他赶紧派兵进入越南;一个是否认报纸上所载新闻,说他允许法国任何和解条款。

对于这两个电报,李鸿章不敢扣压隐瞒,而是据实上报朝廷。

慈禧太后本来对曾纪泽尤其信任,看到他给李鸿章这位外交大臣的两份电报,更加坚定了主战决心。她将恭王召入宫里,把李鸿章由上海转来的曾纪泽的两个电报交于他,让他拿出意见,看看怎么处理。

固执的恭亲王奕,始终支持李鸿章的做法,不愿轻易开战。

万万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对恭亲王奕的不满终于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但她没有责备他,更没有对他发火,这是因为追念他辛酉政变乃至二十多年的功劳,格外包容,尽量宽让,而是非常平静地采取了比责备更为有力的措施,指派醇王奕郒进入军机处,参与法越事宜。

这一道明发上谕公布后,引起朝野上下一片轰动。

醇王奉旨当天,便到军机处上任,认真查看有关法越争端事宜的电报奏折,还注意倾听诸位军机大臣的不同意见。他决定稳步行进,特别注意请示慈禧太后,吸取恭王六哥的教训,说啥也不能惹翻了这位女主子。

久经仕途风雨的李鸿章,说不上是道多还是奸猾,知道这个消息后,唯恐局势又有极大转变,说不定朝旨还要采纳张之洞的谏奏,派他到两广督师,接替张树声之职。因此,他一面拒绝接见法国特使特利古,一面以服制未满为由,仍旧回任直督,三天后乘坐轮船,北上天津,履行北洋大臣这一关防要职去了。

身在太原的山西巡抚张之洞,虽然忙着整治全省,但心里仍然惦记南国安危。自从发出第一份奏折后,本想朝廷全部采纳,可两广总督却是张树声,并非李鸿章,况且还没有向越南进兵,战的决定迟迟不见下达。这怎么行呢?将来误了战机,可要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中法的事态变化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张之洞坐卧不宁,便于1883年(光绪九年)十一月初一日,一天之内给朝廷呈上两份奏折,一份是《法衅已成敬陈战守事宜折》,另一份是《法患未已不可罢兵折》。这两份奏折指出,法国不仅只是为了占领越南,而且垂涎我大清的云南贵州地区,蓄谋已久,我们断无坐视之理,应当积极备战。同时,提出了“争越、封刘、战粤、防津”的战略策略。所谓“争越”就是主动出兵越南,抗击法军;“封刘”就是对活动在越南北部的刘永福率领的“黑旗军”许以击退法军、收复失地的重任,“即封以越南世守”,授其官职,资助饷械,鼓舞其斗志,使之能大建奇功;“战粤”就是命令两广督抚和将领做好抗法作战准备,随时应对敌军侵略;“防津”就是加强天津、烟台、旅顺等地防卫,阻止法军从海上进犯,确保北京安全。

这次,他还建议朝廷,应派李鸿章这样威望素高的重臣驻粤督办法越事宜。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奔赴中法战争前线的不是李鸿章,而是他张之洞自己。

正在长春宫一边喝茶水一边同宫女下棋的慈禧太后,忽然见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领着内奏事处的大臣徐怀走进来,她停下手中的棋子,斜着那双丹凤眼,冷冷地问道:“是不是请求赈灾的折子?”

徐怀急忙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弓着,双手擎起黄匣,禀道:“老佛爷,这是山西巡抚张之洞的两份折子!”“哦,拿来我看。”慈禧太后将身子扭过来,看了一眼李莲英。

李莲英应了一声:“喳!”便赶紧走到徐怀面前,从黄匣内取出两份折子,转身双手呈于慈禧太后。

陪同慈禧太后下棋的宫女们都自动地退下了。

内奏事处大臣徐怀亦向慈禧太后双膝跪安,尔后抱着黄匣转身走出宫门。

慈禧太后热衷于权力,所以她对朝中的大事小事还算得上亲政。像张之洞这样的要员重臣,不管是来信还是奏折,她都要亲自过目。

她先是阅看张之洞的《敬陈战守事宜折》,此折开篇直接揭示:“窃惟法兰西贪悖不道,翦我属国,逼我边徼,胁越立约,意犹未厌,攻夺不已。闻法人接我照会后,漫不省改,依然进兵,攻取北宁诸镇,必欲吞灭刘团,尽有越地……”接着,张之洞写道:“谨陈战守事宜十七条,敬为我皇太后、皇上陈之:……”好家伙,他详细阐述了决战计、国根本、策敌情、择战地、用刘团、用越民、务持久、散敌缓、防津、防烟台、防旅顺、防粤、防江南、筹饷需、备军火、速文报、备重臣等十七个方面的详细内容,从军事到政治、从国际到国内、从用人到饷需,既有战略策略,又有备战措施,可以说内容全面、条陈具体、应叙则叙、无一遗漏。慈禧太后心里暗暗赞许张之洞,这才是大清的爱国贤臣哩!

她看完了这份奏折后,没有休息,而是又连着阅示另一份《法患未已不可罢兵折》……张之洞在此折开头便写明:“窃臣前经条上《法越战守事宜》一疏,正在缮发间,适闻法人攻下越南宁、西南镇,援兵失利之报,不胜愤懑焦灼。”接着,他对朝廷“于是命滇、桂两路出师,于是又命彭玉麟督办广东海防,于是又照会各国陈说曲直”深表赞扬,如折子中所述:“以上三大端,海内臣民无不钦颂欣惬,以为庙谟至当,任用得人,谋划得策,中华将士之气,为之勃然奋兴。”继而他又指出“乃法人贪戾逞兵,复陷北圻数城,援师偶挫。窃恐此时必有以撤兵弃越闭关息事之说动圣听者,臣窃以为不可。若果如此,则前功尽弃,而后患不可胜言矣……”慈禧太后认真思考着张之洞缮写的这第二个折子,态度诚恳,措词得当,上陈及时,切中要害,读后让人感到舒服,容易接受,甭看他是清流派人物,翰林词臣水平尚在,不愧当年识拔探花、名列前茅之英才!至于他在奏折后面提到的:为今之计,唯有切恳皇太后、皇上,应严饬云南、广西督抚协规合力,厉兵决战,但期相机制敌,其攻守动静机宜,万望勿为遥制……也是唯恐朝廷决策失误,不仅没有坐视旁观,而且忧国忧民、直抒胸臆,敢于奏谏上疏,真是国难识忠良啊!

慈禧太后阅罢张之洞的两份奏折,脸上呈现出满意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我们大清还是人才济济,国家栋梁怎么会只是一两个呢?”

站在一旁的李莲英,知道慈禧太后这话的含意,是对恭亲王奕的不满,亦随声附和道:“对!对!老佛爷圣明!”“哼!你又在拍马屁。”慈禧太后白了李莲英一眼。“奴才不敢。”李莲英躬了一下身子,继续辩解道,“我说的这话是实情,谁都得承认老佛爷圣明。”“好吧,算你会说话。”慈禧太后把这两份折子放在案几一角,思索了一会儿,如何统一军机处和总理大臣们的认识,便于及早批复,于是先想到皇上和翁同龢,遂面向李莲英命令道,“小李子,你快去毓庆宫,请皇上到我这儿来;在看看翁同龢在那儿没有,如果不在的话,你去趟军机处,把他也找来。”“喳!奴才现在就去!”李莲英转身离去。

他知道慈禧太后现在已经反感恭亲王了,若不然军机处怎么老是不停地调整呢!就连皇上的师傅翁同龢也有幸进入军机就职。

李莲英朝毓庆宫走着,脑子里不住地琢磨翁同龢,他可是朝中的一个非常人物……

学识渊博的翁同龢,于1856年(咸丰六年)曾得一甲一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两年后典试陕西为副主考。1865年(同治五年)被任命在弘德殿行走,当穆宗皇帝(载淳)的老师,并给两宫皇太后进讲历史课《治平宝鉴》。在此期间他被擢升国子监祭酒、内阁学士。1875年(光绪元年)初,穆宗皇帝驾崩,同年底,翁同龢继而被任命为年幼的新皇帝德宗(载湉)的老师,头衔是毓庆宫行走。他和孙家鼎教皇帝读经以及一些其他科目,而另外一个老师夏同善教授皇帝书法。翁同龢先后担任两个皇帝的老师,这是大臣中极为罕见的。现在,他一边入值军机处,一边行走毓庆宫,照常担当皇上的老师。除此之外,他与李鸿藻、藩祖荫等大臣同属清廷中的清流派。这些官高位显的要臣关心大清自不必说了,那种直言上疏、敢于讲话的魄力也是无人敢比。总之,像翁同龢这样的臣子,是不能随便惹的,人家现在一身兼多职,除了担任皇上的老师外,还入值军机、总理衙门。翁同龢跟皇上的关系就别提有多深了……

时间不长,李莲英来到毓庆宫,看见皇上正在听翁同龢讲课。很凑巧,不必去军机处了。他先是叩见皇上,后又跪拜翁大人,并传达了慈禧太后的口谕,请他们去长春宫议事。

光绪皇帝放下手中的书本,与翁同龢一起,跟随李莲英去见慈禧太后。

这次,慈禧太后没有同皇上、翁同龢谈论其他事情,仅就张之洞关于抗法出兵的两份折子进行了议定。“翁大人,你现在是军机大臣了,又是总理衙门大臣,可不像从前只是在毓庆宫行走,今天我把你找来,就是想听听你对张之洞折子的意见。”慈禧太后待皇上、翁同龢看过这两份折子后,第一个便问翁同龢。“多蒙太后圣恩!”翁同龢深知慈禧太后的意图,从一开始她就主张向越南出兵,只是碍于恭王、李鸿章等主和派的面子,没有明确表示,当然也有担心国力不支的原因。而他一直是个主战派,于是回话道,“张之洞所奏十分正确,朝廷应全力以赴对法备战。当今事不宜迟,越快越好,全国都要行动起来,西南云贵、东南两广和福建,必须做好战斗准备。”“哎——这才像一个臣子哩!”慈禧太后对翁同龢的态度极为满意,转身面对光绪皇帝问道,“皇上,你看呢?”“回皇额娘的话,皇儿同意翁师傅的奏言。”光绪皇帝欠身答道。“好,好!”慈禧太后非常清楚光绪皇帝的想法,翁同龢教导皇上这么多年了,师徒关系极为密切,可以说翁同龢说什么,皇上也说什么,言听计从一点都不过分。她之所以征求皇上的意见,免得他人说她独揽大权,即使如此,尽量不要让别人看出来。她拿起两个折子,又面对翁同龢问道,“翁大人,你再说说,张之洞的两个折子怎么处理呀?”

翁同龢躬身抱拳道:“请太后、皇上下旨,责成军机处、总理衙门议定回奏!”“行,就这么办!”慈禧太后当即表态。

当时,慈禧太后和皇上就下达了圣旨:“张之洞奏《法衅已成敬陈战守事宜》暨《法患未已不可罢兵》各一折,著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会同妥议具奏。钦此。”

翁同龢向慈禧太后跪安后,便陪同皇上走出宫门,回毓庆宫读书去了。

李莲英见慈禧太后没有发话,没敢离去,仍站在一旁侍候着。“小李子,最近外边有啥议论吗?”慈禧太后心里知道,李莲英是她的忠实耳目,当然信服他传来的话。“外边的人说,别看现在老佛爷没怎么用六爷(恭亲王),将来还会用的。”李莲英捡了一个重要话题回道。“谁说的没用,我免他职了吗?”慈禧太后质问道。“不不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李莲英赶紧改口,“我说的主要是对法作战一事,老佛爷广聚贤才,谁的意见都能听得进去。这就不光是六爷的谏言了!”“六爷的态度你知道吗?”慈禧太后故意这么问道。“奴才知道。”李莲英多次听到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奕交换大清对法态度,不敢说不知道。但是,他又不能直接说六爷主和的,还必须婉转一些,若不然传到荣寿公主(恭亲王奕的女儿)耳朵里,那还得了,说啥也不能落个安德海的下场,于是笑呵呵地说,“六爷知道您对法国愿意主和,所以他才提出主和。”“胡说!我什么时候愿意主和?”慈禧太后勃然大怒,额头两侧的青筋不住地跳动,两手还不停地撕扯手帕。“老佛爷息怒,老佛爷息怒!奴才说您和六爷主和,那是一种策略,一种高瞻远瞩的策略。”李莲英心里这个后悔呀,干嘛这么多嘴多舌呢,慈禧太后即使问自己听到外面有什么呼声反映没有,也不能捡要害问题说嘛!唉,这太监的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他心内暗暗骂自己。

可以说,慈禧太后愿意讲和那是违心的,甚至是对她本心的侮辱。她一直想寻找机会对法国报仇雪恨。

她也不是没有一点良知的。她不会忘记,当年英法联军内犯京师,火烧圆明园,文宗皇帝携带宫室仓皇出狩热河,这是大清开国以来,列祖列宗所未曾蒙受过的奇耻大辱。尤其是文宗急火攻心,肺病复发,口吐鲜血,一命呜呼,更是令人焚心痛煞。当时的社稷动荡,乾坤摇震,至今想起来让人颤栗后怕。这段历史,只有她一个人感受得最为深切。她多么盼望,国家有重臣挂帅,将士效命,能将洋人彻底击败,才得国家安宁,扬眉吐气,以告慰含恨而殁的文宗在天之灵。这番苦心,似乎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一战。不管恭亲王还是李鸿章怎么想,抗法之战得要坚持下去。

李莲英现在清醒了许多,弄清了慈禧太后此时的心思,为了讨好主子,便搭讪道:“老佛爷,您如今的威望如日中天,执掌朝政没有任何障碍了,多舒心哪!”“你又在胡说八道。”慈禧太后想起繁乱的国事,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唉!日本对待朝鲜的事儿,法国占领越南的事儿,还有台湾那里,大清边境一日不得安宁,难哪……”“再难也比以前好多了,好在老佛爷一个人说了算!”李莲英讲了一句关键的话。“我一个人说了算……”慈禧太后对这句话很感兴趣,但没往下说什么。

是啊,三年前还是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每逢下达谕旨得要使用“御赏”和“同道堂”两枚印章,自从东宫慈安皇太后“抱病而亡”后,西宫慈禧圣母皇太后就一个人说了算。其实,她为了独掌朝纲,竟然毒死慈安皇太后。不过,在当时这还是一个谜。

确实大清边境一日也没得安宁。

没过多久,1883年(光绪九年)年底,法国司令孤拔率军进攻驻扎越南境内的清军和黑旗军,中法战争正式爆发。

面对法国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大清王朝在是否应当援越抗法以保卫领土主权的问题上举棋不定。

宫廷内,主战派与主和派相互之间争论不休。

被一次次从天津北洋公所催召来京的李鸿章,因其是朝廷中枢要臣,且又兼管外交事务,当然他又是北洋大臣,并是清流派的领袖人物,此时他说话的分量还是要比其他卿臣重得多。

谁都知道,李鸿章是1870年(同治九年)8月被任命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集军事、外交大权于一身,多年来权倾朝野。所以,大多数人几乎都在看他的态度,暂时没人带头发言。而李鸿章不是不知道越南形势危急,大清政府也应该出兵助越,但他顾虑将来朝廷无力同法军作战到底,特别担心的是,一旦开战,引火烧身,把他的北洋水师调往南方,因此他默然无语,待机行事。

慈禧太后看了看李鸿章,想让他率先表个态,可李鸿章假装思考,没有目视这位女主子。

她只好将目光落在恭亲王奕头上,看看这个六爷是什么态度。

恭亲王已经知道慈禧太后对他有了不好的看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撵出军机处,眼下只能应付廷议,但又不能提出主战,这样既不符合国力实情,又非李鸿章之意图,因而回奏道:“启禀太后陛下!朝臣们未曾全面思虑国事,有些只看到眼前利益,没有想到大战一来将要兵连祸结,到那时如何收拾残局,恐怕就难说了……”“不要说‘到那时’……我让你们回答我的话:现在怎么办?”慈禧太后截住恭亲王的话。

场上一下子寂静下来。

良久无言以对。仍是慈禧太后发言质问:“两广总督张树声、云贵总督岑毓英、广西巡抚徐延旭等,接连发回电报、奏折,法国经过几番试探后,派兵进攻驻扎在越南西部的中国军队,现在可以说中法战争正式爆发了,请示朝廷全力应战,你们看该怎么办吧?”“洋人坚船利炮,兵器甚精,而我大清焉能匹敌?”恭亲王再次陈述对法应战困难。“非法国人的敌手,莫非我们就不应战了!”慈禧太后不赞同恭亲王的观点,她离开御座,走到文武卿臣面前,激动而忧心地说:“现在法军是在人家越南国土上打仗,好像胜败都跟我们没关系,一旦越南被打败,法国把战火烧到我们国土上,这又该怎么办呢?”

翁同龢早就憋不住了,打心里反感李鸿章、恭亲王奕的态度,听了慈禧太后的一番分析后,立即应道:“太后陛下所担忧的后果,我们也应该考虑到,绝不能坐等待毙!更不能指望议和停战!而应该选一贤才,统管法越事宜,力争将法军……”“此言差矣!”李鸿章终于开口,打断翁同龢的话,面对慈禧太后搭躬道,“太后陛下,愚臣认为,对法越争端,理应采取亦战亦和之方略,我大清才能主动回旋,防止兵连祸结!”“亦战亦和是什么方略?大敌当前,如此态度是要贻误战机的!”翁同龢没有丝毫惧怕李鸿章的意思,当即给以反驳。

年长而瘦弱的李鸿藻,心里也是不同意李鸿章的态度,从法越争端一开始就提出主战,反对议和,遂谏言道:“微臣觉得翁大人所言极是,朝廷应马上选一得力疆臣,督抚广粤,万万不可议和休战!”

这时,慈禧太后一边点头,一边看醇王奕郒。醇王心内虽然畏惧恭亲王六哥,但一想到慈禧太后让自己入值军机,正是由于他平日主战观点明确,所以也就没啥顾虑了。于是,他抱拳搭躬奏道:“奴才以为议和不可。法军尽管兵器精良,但其陆军作战能力远不如我军,只要在山地作战,我军骁勇果敢,必能战败他们。眼下,我也同意选一贤能要臣,督办法越事宜,指挥我军作战!”

恭亲王打心里瞧不起七弟奕郒,但考虑慈禧太后对他的信赖,不好当面驳斥,可又不得不表示对李鸿章的支持,只好谏言再奏:“太后陛下!主和未必是卖国,未必是耻辱;主战未必是爱国,未必是荣耀。慎战同样不等于不战,不等于投降。一旦时机成熟,便可毫不犹豫地开战。为稳妥起见,应既备战,亦议和,两者同时进行!”

李鸿章皱了皱双眉,又进而陈述利害,道:“敌强我弱,实难开战,开战只能招致失败,遭受更大的报复和耻辱,我们大清帝国实在‘输不起’呀!”

慈禧太后又回到御座上,询问旁边的光绪皇帝:“皇上,你看怎么办好啊?”

十四岁的光绪皇帝载湉,心内早就想同法宣战,翁同龢老师已经和他交谈多次,必须坚决抵抗法夷,绝不能当城下盟国,但一想到还没有亲政,不得不又说:“皇儿一切听从皇额娘的!”“众卿,这江山是大清的,可不是我一个老太婆的!”慈禧太后看了看殿前诸位卿臣。

众人不语。

慈禧太后不由得感慨地说:“非张之洞不能担任此危急时期的封疆重任!”

……

第七章 奉召进京 署两广总督

处于山西的西北黄土高原,经过漫长的严寒冬天和短暂的温暖春天,荒凉景色开始褪去,渐渐进入一年中最为赏心悦目的季节。四周的山野和沟道,到处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绿色,朝阳的坡岭处绽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那一只只彩色蝴蝶恋着花丛飞上舞下。湛蓝的河流在不停地流淌,被太阳照射得波光粼粼,蓝天上的白云也在水中悠悠飘动。啊!山、水、花、草显示了大自然永无休止的生机。瘦弱的汾水河依然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唱着不倦的歌谣,鼓舞着人们去战胜荒年并迎接新的希望。

山西的山还是原来的山,山西的水还是原来的水。然而,山西的人有了新的变化……他们在山西巡抚张之洞的带领整治下,社会趋于安定,商贾开始兴旺,各种矿藏如铁矿、煤矿等的开采也逐渐红火起来。只是农业尚未五谷丰登,其原因是全省遭遇五十年未见的大旱,虽经督抚和各府、台赈灾救危,以及民众抗旱,但百姓的衣食生活还没完全摆脱贫困局面,不过总算度过了灾情,满怀信心地进行春耕播种,企盼新一年的好收成。

这一天清晨,地平线影影绰绰,淡雾缭绕,东方天空刚刚出现鱼肚白,启明星还在闪烁,整个大地没有完全亮起来。但是,田野里传来车轮碾压声、耕牛哞叫声,不时地响起吆喝声、甩鞭声……啊!这是备耕运肥春来早!

然而,此时此刻,山西巡抚衙门门前聚集了数以百计的黎民百姓。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绝大多数来自古城太原,其中少数官吏、差人从邻近州、府赶来。众人所来目的:是为了给即将离晋赴京的张之洞大人送行。

正当人们翘首企盼巡抚衙门时,只听“嘎吱吱、嘎吱吱”门轴声骤响……两扇带有铜环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大家一眼看到,身穿官服、头戴红顶的张之洞迈着矫健的步履走出来了。他身后跟着身背行李的薛福德以及十多名督抚属下。

顿时,门前的人们向前拥来,喊声四起:“张大人!张大人!张大人……”“父老乡亲们!父老乡亲们!父老乡亲们……”张之洞面对前来送行的群众心情格外激动,挥动手臂打着招呼。“张大人!张大人!您还得回来呀……”一部分群众仍在呼喊着。“父老乡亲们!父老乡亲们!我一定回来看望你们……”张之洞激动地回答道。

他又发现门前的百姓越聚越多,回头面向薛福德问道:“这是谁透露出我走的消息?”

薛福德赶紧回禀道:“张大人!咱们抚衙院内都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守口如瓶,谁也不敢往外说这件事的!”

张之洞转身看了看群众,一下子看见太原府知府马丕瑶,心里立刻明白了,一定是马知府给说出去的,若不然他怎么也会在群众中间呢!张之洞一边向百姓们呼喊打招呼,一边朝马知府挥手示意。

马丕瑶已经领会张之洞的用意,费了好大力气,挤出人群,来到张之洞面前,抱拳施礼道:“张大人!下官马丕瑶特意给您送行!”“马知府!我怎么向你交代的,怎么来了这么多百姓?”张之洞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嗔怨责怪道,“我来山西不足两年半时间,没给百姓做多少事,惊动大伙放下手中生意和活计,专程给我送行,这不是沽名钓誉吗?如果传到京师这还得了?”“回张大人的话:卑职只给府衙属下讲了您回京的事儿,没想到百姓也知道了,这绝非组织号召,而是群众自发之举。在此,请大人谅恕!”马丕瑶躬身解释道。“好啦!请你把你属下和百姓带回去吧!”张之洞说着又朝向众人,大声喊道,“乡亲们!百姓们!谢谢你们几年来对我的信任和支持,请大家回去吧,生意上的事儿,生产上的活儿,还需要你们去做,并且要做好!此番奉召进京,待事办完后,我还会回来的!”“张大人!您一定要回来!”群众再次呼喊道,“我们等着您哪,张大人……”“回来,回来!乡亲们,我会回来的!”张之洞走向群众中间。

马丕瑶指挥大家让出一条人行道。

张之洞携领薛福德穿过送行的人群。

路旁,王一丁手牵三匹骏马正在那里等候。

张之洞、薛福德、王一丁等把行李捆在马背上,尔后他们搬鞍跨蹬,飞身上马,勒缰持鞭,猛一磕镫,朝城东驰去。“张大人!张大人!张大人……”送行的人们追在奔马后面,还在不停地呼喊。

霎时,三匹骏骑驰出东关,飞离太原城,朝着京师飞奔。

路旁两侧,阡陌纵横的原野如几何图形般地变化着,挺拔生长的白杨像一队队勇士排列着,波光粼粼的小溪似一块块宝石镶嵌着,山脊上的烽火台宛如一只只雄狮屹立着……遥远的天际在缭绕的晨雾中时隐时现,恰似一抹荒凉的海岸线……而远方的一股股羊群仿佛一片片白云散落在山峦坡谷,它们在啃吃返青的枯草嫩芽,牧羊人甩过一阵清脆的鞭声后,望着山下的原野,扯起嗓子喊了声:“啊哎嗨哟……” 

3匹快骑飞驰而行,马蹄在松软的沙土路面上溅起一溜白烟……

忽然间,他们听到牧羊人唱起嘹亮而悠扬的山歌——啊哎嗨哟——啊哎嗨哟——七九七九河没开,哥哥还在冰上走。七九七九河没开,妹妹把哥哥挂心头。八九八九雁没来,哥哥还在闯包头。八九八九雁没来,妹妹盼望哥哥到村头。九九九九春临头,黄牛拉犁遍地走。哥哥挣钱回家来,妹妹种田不再愁。啊哎嗨哟——啊哎嗨哟——谁说七九河不开,谁说八九雁不来,哥哥还想外边走,妹妹满腮泪花流……

三匹骏骑早已放慢了驰行速度。原来是张之洞、薛福德、王一丁听到牧羊人一亮嗓开唱的时候,就勒缰停奔了。

牧羊人唱完山歌后,他们仨互相看了看,都不禁张开嘴巴笑了。

然而,骑在马背上的这三个男人可能是因为抛下妻儿离家久的缘故,很快便敛住了笑容,继而觉得这首民歌唱得心沉甸甸的,似有千愁百感……

张之洞一看薛福德、王一丁两人低头不语,只是手扶马背,缓缓地朝前行走,遂打趣地问道:“福德、一丁,你们俩听了这首民歌,是不是想老婆了?”“张大人,我不是……”薛福德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嘿……我,我,我是想我儿子了!”“嗨!福德,有啥难为情的,我们离京两年多了,没沾着老婆的边儿,谁不想啊,反正我想我老婆!”王一丁跟随张之洞到山西听差,一直负责管理厨房伙食,跟那些男女下人打交道,养成了说话随便的习惯,所以他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心里话。“是啊,大丈夫思念妻子儿女乃人之常情!没啥不好意思的。”张之洞借此机会安慰两位部下,同样也是有感而发,他心里更加想念夫人唐慈丹,还有长子张权生,尤其没见面的次子张晋生。

他怎么也没想到,岳父唐训方是个大茶商,却做起了官,从知县到府台,还竟然当上湖北巡抚。如今卸职离任,又经营茶庄去了,真是不可思议。“福德,你看怎么样?张大人多么通情达理呀!”王一丁高兴地说。“是啊,谢谢张大人!”薛福德一听张之洞也有同感,亦很钦佩对方,“张大人真是善解民意呀!”“唉!说来让我心里惭愧呀!你们俩跟随我赴山西巡抚重任,两年多没能与妻儿团聚,的确对不住你们哪!”张之洞诚恳而真挚地说。“不不不,张大人您和我们不是一样吗?”薛福德心里更是感激对方。“张大人,我看福德说得对,您这巡抚大人以身作则,我们这些当差的还有啥说的。”王一丁亦赞同薛福德的话,并且说,“我们这也是为了生活,如牧羊人在这首民歌中唱的:‘哥哥挣钱回家来,妹妹种田不再愁……’”

薛福德回忆刚才听到的民歌,心里依然受着触动,颇有感触地:“农民不简单,别看他们没啥文化,可编唱的民歌美妙而动听!”“是啊,说得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民,还在发扬祖宗留下的传统,用双手和大脑创造灿烂的文化。他们编出可歌可泣的歌谣,激励人们满怀信心地战胜困难、赢得胜利!”张之洞凭着自己对诗词的爱好,以及对音乐艺术的造诣,遂就山西民歌作了简要分析,“民歌来自民间,植根于劳苦大众的土壤之中,既是歌也不是歌,但它是劳动者苦难而深沉的叹息,又是劳动者梦想而深情的向往!”

薛福德、王一丁听后不住地点头,心里暗暗赞佩张之洞的才华。

不知什么时候,张之洞胯下的骏骑已经飞奔冲到前边去了。

他俩也都抖了抖缰绳,双脚猛磕马镫,飞也似地追赶过去。

大道走了一条又一条。

大山翻了一座又一座。

一路上,张之洞他们穿山越水,晓行夜宿,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城。

经过两天的疾奔,三匹快骑终于来到了北京。他们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牵骑走进京城。

京城内,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在走向张之洞府邸的街道上,他们仨的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笑容。“咱们总算回家了!”薛福德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今天晚上我就和老婆睡在一起了!”王一丁内心的甜蜜似乎就在眼前。“小别胜新婚!”张之洞虽然是说给他俩听的,但也是他个人的心底之言。“一丁,你看你说的话多露骨啊,你再看张大人说的话,叫人感到中听嘛!”薛福德对王一丁进行了抨击,不无揭露地,“你一口一个老婆,一句一个睡觉,好像回京就是为了那个……”“福德,甭看你嘴上不说想老婆、睡老婆,可心里比我还邪乎,说不定一进屋,顾不得搭理儿子,就先把老婆抱在了床上……”王一丁损了对方一顿后,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没办法,你这种人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还是愿意听张大人讲话,即便是说男欢女爱,也比你说得让人爱听!”薛福德说着,回过头来望着张之洞。“那好啊,我也愿意听张大人说话。”王一丁手拉着坐骑,凑向张之洞身旁,恭敬而亲切地,“张大人,您进士出身,考取探花,又多年行走翰林,论学识您是大清著名词臣。在山西巡抚衙门,我们哪里敢同您这样说话呀!今儿个咱们主仆一块儿回京,心里非常高兴,马上都要和各自的老婆孩子团聚了,那种兴奋心情您和我们大概都是一样的。张大人,您如果不见外的话,那么就请您说说男欢女爱的事儿,怎么样?您看行吗?”“这……嗨!你们俩怎么拐到我这儿来了?”张之洞被薛、王两位仆人给将住了。但他此番回京,心情格外激动,思念妻子的渴望劲头儿也是心急火燎……

在另一侧跟着张之洞行走的薛福德,亦恳求道:“张大人,您说说吧,让我们长长见识!”“好吧!我给你们说说王实甫在他的名著《西厢记》剧本中写下的一段唱词,这是‘草桥店梦莺莺’的第一折……”张之洞思索后,情绪非常饱满地吟诵道,“……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薛福德虽然没有功名,但还是念过多年书,对张之洞背诵的这段唱词,基本听得明白,所以无限感慨地说:“王实甫不愧为著名元杂剧作家,这唱词写得太美了!张大人,您的脑子真好,连《西厢记》中的唱段还记得清。”

王一丁念书比薛福德少了几年,但或多或少也能听清词中的意思,亦称颂道:“真好,这唱词写得确实好!你看人家把两口子睡觉写得活灵活现,什么‘天台’呀,什么‘牡丹’哪,既文雅,又有情感。这才是才子写的东西呢,我们这些粗俗人一辈子也写不出来。不过,我以前看过《西厢记》这出戏,怎么没听过这段唱词呢?”“这样的唱词是不能在舞台上公开演唱的,只能写在书本里。”张之洞联系自己看过的昆曲《西厢记》,解释道,“西厢记舞台剧本,不论是昆曲还是其他剧种,都是后人按照王实甫原著改编的。当然,也就不能把刚才吟诵的那段唱词原封不动地照抄上去,再加上原著词难懂、篇幅长,缺乏舞台立体感,必须加以改编。”“哦,原来是这样。张大人,我们听您讲了这番话,真是大开眼界呀!”薛福德听后对张之洞更加敬仰了。“哎呀,我得下辈子再托生一回吧,这辈子是不行了!”王一丁为自己读书少、学识浅,而深感遗憾。“哎!不能这么说。”张之洞安慰、劝说他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用心。人生一世,活到老、学到老,总会有一天达到目的!”

薛福德、王一丁边听边点头,似乎大脑开了窍,他俩决心日后好好学习,非得有所提高不可。

位于北海附近的张之洞府邸到了。此时已是下午。

他们仨的家室住在同一府邸。张之洞的家住在正院,而薛福德、王一丁两家分别安排在侧院。

他们卸下行李物品,把三匹骏马交于用人,牵到后院马厩去了。

三个家庭团聚热闹极了。唐慈丹夫人早有安排,让厨师、仆人们在张府后花园备好了酒席,给远道归来的张之洞、薛福德、王一丁三个男人接风。

按照礼仪,主宾依次入座。张之洞抱着初次见面的年仅两岁多的小儿子晋生,坐在正席中间,唐夫人和长子张权生紧临他身旁;高琼玉和儿子薛日贵也是坐于薛福德旁边;王一丁一看,马上明白了,遂将妻子刘瑞琴、儿子王小兴拉坐在他两旁。

唐夫人手举酒杯,代表在京的所有张府人员,包括高琼玉、刘瑞琴两位妹子,欢迎张大人及薛、王两个兄弟顺利回京,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之,张之洞与薛福德、王一丁也都把杯中酒饮下。高琼玉、刘瑞琴两人因酒力不支,只能少许表示。

接着,仆人们给他们斟满酒。张之洞举杯饮酒,感谢唐夫人和高、刘两位弟妹为张家操持家务所付出的辛劳!大家又饮了一轮酒。

尔后,大家边吃边喝,说笑不止。张之洞、薛福德、王一丁介绍山西的风土人情,他们特意谈到,那里的百姓几乎家家都具备三至五顶缸山西老陈醋,当地人说,无醋不成席、无醋不吃饭。他们还讲了一个笑话,有一个迎亲的农户,因家里陈醋数量少了一顶缸,对方把姑娘抬了回去,男方父母急坏了,到处去借老陈醋……看来,醋却成了山西人的命根子。

唐慈丹、高琼玉、刘瑞琴等几个女人听了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唐夫人说,这纯粹是糟蹋山西人!

饭桌前,大人孩子们在一起,大伙只能拉拉家常之类的话,谁也不会涉及官场仕途上的情况。而张之洞脑子里盘旋晋京受召的大事,这将意味着决定他何去何从。当三个女人说些柴米油盐生活琐碎的事儿时,张之洞无心倾听,只是皱着眉头应付对答。对此,唐夫人早就看出来了,不再跟他们说什么,只好劝说大伙吃好喝好。

这时,只见那只猕猴从假山洞走来了。

张之洞眼前一亮,嚯,老伙计,你还在呀!他马上将儿子晋生递给唐夫人,欠身站起,从桌上端起两盘剩肉剩菜,走了过去。

猕猴立即抬起两只手,朝着主人张之洞拱手作揖。

张之洞向猕猴打着招呼,领它向假山洞口走去。

猕猴一见主人端着香喷喷的菜肴,很高兴地跟在他身后。

他和它又来到原来的老地方,在假山洞口的那块平台上对坐一起。

他心里似乎很想念它,开口向它说起话来,问长问短,询问它生活怎么样?吃的东西好不好?还问它你想我了没有?

猕猴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块儿,不住地向主人点头。

张之洞看着猕猴,心里充满了喜悦。

酒席宴已经散了。他们携带自己的孩子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今夜的张府,烛光很早就熄灭了……

第二天早饭后,张之洞没急于进皇宫接受召见,因为对朝中君臣关于法越态度尚不十分清楚,莫如先打听一下消息,待心中有了底数后再去不迟。他想来想去,还是先见一见族兄张之万,听一听这位军机供职的刑部尚书的话,可能更为稳妥一些。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唐夫人,唐夫人认为丈夫的主意可行,但不知张之万今天上朝没有。他转念一想,对妻子说:“没关系,如果之万大哥不在家,咱们就在他家坐等。”“那行啦,咱们走吧!”唐夫人同意现在就走。“我去买些点心、水果。”张之洞欲往外走。“不用。我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唐慈丹说着转身提起一个沉甸甸的面袋。

张之洞问道:“这口袋里盛的什么?”“莜面。这是你从山西带回来的土特产,我倒出来七八斤,还是新鲜东西哩!”唐慈丹回答道。“嘿!真有你的,我咋就把它忘了呢!”张之洞心里佩服唐夫人的聪明伶俐,真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他们夫妇俩走出家门,朝北海东岸张之万府邸走去。

恰巧,张之万今天休班,并非上朝日。

在客厅里,桌几上摆满了各种水果、糖块、点心……张之万和夫人柳春絮热情接待了张之洞夫妇。多年来,由于本家族的血缘关系,两个家庭的相互往来一直没有中断,再加上张之万与张之洞都在仕途上飞黄腾达,使得他们之间有着一种一般人不具备的特殊关系,那种尔荣我荣、尔耻我耻的潜在意识也就不言而喻了。

双方见面寒暄了一阵后,唐慈丹捧着面袋递给柳春絮说:“嫂夫人,这是香涛从山西带回来的莜面,请您收起来吧!”“弟妹,你们留着吃吧!”柳春絮推让道。“我家里还有。”唐慈丹将面袋塞到对方手里,又说了莜面的用处,“莜面可以做成饸饹,也可以做成莜面卷儿、莜面窝窝儿,可好吃啦!”“我这手艺不行,弟妹,到时候你得来帮忙!”柳春絮把莜面口袋放置墙角处。

唐慈丹很爽快地答应道:“没问题,嫂夫人,您打个招呼我就过来。”

丫环小玉提着水壶走进客厅,给他(她)们沏茶倒水。

柳春絮吩咐道:“小玉,你把那莜面送到厨房去,先给我留起来。”“是,太太!”小玉一手提着铝壶,一手提起莜面口袋,转身离去。“香涛、弟妹,你们喝茶!”张之万挥手谦让道。

张之洞、唐慈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香涛,你这次奉召进京有啥想法?”张之万有意地问道。“我还猜不透老佛爷让我进京干啥呢?今天到府上造访兄嫂,一来是看望您们,二来是想聆听大哥赐教。”张之洞谦辞道。“咱们是家里人,就别客气了,在这里说话就得直来直去,也节省时间嘛!”张之万以族兄的身份,似乎在动员这位本家族的弟弟,“香涛,你先说说,心里是怎么想的?奉召进京该不会是请你饮酒作客吧?”

张之洞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猜测地:“现在,法越争端白热化,中法已经开战,朝廷总不能把我张之洞派到前线去吧!”“香涛,你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若不然为啥专门召你进京呢?”张之万在京师已经听过这方面的议论,尤其慈禧太后多次赞赏张之洞。“我先后三次建议朝廷选派重臣大员督抚两广,其中特意提出李鸿章、左宗棠,老佛爷不会不考虑吧!”张之洞根据自己的奏折内容回答道。“李鸿章早已回到天津,左宗棠被派往福建。至今,节制广西前线的大员还没选出来,十有八九慈禧太后是看中你了,再加上你几次奏折都是明确主战,并且内容非常具体,不派你去前线又派何人呢?”张之万给张之洞作了一番认真分析,这其中也包含着对他的抱怨。

张之洞听到这里站起来了,觉得族兄讲得很有道理,古往今来,凡是主战的文臣武将,朝廷绝不会让你平平静静地待在后方,至少也要让你介入此战。他踱步思考着,做好了应召受命准备。

唐慈丹本来不想当着他人的面儿干预丈夫的政事,但又一考虑,丈夫赴前线指挥作战,总是会遇到危险的,何况朝廷从来说话都不算数,把你夹在中间怎么办?她脸带微笑,面对张之万不无恳求地:“大哥,刚才小妹听了您对香涛讲了这番话,略懂一二,作为女人是没有资格插嘴说话的。但我反复想过,香涛从未涉足军事,指挥打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大哥您见多识广,威望又高,在朝廷那里说得上话,能否奏请太后另派合适人选赶赴前线,以免误国误民!”

张之洞转身向唐夫人摆手摇头,以示制止。

而张之万并未答言,低头不语。

柳春絮听了之洞媳妇唐慈丹的一席话语,觉得中肯在理,不得不向丈夫求助帮忙,她面对张之万劝说道:“子青(张之万字),你现已入军机处,由刑部调出,兼署吏部,看得出慈禧太后和皇上对你越来越信任。你应该给香涛说句话,请示朝廷改派别人,千万别叫香涛去南方了,他从来没带过兵,怎么能让他去指挥打仗呢?这事儿,你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

张之万仍然没有答言。他绝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要看看张之洞眼下是什么态度,方可发表自己的意见。“嫂夫人!请您不要过于挂牵小弟,您的好意我全领了,我一定会谨慎从事的。再说,此等大事一旦朝廷作出决定,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张之洞向柳春絮抱拳致谢,并表明态度。“你们看,怎么样,香涛从山西回到北京,态度还是没有变。”张之万不悦地说。“香涛,你咋这么固执呢?应该听听兄嫂的劝告嘛!”唐慈丹一见丈夫持有受召听命的态度,心内非常气愤,进而责怨地,“你不但没有替你个人着想,而且也没有替我、替孩子们着想!”“慈丹,你不应该这么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作为朝廷命官,边陲受到威胁,岂能坐视旁观!再说,你大哥唐炯不也是在前线吗!请问他的家人应持什么态度呢?”张之洞反问妻子道。“我家兄长唐炯,官居云南藩司,本来就在前线,他与你的情况不一样吗!”唐慈丹不赞同丈夫的说法。“是啊,弟妹说的话不是没道理。香涛,你还是应该仔细想想,人家李鸿章那么大的官,当朝一品,都懂得明哲保身,从南方溜回天津,你咋就不知道保护自己呢?你的理由太充分了,就以不懂军事这条理由,完全可以谢绝南方赴任!”柳春絮同意唐慈丹的想法,世上有哪个妻子不惦挂丈夫的安危,遂又劝说了一番。

张之万亦劝道:“按理说,她俩没权参政,但今天她们讲的话有道理,你还是应该好好想一想,一旦领旨受命,你可是重任在肩了,到那时不管你懂不懂军事,前线、后方都要统筹兼顾,一切都要考虑周全,而朝廷却向你一个人发话,向你一个人试问成败,你招架得了吗?现在还来得及,趁你没进宫之前,你先藏在家里,我立即去见老佛爷,向她陈述理由,请朝廷收回成命,改派他人前往南方,但你得同我保持一致的态度,否则,我这样上疏还会受到谴责的。”

作为入值军机不久的张之万,能够如此向慈禧太后逆谏已经是够难能可贵了。张之洞哪里知道,张之万从打进京行走军机的第一天起,再也不想招惹是非了,几十年的仕途生涯让他懂得了许多,其实,他像李鸿章一样,官越做越大,胆越来越小,当年的锐气看不见了,似乎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大哥,您,您现在怎么……”张之洞听了张之万的一番话,觉得很扎耳朵,大有苟且偷生之感,这简直不像他说的话,族兄当年经纶满腹,血气方刚,奋发向上,从不弯腰,如今他……

是啊,当年,张之万威名远播,朝野上下无不敬服。1847年(道光二十七年),张之万以一甲一名进士授修撰,始获状元殊名,惊动全国。1852年(咸丰二年),出督河南学政。后来,粤地起乱,贼破归德,逼近开封,他上奏防剿事宜,多被采纳允行。1862年(同治元年),擢礼部侍郎,兼署工部。不久,恰遇河南州县乱派苛捐,擅杀无辜,为御史刘毓楠奏劾,张之万方得以任河南巡抚,取代了原巡抚郑元善之职。当捻军头目陈大喜率众进犯南阳时,张之万亲赴汝州督师,杀败敌军。后来,1865年(同治四年),他迁河道总督。但因僧格林沁抗捻战殁曹州,督兵大臣亦皆获咎,他也被革职留任,以助防省城功,给二品顶戴。1867年(同治六年),东捻扫平后,他被赐头品顶戴花翎。次年,会剿西捻,总愚溺死,东南大定。因而之万相继调任江苏巡抚、迁升浙闽总督。1882年(光绪八年),他以母老乞养而归京,两年后则入军机供职。

此前,族兄张之万的棱棱角角多么鲜明啊!而今他怎么会变得如此世故呢?张之洞心里不禁感到无所适从,遂回到座位上,连续呷了几口茶,便岔开话题,带着十分感激的语气说:“大哥、大嫂,想起当年您们在河南时,小弟生活极为贫困,多亏您们念及家族兄弟之情,写信让我去河南,一边听差做事,一边复课攻读,我方能中第有今天。兄嫂的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是啊,香涛和我每逢说起往事,总是不忘大哥和嫂夫人的厚恩深情,这是我们全家人的福分,将永生牢记……”唐慈丹对张之万夫妇亦感激不尽。“哎!你们俩说这些干啥,一家人还不应该吗!再说,我们也没做什么,这点小事你们何必总挂在心上呢?”张之万很大度地劝止对方。

柳春絮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性,不论是对家人还是对外人,都很热情谦让,对待之洞这个本家族的小叔子更是爱戴有加,所以她也满不在意地谢绝对方:“你们俩别说了,咱们都是家里人,不管谁遇到困难,只要能伸上手的,都得要拉一把。你大哥说得对,一家人是应该的!”“好,兄嫂的情分我们往后不说了,但记在心里总是可以的!”张之洞不无表示地说。“你呀!”张之万微笑着用手点了点张之洞,继续说道,“甭说别的,还得说正事儿……”“还是大哥明白,小弟洗耳恭听!”张之洞恭敬地说。“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奉召受命的精神准备,那么我就得向你说实话了……”张之万皱了皱眉头,经再三思考,觉得张之洞是本家族兄弟,还是得告知真情,“香涛,愚兄所言只能是关起宅门,在家里说了。目前,国际形势紧张,法兵几乎攻破整个越南。国内早已分成主和与主战两大派,以太后、皇上和醇王奕郒为代表的主战派,同以恭亲王奕和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为代表的主和派,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军机处、总理衙门观点不一,追随者的观点已经泾渭分明,李鸿藻、翁同龢两人主战,包括驻法使臣曾纪泽;宝鋆一直看恭亲王的态度,资浅气盛的张佩纶早已投靠了李鸿章……对于这些派别,你我无权干预,也无力左右,你心中有数就是了!”“大哥所言,价值千金,小弟一定注意策略。”张之洞打心底感激族兄的点拨,一旦谏言回奏,绝不刺激他人。“还有,你在奏折里提到的‘封刘’战略,一定要坚持,在越南的抗法将领‘黑旗军’统帅刘永福,值得信赖,并应委以重任!”张之万回忆过去剿捻的作战经验,叮嘱这位心气正旺、踌躇满志的族弟,“作为高级将领,重要的是,牢记两条基本原则,一条是用兵,一条是给养。所以,你还不能忘记解决部队的给养问题。”“好,好,大哥说得太好啦!小弟在受召之前,听了大哥一番教诲,实感受益匪浅!”张之洞说罢站起,抱拳搭躬,“大哥,小弟向您施礼致谢!”“哎,你又来了,几句言语,只供参考,何必致谢?”张之万上前将对方让到座椅上。

柳春絮一看之万、之洞哥俩说完了正事儿,欠起身来要去厨房安排午饭,但被之洞夫妇谢绝。张之洞说得马上进宫,奉召受命事大,绝不能耽搁。

就这样,张之洞、唐慈丹离开了张之万府邸,急忙忙地返回家中。

午饭后,张之洞又急匆匆地奔往长春宫。

他走得满头大汗,刚一到宫门口,就被宫门侍卫拦住了。一位小太监走来,告诉他说:“大人,没有老佛爷叫起,谁也不准进入!”“请马上去回禀,就说我张之洞是奉召进京的!”“好咧,请暂等!”小太监屈身一礼,快步离去。

不一会儿,小太监与长春宫总管大太监李莲英一前一后走来了。小太监闪过一旁,李莲英走到张之洞近前,躬身一礼道:“张大人,一路鞍马劳顿,久违了!”

张之洞亦抱拳还礼:“李公公,劳驾你出宫相迎!”

李莲英又回话说:“张大人,真不好意思,老佛爷正在为越南北宁失守发火呢,她一个劲儿训斥侍讲学士张佩纶。恭亲王和军机处的宝鋆等人也都在宫里,他们只在旁边听着,没一个敢答言的。所以,请您在宫门耳房暂等一下!”“哦,是这样。那好,我在宫门口等候叫起吧!”张之洞马上意识到前方战事紧张,说不定此次受召就是让他去前线的。“张大人,时间长了太累,您还是到耳房坐等吧!”“好,谢谢李公公!”

张之洞望着李莲英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想,这个太监头子对他还算客气,而对一般朝臣晋见往往是刁难要赏钱,大概已经知道慈禧太后对他的青睐和信任,否则绝不会这般讲究礼仪的。既然李莲英告诉他老佛爷正在朝张佩纶发怒,一时半会儿平静不下来,他只好走进宫门旁的耳房坐等了。

对于张佩纶的才干,慈禧太后是格外赏识的。但今天因北宁失守她向张佩纶大动肝火,十有八九是由于他举荐的广西、云南两藩司徐延旭、“唐拼命”(即:唐炯)造成的。这两个人负责北宁驻守,如今出现战败当然也要责怪张佩纶了。张之洞想来想去,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向朝廷举荐过唐炯、徐延旭,也在奏折里推荐重用张佩纶。唉!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受召进京,这顿训斥恐怕是逃不过去了。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夕阳的光辉射进宫门耳房的门窗。

坐在耳房长条木凳上的张之洞,心内有些焦急,宫里老佛爷怎么还没有口谕召见的动静呢?

这时,他从门缝里看见恭亲王、宝鋆、张佩纶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径直地踏出宫门口。

忽然,李莲英出现在院心里,朝着宫门提起又尖又细的嗓音:“老佛爷叫起,醇亲王、李鸿藻、张之洞进宫啊——”

张之洞闻声后,双手整理了一下红顶和官服,赶忙走出耳房。他恰遇踏进宫门的奕郒、李鸿藻,上前向醇王、恩师施礼。醇王、李鸿藻一见张之洞回京来了,马上向他问好打招呼。他俩心里已经清楚他受召听命的原因和去向,不过在此丝毫没有透露。

他们仨快步入宫,大礼参拜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让他们免礼站起。尔后,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张之洞,唯见他年未五旬而须发多白,越发显得是忧国荩臣的风采,遂安慰道:“张之洞,你在山西近三载来光景,真乃操劳过度,容貌见老!”“回老佛爷的话,故人云:人过三十容颜改。愚臣何况往五十数了,而并非为国为民做何等大事!多谢老佛爷抚慰关怀,微臣理应为大清尽忠!”张之洞听后深受感动,躬身谦逊道。

慈禧太后一看室内光线渐暗,便命宫女剔亮了灯。“唉!”她打了一个唉声,自言自语,“唐炯、徐延旭太不争气了!”

张之洞听了慈禧太后这句话,不由得心内一沉,马上想到他和张佩纶都曾力保徐、唐二人,正因为唐炯是自己的内兄,更不敢辩解,只好装糊涂站在一旁。不管咋说,老佛爷没怪罪他。

而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李鸿藻心里像开了锅似的,更不敢解释。他现在是被免职的官员,今天接到叫起进宫,估计还是因为误保唐炯、徐延旭的过错。他知道,唐炯、徐延旭自道员起擢藩司,不足二年即抚滇、桂,对其二人皆谓侍讲学士张佩纶荐之于前,而他荐之于后,想摆脱干系是万万办不到的。所以,他上前奏道:“老佛爷,依老朽愚见,北宁失守,当然是我与张佩纶误保唐、徐的罪过!在此,请老佛爷重责!”“还有呢!你看这是什么?”慈禧太后抖了抖手中的一份折子,说,“这是张树声因病请开两广总督缺,专治军事的奏折!”“是,是,是是是!老朽无用,所荐贤者不准,臣请一并获罪!”李鸿藻一看,坏啦,他此前也曾给张树声说过好话,虽然没写进折子上,但是在廷议上讲的,慈禧太后当然印象深了。他明白了,这可能是他免职后被召入宫的原因。如今张树声出了问题,岂不是罪上加罪吗!“这不是你们的责任!”慈禧太后甩了一句。

在场的几位臣工都愣住了,但马上意识到:这是老佛爷暗指恭亲王奕。“算啦。醇王,宣旨吧!”慈禧太后面对她的七小叔子奕郒命令道。“张之洞,接旨!”醇王从衣袖内掏出黄帛谕旨。“微臣张之洞在。”张之洞急忙向前撩袍跪地。

醇王展旨宣道——诏曰:鉴于张树声准开两广总督缺,仍着督率所部,办理广东防务,两广总督着张之洞署理,并节制中越抗法事宜,以保大清领土完整。钦此“太后陛下、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之洞施三拜九叩大礼,欠身站起,走到醇王跟前,双手接过圣旨……

第八章 广东赴任 堪称“张香帅”

奉召受命的当天晚上,张之洞回到北海府邸。

晚饭后,他在会客厅召开家庭会议,吸收唐慈丹夫人并薛福德夫妇、王一丁夫妇参加。会上,他向大家宣读了朝廷任命他为两广总督的谕旨。这是唐夫人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她根本没有感到惊讶,但是那种惦挂丈夫的思绪一下子涌入脑际。高琼玉、刘瑞琴两个女人不懂得什么仕途,可她俩像唐夫人一样,知道自己的丈夫也得去广东,不免心内亦非常惦记。“你们听了这道圣旨,有什么想法?”张之洞问大伙。

唐慈丹脸上露出忧虑和不满,白了一眼丈夫,说:“你问这话还有啥用?谁不懂得,金口玉言,老佛爷和皇上定下来的大事,能不服从吗?”

高琼玉、刘瑞琴两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敢多言。因为她们也知道圣旨的厉害,这是木已成舟的事情,任何人不准说三道四。

薛福德“嗯”了一声,准备发言,坐在他身边的妻子高琼玉悄悄地用手拽了他一下衣襟,暗示他不要瞎说。薛福德还是表态道:“张大人,我看这是朝廷对您的莫大信任,巡抚做过,又去当总督,这是荣耀升迁。我们理应愉快前往,责无旁贷!”“福德,说得好!”张之洞频频点头。他愿意听这种升官赞誉的话,这可能是每个行走仕途的“通病”。此次慈禧太后召见的用意,是他早就从张之万那里得到的消息,是他预料到的一件喜事了。他对升官之道颇有研究,但不向任何人透露。这就是说,在官场上做事,既要符合万民之意,又要符合国家之需,更要合乎朝廷之想。诚然,为官并非易事。仕途险峻,世人皆知。但仕途有几个关键,只要跳过去,就是龙门,知县升知府,道员擢监司,巡抚迁总督等,道虽坎坷,途却辉煌。张之洞心里有数,此前早就有所筹划,因而一次次奏折谏对甚称懿旨圣意。

王一丁一看薛福德发言了,也要讲几句,当然不外乎是赞同张之洞奉命赴任之事。他开口之前,看了看妻子刘瑞琴,刘瑞琴却向他点点头,同意他快快表态。王一丁颇为感慨地说:“张大人才能超凡,非同一般。从巡抚升总督,绝对胜任。我们从山西出发时,千八百老百姓给张大人送行,那场面太感人啦!现在想起来,仍然很动人,如果干不好,老百姓不可能来送行。我相信,张大人去广东,还会干得非常出色的!所以,我支持张大人南方赴任。”

薛福德的妻子、王一丁的妻子没有发言,但面目上已经表现出担忧和紧张。对此,张之洞没急于劝说,而是把这项苦口婆心的工作留给她们各自的丈夫。

张之洞心想,开人之心锁,必须从大处着眼,一般的劝慰无济于事,所以决定向在座的亲人和朋友讲一讲他此番去广东赴任的重大意义,于是他郑重地说:“朝廷命我总督两广,旨在搞好广东、广西的沿海防务,并完成指挥抗法的战略重任。边陲军务落实得如何,直接关系到国家安危。而作为一个男人,应该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如司马迁在他的《报任少卿书》中讲的:‘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这是多么铿锵有力的话呀……”“怎么,你还没到前线,就准备以身殉国?”唐慈丹不愿意丈夫说这类话,认为不吉利,因而打断他。“对!这就是我张之洞的抗敌决心!”张之洞深知唐夫人的心思,他看了一眼妻子,遂提出反问,“夫人,难道你没听说过,曾国藩两次因指挥围剿太平军失利而准备自杀,这种忠君殉国的精神谁人不赞?”

唐慈丹原本是一个明理而贤惠的女人,听罢丈夫对曾国藩的追忆,不禁受到莫大触动,她微点额头,极为赞同地:“大丈夫,四海为家,理应报国!”“对!母亲说得对!”二十四岁的张权生领着三岁的弟弟张晋生走进会客厅。“权生,你前些日子刚应试完毕,该好好歇息一下了。”唐慈丹视权生如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在权生不足十岁那年,她就进了张家门,至今已抚养他14年了,母子之间已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对待这个小伙子还像对待孩子一样,爱抚而亲切地,“你和你弟弟,还都是孩子,不要听大人们议论这些事!”“是啊,权生,你母亲是为了关心你的学习,不让你分心,即使应试已过,但读书是一生的大事。”张之洞一边用手摸着小儿子晋生的头,一边举目端详即将成人的长子权生,亦关怀地,“权生,你现在还算不上大人,学生时期终然不是成年人,快带你弟弟回去休息吧!”“爹,娘,我都24岁了,还不算大人哪?”张权生和弟弟张晋生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到大人们说话的内容,知道父亲将要去广东赴任,肩负指挥抗法的重担,于是申请道,“不管应试中第也好,还是名落孙山也罢,我决心去南方抗法前线,报效国家!”“大哥,我和你一块儿去,我也去前线,报效国家……”张晋生恰是幼童,嗓音还透着稚嫩。

在场的众人几乎都笑了起来。

但是,唐慈丹涌出怒容,满脸涨红,又急又怕地:“权生,你怎么竟胡思乱想,边陲前线是你去的地方吗?那是两军阵前敌我交锋的地方,不是流血就是牺牲,你不要命啦!”“娘!你别太担心了,没那么严重!”张权生毫不在意地说。“不行,你再说也不行!”唐慈丹忽然想起当年同张之洞结婚的情景,张之洞特意叮嘱她,无论如何要把前妻石(凤怡)夫人抛下的长子权生培养成人,并让其考取功名,这样才能对得起他故去的生母。现在,他要跟随他父亲去前线抗敌,多年的寒窗苦读和近日的大比应试,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唐慈丹严厉地命令道,“权生,你的任务是读书应试、夺取功名,将来一旦中第,皇上会给你安排事情做的!眼下,你不要想别的,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读书学习,有空就要读书学习!”“权生,你娘说得对,你刚应试完毕,怎么能去参军呢?你还有大前途哩,不要荒了学业!”高琼玉亦劝阻道。“是啊,说不定你金榜题名,做了大官,要比去前线打仗强多了!”刘瑞琴也在一旁劝说。

张权生无可奈何地:“娘……娘……”“权生,你娘说得在理呀,你静下心来再好好想一想……”张之洞当然支持唐夫人的意见了,因为知道她的一片苦心,所以帮她安慰劝说长子,“现在,你对国家政务大事还不懂,军事更谈不到。将来,待你功成名就、入仕以后,报效国家还有机会嘛!”“爹,娘,我们回去了!”张权生一看暂时不能去前线,只好领着弟弟晋生走出会客厅,回房睡觉去了。

张之洞看了看薛福德、王一丁,问道:“福德、一丁,你们俩怎么样?愿意跟我一起去广东吗?”“没问题,愿意去!”薛福德愉快地应道。

王一丁看了一眼妻子,刘瑞琴向他点头示意,他咧着嘴笑道:“张大人,您都舍得嫂夫人,我……我更没说的了!实在想家了,您给我们讲讲故事,像王实甫的《西厢记》,我很爱听的,那里的唱词儿太好啦,可惜我记不住!”“行啦行啦,一丁,你别瞎咧咧啦!”薛福德知道他在说什么,马上制止,唯恐这几个女人细问。

张之洞发现唐夫人正用白眼瞪他这位张大人呢,他知道她看过王实甫的《西厢记》,而高琼玉、刘瑞琴两位弟妹没看过,因为她俩没有任何反应,心内暗想,多亏王一丁读书少、记忆力差,若不然那张破嘴非说漏了不可。他假装没看唐夫人,顿即,面容变得严肃起来,目光落在薛福德、王一丁头上,下达命令道:“你二人做好准备,三天后随我出发赴广东!”“是!”薛福德、王一丁异口同声地应道。“下面,我即席赋诗一首,以壮行色!”张之洞欠身站起,情不自禁地吟诵道,“刀锋走马急,性命安可惜!谁无妻与子,万民岂能弃?”

万万没有料到,在这个家庭会议上,大家能够听到这么一首铿锵而豪迈的诗句,随即,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张之洞赴任前的三天准备时间,是慈禧太后特批的。

说实话,这三天工夫对张之洞来说够紧张的。可慈禧太后考虑前方战事吃紧,尤其越南北宁失守,法越事态严竣,直接威胁到云南和广西,急需新任两广总督去节制。她哪里知道,张之洞在这三天内要办理许多事,特别是军队给养和抗法将帅尚无着落,因为已经知道,北宁失守后,唐炯、徐延旭统统被召回,等待惩处,但这件事还不能告诉唐夫人,她如果知道兄长唐炯由于前线失职而被惩罚,那还得了,非找人求情不可!他认真分析过,唐、徐二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北宁战败主要因为与黑旗军统帅刘永福团结不够,所以朝廷不至于治他俩死罪。因而见了慈禧太后大可不必为唐、徐辩护,争取刘永福方是当务之急。在这个问题上,他已经想好了人选,准备面奏慈禧和皇上。当然还有筹措粮饷的大事,实在不成,就一并请奏。

这些主意,还不成熟,但这是他当天夜里召开家庭会议后想出来的。

第二天清晨,张之洞提前吃完早饭,就走出家门,去办有关他广东赴任的事情。

他没有先进宫求见慈禧,而是直接奔往宣武门外,曾为严嵩故居所在之地的绳匠胡同李鸿藻宅邸。前边已经说过,他视李鸿藻为恩师。其实,李鸿藻没有教过他读书,只是因为李鸿藻是清流派的重要人物,尤其是向老佛爷推荐过他任山西巡抚,所以他心里就把李鸿藻当成恩师了。他进京就听说了,李鸿藻因为荐人有误导致北宁失守而受到牵连,和恭亲王奕一块儿被免职了。他今天去看望他,目的有两个:一是安慰恩师;一是登门请教。

世人皆知,李鸿藻因推荐张之洞、张佩纶而享誉朝野。二张的大用使李鸿藻深感荣幸和自豪。但是,恭王和李鸿藻又因举用唐炯和徐延旭而遭贬停职。关于李鸿藻这位要臣,从今年三月十三“降二级调用”到现在有一个多月了,始终没得到后命。这表明滥保唐炯、徐延旭一案未了。看情节和现状,朝廷可以不予察议,将来时机一到,大有可能开复原官。在李鸿藻看来,这也不算什么坏事,无官无职一身轻,在家“闭门思过”可不必上衙门,尽管清闲了。

张之洞同他的恩师李鸿藻见面寒暄后,他首先安慰了一番,不要因此沮丧,荐贤举能本来是好事,谁也不愿意所荐之人出现问题,朝廷会理解的。

接着,张之洞问李大人是谁告发了这件事?李鸿藻回答他,是张树声之子张华奎。张华奎因为其父被免去两广总督之职,心中不满,想把水搅浑,便给慈禧上了一道奏折,弹劾说,唐炯、徐延旭皆谓侍讲学士张佩纶荐之于前,而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保之于后。张华奎在奏折中还说,张佩纶资浅分疏,误采虚声,犹可言也,而李鸿藻内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越事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误事,何说之辞?

张之洞听了李大人一番叙述,不禁非常气愤,心里暗骂:张华奎真不是个东西!

他又追问李大人,慈禧太后看了折子是什么态度?

李鸿藻摇了摇头,皱起了双眉,合上了眼睛,沉默无语。

张之洞马上明白了,李大人现在的处境,就是慈禧太后看过折子后的态度。

少许,李鸿藻睁开了双目,不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他知道张之洞即将去南方任两广总督,任务是相当艰巨的,仅援越抗法一项就足够承担的。于是,他主动提出:“香涛,你现在是不是为粮饷之事发愁呢?”“李大人,您果然是料事如神!”张之洞为恩师知音深受感动。“你有什么想法,说一说吧!”李鸿藻想听听张之洞的意见,看可行不?“晚生愿听李大人赐教!”张之洞虽然心中已有打算,但不想在长者面前充明公。“那好吧,我先说说看。”李鸿藻稍作思考,便直率回答,“筹划粮饷渠道大致有三条:第一条是内务府的经费,第二条是开设赌局买彩票,第三条是两广之税收。但是,这三条道路都不是那么容易开通,得要想出办法,用力开辟!”“李大人所言极是,请您详细说说!”张之洞感到,恩师的话说在了他的心坎上,他也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很大。“第一条内务府的经费最难办到,原因是中央和各省都给吃去了,所剩无几只能老佛爷御批了,但是,你得上折子申请!”“好,我记住了!”“这第二条开赌之事,现在的形势对你不利,因为我听说了,前些日子张树声还在两广总督任上的时候,给慈禧太后、光绪皇上拟写了一个奏折,叙述了吏治、军政、理财、民风四大条,其中民风一条,提到广东的赌风问题,‘赌之名目甚多,至不可胜计’……‘屡有借军需之说,巧请开禁者’……张树声在折子里以‘坚持理财正辞,禁民为非之战’为由,想让朝廷废除赌票,以示自己从政有方。”“慈禧太后怎么看?”“当时,慈禧太后和军机处,对张树声交卸之前、即将离职上这样一个奏折,实感费解,不明白用意何在。慈禧太后认为他是自陈政绩,在广东赴任不过三年,直到今日才来‘述职’,无论如何太迟了,在任数年间,何以不早整顿,直至交替在即,始行陈奏,实属有意推诿。所以,慈禧太后对这个奏折还没批示。”“现在也没批吗?”张之洞担心地问道。因为开赌买票是他解决粮饷财源的一条重要措施。“你到军机处一问就会清楚了!”李鸿藻又接着往下说,“第三条征收税务就得靠你回广东后解决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性的,广东、广西毕竟是两个大省,只要认真操作,总会见到成效!”“多谢李大人苦心指教!”张之洞欠身抱拳道。

李鸿藻亦离座位,叮嘱道:“香涛,祝你此番就任一帆风顺!”“李大人,请您保重!晚生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张之洞又一搭躬,向李鸿藻告辞后转身离去了。

在官场上,按照常理,上司遇到挫折,属下应该去看望安慰一下。张之洞对李鸿藻就是这么做的,当然这其中也有登门求教的目的。可是,张之洞对恭亲王奕就没敢如此,他也知道,恭亲王同样是因越南北宁失守、举荐唐徐有误而被停职留用,不过,恭亲王还有其他因素,惹得慈禧太后反感生厌,这是他早有耳闻的。从昨天恭亲王、宝鋆、张佩纶出宫的神态来看,恭亲王的情绪糟糕透了,往常从来没有过。但是,他想来想去还是不去恭亲王府为好,在这种情况下,尤其他即将赴广东上任,一旦慈禧太后发现他与恭亲王有联系,轻者产生误解,说他办事圆滑,重者产生看法,对他以人划线,多年来他所经营的与慈禧太后的关系就可能中断,往后想在仕途上干一番事业将化为泡影了。所以,他决定不再去拜访恭亲王。

转日,张之洞去养心殿,到军机处打听张树声上报的那道禁赌奏折。

他到养心殿后,看到翁同龢正在军机处值班,心想这下可好了,今天向翁同龢询问折子的事儿,不必有啥顾虑,翁同龢才高人正,远见卓识,连续当了三十年的京官,由师傅而军机大臣,目前仍行走毓庆宫,在上书房辅导皇上,在内廷行走了二十二年,见多识广,经历的风波亦多,自然不会做出招惹麻烦的事情。他进入军机大厅,很有礼貌地拜见了翁大人。

翁同龢一看张之洞来到军机处,当然非常热情,一边让座,一边叫侍从沏茶倒水。在军机处这种礼仪对其他官员是没有的,因为这可能是看到他即将督任两广的原因。

张之洞连声致谢,并问候翁大人的身体状况。

翁同龢遂问道:“张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你有何贵干?”

他没顾上喝茶,立刻站起身来,抱拳回答:“翁大人,下官有一事求教!”“请讲,坐下讲!”翁同龢挥手道。“我想打听一下,关于广东禁赌可有谕示?”张之洞开口之前就想好了措词,他没有直接提出前任两广总督张树声上报奏折,而是拐了个弯儿,询问“谕示”情况,免得他人怀疑他还没上任就对张树声有意见。

翁同龢脑子很快,为官多年,对各职衔的职能当然都很清楚了,对方一问,马上猜出这是关于张树声上奏的禁赌折子,因为这关系到新任总督开辟粮饷的大事,于是很同情地解释道:“张大人所问,乃张树声之禁赌奏折,老佛爷阅后,因政事繁多尚未御批,估计近日就可答复。”“哦,是这样!”张之洞呷了口茶水,脑子里不停地思索,赌风之盛,遍布全国许多大、中城镇,而广东的赌局参合了西洋发行奖券的规则,国家可以从中抽捐。譬如名为“闱姓”,以国家的科举大典,作为赌徒卜利的凭借,地方绅士设局卖票,凡是遇到大比之年,等榜发看买中姓氏的多寡,以定胜负。又譬如“白鸽票”、“山票”等,都带有赌、猜之意。还有“铺票”、“诗票”等,大同小异,都是可资以筹饷的财源。如此之赌,对国家有利,未尝不可呀!可是,一旦御批不准,那可就难办了。想到这里,他担心地问道,“翁大人,下官想拟折请奏皇太后,不知是否来得及?”

翁同龢撩了撩那双浓眉,思忖了一下,善意地提示道:“张大人!依老夫之见,开赌奏折不易公开,只要廷议非否不可,这终然不是好的风气,有谁人替国家着想开辟财源通道呢?皇太后之所以将张树声的折子留中,就是不想廷议了,到时候她单独御批。如果皇太后的批示迟迟没有下来,那么你可以去广东后视机密奏!”

张之洞听罢翁同龢讲完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不胜感激地:“多谢翁大人提醒,我一定照此办理!”

这时,忽然传来长春宫总管大太监李莲英的呼喊声:“军机处的人注意听着——老佛爷、皇上驾到——”

突如其来的圣驾到此,让张之洞感到无所适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赶紧问道:“翁大人,我,我在这儿不合适吧?”“有啥不合适的,正好皇太后她们来啦,你可以视机请奏。”翁同龢安慰道。“好,我听翁大人的,那就先留下。”张之洞决定不回避了。“来吧,你我准备迎驾!”翁同龢说着向张之洞挥了一下手,便第一个走出厅门。

张之洞紧跟在后,亦踏出门外。

霎时,慈禧、光绪驾到。她和他分头走出黄缎大轿。

翁、张二人急忙跪地参拜老佛爷、皇上。

慈禧让他俩起来,先问张之洞:“你怎么不在家里抓紧准备,跑军机处干啥来了?”“回太后陛下的话,微臣是来看望翁大人!”张之洞凄凄惶惶地回禀道。“哼!你张之洞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恐怕是为你个人的事儿来的吧!”慈禧边说边往军机处大厅里走。

光绪皇上同她一起并行。

李莲英紧紧尾随于他们身后。

翁、张待他们步入厅门后,也都走进来。

张之洞听了慈禧这么一说,没再接话茬,心想:这皇太后太精了,难怪有人说,聪明不过帝王家!

慈禧太后与皇上坐在军机处大厅的正座上。

翁同龢等人侍立两旁,等待老佛爷垂询。“张之洞,你的事儿等一会儿再说。”慈禧太后瞅了一眼张之洞。“是,太后陛下!”张之洞心里七上八下,唯恐她准奏张树声的折子。“翁大人,今天你来军机处值班,前方有奏折吗?”慈禧心里很怕听到中越前线不好的消息,但是不得不主动到军机处查询,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好抓紧处理。“回禀皇太后、皇上,军机处现未收到前方奏折,但今天早晨收见一份电报,反映法军正向谅山移动!”翁同龢双手将电报译文呈于慈禧太后,又补充道,“因微臣值班,暂时走不开。”

紧锁双眉的慈禧太后,用她那颤抖的纤细手指,夹着电报纸片,很快浏览了一遍,遂又递给翁同龢,命令道:“快,快给云贵总督岑毓英、广西巡抚潘鼎新发电报,让他们派兵支援谅山驻军。北宁失守了,说啥也不能再让谅山丢了,那样可就把战火点到咱们国土上来了!”“是!微臣抓紧办理。”翁同龢抱拳躬身道。“哼!越法之事,越来越严重,都坏在李鸿章身上了!他整天主张议和,可法国人不听这一套,照样动兵进犯。”十四岁的光绪皇上,心地纯正,爱民爱国,一直主张开战,因年少气盛,而口无遮拦地,“额娘,应该撤掉李鸿章!”“皇上,你太性急了。”慈禧太后脸上露出愠怒,她何尝不知,李鸿章为保存北洋水师的实力在耍滑头搞议和,当然也有他考虑敌强我弱的原因,但是作为皇上总不应该当着臣子的面儿数落李鸿章这样的重臣吧!好歹不是在朝堂上,听见的人不多。唉,还有两、三年,皇上就要亲政了,不能过于严厉责怨他,只好耐心地启发道:“皇上,难道你忘啦,额娘不是给你说过吗,李鸿章、左宗棠好比你的左、右手,不能动不动地只要这只手,就不要那只手了!”“皇额娘,皇儿错了!往后皇儿一定注意,请您放心吧!”光绪急忙躬身施拜,因为他深知慈禧的厉害,今天好就好在军机处,翁、张两位大臣在场,若不然这位皇太后非要大发雷霆之怒不可,让你几天几夜吃不下睡不安。“皇太后、皇上,我去派人往南方发电报了!”翁同龢请示后离去。“好啦,小李子,你把那份御批交给张之洞看看,看完了留给军机处存档!”慈禧面对李莲英命令道。“喳!”李莲英屈身应道,便从衣袖掏出御批,递于张之洞。“微臣谢过太后、皇上!”张之洞双手接过御批,准备览视。“张之洞,你先等一会儿再看,我有话问你!”慈禧太后说道。“太后陛下,请谕示!”“你对越南的军事,解决我军的粮饷怎么看?”

张之洞听后辗转思忖,回答此事亦不必攻击张树声,应该以自己到任后的举措为主,于是他先打了个比方说:“目前滇桂边境用兵,两广总督的职司尤为重要,如同当年曾国藩担任两江总督坐阵江宁一样,全力为前方筹办粮饷,方使李鸿章无后顾之忧,获以平捻之大功!”“这话我爱听!”慈禧太后插话说。

张之洞继续阐述道:“微臣此番去广东赴任,如果现在两广总督亦能发挥广东富庶优势,注意兴利除弊,精心整顿,并多方调度,定能要械有械,要饷有饷,全力支援边境,则前方将士必能为国为民效命驰驱!”“好,好,好啊!”慈禧太后对张之洞的陈述赞不绝口,她心里暗暗佩服这位即将出任的两广总督,他为什么一直只字未提请奏开赌呢?哦,他可能因为御批在他手里,说啥也没用了。不过,他暂时还不清楚御批的内容,他心里怎么想的,已经很清楚了,只是还没说出来。“微臣乃一孔之见,尚需赴任后努力周旋!”张之洞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满,又赶紧以谦逊的口吻收了收。

可是,慈禧太后觉得他这番话又很中听,越发感到这次任命他两广总督是正确的,对他将来所需粮饷应予以支持,她高兴地说道:“好啦,张之洞你可以看批示了!”“遵旨!”张之洞展开手中关于慈禧太后、皇上的御批,只见上面写道——之洞:望你赴粤到任后,将一切应办事宜,认真经理,总期有利必兴,无弊不革,以资治理而重地方,妥善解决粮饷问题!光绪十年夏初 谕示

张之洞阅罢这道上谕,总算松了口气,再也不要担心禁赌阻塞粮饷之道,他急忙跪地,作长揖叩拜道:“太后陛下、皇上陛下,英明善断,胸装全局,微臣万分感激!”“好啦,粮饷的事儿,你看着去办吧,但朝廷也不会不管的!”慈禧太后又一次口谕。“多谢皇太后!”“快起来吧!”“微臣还有要事请奏!”张之洞再次抱拳道。“讲!”“鉴于前方抗法将领短缺,拟请冯子材将军出山,不知可否?”“冯子材年龄大,已经退下来了,不知你能不能请得动他?”慈禧太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仔细一想,只要张之洞出面恳请,冯子材受多大委屈也会出山的,所以马上应允道,“张之洞,你去找他吧,我这里同意!”“皇恩浩荡,多谢太后陛下、皇上陛下!”张之洞激动不已,再次施叩拜之礼,方站起身来。

这时候,翁同龢发完了电报,返回军机处。

张之洞将那份御批转交给翁同龢大人。“皇上,咱们起驾吧!”慈禧太后欠起玉体,对皇上说。“好,就依皇额娘!”光绪皇上亦欠身道。

翁同龢、张之洞撩袍跪安。

慈禧太后、光绪皇上走出军机处。

李莲英朝门外喊道:“太后、皇上起驾回宫!”

站立于门外的侍从、宫女、轿夫都紧张地忙碌起来。

只见慈禧、皇上钻入轿内,穿过御河桥,回宫去了……

精神是最好的特权。张之洞为他请奏的几件事情格外顺利而感到高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作为臣子能够从慈禧太后和皇上那里得到尊重和支持,算得上人格得以承认,精神享有特权。

兴奋之余,张之洞回到自己府中又搞了一次告别家人的便宴,男女老少欢聚共饮。

次日凌晨,满天的星斗还未散去,张之洞携薛福德、王一丁,各乘一匹快马,离开京师,朝广东驰骋而去。

这一天,是1884年(光绪十年)5月18日。

张之洞他们到达广州后,他马上投入两广总督的工作。万事开头难。督任两省比督抚一省更为困难。但是,他做官很有经验,封疆大吏虽说是日理万机,但绝不眉毛胡子一把抓。他到职后,决定抓好吏治、经济、军政、民生等四大项业务,并根据当时的形势,把军政要事放在首位。为了防止地方官民兴师动众欢迎他,他采取秘密进入两广总督公所的方法,尔后悄悄深入两省调查摸底,从而尽快理顺关系,搞好职司分工,全面开展工作。

善于观察才能拥有正确的判断。这是张之洞在多年的从政道路上总结出来的一条宝贵经验。他常跟人说,不要在陆地上判断航船。凡是注意辨别方向的人,才不会迷失道路。因而他不断提醒自己,务实求真,深入实际,自觉杜绝官僚作风。

张之洞走马上任以后,按照抓好军政要事的定位,首先着手整顿和强化广东省的防务。他对玩忽职守的官吏,严肃批评,重赌立即免职。他和广东提督彭云麟一起,连续几天组织军民认真搞好沿海军事工程,使其能够抗拒法军可能的侵扰,并成为广西、云南抗法前线的稳固后方。在调整部署广州及广东沿海各口岸军事防御的同时,张之洞每天早起晚归,吃在阵地,干在阵地,同军民一起抬木桩、扛沙袋、运石头,加快修缮前沿工事。张之洞十分重视调动军民的抗敌积极性,关怀他们,体贴他们。同时,他又令各县设立团防局,组建十团,合计可招募乡勇五千余名。经过这一番调整建设,广东基本建立起军民联防的防御体系。

由于张之洞整天忙碌于军务,穿行于军营,军民们都亲切地称他“张香帅。”并且由广东传遍广西,由广西传遍越南。

作为两广总督的张之洞,在大敌当前的严峻形势下,不仅注意抓好广东的军事防务,而且还要抓好广西的军事部署。因为法越争端日益激烈,直接威胁广西的安危,所以广西前线牵动着张之洞那颗心。

张之洞性情乖僻,生活没有规律,再加上日夜操劳,起居更是无常。他常常夜里办公,撰写奏折或文书,次日凌晨再睡上一觉。他还有一个同他人不一样的习惯,只要不是在大堂上,从来都是蹲在椅子上看书、写字,因而有人说他一举一动像猕猴哩!

一天夜里,张之洞依照往常的习惯,蹲在椅子上思考抗法前线的事情,丝毫没有睡意,时过寅时,他还那么精神。突然,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里踱步。他脑子里浮现一个人,骁勇善战的抗法英雄——冯子材老将军……

冯子材,字南干,号萃亭,1818年8月17日(清嘉庆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生于广东钦州(今属广西)县城沙尾村一个破产的商贩家庭。其祖籍乃在偏远的广东南海县。冯子材的父母多子多女,他在兄弟之中排行第四,因脸色生得黝黑,人们便称他为亚黑四。不幸的是,父母和兄长早亡,他不得不过早地独立谋生。因受家庭商贾职业的影响,他做过小本盐贩,还当过木匠,也为人护送过牛帮,运载货物,往来于钦(州)廉(州)之间险恶的山路上,其间,风吹雨淋,饥饱不定,受尽雇主的欺凌,但也锻炼了胆量。后来,还流落街头,过着朝夕不保的生活。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他毫不气馁,练就一身过得硬的好武艺,并养成慷慨侠义、扶危济贫、嫉恶如仇、不畏强暴的性格。1850年,走投无路的冯子材加入天地会,举起反清义旗。但不长时间,他的队伍就被清军招降了。

1881年,正当法军侵略越南的时候,冯子材主动办团抗法,打败法军。后被大清任命为广西提督,帮办广西军外军务。后来,冯子材因受地方官吏的排斥和打击,一气之下辞去广西提督的职务,卸甲归田,回到故里,过起隐居生活。

张之洞为其惋惜。此人能征惯战,爱国抗法,又非常熟悉广西地理情况,如果要此人下山,那么定能战败法军。想到这里,张之洞忽然精神抖擞,重又蹲在椅子上,提起毫管,刷刷点点,写好奏折,奏请朝廷对冯子材委以重任。接着,又给冯子材写了一封信,请冯老将军再度出山领兵抗法。张之洞放下毫管,“嗖”地一下,跳下座椅,他伸了伸臂和腰,浑身觉得无比轻松,遂又想起临来广东之前曾口头请奏关于起用冯子材一事,慈禧太后满口答应。现在,又加上笔奏,估计这件事万无一失了。

奏折与信件发出后,迟迟不见回音。这让张之洞意识到,办一件大事没那么简单,不下功夫是不行的。张之洞没有坐等,而是带领薛福德一行快骑,驰往广西视察,尔后再专门回请冯老将军。

他们直奔广西前线,来到中越边境,对谅山阵地、镇南关阵地进行了周密察看。

正在视察时,广西巡抚潘鼎新听说总督大人张之洞来了,也急忙乘骑赶来,他没敢像前任巡抚徐延旭那样坐着八抬大轿到前沿。

张之洞在潘鼎新的陪同下,详细勘察了清军隘口阵地,因为这里的攻防备战如何,直接关系到镇南关的守卫。他们只见清军将领王德榜正在指挥士兵们抢修堑壕工事,明显地看出军力不足。

潘鼎新向张之洞大人不住地说困难、倒苦水,现在迫在眉睫的不仅是粮饷不足,最缺乏的是前线统帅。

张之洞告诉对方,他已经奏请朝廷,请冯子材老将军出山,担任前线抗法统帅。

一听张大人要把冯老将军请下山来,重新挂帅,潘鼎新高兴得不得了,连声说:“太好啦!太好啦!”“潘大人,你早干什么呢?”张之洞嗔怨地说,“作为一省巡抚,肩上的担子多重啊,你怎么不知道珍惜人才?”“是,是,下官理应受责!”潘鼎新亦认识到自己对冯老将军挽留不够的过错。但他还是向张香帅作了一番解释,说冯子材是一个耿直人,不论是在军营还是到地方,从不阿谀奉迎、吹吹拍拍,既不属湘(湘军乃曾国藩创建),又不隶淮(淮军乃李鸿章所建),派系不同,自然要受到排挤;朝野上下卿臣皆知,冯子材熬了好多年才当到广西提督,却又因前广西巡抚徐延旭跟他不和,彼此之间还互相弹劾,结果徐延旭占了上风,冯子材一气之下辞去广西提督的职务。

张之洞问潘鼎新现在怎么看冯老将军,还值不值得请回来?

潘鼎新知道他的顶头上司问话目的,是在考验他的态度,他马上向张大人表态,非常愿意请回冯老将军,并且还谈到,于今徐延旭、黄桂兰兵败受挫,北宁失守,相形之下,足以见得冯子材高明多了!

他俩在视察阵地之际,统一了邀请冯子材出山的认识。

夕阳斜下,他们走出阵地。

张之洞认真叮嘱潘鼎新,抓紧修缮阵地工事,密切关注法军动态。尔后,他扳鞍跨镫,抖缰挥鞭,率薛福德等一行快骑,朝冯子材的家乡广东钦州(今属广西)县城驰去……

第九章 威震中外 镇南关大捷

张之洞一行快骑赶到广东钦州(今属广西)县城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他和薛褔德等人在一家小酒馆吃罢晚饭,便又去找了一家车马大店,先是让店主给他们备好草料,喂饲马匹,后又让大伙抓紧歇息,以解决鞍马劳顿。

装着满腹心事的张之洞,顾不得连续数日奔波的疲劳,要在今天晚上去见冯子材将军,可是沙尾村离县城还有30多里路,还得走一会儿哩。当他说出这个想法时,薛褔德不同意,唯恐夜里不安全,并担心他累坏身体。但他执意要去,说完便奔向马厩。无可奈何,薛褔德知道他的脾气,凡是他定下来的事非办不可,只好跑在他前边,去马厩牵马。

他俩手拉坐骑,悄悄地走出车马大店。

星光下,两匹骏马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驰向马尾村。

约半个时辰后,他俩到达目的地。马尾村坐落在一个山坳里,一面靠山,三面是丘陵茶田。全村仅有十多户人家,各家的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看得出多数农户还没睡觉。

山村的夜晚沉静得出奇,人的呼吸声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然而,由于时近夏初,不时地传来山林内的蝉鸣声、鹁鸪鸟叫声,只有它们打破了这山村的沉寂。此时,月亮升起来了。

他俩把马匹拴在村头两棵挺拔而高大的松树下。张之洞让薛福德在这里看马等候,他一个人去见前广西提督冯子材。

山村的宅门几乎全是木制栅栏门,没有那种垒石砌砖的门楼。人们走在街上,就可以一眼看见住户的院心和房舍。这对刚来这个村的张之洞来说,可方便多了,不用找人询问,从门外观察就能猜到冯子材老将军的宅院。

不一会儿,他趁着月光,透过一个栅栏门的缝隙,发现一座又长又宽的院落,只见一位白发长者正在教导两个青年男子演练刀枪武艺。他明白了,那长者是冯子材,那两个小伙子是冯子材的长子和次子,冯子材虽然卸甲归乡,但是那颗爱国之心犹在,别看在这小山村里,夜晚还在习武,无疑这是准备救国救危所用。正如古人所云:白习文来夜习武,报国为民献忠骨。一种对冯老将军的敬慕之情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地喊道:“冯老将军!冯老将军!”

父子三人闻声后,立即停止演练。“冯老将军!冯老将军!”张之洞继续呼喊。“您是何人?深夜到此何干?”长者大声问道。“在下张之洞,特意拜访冯老将军!”张之洞回答道。“啊,总督张大人到了。”长者对他的两个儿子吩咐道,“相荣、相华,快,快去开门,迎接张香帅!”“是!”他俩齐声应道。遂放下手中大刀,朝门口跑去。“请张大人稍候!”长者又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相荣、相华每人打开一扇栅栏门,并说道:“张大人请进!”“多谢二位公子!”张之洞踏进门内,走入院中。

长者急忙迎上前,向张之洞躬身施礼,道:“草民冯子材拜见张大人!”“哎,岂敢,岂敢。张之洞向冯老将军施礼!”张之洞双手抱拳施拜道。“相荣、相华,快过来,拜见两广总督张大人!”冯子材并面向张之洞介绍说,“这是我的长子和次子!”“晚辈拜见张大人!”冯相荣、冯相华急忙跪地长揖叩拜。“快,快快请起!”张之洞上前搀扶,待他们哥俩站起后,又仔细打量一番,赞道,“兄弟俩威武雄壮,真乃将门出虎子也!”“张大人过奖,草民怎敢承此赞誉!”冯子材谦逊而热情地说,“张大人深夜光临寒舍,此乃我冯家祖上的荣耀!”

这时,只见冯子材夫人走出堂屋,喜出望外地喊道:“总督大人来啦,您快到屋里坐吧!”“这是冯老夫人吧?”张之洞走了过去,抱拳施礼道,“在下张之洞,拜见冯老夫人!”“张大人,这怎么行呢?我给您施拜礼了!”冯老夫人举止不凡,大大方方给张之洞屈身施拜。明眼一看,这位提督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

冯子材夫妇将张之洞让到堂屋。

主宾落座后,相荣、相华兄弟俩忙着给张大人沏茶倒水,还端来香蕉、柑橘等水果,之后他俩转身退了出去。

冯子材知道张之洞的来意,专门为了广西防务请他下山,但他故意岔开话题,询问广东防御体系的状况。

张之洞告诉他说,广东防务已见成效,基本建立起来了;现在,广西防务存在着危机,前线将士正在抢修隘口工事,法军已占领越南北圻,步步北进。

嗨!没想到张之洞这位总督大人三言两语又拐到主题上来了,可能还是要请他下山。他一听广西前线出现危机,焦急地问道:“前方危机到什么程度?”“法军已经占领北宁,接替你的新任广西提督黄桂兰服毒自杀了。近日法军又在蠢蠢欲动,准备占领镇南关!”张之洞心里尤为惦挂前方战事,不得不和盘托出。“张香帅,您深夜来我冯子材寒舍,必有重命相托,为何不直言相告?”冯子材激动地站起身来,询问道。“冯老将军,您多年从军,带兵有方,战功赫赫!”张之洞亦欠身赞道。“往事不足挂齿!”冯子材摇了摇头,说。“我这是,总督夜访老提督。然见冯老将军,银须白发尽如霜,之洞不忍开口啊!”张之洞本来心急如火,求贤似渴,但他却以这种尊老爱贤的姿态,前来搬兵求将。“哎!大帅尽可开口,我冯子材绝对服从命令!”冯子材英雄气概不减当年。“萃亭(乃冯子材号)……”冯老夫人一见丈夫表态坚决,想善意劝止,但考虑不会管用,所以也就没往下说……“冯老将军,我临离开京师之前,曾面见圣上,奏请皇太后、皇上,邀请您出山,再任广西提督,太后已经允奏。所以,我才进山拜求于您!”张之洞说完这通话后,方下达命令,“冯老将军,我命你帮办广西军务,负责指挥广西前线抗法战争!”“遵命!”冯子材抱拳搭躬,激动难抑地,“明天一早,我就带领我的长子相荣、次子相华赶到广西前线!”“广西前线有关事宜,您可与广西巡抚潘鼎新商量。广西前线军事指挥,由您一人做主;粮饷问题,我来帮助解决!”张之洞为解除冯子材的后顾之忧,一一做了交代。“好,全靠大帅鼎力支持,广西前线一定会胜利在望。老夫愿舍阖家性命,保卫广西边陲安宁!”冯子材被总督大人的一番话感动着,这才是为知己者死呢!“张大人,我同意萃亭的决定——挂帅出征,并让我的两个儿子相荣、相华跟他们的父亲一起上前线,把法国鬼子打回老家去!”冯老夫人听了张之洞总督同丈夫的热烈交谈,心内受到无比触动,情绪激昂,当即表态。“好,好,说得太好啦!冯老夫人深明大义,忠君爱国,必留芳百世矣!”张之洞被冯子材全家人感动着,更被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深深感动着……“相荣、相华!你们俩快进来!”冯子材朝门外喊道。“是,听见啦!”一直站在门外的相荣、相华,对堂屋内张大人父母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俩步入堂屋后,亦向张之洞施礼表态道,“张大人,您受累了!我们一定听父帅的指挥,坚守阵地,奋勇杀敌,保卫疆土,视死如归!”“我大清有如此壮士,何愁大败法军!”张之洞抗法的信心越来越足,似乎胜利就在眼前。“张香帅,您就等着抗法捷报吧!”冯子材抗敌决心更大,老当益壮,豪气冲天。“好!好!我相信!冯老将军、冯老夫人,请您们多加保重,咱们分头准备吧!”张之洞叮嘱一番后,遂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该回县城了!”“大帅,天黑夜深,您如果不住下的话,那么就让相荣、相华送送您吧!”冯子材亦起身关心地说。“冯老将军,请不要挂念,侍卫正在村头看着马匹,等候于我!”张之洞转身走出冯家宅院,同他们全家告辞,便大步流星地朝村头走去。

一直站在两棵松树下面等候的薛福德,一见张之洞快步走来,便赶忙解缰牵马向前,担心地问道:“张大人,怎么样?冯老将军同意了吗?”“一切顺利!”张之洞牵过自己的骏骑,扳鞍跨镫,“回城!”“是。太好啦!”薛福德亦飞身上马。

两匹骏马载着它们的主人,腾蹄跃起,飞离山村,沿着临来的道路,向钦州县城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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