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智慧(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02:04:30

点击下载

作者:林语堂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中国的智慧

中国的智慧试读:

序言

如今,到了东西方必须互会的时候了。如若在《晨报》上看到温德尔·威尔基星期五还在重庆,下周一已经回到了美国,说是回来度周末。这简直就像变魔术一般,真会吓人一跳!不管战后的世界采取何种合作形式,我们都能够肯定一点,就是东西方将会密切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相互依赖。19世纪世界政治解体之后,在盎格鲁—撒克逊、俄罗斯和东方文化的适宜环境里必将形成一个新世界。《中国的智慧》就是要努力去解开东方的一些神秘之处,特别是要洞悉中国人的视角——在中国本土文学和哲学中透现出来的看待事物的一些最根本的方式。

我们谈到中国文明时,一般的印象往往是:中国文明是人性的、理性主义的且易理解的文化类型。总体而言,中国人的特征是人文主义、非宗教和非神秘主义。这种看法只在一定程度是正确的。我完全同意其人文主义的观点,但我不赞同非神秘主义的看法,因为任何有着宽广深厚精神根基的文化在一定意义都是神秘的。如果说“非神秘主义”指的是现代对机械论和物质主义事实的奴性的、肤浅的崇拜,这些事实被人精确观察、系统罗列,似乎可以自圆其说,这是当今占上风的思维类型,那么我必须驳斥中国文明竟然降至如此低下的地步。事实是,任何知识分支,无论是研究岩石和矿物质,还是研究宇宙射线,只要一触及什么深度,都会碰到神秘主义。看一下亚历克西斯·卡雷尔博士和A.S.埃丁顿吧。19世纪肤浅的理性主义天真地以为,“草叶片是什么”的问题可以把草叶片看做纯粹的机械现象给予充分的回答。当代的科学态度认为这样不可。自从沃尔特·惠特曼用他那深刻的神秘主义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还没人能够回答它,现在没有科学家敢于回答它。我们记住,在那种神秘主义和对宇宙的机械观不信任之中,惠特曼是中国式的。我坚信,当代科学的进步正在迫使现代思想朝着深度的方向发展,朝着机械和心灵、物质和精神的新综合方向发展。

在审视中国思想时,人们为它在风格和方法、价值观和目标方面与西方的巨大差距感到震撼。因为,中国哲学是什么?中国有哲学吗?有像苏格拉底和康德的哲学那样,以逻辑为基础,推理中肯切题的知识哲学或现实哲学或宇宙哲学吗?答案是骄傲地说“没有”。这是全部要点。就任何系统化的认识论或形而上学而言,中国得从印度进口。系统哲学的气质只是不在那儿,而且只要中国人还是中国人,那就不会在那儿。他们太理性了,不会具备这样的气质。人类生活的大海永远包围着中国人思想的海岸、逻辑学家的傲慢和荒唐、“我完全对,你完全错”的假定,这些不是中国人的过错,不管他们可能有什么样其他的过错。中国哲学家的语言正是百姓的市场俚语。中国只是缺乏学术术语,那是美国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的所爱,且对构建任何无懈可击的学术理论都非常必要。西方科学家运用这种术语,在其周围建立起远离人类生活的学术堡垒,这是现代最令人惊奇的知识现象。我注意到,普及科学的科学家,用普通人看得懂的语言著述的科学家,有一种失宠于皇家学院的趋向。在中国,没有大学哪位教授会把“灯光熄灭”叫做“照明终止”,然而,要是没有这种学术术语,我们显然建立不起系统哲学来。像爱默生那样,中国学者使用像“灯光熄灭”这样的词语、谚语和类比。中国的哲学家就像一位潜入水中的游泳者,但必须很快又浮出水面。西方哲学家就像潜入水下的游泳者,对自己永远不浮出水面而颇感自豪,同时对自己的深度非常满意。

一般而言,读中国哲学家的作品就像读爱默生一样。埃贡·弗里德尔对于爱默生的方法和风格的描述可以作为对所有中国哲学家的完美描述。“他的命题,就在那儿,毫无准备,无可争议,像从雾蒙蒙的深处出来的水手的信号。”“他是一位绝对的印象派,在风格上,在气质上,在思想上,都是如此。他从不以确定的逻辑或艺术形式提出自己的思想,而总是以一种自然——通常是偶然的顺序,这是在他脑海中存有的。他只知晓临时的观点、暂时的真理,他从不把一个词语、一个句子或一个思想牺牲给整个结构。像‘内容的顺序’、‘序言’、‘过渡’这样的东西对他而言并不存在。他开始阐发这种那种的观点,我们认为他将把思想系统化地编织开来,从各个方面阐明之,防御它遭受到的各种可能的攻击。但是,就在他思想链的中间,某个格格不入的画面或明喻、警句或一瞥突然击中了他,然后主题便围绕一个崭新的轴心转动。他称自己的文章为顺便的思考,但他所写的东西都可能有这样的标题。”

因此,中国对哲学的独特贡献是不相信系统哲学。我承认这肯定会使许多大学二年级学生感到沮丧,因为他们非常急于拥有没有漏洞且特别能够防御各种可能攻击的系统。他们希望可以说,罪犯要么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形成的,要么是后天形成的,不是天生的,而且他们还希望能够证明之。中国人的回答是,地球上没有这样无懈可击的系统,而且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系统只存在于那些幻想破灭、按照逻辑推论的蠢蛋脑海里。

进一步而言,中国人可以反问一个问题:“西方有哲学吗?”答案显然也是“没有”。我们需要一个生活的哲学,但我们显然没有这种东西。西方人有成吨的哲学是法国、德国、英国和美国教授们撰写出来的,但他们想要哲学的时候却找不到。事实上他们也很少想要。我们有哲学教授,但没有哲学家。提及当代美国哲学时,人们会想到怀特海德教授。但是,怀特海德教授的哲学跟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事实是,现代的巨大科学知识正在瓦解和堕落,结果哲学本身已经成为物理学或生物学或数学的一个分支。当有人在科学、哲学和宗教大会上宣读厚厚的论文,试图把现代知识连接起来时,却碰到了这样的术语:“目标”、“工具”、“程序”,“决定性因素”和“过程”,这时人们对科学、哲学和宗教应该再联合起来产生一种本能的不信任。

我们的世界正飞速地来到一个世纪的末尾,现代的知识世界亦是如此。思想世界肯定正在走向碎片,因为我们的传统价值观不见了。这给我们带来了东西方哲学的第二个差异,即方法和价值观上的差异。的确,我们今天拥有的东西,看起来似乎都是精确观察、系统罗列的事实。我们的道德价值观已经消失殆尽,消失的方式非常奇怪,我将试图加以解释。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方法——价值观的方法和事实的方法——之间存在确定无疑的差异。令人惊奇的是,这一差异由东西方的交往而引起。它让西方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中国人没有精确感,尤其是事实和数字。也别指望让两个中国人就两个邻镇之间的英里数或人口达成一致意见。同样地,中国人不能明白为什么粗略的思想还不够。它也让中国人有一种同样奇怪纳闷的感觉,西方作家要不侃侃而谈进口到美国的鸡蛋或黄油的比例,或是阿比西尼亚棉纤维的毫米数,或是以图表形式表示损失的数以百万计的工作时间,他们就不能往杂志上投一篇文章,使之为人接受。一个更为可恶的证据是政治家的普遍看法:像第二前线这样的问题可以由“军事”领导们解决,他们拥有“所有的事实”,但对道德、心理和政治问题却没有任何判断。要是中华民族曾经遭受过这种统计上的欺骗,那他们可能永远不敢拿起武器反抗日本军队。以下表明了中国人对于事实的无知。有位中国学者认真地写道,人的心脏是长在胸腔的右边。他的方法可恶——他不可能用自己的手摸到心脏。另一方面,中国人可以回来说:“心脏在右边还是左边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切开,你肯定要看到;不切开,你对它毫无办法。一般说来,即使你确实切开了,你对它也毫无办法。”西方人会回答说:“噢,是的。不过我们想科学和精确些,弄清楚心脏在哪儿。”中国人又会说了:“你弄清楚心脏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你的心放在合适的地方。”这简直是代表了事实法和价值法之间的区别。H.G.韦尔斯认为我们可以用他的“世界大百科全书”计划来重新聚合知识,这时他在遭受现代科学的事实崇拜。他似乎认为,数据收集和系统性表述给予科学家上帝般的智慧,事实就像冷漠的数字,人的大脑犹如加减法的机器,如果你把所有的事实都放到机器中去,你会自动地抽取正确无误的答案,这样这个世界将会得到拯救。这一概念的愚蠢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并不缺乏事实,而是事实太多了,缺乏判断。

中国人文主义,即儒学,集中关注人类的价值观。直到意识到方法上的巨大差异之后,西方读者才会觉得令人失望。儒家排除了物理结构和形而上学,集中于人类关系的价值。有关人类关系,我们发现的东西不但不多,而且似乎很少。但儒学认为,有本质知识和外部知识。外部知识是事实世界,本质知识是人类关系和人类行为的世界。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从儒学观点来看,少可能是非常多,多可能是非常少。因为中国人文主义的本质是根据人类动机心理学,通过对于人类价值的正确评判,来研究人类关系,其目的是我们可以作为理性的人那样行为。这就是全部,但它可能意味着很多。儒学的观点,政治必须隶属于道德,政府是随波逐流的权宜之计,法律是秩序的肤浅工具,警察是道德不成熟的个体的愚蠢发明。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只有通过教育和修养,通过礼仪和音乐的熏陶而获得的道德秩序感,才可能形成行为带有尊严和自尊的道德成熟的个体。获得社会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手段的概念与西方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学者的概念南辕北辙。“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同时出现了整个西方社会和政治哲学结构的对跖点。儒学对于任何文明的最终检验是这个文明是否产生了好儿子、好兄弟、好丈夫、好朋友和好人,他们拥有犀利的敏感性,最渴望别伤害他人的感情。也许,这可能是文明的最后结局。也许不是——我们怎么知道呢?或许,对于二十五世纪的人而言,我们今天作为个体和民族的社会行为似乎非常粗野。也许,在二十五世纪的人看来,今天的一些所谓的世界领导人可能只不过是一些带有部落思想的野蛮人,就像今天的我们看待迦太基统帅汉尼拔一样。同时,自我欺骗不得不进行下去。

但是,如果我们告诉自己说,目前知识的分离和价值观的崩溃需要重新建立一些人类价值观,但我们不知道怎样开始才好。研究任何类型的人类价值观的方法、技巧和哲学基础不在那儿。只要机械的技巧和物质主义的方法依旧是大学教授的主导思想,那么,这样的价值观显然是重新发掘不了的。我说的“物质主义”并不是指满脑子想着物质进步,这是对西方世界的著名指控。我举双手赞成物质进步。我的本意是说科学物质主义作为一种方法、一种技巧、一种视角,已经毫无希望地使欧洲的人文学陷入了瘫痪状态,使它陷入了完全的嘈杂与混乱之中。

如果研究一下人文学教授是如何从他们的道德堡垒开始溃退,然后因为惧怕善恶的区别甚至任何的道德情感而逃遁,他们是如何生活在对立场的极度恐惧之中,从而把自己的大脑训练为客观地把任何事物都视为有待去分析、解释和比较的机械现象,他们又是如何最终成为道德蝙蝠,放弃所有的道德判断,害怕道德就像惧怕毒药那样,最终厌恶人类的自由意志,成功地消除掉自己的学术良知,这样的研究将会非常有趣。联合神学院的系主任为《财富》杂志撰写了一篇文章,讲了一件非常典型且意味深长的事情。他邀请一位从事科学研究的同事在学生早祷会上讲话。这位科学家拒绝了,他给出的理由是他的王国是精确的知识。因为善恶问题就其本性来讲不能在精确的知识框架之下进行分类,而且上帝本身也不可能降至数学公式的地步,所以善恶超出了教授的范畴。像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因为,不管你怎么认为,上帝和撒旦是永恒的确实存在。但是,因为没办法通过百分比或统计表的形式来解决善恶问题,所以这个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还得搁置一边。

如果研究一下科学物质主义对人文学的侵蚀以及人文学被教授的虚假直觉引入歧途而仿效自然科学的技巧和设备,这样的研究将会非常有趣。对于岩石和矿物质,甚至于我们动物朋友的客观研究,可能没有什么道德良知在里面,因为自然科学只要求客观性和非道德的学术态度。科学方法被偷用于人文学时,天真的想法是我们开始使人文学成为真正的科学,那个非道德的客观方法随之而来。但是,在自然科学中,公正性被认为是美德,而在人文学科中,它是而且一定是罪过。因为研究的对象和数据的性质不同,建立于这一基础之上的人文学一定是不真实而且不充分的。所有的人文学科都是伪学科,只有在比喻的意义上,它们才可以叫做科学。我明白,不仅有智力测试,用来处理特别主观的事情,比如“社会意识”和“个人魅力”,“男性化”和“女性化”以及“性格力量”,而且在某一体制甚至于一台机器里都有,在这样的机器里,只消把一个人的答案塞到机器里就可以得到其智力的准确百分比,机器把这一切都给做了。这只不过是教授们对本意良好的机制赋予者所开的无赖玩笑罢了。

大约19世纪中期开始,由于自然科学声望的飞速提升,人类研究的所有分支都开始自诩为“科学”。“有机物”、“自然法则”、“起源”和“进化”这样的术语应用到了文学和历史研究之中。奥古斯特·科姆特把他的新社会学叫做“社会物理学”,把社会称为“一种有机物”,开创了这一风气的先河。他说的“社会是一种有机物”是什么意思,谁也搞不清。甚至在文学和社会学研究中,也存在名副其实的“本质法则”狂欢。泰恩把它们应用到文学史,马克思应用到经济学,左拉应用到小说,甚至把他的文学和传记研究叫做“灵魂科学”。不过,没必要再回溯到历史中去谈这一现象,现代就有许多此类例子。J.B.沃森博士一天作出了惊人的发现,有可能不用思想和感觉就可对人的思维进行研究。他认为,他正要使心理学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采用的方法是消除掉中世纪术语,如“意识”、“意志”、“情感”、“记忆”和“知觉”,把心理学局限于机械冲动和反应的衡度。他的灵感显然来自他对动物心理学的研究。一个世纪发展的结果,人们只需想想西奥多·德莱塞关于人的观点,他把人视为一种化学合成物、一个落入陷阱的动物,在盲目的机会、盲目的冲动和驱动以及无道德责任的巨大混乱中四处走动。我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可以证明,由于侵蚀我们的文学和思想的科学物质主义产生的直接后果,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碎片。人文学教授已经降低到了发现机械法则统治人类行为的地位,而且,越是证明“自然法则”的森严就越能证明意志自由是一个假想怪兽,教授的智力愉悦就越大。因此对于历史的经济阐释,是把历史设想为决定主义者的牢笼,把人设想为关在里面的二足动物,在笼子里朝食物的方向走去。马克思当然以他的“唯物主义”和历史机械观而自豪,因为科学唯物主义一定意味着决定论,决定论一定意味着绝望。因此,我们这个时代最受钦佩的精神——不是最伟大但是最时尚——是悲观主义,这绝非偶然。我们国际上的混乱建立在哲学绝望的基础之上:波德莱尔的绝望、于斯曼的绝望、哈代的绝望、德莱塞的绝望、T.S.爱略特的绝望、普鲁斯特的永恒遗憾、塞缪尔·巴特勒、迪安·英奇和奥尔德斯·赫胥黎的轻度悲观主义,还有毕加索、立体派、超现实主义者、弗洛伊德的暴力绝望。只有像沃尔特·惠特曼这样的强健大脑没有受到科学精神的折磨与生活和伟大的人性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样的人可以在普通人身上保有巨大的爱和信任。说新英格兰文化的花朵跟中国的特别相近,这非常有趣。惠特曼的神秘主义和他对血肉人性的爱,罗素的和平主义和乡村理想,爱默生的洞察力和机敏智慧。这朵花不再盛放了,因为工业主义精神粉碎了它。

然而,因为方法和材料的差异,人文学的这种伪科学自然主义一定永远不会充分,而且令人悲哀。把母爱追溯到卵巢,从人类生活的本性上看,一定不会充分,而且事实上是这种伪科学的一个最邪恶的谎言。老母鼠在注射卵巢分泌物时确实恢复了母爱的魔力;但人类的母爱除了相当短时间的哺育之外,还必须依赖其他东西——每天的亲子交往,也许有常见的贫困挣扎、记忆力的储存、语言习惯或一些根深蒂固的怪癖,使儿子对母亲很眷恋,母亲对儿子也很亲近。老鼠的母子关系并没有这个时期。那没有卵巢腺的父亲怎么样呢?他怎样爱自己的孩子呢?科学必须永远弃绝下面的可能性,即证明在母亲孕育孩子时期,父亲会产生任何特殊的分泌物。同样,男女之间的爱情价值论也被这种科学破坏了,开始是把爱情和性爱混为一谈,后来就只是以性爱来阐释爱情了。爱情已经从它的显要地位给废黜下台。这一点我们得感谢弗洛伊德们:心灵与身体的隐私不再;心理史的学生已剥开了无花果叶,驱散了所有的神秘,把赤裸颤动的灵魂送到食器洗涤处,洗手间成了公共画廊;他们已经愚钝了爱的魔力,把浪漫的美酒变酸,摘下骄傲的羽毛,露出赤裸的眼光,至高心灵的内心圣所,从他的坛上罢黜,为显贵的力比多加冕。

我们的人性观已被歪曲和贬低。底线已经给淘汰出了人类宇宙,结构也招架不住了,有些东西必须打碎。必须从现代知识的碎片里建立一个新世界,东西方必须构建在一起。

在每部分序言中,我对中国部分的不同选篇分别进行介绍。道教和佛教在本书中得到了很好的表述。我在这儿想说的是,对于这个好斗的现代世界的即时问题而言,读老子的著作要比读孔子的著作更为重要。我自己不得不作了许多新译,包括翻译老子的《道德经》。了解《尚书》和《孟子》对于理解中国民主思想非常有必要,而西方对此知之甚少。但在家书和谚语中,特别是在《浮生六记》中可以发现中国文化的真正精神,可能具有同样的启迪作用。因为“中国文明的精神是什么?”这一问题的答案要在《浮生六记》里找到,在中国人生活的画面中找到。中国人的生活不是中国思想家认为的生活应该那样度过,而是普通人所过的那种真实生活。《浮生六记》,还有《中国诗人家书》,使我们可以近距离地一窥中国人的生活。《浮生六记》很有价值,因为这是自传而非小说,是一位中国人为中国读者撰写的。中国人家庭生活的美丑在这儿,书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是中国精神的根本气质,其抗争、其渴望、其屈从、其生活道路上的随意几瞥都在这儿,这是一位接受过中等教育的普通中国人真诚记录下来的,尽管他的绘画或他作为商业旅游者的小职业并不太成功。

第一部分 中国的玄学

老子《道德经》

序言

我个人认为,整个东方文学中最该先读的书,应该是老子的《道德经》。如果有哪本书可以说本身为我们阐释了东方精神,或对理解中国人的行为特征非常重要,包括实际上“那些隐秘的方面”,这本书就是《道德经》。因为老子的书包含了世上第一个清晰的隐匿哲学,它的教义有大智若愚,大胜若败,弱即为强,隐匿的强处,向对手让步之益以及争权夺利之害。实际上,这本书阐释了中国社会行为和个人行为中可以看到的任何成熟内容。谁要是把这本书读透了,那么他会自动获解中国人的习惯和做法。再进一步而言,谁要是问我在东方文学和哲学中可以找到什么解毒剂,去疗治这一论争的现代世界那根深蒂固地笃信武力和斗争可以获取权力的念头,我会说出大约在2400年前写就的这本“五千言”小书的书名。因为老子(大约生于公元前570年)有能耐让希特勒和梦想统治世界的其他人显得愚蠢可笑。我认为,现代世界的混乱是因为生活节奏哲学或者任何与其相似的遥远思想的完全缺失,而这些内容可以在老子和他出众的门徒庄子那儿看到。再说,如果有哪本书提出反对现代人五花八门的活动和无用的忙碌,我又会说是老子的《道德经》。这是世界哲学中最深刻的书籍之一。

这本书寓意简单,其中十几个思想以洗练精辟的形式反复重复。简言之,其思想为:生活节奏,世界现象与人类现象的统一,返璞归真的重要性,过分统治和干涉人的俭朴生活的危险,无为即“不作为”教义——最好阐释为“不为”,正好等同于“放任主义”(lassez—faire)一词,灵的普遍影响,谦卑、宁静和平和的教导以及武力、傲慢和骄横的愚蠢。要是把生活节奏读懂了,那书中其他所有内容都可以读得明白。老子的思想深刻明晰,神秘实用。

本书中一些最大的悖论有:“不敢为天下先(67)。”“大巧若拙,大辩若讷(45)。”“其出弥远,其知弥少(47)。”“抗兵相加,哀者胜矣(69)。”“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31)。”“战胜以丧礼处之(31)。”“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67)。”“既以与人己愈多(81)。”“报怨以德(63)。”“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48)。”“知者不言,言者不知(56)。”(关于放任主义)“治大国,若烹小鲜(60)。”事实上,整部书都包含这样的悖论。

自公元前二世纪以来,传统上,《道德经》分为两部分。事实上,原来的集子包含各种各样的警句,如果读者读到不同篇章的发展和关系,就可以看到甚至连篇章的划分也不是最初的。(《道德经》最近一些版本已经不分章节了。)总体而言,可以进行粗略的划分。第一章至第十章描述一般教义特征;第十一章至第二十章阐发了无为教义;第二十一章至第二十八章讲到“道的模式”,是最具神秘主义的章节;第二十九章至三十一章对于使用武力发出了有力的警告;第三十二章至三十七章讲到生活节奏。第二编,第三十八章至四十九章强调柔弱、简朴和宁静。第五十章至五十六章跟养生有关。从第五十七章起,主题更为具体。第五十七章至六十七章明确劝告对人类事件的控制和管理。第六十八章至六十九章又触及战争和隐匿。第七十二章至七十五章有老子关于罪与罚的名言。最后六章即第七十六章至八十一章,又给出一些关于弱的强处的一般原则,第七十九章是有关和解的适当建议。事实上,如果和平大会上的代表团必须阅读关于战争与和平的章节的话,那我们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对于大国和小国(第六十一章)的建议似乎也很完美。

一般来说,每章开头是个悖论,以一些平行句式展开,以“故”字开头,采用平行句式展开。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何使用“故”这个字,因为西方读者经常认为它放错了地方,看不出文中有真正的逻辑关联。然而,应该清楚的是,中国的逻辑既是不确定的,又是同步的,而不像西方逻辑那样是确定的、排他的和连续的。因此,原因可能是结果,结果可能是部分原因,这通常更为接近真理。中国人的因果并不是连续的,而是同一真理的平行方面。在中文里,“故”跟“因”几乎难以区分。老子、庄子和中国许多作家都是如此。我们对因果的区分难道不是显得有点孩子气吗?如果试图去找当今战争爆发的原因,将会发现许多关于这种原因逻辑的东西。

老子的文本已经有许多有益的批评和校订,特别是俞樾、王念孙等人的文本复原。另一方面,关于当代中国著作家所作的词语和段落的转换和章节重分,也有许多无用的争论。这些校正和替代似乎是从小学校长批改学生作文的艺术而来,为了达到似乎更好的风格效果,这儿去掉一个重复,那儿换掉一个句子。平行结构似乎必须一块放在一个段落里,而且一定不能在书中另外一处出现。任何一位好作家都明晓这样的事实:一篇好文章永远不会遵循校长的提纲,而且在文章思想的基本统一之处,编辑可以掉换一下句子,把它置于另一文章的适当位置,使自己感到满意。而这种校正在古代作者的文本复原上毫无地位。在这方面,我是个“保守主义者”。

因此,认识到这种章节划分并非原初,我还是遵循把《道德经》分为八十一章的保守划分法。这些批评家另一个有趣的缺点是假定这些分法是原始的,然后抱怨说章节缺乏“行文一致性”。当今老子文本的存在形式相当令人满意,因而这样的掉换和重分毫无必要。我并非毫不犹豫地遵循甚至最著名的王念孙复原文本,因为该本并没对悖论之处进行修改完善,而是拿掉了事。传统文本有“良器者,不祥之器”这句话,王相当好地证明了“良”是另一词的误写,就好像英语的连接副词“于是”一样。但正是因为“良的”东西就不是“不祥的”,而去问悖论大师老子怎样表达“良器者,不祥之器”,这简直愚蠢至极。

因为《道德经》一书很薄,在中文书中,老子是翻译得最多的。我已见到九个德文译本,包括亚历山大·乌拉尔(因瑟弗拉格)极棒的译文。英语有十二个译本,译者是E.H.帕克、湛约翰、M.E.雷诺兹、保罗·卡勒斯、德怀特·戈达德和魏涛、翟林奈、伊莎贝拉·米尔斯、《智慧的圣地》的“编辑”胡策林、沃尔特·戈伦·奥尔德、约翰C.H.吴和阿瑟·韦利。最后提到的两位译者最优秀。我翻译成英文时,从韦利和米尔斯的译文那儿得到了最大的帮助。但我发现有必要重译一下。老子的风格洗练精辟,行文简洁刚健。我试图保留其洗练精辟的风格以及句子节奏,但没有保留许多段落中的押韵。翻译是寻求确切词语的艺术,在找到确切词语时,可以避免拐弯抹角说话,风格也得以保留。翻译也要求一定程度的愚蠢,最好的翻译是愚蠢的翻译,不越出常规而寻求“出色”的阐释。老子“知其雄,守其雌”的建议一直是我的原则。因为只有蠢人才忠诚。许多译者对词源方面单个词语进行了不应有的错误强调,正如初学外语的人过分强调单个音节一样,一是因为不熟悉造成的,二是因为不流畅引起的。我给出了脚注,主要目的是使文本的意义更为确切清晰,因而没有任何附加评述。原文没有章节标题,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我都给加上了标题。《道德经》林语堂 英译

第一编 道的法则

一、论常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二、相对概念的兴起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三、为无为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四、论道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五、天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六、谷神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七、他生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八、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九、砥砺才能之害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十、抱一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十一、器物致用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十二、自然之欲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十三、荣辱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则可寄于天下;爱以身为天下,乃可以托于天下。十四、古始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皎,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十五、古之善为道者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十六、知常道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十七、太上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十八、大道废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九、见素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二十、我与众人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二十一、道的显现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二十二、争名之害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二十三、同于道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二十四、余食赘行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于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二十五、宇内四大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六、持重守静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二十七、袭明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二十八、守雌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二十九、不可为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三十、不以兵强天下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三十一、不祥之器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三十二、道如江海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与江海。三十三、自知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三十四、大道泛兮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三十五、道之平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三十六、生活节奏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三十七、天下安定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第二编 道的诠释

三十八、堕落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三十九、互补而统一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一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正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穀,此非以践为本邪?非乎?故至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四十、反者原则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一、道家品质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德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四十二、强梁者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四十三、天下之至柔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四、知足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四十五、清静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四十六、走马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四十七、求知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四十八、无为取天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四十九、百姓心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五十、摄生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措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五十一、玄德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五十二、袭常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习常。五十三、盗夸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五十四、身与邦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五十五、赤子之德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五十六、贵贱之上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五十七、治国之术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八、其政闷闷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五十九、节用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六十、治大国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六十一、大国与小国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六十二、善人之宝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六十三、难易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六十四、始终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六十五、大顺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六十六、百谷王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六十七、三宝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六十八、不争之德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六十九、隐匿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七十、不我知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七十一、病患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七十二、惩罚论(一)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七十三、惩罚论(二)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七十四、惩罚论(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七十五、惩罚论(四)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七十六、坚强与柔弱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七十七、张弓

天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七十八、莫柔弱于水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七十九、和解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八十、小国寡民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八十一、天之道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玄学家和幽默大师庄子

序言

追随耶稣的是圣保罗,追随苏格拉底的是柏拉图,追随孔子的是孟子,追随老子的是庄子。在以上四种情形中,前者是真正的老师,要么什么书都没写,要么著述颇少,后者则开始发展学说,并撰写了漫长深邃的论著。庄子约卒于公元前275年,跟老子的生卒年月相差不到两百年,严格意义上与孟子生活在一个时代。然而最奇怪的是,尽管这两位在著作中都提到了当时其他哲学家,但谁也没有在自己的著述中提及对方。

总体而言,庄子一定被认为是周朝最伟大的韵文作家,就像屈原被视为最伟大的诗人一样。他拥有这一地位是基于他杰出的风格和深邃的思想。这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尽管庄子可能是孔子最大的诽谤者,对墨子而言,他又是儒家思想的最大对手,但没有哪位儒家学者不公开或私下里钦佩他。公开不赞同他思想的人却把他的著作当做文学作品来拜读。

也不能真说一位纯粹的中国人会很不赞同庄子的观点。道教并非中国的一个思想学派,它是中国思维以及中国人对人生和社会的态度的深刻本质特征。道教具有深度,而儒学只有主次观念;道教对中国诗歌和想象力的丰富简直难以衡量,并为舒适闲散、热爱自由、诗意漂泊的中国人灵魂赋予哲理性的钳制。它提供了唯一安全、浪漫的方法,把中国人从刻板压制的儒家传统约束中释放出来,使那些人文主义者人性化。因此,中国人要是成功了,他总是儒家;要是失败了,总是道家。正因为世上之人失败者多于成功者,还因为所有成功人士都明白,尽管自己成功了,但在深夜反省自身时却总是蹩脚踌躇,所以我相信道家思想往往比儒家更为奏效。就连儒家学者只有明白自己并没有真正成功时,也就是遵循道家智慧时,他才算成功。伟大的儒家将领曾国藩在早期生涯中遭受失败了,只有在一天早上他带着真正的道家谦卑认识到自己“不善”,把权力给予手下,这时他才开始成功。

因此,庄子之所以重要,在于他是第一位完全发展了老子隽语中所包含的道家生活节奏观。中国其他哲学家主要关注政府管理和个人道德的实际问题,庄子不一样。他在佛教到来之前,为中国文学赋予了唯一的形而上学。我肯定他的神秘主义会让一些读者着迷,而把另外一些读者排斥在外。其中有些特征,譬如摒弃自我的思想、静思以及“见独”,表明中国这些本土思想是怎样成为禅教发展的后盾的。人类知识的每一个分支,即便是研究地球的岩石和天空的宇宙光线,一触及任何深度,便会碰到神秘主义。而且,中国的道教似乎越过了对于自然的科学研究,仅仅是凭借洞察力也得出了同样的直觉结论。因此,毫不吃惊,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庄子在所有标准的相对性上观点一致,他们的观点肯定一致。唯一的不同是,爱因斯坦承担了更为艰巨——对中国人而言——更为愚蠢的数学证明工作,而庄子则提供了这一相对论的哲学重要性。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西方哲学家迟早一定会把这一点发展出来。

还要说几句庄子对孔子的态度。任何读者都看得出来,庄子是最伟大的历史浪漫家之一,因而接受他讲述的孔子、老子或黄帝的逸事,一定得像接受他讲述的云将与鸿蒙的谈话或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的逸事一样。显然还须这样理解,庄子是一位幽默大师,带有异想天开且相当丰富的奇思怪想,带着美国式的夸张和矫饰的嗜好。因此,应该把庄子解读为一位幽默作家,明白他深刻时非常浅薄,浅薄时又非常深刻。

现存的庄子文本有三十三章,其中混杂着哲理探讨和逸事或寓言。对儒家攻击最厉害的那几章(这儿没有收录)已被认为是伪造,有些中国“文本批评”甚至认为除了前七章外,其余全都是伪造。这很容易理解,因为谈论伪造是现代中国的时尚。尽管可以放心,这些“文本批评”是不科学的,因为它们中很少有哲学批评,而只是包含了关于风格以及庄子是否拥有足够的修养,以温和优雅的方式抨击孔子的观点。(参见本人撰写的《尚书》长篇序言中此类“批评”的范例。)这些批评只指出了一两处年代误植,这可能是因为后来的插语造成的,其余全部是主观性的断言。就连对风格的评价也有错误,至少在插语和完全的伪造之间应该作出区分。庄子最优秀的一些文章显然不在前七章,批评家甚至还没有想到要说明一下还有哪位能撰写出这样的思想。大部分人认为关于窃贼哲学的最雄辩论述是伪造的,但没有理由肯定这不是庄子的著述,庄子与“君子”关系不大。另一方面,我认为,后人在极为松散的章节结构中,随意添加了不同的逸事。

我这里挑选了十一章,前七章写得最好的章节除了一篇外,其余都收录在内。除了一个小小的例外,这些章节全部译了出来。哲学上最重要的是有关“齐物论”和“秋水”的章节。“骈拇”、“

马蹄

”、“

胠箧

”和“

在宥

”这些章节属于一类,主题是对文明的抗议。最雄辩的抗议出现在“胠箧”中,而最具道家特色的是“在宥”一章。最具神秘主义并含有深刻宗教性的文章是“大宗师”,写得最优美的当属“

秋水

”,最奇异古怪的是“德充符”一章(典型的“浪漫主义”主题)。最令人愉悦的可能是“马蹄”,最令人着迷的是第一章“

逍遥游

”。在本书“古代哲学家寓言”部分,可以看到其他章节中的庄子寓言。

我的译文以翟理思的译本为蓝本。我翻译时很快便发现,在容易且可能译得确切之处,翟理思的译文都是意译。他的风格不假思索,爱用口语体,这可能被认为是一个瑕疵。结果,几乎没有一行不是如此,所以我只得自己动手翻译,他译文中译得好的地方,我就使用。但我还是非常感激这位前辈,在许多文章中,他非常成功地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他译得好的地方,我没作什么改动。在此意义上,这篇翻译可以视为是我本人所作。

还应该注意到,整个文本中,在本意为“上帝”(God)的地方,翟理思译成了“上天”(Heaven)。另一方面,“创造者”(Creator)一词是“造物”即“造万物者”的确切翻译。这儿我就不再详细说明其他哲学术语的翻译了。《庄子》林语堂 英译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熄;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相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而成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此得一名,彼仍为洴澼为事。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乎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窑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以由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其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何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何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何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何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为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傍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衿,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遇一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为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蔓延,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固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养生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砉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是以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指不撑柴,而火已起,吾不知何时熄也。”

人间世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已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有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足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此处略去两节。——编者注)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耶?”曰:“密!若无者,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周,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疏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知之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德充符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有?”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观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此,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耶?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谓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汜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以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已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行,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大宗师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人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历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官,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蓦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早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朽,此所游已。”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骈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谓所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马蹄

马,蹄可从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则马知介倪、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悬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胠箧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之不固也。然则向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两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於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膠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钓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

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在宥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猞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悬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接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间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汝。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髀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髀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次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尝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知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狂,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嗔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汝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鼃?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鼃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之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