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节气(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06:12:47

点击下载

作者:季红真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人生的节气

人生的节气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人生的节气 / 季红真著.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7ISBN 978-7-301-30169-2Ⅰ. ①人… Ⅱ. ①季… Ⅲ. ①散文集—中国—当代 Ⅳ. ①I267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93397号书   名 人生的节气RENSHENG DE JIEQI著作责任者 季红真 著责 任 编 辑 张丽娉标 准 书 号 ISBN 978-7-301-30169-2出 版 发 行 北京大学出版社地   址 北京市海淀区成府路205号 100871网   址 http://www.pup.cn  新浪微博:@北京大学出版社 @培文图书电 子 信 箱 pkupw@ qq.com电   话 邮购部010-62752015 发行部010-62750672 编辑部010-62750112印 刷 者 天津光之彩印刷有限公司经 销 者 新华书店787毫米×1092毫米 32开本 14.25印张 350千字2019年7月第1版 2019年7月第1次印刷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之部分或全部内容。版权所有,侵权必究举报电话:010-62752024 电子信箱:fd@pup.pku.edu.cn图书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出版部联系,电话:010-62756370作者

季红真

文学评论家、散文家、传记文学作家。1955年生于浙江丽水,先后毕业于吉林大学、北京大学,文学硕士,现为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教授。著有文学评论集《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等六种、《浮尘漂流记》等各体散文四种、《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等文学传记两种,另有长篇小说、译著及编著十余种。获当代文学研究会颁发“1988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奖”、首届“萧红研究奖”等奖项。再版序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将近十年以前,《人生的节气》初版之时,我尚处于知天命向耳顺之年过渡,得以精装再版的今日,我已经急惶惶朝着随心所欲之岁滑落。阴阳移动的速度之快如剪辑出来的瞬间影像,分割阴阳的时间直接分割着空间的边界。逝者飞升,生者仍在悲欣交集中如梦浮游。

开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没有学会上网,今日我已经能熟练使用智能手机,科技发展的迅速,也令人恍如隔世。本书所记皆为日常琐碎,但已经是隔世的碎碎,日常的急剧变化模糊了语言的面目,当年觉得普遍的口语,如今也因关联域的复杂化而迅速老旧,被冲击到边缘,比如“购物”全方位地取代“买东西”的说法,从电视购物到网购,微商的隔空买卖交易借助庞大交叉的货运投递体系,越来越像虚拟;图像接收的便易则使看电影的现场感飘忽远去,随时随地的观影使世界更加拥挤,迅速消逝的自然风景倒如往日难得一见的银幕画面;地铁轻轨上下四方运行使都市交通立体化,私家车的普及与滴滴叫车的新兴业务,更是使路边招手打的变得落伍而困难……追赶着数码化的大跨步渐入老境,我居然也加入了“低头族”。

不能推断年轻的读者是否还有耐心读这本过时的书,家里的孩子们早已不屑一顾,但能够精装包裹陈旧的记忆,对于个人来说总是微小生命中值得庆幸的欢喜,应该感谢母校出版社的偏爱。写作本是挽留时间的艺术,何况去日苦多,能够记住的琐碎已经稀少,管他呢,褪了色的旧年记忆也是岁月的掠影,好在节气还在,春秋轮回依旧,二十四的常数仍然规划着文化记忆,巩固着我们对时序的感知。发了黄的照片装裱在精美的影集中,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初文章写得匆忙,多有错讹,借这次机会做了一些修订,填补当年的疏漏。张丽娉女士为此书耗时耗力,衷心感谢。己亥年元宵于春城自序远行客古今如梦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过五十,忧患渐多,便有挣扎之感,再不敢学少年,潇洒挥霍时间。本书的文章写作,开始于2004年,完成于2008年,题目都是三个字,拟好之后挤时间赶写出来。并无外力催促,完全是自己找罪受。一来是突然相遇灵感,以为有话可说。二是借助写作挣脱心灵的痛苦,频繁的伤逝已经让我不堪承受。文章随写随发,感谢各家杂志社连续提供版面。蒙秀芹女士雅意,得以出版,文字略有增删与修改。共计二十四篇文章,不出中国人的生活范围。以《人生的节气》为题,套用二十四节气的成数,以寄托古今之变中人生不变的喜与忧。时间的流转无穷无尽,空间则是相对有限。于是,便有“人生代代无穷已”的亘古感叹,而短暂的生命之旅,有彼此的重复,也有独一无二的奇遇,文章便做在这恒与变的裂隙中。尽管回头已百年,生的幸运仍然让我满怀对世界感恩的虔敬。

我是一个读书人,但是生性好奇、不务正业。因为定力不足,常被身外的热闹所吸引,免不了“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学问自然业绩平平。加上自立早,迁徙频繁,家务琐事繁杂,难与红尘的世界相隔绝,没有“自己的房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也不多,甚至经常有放不下一张书桌的窘迫。倒是接近了原生态的生活,尽管处理起世俗事务来常常捉襟见肘、狼狈不堪,但扑面而来的生活常给我意外的启示,不期然而遇的感触丰富了我贫乏的生命,也使书斋中的思想获得感性的体验。好在我以文学为业,一切都与专业有关,无所谓有用无用。说化腐朽为神奇自然是夸大其词,但是平凡的点滴见闻,也能积累成阅历。生活便是由无数琐碎的细节构成,即使是远行客,随手采集路边的草花,也不失为值得庆幸的纪念。人生的可爱之处,就是经常会有一些小的感动。

现代学术的分类使专业越来越狭窄,而蒙童式的好奇在我则始终没有泯灭。世界容我们寄身,并且时时展示它的神秘,正是庄子所谓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仅是飞速发展的科技不停刷新着我们的视野,还有自古以来的宇宙自然之谜,历史就在我们的周围,诱惑着我们的认知冲动。现代的传媒提供了优越的条件,多学科的亲友也使我偏得。吃百家饭,师天下人。我是一个贪婪的饕餮之徒,而且永远没有餍足,虽然常常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陶然。如梦的人生不再虚飘,充实感就是价值的体现。仅仅面对纸本常常会使想象力枯竭,而全面调节感官的最佳方式,莫过于到其他门类中聊怡倦眼。美术、书法、建筑、音乐与其他艺术,都激发着我的兴趣与写作的灵感。尽管才能不足以创造,但是鉴赏的兴致中,也积攒起一些印象,朋辈中的高人不吝赐教,不时增补着我的底气。这有点像一个有恋物癖的守财奴,珍藏这些印象竟像保有财富一样快乐。即便是专业本身,也迫使你无法懒惰,对象的丰富大大超出纸本,水下的冰山需要勘测的功夫。加上浏览杂书的习惯,特别是文史类的杂书,与掌故知识无意间的相遇,更是让人窃喜。这大概是本能,永远无法抗拒历史的魅力。特别是作为精神家园的母语,延绵几千年的汉字,每一个几乎都关联着漫长的历史时空。它是纽带,也是钥匙,帮助我们打开时间之门,使所有的感触与发现,都连接在唯一的空间中。

这些浅尝辄止的一得之见,自然不足以治正经的学问,但是作为下脚料,也可以拼接出属于自己的思想图景,一如终年劳作的村妇们,在闲暇中用各种颜色的布头,缝制出人兽鬼神和器物。于是便有了这一次写作的冲动,希望与友朋分享心灵的悸动与精神的漫游。至于文体,连我自己也想不出如何命名,大致应该属于散文,但是如何归类则很难说。蒙童式的简单自然不足以忝列学者散文,而大量的私人记忆也不足以纳入文化随笔。管他呢!文章拼着力写完了,肖与不肖都随它去。散文原本就是可以随便写的。

是为序。2009年12月5日于沈阳师范大学寓中忆渔事

埋头书本的蜗居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是一个孤单的渔者。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经常有一点新的发现,其中的乐趣也足以陶然。把文字印成铅字,换来一点微薄的稿酬,就像捕得几尾小鱼,微小的喜悦调剂着枯燥的生活。一

捕鱼和狩猎一样,大概是人类最早的生产方式,创造出最古老的文明。在中国至少可以上溯到六千年以前的良渚文化,出土的玉器、陶器上都有鱼形的纹饰。道家信仰中的太极图,是以黑白相交的两条变形鱼来概括对于宇宙的基本看法。西南少数民族的铜鼓铭文中,也有不少鱼的图案。特别有意思的是,断发文身的人竞渡的场面。他们驾的龙舟很小,而鱼却很大,在散点透视的平面构图中,船仿佛是在鱼群中穿行。而且,就是在生态环保的意识普及全球的今天,越来越严格的禁止使打猎几乎成为犯罪行为,而基本退出人类的生产范围,捕鱼的活动却一直延续下来。尽管工具和方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仍然是人类重要的活动内容。可以说捕鱼是人类贯穿古今的一项重要生产方式,和人类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无论中外,各种各样的文学艺术多取材于捕鱼。已故的中国名作家汪曾祺,在《故乡人》中,有一篇即是《打鱼的》,详细地记载了故乡捕鱼的方法。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更是经典的叙述,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名扬全球。那个独自架着一只小船在海里捕鱼的老人,紧紧抓牢绳索,与风暴和鲨鱼搏斗,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人。虽然最终得到的只是一条鱼骨,但生存的顽强却寄托了现代人对于生命价值的独特理解。据说故事是海明威听来的,但关于捕鱼的大量细节却好像出自行家里手。始知人可以独自驾船在海里捕鱼,我也是得自海明威的著作。

在中国古代,捕鱼的知识非常丰富,保留在大量的古汉语词汇中。比如捕鱼的工具,最通常是用网,《诗经·新台》有“渔网之设,鸿则离之”。而且,至今仍然如此。记得幼年的时候,院子里的小伙伴儿经常玩儿的一个游戏就是模仿用网打鱼的情景。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高举着搭起来的手,象征着渔网。一群小孩子后面的拉着前一个人的衣服后摆,转着圈鱼贯着从“渔网”下钻过去。所有的人齐声唱着一首歌谣:“一网不捞鱼,两网去赶集,三网捞一条小尾巴鱼。”“小尾巴”一词可以任意地无穷反复,全凭“渔网”的好恶。歌谣完结的时候,两个大孩子的手臂落下来,被扣住的那个孩子就是落网的鱼。游戏重新开始,虽然简单却有不尽的乐趣。由此也可以看出,用网打鱼的活动反映在民间文化的形态中。不仅如此,中国古代对于渔网有着详细的分类,大的渔网称“罛”,小的渔网叫“罜䍡”,用竹竿支架的渔网为“罾”,捕捉小鱼的细眼网名“罭”,兼能捕鸟的网是“罨”,“罟”则是所有网的总称。由用网捕鱼的基本方法推及其他,所有捕鱼的方法几乎都有相关的语义联想。古代的网大概是用麻或丝的绳编织的,但是一些用竹子做的渔具也用相同的偏旁,比如“罩”最原始的语义是捕鱼的竹笼。不仅如此,其他的捕鱼方法也都冠以同一个字头。比如,“罧”是积柴在水中取鱼,先将柴草放入水底,然后敲击船帮,鱼因恐惧而钻进水下的柴草中,然后捞取柴草得到藏在里面的鱼。这种捕鱼的方法大概已经失传,我走过很多地方也没有遇到过。又比如“”,《辞海》里说明是古代夹鱼的工具,但是如何夹则没有说明。“”是“罱”的本字,夹鱼大约和罱河泥的方法相近。钱载《罱泥》诗:“两竹分手握,力与河底争。……罱如蚬壳闭……”,幸运时便能夹到鱼。“罶”的注释更简略,只说是古代的渔具,材料和方法都无记载。现代捕鱼的词汇则更繁杂,多数是以不同的动词和“鱼”组成动宾词组,比如钓鱼、淘鱼、摸鱼、拦鱼、捞鱼,等等。这些动词不专门用于捕鱼,因此也没有古代相关字的同一偏旁。而且获得鱼的方法除了捕之外,还包括人工养殖。捕鱼的智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扩展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并带有贬义色彩,“渔”又指涉所有谋取不正当的利益,所谓“坐收渔人之利”。

在脱离了渔网捕鱼之后,在所有的捕鱼方式中,钓鱼的方式最古老也最普遍。城市里的工薪阶层,双休日的时候,到人工挖掘的鱼塘去钓养殖的鱼,是休闲的重要方式。与其说这是一种生产方式,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调节。钓鱼的这一特殊意义,也是从古延续至今,在古代渔、樵并列代表归隐的主要方式,是传统士大夫阶级推崇的至高文化境界。无论是神话中的姜太公,还是历史人物严子陵,都是以在山野垂钓的方式远离政治纷争,避祸于乱世,获得精神的独立与逍遥。从柳宗元的名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到清代王士祯的“一人独钓一江秋”,都寄托了遗世独立的精神与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以一个“渔”字而能概括所有捕鱼的方式,也只有汉语才有这样丰富的简约。二

此生对于渔事的记忆,可以追溯到童年时代。

那时家住京郊的一个小镇,四周遍布沼泽。许多的农舍周围有水沟,似乎是建在小岛上。经常可以看见一些个穿深色粗布大襟袄的农妇,站在杂树丛中大声地呼喊。炊烟渗过枯枝,和水汽融合,升入雾霭,很有古画儿的意境。

邻居叔叔酷爱捕鱼,节假日的时候,经常伙同几个朋友,到远处的河里去打鱼。他们是用网捕鱼,规模应该算是不小的。每次归来,收获都很大,各种各样的鱼装满几大脸盆。他把鱼分给左邻右舍,留给自己吃的却很少。打鱼对于他来说,绝不仅仅是为了解决蛋白质的问题,更在于这个过程中得到的乐趣。尽管困难时期刚过,蛋白质的问题仍然是全民的问题。我没有少吃他的鱼,在补充了蛋白质的同时,也从他那里得到不少打鱼的知识。他真是一个有情趣的人,几乎能干全活。他把买来的蜡线缠在梭子上,一梭一梭地织成网。他把积攒起来的牙膏皮放在煤铲里,架在炉火上融化后,浇在长圆形的陶土模子里,系在渔网的边沿当坠子。这样,渔网撒出去的时候,就会自然地垂落。我曾看见过他挽着裤腿站在河边的水里,抡圆了胳膊撒网,浑身的劲道都随着前倾的身体运出,那样子实在是优美。

我家居住的院子东面,就是一个苇塘。有一线细水从南面注入,从北面流出。雨季的时候,流量丰沛,水声潺潺,响彻昼夜。冬季封冻,薄冰下仍有水流涌动。在窄小的水口,不知是什么人支起筛子,随着流水游动的小鱼便纷纷落网。最大的也不过两寸长的小白条,多数是小鱼苗,还有一些活蹦乱跳的小虾米,偶尔会有几条小鲫瓜子。苇塘因生满芦苇而得名,春天蹿芽,端午节的时候,就已经遮天蔽日。秋天芦苇发黄,芦花飞白,一片迷蒙的景色。芦苇被割光的时候,一年一度淘鱼的时节也就到了。一群壮汉,穿着挽裆的粗布棉裤,脚踩高筒胶靴,宽大的棉袄用麻绳系着。他们把南北两个水口都封死,用土石垒起结实的小坝。一只大铁桶上拴上四根麻绳,一人拽两根对面而立,喊着号子把桶悠起来,放到水里,再把装满了水的桶悠起来,把水倒在坝外。这样一起一伏的动作,需要全身的协调,加上均匀的水声,就好像是舞蹈。我经常呆呆地看着他们充满力与美的动作,而忘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晚上收工的时候,坝外的水会渗进来,形成一个小水坑,便会有一些鱼落入其中,溅起一片水声。孩子们不顾寒冷,用石头打碎上面的薄冰层,赤手深入冰水里,凭着感觉摸出鱼。一次摸光了,过不了多少时候,又会有鱼落进来。这样做虽然没有人明令禁止,但也是不能公开的,多少近似于偷,所以也就格外地刺激。一个快乐的夜晚,就在这惊险的渔事中度过。

南北两条坝上,几个水桶一起淘,要四五天的时间才能够把塘里的水淘完。苇塘的底一点一点地露出来,最先出现的是周身长满苔藓的大田螺,一片碧绿在肃杀的景色中格外惹眼。北方人没有吃田螺的习惯,所以也没有人在意它们。只有养鸭子的人家,会大盆大盆地拣回去,砸碎了当饲料。然后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鲫瓜子、白条,它们在水面上蹦跳,粼光闪耀着划出一道道弧线。偶尔有几条大鲤鱼,便会赢得一片喝彩。当地的人认为鲤鱼是鱼中的上品,可以卖出好价钱。最底层的是鲇鱼和黑鱼,它们甩动着尾巴在淤泥里挣扎,最大的有两三斤重。捕鱼的人是站在近膝的淤泥里,把鱼拣出来。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工作,鲇鱼滑很难抓牢,黑鱼劲大打着挺,需要很大的手劲才能制伏。还有一种嘎鱼,鳍上长着硬刺扎人,伤处还容易感染,而且卖不出好价钱,通常是不要的。泥鳅在当地人的眼睛里几乎就不算鱼,更不会要了。淘鱼的人把一些大鱼收走,足足装满几大筐。小鱼则就地处理,价钱无法想象的便宜。一两毛钱就可以买到一斤两寸长的鲫瓜子,简直就像是白送一样。家境窘迫的我们,就是靠了这些廉价的鱼虾,渡过了从童年到少年的艰难岁月。

鱼淘完以后,就会有成群的农人来。他们把塘泥铲起来,装在大车里运走。据说是当肥料,比猪圈里起出来的粪土肥力还要好。从鱼淘完到起塘泥之间,通常会有一天半天的间隙。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拣剩下的小鱼,就像庄稼收割之后,容许拾荒一样。曾随了小伙伴一步一滑地在苇塘里走来走去,寻找淤泥里的小鱼。虽然所得很少,那快乐却是巨大的。常常一不小心滑倒下去,人就变成了陶俑。一群一身泥水的孩子,哆哆嗦嗦地大呼小叫,那气氛是难以形容的热烈。成年之后,看到齐白石的一幅画,一根钓竿垂下细细的鱼线,下面是一小群姿态各异的小活鱼,边款题字是“小鱼都来”。这立刻使我想起童年在苇塘里拣鱼的经历,会心的愉快从心底涌起来。他真是一个智者,悟透了人生至福的境界。而且是来自民间的艺术家,没有士大夫的矫情,真切的童趣表现了对于世界人生的爱。

塘泥起完之后,就把土坝扒开,水又从南面的水口流进来,很快就注满了苇塘。各种各样的鱼,又随着水游进来。到了最冷的三九天,塘水冻成一个锅底形的冰面,新的捕鱼活动又开始了。这次来的人更多,他们是用铁镐把塘心的冰刨开,把冰块运到岸上。苇塘中心露出很大的圆形窟窿,里面只有很浅的一层水,不少的鱼拥挤在冰碴儿之间游动。穿了胶靴的农人,跳下去淌着水摸鱼。他们动作敏捷,顺手就把摸到的鱼扔上岸,简直就像是拣一样。只是酷寒的冰水冻彻骨髓,摸鱼人的手很快就僵硬得麻木。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在下水之前,通常要喝烈性的白酒。岸上升起火堆,青烟缭绕在落尽了树叶的林木中,丝丝缕缕地穿过干枯的树枝,汇入天空阴暗的浓云。冻得手脚发麻的渔人从苇塘里爬上来,蹦跳着在火堆旁烤手。他们粗糙的手上往往有裂开的口子,露着血红的嫩肉。好在这一渔事延续的时间不会很长,通常是一两天就完了。否则,这样受罪的捕鱼方法,就是钢筋铁骨的人也受不了。

破冰捞鱼的工作一完,苇塘变得丑陋,大大小小的冰块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只有等到开春以后才能一点一点地融化。水重新盈满塘池,鱼又顺着水流游进来。芦苇一寸一寸地生长,转瞬之间就绿成一团。那个苇塘真是一个聚宝盆,芦苇、塘泥和鱼全部来自天赐,不需要投入却永远有产出,只要付出劳动力。三“文革”开始以后,家道日益窘迫。母亲有限的一点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口。猪肉已经成为奢侈品,很少能出现在饭桌上。便宜的小鱼成了主菜,几乎每天一顿。那都是附近的农人,送到院子里来卖的。吃的多了,就会发现有的小鱼有一种难闻的味道。不是因为不新鲜,而是因为那是用农药毒死的。捕鱼的人把农药喷洒在水里,通常是六六粉,中毒而死的鱼就漂在水面上。他们用长把儿的网兜捞起来,拿来兜售。这大概是所有的捕鱼方法中最野蛮的一种,简直是伤天害理,既破坏了生态,也危害了食者。从此懂得,只有吃活鱼才可以避免中毒。“文革”越来越激烈,社会也越来越混乱。闹也闹过了,对于各种名目的斗争也厌倦了,人变得凶残难以相处。学校停课了,躲在家里看书成了一大乐趣。一到夏天,游泳就成了我的日课。每天午饭以后,就用塑料网兜装上一个馒头两个西红柿,约了伙伴去游泳。先是到小河沟里,那只能算是戏水。经常有小鱼小虾撞到身上,皮肤上留下轻微的酥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在水草密集的地方,顺手一抓,就可以捉到小虾,塞到嘴里鲜脆微甜,是绝妙的美食。胆子大了一点,就到水柜里去游泳。所谓水柜是一条人工挖掘的大水沟,用于排放水库里过多的水。特别是在暴雨之后,水库的水涨满,会有决堤的危险,就提起闸门把水放出来。所以水柜虽然是死水,但也经常会有活水灌入,不少的鱼虾随水而下。水柜里的水深浅不一,离水闸越近的地方越深也越清,约有两三丈深,只有水性极好的人才敢游过去。离水闸最远的地方,只有半人深,挤满了初学游泳的人,像煮饺子一样,浑浊得像泥汤。我以每天一百米的进度,从浅处向深处游。而且练习着潜水,憋足一口气,从岸边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抓一把水草浮上来,证明自己达到的深度。真正的高手,是站在岸上活动好身手,憋一口气一跃而起,几乎是垂直着一个猛子扎下去,要在水底待很长的时间,而且能摸到潜在深水里的鱼。有的时候是先把一条鱼扔到岸上,然后得意地钻出水面,摇晃着头抖落水珠。有的时候,则是举着一条鱼蹿出来,踩着水高兴得大喊大叫。通常是一条黑鱼,只有在最底层的淤泥里才能摸到。这大概是最具冒险性的捕鱼方法,也是最具艺术性的一种。赤裸的身躯跃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发达的肌肉在油亮的皮肤下滚动。头发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得意的神情如婴儿般纯洁。使人联想起从哪吒到孙悟空,所有少年英雄出世的情景。

水性越来越好,胆子也越来越大。我终于随了别人,走到十来里外的水库去捉鱼。那是在水库放水之后,剩下了一片沼泽。很多的人在里面走来走去,倒像是在赶集。而且地盘已经被瓜分完毕,几乎无法插足。大的水洼和小河的水差不多深,也要潜下去才能摸到鱼。小的水洼像苇塘一样,需要垒起小坝把水淘干净才能捉到鱼。那一天走得很累,也没有带任何工具。一条鱼也没有捉回来,倒是看足了各种捕鱼人的行状。有一群六七岁的孩子,男男女女都赤身裸体,在水洼里兴奋地喊着歌谣,高兴得撩水摔泥巴,像一群天使一样欢快。许多年之后,我才懂得他们喊的歌谣里涉及性的内容,当时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懂。

弟弟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家住水库旁边的村子。经常邀他到家里去玩,到水库旁边的水洼里捉鱼是他们最经常的游戏。由此带来的副产品,就是各种大大小小的鱼。这使饭桌上经常可以出现平日里绝对舍不得买的大鱼。记得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屋外漆黑如夜。弟弟一头闯进来,而且光着膀子浑身精湿。怀里抱着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一堆大鲫瓜子,足有四五斤重。他是把衬衫脱下来包着鱼,冒着雨跑了十来里路。他略带沮丧,兴奋异常地说,真不走运,刚把水淘干净,雨就下了起来。那一片水洼子里足有几十斤鱼,只好挑了些大的带回来。

复课了,每天在学校读毛主席语录斗私批修,演出忆苦剧,开批判大会,打着背包拉练,参加社会上的公判大会,庆祝最高指示发表游行。很少的一点文化课,在一片混乱中也静不下心来学。幸亏有开门办学,有学工学农,精神总算有一个可以逃避的渠道。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走过了小镇周围的不少地方。有一次在水边,看见不少的农人割下一种野草撒进河湾。问他们这是干什么,回答说这种草有特殊的气味,鱼闻见了就会游过来,吃了就被醉翻。捞起来之后,过一段时间,鱼就会醒转过来,和活鱼一样。这种野草只能麻醉鱼,对人没有作用。这种捕鱼方法大概是最经济也最科学的一种,是利用生物圈儿的天然法则。不需要成本,也不会危害环境和食者。可惜年头太久,我忘记了那种鱼的蒙汗药野草的名字。

那一带多数是盐碱地,麦子和玉米的产量极低。为了改良土壤,也为了提高产量,农业部门推广种植水稻。许多次学农的劳动,都是帮助生产队挖排水灌溉的渠道。附近的农田遍布纵横交织的水网,里面经常游弋着小鱼。就是在稻田里,也会有小鱼顺着水渠游进来。夏天拔稻子里的稗草,便可以意外地捉到鱼。在收割稻子之前,先要把水放干净,晒得稻子发黄。许多没有及时顺水回到水渠里的鱼,便枯死在稻田里。用镰刀割稻子的时候,脚下经常会踩到鱼干。也有一些鱼落在小水坑里,翻来覆去地蹦跶,鱼鳃一张一合,痛苦地喘息着,很像庄子所谓的涸辙之鲋。这种无意间的收获带来的惊喜,近似于天上掉馅饼,大约是所有捉鱼的方法中最幸运的。掐一根粗梗的稗草,从鱼鳃穿过鱼嘴,拎起来一串,沉甸甸的,也有一斤来重,带回家便可以做一道菜。只是这样的好事不多,我统共也只遇到过一两次。比较有把握的是抓泥鳅。雨季过后,公路两侧的排水沟和各单位周围土围墙下面的壕堑里,积水逐渐被晒干,露出在里面蠕动的泥鳅。只要光着脚在半干的泥里一踩,就会感觉到黏滑的活物。一抓一个准,不大的工夫就可以得到半脸盆。端回家用水养起来,可以活很长的时间。这大概是我从事最多成就也最高的一项渔事,只是缺乏美感,属于简单劳动,甚至比原始人投石制梭镖叉鱼还不如。四

六十年代末,家随母亲的学校搬到了太行山里。

这里除了山洪暴发的时候,几乎终年干旱。除了一条瘦瘠的易水河,几乎看不到什么水。溪水是清冽的,于是应了“水至清则无鱼”的老话。游动得最多的是透明的小鱼苗,没有人想到去抓它们。这里的人不会打鱼,似乎也没有吃鱼的习惯,看不见在溪水上筑坝拦鱼。据说有水库,但在很远的地方。偶尔在集市上遇到卖鱼的,或者有人带个三两条鲤鱼到院子里来卖,都是从水库里偷捕的。那是一个禁止自由贸易的时代,山里的农民又老实,连出售点花生一类的油料作物都要偷偷摸摸的。卖鱼的多是一些壮汉,据说他们是在夜里偷着将炸药投进水库,匆忙中捡拾被炸晕了的鱼。这是违法的,只求快些成交。通常价格极其便宜,一元人民币就可以买到一条一斤多重的红鲤鱼。这大概是所有的捕鱼方式中最危险的一种,如果炸药炸开了堤坝,大水涌出来,灾难的后果是不可想象的。为了这样一点小钱铤而走险,大约也是被贫困逼得没了办法。八十年代末,我回家度假。母亲为了招待我,买了一条鲤鱼,立即遭到父亲的批评,他说这些鱼都不是好来的,买他们的鱼就是助长他们的违法行为。

水库在什么地方?我只在弟弟的描述中,知道一个大概的方位。那是在搬到山里的第一个夏天,父亲在遥远的冀东南插队,母亲随着单位里的人去支农劳动。有一天,弟弟终日未归,闹得我心神不宁,直到落日接近山顶的时候,他才和几个小伙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串鳖,足有七八只。大的有大瓷碗口大,小的也有巴掌大。他把军用胶鞋的鞋带解了下来,系住鳖的脖子。问他哪来的,说是在水库游泳的时候抓的。他兴致勃勃地讲述抓鳖的过程,全无劳累的感觉。他游泳累了以后,躺在岸边休息。发现鳖趴在浅水处沙滩上晒太阳,他们悄悄地走过去,用手从后面插入鳖的肚子下面,朝岸上一掀,鳖就四脚朝天地躺在了地上,然后再用鞋带系住它的脖子。他补充说,鳖咬人很痛,而且不撒口,只有黑鱼叫了才张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经验。弟弟走了十几里地,那些鳖居然还活着。把它们放进水里,第二天它们把铅桶挠得嘎吱吱地响。而且还下了几个蛋,像煮熟了的鸡蛋黄一样。只是很硬,看不出有蛋壳和蛋清一类的东西。也许正常产下的鳖蛋不是这样的,但是我只见过这一种。请教了南方籍的成人邻居,才知道收拾鳖的方法。那是平生第一次吃鳖,味道的鲜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把烧好的鳖装在饭盒里,托人带给母亲。她的同事们羡慕极了,说你们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懂事呀!

当地人没有吃鳖的习惯,所以鳖的价钱极便宜,几毛钱一斤,还常常卖不出去。只是由于外来人口的增多,才逐渐有了销路。有一年,南方的亲戚来,母亲买了好多的鳖养着,每天给她们炖鳖汤,她们瘦弱的身体很快好起来。捉鳖是一项非常需要知识的工作,和一般的捕鱼方式不一样。曾听说有一位要人到那里去视察,闹着非要吃鳖。当地的领导发动了不少人,在小河上筑了两条坝,把水淘干之后,一只鳖也没有捉到。相传那一带,只有一家人会捉鳖。河水里的鳖通常是在岸边下面的石头缝里筑窝,呼吸时的水泡会漂上来。捉鳖的人看清了水泡冒出来的位置,用一根铁签子扎进鳖窝,一般来说是十拿九稳的。而且他们不多捉,只在集日的头一天捉一些。第二天卖出去以后,就停捕几日。要买鳖只有等到集日,如果头一天下雨,或者他们自己遇见什么事不能去捉,就连集上也买不到。

七十年代的中期,在乡下插队的弟弟被选调到了渤海边的一片油田打井。每次回家,他都要带回一大包鲅鱼干。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说是从海里钓上来的。弟弟素有豪兴,永远乐观开朗。每到休息日的时候,他就和朋友跑到海边,用长长的钓绳钓各种海鱼。回来以后放在脸盆里,支上几块砖头,点上柴火煮熟。一群哥们儿在工棚里,围着脸盆喝酒吃鱼。七八级的大海风在屋外呼啸,他们却快活得像神仙一样。他详细地介绍海鱼的品种和习性,在不同的季节以不同的方式和钓饵去钓不同的鱼。鲅鱼是渤海湾最名贵的鱼种,当地人说,宁舍九头牛,要吃鲅鱼头。他把每次钓到吃剩下的鲅鱼开膛剖肚,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晒好风干,攒到年底的时候带回家。年夜饭的菜肴中,便多了一道美味。五

八十年代,我在东北的一所大学读书。那是一座寒冷的城市,最低的温度到达过零下四十度。在冰天雪地之中,竟然也有人热心渔事,而且方法非常艺术。他们把冰冻几尺的湖面,用大冰镩子镩开直径一尺的窟窿,便有许多的鱼游上来透气,鱼嘴露出水面一张一合地呼吸。冰镩子是一种专门凿冰的工具,有半人高,铸铁制成,顶端直径半尺,装有横的木把儿,逐渐变细成锥形。破冰的人手握木把儿,提起来重重地放下,反复地戳向冰面直至镩透冰层。一把冰镩子至少一二十斤重,没有力气的人是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的。冰窟窿镩好之后,他们把铁丝圈起来的方口塑料纱布篼垂直放入水里,过一会儿再提起来,便常常可以捞到鱼。这种捕鱼的方法和工具,很接近古代的罾,只是材料更先进。一个人在冰面上通常要待至少半天的时间,忍受着寂寞和苦寒,经济效益不会很高,其中的乐趣也只有渔者自知。而且隔夜之后,冰窟窿就会封冻,第二天还要重新用冰镩子镩。这样不断地重复劳动,付出与得到之间不成正比。

定居北京二十多年,与渔事相逢的机缘越来越少。只是在孩子幼年,每天傍晚从幼儿园接回来之后,只要天气好,就带他到附近的护城河边去放风。经常可以遇到一些老人在小桥上,用长的蜡线吊着形状不一的广口纱布篼,一次一次地放入水中,再一次一次地提起来。这种工具也很像古代的罾,只是河水污染没有什么鱼,他们捞的是鱼虫。据说拿到市场上去卖价格不菲,以游戏般的工作而能生财,这大概是远离自然的现代人协调物质生存与精神生存最聪明的方式。

看到真正的罾,是二十几年前在湘西猛洞河。两岸山高林密,各种禽鸟叫声不断,时有猴子爬在树上窥视游人。水色碧绿如蓝,激流随着险峻曲折的河道起伏奔涌。三两渔人架一叶扁舟,在河水里颠簸,逐渐停靠在水势平缓的河湾。他们在木棍支架上伸出一根长竿,顶端系着长绳,钓着四根竹竿撑着方口渔网。放下水的时候,网自然张开。过一会儿,把长竿翘起来的时候,竹竿出水之后自然合拢,里面便有落网的游鱼。他们把船划到旅游船旁边,将刚出水的鲜鱼卖给厨房。那都是名贵的鳜鱼,约长半尺。船上的厨师就地打上河里的水,将鱼煮得微熟,几乎不放什么作料。连汤端上来,简直鲜美绝伦。那是我一生吃到过的最好的鱼,也是我一生看到的最从容的捕鱼场面。虽然时隔多年,仍然犹如近在眼前。

埋头书本的蜗居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是一个孤单的渔者。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经常有一点新的发现,其中的乐趣也足以陶然。把文字印成铅字,换来一点微薄的稿酬,就像捕得几尾小鱼,微小的喜悦调剂着枯燥的生活。如果能意外得一个什么奖的话,就像偶然拣到几条涸辙之鲋一样喜出望外。大隐隐于市,我是在书山艺海中垂钓。只是我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渔者,我缺少他们怡然自得面对世界的勇敢,也没有搏击风浪的身手,达不到和自然高度和谐的精神境界。我羡慕满怀豪兴挑战生命极限的潇洒人生,怀念英俊智慧宽厚的渔者。

写下这些,为了纪念逝者。挖野菜

野菜远离了我的生活,就像我远离了自然。挖野菜的情趣不可再得,就像我不能再回到童年。时光流逝,我感激艰辛岁月赠予我的巨大欢乐。野菜对于我来说,是亲情的象征,是我与这个世界最自然的联系。一

食物是人的宇宙性内容,烹调则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标志之一。烹调方式和饮食习惯,是文化的重要差异。列维·斯特劳斯由此入手,研究特定的文化结构。不同的自然条件和生产方式,影响着人们的味觉习惯和肠胃功能。游牧民族对肉食和乳制品有偏好,农业民族对植物有偏好,沿海地区的人大量吃鱼虾,高山密林里的人多吃山珍野味,都是不同地域的物产决定的。大自然是如此慷慨,为人类提供了赖以生存的食物。而由此也形成了各种各样文化的偏见,肉食为主的游牧民族,嘲笑以食植物为主的民族是食草民族,更有甚者干脆说是喂兔子。而农耕民族的人初到牧区,最无法忍受的是没有青菜。相传乌孙公主曾作《悲秋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作为政治联姻的工具,远嫁的不幸除了语言的障碍之外,首先是饮食习惯的差异。就是同一民族中的人,也因为饮食习惯的不同而多有误解。北方人到南方,最受不了的是吃不饱,南方人到北方则是吃不了。不仅是食量,也包括食物的品种和烹调的方式。少小时,认识一位阿姨,她有一个亲戚是南方人,她家人从来不请这个亲戚做客,原因是怕伺候不好饮食。

饮食成分具有明显的阶级差异。在上古时代,吃肉是贵族的特权,平民百姓是基本吃素的,故有《诗经》中“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牢骚。《曹刿论战》中,也有“食肉者鄙,未能远谋”的记载。冯谖有“食无鱼”的不平,他是孟尝君的门客,地位介乎于贵族和平民之间。大概是从畜牧文化普及开始,肉不再是珍贵的东西,平民百姓也可以吃上,故陆游有“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诗句。就是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年底杀猪也是农家普遍的风俗。而在城市里,待客的时候如果没有肉,也会被认为不恭,甚至引起亲友失和。东北农民想象的国宴,是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而南方的村妇想象的帝妃生活,只是睡醒了觉对丫鬟说,拿一个柿饼来。可见东北比南方富庶,天气寒冷,摄入卡路里的需要量也高。此外男人对于肉的需求量比女人要大,大约是因为要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除此以外,还有文化的禁忌,女人爱吃肉违背淑女风范,至少是馋,也说明不会过日子。而当代农民对市民的讥讽,则是一年收十二个秋,天天都吃肉。

辨别植物是文明的开端,神农尝百草的传说应该是最早的起源。而由此引申开去的语用,则形成汉语的不少词汇,“尝试”泛指所有的探索。而进一步发展的生产活动,也是以植物为条件,无论是采集、种植还是游牧,都依赖于植物。医学一开始也建立在关于植物性能的知识上面,李时珍作《本草纲目》,张仲景被称为“医圣”,都和他们对于植物的药理发现有关系。就是在西方,民间的医药也是以植物为主,乔治·桑笔下的小法岱特,有用草药治病的特殊本领而具有神秘性。托尼·莫里森《所罗门之歌》中的一个女黑人,也会用草药和偏方治病。进一步推广,应用到织物的印染,更不用说环境的绿化与居室的布置,总之,植物与人类的文明休戚相关。

一个人对于植物的辨别,大约是从吃开始。粮食、蔬菜和水果,是最基本的食物。古人所谓“民以食为天”,指的就是以粮食为主的植物。在旧日农村,“糠菜半年粮”是一般农家基本的饮食条件。这里所说的菜,指的还是蔬菜,所谓“瓜菜代”。连一个伟人都教导人民“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青黄不接的时候,蔬菜一类的植物就是宝贵的活命粮。即便在没有饥荒的年头,对于粮食的珍惜也是全民性的观念。历史上饥荒的记忆,影响着民族的心理,“吃了吗”成为见面时的问候语。东北的民谚云:“家有万贯,不吃咸豆拌饭。”各地区的民间故事中,多有教育孩子节约粮食的内容,都是这一民族集体无意识的表征。一旦遇见大的水旱灾害,或者外族入侵和各种战争,农事荒废,就连蔬菜也吃不上,也就是所谓的荒年,只好以野菜充饥。如果连野菜也没有的时候,则只能是吃观音土,甚至易子而食。特别是在北方地区,无霜期短,可以采摘野菜的时间也很短。而外族的入侵又很频繁,据历史学家分析,西北牧区每十年中就要有一次大的干旱,水源枯竭,牧草不生,牲畜大批死亡。游牧的人群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抢劫接壤的农耕地区,所以,北方乱世特别多。老实的农民流离失所,名之为逃荒。有血性的青壮年则揭竿而起,农民起义由此不断。李自成号召民众的口号是“迎闯王,不纳粮”。刘恒的著名小说《狗日的粮食》,就是讲述一个农妇为了填饱全家人的肚子所经历的磨难。一位博学的先生,分析汉字简约形象的表意功能时,举“饭”字为例,左为“食”右为“反”,无食即反;而“和”字,左为“禾”,右为“口”,口中有粮即和,可谓精辟。

如是说来,野菜真是一个好东西,既能解决民生的问题,又可以保持社会的安定。这就难怪,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朱橚封王驻开封,他采集种植了五百多种野菜,研究它们的品质性能,还编了一本《救荒本草》,帮助百姓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渡过饥馑。清代高邮散曲作家王磐,号西楼,被称为“北曲之冠”。他编了一本《野菜谱》,自绘五十二种野菜,还配了朗朗上口的散曲,将民众的疾苦、野菜的吃法一起写进词中,当然还有他悯农的情怀。湘军围攻南京的时候,城中粮食几乎罄尽,天王洪秀全号召居民吃野菜,称之为“甜露”。他还在天王府的后花园中,亲自种植各种野菜,以示与民同甘共苦。洪秀全最终死于疾病,有一种说法就是因为吃野菜中毒而死。汪曾祺的书画中,多有寻常花草,有一幅画的是一只松鼠站在一蓬野果上,边款题字是“桑植山中有野果曰舅舅粮,亦名救命粮”。还有一幅画的是几个荸荠和茨菰,边款题字是“水乡赖此救荒”,民本的思想,首先体现在对民食的关注,由此生发开去,则是文人对于植物的普遍兴趣。从古到今,吟诵植物的诗文不胜枚举。著名作家张洁有一篇散文《挖荠菜》,是回忆早年的经历,但更多抒发的是对淳朴乡情的怀恋。野菜成为一种象征物,联系着乡土与自然。这和民生相比,自然是文人一厢情愿的艺术想象,但是作为一种诗性的情怀,则是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诗经》中,以采集野菜起兴的诗篇为数不少,第一首《关雎》,有“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即便在大量的植物能够人工培植的今天,以野菜为主的采集文化仍然相当普遍。东北的蕨菜、西藏的红景天、湘西的石耳,仍然需要人工采集。就是药用植物,也以野生的药性为好,仍然是给山野农民带来商业效益的重要副业。至于以“香草”和“美人”并举形容君子,更是自屈原开始中国士大夫阶层自喻的修辞手段,由此形成一个语义系统,至今还在置换出不同的内容。

野菜还和彻底疏离庙堂的遗民传统相关。孤竹君之二子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直至饿死。鲁迅作《采薇》,意在讽刺遗民的情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野生的薇自然也不能除外,这就揭示了封建时代的士人们没有安身立命之本的基本文化困境。他是学医出身,有生物学的基础,所以可以把薇的简单烹饪方法想象得很生动。查《新华字典》,薇是巢菜,也就是野豌豆,嫩的枝叶是蔬菜,成熟的果实即是粮食。如果大量采集并且能够贮存过冬的话,伯夷和叔齐是不至于饿死的。流传下来的《采薇歌》,相传是他们二人所作:“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兮?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从这首诗来看,他们和周王朝不合作的态度,不完全是遗民的心理。张爱玲对于遗老家庭有过透辟的分析:清朝亡国了,说得上是国恨家仇,做官就是资敌。而《采薇歌》中提到的神农,是以尝试植物解决了民食的问题,成为人民崇拜的领袖;夏为禹所创建,而尧舜禅让更是古代民主制的神话。他们都是原始社会时期卓越的部落联盟长,代表着士人质朴的政治理想,“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与他们一起消亡的政治制度,是伯夷和叔齐无所安身立命的根本原因。或者说对于现实政治的幻灭,导致了他们生命的衰萎。其中还包括对于一切暴力的厌恶,这就在根本上超越了一般的遗民心理。乱世之中的人,都向往政治的清明,而且都是在历史的传说中建立自己的想象,法先王是普遍的心理趋向。孔子念念不忘恢复周礼,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更是回归到自然状态中,近似于《击壤歌》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鲁迅以现实主义的态度,从政治学的角度,延续了古来的传说,由一个长舌妇去发难,这似乎是他们直接的死因。而对于更深刻的心理原因,则几乎没有涉及。他们是贵族出身,估计没有生产技能,绝对不会有鲁宾逊在一片蛮荒中开辟出生活的能力。采薇只能解决吃的问题,而住的状况如何没有记载。二

对于经历过饥荒的人来说,挖野菜的记忆是深刻的。

六十年代的大饥馑,是初通人事以后世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马路两边的柳树刚发芽,就被饥饿的人群撸得精光。柳树芽是苦的,根本不能吃,必须在水里泡,把苦味儿拔出去,和在玉米面里蒸窝头或贴饼子。槐树的花和叶更是上品,微甜而有清香,掺和在玉米面中散蒸,柔软而适口。榆树浑身都可以吃,树叶黏滑,口感近于木耳菜;果实叫榆钱,因形状似制钱而得名,也带微甜,丰足的年头,与白面和在一起蒸熟是著名的榆钱饭,属于上好的吃食,一般农家用来待客;树皮晒干后磨成粉,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可以擀面条。所有可以入口的东西,人们都抢夺。从麦收到秋收,围在地边等待拾荒的人,黑压压一大片,多是女人和孩子。麦穗、玉米、白薯和高粱,各种各样的蔬菜,一直到白薯的藤蔓、洋白菜的根,都是人们觊觎的对象。一个人喊一声,收齐了!人群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进去,足以覆盖地面。人比物要多,互相拥挤着引起冲撞,叫骂声和哭喊声不绝,有的时候还会拳脚相加。随着人群去拾荒是童年的多次经历,并不是被生活所迫,而是在风气影响下随俗从众。几乎没有拾到过什么,看热闹倒是排遣了寂寞。我家的附近有一座粮库,内有榨油的车间,废水顺着一条沟流出来,上面漂着一层油。有当地的居民撇了上面的油食用,一般是用作炸油饼,不能炒菜。近似于这些年城市里的地沟油,只是当时并没有听说谁吃出毛病,也可能生了病乃至死了人也没有人知道。

吃的问题空前地严重,蔬菜已经是奢侈品,一个人一天只供应二两菜,全家合在一起也不过一斤多,端到饭桌上的汤里能漂着几条菜丝,就高兴得不行。一家邻居,把铺地的砖起开,在屋子里开出一小块地,把白菜根种在里面,浇上水之后,白菜的芽就生长出来,而且擗掉一层,又生长出新的叶子。这大概是他家的独创,此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第二次。各种解决饥饿的办法也应运而生,母亲学校的校办工厂,研制出了人造淀粉,是用稻草一类的东西发酵。我随了邻居家的大姐姐,提了小铅桶去领,那是一种灰白色的半黏稠物质,吃在嘴里有一股石灰味儿。孩子们在垃圾堆里寻找带鱼的头和骨,放在炉子上烤焦了吃。

春天终于来了,我们爬到刺槐树上撸槐叶,顺手把花塞进嘴里,像吃糖一样津津有味,顾不得手被刺扎破。父亲领着我们去挖马绳菜,那是一种匍匐在地面的野菜,紫红色的茎和老绿色的椭圆叶子都厚且嫩,一掐就出水,枝叶的连接处开细碎的小黄花。女孩子经常把叶子撸掉,把茎一正一反一小截一小截地掐掉,只连着一层皮,挂在耳朵上当耳坠。它的学名是马齿苋,还有一个通行的名称叫长寿菜,因为性耐旱、生命力强,也因为营养价值高、可药用,有益于人的身体。休息日的时候,我们穿过小镇,走到很远的林场,挖上几麻袋,用车推回来。放在开水里炸熟,捞出来晾干储存起来,入冬以后用水泡开,和在棒子面里蒸窝头。这是首选的野菜,附近的早已经被人挖完了。林场是学校的领地,不许外人进入,还可以挖到。还有一种经常采的是野苋菜,棵大茎长,叶子是紫红色,也有绿色的,或者绿色中圈着紫色。在南方那里是人工种植的蔬菜,但是北方人不认,只有野生的。掐下它的嫩叶炒着吃,是从春天到秋天的家常菜肴。因为经常撸树叶、挖野菜,手也被染成灰绿色,洗都洗不掉,只有等到皮肤自然代谢才能褪尽。

后来单位一家分了二分地,在院子后面的柳树林中。父亲每天起早,吃一点东西,就去种玉米,然后再上班。夏天的时候,玉米棒子灌浆了,掰下来煮一煮是上好的美食。等不到秋天,父亲种的玉米就吃完了,只剩下一片秸秆。每个人的粮食定量有限,组织上还要号召大家捐赠支援灾区。吃菜的问题不再严重,母亲单位的食堂加了一道无油菜,基本就是水煮菜,有的时候是小白菜,有的时候是大白菜,总之是随着季节变化。有一位阿姨受到全校表扬,就是因为她大量地吃无油菜,节约下一些粮票捐给灾区。成年后,遇到不少城市里的人,听他们讲起对于饥荒的刻骨感受,便深深地庆幸,生活在乡下的好处,还有野菜可挖。此外,能果腹的东西也很多,打鱼摸虾钓田鸡,嚼玉米、高粱的秸秆和芦苇的根,一直吃到玉米根部的瘿。那是一种包状的东西,灰白黑三色纠缠在一起形成像大理石花纹一样的图案,约有拳头大小,切成片素炒,味道近似于生菜。三

饥荒过去了,挖野菜的事情并没有结束。

随着自由市场的开放,各种小打小闹的私人农牧活动也被容许。种自留地、养鸡养兔,一直到养羊。养鸡的饲料主要是剩饭,没有剩饭的时候,就把白菜帮子剁碎,和上一点玉米面。养羊的人家主要是放,牵了羊到野地里吃青草,用不着挖野菜。只有养兔子的人家,需要去挖野菜,俗话说是打兔草。有一种兔子特别爱吃的野菜,当地人叫苣荬菜,宽长的叶子呈灰绿色,开小黄花。后来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苦菜,也有的地方叫苦苦菜。北方的农家不仅用来喂兔子,而且蘸了酱生吃佐餐,微苦的味道大约有清火的性能。

学雷锋的时候,我们的校外活动小组,经常到一家五保户家去做好事。那是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子,站在土围墙上就可以看见黄秃秃的农舍。星期六的下午,走上土墙,钻过密集的紫穗槐,跳下壕沟,爬上公路,就到了村子边缘的农家。老奶奶双目失明,老大爷腿脚不便。我们推水车浇菜园,烧柴灶煮开水,更多的时候是帮他家打猪草。几个人背了筐,在附近的农田中,寻找各种猪和兔吃的野菜,这使我学会了辨别各种野菜。除了麻绳菜和苣荬菜之外,还有蓟菜的嫩芽。那是一种半人高的花草,枝子上有刺,羽状的叶子,开紫色的花,密集的花瓣挤成一团,比小菊花还要细小。采的时候要小心着刺,一枝一枝地把芽掐下来。有一种长穗多汁的野菜,因形状而得名猪尾巴菜。还有一种长着小紫叶的大棵野菜,也是要它的嫩枝叶,名字好像是灰灰菜。车前子也是我们寻找的对象,当时管它叫猪耳朵菜,因为它的叶子形状像猪的耳朵。“文革”期间,学校停课。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挖兔菜,是经常性的活动。因为家长不让远走,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是父母学校的菜园附近。那里生长着很多各种大棵的野菜,周围是杂树,树荫下清凉如水。知了的叫声响彻燠热的下午,蜻蜓落在灌木丛的叶尖上,蚂蚱在草丛里蹦来蹦去,成堆的蘑菇生长在潮湿的冷土中。我们跑来跑去,一会儿捉蜻蜓,一会儿逮蚂蚱,还要抓知了拣蘑菇,通常是一下午也采不满一小筐。这近似于《诗经》中的《卷耳》,所谓“采采卷耳,不盈倾筐”。

一个严峻的时代,就在这种游戏般的劳作中倏忽而过。在一起去的小伙伴中,每次我的收获都是最少的,篮子里的野菜勉强盖住底,但这个过程中享受的快乐足以弥补。有一个小伙伴,竟然在挖野菜的时候拣到了一对金戒指,其中的一个上面还镶着一块红宝石。那个时代的气氛是紧张的,所有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视为“四旧”,而且没有任何私人的空间,胆子小一点的人都不敢收藏。我们挖野菜的菜园,就在女生宿舍的后面,那是一个有圆月门的灰砖瓦房的院子。可能是哪个胆小的女学生,顺手从后窗户扔了出来。

武斗开始以后,气氛更加紧张,所有的人都在设法逃离危难之境。母亲带了我们辗转到父亲的学校,那是建在杨柳青附近一片荒滩上的几排平房。临时找了一大间房子居住,估计是空着的学生宿舍,里面是大通铺。因为自己不能开伙,每天在学校的食堂打饭吃,基本都是水煮菜,寡而无味儿。远离城镇,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熟人也少,来往的不多。姐妹兄弟几个,便终日在野地里跑着玩儿。沙土地上的柳树行中,经常可以找到蘑菇。所谓柳树行,是把柳树从根上砍掉,让分蘖的枝条生长,形成一排一排的灌木丛。长到一定的尺寸,再砍下来卖,用做编筐一类的农具,这样既固了沙,又有经济价值。在两排柳树行之间,是大片的荒沙地,只生长一种毛毛草。成群的蚂蚱,在里面蹦来蹦去,有的干脆蹦进你的裤腿里。我们把抓住的蚂蚱串在草茎上,一串一串地拎到地头上,点上荒草烧熟,吃得满嘴喷香,嘴角都是黑的。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是在一片收获过的地里,长着一些土豆苗,拔起来挖开土,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土豆。用衣襟兜着回家,洗干净放进茶缸里,支上几块砖头,点着枯树枝煮着吃。只是无论如何也煮不烂,吃在嘴里也很涩。一开始以为是火候不够,后来父亲说,发了芽的土豆淀粉变质,加上冻了,就是煮不熟,而且可能还有毒素。于是,不敢再去挖来吃。四

家搬到太行山区以后,吃的问题有了很大的改善。因为交通不便,东西运不出去,购买力又很低,物价极其便宜。尽管文件三令五申,不许买卖统购物资,甚至不许公职人员买私人出售的东西,但是,山区里没有副食供应系统,不买私人的东西就无法维持基本的生活。除了盐可以到供销社去买,其他的副食几乎都没有公家的供销点,总不能让大家吃盐花吧。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地买农民自家出产的菜,而管事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管也管不过来。

由于生活不方便,只能向大自然索取。冬天买不到劈柴,就要到松树林里拣松塔,搂松毛,家家几乎都要烧柴灶。夏天蚊虫很厉害,没有化学制造的驱虫药,就到集市上买晒干了的蒿草编成的火绳,一毛钱可以买一大捆。傍晚时分,点着了,一股清香随着清烟弥散开去,蚊子就不再飞过来。这种蒿草大概就是曹操诗篇《蒿里行》所说的蒿,就是在最平常的生活细节中,也会遭遇历史。有一段时间,连暖水瓶的盖子也买不着,精通树木品质的人出主意,可以到山上砍一些软木,锯开以后削一削做成瓶盖子。医疗条件也很差,冬天感冒咳嗽是多发病,一般是托进山的人带一截阴沉木回来,放在水里煮,汤可以治咳嗽哮喘。春天在野地里采蒿芩的嫩芽,加上红枣和一个鸡蛋,煮成汤喝了有预防肝炎的功效。

这里的野菜品种明显地多于平原地区。野葱和松蘑,都是上好的野蔬品种。路边地角生长着开白花的荠菜,母亲看见了很高兴,说在老家南方,家家园子里都种着这种菜,只是比这里的棵子大一些。她挖了好多,用手绢兜回来,放在开水里炸软,剁碎以后,与猪肉和在一起包饺子,味道鲜美异常。这有点像古代“挑春”的风俗,开春以后,不论贫富,女人们都从居室院墙中走出来,挖野菜也是游春的一种方式,活动身体的同时也舒展了精神。这样的风俗至今盛行,只是没有古代的风雅名称。我工作的校院里,野菜破土的那几天,采挖的人遍地都是,不论职业,也不分男女。至于植物园中,挖野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母亲出身山地,且是性情中人,每到生活比较安定的时候,她就要想方设法地改善家里的伙食。她把散落在地上的玫瑰花瓣捡回来,加进一些白糖,放进玻璃瓶子里腌,蒸豆沙包的时候当作调料,便有了玫瑰的香味。她把小白菜切碎,装进玻璃瓶,倒着扣起来,不久就有一种很香的酸味。她说,这是老家腌菜的方法,名字就叫倒菜。她在野地里采来野薄荷的叶子,贴在我们的太阳穴上,一股清凉浸透脑仁,驱除了酷暑引起的烦躁。她用晒干了的薄荷叶子冲凉茶,是防暑的最佳饮料。成年之后,我才能理解,母亲是以这样的方式,圆她的思乡梦,也在苦难中满足一点优雅的精神需求。

我在农场的时候,又重新遭遇了拾荒的场面。只是,这次我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是一个拾荒的人,而是一个与土地有着联系的护秋的人。从麦收到秋收,每年两次的护秋是农场的重要工作。一般都由青壮年的男工承担,也有需要女工助阵的时候。每年几乎都要发生一些斗殴伤残的事件,而且来拾荒的不都是女人和孩子,有许多是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人多势众,与其说是拾,不如说是抢。地缘很长,而人力有限,经常是赶走了这边的,那边又涌进来。据说有一年,经过周密的组织动员之后,一秋的粮食都被抢光了。周围都是盐碱地,水灾频繁,种什么收成都不好。农民们终年吃的东西是“三红”:红高粱、红辣椒和红萝卜。红萝卜即胡萝卜,因为抗盐碱而产量比较高。蒸熟以后当饭吃,也可以晒干了当零食吃。小的时候,我曾经吃到过胡萝卜干,那是父亲的同事从家里带回来的。拾荒几乎是当地的农民获取粮食的唯一途径,所以倾巢出动,不能错过一年仅有的两次收获。因为是机械化的收割,遗失在地里的庄稼很多。连收胡萝卜和花生,都是用拖拉机拉着五铧犁把地先耕一遍,其他的人则拿着大麻袋跟在后面,拾取从土里翻出来的果实。在收秋之后,先是让本场的工人和家属们先拾,这近似于福利待遇。曾听说有一个分场的职工,一个人一个早晨拾到的花生就有一脸盆。然后才容许附近的农民们拾荒,他们所得也不会太少。

我已经过了好热闹的年龄,不太容易被情势所裹挟。粮食定量足够我吃,又没有积攒过日子的长远打算,吃集体伙食,也没有做饭的工具,所以不再参与拾荒的运动。只是站在地边上惊怯地看各种争斗,不知道谁更有道理。我在那里也挖过野菜,那是生地黄,暗绿色的宽大叶子上凸起紫红色的筋脉,上面有一层油亮的光泽,贴在地面上生长,麦子地里特别多。写信告诉母亲。母亲回信说这种野菜性凉,根可以医治中耳炎,让我挖一些带回家,给小弟治耳朵。麦收过后,请假回家。先到地里找到大棵的,挖出地下的根,那是像小拇指一样粗细的短根。带回家,母亲把根里的汁捣出来,滴进弟弟的耳朵。经过一段时间这样的治疗,弟弟多年的耳疾大有好转。五

进城以后最初的年月,我几乎和野菜绝缘了。即使偶尔接触,也和实用无关。在北大读书的时候,规定的劳动时间是在草坪上拔野草。带领我们的生物系女教师说,把单子叶的留下,双子叶的拔掉。她说的话很专业,许多同学觉得可笑,偷着学她说话的腔调。我明白刚出土的叶子叫子叶,单子叶的是草,双子叶的是野菜。而草和野菜都很小,用手一棵一棵地抠,一上午也抠不了多大一块地方。但这工作让我觉得亲切,使我回想起童年的生活。

大约是在八十年代末,北京的路边出现了卖野菜的。先是一堆一堆的荠菜,摆在路边;后来又出现了苣荬菜,也就是苦菜;还有绿色的苋菜,都是一块钱一堆。我喜出望外,赶紧买了一堆荠菜,拿回家按照母亲的方法炮制,包好了饺子全家吃。家中父子两人都说没有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