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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11: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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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樊健军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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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子

空房子试读:

仙人球

“它是一只蝴蝶,有一对举世无双的翅膀。”“蝴蝶?”“阿—波—罗—绢—蝶。”“阿波罗绢蝶?”“对,阿波罗绢蝶,蝴蝶中的钻石品种。”“你认识这种稀奇古怪的昆虫?”“你忘了此刻在你身边的这个男人靠什么过活?在新疆我拍摄过它们的照片,有几百张,明天用微信发给你看。”“你就胡诌吧。它根本不是什么阿波罗绢蝶,也没有翅膀。”

“……”“它有两只眼睛。”“怎么会是眼睛?哪有头顶上长眼睛的?只有蝴蝶才有可能落在那儿。”“怎么不可能是眼睛?包拯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比目鱼像人,两只眼睛长在一块儿。”“亲,是蝴蝶,翅膀上有着美丽的花纹,是你的芬芳吸引了它。”“是眼睛!假如我有芬芳,是我的芬芳被眼睛盯上了……”“左边的翅膀扇动阳光,右边的翅膀带来快乐。”“我说了是眼睛就是眼睛!不许同我争辩!”“好吧,亲,我违心地承认,那不是翅膀是眼睛。”“不要你违心地承认,它原本就是两只眼睛!”“好吧,亲,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一眨不眨地盯着你……”“像两根枪管,子弹上膛,自始至终盯着你……”“像两根枪管,子弹上膛,自始至终盯着你……”“咬住你的脸……”“咬住你的脸……”“你晃动脑袋,晃往左边,晃往右边,可是怎么也躲不掉,它死死地咬住你,一刻也不放松!”“你晃动脑袋想躲开……”“你能往哪儿逃?它的子弹瞄准了你的双眼。”

“……”“那是两颗冰冷的子弹,两颗会走出弯曲路线的子弹,能够到达它们企图到达的任何地方,谁也阻挡不了它们的去路。”“亲,那不是子弹,是只蝴蝶。”“你的脊梁在发冷,双脚像站在冰块上。”

“……”“你不过眨了一下眼睛,可就在这个瞬间,你清晰地听见扑哧一声响,子弹穿过了你的眼皮,射入了你的瞳孔,将视网膜爆破出一个窟窿。”

“……”“子弹开始在你的身体深处游走,扑哧一声响,子弹击穿了你的肺,又扑哧一声响,子弹穿过了你的胃,扑哧扑哧,响声不断,子弹接连击中了你的肝脏,你的脾,你的肠子,之后是一声巨响,扑哧——,子弹击中了你的心脏。”“亲,你怎么了?!”“你的身体被子弹钻空了,像个空荡荡的冰窖。”

“……”“子弹还不罢休,继续在你的身体中游走,你的大件被击碎了,它开始转向你的小件,又是扑哧一声响,它击中了盲肠,又是扑哧一声响,它击破了胆囊,后来是变轻微的响声,频率加快,扑哧扑哧,接

的血红细胞被击中,血小板碎裂了。”“亲,冷静一下,别说了。”“你就像个死刑犯,被死亡的枪管攫住了,不管朝哪儿看,哪儿都是瞄准你的枪口。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是黑暗中有子弹呼啸着在追逐你,你又听见了更巨大的响声,子弹击中了你的脑袋。你的世界冰冷,血红。你睁开恐惧的双眼,可就是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子弹又朝你的双眼呼啸着射了过来。”

“……”“那双眼睛像安装了跟踪器,不分昼夜,寸步不离盯着你,似乎它生下来就是为了监控你,你——天生好像就是它的死敌。它要把你置之死地而后快。”

“……”“它就是个魔鬼!”二

抵抗,退让,再抵抗,再退让,再再抵抗,再再退让,最终退让到了无可退让的境地,到了悬崖边,再退让一步,就要坠入万丈深渊。节节抵抗,节节退让,八个字表尽了姬丽虹同冯乔顺十年婚姻史的全部内码。所有抵抗都是无效的,都以姬丽虹的完败而告终。

大大小小的抵抗战,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慢,更慢,无休无止。每个时间的间隔都被无限制地蓄意拉长,一个一秒钟的镜头比一个世纪还冗长。它们把每个细节都镌刻在姬丽虹的心坎上,一幕一幕,滚动播放。不知终止键在哪儿。

第一场抵抗战发生在婚后的第三天。姬丽虹的圆脸蛋就像春天的花园,新婚的红晕有如万朵玫瑰怒放。那天早晨,她着急去上班,临出门时不放心自己的妆容,从手提袋中摸出一面小圆镜,镜中的无限春光让她陶醉,也叫她抬不起脸。她在内心抑制了一下自己才走出门。他们没去新婚旅行,时间不够,双方单位才给了半个月的假期,而假期大多花在了筹办婚礼上。冯乔顺是个外科医生,这些年私家车激增,车祸频发,几乎每天都有命悬一线的受伤者送进医院。在新婚假期和救死扶伤之间,冯乔顺别无选择,只有服从于医院和一个外科医生的医德。姬丽虹是个幼儿教师,谁家的孩子不娇贵,谁家的孩子不是王子公主,幼儿园宁愿苛待一个幼儿教师,也不敢怠慢一个孩子。一个新婚假期有那么重要吗?结了婚,不管谁和谁,一辈子都是新婚假期。享受婚姻有的是时间,不在于十天半个月,就怕嫌腻烦了,恨不得一场婚姻像浓缩铀,浓缩成一夜之欢。

没想姬丽虹对镜自鉴的小圆镜莫名其妙引发了冯乔顺的浓厚兴趣。那是面产自俄罗斯的小圆镜,镜盖上有镂空的花纹,是颗爆裂的石榴,银底,中间镶嵌着红宝石的石榴籽。这种热烈,同姬丽虹的新婚燕尔很贴切。还有多子的象征意义。那是一个闺友赠送的礼物,闺友去了一次北方,回到小城时给了她这面小圆镜和一艘游艇也装不下的见闻做纪念。闺友是个吝啬鬼,葛朗台女版,小圆镜自然非贵重物品,红宝石也不是真正的红宝石,可礼轻情义重,闺友在旅途中没忘小城有个姬丽虹,小圆镜不贵重也贵重了。

下班回来时,姬丽虹发现冯乔顺先一步到家,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开门一刹那,冯乔顺立即从沙发上蹦起来,三步两脚跨到她身边,从她手上抢过了手提袋。姬丽虹的内心暖意顿生,嫁了人同没嫁人就是不一样。她从冯乔顺的目光中瞥见,他刚才应是眼巴巴盯着新房的门,朝外张着耳朵,守着她回来的动静。她假装没站稳,朝他歪了歪身子,渴望他搀扶她一把。那样她会顺势歪倒在他怀里。他却没理会,甚至没注意她没站稳,而是拎着她的手提袋径直走向了沙发。他打开手提袋,找出那面小圆镜,捏在手上,左瞧右看。

姬丽虹撅着嘴,歪倒在沙发的另一端。

冯乔顺打开镜子,将身陷在镜盖中的镜面对准姬丽虹的眼睛,他烧灼的目光连同镜面的反光一块扎进了她的眼中。“这镜子在哪儿买的?”

她偏不回答,侧过脑袋,躲过了镜子的反射光。

谁知镜子的反光反应敏捷,立马又捉住了她的眼睛。

她用手捂住双眼说:“地球上。”捂了几分钟,以为镜子的反光该走了,偏有光芒死皮赖脸从指缝间钻进眼。

她爽性挪开手,直面镜子的反光。“这镜子哪儿买得到?”

他并不退缩,他的目光同镜子的反光一道罩住了她的脸,严密无缝,不容许她逃走。“无聊。”

她的脸像扎上了无数根细茸茸的毛刺,火辣辣的,又痒又疼。她曾被仙人掌扎过,就是这种感觉。如果对峙下去,她的眼睛不被镜子的反光射伤,也会被他的目光灼伤。她使劲瞪了他一眼,逃进了卫生间。她把马桶当沙发,闷坐了片刻,把沮丧的情绪坐淡了,坐没了,才走出卫生间。

当她向沙发那投去一瞥时,小圆镜的反光抢先一步逮住了她。她只有逃进卧室,暂时避开小圆镜的反光。也许冯乔顺哪根神经搭错了位,过一会儿就恢复正常了。她仍沉醉在前几晚的温存中,不管是心还是身体,都没有走出来。她期待冯乔顺会跟进卧室,到了床榻之上,还有什么掀不倒的障碍。她失望了,窗外的夜色渐浓,灯火次第闪亮,他没有跟进卧室。她侧耳客厅,静悄悄的,他不知是去哪儿了,还是继续拿小圆镜玩着反射光的游戏。偌大的婚床,另一半空空荡荡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姬丽虹临出门习惯性地去摸小圆镜,小圆镜却不在手提袋中。它被冯乔顺扣下了。或许她不回答他的问话,就不会还给她。

接连三天,姬丽虹下班回家,每次迎接她的都是小圆镜凛冽的反射光。冯乔顺像个固执的孩子,持镜以待。他选准了角度,只要她进门,转过玄关,小圆镜的反光立刻会照住她。他攥在手的似乎不是小圆镜,而是照妖镜,只要对准她,她就现出原形了。“我找了几条街,都没这镜子卖,到底哪儿才有卖?”

当冯乔顺再次追问时,姬丽虹选择了妥协,婚姻才开始就陷入了冷战,何时才是尽头呀。她激灵了一下,放弃了自己的抵抗,说:“我也不知哪儿有卖。”“那它哪儿来的?”他又拿小圆镜瞄准了她的眼睛。“朋友送的。”“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这个问题饱含屈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了。她低下头,长发如瀑,淹没了她的脸,也挡去了小圆镜的反光。她静默了顷刻,才说:“女的。”

声音中有些哽咽。“她姓名?”“向晚红。”“向晚红在哪里上班?”“私立中学。”“你们怎么认识的?”

“……”

既然选择了妥协,就彻底妥协,他想知道什么,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会放下小圆镜。

可是她想错了,他并没有将小圆镜还给她,而是背着她拿着它去找向晚红,质问向晚红是否赠送过小圆镜给她。他还同向晚红索要发票,以证明向晚红的确购买过小圆镜。惹恼了向晚红,向晚红后来将经过说给姬丽虹听时,情绪依旧激动不已。向晚红说:“你出生时,问你妈要发票了吗?我当时就是这么反问他的。”冯乔顺没索问到满意的答案,小圆镜也没归还姬丽虹,去了哪里,只有他最清楚。三“是乌贼。”“不是乌贼,像水滴。”“水滴?哪有水滴扁平的。呼呼,向你喷墨水啦……或者像海龟,在大海里游啊游啊。你说,下次游到哪儿去?”“你干脆说王八。”“嘻嘻,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刮刮。”“嘻嘻。”“看我怎么收拾你……”“……嗬嗬,救命呀,有人要非礼了……”

“……”“它们是姐妹。”“不是姐妹,是情侣,一只男猪,一只女猪。”“男猪女猪?我看它们是哥们,一个叫马弢,一个是马弢的弟弟。”“猪哥哥傻痴痴地瞧着猪妹妹,猪妹妹害羞,脸都成枫叶了。”“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傻酸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脱,捏得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怎么看都像猪悟能,来吧,先摔碎你……”“女人不都喜欢猪悟能么……”

每次从外地回来马弢都要同姬丽虹见面,这是个定律,先吃饭后喝茶,之后做爱。打电话约会之前马弢就预订了房间,这是他的风格,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条不紊。久而久之,姬丽虹竟然习惯了这种方式,每次接到电话时都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吃饭喝茶,脑海里却播放着他们俩在床上激情的画面,以至于马弢讲述的旅途趣闻,花花絮絮,都成了耳旁风,全部刮走了。她唯独记得一个细节,有一回马弢去了呼伦贝尔草原采风,蒙古包,风吹草低见牛羊,马弢给羊群拍照之后情不自禁朝它们奔了过去,当他冲进羊群时,羊们却

散逃开了,仅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马弢说:“你没看见,那会儿我多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羊羔。”

每次暴风骤雨过后,马弢都会送给姬丽虹一件小礼物,有青花的瓷吊坠,水晶蝴蝶发卡,彩绘泥塑,小叶紫檀手串,微雕的核桃,千眼菩提,洁白的珊瑚……这些小礼物放在一块,够得上姬丽虹开一间精品店。几乎无一例外,礼物都是在枕边交到她手上的。他们俩赤身裸体依偎在一块,对马弢带回来的某个小物件品头论足,根据各自的想象胡说八道嬉笑一番。有一回马弢心血来潮,从大别山用玻璃缸带回一条长不盈寸的娃娃鱼,当作礼物送给了她。马弢说:“龙。”又补充说:“小龙。”姬丽虹将“小龙”放在办公室养了半个月,直到她把它养死了,留下半缸浑水。那只玻璃缸后来不小心也摔碎了。

马弢送的礼物,姬丽虹一件也没敢拿回家,都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屉装不下了,就用小纸盒装着,放在她的休息室里。那些来自各地的小点心,多半让同事给吃掉了。她想叫他别送礼物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知如何处理那些小礼物,可内心又渴望着它们,哪怕看它们几眼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欢愉。

幸好马弢从不过问她将礼物放哪了,为什么不戴在胸前,或者套在手腕上。如果问及,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

姬丽虹是在抵抗冯乔顺N回之后认识马弢的。那天是六一儿童节,前三天她刚巧同冯乔顺发生了第N回战争。这次的起因是只手提包,那只装过小圆镜的手提袋用过几年,早该淘汰了,可她不愿轻易淘汰它,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只要换了手提袋,就得面对冯乔顺的刨根问底。她都已经谙熟他那一套问话了。就像警察审问嫌疑犯,先是姓名年龄职业,之后再转入案情。“手提包在哪儿买的?”“多少钱?”“向晚红有没有同你一块去?”“是在步行街哪家店?”“就没有别的款式吗?”“发票呢?”

“……”

之后是将购买某件东西的发票交到冯乔顺手上。有时姬丽虹会向店家索要一张名片,有了名片就能避免多费口舌。这是每样东西进入他们家必备的通行证,如果没有通行证,就会被他处理掉。冯乔顺拿到发票后,还会根据名片提供的地址,到实地察看一番,核对每样东西的品牌,产地,款式,甚至会假意同店家讨价还价,以便核对价格。

新的手提包是黑底碎花,碎花很写意,像梅像桃又像樱,价格也不贵,才四百多,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姬丽虹一眼就相中了它。将手提包拿回家,果然又遭到了冯乔顺的质疑。冯乔顺的双眼有如双筒猎枪瞄准了手提包。儿童节临近,幼儿园要排练节目参加全城的会演,姬丽虹耗不起,将发票和店家的名片摔在了茶几上。“盖世太保!克格勃!锦衣卫!国民党军统!”

如果不是外科医生,而是警察,或者法官,冯乔顺一定是个优秀的警察,称职的法官。冯乔顺该是入错行了。

儿童节那天,姬丽虹拎着那只获准通行的手提包去了会演现场。碰巧马弢应邀给会演拍摄照片,姬丽虹在惊鸿一瞥的瞬间进入了马弢的镜头。镜头中的她不说千娇百媚,却也有一种夺目的妩媚的母性,脸含微笑,眼神热切,好像舞台上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家伙都是她的亲生孩子。当马弢有意凑到她跟前,翻看照片给她看时,姬丽虹莫名其妙耳热心跳,内心像有个淘气的小家伙在不停地拍打着小皮球。

她给他留了QQ号,让他将照片发给她。

他通过QQ要走了她的手机号。

后来她应邀给他做过模特。有张照片他还拿过一个艺术摄影奖。为此他们特地庆祝了一番,剪烛西窗,吃了一顿特有情调的西餐。就是这个庆祝,才让马弢有机可乘,将她搂入了他的怀抱。

姬丽虹后来回想,即使没有那个庆祝,他和她发展到这一步也是迟早的事。是逃离冯乔顺的视线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碰上了马弢,还是把马弢当作了一扇窗口,要在这窗口散透一下内心的恐惧和紧张,她没法给自己下个结论。几次温存过后,她想把抵抗冯乔顺的经历告诉他,都没能说出口。那种场合说那种话多么败兴,她不能破坏他们欢娱之后的美好氛围。直到有一天,马弢送给她那个水晶蝴蝶发卡,她才把蝴蝶的双翅当成了冯乔顺双管猎枪一样的双眼。四

马弢说:“就它吧。”

姬丽虹仍在犹豫,搁在床头柜上的是一只玫瑰红的小纸盒,是马弢送给她的又一件小礼物,一小瓶玫瑰酱。他刚出差回来,从北方的一个小镇买了这瓶玫瑰酱,小镇号称玫瑰之乡,所产玫瑰酱花香浓郁,味美香甜,清新可口。多少玫瑰才能酿成这瓶酱?她完全可以将它想象成一大束玫瑰,

百九十九朵,一万朵,甚至更多。铺天盖地的玫瑰,无边无垠。她仰卧在浴缸里,水面上撒满了玫瑰花瓣。可是那天,他们破例没有嬉闹,没有拿马弢精心选择的礼物来延缓做爱之后即将消失的愉悦。她觉察自己没有上一次热烈,也没有上一次投入,因为她同冯乔顺的一场抵抗战刚刚以她的失败草草收兵。她没法热烈,也没法投入。结束时,她有意夸张地呻吟了几声,只不过为了配合马弢完成最后的冲刺。事毕,她蜷缩在他身边,不无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马弢说:“没关系。”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用一只胳膊将她搂进了怀里。

姬丽虹有两层顾虑:第一,这是马弢送给她的礼物,不应该拿它当炸弹,就算它能够成为炸弹,也不应该让它成为炸弹,毕竟它不是她购买的。她是冯乔顺的妻子,如果拿马弢——拿别个男人送的东西回去,这对她是一种侮辱,对冯乔顺也是。第二,她除了是冯乔顺的妻子,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独立的女人。她应该另外购买一样东西拿回去。冯乔顺有权——假使他有权知道他妻子每样东西的来龙去脉,那也只是对他的妻子,不是对一个女人。他不应该什么都管着她,什么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把玫瑰酱拿到了办公室,给同事们涂抹面包,分而食之了。

她经过一家专卖盆景的店,挑选了一样中性的东西,一只碗大的仙人球。她避开小区的摄像头,溜回家,将仙人球放在茶几上,之后又溜了出去。她像个贼,在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她的内心除了紧张,还有不可抑制的兴奋。她期待马弢教给她的这个办法能起作用,如果真能起作用,冯乔顺会有什么惊奇的变化,会不会改变那克格勃一样的恶习,不会拿眼睛盯着她的内裤、乳罩和卫生护垫,不再追究它们的来源。幸好马弢不会拿这种不便启齿的东西当礼物送给她。她听人说过有些情侣有互赠内衣内裤的癖好,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情侣呀。那已经不是情侣了,而是赤裸裸的性伴侣。

她有意在大街上消磨时间,转了几家衣店,又转了几家化妆品店。她和冯乔顺有个女儿,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她担心他们的战争会给女儿落下阴影,影响到她的身心健康,故将女儿托付给她的外公外婆,他们都退休了,正愁闲得慌,多个孩子多份热闹。

转了几圈,时间耗得差不多了,该回家了。可她的内心始终

下,不知冯乔顺会拿那盆仙人球怎么样。

她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下自己,才打开门。冯乔顺坐在沙发上,双手托着腮,怔怔地盯着仙人球。这个浑身长满锐刺的真实球体,叫他不敢拿在手上,一不小心就会被它扎伤。冯乔顺看姬丽虹第一眼时是迷惘的,但很快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像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

冯乔顺指着仙人球问:“这盆仙人球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她不搭理他,径直走进了卧室。

他追到卧室门边问:“姬丽虹,我问你话呢!”

她仰卧在床,闭上了眼,反问:“什么话?”

他重复了一遍问话:“你什么时候买了仙人球回来?”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问:“你问我,我问谁去?”“就这么两个人,不是你买的,难道是我买的?!”他的双眼直视着她,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她决计听从马弢说的,无论怎样都不承认仙人球是她买回家的。也幸好她另买了仙人球,没有将马弢送的玫瑰酱拿回来。如果是马弢送的礼物,她会心虚得更厉害,说不定在冯乔顺的逼问下突然就俯首认罪了。“你该问你自己。”“活见鬼了,我买没买仙人球自己能不知道?!”“昨天你看见仙人球没?”“没有。”“今天早上你看见仙人球没?”“没有。”“你看见我搬仙人球进来没?”“也没有。”“你比我先回来,我进门时仙人球和你都在,你说,不问你该问谁?!”

他被她的反问弄迷糊了,双眼现出了短暂的迷蒙,但立即就活过来了,想到了别的可能:“等等——”“你就不能先回来……”“我先回来……就为了送一盆仙人球?”她用冷笑掩饰她的心虚。“那是有人进我们家了……”他立刻又想到,别人不会有他家的钥匙,新房装修完成时钥匙是他分配的,他和她各执一把,多余的钥匙被他锁进了保险箱。“是不是招贼了?”他惊慌起来,在屋内四处跑动,察看门锁有没有破坏,保险箱有没有撬开,卧室中有没有盗贼翻找过后的狼藉,其他屋子有没有丢失东西……可是,一切都如原来的模样,它们同他记忆中的位置没发生丝毫移动,什么痕迹也没有,看不出有人进出过屋子,更看不出有人动过他们的东西。

慌乱过后,他冷静了下来,既然没招贼,也不可能有别人进门,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你撒谎,仙人球肯定是你拿回来的!”

冯乔顺的双眼有如双管猎枪的枪口对准了姬丽虹。

她又嗤嗤冷笑了两声。

他弯腰去搬那盆仙人球,想把它当小圆镜一样瞄准她的眼睛,可他的某根指头被仙人球的锐刺刺到了,他哆嗦了一下嘴,缩回了手。

她假装没看见,背过了身去。

那个晚上,他没回房休息,躺在沙发上守着那盆仙人球。

第二天下晚班,她进门时,他正襟危坐在仙人球跟前,怔怔地盯着她。她没理会他,进到书房打开电脑,播放了一支舞曲,欢快的旋律顷刻在屋子里飞转。

第三天下晚班,她播放了一首儿歌,那是她准备教给孩子们唱的。“你说,这是天使的礼物,还是魔鬼的恶作剧?”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句台词,像诙谐又不诙谐,像幽默又不幽默,他的双眼犹如无数仙人球的锐刺齐刷刷扎在她脸上。她被那“魔鬼的恶作剧”扎痛了,可是拿不出话来回击他。她沉默着,像是沉浸在儿歌中。

他激不起她的回应,他的双管猎枪也失去了目标。他蔫头耷脑地瘫坐在仙人球跟前,茫然不知所措。姬丽虹猜想,马弢教给她的法子快要奏效了,索性我行我素,把这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似乎仙人球真的同她扯不上任何瓜葛。她要让他自己消化,哪怕把仙人球吞进肚子。也许经过这一役,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穷追不舍了。

姬丽虹盼望着较量早日结束,可自主权不在她手上。她不能承认,仙人球是她拿回家的,更不能说明将它拿回家的目的。否则前功尽弃,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她只有硬着头皮挺着,关于仙人球,不管冯乔顺说什么,都不能接话,更不能让他瞧出任何破绽。他决不会那么轻易就范,第四天过去了,他的双眼依然死死地盯着她,脸色阴沉,像拧得出一把水。第

天过去了,仙人球仍摆在茶几上,位置都没挪动一下。放在以往,她早承受不了这种压抑,会用个委婉的说法,把什么都交代了。她叮嘱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她不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一周时间过去了,第八天的早上,他突然将她拦住了。“虹,告诉我,仙人球是你买回家的。”

他照旧直视着她,可眼神中有了犹豫,没有了小圆镜的那种反光扎眼。他的口气不像质问,更像是乞求。她差一点就被他击中了柔软处。“我没时间听你胡扯,要迟到了。”

她绕过他,夺路而逃。如果她不逃走,有可能就因为那一瞬间的柔软供认了。

傍晚下班时,她恐慌得要命,如果他继续乞求她,在她跟前示弱,该怎么办。她在小区的广场徘徊了片刻,最后硬着头皮进了门。冯乔顺像截树茬一样端坐在仙人球前,双眼恢复到了之前的凌厉状态,像子弹一样直射着她。他的逼视反而封闭了她柔软的窗口。她无所畏惧,迎着他的目光进入了室内。“姬丽虹,仙人球是你拿回来的,别不承认!”

待她近了前,他突然从沙发上挺直了身体,咆哮着说。他的脸因为激动迸出了红光,嘴唇在哆嗦。

她不理睬他的咆哮,冷冷地回敬了一句:“谁拿回来的谁知道。”

他再也忍受不了她近乎冷漠的抵赖,跳过来捉住了她的双肩。“别考验我忍耐的底线!我不像你,可以泥沙俱下,可以鱼龙混杂。我的生活不能一团迷雾,不能有不明不白的东西进入我的生活,也不希望看到我的身边有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的脸刹那铁青了,五官扭曲,脖子上青筋暴突。他成了一个真实的魔鬼,张牙舞爪,面相狰狞。她被吓哭了,像个小孩子那样号啕大哭。五“就当它是蝴蝶,让它飞走吧。”“亲,你不喜欢?!”“不管我喜欢不喜欢,你都拿回去。”“亲,送出去的礼物是不能拿回来的,就像时间不能倒流,我们也不能逆向行走,从现在走向过去……”

姬丽虹第一次拒绝马弢的礼物,让他将水晶蝴蝶发卡拿回去。发卡很精美,加上水晶的效果,很像一只玲珑剔透的蝴蝶。她闭上眼都想象得到发卡落在头上的模样,她的头发是柔软的,飘逸的,就像一种叫懒梳妆的菊花瓣。可它是见不得光的,不能像蝴蝶一样飞落她的头顶。他送给她的众多礼物,结果都一样,只能锁在抽屉里,或者装在那些纸盒子中。它们带给她的,是秘不示人的尴尬,是一种不能言说的羞耻。而且羞耻将永远与它们共存。

那只发卡不再是蝴蝶了,眨眼面目狰狞,幻变成了冯乔顺的双眼,因为质疑,愤怒,……像双管猎枪一样锁住了她。

可是马弢并没有依她的话,将发卡拿回去,而是找了一把梳子,将她的头发梳理了,将水晶蝴蝶发卡别在了她的头发上。

她要向他解释,不是她不喜欢发卡,是因为冯乔顺……可她没来得及解释,马弢先一步抢走了话题,向她讲述了他同他前妻的一些事情——马弢的前妻是个十分多疑的女人,每次他外出摄影,她都疑心他是同别的女人去约会——“她的怀疑似乎没错,马弢是个对待女人很温柔的男人,很会讨女人喜欢,至少讨得了我的欢心。” ——有一次,马弢的前妻跟踪到了马弢的拍摄地,马弢应邀为一个团队服务,用镜头记录他们的历史瞬间,前妻的突然到来让他们对他有了异样的眼光。那一次,马弢同他前妻有过长达三个月的冷战。后来虽然和缓了,可他前妻本性难改,每天都拿着一双疑云密布的眼睛向着他。她会在他进门的第一时间贴近他,以便捕捉某个假想的情敌残留在他身上的若有若无的气味,或者发现可疑的长发。她会在他洗澡时偷窥他的身体,看看哪个女人是否会在他身体上留些痕迹。她翻看他的相机,希望找到他犯罪的铁证——“她的直觉是对的,马弢就为我拍摄过写真,我还做过他的模特,就因为摄影,我同马弢才会发展到今天。” ——前妻的一些招式让马弢防不胜防,每次走进家门之前,他不得不清理相机,用读卡器把那些能引发前妻丰富联想的照片转移到移动硬盘中,移动硬盘被他锁在影楼的保险箱里。

马弢被他的前妻逼迫得忍无可忍时,终于有一天,在相机里有意留下了许多照片。照片中有他同一个不相干的女模特的亲密照,包括那个女模特的泳装照,人体艺术照,人体彩绘照,还有几张女模特搔首弄姿的艳照。发现这些照片后,马弢的前妻并没有同他大吵大闹,寻死觅活,只不过咒骂了一声:“狗屎!”之后他前妻很平静地提出同他离婚,马弢净身出户。这是他没有想到过的结局,可是不得不接受。在遇到姬丽虹之前,马弢遇到过好些个女人,其中不乏对他有婚姻想法的,都拒绝了,他的内心有道越不过去的障碍,生怕再次碰到同他前妻一样的女人。“她其实是个美女。”

马弢打开相机,从中翻出他前妻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材苗条,凹凸有形,一张脸却冷若寒霜,拒人千里。

姬丽虹将马弢的头抱在双乳之间。她发觉,他在内心仍然爱着他的前妻,要不然不会把她的照片存在相机中。马弢成天在外疯跑,什么都可以不随身携带,唯独离不开相机。相机就是他的眼睛,是他同世界发生联系的桥梁。相机在手,好像他前妻从没离他左右。在内心,她有了淡淡的醋意,她吃他前妻的醋。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就像冯乔顺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她有必要向他解释,为什么拒绝他送给她的礼物。她申明不是向他倾吐苦水,是向他说明,她喜欢那个水晶蝴蝶发卡,但不能接受它。她有她的难处和苦衷。

姬丽虹的解释从那面俄罗斯的小圆镜开始,一场一场的战役,一次一次的妥协,且败且战,战斗到了现在。她记得每一场战争,可时间不允许逐个讲述。她挑选那些重大的影响深远的战役,重点讲述,以点带面,窥斑见豹。幸好所有战役都是类似的,都是那场俄罗斯小圆镜战役的复制,相同的起因,相同的经过,相同的结局。它们的区别在于道具不同,有时是俄罗斯小圆镜,有时是黑底碎花的手提包,有时是一瓶香水,当然,它并不来自法国巴黎。有一天,她心血来潮,脑子里某根神经搭错了线,居然买了一件粉红色的情趣内衣。当她发觉错误时想过扔了它,但毕竟花了钱,价格且不菲,很是舍不得。她拿回家藏起来了,可没过多久,不过三五天,被冯乔顺嗅到了它。因为这件内衣,冯乔顺的脸赤红了三天,又铁青了三天,无论她怎么解释,他始终不相信它出身清白。它成了她的罪证,就算没付诸实施,至少心理上出轨了。情趣内衣之战持续了三个月,甚至更久,对后来大大小小战役的影响都不可低估,不容忽视。有可能它会影响到他们一生。

她曾试图改变她的敌人,她的敌人却不容她改变他。她且战且退,希望身后的阵地无限深远,让她能够一路顺利地败退下去。可是有一天,她从睡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冯乔顺的一只手正对着她的胸口比划着。她太熟悉那个握持式的手势了,他的手上像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全手握持刀柄,拇指与食指紧捏刀柄刻痕处。那么一划拉,她的胸腔就让他打开了。她的五脏

腑,包括心脏,全都裸露在他的眼下。

面对姬丽虹睁开的双眼,冯乔顺没有一丝半点的惊慌,用另一只手,那只好像没有握着手术刀的手摸了摸她的胸口,若无其事地提出了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问题:“你这儿是玫瑰,还是恶之花?”

她在恐惧中恍然大悟,她始终躺在他生活的手术台上,被他一刀一划肢解着,胸口大开,体无完肤。她生活在手术刀的锋芒之下。她越抵抗,那把手术刀就越有力度。这情形就像一个被勒令站在绞刑架下的死刑犯,越挣扎那套着脖子的绳索就会越紧张,最终会将他推向死亡。

她噩梦频频,每次梦中都出现一个相似的镜头。他紧握着手术刀,解剖着她的身体。他要弄明白,她身上每个器官的来历,每个血红细胞、每个神经元的来历。他不能允许一个浑身由来历不明的细胞、器官、组织组成的女人进入他的生活。他不能与这样一个女人朝暮相伴。每一次她都从惊叫中醒来,哆嗦良久,都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好像它已被撕碎成许多碎片,她一块一块慢慢地拼凑,才找回自己。可是每一次总有那么一小块丢失了,她在床上翻腾,滚动,怎么也找不到失踪的那一块。她怀疑冯乔顺把她的那一块藏匿了。她闹腾的时候,冯乔顺不阻止也不询问,不声不响在一旁注视着她。六

仙人球事件持续了两个多月,都没个终止。虽然姬丽虹始终没承认是她拿回家的,但冯乔顺有绝对的理由怀疑她。就他们俩住在这套房子里,不是他,就是她,不会有旁的人。只要她踏进家门,他阴鸷的双眼就像鹰眼一样盯住她。他没再对她软硬兼施,逼迫她承认。他好像琢磨不透她,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她拿回家的。放在以往,他使过这些手段后她早就认账了。也许他不敢肯定仙人球是她拿回家的,毕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这是个可喜的变化,简直是一种进步,他不再逼问她了。

她庆幸马弢教给她的办法奏效了。如果早一些采用这种办法,她不会被他逼进死胡同。

她要确认他这种变化会不会出现反复。她有意在超市买了两大袋东西回去,吃的用的,种类不少。她隐藏了电脑小票,将东西堆放在茶几上。那盆仙人球被移了位,不知被他搬去了哪个角落。那两袋东西就堆放在他的眼鼻底下,是个致命的诱惑,不可能不搅动他的心。她给了他满足好奇心的时间,在更衣室里磨蹭了好半天才回到客厅。她要分拣购回来的物品,食物要放进冰箱,其他小件要放到它们适合的地方。她发现他翻动过购物袋,之前放在袋子底下的东西被翻到了最上面。她将物品一件件从袋子中拿出来,像摆地摊一样摆满了整个茶几。她在等待他向她索要电脑小票。可是他没有开口,直到她把全部的物品收藏,都没向她询问一个字。

她在内心欢呼,胜利了,胜利了!可她又于心不忍,或许不该如此,这对他是种污蔑和伤害。为洗去内心的愧疚,或者抚慰他,那天晚上,她主动向他索求温存,也极力去迎合他。到后来,她忘却了这场热烈的起因,不自觉地全身心投入了他的怀抱。她不只是主动地敞开了她的身体,而且她的心扉大开。那一刻的欲望和放纵全都暴露在他的双眼之下。她有种错觉,不必隐藏,不必遮遮掩掩,是多么痛快淋漓。她的奔放似乎也感染了他,有汗水滴落在她脸上,流进了她嘴里,有着淡淡的咸味,但更多的是甜润。她好像飞了起来,不接天也不着地,就在半空中如云霞一般灿烂。可是,在她忘情飞翔的时候,一个声音狠狠地把她击落了。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仙人球是你拿回家的,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她像个细玻璃瓶,从云端里跌落下来,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碴。她的身体,她的内心,没一块是完好的,全都是细碎的,闪着寒光的颗粒。她的脸先前如烧红的铁,因为淬火,坠入冰冷的水中,立刻冷却成了铁青色。她拼命挣扎着身体,将他掀下了地。

她被他彻底激怒了。她以为他改变了,不会再像从前,这是她的误判,他什么也没变化,甚至比之前更恶劣了。他在特别的时候,在她没有防范的时候,打击她,嘲弄她,想叫她就范。他的那句话如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窝。他把她当成了妓女,要不然怎么会在那种时候那样说?她赤身裸体跑出了卧室,躲进了客房。她在奔跑中命令自己,她得继续打击他,一刻也不能放松,一刻也不能让他自在。他怎么对待她,她就怎么还给他。她不能心慈手软。

姬丽虹给冯乔顺准备了一个海柳木烟嘴。之前的仙人球多少有些随意,这个海柳木烟嘴可是费了她一番心思。冯乔顺不抽烟,用不上烟嘴,他自己不会买,也不会有人送给他。她就是要偷偷给他一件让他深感意外的东西。她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她将烟嘴放在他的西服口袋。他不习惯放东西在口袋里,需要的小物件都装在一只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包中,钥匙,银行卡,少量的现金,等等。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它,就看他哪天心血来潮,将手伸进了口袋。她最不希望他在早上发现它。不过他肯定猜想不到它进去他口袋的时间。

事情的发展果真符合了她的设想。几天后的傍晚,她走进家门时,他仍像往常一样端坐在固定的位置。她很快觉察了他的异样,他的双眼虽然盯住了她,他的一只手却失陷在西服的口袋中拔不出来。她洞悉了他的手不敢拿出来的原因,它正攥着那只海柳木烟嘴。他的嘴哆嗦了一下,想说话又没说出声。她迎着他走过去,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挪向了别处。

发现烟嘴后的第三天,晚上,他终于将它从口袋中拿了出来,用几根指头捏着。她坐在沙发另一端,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她故意将电视摁在了体育频道,那会儿直播世界杯,赛场上有他喜欢的球员梅西。她不是很喜欢观看足球赛,但那天她突然来了兴致。梅西的身影并没能吸引他,他的目光全落在那只海柳木烟嘴上。他用指头转动烟嘴,像在细细察看它。她假装偶然瞥过来发现了它。“什么?”她问。“……海柳木……烟嘴。”

他回话时身体颤抖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海柳木烟嘴?”“是。”“谁送你的?”

“……”“你抽烟了?”

“……”

他在她的追问下狼狈地将烟嘴放回了口袋,一声不吭离开了客厅。她猜想他拿出烟嘴,可能是想质问她,是不是她将它放进了他的口袋。可是没想遭遇了她的追问,他无言以对。他拿不准是医院同事的捉弄,还是她的暗袭。他只能支支吾吾搪塞过去。她的内心因此泛起了莫名的快感,那个晚上,电视荧屏上的梅西比以往潇洒不止十倍。但她又提醒自己,不能像仙人球那样,要谨防他的反扑。他敢于将海柳木烟嘴当她的面拿出来,说明他仍存有某种幻想。

她不让他有喘气的机会,把准节奏,接二连三地突袭了他。他的身边间隔不了多久,就会有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陌生的东西诡异地出现。半个月后,海柳木烟嘴的来历还是个谜团,他在整理之前拿回家的一只纸袋子时又有意外的发现,在纸袋子的底部多了一瓶女士用的香水。香水瓶很精美,像块心形的钻石,有着淡紫的颜色,瓶盖的造型如女王的王冠。他努力回忆,是什么时候将纸袋子拿回家的,又是从哪里拿回来的纸袋子,当时他的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在。他想了老半天都没能想到什么,纸袋子中除了两本医学杂志,一个空白的笔记本,没给他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他也没见她使用过这种牌子的香水。他又回忆那些女同事,也没见谁使用过这种香水。她们有时为了赶赴约会,会当着他们的面补妆,喷洒香水。他想打开香水瓶闻一闻它的香味,可是又恐怕她会嗅到它的气味。他将香水用一个塑料袋包裹了,生怕它的香气散发出来。女人对于香水总是很敏感的,他不能让她发现蛛丝马迹。

那些天,他犹如一头迷路的兽,好像窜进了乱象丛生的森林,哪儿都找不到出路,从客厅转进书房,又从书房跑进卧室,再从卧客撞进客房。不知该找谁质问它们的来历。

可是没过几天,他在翻阅一本医学书籍时,从书里突然掉出一张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穿比基尼,一脸暧昧地向他笑着,除了隐私部位,几乎赤裸着呈现在他的视线中。他不认识照片上的女人,也没同哪个女人有过特别亲密的接触,更不可能有女人把这样一张照片送给他,还被当作书签夹在了书里。如果叫姬丽虹看见,一定会以为是他有意将它藏在书里的。可是,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将它放在了他的书页中?

姬丽虹的女同事,女同学中都没有这个女人。

照片上的女人叫他有几分心动。

他不知道照片来源于马弢。

终于有一天,他问:“我是不是哪儿出了问题?”

姬丽虹反问:“哪儿出了问题?”

他的问话泄露了他的怯弱,和小心翼翼。

他小声说:“记忆。”“脑袋长在你的肩膀上,你不知道,别人怎么知道?!”

他被她顶撞得哑火了。

期间,她特意买回家一些东西,试探他的态度。他盯了它们几眼,又盯了她几眼。他眼睛里有股阴狠的火,随时要喷薄出来,但他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她瞧得出他的痛苦,比他脸上的阴云还浓稠。仿佛有重物威压在他的头顶,叫他不堪负荷,呼吸粗重。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不问,她也就无须多说什么了。可是,她仍旧惧怕他死灰复燃,再不能让他像审问犯人那样审问她。七“亲,瞧瞧。”

“……”“你瞧瞧,春天的花开了,遍地都是芳香……”

“……”“费洛蒙,这可是我托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我不要!”“它像玫瑰,还是郁金香?”“管它玫瑰还是郁金香,我说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好吧,你不要,你就闻闻它,亲它一口……”“拿开!……”

“……”“好久都没听你说他了,他怎么样了?还同之前一个样?”

“……”

姬丽虹还没有从负重中缓过气来,呼吸尚未恢复平稳。这一回的热烈,她明显处于被动,马弢仿佛一头雄壮的狮子,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身体。她想让他停止,可他完全沉浸在他的快感中,她无法承受的呻吟反而招至更有力的撞击。她闭上眼,眼角滚出了泪。她期待马弢快一些结束,就在下一秒,半秒,停止他拼命三郎式的撞击。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脆弱,往日无限欢愉的事情会成为包袱,会成为一种折磨。但马弢全然没有察觉她的感受,她的眼泪同汗水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那么晶亮的液态珍珠。

她是逃出来同他约会的。

在逃出来的前一天,她给了冯乔顺偷偷一击。她朝他的手提包里塞进了两只安全套,并且不是普通的安全套,而是有特殊功效的那一种。这也是她有意挑选的。如果知道之前的突袭将他折腾得快要崩溃了,也许她不会继续这么做。在她将从马弢那里要过来的照片夹进书页后没几天,冯乔顺在手术台上连续出错,险些酿成了多起重大的医疗事故。医院让他休息几天,实际上是变相停了他的职。她完全投入在她对他的战争中,并不知晓事情的发生,冯乔顺没告诉她,她也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况且冯乔顺没有遵嘱在家休息,每天照常朝出晚归,同往日没什么异常。

在她将安全套塞进他的手提包后的第二天,休息日,马弢刚从三亚回来,打电话约她出去吃饭。接电话时,她把马弢掩饰成向晚红,每次他约她,只要旁边有人,她都会拿向晚红冒充他。当她从更衣室走出来时,在客厅被冯乔顺挡住了去路。他在她猝不及防时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直接将她朝死里掐。他咬牙切齿,腮帮子上拱着两只老鼠,眼睛里喷着吃人的火焰,脖子上的青筋如热带丛林中扭曲的蚂蟥。他用他的血喂养了它们,鼓胀了它们。她以为他发觉了她同马弢的约会,死命挣扎着,幻想挣脱他的双手。

他低低地咒骂:“婊子,是你在陷害我!”

他的双手越掐越紧,不让她有挣脱的机会。

她要被他掐死了。但她听明白了,他并不是察觉了她同别的男人的约会,而是在武断地认定,或者臆测,是她将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偷偷塞进了他的生活。那些东西快要将他逼疯了。如果他真的这么认定,她绝无逃生的可能。她的眼球快要爆出来了。求生的本能挽救了她,在即将窒息的一刹那,她用她的膝盖顶中了他的下身。他松开了双手,捂着下身萎在了地上。

姬丽虹见到马弢时依旧惊魂未定,脸上红一团白一团,红是因为夺命奔逃,白是因为恐惧。她本想把刚刚的遭遇告诉马弢,可他没有觉察她的惊恐,只是递了杯水给她。她就着水把想说的话给咽下去了。

离开时,她拒绝了马弢送给她的费洛蒙香水。她拒绝它,并不是因为她清楚那是一种性用香水。相反,她对它一无所知。她拒绝它,是因为它让她想到了那瓶放在纸袋子中的女士香水。

她没敢回到自己家,如果斗胆回去,真有可能命丧冯乔顺之手。她想到他五官扭曲的脸就不寒而栗。她借口看望女儿,住到了她父母家。

可是没想到冯乔顺竟然跑到她父母家来找她,她从猫眼中窥见那双双管猎枪似的眼睛时,着实被吓坏了。冯乔顺咆哮着捶了半天门,将整个楼道都吵翻了,最后才被小区的保安拖走。接连几天,姬丽虹东躲西藏,在向晚红家住了一个晚上,又在宾馆开房住了两晚。她以为躲过几天,冯乔顺该冷静了。当她躲躲闪闪,到幼儿园上班时,才知幼儿园的门卫前两天被冯乔顺给打伤了。要不是门卫挺身而出,两个在门边玩耍的孩子差点也让他给伤了。

第四天的上午,冯乔顺所在的医院派人通知姬丽虹,让她去医院一趟。当来人将院方的通知转达她时,她的内心咯噔了一下:“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在颤抖。来人说:“医院只是让我通知你,没说什么事。”待她赶到医院时,冯乔顺正躺在一张病床上,像是睡着了。病房中有医院的两个保安,和几位年轻的医生。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冯乔顺突然病了。医院的一位副院长接待了她,告诉了她事情的始末。据冯乔顺同科室的同事反映,冯乔顺的情绪很不正常,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老是怀疑有人诬害他,朝他身上丢脏东西,泼脏水。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不是同这个发生矛盾,就是同那个发生纠纷。整个科室的人,上到科室主任,护士长,下到护士,清洁工,好像都成了他的敌人。前段时间,他险些酿成了几起重大的医疗事故,医院才决定让他休息几天。副院长声明说:“并不是停他的职。”一个外科医生,手术刀一旦出错,人命关天,医院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最近几天,冯乔顺的情绪更恶劣了,不只是恶语相加,还动手打人。先是莫须有的针对另一名外科医生,拿了一根输液架追打人家。后来见谁同谁急,有几个人挨过他的拳头。今天,他突然掐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护士,幸好旁边有人,要不然护士早被他掐死了。可是一转身,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水果刀,扬言要杀掉那几个解救护士的人。他挥舞水果刀,像个疯子,见谁刺谁,有两个人的手臂被他刺伤了。是医院的保安制服了人。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才安静了。

末了,副院长问:“他的精神是不是出问题了?”

姬丽虹的脑子无限空白,无话以答。

副院长又说:“要么送去派出所,要么送去精神病医院,总得给受伤的人一个说法。分析他的反常,有可能精神出问题了。医院建议,将他送去精神病医院,观察一段时间。”八

姬丽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将冯乔顺入住精神病医院的事告诉他母亲。冯乔顺从来不在她跟前谈及他的亲人,好像他根本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叔叔伯伯姑姑姨母,更没有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他的母亲生活在距离小城百里之外的一个小镇,结婚十年,她只见过她两回。第一回是刚结婚那会儿,冯乔顺带她去了一次小镇见他母亲。第二回是她女儿出生后,女儿上幼儿园的前夕,他带着她和女儿去见了他母亲。他母亲一个人住在小镇上的两间破败的木板房里,前间摆了一台缝纫机,靠给别人钉纽扣,绞裤边,缝缝补补过生活。他母亲头发半白了,脸上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但皱纹间残留着一丝媚态,年轻时一定颇有姿色,近乎美人。他母亲见了她和她女儿,显然很高兴,但没有过多的言语。她想同他母亲说说话,可是每次开口都被他岔开了。他同他母亲也没有什么话,不像母子,倒像隔着一条河的两个陌生人。她很奇怪他们的关系,也不理解他们相处的方式。她没见到他的父亲,也没听他谈到过他父亲。在她的想象中,他是单亲家庭,或者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和他母亲都不愿意提及伤心的往事。她也不敢贸然询问他们。第二回临走时,他母亲偷偷塞给她一个银镯子,给她孙女儿当见面礼。这也许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礼物。姬丽虹替女儿收下了。她曾提议,将他母亲接到小城,同他们一块生活。

冯乔顺说:“我家的事不要你操心。”

那一次,姬丽虹伤心了好多天,她在他家还是一个外人。

姬丽虹替冯乔顺挑选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包括牙膏牙刷,指甲剪,梳子,还买了一些水果。她拉上向晚红,同她一块去精神病医院探望冯乔顺。向晚红好像有些不乐意,但又迫于情面,不能不去。她们毕竟是闺友,闺友的丈夫住院了,她理应关心,虽然冯乔顺有许多次搅扰得她很不愉快。

精神病医院的前身是城关镇医院的一个精神病科,地处原本有些偏僻,近几年小城开发,城市扩张,新拓的一条交通要道刚巧打那儿经过,精神病医院反而沦为了繁华之地。这些年精神病人增多,城关镇医院摇身一变成了精神病医院,并且逮住发展机遇,由一幢三层小楼蜕变成高楼大厦。虽然成了繁华之地,但小城的人多半视若无睹,谁也不愿意同精神病医院有任何牵连。

姬丽虹没有想到,医院的建议成了魔咒,冯乔顺真就成了精神病人。她的突袭会造成这个结果,至少她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的心理准备。她甚至怀疑会不会是院方的夸大其词,或者是冯乔顺的伪装。她提出探望时,冯乔顺的主治医生拒绝了她:“现在还不到探视他的时候,他的病情尚未控制住,不能让他反复受到刺激,那样只会加重他的病情。”

她才确认冯乔顺的精神出问题了。她朝向晚红投去求救似的一眼,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向晚红的眼睛别向他处,没在意他们说什么。“患者有没有过精神病史?”冯乔顺的主治医生问。

“……”“他的父母发没发生过这方面的疾病?”主治医生又问。

“……”“患者是不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主治医生不依不饶追着问。

“……”

主治医生盯着人的神态同冯乔顺很相似,目不斜视,似乎能击穿她的任何遮掩。她很后悔来探视冯乔顺。不知所措时,一个电话拯救了她,是马弢,他太会挑时候打电话了。接,还是不接,她迟疑了一秒半秒,摁断了电话。她同他躺在那些陌生的床上,欢愉过后,总会拿他送给她的礼物做楔子,天花乱坠,有那么多话说。现在,她突然发觉自己对马弢无话可说了,尤其是面对冯乔顺的主治医生的时候。

从精神病医院出来,马弢又发来信息:“对不起!”她飞快地摁了四个字回他:“与你无关。”

后来,姬丽虹一次又一次跑往精神病医院探视冯乔顺,但都被他的主治医生拒之门外。拒绝她探视的理由如出一辙,患者的病情尚未得到控制,避免他再次受到刺激。主治医生的言下之意,她就是那个“刺激”,是诱发冯乔顺精神病的罪魁祸首。主治医生的拒绝也让她有了种种猜想,冯乔顺的病情究竟严重到何种地步。

三个月后,她才获准探视冯乔顺。但她捉摸不透自己的内心,见了冯乔顺到时该说些什么。她更没有对待一个精神病人的经验,何况他还是她的丈夫。她勇敢地在会客室里等着院方安排他们见面。当冯乔顺由一个五大三粗更像男人的女护士领进来时,她像被惊着似的跳起来,扑过去攥住了丈夫的胳膊。可冯乔顺对她的激动毫无回应,两只眼睛很空洞地看着她,又不像看着她,不过那么本能地看着。好像他跟前不存在她,也不存在任何事物。他看见的跟他的眼睛一样空洞。“乔顺,你怎么样了?”

她摇晃了一下他的胳膊,声音更像一种呼唤。“你别惹他激动。”那个女护士提醒她说。“麻烦你回避一下,我想同他单独待一会儿。”她很委婉地驱赶女护士。“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女护士走到门边回头对她说。

女护士走后,她想想说说话,却结结巴巴,不知从哪儿开始。她不知道哪些话会缓解他的病情,哪些话又会刺激他,让他的病情恶化。“……我……我……仙人球……”

当冯乔顺听到“仙人球”三个字时,身体突然痉挛了一下,他的面目随之狰狞可怖,眼睛里的光芒就像子弹突然从双管猎枪的枪膛中急射而出,击中了她的双眼。他的双手像有鬼魂依附,突然赋予了活力,挣脱她的双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地叫喊护士,可是喉管中只有嗯嗯声。“婊子!野种!我要杀了你!”他绝对满腔仇恨。

她的眼前像有东西在滚动,一个黑乎乎的球体,像陨石,朝她呼啸而来。她惊恐地发现,那不是陨石,是一颗硕大的仙人球。她就要被它砸中了。

关键时刻,她的脚乱蹬乱踢,踢中了一把椅子。那个女护士听出室内的响动,砰的一声踢开门冲了进来。当冯乔顺的双手被强行从她脖子上撬开时,她虚脱地瘫痪在地上,真像死去了一般。九

接连几周,姬丽虹萌生过再去探望冯乔顺的念头,可是不敢付诸行动,上一次的经历仍让她心有余悸。如果当时那个女护士不忠于职守,走开了,她有可能被冯乔顺给掐死了。他是个病人,也许并不清楚那样做的后果。她没想过他们的关系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当初那么做,只不过想挣脱他的束缚,不要像个罪犯那样天天被他盯着。如果她能预知,会将冯乔顺逼迫到如此境地,就不会做那种傻事了。她摆脱他有别的方法可行,比如离婚。当初她都没想过要离婚。

她同马弢的事,如果不是冯乔顺催命似的盯着她,也许她不会跨出那一步。

但是,正如马弢所说,时间不能倒流,我们也不能逆向行走,从现在走向过去。如果真能回到过去,就有可能不会走向现在这个现在,而是走向另一个现在,一个永远不可能知道的现在。

矛盾中,姬丽虹接到过马弢一次电话,他刚从云南回来,没约她出去吃饭,可她觉得他只不过没说出口,其实早就有了预谋。她没有响应,沉默着。他似乎听出了她沉默的意思,挂了电话。第二天她收到一个同城快递,是马弢寄过来的,一条丝巾,上面有着孔雀的图案。孔雀的羽毛丰满而绚烂。她甚是喜欢。如果换在以往,他们做爱过后,肯定有一大堆话说。她把丝巾围在脖子上一整晚,第二天,通过同城快递寄还了马弢。

静寂中,冯乔顺的死讯突然降临了。

那天,她刚刚给孩子们教唱了一段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突然接到交警队的电话,让她去精神病医院一趟。那会儿,她没想到冯乔顺会出事,只是觉得电话有些不可理解。如果冯乔顺在精神病医院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她的应该是医院,而不是交警队。她猜不到交警队找她能有什么事。

她还是如约前往了。

她在太平间见到了血肉模糊的冯乔顺。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一张脸都无法辨认了。

原来冯乔顺趁着早上医护人员交接班时,不知怎么溜出了精神病医院。他冲向医院前面那条交通要道时,正好遇上上班高峰,被一辆抢道的货车撞飞了。他的身体飞越路边的绿化带,摔到了人行道上。

那一瞬间,姬丽虹麻木了,好像不知自己所在。更不知那躺着的是何许人,与她有什么关系。

整理冯乔顺的遗体时,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了四样东西:海柳木烟嘴,心形钻石的香水瓶,一张火辣的女人照片,两只安全套。那张火辣的女人照片,和两只安全套,让殡仪馆的殓妆师滋生了一个嘲讽的眼神。如果仙人球是个小物件,肯定也会被冯乔顺装进口袋。当殓妆师将那几样东西当作遗物交给姬丽虹时,她的手像被蜂蜇了一下,后撤了。那些东西跌落在地上,那只海柳木烟嘴骨碌碌不知滚向了哪个角落。

姬丽虹让人通知了冯乔顺的母亲。她也是个母亲,多少能理解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心情。这是见冯乔顺最后一面的死别,她有再遭谴责的过错,也不能隐瞒冯乔顺的母亲。她的疼永远不如冯乔顺的母亲的疼。她的疼是卑劣的,冯乔顺母亲的疼才是高尚的,甚至是高贵的,是任何力量不能阻止的。

向晚红搀扶着姬丽虹,姬丽虹搀扶着冯乔顺的母亲。但很快冯乔顺的母亲就挣脱了姬丽虹的搀扶,独自走向冯乔顺的遗体。她的脚步踉踉跄跄,可是很准确地走到了冯乔顺的身边。她跪下身子,双手抱住了冯乔顺的头,脸贴紧了冯乔顺的脸。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好像一个母亲搂着熟睡的孩子。在冯乔顺的遗体即将送进火化炉时,有人将她搀扶了起来。她的脸湿漉漉的,冯乔顺脸上的妆被她的泪水毁掉了。在殓妆师不得不给死者补了一次妆后,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丧事完毕,姬丽虹挽留了冯乔顺的母亲,但冯乔顺的母亲就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坐车回她的小镇去了。那个晚上,姬丽虹偎依着冯乔顺的母亲,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夜深人静时,冯乔顺的母亲突然捂住脸呜咽起来,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她边呜咽边喃喃自语。姬丽虹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出了大概的意思,她在自责,忏悔,甚至诅咒自己。冯乔顺的母亲年轻时是个风流的女孩子,不懂得自律,同很多男孩子有过身体接触,当她怀上冯乔顺时,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谁才是孩子的父亲。但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生下了冯乔顺。冯乔顺懂事后曾多次追问他的父亲是谁,她骗他说,他的父亲在他刚出生时就去世了。当冯乔顺接着追问,他的父亲姓何名谁,他祖父又是谁,慌乱中冯乔顺的母亲无法圆满自己撒下的谎言。的确,冯乔顺的父亲有可能不在人世了,当年同她有染的几个男孩子,在一次严打中,有几个被判了重刑,死在了刑场上。冯乔顺的父亲在不在其中,冯乔顺的母亲不能肯定。但敏感的冯乔顺已从周围人们异样的眼光中察觉,他的身世不清不白,遭人唾弃。哪怕他是个野种,至少也有个野父亲。可是,那个野父亲是谁,成了一个谜。冯乔顺的母亲无法在儿子跟前坦言当年的荒唐,母子间的裂隙逐渐扩大,慢慢就扩展成不可逾越的鸿沟了。这也是姬丽虹同冯乔顺结婚十年,她和她女儿才见到他母亲两次的原因。

后来,姬丽虹在法院起诉了精神病医院,一半为了她的女儿,另一半为了冯乔顺的母亲。

冯乔顺的母亲走后,姬丽虹将女儿从父母身边接了过来,有了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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