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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11:3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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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健

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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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上扶下

扶上扶下试读:

前言

这是一部关于描写一般目家公务员机关生活的小说。作者通过藁市政府调研室的几个小人物为领导起草会议上的讲话稿和撰写调查研究材料的生活、心路历程等。告诉人们,在公务活动中要实事求是。敢于说真话。不要说假话:要敢于对那些说假话的人作斗争。不要屈从某种压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同时,作者还触及社会各个层面。写景状物,摹拟种种社会现象,鞭苔了各种说假话、不讲诚意的丑恶行经。

故事以主人公诸葛文杰的沉浮为主线来描写社会生活。围绕着在起草文稿时是坚持说真话还是昧着良心说假话的问题展开。某年年终。政府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领导要在会议上讲话,讲话就要有稿子。要写好讲话稿,就要进行调查研究。于是在调童研究中就演绎出一个又一个故事。诸葛文杰是机关有名的笔杆子。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能干肯吃苦,又有经验,完成了—个又一个讲话稿和调查研究共作。在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期间。为了更真实地反映情况诸葛文杰对浣溪污染问题进行调查,并对野菊坳乡弄虚作假的事进行了无情揭露。但他做的这些事情却触怒了上层领导使他卷进了市委书记和市长相互矛盾的漩涡中,于是招惹了一场是非。

故事是多条复线交织在一起发展的。在主线的发展过程中,还写了诸葛文杰与他两个同学之间的故事,以及他的婚外恋纠葛。张健

1

市政府大门斜对面宋代仿古建筑一条街的地方有一家酒楼,名字叫“打嗝也来香”。这字号是有张力的,是夸大了的诱惑,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把红男绿女撕扯着窝进了一个个小包房里,酒楼里自然就挤满了人,就像街头巷尾摆摊的老太婆盆里的茶叶蛋一样扎着堆儿。这扎堆儿的人群中就有诸葛文杰。他是刚开完讲话稿儿座谈会后被机关里的几个朋友拉到这里来的。席间,“一口闷,感情深;感情铁,喝出血”。觥筹交错,十分热闹。啸聚多时,文杰被哥们儿们弄的脸上便泛起了油彩般的红润。他打着嗝走出酒楼的时候,望着那灰蒙蒙的天色,太阳已是渐渐西沉了。他有七八成醉了,脑子里还轱辘轱辘转着那篇难写的领导讲话稿儿,处在冥冥之中,像是走在水里,忽又飘在空中,街道上的行人车辆在酒杯中游走;日光斜照过来,光线璀璨闪亮,那不是太阳的光,像是酒的波动;他浸润在光里,踏着光走,身边倏忽一闪,几辆呜哇怪叫眨着红眼睛的警车飞过去,他骂它没有长眼睛;迎面一个拎着菜篮子的老婆婆打量他,确信他是喝醉了酒的,才嘴里唠叨说,造孽啊,大吃大喝把人搞成这个样子,这时文杰晃动着身影已经走远了。他晃着晃着,眼睛朦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来到了帽儿山。

帽儿山坐落在机关干部宿舍后边。相传刘备兵败新野后退守的时候,有一天,关羽帐中无事,手持青龙偃月刀率兵卒数人巡营来到城东。这里有一个湖泊,芦苇丛生,水鸟成群。忽然一只小白兔从他眼前奔跑过来,关羽抛出头盔,把白兔罩住了。关羽把头盔抛在草地上与白兔玩耍了一回。日落时分,关羽返回营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头盔丢了。翌日,便遣兵士寻找,可那头盔却变成了一座山,老百姓叫它帽儿山。山圆圆的,后边还有条似头盔飘带的山坡。文杰沿着“飘带”向上爬,一顺儿上山台阶都是青石板铺砌的,两旁,林木笼丛,空灵清秀,向路中拢着,密不透风,仿佛一条绿得发暗的隧道,幽深、邃远。青石板年代很久了,石缝里长着很高的草,苍石上贴着毛绒的苔藓。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幽静的让人发怵。他捡起一个石子投去,蛇挪动着长长的身躯隐在林草里。疏忽,一只鸟儿从林中飞起,喳喳叫着,轰起了一群鸟在山顶上打旋。山顶上笼丛的密林中隐着一个亭子,只是露着残破的兽角,猜想那亭子一定是屹然而立的,走近一看,哪里还是什么亭子?宝顶没有了,筒瓦破碎了,六根石柱子被风雨蚀得麻麻点点,上面的字大多模糊不清了。文杰猜了半天,才知道上面写的是:得一□不荣失一□不辱勿说一□无用地方全靠一□,吃百□饭穿百□衣莫道百□可欺自己也是百□。文杰猜想那字一定是被人凿去的。再看檐下匾额,上写着“容膝亭”三个字,也是不甚了了。他向远方眺望,正是黄昏时分,红霞一抹着,悄然渗入村舍,一片朦胧,落日的余辉抹红了楼顶和数稍。南湖上面,日头正连着水面,水波闪着红色的星点,粘贴在日头的下边,像一只抓着它,抓着抓着,日头就慢悠悠地往湖里沉,再一回顾,便无影无踪了,帽儿山陡然间暗下来,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文杰打了一个寒颤,遂意下山,这当儿,才发现容膝亭下有一石桌,上面画着一个围棋盘子,他痴痴地看着,想文人雅士对弈的情景,不知不觉眼睛朦胧,精神恍惚,灵魂出壳,走进了一个神奇绚丽的时间隧道里,梦见自己头戴纶巾,身着长衫,脚蹬船形布鞋,有点儿像蒲松龄的样子。一个白发道人飘然而至,悬壶卖药。他缁服苍颜,幅巾绳履,先坐下与他下棋,眼前便展现出一个黑白世界来。忽然传来悠远的钟声,那是一种召唤。白发道人在棋盘上轻轻一点,棋盘魔术般变成了一张稿纸,棋子成了字,细看是一篇某领导的讲话稿儿。白发道人问道:“这是你写的讲话稿儿,难道你不记得了?”岁用手在棋盘上一抹,字又没有了,棋盘却成了一张渔网,又像似一具具铁扎的笼子,每个笼子里坐着一位书生,蒲松龄的样子,脸上带着哀怨。文杰正要问白发道人,白发道人却把他抛进了自己的壶里。壶里呈现出一片崭新的田园风光。白发道人拉着他,沿着山间小路,踏石穿云看田园景色。山梁蜿蜒,老石苍苔,溪深草绿,影迷处有几扇柴扉,残月挂在天上,黄黄的月光洗刷了一片桃林,宁静了山峦旷野。农舍草棚散点错落,鸡子在草丛里悠然觅食,狗子蜷曲着身躯半闭了眼睛卧着,几只鸟儿在树上叫着,耕夫于陇上,都惊异地看。走过一条田埂,是一户人家,一个窈窕少女拿着手帕掩了半个脸在桃花林中望着他笑,接着走到一条晶莹清澈的小溪边浣纱,她对他说她叫艾丽儿。他往前走,那条小溪横在他的面前。文杰朝那个在小溪边浣纱的艾丽儿的方向跑去,刚要拉住她的手,只听“咚”的一声,掉到小溪里了。他醒了,这时天色已晚,他摸摸裤裆,湿漉漉的;细想梦中的情景,便急急忙忙离开了容膝亭。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脚板,他伏下身来看,方知是一石子,圆圆的,与棋子一般大小,细看,上面显现着似有似无的阴阳鱼图影,里面透露着世界万物的黑白景象。

2

人人都是要做梦的。文杰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总是做一样的梦,梦与梦首尾相接,连续不断,像一个说不完的故事。帽儿山梦里的田园风光和那个半遮面的艾丽儿牵人魂魄。他怀疑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本想到医院看医生,这时有人敲门。打开门,门口站着杨黑子。杨黑子进了房间。他发现杨黑子的脸色忧郁惨然,手颤抖着,问:“这是怎么了?”杨黑子说:“曾民良死了。”文杰大吃一惊。紧接着杨黑子又说:“曾民良是累死的,是‘过劳死’。”“过劳死”是个新词,相当一些人还不知道“过劳死”是个什么样的病。曾民良的过劳死虽然不是第一例,但因他是写讲话稿儿累死的,这在机关里天天熬夜搞文字材料的人中却议论纷起,好像“过劳死”成了自己可怕的影子,那是不无担心的。不久,报纸上就谈起“过劳死”这种病的起因和症状,说凡是处于紧张劳动状态的人都有可能“过劳死”,尤其是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更是如此。曾民良是机关的一名笔杆子,笔下写出来的讲话稿儿都是熬出来的。那天,他刚为一个会议写完了讲话稿儿,正要休息,领导又通知他写另一个会议的讲话稿儿。这讲话稿儿要的很急,一连两个晚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曾民良拿着笔写啊熬,熬啊写,结果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第二天同事上班,喊:“曾民良,曾民良!”曾民良再也没有说出话来,他死了。医生说,他是“过劳死”。写讲话稿儿是脑力劳动也需要体力来支撑。领导在会上讲话,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要稿儿念,专门写讲话稿儿的笔杆子们的生活自然也就没有规律。熬夜、抽烟喝酒,工作高节奏,样样赶时间,困难与压力一起来,弄得精神紧张;饥一餐,饱一顿,夜以继日连轴转,时间长了,病也就来了。曾民良一直患有心脏病,他自己不说,也不叫苦,当然谁也不会知道。大家都觉他是一个特别能熬夜特别能战斗的人。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眼前突然发黑,却认为那是自己贫血的缘故,是个老毛病了,并不在意。可是直到那一天,他突然感到眼前漆黑一片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支笔,那张纸再也没有拿起来,再也没有见到光明。追悼会上,曾民良的妻子带着小女儿长嚎短泣惨惨,领导同志念悼词的声音几乎都听不到了。她的哭声引起了同事们的哭声,像是一种传染,使整个追悼会一直处于凄婉的悲痛之中。这是在哭曾民良,或许也是在哭自己呢。

杨黑子在诉说曾民良死的时候。文杰一边听着,一边还在想他那帽儿山上的梦魇,阴阳鱼石攥在手里,拿给杨黑子看。这本是一段梦幻传奇,而杨黑子却摆出一副派头,谎说阴阳,百般演绎,圆梦解说,说些前生和来世的谎言,把文杰带入了一个神秘的冥冥之中。文杰拿着那阴阳鱼反复地看,看着看着,就感到头顶上有一块云在飘,聚而散,散而又聚,总也不离开他,猛然间,头也锐疼起来,一时眼前朦胧,伏在桌子上不动了。杨黑子大吃一惊,心想:难道又一个“过劳死”?立即弄来车子,陪他到门诊部看病。文杰告诉医生,这些天来他总是做梦,今天接着昨天的,像章回小说,一回连着一回,这是怎么了?医生说,像他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了几个案例,据研究梦的专家说这是一个人对某件事情太执着的缘故。又说,梦是睡眠时的一种心理活动,古书上有记载,“梦者,寐中之心动也”。为什么有人做这样的梦,有的人却做那样的梦呢?那是因为人们大脑中的意象库不一样,各自的生存状态不一样,梦境随无逻辑,但总是与生活相似的。经医生这么一说,做梦倒成了一门科学,文杰并不以为然的。医生给文杰打吊针,针扎了几次都没有扎进去,就说:“你喝酒过多,真是血浓于酒啊,针都扎不进去了,不要太紧张,打了吊针,休息几天,不要熬夜就会好了。”打完了吊针,医生遂开了病假休息单,临走的时候医生又说:“要好好休息,小心‘过劳死’哩。”

3

为了正确分析水灾后的经济形势,写好了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郭志文决定带几个人到下边调查研究,正在选择调查地点的时候,菊州县的马副县长来了,说他们县灾后经济的发展十分红火,有经验,有典型。郭志文听了很感兴趣,说:“好,就到你们县去吧,添麻烦了。”文杰正在准备起草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心里空空的,不知如何下笔。郭志文打来电话说,明天到去菊州县调查调查,了解了一些实际情况,讲话稿儿也就写好了。第二天一早上文杰从床上爬起来,脑袋沉沉的,硬撑着上了路。一路上,不时有口号传来,热热闹闹的。郭志文说:“形势不错嘛。”文杰说:“想不到这个山区小县闹得这样红火。”到了县里,县的主要领导都下去忙着救灾去了,马副县长陪郭志文来到野菊坳乡。乡长郭世染不敢稽延,老远就迎过来说了一些“欢迎、欢迎,早盼着你们来啊”。之类的虚话后,就向郭志文汇报工作。郭乡长嘴皮子很有功夫,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说起话来一溜儿顺。他说,“今年闹了水灾,是百年不遇的,损失很大。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我们班子团结一致,认识统一,措施得力,群众觉悟高,重建家园的劲头十足,一定能把洪灾的损失补回来。我们把压粮棉、扩两菜、强水产、兴林果、壮畜禽作为调整产业结构、发展特色农业的主攻方向,培植出了”太阳“牌色拉油、“新月”牌珍珠、“紫娟”牌红菜苔,通过龙头企业农户、运销大户农户、种养基地农户、农机部门农户等形式发展订单农业,兴建了一批“精细菜篮子”、“鲜活鱼池子”、“优质米袋子”、“波尔山羊子”、“高效油瓶子”、“特色果园子”等基地,等等,取得了巨大的效益。”接着叙说了有利条件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说了一大串,什么平垸行洪后可以发展养殖业了,什么几个砖瓦厂停产多年了,房屋倒塌后急需砖瓦,洪灾拉动了内需了,等等。郭志文问:“原计划全市今年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发生了洪灾,你说还能不能完成?要实事求是,不要说假话啊。”郭乡长说:“没问题。没问题,嗬嗬嗬。”郭志文又问扶持重灾户的工作做得怎么样?郭乡长说:“哪有什么重灾户?都有吃有穿哩。”

第二天。郭志文召开一个有群众代表参加的干部座谈会,会议室里的桌子上摆着水果和香烟。参加会议的人来得很早,一进来就正襟危坐,没有一个说话的。郭志文和文杰一进门,大家都站起来。郭志文一一与他们握手,个个都是笑脸相迎的。会议开始了,大家都抢着发言。文杰不停地记着,会议一结束,笔记本也差不多记满了。从汇报的情况看,文杰初步感到灾后的经济形势还是不错的,一个贫困乡能做到这个样子已经比较典型了。马副县长说:“明天,我陪郭主任再到几个村里走走,村里也是不错的。”郭志文说:“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快要召开了。很忙。别的地方就不去了,下次再来。”郭志文站起来,郭乡长看郭志文要走,便向外边喊了一声“王大嫂,王大嫂!’’郭乡长话音未落,就有声音传来:“来了来了,急什么。”王大嫂进来眼睛一扫郭志文,就知道他是上边来的,不经郭乡长介绍就对郭志文说:“这位一定是市政府的郭主任了,欢迎您,欢迎您。爹爹。从大城市来到这山旮旯里,吃苦了。”郭乡长说:“王大嫂是浣溪村的养羊专业户,市人大代表哩。”王大嫂脸上堆着笑。话匣子打开了:“我说郭爹爹,这儿说是遭了水灾了,可今年我还是赚了不少的钱哩。乡里让我们养山羊,千户万户抓养羊。脱贫致富奔小康。一只羊就是一棵摇钱树,一群羊就是一个小金库。一片羊就是一家小银行。今年的山羊大赶集,我那些波尔山羊卖了几万块哩。两亩玉米地,掰了棒子,满地的棒杆,男的不扛。娘儿们不要,我心里疼啊。我那媳妇说,那叫秸杆还田。肥水不外流呀。两间小楼,有电灯有电话。电视机,带彩的;电冰箱,双开门的;空调,分体的。别看这儿山高,和城里人一样哩。谁叫我们赶上了这好年月哩!我那石头伢,没有一日的闲,昨儿个刚从城里回来,和媳妇嘀咕够了,两口子把好端端的房子捅了几个大窟窿小眼睛,说是要安个太阳能,媳妇吵着要淋浴,不晓得什么叫淋浴,我一打听,媳妇嘎嘎笑个不停。说,打开笼头,像下毛毛雨一样。说是鼓捣好了先叫我风光风光。我说,脱得光溜溜的,挨那小毛毛雨浇,丢死人哩。再说呀,我们是庄稼人。老祖宗都是泥捏的,就是下面条雨也洗不净老祖宗传下来的臭味哩。郭爹爹,你说是不是?”王大嫂絮絮叨叨说完了,郭志文乐得嗬嗬地笑。文杰觉得大家对当前的问题谈得不多,分析得也不够。就向郭志文建议再到村里调查调查,听听老百姓的意见。也许还会发现一些问题,尤其是浣溪污染严重,更应该听听群众的意见,弄不好会出事的。郭志文说:“哪有时间啊?叫你写的那个讲话稿儿还没有写一个字,你不急我还急呢!”就这样,这次调查研究就结束了。

4

对面马路旁边那一排杨树上的叶子黄了,风把黄叶子摇落,叶子飘着飘着。倏忽钻进盖房子残留在路边的黄沙堆里。没有了头脸,只露着屁股,一副不要脸的样子。郭志文站在阳台上。望着那排杨树发呆。这杨树上边的树叶子都掉光了,下边的叶子还是那样密密的,黄绿问杂,斑斑斓斓。“高处不胜寒”啊。他感慨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头顶上的头发没有了,只有下边还浓浓的。就像那排杨树的叶子一样。不知怎的。他突然涌起一股自怜的情绪来。唉。搞什么调查,耽搁了几天的时间,弄得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字还没有一撇。我忙得连长头发的功夫都没了,文杰又老是有病。他这是怎么了?“老郭!电话。”老伴喊他。这么晚了。谁还来电话?他猜想又是鲍市长催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了。前天鲍市长告诉他。年尾年头是会议高峰期。讲话稿儿的起草任务很重,一定要统筹安排。首先抓好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和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今年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的指标是不能动的,要充分论证完成百分之十四的有利条件,这是市委的意思。鲍市长又来电话催了。急什么?到时候有讲话稿儿让你念不就行了。他这样想着拿起电话筒。一听是杨黑子打来的,就有点儿生气了。前天郭志文与文杰从菊州县调查回来,对文杰说,这两天一定要抓紧经济形势分析会上讲话稿儿的起草,鲍市长要得急,没有时间折腾了,这个。这个,你要自己执笔。文杰说,我这几天天天打吊针,头疼得厉害,一时静不下心来,能不能先让杨黑子起草个初稿儿?如果初稿儿不行,我再改。郭志文问杨黑子写好了没有,他回答说写好是写好了,不知道行不行,找文杰处长修改,他在医院里打吊针。郭志文很生气,没等杨黑子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还是杨黑子打来的。他说文杰头疼得很,还在医院里打吊针,问怎么办。郭志文说。叫他晚上加班,明天上班时送给我,说完电话又挂了。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郭志文心中烦恼,拿起电话筒骂道:“我说你这小子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再打电话来,我明天揍你……话还没有说完,那边传来一种敦厚的声音:“郭主任哪,你好大的脾气啊,怎么骂起我来了?”电话是组织部的部长打来的。郭志文想起刚才骂人的话,遂一脸的惭愧,嘴巴也不大听使唤了,嗡嗡嘤嘤,唠唠叨叨,反复解释,说他不是骂部长的,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骂部长啊?说完嘴角皱了一下,似笑似哭,一脸的虔诚。听部长说话。老伴从阳台进来,只看他不住地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着是的是的,好好好,对对对,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一定加强这方面的工作等等一类的虚话。老伴在旁边猜不出他在给谁打电话,也不知道对方讲了些什么,她只是担心鲍市长的一个电话把郭志文叫走去加班熬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鲍市长半夜来电话”,一把年纪了,再也熬不起夜了。

其实部长谈的是另外一件事。部长说,市政府调研室的地位很重要,一定要重视领导班子建设,一定要培养好接班人。组织部的意见是,近期你们一定要按照建立局级后备干部的意见和干部选拔条例,认真做好推荐和选拔工作,一定要注意推荐选拔那些优秀的年轻干部到领导班子中来。几个“一定要”就是指示。郭志文就没有理由不办了。

对干部的提拔和使用郭志文早就有自己的打算,他暗暗盘算,不露心迹,只是等待一个好的时机把文杰提起来,克隆出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调研室有三个处长,文杰是文稿起草处的处长,综合处处长纪祖平和研究处处长王继迅都比文杰任职早,条例规定任满三年才有资格提副局级干部,文杰还不具备任职资格,选拔工作搞早了,文杰就很难选进领导班子,所以他把市委组织部的文件压着迟迟不办。郭志文的家经常是说客盈门,来人都说自己早该动一动了,再不动撂搁挑子不干活了,话里头是带着几分威迫的。郭志文口头上说要动要动,但行动上并不积极,僧多粥少,提了这个闹翻了那个,说是加强班子建设,弄不好就得罪了一大片人,自己过几年就要退休了,何必没事找事呢?既然部长来电话,这项工作也就不能再拖了。一说要提拔干部,郭志文自然就想起了文稿起草处的处长诸葛文杰,遂给诸葛文杰打电话先透透风。他说:“文杰吗?打吊针回来了?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的起草要抓紧啊。我给你说……。”说什么呢?郭志文又把话咽了回去。感到这风透早了不合适,他还要看一看文杰的表现,话到了嘴边又拐了~个弯,说:“鲍市长对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很重视,杨黑子写得怎么样?不行?那你就亲自动手吧。~定要写出高水平来。今年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是不能改的!我说了多少次了。有意见?有什么意见?有意见也不能松口,在报告里多写一些有利条件嘛。没有?认真找啊。我就不信找不出来!我再说一遍,一定按市委的意见写,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无论如何是不能动的,一定要死保死守。”

文杰本来是很会“做文章”的,可这次他为了寻找那些并不存在的有利条件被弄得神经错乱了。遭受了这么大的洪涝灾害,年初定的指标怎么还能完成?说一定要死保死守,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他第一次觉得领导的讲话稿儿不那么好写了。遭了水灾。对完成经济指标只有不利条件。哪能有什么有利条件?在他接到郭志文电话的时候,已反复看了杨黑子写的初稿儿。越看越觉得离上边的要求太远太远,下决心重写,但一直没有写出一个字。本来就是没有的事却一定要生拉硬扯出一些理由来,那也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的。

烟丝儿飘浮着,思绪也带着一番苦恼。文杰今晚重写这个讲话稿儿很不顺,思想总是集中不起来。夜深了,稿纸上还是空荡荡的。今天真是见了鬼了!他才思枯竭,脑轱辘不转了。

给领导写讲话稿儿有时候他觉得怪得很,若在兴头上。灵感来了,越写词儿就越多,这个还没有写完,下一个也就自然冒出来了。像是秋天坐在葡萄架下边一样,一串串葡萄晶莹透明,十分可爱,吃起来一个比一个甜。可今天,文杰脑子里没词了。他很着急,烟吸了一包又一包,稿纸上还是空荡荡一片,一个字也没有。看看稿纸,翻翻桌子上的文件,想找出一点儿灵感来,又过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写出一个字来,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就和大便干燥一样,弄了满头大汗,什么也没有拉出来。

要按平时,决不是这个样子的。像今天这种情况,文杰还是第一次。快两点了,卧室里妻子楚娟喊:“文杰,都几点了你还不睡?你真的成了夜猫子了?~年到头写呀写,爬格子爬出瘾了是不是?”文杰不吱声。再过了一会儿。自己的眼皮也像挂了秤砣一般,睡意朦胧起来,他想起了在帽儿山幻境里那个桃林中半掩了面的艾丽儿。脑子一闪,像无常勾了他的魂魄一般又回到了菊儿山上的那个风月亭。

那天。他和郭志文在野菊坳乡搞灾后经济调查回来已经很晚了,饭后他一个人到菊儿客舍后边一个叫菊儿山的地方散步。正要上山的时候,他看到风月亭旁边残破的月亮下有个人影,在残破的月光下晃动着走来,他觉得很奇怪。就停下来静静地看。人影渐渐近了,原来是一个女人。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看清了她:淡绿色的上衣,长发束在脑后,微风抖动着她的长发,面容恬静得有一种韵致,充满着让人驻足回首的神秘。他痴痴地看,她像是一幅油画:一幅月光朦胧下的一个女人的肖像。油画的色彩是动感的,她飘过来了,走到他身边微微一笑,这时他才认出了她,是晚上吃饭时见到的那个服务员。他望着她,眼睛一朦胧,就觉得是桃林中那个半掩面的艾丽儿在眼前晃动。文杰这样胡思乱想着,思想越发乱了。就更写不出一个字来。明天市长办公会就要讨论讲话稿儿,你说这不急死人?他越急就越想不出词来,脑子成了空壳。他昏昏沉沉,脑轱辘转不动了。

文杰为领导起草讲话稿儿有些历史了。十几年来,他专门研究给领导写讲话稿儿的学问,积累了不少的套路和经验,有人称他是一杆“铁笔”。他的同行要是遇到了“坎”,总是请他来点拨点拨,而一经他点拨,就没有不过关的。他聪明能干肯吃苦,还常常在文字上玩弄些小把戏、小智慧。在他给安南县的县长当秘书的时候。有一天县政府大门口被上访的群众围住了,他给县长起草了一个讲话稿儿,县长改了几句,文杰看到“我代表县人民政府讲几句话”这句话被县长改了,就说:“县长,这句话您一改就有毛病了。”县长说:“有什么毛病?”文杰。说:“‘政府’前面原有‘人民’两个字的,当着人民群众的面讲话,这‘人民,两个字是不能删掉的。”县长笑了,夸文杰是个政治家。又比如。有~天文杰到一个书法家府上求字,因求字的人太多,就坐在厅里等候,有的人茶喝多了就在街道背着人撒尿,书法家便写了一张“不可随处小便”的斗方贴在墙上加以警示。文杰等得心焦。就悻悻回家,顺手把那个“不可随处小便”的斗方撕走了。回到家里。他把那几个字剪辑拼接装裱,却成了“小处不可随便”。谈好后挂在中堂的墙上,县长看了笑得合不拢嘴,夸文杰玩文字玩出了智慧,玩出了新意。文杰从这几件小事里悟出了一个道理。中国的方块字非常神奇,关键是你会不会玩。领导的讲话稿儿也是方块字排出来的,要把这样的文章排得又快又好难道就没有捷径可走?文杰很早就了解到这其中的奥妙,他知道,光凭自己加班熬夜勤奋工作不要说熬不出好文章来,弄不好还把自己的饭碗给弄丢了。文杰在这方面就想出了一个十分巧妙的办法。于是他买了一台电脑,把市政府历年的讲话稿都存到里面,一字也不漏:政府各部门近期的情况和资料,样样俱全;市政府领导同志平时的讲话,他编成一段段语录,分门别类,一个也不少。他与外省市调研室还建立了广泛的联系,上边开会下面传达。都是差不多的,讲话稿儿的内容也是大同小异的,实行拿来主义就行了。文杰把它叫做耗子搬家。往常,文杰是不偷懒的,今天讲话稿儿要得实在是太急了,他打开电脑,鼠标点来点去,屏幕上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讲话稿儿和素材;他把需要的材料输出来觉得还不够用,又急急忙忙找来前几天外省市调研室的朋友传来的他们召开的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联系本市的实际把数字改一改,再把市政府领导视察工作时的讲话语录揉进去,泥瓦匠和泥似的,一篇讲话稿儿就这样出来了。他的文字游戏做得是极致的,看了一遍又一遍,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哪是自己的哪是别人的,他笑了,高兴得早饭也没吃就匆匆来到办公室把稿子给了打字员,不久。一份印制清晰的讲话稿儿就送到了主任郭志文手里。郭志文看了说:“不错。印发各位市长讨论吧。”

市长办公会还没有开始,会议室门口站着不少人。诸葛文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走廊里站着的都是计委、经委、财政等部门的头面人物,就笑嘻嘻地走过去。他刚出门走了几步,迎面走来了郭志文。郭志文想给诸葛文杰压压担子。让他在公众场合树立一下形象,遂对文杰说:“我年纪大了,这几天又得了感冒,嗓子哑了,会上你念念稿子吧。”给领导念讲话稿儿也是一种待遇,文杰本想推辞,但一转念,这是平时想都想不来的事。心里甜蜜蜜的,嘴里却对郭主任说:“我没有经验,还是您念吧。再说我也没有资格呀。”郭志文笑丁笑,看着文杰是一脸的得意。文杰的那点儿小聪明是瞒不过他的,就说道:“就这样定了。”说罢就走了。这时杨黑子走过来,看到文杰就想发火。他写的初稿儿被文杰改得一无是处,凡是他自己感到写得比较满意的地方统统被文杰删去_,心里一直闷着一口气。就问他:“我说你文杰处长,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今年七八月份遭受了大面积洪涝灾害。年初的经济增长指标难道不要改一改?把年初定的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改为增长百分之八,这是统计部门进行过科学计算的,你在那讲话稿儿里瞎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真是狗扯羊蛋!”文杰不答他的话。走了。

因为会议室里不准吸烟,只有在走廊里站着。他们吸的都是“玉溪”、“大中华”高档香烟,“红塔山”已没有多少人吸了。烟牌子的好坏也是一种身份,在公开场合更是这样。文杰走过来,不少人格外热情,有喊诸葛的,有喊文杰的。有喊诸处长的。诸葛文杰嘴里说着寒暄的话。寒暄过后,财政局的金处长把诸葛文杰拉到一边,先是耳语了一阵,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金处长给他一支烟,神兮兮地说:“吸过这种烟吗?”诸葛文杰拿着那支烟左看右看,只是笑了笑。金处长又说:“这是‘小熊猫’。是大人物抽的那种,前天市长给我的,一支五十块哩。”文杰故作惊叹,说我哪能抽到这种极品烟。没那个福气,今天开了眼界哩。其实他三年前就抽过,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不想驳金处长的面子。文杰在走廊里很显眼,不少人同着他说说笑笑。一会儿市长们来了,看到文杰都微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也含着亲密与信任。文杰就跟在市长们的屁股后边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是年代的老房子。虽然装修了,仍然陈旧得像老太婆的脸。听说前两年已经立了项,说是要盖一栋新的市政府大楼,但一直没有动工。所以这个市政府首脑开会的地方还透露着一种朴实廉洁的形象。会议室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桌子,桌子中间放着几盆花草。市长们坐在南面,厅局级干部坐在北面。其他人坐在第二层桌子旁边的椅子上。诸葛文杰走进会议室,先看了一下市长办公会议题单,上面只有一个议题,就是讨论市长在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平时他列席市长办公会都是坐在第二层的位置上,今天他不知道该坐在哪里。他向桌子北边瞄了一眼,正对着市长的那个位置空着。这时郭志文指着那个空位子说:“今天是你念讲话稿儿,就坐在那里吧。”文杰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就向那个空位置走去。

鲍市长说开会吧?副市长们都点点头,那是与市长保持一致的意思。接着市长强调了一下这次会议的重要性,要大家认真讨论。这时不知谁的手机响了,一个副市长说。开会的时候。请诸位把自己的“机机”关了。话音一落,男的哈哈笑起来,弄得女士们很难为情。机机和“鸡鸡”同音,下边的人把它想邪了。现在机关里有一种自认为是平民化的风气,在闲散的场合常说一些痞话,也许是大家思想都解放了。故意编一些黄色小品来开心。对这种风气鲍市长是很反感的。他本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因为那一句话是副市长说的,自己也就没有说什么,也算是一种宽容。笑声过后,大家又是一验的严肃。诸葛文杰开始念讲话稿儿,随着一声“同志们”,会议室里遂一片肃静,静得连轻微的咳嗽声都让人感到十分刺耳。

诸葛文杰念完稿子,市长要大家提意见,大家沉默着都不说话。鲍市长说:“怎么都不说话啊?开会没有声音,叫做静坐。只听到一种声音,那叫上课,希望大家积极发言,开一个像样的会。”大家笑了,说市长民主、开明,接着一个个发言,对报告中提出继续完成年初所定的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的指标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家的意见并不都是一致的。像是大学生辩论会。正方与反方各说各的道理。郭志文、文杰、杨黑子只是静静地听。默默地记,既不解释也不发言,讲话稿儿是自己写的,听别人的意见也是需要耐心的。有人发言很尖锐,说:“今年遭受了比较大的水涝灾害,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现在讲话稿中仍然提出要死保死守原定的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的指标,这不符合实际。讲话稿儿中列出的那些能够完成经济增长指标的理由太牵强附会了,有的简直就是瞎编。胡乱预测经济增长,那只不过是瞎子算卦,有谁信啊?到年终如果经济增长达不到百分之十四。群众会骂我们吹牛撒谎。”市长听了,但并不表态。接着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说:“我认为,这里有一个如何看待形势的问题。我们放弃了百分之十四就等于给大家泼冷水。现在下边的积极性很高,指标已分配到各区各县市了,上个月已有明显的成效。经济增长速度明显加快。”一个人激动地站起来,反驳说:“你不觉得这种‘突然加速’不正常吗?那是我们认真‘抓’的结果。这个‘抓’里面你不感到有假吗?在大灾之年,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地调整经济增长速度,我认为这只有宣传的意义,而不具有经济上的意义。我认为应该作出适当的调整,只要把客观情况讲清楚,人们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谁也不是魔术师,是做不到点石成金的。实现名义上的百分之十四的经济增长是比较容易的。但是要是实现没有水分的百分之十四的增长就比较困难了,我们不能为了百分之十四而百分之十四,试想,我们要那个有水分的百分之十四有什么意义呢?我建议少搞这些不着边际的预测,多研究一些当前的实际问题,说今年一定要增长百分之十四,请问市长,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这话太尖锐了,尖锐得使鲍市长难堪。不过鲍市长似乎在昕,似乎又不很在意,面孔严肃,那是一种不好表态的痛苦和忧虑。在前天的市委常委会上田书记提出要死保死守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的时候,鲍市长就说过类似的意见,他说在今年遭受水涝灾害的情况下,应该调整年初制定的经济增长百分之十四的指标,如果不作调整的话。从逻辑上讲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年初提出的增长百分之十四的指标低了。要么就是这个增长指标根本达不到,他要求作适当的调整。他还说,死保死守增长百分之十四,也只是少数人的意见,是不应该坚持的。田书记说,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嘛。鲍市长很生气。说“你说少数人的观点是正确的,那是因为大多数人太尊重你了”。最后。鲍市长的建议还是不被采纳,现在大家又争论这个问题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与市委保持一致是一条纪律,作为市委副书记的鲍公达还会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只好说,死保死守今年经济增百分之十四的指标是市委的意见,对这个问题我们要提高认识、统一思想。鲍市长这样一一说,就像一盆冷水泼进了燃烧正旺的火上,会议倏忽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不说话了。鲍市长说:“大家对这个报告的其他方面还有什么意见?”这问话是一种回避。也有想结束会议的意思。大家知道再说也是多费口舌。于是就好话连珠,无非是说这个讲话稿儿写得好有深度符合市委的精神切合本市实际等等等等。鲍市长还是摆出一副虚心纳谏的姿态。要大家多动点儿脑筋,发扬刚才敢于说话的作风,多提不同意见。大家还是不说话。停了一会儿,鲍市长就一个个点名叫大家发言。大家又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无非是说某一个问题要加大力度某一问题要进一步加强某一个问题要讲深讲透等等等等。最后鲍市长说:“这个稿子调研室的同志再修改一下吧,市委常委还要进一步讨论,同时还要征求人大、政协的意见,只要真心实意地发扬民主、集思广益,思想会统一的。”

在大家提修改意见的时候,诸葛文杰坐卧不安。有心无心地看着窗外,树丛间鸟儿在喳喳地叫着;再看杨黑子。他一脸的窃笑。

5

文杰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坐着,想着会议上的争论,脑袋突然沉重起来。原先因思想集中,还不那么瞌睡,现在那篇讲话稿儿尽管有许多的意见但毕竟是通过了,因为两天没睡,这时突然感到特别的累,瞌睡也就来了。文杰走出办公室。昏昏沉沉地来到自己家门口。正要掏钥匙开门,门却自己开了,,楚娟看到他那疲倦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说:“讲话稿儿是市长的。命可是自己的,天天不要命地写写写,得了病有谁疼你?”文杰干咳了几声。楚娟又说:“烟是啥好东西?怎么样?不听我的话病上身了吧?”女儿毛毛从屋里探出头来喊:“爸爸辛苦了,爸爸辛苦了。”走出来握住爸爸的手说:“你好、你好,谢谢你。太辛苦你了。”文杰苦笑了一下,没有精力理她。

毛毛很懂事,看爸爸累了,忙给他拿拖鞋、倒茶。他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叹了一口气。毛毛是个小精灵,聪明漂亮。留着一头长发,眼睛又黑又亮,她凑到他跟前,在他脸上用小嘴啄了一下。楚娟端来一碗肉丝面,对他说今天一定是累坏了,吃了赶紧睡吧。

6

晚上,郭志文给诸葛文杰打电话,说上午一上班文稿起草处的同志开个会,什么内容没有说,所以吃了早饭他就急急忙忙到办公室去。在路上,诸葛文杰的脑轱辘转个不停。郭主任要开什么会?他在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按往年的经验,一到第四季度,市里的各种会议都要召开了。市领导觉得在文山会海里不能泡得太久,就搞了一个会议工程,把各种会议套在一起开。这样既节约了开支也提高了会议效率,市县区的领导也免得走马灯似地来回跑,消除了会灾之苦。诸葛文杰想,为这会堆儿又要加班熬夜了。一路上,脑轱辘转着转着就来到了政府大门口。他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门口围满了人,都是上访的。这些人知道上午是市长办公例会,领导都在家,所以一早就把政府大门围了起来。他们还想出了不少的新花样,如今不让写大字报了,他们就自己缝制白大褂穿在身上。胸前写个冤字,背上写着申冤的事由,字都是在微机上排印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煞费了一番心机,比大字报还招惹人,围观的人很多。大门被堵了。诸葛文杰只好从侧门进来。也许向领导提建议是做文字秘书的责任,他猛然想起“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句话,想给市里写个报告,建议开一个关于做好稳定工作的会议,脑子里叉想起写讲话稿儿的事。

在办公室刚倒上一杯开水,郭主任来了,对他说,市长找他有事谈,文稿起草处的会推迟一会儿开。文杰说:“门口有许多群众上访。看样子有发展的趋势,这事儿要给鲍市长提个醒。”郭志文冷笑了一下,说:“天天上下班,他看不见?还要我们提醒?”说完就走了。文杰的脑轱辘还在继续转稳定压倒一切的事。遂找来近期的一些文件,看上边是怎么说的。文杰看到一份市信访办的《每日快报》,题目是《浣溪村的群众多次集体上访应引起重视》,大意是说近几个月来浣溪村的群众多次来市里反映浣溪污染严重,人畜饮水困难,要求上级关闭野菊坳乡建在浣溪边的几个小工厂。市里的领导都作了批示。市长批示说。市委、市政府两个办公厅及信访办,对近期浣溪村民集体上访问题要认真研究,做好上访村民的思想工作,把影响稳定的苗头解决在内部,解决在初始阶段,防止小事拖大,激化矛盾,决不允许麻木不仁的官僚主义态度,请市委副书记处理;市委副书记看后批示说,请市委秘书长按市长的批示办;市委秘书长批示说。送市政府秘书长,拟转信访办落实市长、副书记的重要批示意见:市政府秘书长批示说,转信访办,按市长、副书记的批示办。“问题”像个球在足球场上滚来滚去又踢回信访办了。这球滚来滚去也是一个回避。这时杨黑子进来,看了领导的批示就咧开嘴笑了。文杰说:“笑什么?”杨黑子说:“这批示真有点儿TMD滑头。”文杰问:“这上面怎么没有田书记的批示?”杨黑子又笑了,说:“你这是明知故问!是不是也想耍滑头?”

7

调查研究工作处处长王继迅带着一个人来到文杰的办公室。文杰正伏案写材料,王继迅叫了他两声,他嗯嗯地应着头也不抬照样干自己的事,弄得来人和王继迅很尴尬。也许把事情办完了,他抬头看着来人说:“请坐,请坐。’’王继迅介绍说:“这是叶虎同志,北京软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经济学博士,调室工作,任副处长,已报到几天了。这几天你很忙,今天才来见见你。”说完。王继迅就走了。

诸葛文杰站起来与叶虎握手,不住口地说他是人才,人才,人才。叶虎说。哪里哪里: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话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怎么当真的。诸葛文杰看蓿叶虎就想起“夜壶”两个字,脸上陡然泛起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你怎么叫这个名字?”叶虎一到调研室同事们就有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了,他解释说他叫叶虎,根深叶茂的叶,虎步生风的虎,不是那个。叶虎虽然没有把“夜壶”两个字说出口,文杰心里是明白的。文杰说:“这‘夜壶’是有个典故的,是挖苦我们这些文虫的,我想你已经听说了。这典故出自一个叫林飞白的嘴里。有一天,调研室的同志讨论调研室的地位和作用,说调研室不在中心工作的位置但干的却是中心工作;虽然不是什么领导但领导念的讲话稿儿却是调研室写的,是看不见的领导;调研室的同志是僚不是官但却经常参加市长办公会、市委常委会。文杰说:“现在有网虫,有人又把我们叫文虫,是专门给领导写讲话稿儿的;还有人称我们是夜猫子的,说什么的都有。我们有什么地位?就是从调研室调到广东发了财的三剑客。记者采访他们时都说自己是办公厅的,从不提‘调研室’三个字,他们觉得在调研室工作不够体面。”说到这里他长叹r一声,似乎有许多苦衷。叶虎虽是初来乍到。但倒也能理解处长的心情。便安慰文杰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在春秋战国时期,景公到纪地游玩,得到了一只小夜壶是金子做的,没有人真的把它当做夜壶用过,只是当一种摆设供人把玩。景公觉得这个小夜壶很可爱,就收藏起来。有一天,晏子拜访他,他把它打开来看。壶中有用红笔写的字,上面说:‘吃鱼时不要翻转。不骑劣等的马。’景公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说吃鱼时不要翻动,因为鱼一翻就会有腥味;不要骑劣等的马,是因为劣等的马走不远路嘛。’晏子说:‘你理解错了。吃鱼不翻动。是说不要竭泽而渔。竭尽民力;不骑劣等的马,意思是说不要把品行不好的人安排在自己的身边。’景公问道:‘纪国有这样好的治国良策。为什么还灭亡了呢?’晏子回答说;‘这自有它灭亡的道理。我听说,明君不但纳谏如流而且还努力去实行,而纪同的国君却把治国良策放在壶中,难道他还不灭亡吗?’”

诸葛文杰听了,说这个故事有意思、有哲理,为我们凋研室做了注脚,夸叶虎是个“典故博士”。叶虎笑了笑,说道:“不过,这个故事有的是我杜撰的瞎编的,有打抱不平的意思。”文杰说:“是夜壶也好,不是夜壶也罢,关键是夜壶里有没有丹书。如果夜壶里没有治国的良策,那也倒真的是一把夜壶了。”

坐了一会儿,叶虎拿出自己写的两篇文章给文杰看。文章的中心意思,是要改变目前的调研室的性质和工作结构。实现南文秘型到智囊型的转变。文杰大致看了,问:“给郭主任看了吗?”叶虎说:“郭主任看了,说文章的思路和设想很有新意。也有针对性,研究研究再}兑吧;过了几天我又问他,他说再深入研究研究吧,不要急。”文杰说:“我们也提过类似这样的建议。可谁采纳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那是一份尘封已久的记忆。叶虎看了,说:“这么好的方案怎么不采纳呢?”文杰说:“说起来,话就长了。”调研室里有不少爱思索的人,每逢提了什么超前一点儿的方案和建议,郭志文总要说出自己的一番理论来。他说,我们思考问题的时候都应该从现实出发,超越现实的思考不是不好,但做好眼前的事那是最重要的。做文秘工作。最根本的还是把领导同志的讲话稿儿写好。叶虎说:“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对,眼前的工作是很重要,但有时候理论的意义更为重要。”文杰觉得叶虎刚到机关,还是讲点更为实际的东西才好,就说:“你刚到调研室工作,要紧的是熟悉情况,把领导的讲话稿儿写好,好的标准就是领导满意。你给领导提建议,要叫领导接受。与领导搞好关系是很重要的。领导要在政治上不信任你了。你就没有办法工作了,这在历史上有许多的例子的。”叶虎对文杰所说的“实际”很感兴趣,便问:“怎样才能与领导搞好关系把讲话稿儿起草好呢?”文杰说:“我没有什么经验,倒有一些教训。起草好讲话稿儿就要善于观察了解领导的个性、作风、人品以及他的语言风格、说话的方式,摸不准,你起草的讲话稿儿领导念着就不顺口。有的领导喜欢亲自动手写讲话稿儿,这个时候只要摸准领导的心思给他准备一些资料就行了。秘书写讲话稿儿是根据领导的意图来写的,你的积极性、创造性只能在领导意图的前提下发挥,自已不能别出心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一点是与记者、作家不一样的。文字秘书只能是领导的助手,万万不可当‘二首攻’挟天子以令诸侯。”一谈起讲话稿儿的问题,叶虎颇为感慨。说:“我看了你们写的一些讲话稿儿,照抄照转,缺乏新意。有许多不该说的废话重复的话。”文杰笑了,说:“这话你可不要在郭主任面前说,他就烦别人这么说。”叶虎说:“为什么?”文杰说:“他说,什么废话?人活在世上说废话谁也免不了。创新有那么容易?能把废话说得漂亮也是一种才能。如果大家都不说废话,人世间就会变得十分寂寞,你们认真想一想,是不是?领导的讲话稿儿是有一些你所说的完全相同的话,但它是在不同时间不同背景下说出来的,单从字面上看,好像是老调重弹。没有新意,但绝不是简单的重复,更不是你所说的废话,如果你一定说是重复的话那也是非常重要而又必需的重复。”叶虎听了直摇头,说:“他真是这么说的?”文杰说:“不是他说的,难道是我瞎编的!”叶虎说:“我到调研室后,有的人说郭主任是‘三耍干部’,耍笔杆子,耍嘴皮子,耍滑头……”不等叶虎说完。文杰就说:“你可不能这么说,郭主任在机关工作几十年了。应该说是很有经验,政治上很成熟。有时候我也在想,说正经话谁说都是一样的,只有从那些废话里才能看出各自不同的性情与风格。有时候没有了废话,简直就变得十分没趣。比方说,有个领导出席一个会议,迟到了,大家让他讲话,他说他对这次会议很重视。来的时候路上堵车了如何如何,讲了很长时间,又说刚才谁的讲话我都同意,再没什么讲的了,就这样他的话就结束了。接着是一阵掌声。他说的时间很长,但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全是废话,说废话也是有掌声的。你不要笑,这故事是经常发生的。郭主任的话也可能另有深义。什么叫语言艺术?语言艺术就是如何把看似无用的废话说得有滋有味、动听委婉。废话也只是浪费了大家的时间,时间对于无所事事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说是不是?”叶虎觉得文杰也在耍滑头,哪些是郭主任说的哪些是文杰想说的,也分不清了。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是郭主任打来的。文杰对叶虎说了一句对不起,站起来走了。叶虎也只好结束了这次并没有把话谈完的谈话。

诸葛文杰去郭主任办公室的路上想叶虎这个人。叶虎是外省人,这里既无亲友又无同学,怎么突然调到这里来?弄得神秘兮兮的。有“小话”说,北京有人给市长写了一封信。是推荐到这里来的,等等。总之,关于叶虎到调研室工作的传说很多。就像冬天法国梧桐树上那些小毛毛被风一吹,沾到谁的身上谁就把它带到他的地方不断地传播和扩散。

叶虎到王继迅的办公室,坐在王继迅的对面说话。他从诸葛文杰那里回来,想起那些关于废话的说法,心情不得宁静,就随便翻起调研室历年来的讲话稿儿。王继迅问他与文杰谈得怎么样。叶虎不知道如何回答。王继迅说:“你那篇文章写得不错。我来调研室已经十来年了,据我观察,经过三代人才能达到你所说的从秘书型向智囊型转变的设想,郭主任可以说是第一人。他是传统型的。文杰是第二代人,是混合型。第三代可能是民主意识和自我人格很强的人。郭主任快六十岁了,他的思维方式和别人不可能是一样的,有点儿僵化,帷书帷上,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干,你要是说个不字,他就把你遗忘冷落在一边。不交给你事做,让你心里难受,慢慢地消蚀你的敬业之心。他‘凉人’这一手很绝,不伤你的皮毛还能让你的灵魂出血。你看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吗?”叶虎点了点头说:“不就是娜拉出走吗?”王继迅又说:“失去自由的人要求得生存有两种办法。一是献媚邀宠,迎逢拍马,卖身入伙;二是娜拉出走,把丢失的人格找回来。比如说后一种人,我们调研室就有。前几年调来三个高学历的人,干了几年就到广东去了。他们都是被郭志文长期‘凉,着的人,个个都成了胡萝卜干了。走的时候他们发牢骚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才的成长是需要条件的,也许广东那个地方是他们的人生舞台,是他们可以顽强地表现自己的地方,有的成为企业家,有的成了私营企业主,有的还成了爱国华侨。有人说,世界上没有笨蛋,只是郭志文把他们放错了地方。”叶虎想起文杰说的那个林飞自。问道:“文杰提到一个叫林飞自的人,就是说调研室是‘夜壶’的那个。”王继迅哈哈大笑,说道:“他呀,是个玩世不恭又怀着古典理想的人,经常胡说八道,大家叫他日大瞎。他有一个口头禅,你要是问他什么问题他总是说‘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他在菊州县开了一个‘好百姓酒店’。有空你见见他。他的故事可以拉一大车。”叶虎更有兴趣了。便问起他的来历。林飞白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菊州县政府办公室给领导写讲话稿儿。工作勤奋是没得说,可领导总是不提拔他。原因是他太直,不会投机钻营、见风使舵、吹吹拍拍,平时有时间还写一些散文诗、杂文什么的,都是些讽刺文章,对象当然是那些当官的,领导说他不务正业。有一年,县乡两级换届,他写了~篇在换届期间送礼成风的杂文,杂文里有一首打油诗。说“县乡镇换届,送礼来比赛。送得多提得快。送得少你莫怪,不送礼的且等下一届。”很快传到县长那里了,县长气得七窍生烟,下个文件把他的职务免了。免他的原因当然不是说他写了那篇杂文,而是说他工作不行。领导说,免了他的职务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发挥自己的特长了。这是尊重人才爱护人才哩。免了职,他就真的没有事干了。领导不分开工让他于任何事情,只让他闭门思过。思什么过?他没有什么错。可人家不说他工作上有什么错,也不说他那首诗写得不好,人家只说他太傻:你怎么光跟当官的作对,颂歌不唱写歪诗,还不是自讨苦吃?领导很关心他,只让他领着工资不干事。让他悬在空中不着地,让他有经济基础没有生活来源。他就再也写不出有生命力的文章来了。林飞白心里清楚。这是领导用软刀子杀他。他就辞职干个体户去了。叶虎问:“他写讲话稿儿写得不好?”王继迅冷笑了一下。说:“啥叫写得好?嘿,嘿,嘿,标准不好说哩。要说他的讲话稿儿写得不好,那是不对领导的心思。不合领导的口味啊。最近他在写一本关于如何写好领导讲话稿儿的书。我想他这本书是不会出版的。为啥?他老是说些‘日白’的话嘛。文字秘书的生活体验,局外人是体会不到的,要把这种生活体验上升到一种精神体验。只有做文字秘书的人才能写得出。我想,在文字秘书身上可以挖掘出一种不为人知的思想资源。有一天,我碰到日大瞎。给他甩了一块石头,说你不要再干那些‘日白’的事了,你再‘日白’,工商局就会封你的‘好百姓酒店’。他笑着说,你不要吓唬我。我那本书是在解剖文字秘书,对文字秘书失去自我的现象进行国民性批判,把文字秘书的灵魂撕开给别人看有什么不好?你还没有那个勇气呢!真是,这个人,我怎么给你说呢。”叶虎说这个人有意思,问:“他是不是有点儿愤世疾俗?”王继迅说:“也许吧。我听说他还搜集了不少的民间串话,都是些泼皮幽默和讽刺,人家都说些让领导开心的话,可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分明找不痛快吗?哪个领导会喜欢?”说到这里。王继迅突然忧伤起来,说:“哎,光说人家了,我也与他差不多,也写了一些领导不喜欢的东西。”叶虎听说王继迅的杂文写得不错,心想他说的领导不喜欢的东西可能指的是他写的那些杂文之类,于是说:“我很喜欢杂文。”王继迅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自己写的杂文集送给他,说:“里边也都是些屁话。看了让人心烦哩。”

8

文杰从郭志文那里回来,脸上带着微笑,那是内心激动的表现,他不说,别人也猜不透。他显得太机灵了。过剩的机灵从眼里溢出来,有点儿鬼鬼祟祟的样子。

机关里传“小话”的人很多,几乎没有什么机密了,尤其是关于干部的提拔和升迁更是这样。过了一夜,调研室的干部中便有“小话”传出来,说调研室要调整领导班子,提升一名副主任,几个处长。于是“小话”在交头接耳中滋生着,眼神含着意思。表情透着神秘。这些“小话”不是沸沸扬扬的,而是暗地里无声无息地疯长。

昨天的会没开成,郭志文一上班就找到文杰说,把文稿起草处的同志集中到他的办公室,他要安排近期的工作。郭志文有个习惯,一天到晚总是拿着一个牙签在牙缝里剔来剔去,养成了习惯,一时竟改不了。他边剔着牙边说:“第三季度一过,就是会议高峰期,起草讲话稿的事提前安排一下。我的想法是,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稿儿已经通过了。明天文杰参加会,其他同志由王继迅负责起草其他会议上的讲话稿儿。现在最要紧的是《政府工作报告》。写大块文章需要有一个宁静的环境,过去不是住在大宾馆里就是到下边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写。今年……”他瞄着文杰问:“到哪里去写好啊?”因为前天郭志文与文杰到菊州县搞调查,在那里已经找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但郭志文自己不说偏要文杰说。文杰看了一下郭志文的脸色,说:“到下边找个宁静的地方写材料效率高些。菊州县里有个菊儿客舍。是个山水秀美的好地方。”王继迅对文杰的这个想法并不呼应,说:“到下边山青水秀的地方写稿子,在经费上实际上是搞摊派?下边口头上说欢迎、欢迎,其实心里是很反感的,我认为到我们自己政府的宾馆去写比较好。”郭志文对王继迅的杂文语言很反感,说道:“政府宾馆的服务质量怎么样啊?”这话是不表态的表态。文杰很了解郭志文的心思,说:“在宾馆里写材料太吵,再说离领导又近,领导一有急事就又把人叫走了,来来去去稿子也就写不成了。菊州县的菊儿客舍坐落在菊儿山下,清静优雅。有时还能听到从南郭寺传来的钟声,悠悠远远的,很有诗意。我看,住在那里,不会写文章的人也会文思泉涌。再说,我们好长时间没有搞调查了,写报告的时候还可以到下面走走,了解一下基层的真实情况,充实充实自己。”郭志文说:“是的是的。这个思路不错,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就这样定了吧。”郭志文说的“如果”实际上是叫大家不要再说什么话了。过去领导征求群众的意见多半还有个逗号,但在郭志文这里连逗号也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文杰说:“郭主任写《政府工作报告》很有经验,框架结构怎么定,是不是列个详细提纲,请郭主任作指示。”郭志文嗬嗬嗬地笑了一阵子,说:“我哪有什么指示?你们先当市长嘛,坐在市长的位置上思考大问题、大思路、大策略。这样才能做到高屋建瓴;有了高度,报告也就写好一半了。政府工作不像工业农业商贸那样具体,它是抽象的,正因为它是抽象的。政府工作成绩在很大程度上也就体现在《工作报告》上,对于这一点你们一定要把握好。我有个体会,就是写成绩要写深、写透,谈问题要准确概括,行文时要掌握好文字的密度。写问题的句型有这样几种:一是不够型,如对某个问题重视不够、研究重大问题不够、深入调查不够、对一些情况了解不够、解决问题不够;二是不力型,如对一些问题抓得不力、落实不力、组织监督不力、及时制止不力;三是缺乏型,如缺乏开拓创新精神、缺乏深人的科学论证、缺乏有力的措施等等。这三个不够是很有点儿容量的。”郭志文谈写报告的经验头头是道,他很得意,把牙签放在桌子上,兴致越来越浓了:“文字这东西很有学问啊,这学问就看你会不会把方块字排得让领导满意。比如刚才说的那三个‘不够’,每个‘不够’下面都可以写一篇大文章,但是你们想一想,要是在‘不够’下面写多了有谁喜欢呢?对这个‘不够’大家都是可以接受的,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对我们做文字工作的人来说也是文字功底哩。”郭志文说的这番话的确是他的经验之谈。他对大话、空话很有研究,胡编乱概括的词句真是太多了。他常说,越是把那些具体的东西概括成伟大而空洞的大话就越有本事。在他起草的讲话稿儿里大话、空话比比皆是,就是遭受了天灾人祸,庄稼颗粒不收,他也能在稿纸上创造出活生生的经济繁荣来。

文杰问:“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写多少字呢?”他觉得在郭志文有兴致的时候,向他提问题越多就越显得自己没有经验,自己越是显得没有经验,当然郭主任就显得更有水平了。作为下级,这也是对领导的一种尊敬,他望着郭志文等他说话。郭志文笑了笑,这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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