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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04:5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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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厄尼斯特·海明威

出版社:武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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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试读:

老人与海

作者:(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译者:李青泽排版:AGOOD出版社:武汉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1-01ISBN:9787543096004本书由北京天雪文化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老人与海

有这样一位老人,他独自驾驶一艘小船在湾流中钓鱼,八十四天已经过去了,却一条鱼都没逮住。在头四十天里,有一个小男孩跟他作伴,可是,在这四十天里他们都一无所获,男孩的父母亲就说,老人的的确确是“倒了血霉”了(这是形容走霉运到极点的最坏的一个词)。在父母的要求下,男孩跟着另外一艘船出海,并且他们在第一周就钓到了三条大鱼。男孩看着老人每天空着回来的小船,感到非常伤心,他总是会跑来帮老人拿卷起的钓索,或者收起钓钩、渔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已经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起来像是一面投降的白旗、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老人消瘦而憔悴的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也有些褐斑。那些褐色的斑不是老年斑,而是由于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从他脸颊一直蔓延到他的手臂上。

他的双手因常年使用绳索拉大鱼而留下了深深的伤疤,但在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很苍老,像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他身上的每个地方都显得苍老,只有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湛蓝,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和不服输的劲儿。“圣地亚哥,”他俩从系小船的地方爬上岸时,男孩对他说,“我又能陪着你出海了,我家现在挣到了一点儿钱。”

是老人教会了这个男孩打鱼,所以,男孩很是感激他,也很爱他。“哦,不,”老人说,“你所在的那条船交了好运,你就跟他们一直待下去吧。”“可是,你该记得,你有一次八十七天都钓不到一条鱼,可之后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钓到了大鱼。”“我当然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不信任我才离开我的。”“是我爸爸逼我离开你的,我还只是个孩子,不得不听他的话。”“是的,我知道,”老人说,“你这么做也很正常。”“他不看好我们,他没什么信心。”“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是有信心的。不是吗?”“对,”男孩说。“我们去露台饭店喝杯啤酒吧,我请你,然后再一起把打鱼的工具带回去,好吗?”“为什么不?那真是太好了,”老人说,“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露台饭店里喝酒,有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倒也并不生气。另外,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渔夫望着他,替他感到伤心。不过,他们并没有表露出来,都只是很斯文地谈论着海流,谈论着他们把钓索送到海面下的深度,近来多么好的天气,谈论着他们的所见所闻。当天打到很多鱼的渔夫都已回来,他们把大马林鱼剖开,将两个整片儿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两端都由两个人负责扛,他们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鱼厂,之后开始等着冷藏车来把鱼运往哈瓦那的市场。有些人捕到了鲨鱼,他们则是把鲨鱼送到了鲨鱼加工厂里,鲨鱼加工厂就在海湾的对面,他们把鲨鱼吊在带钩的轮滑上,接下来,他们会给鲨鱼去除内脏,剥掉鱼皮,将肉切成一片又一片,等待加工厂腌制。

东风刮起的时候,隔着海湾,一股气味会从鲨鱼厂飘过来。但今天却不同,只闻到了淡淡的一丝,原来是风向转到了北方,并且到后来风逐渐停息了,露台饭店里气氛可人、阳光明媚。“圣地亚哥。”男孩说。“哦。”老人回答着。他手里正握着酒杯,在回想好多年前的事儿。“我去给你弄点沙丁鱼来准备明天用,好吗?”“不用,你去打棒球吧。我划船技术还行,再说还有罗吉略会给我撒网的。”“可是,我很想去。如果不能陪你钓鱼,我愿意做点别的事帮你。”“你都请我喝了啤酒了,”老人说。“你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大人啦。”“那年你第一次带我上船,那时我有多大?”“五岁,那天你差点没命了,当时我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弄上船去,它差点把船撞碎。你还记得吗?”“我记得鱼尾砰砰的拍打声,它把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有你用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猛地把我扔向了船头,湿漉漉的钓索卷在那儿,整条船都在颤抖,你用棍子打鱼发出的声音,像是在砍一棵树,我还记得自己身上满是新鲜的血腥味儿。”“你真记得那些吗,还是后来听我跟你说的?”“每次出海的事我都记得,包括第一次。”

老人看着男孩,用他那双被太阳灼伤的、自信的、怜爱的眼睛。“如果你是的我孩子,我准会带你出海去闯一下。”他说。“可你是你父母亲的孩子,你所搭的那条船又是条交了好运的船。”“我去弄些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可以上哪儿去弄四条鱼饵来。”“我今天自个儿还有剩下的,我已经把它们用盐腌着了。”“还是让我给你找四条新鲜的来吧。”“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未消失过。现在它们又像微风初起时那么清新了。“两条吧。”男孩说。“那就两条,”老人同意了。“你该不是去偷吧?”“就算是偷,我也愿意,”男孩说。“不过这些可是我买来的。”“谢谢你了。”老人说。他原本很朴实,从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卑起来。可是此时的他知道了,但他觉得这并不丢脸,因此也不会真正伤及他的自尊。“看这海流,明天将会是个好天气。”他说。“你打算去哪儿?”男孩问。“到远方,去得远远的,等风向变了才回来。我想在天亮前就出发。”“我要想办法叫我的船主人也驶到远方,”男孩说。“这样,如果你钓到了大鱼,我们就可以赶来给你帮忙。”“他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的。”“是啊,”男孩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空中有盘旋的鸟,我就可以劝他去追鲯鳅。”“他眼睛那么不行吗?”“他简直就是个瞎子。”“这就怪了,”老人说。“他从未捕过海龟,那玩意儿才伤眼睛哪。”“可你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多年海龟,但你的眼力还是很好啊。”“我是个很怪的老头儿。”“你现在还是有力气去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的,不是吗?”“我想是的,再说我有不少诀窍可用呢。”“我们把这些家什搬回家去吧,”男孩说。“这样我才可以拿渔网去捕沙丁鱼。”

他们拿走船上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在肩头上,男孩拿着一只木盒,里面放着编得很结实的褐色钓索、钓鱼钩和带把儿的渔叉。盛鱼饵的盒子藏在小船的船艄下面,那儿还放着一根木棍,用来打晕被拖到船边的大鱼。没人会来偷老人的东西,不过,最好把桅杆和粗钓索带回家去,因为这些东西怕沾露水。虽然说,老人深信当地的人不会来偷他的家什,但他认为,没必要把鱼钩和渔叉留在船上,引诱别人。

他们顺着那条大路一起走到了老人的窝棚,门敞开着,他们径直走了进去。老人把桅杆和卷起的帆靠在墙上,男孩把盒子和其他家什搁在旁边。桅杆就快要跟这窝棚内的单间屋子一般长。窝棚是用大椰子树的叫做“海鸟粪”的坚韧的苞壳做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在一处空的泥地上用作木炭烧饭的地方。墙壁是用结实的被拍扁了的“海鸟粪”的叶子交错平铺着,墙上还挂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另一幅是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曾经一直挂着他妻子的着色照片,但他取下来了,因为看了照片会让他觉得自己太孤单,它如今被闲置在屋角搁板上,在他的那件干净衬衫下面。“有什么吃的没?”男孩问。“有一锅鱼煮黄米饭,你要吃点吗?”“不,我要回家再吃。要我帮你生火吗?”“不用。过会儿我自己来。也许我就只吃冷饭算了。”“我把渔网带去好吗?”“当然好。”

事实上,并没有渔网,男孩还记得他们早就把它卖掉了。然而他们还是每天都要扯一套这种谎话。其实,也没有什么鱼煮黄米饭,这男孩也知道。“八十五会是个吉利的数字,”老人说。“明天我要是能捕到一条一千磅重的鱼,你肯定很高兴吧?”“我拿渔网去捞沙丁鱼了。你就只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可好?”“好吧。我有昨天的报纸,我可以看看有关棒球的消息。”

男孩不知道这个“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子虚乌有的。但,老人从床下取了出来。“佩里科在酒吧里给我的。”他解释说。“我捕到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我们俩的鱼一起冰镇着,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了,你给我讲讲棒球的消息。”“扬基队可是不会输的。”“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你还是相信扬基队吧,我的好孩子。你可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我倒是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不过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当心点吧,不然你会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都要开始担心啦。”“你仔细看看报纸,等我回来给我好好讲讲。”“你看是不是我们该去买张彩票,末尾号码是八五的?明天是第八十五天。”“我们可以去,”男孩说。“可你上次创纪录的那次是八十七天,又该怎么说?”“这种事儿不可能再发生了。你看能不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我可以专门去订一张。”“订一张。那可是要花两块半。这钱我们向谁去借呢?”“这个好办。两块半我还是能借到的。”“我想我没准儿也借得到。不过我可不想借钱。一旦开始借钱,下一步就要开始讨饭啰。”“穿暖和点,老大爷,”男孩说。“别忘了,现在可是在九月里了。”“这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谁都能当个好渔夫。”“我现在去捕沙丁鱼了。”男孩说。

等男孩回来时,老人在椅子上睡熟了,太阳已经下山。男孩从床上拿起一条破旧的军毯,从椅背后面绕过去,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这是两个很怪的肩膀,人已经非常老迈了,肩膀却还是很强健,脖子也依旧壮实,因为老人睡着了,头向前耷拉着,脖子上的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身上的衬衫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弄得跟他的那张帆一样,这些补丁已经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头看起来非常苍老,眼睛闭着,脸上毫无一点生气。报纸摊在他的膝盖上,被他的手臂压着,所以没有被晚风吹走。他的脚是光着的。

男孩悄悄离开了,等他再回来时,老人还没醒。“醒醒吧,老大爷。”男孩说,他把一只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神志仿佛到了老远的地方,一时还未回来。随后他露出了微笑。“你拿着什么来了?”他问。“晚饭,”男孩说。“我们来吃饭吧。”“我肚子还不怎么饿。”“来吧,吃点儿吧。不吃饭你怎么去打鱼呢。”“我就经常这样干。”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折好报纸。跟着他就动手去折叠毯子。“把毯子披着吧,”男孩说。“只要是我活着,绝不会让你不吃饭就去打鱼。”“好吧,那祝你长寿,好好照顾自己,”老人说。“我们吃什么?”“黑豆跟米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炖菜。”

这些饭是男孩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把饭菜装在两层的金属饭盒里,带了过来。他的口袋里装着两副刀叉和汤匙,每副都用纸巾包着。“是谁给你的?”“马丁。那老板。”“我真得谢谢他。”“我已经谢过啦,”男孩说,“你就不用再去谢了。”“我捕到大鱼,会给他一块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次了吧?”“我想是这样的吧。”“要是这样的话,我想我该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很关心我们。”“还给送了两瓶啤酒。”“这个好,我喜欢听装的啤酒。”“我知道。可是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瓶子我得给送回去。”“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现在开始吃好吗?”“我刚刚已经问过你啦,”男孩温和地对他说。“我都是等你准备好,才打开饭匣子的。”“好,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洗把手跟脸就行。”

你要上哪儿去洗呢?男孩想。村里有水龙头的地方在大路上第二条横路的转角。我一早该把水带来让他用的,男孩想,还需带一块肥皂和一条干净的毛巾来。我怎么能这么粗心大意呢?我还应该再弄件衬衫和一件外套来让他过冬,还有什么鞋子,另外再弄条毯子来。“这炖菜真好吃。”老人说。“给我讲讲你知道的棒球赛吧。”男孩请求他说。“扬基队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最棒的,我跟你说过啦。”老人兴奋地说。“他们今儿输了。”男孩告诉他。“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又恢复他的本色了。”“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队员哪。”“这还用说。只是有他就不同了。另外一个联赛,就拿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来说,我是相信布鲁克林队的。话又说回来,我还记得迪克·西斯勒以及他曾经在那老公园里打出的好球。”“那些好球从来没有别人打出过。他是我见过的打击球打得最远的人。”“以前,他常来露台饭店,你还记得吗?那会儿,我想陪他去钓鱼,可惜不敢跟他开口。所以我让你去说,可你也不敢。”“我记得。真是个大错误。他很可能会跟我们一起去的。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辈子为此感到骄傲了。”“我很想陪那伟大的迪马吉奥去打鱼,”老人说。“他们都说他父亲是渔夫。也许他当初也像我们这么穷,会理解我们的。”“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不穷,他爸爸像我么大的时候就在联赛里打球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去当水手了,在一条前往非洲的远洋帆船上,傍晚在海滩上,我还见过狮子。”“我知道。你跟我说起过。”“我们是聊非洲还是棒球?”“我看还是聊棒球吧,”男孩说。“跟我说说那位了不起的约翰·J·麦格劳的情况。”他把“J”念成了“何塔”。“以前,他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他一喝了酒,就很粗暴,出口伤人,对人刻薄,性子别扭。他脑子里除了棒球,还想着赛马。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在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常在电话里说起一些马的名字。”“他是个了不起的经理,”男孩说。“我父亲认为他是顶了不起的。”“那是因为他来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每年都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才是顶了不起的经理了。”“说真的,谁是顶了不起的经理,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我认为他们彼此不相上下。”“顶了不起的渔夫是你。”“不。我还知道有很多比我强的。”“哪里!”男孩说。“好渔夫是有很多,强的也有。不过顶了不起的只有你。”“谢谢你。你说得让我很高兴。我不希望明天来一条挺大的鱼,让我对付不了,那就说明我们说错啦。”“那种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像你口中说的那样强壮。”“也许我并不像我自认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我有很多窍门,并且有决心。”“你该去睡觉了,早睡明天早上才精神饱满。我先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那么,晚安。早上我会去叫醒你。”“你是我的闹钟。”男孩说。“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我这样的老头儿都醒得特别早?是为了让白天长些吗?”“我说不上来,”男孩说。“我只知道年轻人睡得沉,起得晚。”“我知道了,”老人说。“到时候我会去叫醒你的。”“我不愿让那位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似乎是我比他差劲了。”“我懂。”“好好睡吧,老大爷。”

男孩走出屋去。刚才吃饭的时候,他们的桌子上没点灯,老人就此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卷起长裤来当枕头,把报纸也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了自己的身子,睡在弹簧垫上,床上面还铺着其他旧报纸。

他很快就睡熟了,梦见年少时见到的非洲,漫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晃人眼睛,海岬和褐色的大山高耸着。如今,他每夜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海浪拍岸的隆隆声,看着土人驾船破浪而行。入睡后,他闻到甲板上沥青和麻丝的气味,还有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吹来的风,他就醒来,穿好衣裳去叫醒那孩子。但今夜陆风的气息来得很早,在梦中他知道时间尚早,就接着把梦做下去,看见海面上群岛耸立着白色顶峰,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船只停泊处。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下再梦见他的妻子。如今他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在暮色中他们像小猫般嬉耍着,他很爱它们,如同爱这男孩一样。他从未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样醒过来,望着开着的门外边的月亮,抖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泡尿,然后沿着大路走去叫醒那男孩。清晨的寒气让他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之后会感到暖和,而且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男孩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屋里。男孩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睡得正香,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老人能清楚地看见他。老人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把男孩弄醒,他转过脸来望着老人。老人点点头,男孩从床边椅子上拿过来他的长裤,坐在床沿边上穿裤子。

老人走出门去,男孩跟在他背后。他还是迷迷糊糊的想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哪里!”男孩说。“男子汉就该这样。”

他们沿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赤着脚的男人在走动,他们扛着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男孩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渔叉和渔钩,老人用肩扛起绕着帆的桅杆。“想喝点咖啡吗?”男孩问。“我们把这些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去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专门在清晨供应渔夫吃东西的小吃馆里,喝着装在炼乳听里的咖啡。“睡得怎么样,老大爷?”男孩问。他此刻清醒过来了,尽管他还未完全摆脱睡魔。“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很有把握。”“我也是的,”孩子说。“现在我该去拿供我们用的沙丁鱼,还有新鲜鱼饵给你。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船主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让别人帮他搬东西。”“我们可不一样,”老人说。“你五岁时我就已经让你帮忙搬东西啦。”“我记得,”男孩说。“我过会儿就回来。你再喝杯咖啡吧。在这儿我们可以赊账。”

他走了,光脚走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他向存放鱼铒的冷藏库走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天仅有的一次饮食,他知道应该全喝了它。一段时间以来,他对吃饭感到厌烦,因此他从来不带午餐。他仅在船头上放瓶水,他一整天只要有这个就行了。

男孩带着沙丁鱼跟鱼饵回来了,他们沿着小径走向渔船,脚下满是嵌着鹅卵石的粗沙,他们抬起小渔船,把它推进水里。“祝你好运,老大爷。”“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子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子向前冲,抵消船桨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把小船动手划出港去。在其他那些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听得到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虽然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但他还看不清他们。

船上偶尔有人在说话。但除了桨片声外,大多数的船只都沉默着。那些船只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都驶向他们期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面,划进了清晨海洋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某一片水域,看见马尾藻闪出磷光,这片水域被渔夫们称为“大井”,因为那儿的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洋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层层漩涡,许多种虾和鱼饵都聚集在那儿。在那很深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会有成群的柔鱼,夜间它们会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会被转悠在那儿的鱼类当作食物吃掉。

黑暗中老人感觉到早晨正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跃出水面的颤抖声,以及它们在黑暗中腾空飞翔时的翅膀发出的咝咝声。他极其喜爱飞鱼,把它们当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会替鸟儿伤心,特别是那些又小又柔弱的小黑色燕鸥,它们始终飞啊飞,在找吃食,但几乎从未找到过,于是他觉得,鸟儿的生活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么残暴,为什么又把这些燕鸥造得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温柔并十分美丽的,然而她为何会突然变得这样残暴,这些飞翔的鸟儿,从空中冲下来觅食,发出轻微的哀鸣,它们生来就纤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存。

每想到海洋,他老是称她为la mar,说西班牙语的人用称呼女性的词语来称呼她,表示对海洋的好感。就算是这些人,也说她坏话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有较年轻些的渔夫,用浮标当浮子,并且把鲨鱼肝卖了钱之后去买汽艇,都管海洋叫el mar,这是表示对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作一个竞争者或某个去处,甚至当作一个敌人。可老人他总是拿海洋当作女性,她是一个有时愿意有时又不愿意给人莫大恩惠的女性,如果她做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也是因为她身不由己。她受月亮的影响,如同女人那样,他想。

他很从容地划着船,对他来说并不十分吃力,因为他一直保持在自己的安全速度以内,除了偶尔有水流打个漩儿以外,海面是平静的。他借海流帮他出三分之一的力气,天渐渐亮起来了,他发现他已经划到比他预期此刻能达到的地方还要远了。

我在“深井”转悠了一个礼拜,可是一无所获,他想。今天,我一定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藏在什么地方,说不定会有大鱼跟它们在一起呢。

不等天大亮,他就放出了鱼饵,然后让船随着海流漂动。有个鱼饵下沉到了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鱼饵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第四个在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个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过小鱼的身体,扎好,缝牢,钓钩本身,包括弯钩和尖端,都包在鱼肉里。每一条都一样,它们在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无论一条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部分,都会让大鱼觉得是喷香而美味的。

男孩给了他两条小金枪鱼,很新鲜,或者说是长鳍金枪鱼,它们正像铅锤般挂在那两根垂得最深的钓索上,在另外两根上,他还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这些是已被使用过的,但依然完好,再说还有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像一支大铅笔那么粗,缠绕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如果有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钓竿就会朝下落,并且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它们能牢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一来,如果有例外的话,一条鱼就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此刻,老人紧盯着那三根在小船一边的钓竿,看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保持钓索上下笔直,让它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天已经很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太阳慢慢地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挨着水面低低地滑行,离海岸不远,垂直地散布着。随后,太阳越发明亮了起来,阳光射在水面上,很耀眼。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平静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刺痛了他的眼睛,所以他不朝太阳看,自顾自地划着。他俯视水中,看着那几根钓索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里。他的钓索垂得比任何人都直,这样,在黑暗的湾流深处,在几个不同的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出现,等待着在那儿游动的鱼来吃。其他渔夫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去,有时钓索只下到了六十英寻的深处,他们却还自以为已经到了一百英寻的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能精确地把它们放在适当的地方的。只是我的运气不好。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会有好运。每天都是新的一天。走运当然好,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爬得更高了,他朝东望时不再觉得那么刺眼了。眼前只有三条船,它们显得很是低矮,远远地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这一生,总是被初升的太阳刺痛眼睛,他想。然而我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我仍然可以直望着太阳,眼前不会有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光线在傍晚也要强一些。只是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睛痛。

此时,他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盘旋飞翔在他前方的天空中。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然后再一次盘旋起来。“它抓住了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它应该不光是找找罢了。”

他慢慢划着小船,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匆忙,仍然让那些钓索保持着上下是一条线的位置。不过他还是让船只挨近了一点儿海流,这样,他仍然在用正常的方式捕鱼,虽然他的速度并不快、并没有利用鸟指路时那么快。

此时军舰鸟飞得更高些了,又在空中转起弯儿来,双翅纹丝不动。它忽然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到飞鱼从水里跃出,在海面上使劲儿地掠去。“鲯鳅,”老人说。“大鲯鳅。”

他取下双桨,从船头下拿出一根细钓索。钓索上系着一段铁导线和一只中型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做鱼饵挂在上面。他把钓索从船侧放入水中,再将上端系紧在船艄的螺栓上。接着他在另一根钓索上装上了鱼饵,把它盘绕起来搁在船头的阴影里。他来回划着船,注视着那只黑鸟,此刻它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掠。

他看着,那鸟儿又收起双翼朝下冲,然后猛地打开,追逐着飞鱼,可是一无所获。老人看到那些大鲯鳅也跟在那些脱逃的鱼后面,将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鲯鳅破水而行,紧随着,只等飞鱼掉下,就很快地钻进水里。这群鲯鳅好大啊,他想。它们散布得很广,飞鱼很少有脱逃的机会。那只鸟也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身体太大了,而且又飞得超快。

他远远地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冒出,看着那只鸟儿徒劳的行动。那群鱼从我身边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真快,逃得真是太远啦。不过也许我能抓住一条掉队的,也许我想要的大鱼就在它们附近转悠着。我想要的大鱼总该在某个地方啊。

陆地上空的云朵这时如山岗般耸立着,长长的海岸只剩下一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些灰蓝色的小山。此刻海水深得发紫了。他低头仔细俯视着海水,只看见深色的海水中穿梭着闪着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这时阳光在水中发出奇异的光彩来。他望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没入水中直到看不见的地方,他很欣喜看到这些浮游生物,这说明有鱼。太阳此时升得更高了,在水中阳光变幻出了奇异的光彩,说明是好天气,陆地上空云朵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那只黑鸟儿这时几乎看不见了,水面上没有什么动静,只有几撮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在浮动船舷旁的僧帽水母,胶质的浮囊呈紫色,闪现出彩虹般炫丽的颜色。它翻向一边,然后又竖直身子。它如同一个大气泡般地浮动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长长地拖在身后,长达一码。“Aguamala,”老人说。“你这婊子养的。”他轻轻荡着桨,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小鱼,颜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它们游动在触须与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一小摊阴影中。它们不怕它的毒素。但是人就不同了,有时当老人把一条鱼拉回船上时,那些触须会缠在钓索上,紫色的黏液会附在上面,老人的胳臂和手上就会有伤痕和疮肿,就像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时那样。但这水母的毒素发作起来会更快,痛得如同挨鞭子抽一般。

这些晶莹剔透的大气泡很美。然而它们却是海里最能欺诈的生物,所以老人很乐意看到大海龟吃掉它们。海龟一旦发现了它们,就会从正面朝它们逼进,然后海龟闭上了眼睛,这样,从头到尾全被龟背所保护着,连同触须把它们一并吃掉。老人喜欢看海龟吃掉它们,还喜欢在风暴过后在海滩上遇到它们,很喜欢听到自己踏破它们时的声音。

他很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的形态很优美,游水飞速,价值又很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蠵龟又轻蔑又有好感,它们的甲是黄色的,交配的方式是很奇特的,而且会高高兴兴地吞食僧帽水母并同时闭上了眼睛。

他对海龟并不抱神秘的看法,尽管他曾多年去捕海龟。他为所有的海龟感到伤心,包括那些像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类大都对海龟很残忍,因为一只海龟被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会跳动好几个钟头。但是老人想,我同样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和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他吃那白色的海龟蛋,使身子长力气。在五月份他连吃了一个月,让自己到九、十月份还能身强力壮,去捕地道的大鱼。

他每天会喝一杯鲨鱼肝油,从不少渔夫存放东西的棚屋中一个大圆桶里舀。那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人都可以去。大多数渔夫讨厌这种油的味儿。但它并不比摸黑起早更叫人难受,并且它对防治一切流感都非常有效,还有对眼睛也有好处。

老人这时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它找到鱼啦。”他叫出声来,这时海面没有一条飞鱼冲出,也没有小鱼四下逃窜。但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跳到空中,一个翻身,头朝下掉入水里。这条金枪鱼在太阳光下闪出银色的光,等它掉回到了水里,一条接着一条的金枪鱼跃出水面,它们是向四面八方跃的,翻腾起海水,跳得很远去捕食小鱼。它们围绕着小鱼转,驱赶着小鱼。

如果它们不游得这么快,我可以到它们中间去的,老人想,他看着这群鱼把海水搅得泛出白色水沫,还看着那鸟儿这时正在向下俯冲,啄食那些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这只鸟真是个大帮手。”老人说。就在这会儿,船艄的那根钓索在他脚下绷得紧了,原来是在他的脚上绕了一圈,因此他放下双桨,紧紧抓牢细钓索,动手回拉,他感到那小金枪鱼在颤巍巍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索就越是颤巍,他看见水里那条有着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的鱼,然后把钓索“呼”的一甩,使鱼越过船舷,甩在船中。鱼躺在船尾的阳光里,身子结实,形状像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尾背阴处。“长鳍金枪鱼,”他说。“拿来当鱼饵倒蛮好。它有十磅那么重。”

他忘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在独自待着的空儿自言自语的了。往年他一个人待着时曾会唱歌,有时在深夜里唱,那会儿是在小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轮班掌舵时的事。他也许是在那男孩离开他以后、他一个人待着时开始自说自话的。不过他也记不清了。他跟男孩一起捕鱼时,他们通常只在必要时才说话。他们在夜里说话来着,或者,碰到坏天气,他们被暴风雨困在海上时。无需在海上说话,这被认为是种好规矩,老人通常认为是这样的,始终遵守它。但是现在他把心里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多次了,因为没人会受到他说话的影响。“如果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会认为我发疯了,”他说出声来。“不过我并没有发疯,所以我就不管,还是想要说。有钱人的船上有收音机与他们谈话,还带来棒球赛的消息给他们。”眼下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刻,他想。现在只该想一桩事。就是我生就要干的那件事。在那个鱼群周边很可能有一条大鱼的,他想。我只抓住了正在吃小鱼的鱼群中一条失散的。但是它们正向远方游,并且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出现在海面上的都游得飞快,朝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当中的这个时辰就该如此吗?再不,这是我不懂得的某种天气征兆?

他现在已看不见海岸的那一抹绿色了,只看见那些青山的峰顶仿佛积着白雪,以及山峰上空像是雪山般高耸的云块。海水颜色很深,阳光照在海水中变幻成彩虹七色。那数不清的许多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阳高升,都看不见了,现在老人看见的仅是蓝色海水深处变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那几根笔直插在有一英里深的海水中的钓索。

渔夫们都管所有这种鱼叫金枪鱼,只有把它们卖出,或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准确的专用名字。此刻它们又沉到海下去了。阳光很热,老人觉得脖颈上火辣辣的,划着划着,他觉得汗水一滴滴从背上向下淌。

我大可以随波逐流,他想,自顾睡去,先把钓索在我的脚趾上绕上一圈,一旦有动静时就可以把我弄醒。但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应该好好钓一整天鱼。就在这会儿,他注视着钓索,看见其中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钓竿正猛地往水中一沉。“来啦,”他说。“来啦。”说着取下双桨,并且没有让小船颠簸一下。他伸出手去拉钓索,将其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觉得钓索并不抽紧,也没什么重量,因此轻松地握着。接着它又动了一下。这次是试探性的一拉,既不紧又不重,他已经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寻的海水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他那包住钓钩尖和钩身的沙丁鱼了,这个手工制的钓钩是从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轻巧地握着钓索,左手轻轻地把它从竿子上解下来。现在他可以让它穿过他的手指间滑动,不让鱼感到一丝牵引力。

离岸这么远,它长到这个月份,体型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这些鱼饵是多么的新鲜,而你,待在这六百英寻的海水深处,在这黑漆漆的冷水里。在黑暗里绕个弯子,再拐回来把它们吃掉吧。

他感到一丝微弱而轻巧地拉动,接着是较猛烈地一拉,这会儿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比较难从钓钩上撕扯下来。随后没有一丝动静了。“来吧,”老人说。“再多绕个弯子吧。闻这些鱼饵。它们挺鲜美不是吗?趁还新鲜的时候吃了它们,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冰凉,又鲜美。别难为情,鱼儿。吃了它们吧。”

他将钓索夹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等着。与此同时盯着它和其他那几根钓索,由于这鱼也许已游到了较高一点的地方或低一点的地方。接着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它会咬鱼饵的,”老人说。“求上帝帮它咬鱼饵吧。”但是它没有咬鱼饵。它游走了,没有任何动静。“它不会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会游走的。它是正在绕弯子呐。或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印象。”

随后他感到钓索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高兴极了。“它刚才只是在转身,”他说。“它会咬鱼饵的。”

这轻微的一拉,让他很高兴,随后他感到有些猛拉,很有力量,叫人很难相信。这是鱼自身的重量造成的,他于是松手让钓索向下溜,一直向下,向下溜,从那两卷备用的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些钓索。它从老人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时候,他仍旧感到很大的力量,虽然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间的压力小得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将鱼饵斜叼在它的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它就会转过身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件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便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很大,他想象得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深水中游走。眼下他觉得它不动了,可是力量还是没变。接着分量就越来越重了,他于是再放出一点钓索,一时增强了大拇指与食指上的压力,所以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许多,一直传到海水深处。“它咬住啦,”他说。“此刻我来让它美美地饱餐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向下溜,并伸出左手,将两卷备用钓索的一端紧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如今他准备好了。眼下他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索卷儿,他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可供使用。“再多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掉吧,这样就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入你的心脏,将你弄死,他想。乖乖地浮上来吧,让我将渔叉插进你的身子。行了。你准备好了?你进餐的时间够了吗?“着啊!”他说,用他的双手使劲猛拉着钓索,往回收进了一码,然后再连连猛拉,使出手臂上的全副力气,拿身子的重量作支撑,挥动双臂,交替地把钓索往回拉。

也没有什么用。那鱼只是慢慢地游走,老人没有办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的这钓索很结实,是用来钓大鱼的,他将它套在背上猛地一拉,钓索被绷得太紧,上面竟滴下水珠来。

然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阵拖长的咝咝声,可是他依旧攥着它,在座板上拼命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仰着上半身来抵住鱼的拉力。船儿缓缓地向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片刻不停地向前游着,鱼跟船在平静的海平面上慢慢地行进。其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动静,先不用管。“要是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我正被一条大鱼拖着走,成为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只是这一来鱼儿会扯断它的。我得拼命牵住它,必要时放出一些钓索。谢天谢地,它还在向前游,并没有朝下沉。”

如果它坚决朝下沉,我该如何?我可不知道。要是它潜入海底,打算死在那儿,我又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我必须做些什么。我可以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攥住勒在脊背上的钓索,紧盯着钓索直往水中斜插去,小船不停朝西北方驶去。

这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过了四个钟头,那鱼还是拖着这条小船,不停地向大海中游去,老人呢,依然紧紧抓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我是在中午时分把它钓上的,”他说。“但我始终还没见过它呢。”

在钓上这鱼以前,他把草帽拉下,将其紧扣在脑袋上,此时勒得他的脑袋好痛。他还感到口渴,于是双膝跪下,小心地不扯动钓索,尽量向船头爬去,伸出手去取水瓶。他打开那瓶盖,喝了一点儿水,随后靠在船头上歇息。他坐在从桅座上取下的绕着帆的桅杆上,尽力不去想什么,只想熬下去。

等他再回顾身后时,发现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了。这不要紧,他想。我总还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去的。太阳落下去还需要两个钟头,或许不到那时这鱼就会浮上来。要是它不上来,或许会随着月出浮上来。要是它不这么干,或许会随着日出浮上来。我手脚没有抽筋,我还身强力壮。是它把嘴给钩住了啊。不过拉力如此大,该是条多么大的鱼啊。它的嘴肯定是死死地咬住了那个钢丝钓钩。但愿我能看到它。希望能知道这对手是什么样儿的,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老人观察着天上的星斗,看出那条鱼整整一夜都没有改变它的路线跟方向。太阳落下去后,天气变凉了,老人背脊上的、胳膊和年老的腿上的汗水都蒸发干了,让他感到发冷。白日里,他曾把盖着鱼饵匣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下晒干。此时太阳下去了,他将麻袋系在自己脖子上,把它披在背上,并且他小心地将它塞在此刻正勒在肩上的钓索下面。用麻袋垫着钓索,他便可以弯腰向船头靠去了,这简直可以说很舒服了。这姿势事实上只能说是稍稍让人好受了一点儿,但是他以为这简直已经很舒服了。

我拿它毫无办法,它也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只要它一直这样干下去,双方都毫无办法。

他有一次站起来,隔着船舷撒尿,之后抬眼望向星斗,检查他的航向。钓索从他肩上直钻入水里,看来像是一道磷光。鱼跟船此刻的行动都放慢了。哈瓦那的灯火看起来也不大辉煌,于是他明白,海流肯定是在把他们彼此带向东方。如果我已经看不见哈瓦那炫丽的灯光,我们准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要是这鱼的路线没变的话,我一定会好几个钟头都看得见灯光。我还不知今天的棒球联赛结果怎样,他想。干这行要有台收音机那才美哪。接着他又想,老是惦记着这些玩意儿。该想想你正在做的事情。你怎么能干蠢事呢。

随后他说:“但愿那孩子在就好了。他可以帮我一把,也让他见识见识这光景。”

谁也不该在上了年纪时独个儿待着,他想。不过这避免不了。为了保存体力,我一定要记得趁金枪鱼还没坏时就吃掉它。记住了,就算你只想吃那么一点点,也必须在早上吃。记住了,他对自己说。

夜里,两条海豚向小船边游过来,他听得见它们翻腾跟喷水的声音。他能分辨出那雄的所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跟那雌的发出的喘息般的喷水声。“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它们嬉戏,打闹,彼此相亲相爱。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如同飞鱼一样。”

接着他开始怜悯起那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它真强大,真奇特,并且有谁知道它多大了呢,他想。我从未钓到过如此强大的鱼,也从未见过行动如此奇特的鱼。或许它太机灵,不愿跃出水来。它可以跃出水来,或来个猛冲,将我搞垮。不过,或许它曾上过好多次钩,所以它知道该如何去搏斗。它哪里会知道此刻它的对手只是一个人,而且只是个老头儿。再者它是条多大的鱼啊,要是鱼肉精美的话,在市场上可以卖多大的一笔钱啊,它咬起鱼饵来像是条雄鱼,拉动起钓索来也像雄鱼,搏斗起来也丝毫不惊慌。不知它有没有别的什么打算,还是它会跟我一样地不顾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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