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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04: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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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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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文学史(下册)

白话文学史(下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白话文学史(下册)作者:胡适排版:昷一出版时间:2017-10-01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二编 唐 朝(上)第十一章 唐初的白话诗

向来讲初唐(约六二〇——七〇〇)文学的人,只晓得十八学士,上官体,初唐四杰等等。(看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卷六,页一——三六。)我近年研究这时代的文学作品,深信这个时期是一个白话诗的时期。故现在讲唐朝的文学,开篇就讲唐初的白话诗人。

白话诗有种种来源。第一个来源是民歌,这是不用细说的。一切儿歌,民歌,都是白话的。第二个来源是打油诗,就是文人用诙谐的口吻互相嘲戏的诗。如我们在上编说的,应璩的谐诗(页六五——六七),左思的《娇女》(页一〇〇),程晓的《嘲热客》(页一〇〇),陶潜的《责子》,《挽歌》(页一〇七),都是这一类。王褒的《僮约》(页四八——四九)也是这一类。嘲戏总是脱口而出,最自然,最没有做作的;故嘲戏的诗都是极自然的白话诗。虽然这一类的诗往往没有多大的文学价值,然而他们却有训练作白话诗的大功用。钟嵘说陶潜的诗出于应璩,其实只是说陶潜的白话诗是从嘲讽的谐诗出来的(上文页一〇五)。凡嘲戏别人,或嘲讽社会,或自己嘲戏,或为自己解嘲,都属于这一类。陶潜的《挽歌》“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这是自己嘲戏;他的《责子》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这是自己解嘲。从这里再一变,便到了白居易所谓“讽谕”与“闲适”两种意境。陶潜的诗大部分是“闲适”一类。“讽谕”一类到唐朝方才充分发达。

此外还有两种来源。第三是歌妓。在那“好妓好歌喉”的环境之内,文学家自然不好意思把《尧典》,《舜典》的字和《生民》,《清庙》的诗拿出来献丑。唐人作歌诗,晚唐五代两宋人作词,元明人作曲,因为都有这个“好妓好歌喉”的引诱,故自然走到白话的路上去。

第四是宗教与哲理。宗教要传布的远,说理要说的明白清楚,都不能不靠白话。散文固是重要,诗歌也有重要作用。诗歌可以歌唱,便于记忆,易于流传,皆胜于散文作品。佛教来自印度,本身就有许多韵文的偈颂。这个风气自然有人仿效。于是也有做无韵偈的,也有做有韵偈的;无韵偈是模仿,有韵偈便是偈体的中国化了。如《高僧传》卷十有单道开的一偈:

我矜一切苦,出家为利世。

利世须学明,学明能断恶。

山远粮粒难,作斯断食计。

非是求仙侣,幸勿相传说。

同卷又有天竺和尚耆域作的一偈:

守口摄心意,慎莫犯众恶,

修行一切善,如是得度世。

这都是四世纪的作品。五六世纪中,偈体渐有中国化的趋势。五世纪初期,鸠摩罗什寄一偈与庐山慧远:

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

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

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

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

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

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慧远答一偈:

本端竟何从?起灭有无际。

一微涉动境,成此颓山势。

惑相更相乘,触理自生滞。

因缘虽无主,开途非一世。

时无悟宗匠,谁将握玄契?

末问尚悠悠,相与期暮岁。

这竟是晋人的说理诗,意思远不如鸠摩罗什原偈的明白晓畅。罗什是说话,而慧远是做诗。慧远不做那无韵的偈体,而用那有韵脚的中国旧诗体,也许他有意保持本国风尚,也许那时中国的大师还做不惯这种偈体。但六世纪的和尚便不同了。《续高僧传》卷十九有慧可答向居士偈云:

说此真法皆如实,与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愍此二见之徒辈,伸词措笔作斯书。

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馀?

这便是有韵脚的白话偈了。慧可死于六世纪晚年;他是一个习禅的大师,后来禅宗称他为此土第二祖。《续传》说他“命笔述意,……发言入理,未加铅墨”;又有“乍托吟谣”的话;大概慧可是六世纪一个能文的诗僧。

这四项——民歌,嘲戏,歌妓的引诱,传教与说理——是一切白话诗的来源。但各时期自有不同的来源。民歌是永远不绝的;然而若没有人提倡,社会下层的民歌未必就能影响文士阶级的诗歌。歌妓是常有的;但有时宗教的势力可以使许多艳歌成为禁品,仅可以流传于教坊妓家,而不成为公认的文学。嘲戏是常有的,但古典主义盛行的时期,文人往往也爱用古典的诗文相嘲戏,而不因此产生白话文学。传教与说理也因时代而变迁:佛教盛行的时期与后来禅宗最盛的时期产生这一类白话诗最多;后来理学代禅宗而起,也产生了不少的白话说理诗;但理学衰落之后,这种诗也就很少了。

唐朝初年的白话诗,依我的观察,似乎是从嘲讽和说理的两条路上来的居多。嘲戏之作流为诗人自适之歌或讽刺社会之诗,那就也和说理与传教的一路很接近了。唐初的白话诗人之中,王梵志与寒山,拾得都是走嘲戏的路出来的,都是从打油诗出来的;王绩的诗似是从陶潜出来的,也富有嘲讽的意味。凡从游戏的打油诗入手,只要有内容,只要有意境与见解,自然会做出第一流的哲理诗的。

从两部《高僧传》里,我们可以看见,当佛教推行到中国的智识阶级的时候,上流的佛教徒对于文学吟咏,有两种不同的态度。四世纪的风气承清谈的遗风,佛教不过是玄谈的一种,信佛教的人尽可不废教外的书籍,也不必废止文学的吟咏。如帛道猷便“好丘壑,一吟一咏,有濠上之风”。(《僧传》五)他与竺道壹书云:

始得优游山林之下,纵心孔释之书。触兴为诗,陵峰采药。……因有诗曰:

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闲步残其迳,处处见遗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这种和尚完全是中国式的和尚,简直没有佛教化,不过“玩票”而已。他们对于“孔释”正同庄老没多大分别,故他们游山吟诗,与当日清谈的士大夫没有分别。这是一种态度。到了四世纪以后,戒律的翻译渐渐多了,僧伽的组织稍完备了,戒律的奉行也更谨严了,佛教徒对于颂赞以外的歌咏便持禁遏的态度了。如慧远的弟子《僧徹传》中说他:

以问道之暇,亦厝怀篇牍;至若一赋一咏,辄落笔成章。尝至山南,扳松而啸。于是清风远集,众鸟和鸣,超然有胜气。退还咨远:“律禁管弦,戒绝歌舞;一吟一啸,可得为乎?”

远曰:“以散乱言之,皆为违法。”由是乃止。(《僧传》卷七)

这又是一种态度。

但诗的兴趣是遏抑不住的,打油诗的兴趣也是忍不住的。五世纪中的惠休,六世纪初年的宝月(上文页一一一——一一二),都是诗僧。这可见慧远的主张在事实上很难实行。即使吟风弄月是戒律所不许,讽世劝善总是无法禁止的。惠休(后来还俗,名汤惠休)与宝月做的竟是艳诗。此外却像是讽世说理的居多。五世纪下半益州有个邵硕(死于四七三),是个奇怪的和尚;《僧传》(卷十一)说他居无定所,恍惚如狂。为人大口,眉目丑拙,小儿好追而弄之。或入酒肆,同人酣饮。而性好佛法;每见佛像,无不礼拜赞叹,悲感流泪。

他喜欢做打油诗劝人。本传说他游历益部诸县,及往蛮中,皆因事言谑,协以劝善。……

刺史刘孟明以男子衣衣二妾,试硕云:“以此二人给公为左右,可乎?”硕为人好韵语,乃谓明白:

宁自乞酒以清宴,

不能与阿夫竟残年!

孟明长史沈仲玉改鞭杖之格,严重常科。硕谓玉曰:

天地嗷嗷从此起。

若除鞭格得刺史。

玉信而除之。

最有趣的是他死后的神话:

临亡,语道人法进云:“可露吾骸,急系履著脚。”既而依之。出尸置寺后,经二日,不见所在。俄而有人从郫县来,遇进云:“昨见硕公在市中,一脚著履,漫语云:‘小子无宜适,失我履一只。’”进惊而检问沙弥,沙弥答曰:“近送尸时怖惧,右脚一履不得好系,遂失之。”

这种故事便是后来寒山,拾得的影子了。六世纪中,这种佯狂的和尚更多了,《续僧传》“感通”一门中有许多人便是这样的。王梵志与寒山,拾得不过是这种风气的代表者罢了。《续僧传》卷三十五记六世纪大师亡名(本传在同书卷九。亡名工文学,有文集十卷,今不传;《续传》载其《绝学箴》的全文,敦煌有唐写本,今藏伦敦博物院。)的弟子卫元嵩少年时便想出名,亡名对他说:“汝欲名声,若不佯狂,不可得也。”

嵩心然之,遂佯狂漫走,人逐成群,触物摛咏。……自制琴声,为《天女怨》,《心风弄》。亦有传其声者。

卫元嵩后来背叛佛教,劝周武帝毁佛法,事在五七四年。但这段故事却很有趣味。佯狂是求名的捷径。怪不得当年疯僧之多了!“人逐成群,触物摛咏”,这也正是寒山,拾得一流人的行迳。(元嵩作有千字诗,今不传。)

这一种狂僧“触物摛咏”的诗歌,大概都是诙谐的劝世诗。但其中也有公然讥讽佛教本身的。《续僧传》卷三十五记唐初有个明解和尚,“有神明,薄知才学;琴诗书画,京邑有声。”明解于龙朔中(六六二——六六三)应试得第,脱去袈裟,说:“吾今脱此驴皮,预在人矣!”遂置酒集诸士俗,赋诗曰:“一乘本非有,三空何所归”云云。这诗是根本攻击佛教的,可惜只剩此两句了。同卷又记贞观中(六二七——六四九)有洺州宋尚礼,“好为谲诡诗赋”,因与邺中戒德寺僧有怨,作了一篇《悭伽斗赋》,描写和尚的悭吝状态,“可有十纸许(言其文甚长,古时写本书,以纸计算。),时俗常诵,以为口实,见僧辄弄,亦为黄巾(道士)所笑。”此文也不传了。

这种打油诗,“谲诡诗赋”的风气自然不限于和尚阶级。北齐阳休之之弟阳俊之多作六字句的俗歌,“歌辞淫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阳俊之有一天在市上看见卖的写本,想改正其中的误字,那卖书的不认得他就是作者,不许他改,对他说道:“阳五古之贤人,作此《伴侣》。君何所知,轻敢议论!”这是六世纪中叶以后的事。可惜这样风行的一部六言白话诗也不传了。

在这种疯狂和尚与谲诡诗赋的风气之下,七世纪中出了三五个白话大诗人。

第一位是王梵志。唐宋的人多知道王梵志。八世纪的禅宗大师有引梵志的诗的(《历代法宝记》中无住语录,敦煌唐写本);晚唐五代的村学堂里小学生用梵志的诗作习字课本(法国图书馆藏有这种习字本残卷);北宋大诗人如黄庭坚极力推崇梵志的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六);南宋人的诗话笔记也几次提及他(费衮《梁溪漫志》卷十;陈善《扪虱新话》五;慧洪《林间录》下;晓莹《云卧记谭》上,页十一)。但宋以后竟没有人知道王梵志是什么人了。清朝编《全唐诗》,竟不曾收梵志的诗,大概他们都把他当作宋朝人了!

我在巴黎法国图书馆里读得伯希和先生(Pelliot)从敦煌莫高窟带回去的写本《王梵志诗》三残卷,后来在董康先生处又见着他手抄日本羽田亨博士影照伯希和先生藏的别本一卷,共四个残卷,列表如下:(一)汉乾祐二年己酉(九四九)樊文升写本。(原目为4094,即羽田亨影本)末二行云。

王梵志诗集一卷

王梵志诗上中下三卷为一部,又此卷为上卷,别本称第一卷。(二)己酉年(大概也是乾祐己酉)高文□写本(原文此处为“□”)。(原目为2842)这是一个小孩子的习字本,只写了十多行,也是第一卷中的诗。(三)宋开宝三年壬申(按开宝五年为壬申,西历九七二;三年为庚午)阎海真写本(原目为2718)。此卷也是第一卷,为第一卷最完善之本。(四)汉天福三年庚戌(汉天福只有一年,庚戍为乾佑三年,九五〇)金光明寺僧写本(原目为2914)。此本题为《王梵志诗卷第三》。

我们看这四个残卷的年代都在第十世纪的中叶(九四九——九七二),可见王梵志的诗在十世纪时流行之广。宋初政府编的《太平广记》(九七八年编成,九八一年印行)卷八十二有“王梵志”一条,注云“出《史遗》”。《史遗》不知是何书,但此条为关于梵志的历史的仅存的材料,故我抄在下面: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当隋文帝时(五八一——六〇四),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朽烂。德祖见之,乃剖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原文此处为“□”)。德祖收养之。至七岁,能语,曰,“谁人育我?复何姓名?”德祖具以实语之,因名曰“林木梵天”,后改曰“梵志”。曰,“王家育我,可姓王也。”梵志乃作诗示人,甚有义旨。

此虽是神话,然可以考见三事:一为梵志生于卫州黎阳,即今河南濬县。一为他生当隋文帝时,约六世纪之末。三可以使我们知道唐朝已有关于梵志的神话,因此又可以想见王梵志的诗在唐朝很风行,民间才有这种神话起来。

我们可以推定王梵志的年代约当五九〇年到六六〇年。巴黎与伦敦藏的敦煌唐写本《历代法宝记》长卷中有无住和尚的语录,说无住:

寻常教戒诸学道者,恐著言说,时时引稻田中螃蟹问众人会不。(‘会不’原作‘不会’。今以意改。)又引王梵志诗:

慧眼近空心,非关髑髅孔。对面说不识,饶你母姓董!

无住死于大历九年(七七四),他住在成都保唐寺,终身似不曾出四川。这可见八世纪中王梵志的诗流行已很远了。故我们可以相信梵志是七世纪的人。《王梵志诗》的第一卷里都是劝世诗,极像应璩的《百一诗》。(看页六六)这些诗都没有什么文学意味。我们挑几首作例:(一)

黄金未是宝,学问胜珠珍。丈夫无伎艺,虚沾一世人。(二)

得他一束绢,还他一束罗。计时应大重,直为岁年多。(三)

有势不烦意,欺他必自危。但看木里火,出则自烧伊。

第二卷没有传本。第三卷里有很好的诗,我们也挑几首作例:(四)

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五)

我见那汉死,肚里热如火。不是惜那汉,恐畏还到我。(六)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七)

共受虚假身,共禀太虚气。死去虽更生,回来尽不记。以此好寻思,万事淡无味。不如慰俗心,时时一倒醉。(八)

草屋足风尘,床无破毡卧。客来且唤入,地铺稿荐坐。家里元无炭,柳麻且吹火。白酒瓦钵藏,铛子两脚破。鹿脯三四条,石盐五六课。看客只宁馨,从你痛笑我!(“宁馨”即“那哼”,“那么样。”)

以上八首都是从巴黎的敦煌写本选出的。黄山谷最赏识梵志的“翻著袜”一首,其诗确是绝妙的诗:(九)

梵志翻著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慧洪引此诗,“道是”作“谓我”;“乍”作“宁”。)

南宋诗僧慧洪也称赞此诗。陈善《扪虱新话》说:

知梵志翻著袜法,则可以作文。知九方皋相马法,则可以观人文章。

这可见这一首小诗在宋朝文人眼里的地位。黄山谷又引梵志一首诗云:(十)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山谷评此诗道:

己且为土馒头,尚谁食之?今改:

预先著酒浇,使教有滋味。

南宋禅宗大师克勤又改为:

城外土头馒,馅草在城里。著群(?)哭相送,入在肚皮里。次第作馅草,相送无穷已。以兹警世人,莫开眼瞌睡。(晓莹《云卧纪谭》卷上,《续藏经》二乙,二一函,一册,页十一)

宋末费衮《梁溪漫志》卷十载有梵志诗八首,其中三首是七言的,四首是五言的。我也选几首作例:(十一)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十二)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末一首慧洪引作寒山的诗,文字也小不同:

人是黑头虫,刚作千年调。铸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大概南宋时已有后人陆续添入的诗;寒山,拾得与梵志的诗里皆不免后人附入的诗。

第二位诗人是王绩。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人,是王通(‘文中子’)的兄弟。据旧说,王通生于五八四,死于六一八,死时年三十五(《疑年续录》一)。王绩在隋末做过官;他不愿意在朝,自求改为六合丞。他爱喝酒,不管官事,后来竟回家乡闲住。唐高祖武德年间(约六二五),他以前官待诏门下省。那时有太常署史焦革家里做得好酒,王绩遂自求做太常署丞。焦革死后,他也弃官回去了。他自称东皋子,有《东皋子集》五卷。他的年代约当五九〇到六五〇年。

王绩是一个放浪懒散的人,有点像陶潜,他的诗也有点像陶潜。我们选几首做例子:

初 春

前旦出门游,林花都未有。今朝下堂来,池冰开已久。雪被南轩梅,风催北庭柳。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

独  坐

问君樽酒外,独坐更何须?有客谈名理,无人索地租。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贤夫。百年随分了,未羡陟方壶。

山  家

平生唯酒乐,作性不能无。朝朝访乡里,夜夜遣人酤。家贫留客久,不暇道精麤。抽帘持益炬,拔箦更燃炉。恒闻饮不足,何见有残壶?

过 酒 家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王绩是王勃的叔祖。王勃(六四八——六七五)与同时的卢照邻,骆宾王,杨炯都是少年能文,人称为初唐四杰。他们都是骈俪文的大家,沿袭六朝以来的遗风,用骈俪文作序记碑碣,但他们都是有才气的作家,故虽用骈偶文体,而文字通畅,意旨明显,故他们在骈文史上是一派革新家。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讨武氏檄文》,所以能传诵一时,作法后世,正是因为这种文字是通顺明白的骈文。故杜甫有诗云: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杰之文乃是骈文的“当时体”,乃是新体的骈文。《滕王阁序》等文的流传后代,正应了杜甫“江河万古流”的预言。在古文运动(见下文)之先,四杰的改革骈文使他可以勉强应用,不能不说是一种过渡时期的改革。当时史学大家刘知几(六六一——七一三)作《史通》,评论古今史家得失,主张实录“当世口语”,反对用典,反对摹古,然而《史通》本身的文体却是骈偶的居多。这种骈文的议论文也属于这个新体骈文运动的一部分。

四杰的诗,流传下来的很少;但就现存的诗看来,其中也颇有白话化的倾向。短诗如王勃的绝句,长诗如卢照邻的歌行,都有白话诗的趋势。

九  日

王 勃

九日重阳节,开门有菊花。不知来送酒,若个是陶家?(“若个”即“那个?”)

普安建阴题壁

王 勃

江汉深无极,梁岷不可攀。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还?

这都有王绩的家风。

行 路 难

卢照邻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时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复留烟。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辇恒阗咽。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娼家不来折?娼家宝袜蛟龙帔,公子银鞍千万骑。黄莺一一向花娇,青鸟双双将子戏。千尺长条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亏。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狂风吹。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尽哀怜。自昔公卿二千石,咸拟荣华一万年;不见朱唇将白貌,唯闻素棘与黄泉。金貂有时换美酒,玉麈但摇莫计钱。寄言座客神仙署:一生一死交情处?苍龙阙下君不来,白鹤山前我应去。云间海上邈难期,赤心会合在何时?但愿尧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

这几乎全是白话的长歌了。其中如“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娼家不来折?”“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黄莺一一向花娇,青鸟双双将子戏”等等句子,必是很接近当日民间的俗歌的。卢照邻又有《长安古意》长歌,文太长了,不能全抄在这里;其中的句子如: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前贴双燕。

都是俗歌的声口。这一篇的末段云: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种体裁从民歌里出来,虽然经过曹丕,鲍照的提倡,还不曾得文学界的充分采用。卢照邻的长歌便是这种歌行体中兴的先声。以后继起的人便多了,天才高的便成李白,杜甫的歌行,下等的也不失为《长恨歌》,《秦妇吟》。上章(第十章)曾引《续高僧传》《善权传》中的话,说当时的导师作临时的唱导文,“或三言为句,便尽一时;七五为章,其例亦尔”。这可见六七世纪之间,民间定有不少的长歌,或三言为句,或五言,或七言,当日唱导师取法于此,唐朝的长篇歌行也出于此。唐以前的导文虽不传了,但我们看《证道歌》,《季布歌》等(另详见别篇),可以断言七言歌行体是从民间来的。

七年前(一九二一)我做这部文学史的初稿时,曾表示我对于寒山,拾得的年代的怀疑。我当时主张的大意是说:

向来人多把寒山,拾得看作初唐的人。《寒山诗》的后序说他们是贞观初的人。此序作于南宋,很靠不住。我觉得这种白话诗一定是晚唐的出品,决不会出在唐初。

我当时并没有什么证据。但我后来竟寻得一条证据,当时我很高兴。这条证据在《古尊宿语录》卷十四的《赵州从谂禅师语录》里面,原文如下:

师(从谂)因到天台国清寺见寒山,拾得。师云,“久向寒山,拾得,到来只见两头水牯牛。”寒山,拾得便作牛斗。师云:“叱,叱!”寒山,拾得咬齿相看。师便归堂。

据《传灯录》卷十,从谂死于唐昭宗乾宁四年(八九七);但据这部语录前面的行状,他死于戊子岁,当后唐明宗天成三年(九二八)。无论如何,这可以证明寒山,拾得是唐末五代间人了。

但我现在不信这种证据了。我现在认《赵州语录》是一个妄人编的,其人毫无历史知识,任意捏造,多无根据。如《行状》中说从谂死年在“戊子岁”,而无年号;下文又云:“后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学者咨闻东都东院惠通禅师赵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礼而退,乃援笔录之。”后唐无保大年号,保大是南唐中主李景的年号,保大十一年当后周广顺三年(九五三)。这明是一个南方和尚给一个北方和尚捏造的事迹。戊子若在后唐,便与《传灯录》所记从谂死年相差三十一年了!《传灯录》说他死时年百二十岁。即使我们承认他活了百二十岁,从后唐明宗戊子(九二八)倒数百二十年,当宪宗元和三年;而《语录》中说他见了寒山,拾得,又去见百丈和尚(怀海),百丈死于元和九年(八一四),那时从谂还只有六岁,怎么就能谈禅行脚了呢!以此看来,我在七年前发现的证据原来毫无做证据的价值!编造这部《赵州语录》的人,大约是南方的一个陋僧,不知百丈是何人,也不知寒山,拾得是何人的。

后世关于寒山,拾得的传说,多根据于闾丘胤的一篇序。此序里神话连篇,本不足信。闾丘胤的事迹已不可考;序中称唐兴县,唐兴之名起于高宗上元二年(六七五),故此序至早不过在七世纪末年,也许在很晚的时期呢。此序并不说闾丘胤到台州是在“贞观初”;“贞观初”的传说起于南宋沙门志南的后序。向来各书记寒山,拾得见闾丘胤的年代很不一致,今排列各书所记如下:(1)贞观七年(六三三)——宋僧志磐《佛祖统纪》(作于一二五六)(2)贞观十六年(六四二)——元僧熙仲《释氏资鉴》(作于一三三六)(3)贞观十七年(六四三)——宋僧本觉《释氏通鉴》(作于一二七〇)(4)先天中(七一二——七一三)——元僧昙噩《科分六学僧传》(成于一三六六)(5)贞元末(约八〇〇)——元僧念常《历代佛祖通载》(成于一三四一)

各书相差,从贞观七年到贞元末(六三三——八〇〇),有一百七十年之多!这可见古人因闾丘胤序中未有年代,故未免自由猜测;念常老实把此事移到中唐,我更移后一步,便到了晚唐了。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好证据,不过依据向来分唐诗为“初,盛,中,晚”四期的习惯,总觉得初唐似乎不会有这种白话诗出现。但我发现王梵志的白话诗以后,又从敦煌写本《历代法宝记》里证实了盛唐时人已称引梵志的诗,我的主张不能不改变了。

但我总觉得寒山,拾得的诗是在王梵志之后,似是有意模仿梵志的。梵志生在河南,他的白话诗流传四方,南方有人继起,寒山子便是当时的学梵志的一个南方诗人。拾得,丰干大概更在后了,大概都是后来逐渐附丽上去的。

以我所知,关于寒山的材料大概都不可靠。比较可信的只有两件,都是宋以前的记载。

第一件是五代时禅宗大师风穴延沼禅师引的寒山诗句(延沼死于九七三)。《风穴语录》(《续藏经》二,二三套,二册,页一二〇)有一条说:

上堂,举寒山诗曰:

梵志死去来,魂识见阎老。读尽百王书,未免受捶拷。一称“南无佛”,皆以成佛道。

此诗不在现传《寒山诗》各本里;大概十世纪里延沼所见当是古本。此诗说梵志见阎王的故事,可见寒山的诗出于梵志之后。大概王梵志的诗流传很远,遂开白话诗的风气,延沼所引的诗可以暗示梵志与寒山的关系。

第二件是《太平广记》卷五十五的“寒山子”一条。《太平广记》是宋初(九七八)编成的,所收的都是宋以前的小说杂记。这一条注云,“出《仙传拾遗》”,其文如下:

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七六六——七七九),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为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馀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励流俗。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十馀年,忽不复见。……

这是关于寒山子的最古的记载。此条下半说到咸通十二年(八七一)道士李褐见仙人寒山子的事,可见此文作于唐末,此时寒山子已成仙人了。但此文说寒山子隐居天台在大历时,可见他生于八世纪初期,他的时代约当七〇〇至七八〇,正是盛唐时期了。他的诗集三卷,是徐灵府“序而集之”的。徐灵府是钱塘人,隐居天目山修道,辞武宗(八四一——八四六)的征辟,绝粒久之而死。作《寒山集》序的人是一个道士,寒山子的传又在《仙传拾遗》里,可见寒山子在当日被人看作一个修道的隐士,到后来才被人编派作国清寺的贫子。

拾得与丰干皆不见于宋以前的记载。只有闾丘胤的序里说寒山是文殊菩萨,拾得是普贤菩萨,丰干是弥陀佛;丰干是一个禅师,在唐兴县的国清寺里;寒山,拾得都“状如贫子,又似风狂,或去或来,在国清寺库院走使厨中着火。”

大概当时的道士与和尚都抢着要拉寒山。徐灵府是道士,故把寒山子看作修道之士;后来的道士遂把寒山看作《神仙传》中人了。天台本是佛教的一个中心,岂肯轻易放过这样一位本山的名人?所以天台的和尚便也造作神话,把寒山化作佛门的一位菩萨,又拉出丰干,拾得来作陪。到了宋代禅宗诸书里,——例如志南的《寒山集》后序——寒山,拾得便成了能谈禅机,说话头的禅师了。

寒山虽然生当盛唐,他的诗分明属于王梵志的一路,故我们选他的几首诗附在这里:(一)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看上文页一一三)(二)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三)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微风吹幽松,近听声逾好。下有斑白人,喃喃诵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四)

若人逢鬼魅,第一莫惊懅。捺硬莫倸渠,呼名自当去。烧香请佛力,礼拜求僧助。蚊子叮铁牛,无渠下嘴处!(五)

有人把椿树;唤作白旃檀。学道多沙数,几个得泥洹?弃金却担草,谩他亦自谩。似聚沙一处,成团亦大难。(六)

快哉混沌身,不饭复不尿。遭得谁钻凿,因兹立九窍。朝朝为衣食,岁岁愁租调。千个争一钱,聚头亡命叫。(七)

出身既扰扰,世事非一状。未能舍流俗,所以相退访。昨吊徐五死,今送刘三葬,日日不得闲,为此心凄怆。(八)

我在村中住,众推无比方。昨日到城下,仍被狗形相。或嫌裤太窄,或说衫少长。撑却鸡子眼,雀儿舞堂堂。(九)

三五痴后生,作事不真实:未读十卷书,强把雌黄笔;将他《儒行篇》,唤作《盗贼律》。脱体似蟫虫,咬破他书帙。

拾得与丰干的诗大概出于后人仿作,故不举例了。

后 记

这一章印成后,我又在唐人冯翊的《桂苑丛谈》(《唐代丛书》初集)里寻得“王梵志”,其文与《太平广记》所载相同,而稍有异文,其异文多可校正《广记》之误;大概两书同出于一个来源,而冯氏本较早,故讹误较少。冯翊的事迹不可考,但《桂苑丛谈》多记咸通乾符间(八六〇——八七九)的事,又有一条写“吴王收复浙右之岁”,吴王即杨行密,死于九〇五年。此书大概作于九〇〇年左右,在《太平广记》编纂(九七八)之前约八十年。今抄此条全文如下,异文之傍加点为记: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至七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及问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曰〕(似应有“曰”字),“我〔王〕(似脱一“王”字)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一九二七,十二,八,胡适补记。)第十二章 八世纪的乐府新词

唐帝国统一中国(六二三)之后,直到安禄山之乱(七五五),凡一百三十年间,没有兵乱,没有外患,称为太平之世。其间虽有武后的革命(六九〇——七〇五),那不过是朝代的变更,社会民生都没有扰乱。这个长期的太平便是灿烂的文化的根基。在这个时期之中,文化的各方面都得着自由的发展;宗教,经学,美术,文学都很发达。太宗是个很爱文学的皇帝,他的媳妇武后也是一个提倡文学的君主;他们给唐朝文学种下了很丰厚的种子;到了明皇开元(七一三——七四一)天宝(七四二——七五五)之世,唐初下的种子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唐太宗为秦王时,即开文学馆,招集十八学士;即帝位之后,开弘文馆,收揽文学之士,编纂文籍,吟咏倡和。高宗之世,上官仪作宰相,为一时文学领袖。武后专政,大倡文治;革命之后,搜求遗逸,四方之士应制者向万人。其时贵臣公主都依附风气,招揽文士,提倡吟咏。中宗神龙景龙(七〇五——七〇九)之间,皇帝与群臣赋诗宴乐,屡见于记载。如《大唐新语》云:

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灯影之会;金吾弛禁,特许夜行。

贵游戚属及下俚工贾无不夜游。马车骈阗,人不得顾。王主之家,马上作乐以相夸竞。文士皆赋诗一章以纪其事。作者数百人。(此条引见谢无量《大文学史》六,页三四。《唐代丛书》本《大唐新语》无此条。)

又《全唐诗话》云:

十月,中宗诞辰,内殿宴,联句。……帝谓侍臣曰:“今天下无事,朝野多欢。欲与卿等词人时赋诗宴乐。可识联意,不须惜醉。”……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彩楼,命昭容(昭仪上官婉儿,上官仪之孙女。)选一篇为新翻御制曲。群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惟沈佺期,宋之问二诗不下。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乃沈诗也。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举。”沈乃伏,不敢复争。

这种空气里产生的文学自然不能不充满了庙堂馆阁的气味。这种应制之诗很少文学价值。六朝以来的律诗到此时期更加华丽工整。沈佺期,宋之问最工律体,严定格律,学者尊奉,号为‘沈宋’。这种体裁最适宜于应制与应酬之作,只要声律调和,对仗工整,便没有内容也可成篇。律诗的造成都是齐梁以至唐代的爱文学的帝后造作的罪孽。

但当日君臣宴乐赋诗的环境里,有时候也会发生一点诙谐游戏的作物。《隋唐嘉话》云:

景龙中,中宗游兴庆池,侍宴者递起歌舞,并唱下兵词,方便以求官爵。给事中李景伯亦起唱曰:

回波尔持酒卮。兵儿志在箴规。侍宴既过三爵,暄哗窃恐非宜。

于是乃罢坐。(“回波”是一种舞曲。)

又中宗受制于韦后,御史大夫裴谈也有怕老婆之名,宴乐的时候,有优人唱《回波乐》云:

回波尔持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本事诗》)

又《开天传信记》云:

天宝初,玄宗游华清宫。刘朝霞献《贺幸温泉赋》,词调倜傥,杂以俳谐。……其赋首云:

若夫天宝二年,十月后兮腊月前,办有司之供具,命驾幸于温泉。天门轧然,开神仙之偪塞;銮舆划出,驱甲仗而骈阗。青一队兮黄一队,熊蹋胸兮豹拏背。珠一团兮绣一团,玉镂珂兮金钑鞍。……

其后述圣德云:

直获得盘古髓,塪得女娲氏娘。遮莫你古来千帝,岂如我今代三郎?(明皇称李三郎。)

其自叙云:

别有家愁蹭蹬,失路猖狂;骨撞虽短,伎俩能长。梦里几回富贵,觉来依旧恓惶!只是千年一遇,扣头五角而六张!(“五角六张”是当时的俗语,谓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张宿,俗谓这两日作事多不成。)

上览而奇之,将加殊赏,命朝霞改去“五角六张”。奏云:“臣草此赋,若有神助,自谓文不加点,笔不停辍,不愿改之。”

当时风气简略,没有宋儒理学的刻论,君主与臣民之间还不很隔绝,故还有这种亲狎嘲谑的空气。这种打油诗的出现便是打倒那堂皇典丽的死文学的一个起点。

唐明皇(玄宗)于七一二年即位,做了四十五年(七一二——七五六)的皇帝。开元天宝的时代在文化史上最有光荣。开国以来,一百年不断的太平已造成了一个富裕的,繁华的,奢侈的,闲暇的中国。到明皇的时代,这个闲暇繁华的社会里遂自然产生出优美的艺术与文学。

唐明皇是一个爱美的皇帝,他少年时就显出这种天性,如《旧唐书》《贾曾传》(卷一九〇)说:

玄宗在东宫,……频遣使访召女乐;命宫臣就率更署阅乐,多奏女妓。

这就是后来宠爱杨贵妃的李三郎。《旧唐书》《音乐志》(卷二八)说:

玄宗在位多年,善乐音。若宴设酺会,即御勤政楼。……天子开帘受朝,礼毕,又素扇垂帘。百寮常参,供奉官贵戚二王后诸蕃酋长谢食,就坐。太常大鼓,藻绘如锦,乐工齐击,声震城阙。太常卿引雅乐,每色数十人,自南鱼贯而进,列于楼下。鼓笛鸡娄(鸡娄是鼓名,“正圆,两手所击之处平可数寸。”),充庭考击。太常乐立部伎,坐部伎,依点鼓舞,间以胡夷之伎。日旰,即内闲厩引蹀马三十匹,《倾杯乐》曲,奋首鼓尾,纵横应节。

……又令宫女数百人自帷出,击雷鼓,为《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虽太常积习皆不如其妙也。……

玄宗又于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

太常又有别教院,教供奉新曲。太常每陵晨,鼓笛乱发;于“太乐”别署教院。廪食常千人。宫中居宜春院。

玄宗又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乐谱。……《音乐志》又云:

开元二十五年太常卿韦縚令博士韦逌……等铨叙前后所行用乐章为五卷,以付太乐,鼓吹两署,令工人习之。时太常旧相传有宫商角徵羽宴乐五调歌词各一卷;或云,贞观中侍中杨仁恭妾赵方等所铨集,词多郑卫,皆近代词人杂诗。至縚,又令太乐令孙玄成更加整比为七卷。又自开元已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其孙玄成所集者,工人多不能通,相传谓为法曲。

但此段下文又云:“其五调法曲,词多不经,不复载之。”据此可见当时乐工所传习的固多胡夷里巷之音,那些所谓“五调法曲”也是“词多不经”,大概也是采集民间俗歌而成的。

在这个音乐发达而俗歌盛行的时代,高才的文人运用他们的天才,作为乐府歌词,采用现成的声调或通行的歌题,而加入他们个人的思想与意境。如《本事诗》云:

天宝末,玄宗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歌数阕。有唱李峤诗(此系李峤的《汾阴行》的末段。李峤是中宗时宰相。)者云: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祗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时上春秋已高,问是谁诗。或对曰,李峤。因凄然泣下,不终曲而起,曰:“李峤真才子也!”(《次柳氏旧闻》也记此事稍与此不同。)

又如《李白传》(《旧唐书》卷一九〇)云:

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命秉笔。顷之,成十馀章。帝颇嘉之。

这是随便举一两事,略见当日的诗人与乐府新词的关系。李白论诗道: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唐人论诗多特别推重建安时期。(例如元稹论诗,引见《旧唐书》卷一九〇《杜甫传》中。)我们在上编(页五八——五九)曾说建安时期的主要事业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文人用古乐府的旧曲改作新词。开元天宝时期的主要事业也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继续建安曹氏父子的事业,用活的语言同新的意境创作乐府新词。所谓“力追建安”一句标语的意义其实不过如此。

盛唐是诗的黄金时代。但后世讲文学史的人都不能明白盛唐的诗所以特别发展的关键在什么地方。盛唐的诗的关键在乐府歌辞。第一步是诗人仿作乐府。第二步是诗人沿用乐府古题而自作新辞,但不拘原意,也不拘原声调。第三步是诗人用古乐府民歌的精神来创作新乐府。在这三步之中,乐府民歌的风趣与文体不知不觉地浸润了,影响了,改变了诗体的各方面,遂使这个时代的诗在文学史上放一大异彩。

唐初的人也偶然试作乐府歌辞。但他们往往用律诗体做乐府,正像后世妄人用骈文来做小说,怎么会做的出色呢!试举乐府古题“有所思”作个例。沈佺期用的是律体:

君子事行役,再空芳岁期。美人旷延佇,万里浮云思。

园槿绽红艳,郊桑柔绿滋。坐看长夏晚,秋月生罗帏。

这是做试帖诗,只要揣摩题面,敷衍成五言四韵就完卷了。再看盛唐诗人李白做此题,是什么境界: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

白波连山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

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

愿寄一书谢麻姑。

这便是借旧题作新诗了。这个解放的风气一开,便不可关闭了。

这个时代是个解放的时代。古来的自然主义的哲学(所谓“道家”哲学)与佛教的思想的精采部分相结合,成为禅宗的运动;到这个时代,这个运动已成熟了,南方一个不识字的和尚名叫慧能的(死于七一三),打起宗教革命的旗帜,成立“南宗”。这个新宗派的标语是“打倒一切文字障与仪式障!”他们只要人人自己明白自性本来清净,本来圆满具足。他们反对一切渐修之法,如念佛坐禅之类。他们主张人人可以顿悟,立证佛性。这个南宗运动起于七世纪晚年,到八世纪中叶便与北宗旧势力实地冲突,到八世纪晚年竟大占胜利,代替北宗成为正统。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革命,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大革命。这个大运动的潮流自然震荡全国,美术文学都逃不了他们的影响。

这个时代的人生观是一种放纵的,爱自由的,求自然的人生观。我们试引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来代表当时的风气:

知章(贺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汝阳王璡)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李适之,天宝元年作左丞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他罢相后,有诗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宗之(齐国公崔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左庶子)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这里面有亲王,有宰相,有佛教徒,有道士(贺知章后为道士),有诗人,有美术家,很可以代表一时的风气了。这种风气在表面上看来很像是颓废,其实只是对于旧礼俗的反抗,其实是一种自然主义的人生观的表现。

这八个人的第一人贺知章便是当时文学界的一个大师,他的传记很可以使我们注意。他是会稽永兴人,少年时便有文学的名誉。举进士后,官做到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又充皇太子侍读,工部侍郎,秘书监。《旧唐书》(卷一九〇中)说他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天宝三载(七四四),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仍舍本乡宅为观。上许之,……御制诗以赠行,皇太子已下咸就执别。至乡无几寿终,年八十六。

最可注意的是这样一个狂放的人在当时却很受社会的敬重,临去朝廷,皇帝作诗送行,皇太子亲来送别;他死后多年,肃宗还下诏追悼,说他“器识夷淡,襟怀和雅,神清志逸,学富才雄。”这可见这是一个自由解放的时代,那不近人情的佛教的威权刚倒,而那不近人情的道学的权威还没有起来。所以这个时代产生的文学也就多解放的,自然的文学。贺知章传中说他“遨游里巷,醉后属词,文不加点”。遨游里巷,故能接近民间的语言;醉后属词,文不加点,故多近于自然也。贺知章的诗保存甚少(《全唐诗》石印本卷四,页七六),然而已有很可表示时代精神的作品,如下列几首:

柳 枝 诗

碧玉装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回乡偶书二首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读史的人注意:诗体大解放了,自然的,白话的诗出来了!

我们在上文说过,这个时代的诗的关键在于乐府歌词;故我们现在述评这时期的几个乐府大家。

高适,字达夫,渤海蓨人。《旧唐书》说他少年时不事生产,家贫,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给”,大概是一个高等叫化子。到中年时,他始学做诗。(《旧唐书》说他年过五十,始留意篇什。此言不确。他的诗中有“年过四十尚躬耕”的话可证。)“数年之间,体格渐变,以气质自高。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传诵。”宋州刺史荐他举有道科,后不很得意,遂投在哥舒翰幕下掌书记。安禄山之乱,哥舒翰兵败,高适赶到明皇行在,受明皇的赏识,拔他做侍御史,谏议大夫;后来他做到淮南节度使,转剑南西川节度使,召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永泰元年(七六五)死。

高适的诗似最得力于鲍照;鲍照的奔逸的天才在当时虽不见赏识,到了八世纪却正好做一个诗体解放的导师。高适是个有经验,有魄力的诗人,故能运用这种解放的诗体来抬高当日的乐府歌词。

行 路 难

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万事胜人健如虎。子孙生长满眼前,妻能管弦妾能舞。自矜一身忽如此,却笑傍人独愁苦。东邻少年安所如?席门穷巷出无车,有才不肯事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

此诗虽不佳,但可表示他有意学鲍照的乐府,又可表示他做“文丐”时代的诗是这样通俗的乐府。

邯郸少年行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如云屯。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疎索?以兹感激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营 州 歌

营州少年爱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渔 父 歌

曲岸深潭一山叟,驻眼看钩不移手。世人欲得知姓名,良久问他不开口。笋皮笠子荷叶衣,心无所营守钓矶。料得孤舟无定止,日暮持竿何处归?

封丘县(他初任封丘尉)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破,鞭挞黎庶令人悲。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大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送 别

昨夜离心正郁陶,三更白露西风高。萤飞木落何淅沥!此时梦见西归客。曙钟寥亮三四声,东邻嘶马使人惊。揽衣出户一相送,唯见归云纵复横。

春 酒 歌

毕员外宅夜饮,时洛阳告捷。

故人美酒胜浊醪,故人清词合《风骚》。长歌满酌推吾曹,高谈正可挥麈毛,半醉忽然持蟹鳌。——洛阳告捷倾前后,武侯腰间印如斗;郎官无事时饮酒:杯中绿蚁吹转来,瓮上飞花拂还有。——前年持节将楚兵,去年留司在东京,今年复拜二千石,盛夏五月西南行。彭门剑门蜀山里,昨逢军人劫夺我,到家但见妻与子。赖得饮君春酒数十杯,不然令我愁欲死!

我们看这些诗,可以明白当日的诗人从乐府歌词里得来的声调与训练,往往应用到乐府以外的诗题上去。这是从乐府出来的新体诗:五言也可,七言也可,五七言夹杂也可,大体都是朝着解放自由的路上走,而文字近于白话或竟全用白话。后世妄人不懂历史,却把这种诗体叫做“古诗”“五古”“七古”!要知道律诗虽起于齐梁,而骈俪的风气来源甚古,故律诗不能说是“近体”。至于那解放的七言诗体,曹丕,鲍照虽开其端,直到唐朝方才成熟,其实是逐渐演变出来的一种新体,如何可说是“古诗”呢?故研究文学史的人应该根本放弃这种谬见,认清这种解放而近于自然的诗体是唐朝的新诗体。读一切唐人诗,都应该作如此看法。

岑参,南阳人。少孤贫,好学,登天宝三年(七四四)的进士第,官做到嘉州刺史。杜鸿渐镇西川,表请他领幕职。他后来死在蜀中。杜鸿渐死于大历四年(七六九),岑参之死约在那时。他也是当时的一个有名诗人,“每一篇出,人竞传写”。

走马川行 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飞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佇献捷。

敦煌太守后庭歌

敦煌太守才且贤,郡中无事高枕眠。太守到来山出泉,黄砂碛里人种田。敦煌耆旧鬓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城头月出星满天,曲房置酒张锦筵。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醉坐藏钩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黄金钱,——此中乐事亦已偏。

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回罗。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何!

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一作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胡 歌

异姓蕃王貂鼠裘,萄萄宫锦醉缠头。关西老将能苦战,七十行兵仍未休。

春 梦

洞庭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逢 入 京 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岑参的诗往往有尝试的态度。如《走马川行》每三句一转韵,是一种创体。《敦煌太守后庭歌》也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古人把岑参比吴均,何逊,他们只赏识他的律诗,故如此说。律诗固不足称道;然而即以他的律诗来说,也远非吴均,何逊所能比。如他的佳句:

归梦秋能作,乡书醉懒题。(《浐水东店》)

欲语多时别,先愁计日回。(《送蒋侍御》)

三年绝乡信,六月未春衣。(《临洮客舍》)

这种白话句子岂是吴均,何逊做得出的吗?

王昌龄,字少伯,京兆人;登开元十五年(七二七)进士第,补秘书郎;二十二年(七三四)中弘词科,调汜水尉,迁江宁丞。《旧唐书》(卷一九〇下)说他“不护细行,屡见贬斥”。史又说他“为文绪微而思清”。

长 歌 行

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系马倚白杨,——谁知我怀抱?所是同袍者,相逢尽衰老。北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下有枯树根,上有鼯鼠窠,高皇子孙尽,千载无人过。宝玉频发掘,精灵其奈何?——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

箜 篌 引

卢谿郡南夜泊舟,夜闻两岸羌戎讴。其时月黑猿啾啾,微雨霑衣令人愁。有一迁客登高楼,不言不寐弹箜篌,弹作蓟门桑叶秋,风沙飒飒青冢头,将军铁骢汗血流,深入匈奴战未休,黄旗一点兵马收,乱杀胡人积如丘。——疮病驱来配边州,仍披漠北羔羊裘,颜色饥枯掩面羞,眼眶泪滴深两眸。欲还本乡食氂牛,欲语不得指咽喉;或有强壮能咿嚘,意说被他边将讎:——五世属蕃汉主留,碧毛毡帐河曲游,橐驼五万部落稠,勅赐飞凤金兜鍪。为君百战如过筹,静扫阴山无鸟投。家藏铁券特承优。——黄金百斤不称求,九族分离作楚囚!——深谿寂寞弦苦幽,草木悲感声飕飕。仆本东山为国忧,明光殿前论九畴,麄读兵书尽冥搜,为君掌上施权谋:(删一句)柴宸诏发远怀柔,(删三句)朔河屯兵须渐抽,尽遣降来拜御沟,便令海内休戈矛。何用班超定远侯?史官书之得已不?(此诗中删去最劣的四句,更觉贯串。——适)

出 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闺 怨

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维,字摩诘,河东人,开元九年(七二一)进士。他是一个书画家,又通音乐,登第后调为太乐丞,历官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给事中。天宝末,安禄山陷两京,他被拘留。乱平后,授太子中允,迁中庶子,中书舍人,复拜给事中,转尚书右丞。乾元二年(七五九)卒。

王维是一个美术家,用画意作诗,故人说他“诗中有画”。他爱山水之乐;得宋之问的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绕舍下,有竹洲,花坞。他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他又信佛,每日斋僧,坐禅念佛。(他的名与字便是把维摩诘斩成两截!)他的好禅静,爱山水,爱美术,都在他的诗里表现出来,遂开一个“自然诗人”的宗派。这一方面的诗,我们另有专论。现在只论他的乐府歌词。

他的乐府歌辞在当时很流传,故传说说他早年用《郁轮袍》新曲进身,又说当时梨园子弟唱他的曲子,又说他死后代宗曾对他的兄弟王缙说:“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他的集中有时注有作诗年代,如他作《洛阳女儿行》时年仅十六,作《桃源行》时年仅十九,作《燕支行》时年仅二十一。这可见他少年时多作乐府歌辞;晚年他的技术更进,见解渐深,故他的成就不限于乐府歌曲。这一个人的诗的演变,可以推到一个时代的诗的演变:唐人的诗多从乐府歌词入手,后来技术日进,工具渐熟,个人的天才与个人的理解渐渐容易表现出来,诗的范围方才扩大,诗的内容也就更丰富,更多方了。故乐府诗歌是唐诗的一个大关键:诗体的解放多从这里来,技术的训练也多从这里来。从仿作乐府而进为创作新乐府,从做乐府而进为不做乐府,这便是唐诗演变的故事。

所以我们要选王维的几篇乐府:

陇 头 吟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回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稗万户侯。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夷 门 歌(信陵君的上客侯嬴居夷门)

七国雌雄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愈恭意愈下。亥(朱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门抱关者。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向风刎刭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少 年 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死,纵死犹闻侠骨香!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时年十七)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渭 城 曲(即《阳关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白,字太白,山东人;他的父亲作任城尉,因住家任城。(李白的故乡,各说不一致,我依《旧唐书》本传。)少年时与山东诸生孔巢父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人号为“竹溪六逸”。天宝初,他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既而玄宗诏筠赴京师,筠荐之于朝,遣使召之,与筠俱待诏翰林。”(今各本《旧唐书》均脱去此二十五字,下面还有一个“白”字,共脱二十六字。今用张元济先生用宋本校补的本子。)他好饮酒,天天与一班酒徒在酒肆中烂醉,故杜甫诗云: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旧唐书》记此事,已引见上文了。)

旧史说他“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安禄山之乱,明皇奔蜀,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李白去谒见他,遂留在他幕下。后来永王谋独立,失败之后,李白因此被长流夜郎。后虽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李白的历史,诸书颇不一致。《新唐书》记他的事便与旧书不同。越到后来,神话越多。我觉得《旧唐书》较可信,故多采此书。)他的生死年代有几种说法。今依李华所作墓志,定他生于大足元年,死于宝应元年(七〇一——七六二)。

李白是一个天才绝高的人,在那个解放浪漫的时代里,时而隐居山林,时而沉醉酒肆,时而炼丹修道,时而放浪江湖,最可以代表那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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