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罗汉池:袁哲生中篇小说合辑(荣获“时报文学奖”等诸多重要文学大奖的台湾作家袁哲生首次完整探索爱情的突破之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12:5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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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哲生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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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罗汉池:袁哲生中篇小说合辑(荣获“时报文学奖”等诸多重要文学大奖的台湾作家袁哲生首次完整探索爱情的突破之作。)

猴子·罗汉池:袁哲生中篇小说合辑(荣获“时报文学奖”等诸多重要文学大奖的台湾作家袁哲生首次完整探索爱情的突破之作。)试读:

总目录

下雨了。

先是一颗、两三颗,然后便是一张网似的撒下来。

我赶紧走到奶油色的木窗格边,踩在一个铝皮水桶边沿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以免像一滴水珠那样从天上摔下来。

外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把额头贴在清凉的玻璃窗上,圣诞红的大片叶子在雨滴的空隙间惊慌地闪躲着,最后还是湿透了、绿透了。十几道圆润的小水柱从波浪瓦上溜下,流进墙脚边的小水沟里去,细细的泡沫渣子浮上来,挤在一片野茉莉的落叶边上。

这是村子洗澡的时刻,窗外的世界浸在一杯冷开水里。

冰箱的门被母亲拉开,一把白面条放在洗手台边,塑胶袋上起雾了。

我回过头,母亲将手伸进我的胳肢窝,把我举起在半空中。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抱我,我用手勾住她的颈背,她说:“下来,你太重了。”

屋内安静无声。

母亲说我太静了,像个女儿。

我喜欢跟在母亲身旁,跟着母亲上菜场交会钱;跟着母亲提一桶衣服去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搓洗;或是去阿霞的裁缝店里说悄悄话,去隔壁村的诊所拿药、打针。

母亲说我太静了,像个女儿;她问我为什么不出去玩?为什么不吵着买玩具,像对门的荣小强那样赖在地上打滚哭喊?

我有玩具的。

这张黑白照片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我蹲在一丛香蕉树旁的小径上,怀里兜着一个短头发的洋娃娃,娃娃斜躺着,半阖着眼珠子。土黄色的一截小路上,稻草色的香蕉叶,咖啡色的塑胶眼珠子,半阖着。

父亲说我擅长等待。

陪母亲串门子,我从不曾吵过要回家;父亲说家里没钱买新衣服,我就再等一年;诊所的黄医官心疼我长得矮小(其实是因为我长得难看),我等他忘记……我珍惜所有等待的时刻。

我等待。

我有玩具的。照片上的洋娃娃不是我的。

那天,梁羽玲的爸爸梁包子带着她穿梭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用那台借来的相机给他漂亮的女儿拍照。村子里所有的小朋友都跟去了,梁包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结婚典礼上才看得见的白纱礼服,把梁羽玲打扮得像个花童似的。拍照的时候,梁包子指挥着大家靠边站,不要遮住了梁羽玲身上的阳光;当他用粗壮的手臂掐住相机调整镜头时,荣小强用手指头架在嘴巴上叫大家安静,另一手还举起一支塑胶棒球棍往那些踮起脚跟努力探出的小脑袋上狠狠地敲下去。

照完了一张又一张。梁羽玲站在竹篱笆前,梁羽玲坐在秋千上,梁羽玲靠在大红木门上,梁羽玲躲在大榕树的树瘤后面露出半张脸,梁羽玲侧坐在油亮的青草地上,白纱裙摆、小红靴……

梁羽玲一直抱着短头发的洋娃娃。

终于,梁包子把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照遍了。为了把一卷底片照完,梁包子想到了一个比较省力的方法,就是叫梁羽玲站在郝姑姑的丝瓜棚架前面,然后像一个模特儿那样摆出不同的姿势。

梁包子要梁羽玲交叉两腿,像一个小淑女把两边的裙角提高,再把下巴吊起来。

梁羽玲不肯放下手上的洋娃娃。

梁包子上前把洋娃娃一把揣下,然后转向我们,用他粗大的嗓门命令道:“拿着!”先是荣小强嫌恶地吼出一声:“耶——”然后,所有的小朋友都争先恐后地退到一个不可能接下洋娃娃的位置去,除了我。“拿着!”

我接过洋娃娃,连忙蹲了下来,以免遮住了梁羽玲脸上的阳光。“羞羞脸!”荣小强带头喊着。“羞羞脸!!!羞羞脸!!!”其他的同伴也帮腔起来。

梁羽玲委屈地提起一点点裙角,咬着下唇。“笑,笑啊,笑啊!”梁包子稳稳掐住相机的脖子喊叫道。“羞羞羞!!!不要脸——”荣小强他们很有节奏地喊叫着。“小王八蛋——”梁包子发火了,他放下相机转过身来对荣小强他们骂道,就在这个乍然安静下来的瞬间,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梁包子一不小心按下快门的一声“咔嚓”。相机正对着我,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在那个墨黑的小圆镜里。

照片上的我蹲在一条贫瘠的黄泥路上,干燥的路面凹凸不平,尖锐的石块像碎裂的大腿骨从地底下刺出来。我把洋娃娃兜在怀里,眼露惊恐地仰望着前方的天空。

我有玩具的。

梁包子一家人搬到村子来的那一天,我和荣小强都跑去看了一整个下午。

一大卡车的家具杂物稳稳地捆在车上,梁包子比搬家工人还有劲,一台大冰箱上了他的背,他粗短的双臂往后倒扣着,像只大蚂蚁似的开步走去,在一旁看着的人仿佛比他还吃重些。为了多看梁羽玲几眼,我也跟着荣小强他们抓个竹篮子或是抱个大枕头忙进忙出的。后来,我们发现,只要我们搬的东西里有梁羽玲的衣服或书本什么的,她就会跟在那个人的后面,一直盯到我们把东西稳稳地放好为止。这是荣小强先发现的,他立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所有的小朋友,于是,大家对于自己要搬的东西便挑剔了起来。

我们来帮忙是为了看梁羽玲,大人们也有来帮忙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只不过,他们看的不是梁羽玲,而是梁羽玲她妈妈吕秋美。

梁羽玲家住在巷尾,我们家和荣小强家住在巷子中间,门对门。

梁包子一家人天天从这两扇门经过。“人家吕秋美也不是天生下来就好看了,梁包子真舍得啊,不到一个月,人家已经在阿霞那儿量了七八套洋装了……”荣小强他妈妈来家里喝荔枝酒,午后的阳光把桂花盆景里的砂子都晒出盐了。荣妈妈用手指头从大玻璃杯的底部抠出一粒泛黄的荔枝来放进嘴巴里,“哪像我们家那个小气巴拉的,没见过世面。”“没有啦,不到七八套啦,五六套,不到,不到。”母亲也仰起头来呷一口酒,一颗核小肉薄的酒荔枝滚进了她的嘴里,“我们家这个也是,成天只会打算盘,没两个钱在那里转啊转的,一头热,算进不算出……”

父亲房里的收音机传来一阵急躁的板胡声,鼓点紧密得像锅底的小气泡似的。母亲和荣妈妈相视而笑。她们笑的是那叮叮咚咚的鼓点之间,父亲灵巧的手指正在拨动算盘珠子的碰撞声。这是我们家最稳定的一种声音,一年四季,父亲总是抚弄着那把特大号的算盘,像弹奏古琴似的拨出一长串无人能解的音符和节拍。算盘珠子不疾不徐地在油滑的竹骨上往返着,圆润的珠子穿上穿下,叮叮咚咚……

下雨了。

我和荣小强在梁包子的大木桌旁看他揉面团,大木桌有我们的肩膀高,我们仰着下巴,看梁包子粗短有力的手指头掐在雪白的面皮上,凹下的面团轻轻地躲开,立刻又被梁包子的双掌给收拾了,静静地躺在大木桌上,像一只刚刚死去的大白鹅。“滚开,滚开,刀子不长眼,滚一边去!”梁包子抽出一把笨重的大菜刀,刀背有我们的指头粗,他要表演削萝卜了。“滚开,滚开,包子不长眼,滚开哟!”荣小强冲着我喊道。“小王八蛋。”梁包子斜睨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一面舞弄着大菜刀板在白萝卜上刮下又薄又长的一层皮,削了一半,拦腰斩下,发现是个空心大萝卜,接连着咚、咚两声便给扔进了铁皮垃圾桶里去。“好——可——惜——哟——”荣小强把下巴架在大木桌上,嘴巴一开一阖像只吴郭鱼似的惋惜着。“可惜什么?大陆那么大都丢掉了,还可惜个屁!”梁包子打开冰箱门,抽出另一个带绿梗的白萝卜来。

又细又薄的萝卜皮像雨丝飘下。

雪白的面团在一只铝皮洗脸盆里沉睡着,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纱布。梁包子不准任何人碰他又嫩又白的面团。

窗外,雨丝密密麻麻地飘下来,打在木瓜叶上,流进蚂蚁窝里。鱼灰色的瓦片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珠子,浇在墙脚边的一层青苔上。

梁包子把一块精肉放在一截大树干做成的圆形砧板上,用两把大菜刀一左一右地剁起来,又厚又亮的刀刃哗哗落下,不一会儿,就剁出一摊肉泥来。梁包子把肉泥刮进一个大海碗里,往里加盐,加酱油,然后捞起来,朝碗底摔。“梁包子,二十个豆沙包,二十个听到了没?”村子里的男人,只有庞干事会在这个时候来买豆沙包。他跨骑在一辆单车上,一手拄着把黑雨伞,一手推开梁家的红木门,朝门里喊道:“梁包子,快点,二十个,赵参谋待会儿开会要我给他送过去!”

梁包子抹掉手上的肉屑,瞟了庞干事一眼,数了二十五个豆沙包卷进报纸里去。“快什么快,赵参谋是你老子啊,我他奶奶的是梁司令。”梁包子淋雨走到门口把包子塞进庞干事斜背在胸前的绿色帆布袋里去。“记我的账。”庞干事很别扭地把一个圆鼓鼓的帆布袋护在雨伞下,踮着脚尖把单车掉过头来。“记你老子的账也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梁包子伸出粗短的手掌,用食指和拇指围了一个小圈儿,在嘴边比了一个喝酒的模样,“来不来?烧了黄鱼等你。”“就中午?喝两杯你就成了天王老子啦?”庞干事不置可否,冒着斜雨往巷口骑去。“喝两杯老子连天王老子也不干了!”梁包子心有未甘地在庞干事溅起水花的后轮胎上甩了一句。

趁梁包子还未进屋里来,荣小强很利落地把铝皮脸盆上的白纱掀起一角,用指头在渐渐鼓胀的面团上抹一家伙,然后伸进嘴巴里:“好香哟,该你了。”

梁羽玲和吕秋美都在房里,只有我看见荣小强动了梁包子的面团。“快点啊,该你了。”荣小强急了。

我把手背在屁股后面傻笑着,摇摇头。“回家吃饭去,该回家了,小王八蛋。”梁包子走进屋内冲着荣小强和我喊道,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裤头和泛黄的白背心,腰间扎了一条宽大的军用皮带,雨珠从他的短发间流淌下来,看起来像一个满身大汗的举重选手。

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梁包子的黄鱼。

吃完饭,我和荣小强很有默契地,像两只蜻蜓般回头又飞进了梁包子的客厅里。

午间电视新闻刚刚播报完,梁包子的小瓶高粱还有半瓶,大茶几上的黄鱼也还剩下半条。

庞干事没有来。

梁包子要开始喝酒了。他扭开瓶盖,在玻璃小酒杯里倒了五分满,轻轻呷一口,然后用象牙色的塑胶筷子叉起一小块鱼肚伸进嘴巴里,嘴角渗出一抹油来。“唉——”梁包子用舌尖把嘴角上的一层油收拾了,然后像一个圆圆胖胖的、正在漏气的瓦斯桶似的发出一声由小而大、由近而远的叹息声,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呕——”荣小强踮着脚尖猫近梁包子,把他的小脑袋伸到梁包子的耳朵旁,像一只大蜥蜴。

梁包子微微睁开一只眼,瞟了荣小强一下,又闭上。

空气中漂浮着半尾散发姜丝味的黄鱼。

绿油精的广告。“绿油精,绿油精,爸爸爱用绿油精,哥哥姐姐妹妹都爱绿油精,气味清香绿油精,当当当当当,当当——”

梁包子打鼾了。

荣小强拉着我的衣领往屋里寻去。

梁羽玲在她的小木桌旁贴纸花。她的小手掌穿进一把大剪刀里,从一张红色的蜡光纸上剪下一朵高脚杯形的花朵,然后放下剪刀,在纸花的背后仔细地抹上薄薄的一层文山糨糊,用嘴轻轻吹了几回,才贴到一张八开大的白色图画纸上。

荣小强隔着绿纱门对梁羽玲做鬼脸,梁羽玲转过身去背对我们。荣小强还不打算放过梁羽玲,他走近纱门边,用两只手爪子在纱门框上刮出干涩的声音,嘴里还学着电视上的竹林鬼哭声。“呜~~呜~~”

梁羽玲低着头走到门边,脸颊上冒出了两朵粉色的花晕,把门掩上。就在门快要完全封起,只剩下一小条缝隙的时候,荣小强突然把整张脸按进一格纱门里,发出一串亲嘴的啵啵声。亲完了,荣小强的脸还埋在纱网上来回滚了又滚。“唉——”荣小强把脸蛋拔起来,回过头朝我眯着眼笑,他的脸像一张世界地图的草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方格眼。

我看着荣小强的脸伸出舌头来傻笑着。“嘘——”荣小强用食指挡在嘴巴上,然后扳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洗石子地板上。

荣小强在前,我在后,我们像两只大老鼠般趴在地上往吕秋美的房门口摸去。

吕秋美的纱门后面吊了一块蓝碎花的布帘子,房间内传出那台大同电扇嘎嘎转的颤抖声,电扇转到纱门这头时,布帘子便被一股热风翻开一小角在半空中软弱地飘浮着。吕秋美的脚很白,除了脚背上几条靛青色的血管,和脚趾上的桃红色指甲油外,便是一味地白,荔枝色的白。一件紫纱的无肩洋装从半空中降下来,在吕秋美的脚边围了一圈,一只脚被提了起来,重心有点不稳,然后另一只脚也跨过衣服,并且顺势用脚尖把它给勾了起来。荣小强和我都用力捂着嘴巴。

木头衣橱的门被拉开,又阖上。

另一件淡蓝色荷叶边的上衣降了下来,电风扇又转过去了,布帘子的一角快要掩盖下来时,荣小强把嘴巴凑到纱门边上鼓起双颊往里边吹气。

我们用手指头把嘴唇夹住,差点笑出声音来。

吕秋美换了一件又一件。

吕秋美要洗衣服了。

我和荣小强赶紧划动手脚,摸回客厅里去。

梁包子鼾声还很响,很匀。

梁羽玲的房门掩得实实的。

黑白电视荧幕上一条水平的杂讯规律地由下往上卷动着。

陷在桌缝里的白面粉。

姜丝味。

浴室里的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往澡盆里哗哗地冲。吕秋美有洗不完的衣服。梁羽玲有剪不完的纸花。梁包子有喝不完的酒。

我和荣小强有用不完的时间。

荣小强坐在梁包子旁边的木手把胶皮沙发上,用手去掐白瓷碗里的油花生吃,一面吃,一面看电视。画面上的波纹跳得厉害时,荣小强很利落地从大沙发上弹起来,毫不犹豫地在电视机的脑袋瓜子上捶一家伙。

梁包子的眉毛挑了一下,鼾声暂停了五秒钟才又接上。

雨停了。

梁包子推着他的大单车准备卖包子去了。临出门前,我和荣小强照例给赶了出来。

梁包子家的红木门被密密地关上了,大单车的屁股上驮着一只白漆底掀头盖的大木箱子。豆沙包2元猪肉包3元高丽菜包2元光复神州

白底红漆的几行小字,歪七扭八,写得真丑。梁包子往巷口骑去,经过巷口墙边的一大丛九重葛时,大单车转了一个漂亮的弯儿,像一架军刀机从眼前滑过、消失。

梁包子走了。我们立刻转过身去,大木门吱呀一声被四只手给推开,围墙边上的两盆七里香被雨水淋得油绿泛光。荣小强扳开信箱上的小铁丝,脑袋凑上前去,看见里面空空的,再把手掌探进去上上下下搅了几圈,确定没东西了,才把手抽回来。

一只瓜子肉酱的空罐头兀自在小水沟里生锈着。

荣小强带头走进客厅里去,扭开电视机的开关。荧幕过了一会儿才亮起来,画面上数不清的细点像一盘黑铁砂似的。下午没有电视节目,我们早知道了。

屋里有四个人,没有人关电视。

电视的沙沙声像一阵阵新鲜的空气,带着一股雨水渗进空心砖里漫出来的味道。

我跟着荣小强跑进厨房里去打开冰箱拔龙眼吃,吃了龙眼,再灌冰开水,冷冻库里厚厚的一层冰苔也被我们用手指抠下来抹进嘴巴里。

我们回到客厅里下象棋,半盘的暗棋,可以连吃连跳,一会儿就杀个精光,一盘接着一盘。

茶几上的油花生被荣小强一颗一颗地解决了,他拿了空碗走到厕所那头:“梁妈妈,我要吃花生。”

吕秋美甩掉手上的水珠,用一条军绿色的毛巾把手抹干了,又给荣小强倒了满满一碗油花生。

然后,果然如我所料,荣小强要耍赖了。他说我动了他的棋子,原先的黑士少了一只。“我没动。”“你有。”“没有。”“有。”“有就有。”“重来。”“重来就重来。”

于是抹了棋子重来。

我们早就知道要重来了。

纱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梁羽玲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往厕所走去,我们也跟上去。荣小强上前说:“梁羽玲,你要不要玩象棋?”

没有回答。

我们跟进厨房,看着梁羽玲走进厕所,然后正在洗衣服的吕秋美从大铝盆边站起来,甩甩手,水珠子从她的大腿上一路流下来,穿过膝盖上的皱褶,往下流到脚踝边上,变成一颗小小的水沫子。

吕秋美坐到餐桌旁的圆凳子上,望着窗外发呆。桌上的红花塑胶布上有一碗带皮的大蒜,还有一条湿淋淋的抹布蜷曲着。

面向天井的窗玻璃上有一个大黑点,近看才知道是两只绿头大苍蝇叠在一起,一上一下。

天井里有刺眼的大太阳,可以让吕秋美晒衣服。

我和荣小强无所事事地站在厨房里等待着。

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像一盘黑铁砂吱吱吱地跳动着。

马桶冲水的声音。厕所的门被打开了,梁羽玲走出来,低着头从我和荣小强之间穿过。“梁羽玲,要不要玩象棋?”这话我在心里很快讲完了,没说出口。

吕秋美又回到厕所里去了,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哗哗地往盆里的衣服上冲着。水花溅到她的手臂和大腿上然后流下来,和肥皂泡一起漂到屋外的小水沟里走远了。

我们继续回到客厅里下象棋,连吃连跳的,一盘棋子一下子杀个精光。下完了一盘再接一盘。

油花生还有半大碗。太阳挂得高高的,下午的时间还长得很。

在梁包子家这样耗掉的下午数不清有多少个,一直到有一天,吕秋美不再晒她的衣服了。

我想,我大概是我们村子里最后一个看见吕秋美的人吧。

那天下午,荣小强牙痛没有出来,我一个人吃过中饭依旧走到梁包子家门口。我不敢推开那扇红色的大木门。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梁包子推单车的声音,于是便躲回家去。我从家里的门缝瞧见梁包子稳稳地骑远了,才又走出来。

阳光好大,巷口的九重葛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

梁包子把大门密密实实地带上了。

我坐在梁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一股热乎乎的烧烫感从我的短裤底传上来。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梁羽玲家的大门口坐了多久。(太阳烧烤水泥的味道。)隔壁家大得有点不真实的青皮香蕉、芒果静静地挂在高高的枝丫上。

背后的红色大木门突然被拉开了,我吓了一跳从地上站起来。

是吕秋美,她也被我吓了一跳。“梁妈妈,我找……”我低下头,看见吕秋美穿着一双雪白的高跟鞋。她身上的那件白色两截式洋装也是新的,我还不曾在梁包子家天井的晒衣竿上看见过。“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

这是吕秋美跟我说的,或者,跟我们村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抬起头来看了吕秋美一眼,刺眼的大太阳被门上方的水泥板挡住了,我看得非常清楚。吕秋美戴了一支很大的黑色太阳眼镜,头上包了一条宝蓝色底向日葵花纹的大方巾,她的声音微弱而柔软。我很希望她能再跟我多说几句话,可惜并没有。

吕秋美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就踏下水泥台阶,往巷口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和一扇半开的大门。

我看着吕秋美头巾上一团簇拥着的向日葵转瞬间消失在巷口的那丛九重葛后面,过了一会儿,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也不再传来了。“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

吕秋美走了之后,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脑袋里一直重复传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句子。

这次是吕秋美邀请我进去的,因此我不必像平常一样溜进去吧?

但又有谁知道,门不是我打开的呢?

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很僵硬地把脖子转向巷口的方向。

外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走到巷口的九重葛旁边,伸手摘了一片嫩绿的新叶,不经意地把它撕成碎片,然后撒在地上。我往回走。

梁包子家的大门没有关上。门不是我打开的。

我走进前院里去,墙脚边的两大盆七里香长得好极了,有几条细枝已经快冒出墙顶了。

太阳好大。

我走进客厅里去,电视机的门是拉上的,有一只大壁虎粘在上面,动也不动的。

小茶几上有半碗油花生和半瓶高粱酒。我没有吃花生。我扭开小酒瓶的铝盖,凑到鼻子前面用力闻了一下,瓶口沾到我的鼻尖,凉凉的。

我走进厨房里去,经过梁羽玲房间的时候,我没有往里面看。我知道梁羽玲在她的房里。我拉开冰箱的门,用手指头去抠冰库里的冰苔吃,吃不完就抹在脸上。融化的冰霜从我发烫的脸颊流到脖子上,我的脖子很脏,随手就能搓下几条油垢来。

吕秋美房间里的电扇没有关,还一直嘎嘎地转动着,转到纱门这头时,布帘子便被一股热风掀起一小角在半空中软弱地飘浮着。“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轻轻拉开吕秋美的纱门时,我一直想到这句熟悉又陌生的话。梁包子骑着大单车卖包子去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里剪纸花。“进去吧……”

大木床的床脚边有几罐梁包子泡的药酒。人参的长须,海马的卷尾巴,水母一般的当归,交缠如毛线团的雨伞节,鹿茸切片上的美丽花纹,红黑色的枸杞子悬浮在大玻璃罐子里……

大衣橱的木门被我拉开,发出一截干涩的压挤声和冷冷的樟脑味。满满一大排的衣服整齐地吊在衣杆上,一件挨着一件,干净而鲜艳,好像昨天才从阿霞的裁缝店里抱回来的。

梁包子家干净极了,看得出来是刚刚才用心整理过的。厨房的洗手槽里一点菜渣也没有,大木床上的床单被一双细心的手抹平了,像一把竹扫帚从细沙上拂过,留下浅浅的凹痕。

挂衣钉也收拾过了,上头只有一件梁包子的薄睡裤安静地垂挂着,蓝白色相间的直条纹,宽大的裤管上还留着梁包子穿过的形状。

吕秋美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

那天晚上,梁包子客厅里的灯泡亮了一整夜。

直到很晚的时候,还有很多大人们聚在巷口的那丛九重葛旁边压低了嗓门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不时地往巷底梁包子家的大门口眨一下。

父亲的房间里依旧传来算盘珠子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扁圆形的木珠子在油亮的竹骨上滑动撞击的干脆声音,和昨天没有两样,只是听起来不再那么像是雨声了。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木床上,我等待。

我没有什么可想的。

那天下午和往常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荣小强牙痛没有出来,梁包子去卖他的豆沙包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间里剪纸花,吕秋美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出去,“进去吧……”

梁包子家被细心地打扫干净了。阳光好大,天井里的晒衣竹竿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站在梁包子家的厨房里,我觉得无话可说。阳光好大,好干净。

吕秋美不再洗她的衣服了,我突然觉得孤单起来,好像是最好的朋友忽然转学了。

梁羽玲在她的房间里,她不知道吕秋美不会回来了。

我轻轻走近梁羽玲的纱门,在木条框上敲了两下。

梁羽玲没理我。

我又敲了一下,然后拉开纱门。梁羽玲生气了,她啪的一声把手上的大剪刀重重地按在桌上,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就在门快要完全阖上的时候,我把手伸进门缝里,门板重重地夹在我的手掌上才往后弹开一点点。

我想,并不是因为痛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梁羽玲说:“下雨了。”猴子

国一升国二的那年暑假,荣小强家来了一只猴子。

猴子怎么来的,已经搞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模样已不是小猴子了吧。“小猴子配小鸡鸡。”这是荣小强告诉我的。他把猴子的腿向外拉开成八字形,让我看猴子胯下栗色的绒毛中间露出一小截红通通的东西。

像一截发炎的婴儿小指。

令人吃惊的是,猴子的脖子被一条长长的狗链给拴在荣小强房间外的铁窗上,走动的时候,链子就在前院的水泥地上像条铁蛇似的哗哗游动着,那声音听起来怪吓人的,特别是没有月光的晚上,当我独自一人从荣小强家门口经过时,总是不由得加快脚步,仿佛那阵干涩且颤抖的摩擦声会无缘无故地追人似的。

其实,猴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安安静静的,每隔好一阵子才会发疯似的挣扎起来,闹个大半天。荣小强说这是猴子在发春,就像那些大猫半夜里在屋瓦上干的好事一样,只不过,猴子不会那样像鬼哭丧似的哇啦啦缠叫着,而是像个死刑犯一般拚命揪着脖子上的铁链横冲直撞、摔上摔下起来。闹得厉害的时候,猴子也会跳到铁窗上,双手双脚钩住铁窗全身发抖起来,弯折成弧形的铁链在它的脖子底下抽搐着……“畜牲!”荣小强他爸爸唾骂一声,便从前院的水龙头上抽下一条塑胶水管往猴子身上无情地抽打起来,打了几十下,猴子还不肯撒手,依旧粘在铁窗格上吱吱地哀叫着。荣伯伯叫荣小强进房里去把窗户掩实了,然后把水管接回到水龙头上,开关扭到最大,再掐着水管往猴子身上猛冲凉水。

水柱哗哗地冲,猴子把头埋进铁窗格里急促地尖叫起来,红红的一团屁股朝外,像一块烧得快熔化的热铁给浇了水,周围涨起一层血紫色,好像还有一阵白烟从猴子背上的毛缝间冒出来。前院的地上积了一层水,仿佛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终于,猴子安静下来了。荣小强抄起墙角上的竹扫帚把猴子从铁窗上打下来,成了落汤鸡的猴子蜷缩在墙脚,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不敢抬头望人,方才的那股狂劲完全消失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油黑的湿抹布默默蹲在水槽里。“王八蛋,鬼上身了。”荣伯伯用扫帚把前院里的积水扫到大门外去,然后对着猴子咒骂了一声才进屋里去。

荣小强走近猴子身边,蹲下来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发春了,是荷尔蒙的关系。”

荣小强的语气非常肯定,很像是一个老医生的口吻,虽然他跟我一样,只不过是刚刚在学校里的《健康教育》课本上读了一两章生理构造的课文罢了。或许他们学校的老师讲得比较仔细些吧。

荣小强上的是学费很贵的私立中学,我们村子里也就他一个去注了册,大家都说那是一所好学校,老师打得凶。

若瑟中学导师打人的狠劲我算见识到了,比起荣小强他爸爸用水管抽打猴子的模样大概也差不多吧!

刚上国中的时候,荣小强的屁股就被他们老师的藤条给炒熟了,前半学期的晚上都是趴着睡的。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当她说到若瑟中学的时候,因为发音不太标准,听起来像是垃圾中学。我心想,幸好若瑟中学太贵了,我爸爸连算盘都懒得打,就决定我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去上公立学校就好了。

那一阵子,荣小强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刷牙洗脸,换上若瑟中学水蓝色的衬衫,背上海军蓝的书包,顶着一头青皮的三分短发,到村口外搭一个小时的校车上学去。晚上,大家都吃过晚饭,看完晚间新闻,出来到活动中心门口外的大榕树下闲聊了好一阵子,已经有一句没一句地快搭不上腔的时候,荣小强便会在村口出现了。夏天闷热无风的夜晚,荣小强斜挂着大书包瑟瑟缩缩地从村口走进来。“小强崽,走好啰,今天打几下屁股?”精皮瘦骨的王老五邱叔在藤椅上跷着二郎腿,黑框老花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珠子阅兵似的目迎目送,盯着游魂般的荣小强打从他面前飘过去。“还好,不多,今天打得不多,不多。”活动中心对面,杂货店的老板赵老大站在自家店门口,一身酸黄的白背心、橄榄绿黄埔大内裤,挺着大牛肚,摇动一把脏兮兮的塑胶蒲扇对着荣小强屁股上的两坨肌肉下了这个结论。

经过我面前的时候,荣小强吊起眼珠子,在前额上推挤出一排细细麻麻的皱纹,两片嘴唇抿成一条浅浅的缝儿,那个表情仿佛是说:“哥儿们今天累了,改天再陪你玩吧!”“可怜啊,孩子还这么小,两条大腿还没我的胳臂粗哪!”祁寡妇幽幽地说道。大伙儿听了,也就顺着她的提示往那双包了馅似的膀子望去,的确是比荣小强短裤管底下的一双腿还丰厚些。

荣小强拐进巷子里去之后,活动中心门前又沉静了下来。邱叔挤出一口黄浓浓的痰回头炸在身后边的一株昙花叶子上,然后盯了祁寡妇两眼,一时还找不到话说;祁寡妇将软趴趴的领口往上提了一下,一双短胖的手臂闲着慌似的前后甩起来,愈甩愈用力,且来回走动着,差一点一巴掌甩在我的后脑袋上。我机灵地歪着脖子闪过这一记,祁寡妇不好意思地对我露出一排金牙齿笑了笑,顺势转了身,便回头甩着手往自家大门荡去了。

祁寡妇走远了,邱叔的老花眼镜还没放过那一张大床单似的宽松背影。

邱叔回过头来,看见我在瞧他,便把脸皮抹下来刮我一顿:“兔崽仔,还不回家做晚自习去?”“看过了,我爸叫我少看一点。”我冷冷地说道。“放狗屁!看过了再看一遍啊,少壮不努力,下一句是什么听见过没有?”邱叔也似闲着慌了,说着从藤椅上弹起来,学祁寡妇那般甩着手臂回家去了,走出几步,还不甘心地撂下一句:“不经一番寒彻骨啊——”

邱叔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另外一个王老五赵老大和我两个人还杵在原地,黑漆漆的木头电线杆上投下一束蛋黄色的光。老母狗玛丽从杂货店的电视柜底下钻出来,走到屋檐下几株种在大沙拉油桶里的玫瑰花旁边嗅了嗅,不满意,又四下绕了绕,最后还是回到赵老大的跟前蹲下两只后腿,安然自得地留下一泡荷包蛋大小的黄尿印在水泥地上。赵老大轻摇蒲扇,斜眼瞪着老母狗玛丽,玛丽也吊起眼珠子回瞪了赵老大一眼,等了一下知道没事了,才夹起尾巴走进屋里去。

赵老大把扇柄斜插进大内裤的松紧带里,走到店门旁的角落取来竹扫把,准备要扫那一圈碍眼的狗尿。正要动手的时候,原本窝在活动中心围墙里的大公狗哈力巴急忙窜上前去,低头嗅起那摊母狗尿来,一身晶亮的黑短毛油光闪闪,在赵老大跟前绕着圈子,把人给挡开了。赵老大见黑狗闻得起劲,索性把扫把收在脚边,看它玩什么花样。

哈力巴盯着狗尿转了好几圈,然后才伸出一点粉红色的舌尖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一时还没有让开的意思。赵老大冷笑了一下,用脚尖在哈力巴高高翘起的屁股上轻轻踹了一家伙,哈力巴的屁股像是装了避震器似的立刻又弹了回来。就在哈力巴重又埋首准备再舔一次的时候,赵老大站在大黑狗背后,像个高尔夫球选手把竹扫把高高扬起,扭腰,回转,扫把头箭矢般往哈力巴胯下俯冲而去,啪的一声,哈力巴叫得凄惨,夹起尾巴依依不舍地跑开了,跑出不远处蹲下来舔那痛处,两只眼睛还不时往杂货店门口巴望着。“傻屌。”赵老大哗哗地把狗尿给扫开,又接了一脸盆水来冲了,才踱回屋里去。

赵老大关灯之后,哈力巴又夹着尾巴回到杂货店门前的水泥地上低头巡逻起来,一团黑影在一大片水光上四下闻嗅着,迷了路似的。

灯熄了,人也走光了,好像一场露天电影的布幕上打出了“再会”之后,我的脑袋里只依稀卷动着一长排演员表上的名字。

哈力巴也倦了,索性坐在那一摊扫过狗尿的水渍上搔痒。“不经一番寒彻骨啊——”我坐在邱叔的藤椅上发愣,心里却很不情愿地一直想到这句老掉牙的话。

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走进活动中心里去,把所有的日光灯都打开。乒乓球桌上凌乱地躺着几个球拍,拍面的软橡皮边缘大都脱了胶了。球网只架了一边,反正我也用不上。

我走到那架破破烂烂的风琴旁,坐到胶皮椅上,把脚掌放到踏板上一左一右地踩起来。靠近风琴背后的那面墙上挂了一幅玻璃装框的鲤跃龙门绣画,鱼身是由蓝、黑双色的小琉璃珠串成的,由下往上看去,可以看见玻璃表面上一层细小而均匀的灰尘。掀开琴盖,我想弹首什么歌儿,可惜我不会,随意按一两个白键,风琴只发出漏气一般难听的声音。

我还不想回家。

这个时候,荣小强应该已经洗过澡,喝过一大杯500cc的克宁奶粉,屁股上也抹过了一层薄薄的青草油,正坐在他房间的书桌旁背着英文狄克生片语和数学二元方程式了吧。活动中心围墙下的一片茉莉花传来一阵甜香的气息。

我盖上风琴的键盘盖,发出砰的一声。

只有哈力巴听到了,它从门外跑进来,看见我站在亮堂堂的日光灯底下跟它招手,它想了一下,又掉头走了。

我还不想回家。不是说活动中心的贮藏室里有鬼吗?如果这时有个鬼吐出舌头来吓吓我,或许我就回家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仿佛贮藏室里真的躲了一个鬼似的。

活动中心里的日光灯管好像也比先前暗了下来。我不知不觉地往贮藏室的咖啡色小木门走去,门扣上有一个小小的铜号码锁,这种锁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看似复杂,其实是最容易打开的一种,只要握住锁头往下一扯,把锁扣扯紧了,再拨动号码环,很容易就可以从手指头上感觉到转对号码了没有。这一招是荣小强教我的,那时候我们才刚上国小二年级。

我把锁头提起来,又放下。还是同样的那个锁,号码我早已背下来了,忘也忘不掉,我想,我是没办法再享受那种凭手感来开锁的乐趣了。贮藏室里肯定也是没有鬼的,外面的世界这么大,鬼凭什么要躲到这么无聊的活动中心里来呢?即使真的有鬼,我也懒得理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哩。

升上国中之后,我只有两件重要的事。第一件是我爸爸再三叮咛的,叫我不可近视。不可近视的原因是我爸要我国中毕业之后报考军校,准备将来可以修飞机,如果近视,便无法通过体检了。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没人逼我看书,我成了全村第一个没有课业压力的国中生,连学校里的老师都为我感到高兴。

第二件重要的事情是,每天夜阑人静的时候光明正大地到梁羽玲家门口晃一晃。

自从几年前那个大太阳天的下午梁羽玲她妈妈吕秋美离家出走之后,我和荣小强便不曾再进到那扇门里去了。

吕秋美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没有人说得清楚,只知道她是和当年才升上高三的男学生跑了的,那个男学生的家长也曾经找来过,可是被梁羽玲她爸爸梁包子用两把菜刀给狠狠地赶出去了。吕秋美走了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过,从此,梁包子家就大门深锁,做好的包子、馒头也只用脚踏车推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卖,不再和邻居们往来。

我曾经听到祁寡妇压低了嗓门对人说道,吕秋美跑了的原因是因为“太年轻了”。我听到这话时年纪还小,距离“太年轻了”还有一大段距离,所以并不懂得祁寡妇说这话时,脸上那副过来人似的表情。倒是邱叔搭腔的那句话令人印象深刻,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啊!”这句话有好长一阵子一直压在我的心口上,压得厉害的时候,我不禁偷偷在心里想象起我妈妈准备再去嫁人的模样来。

那时节想什么都别扭,做什么都无聊。

除了蹲在梁羽玲家门口揉膝盖的时候。

夜阑人静的时候,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我们家门口的时候连头也不偏一下,继续往前走,走过梁羽玲家,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走到巷尾了,再折返,才不甘不愿地钻回家去。有一次,当我经过梁羽玲家时,听见她从客厅里走出来的脚步声,那是一双柔软的脚掌踏在硬邦邦的拖鞋上的声音,既尴尬又好听。隔着那扇红木门,我站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听到梁羽玲向我走来的脚步声。

我不知所措地蹲下来,然后将手掌放在膝头上揉了起来。我想,万一梁羽玲真的开门走出来的话,我至少可以假装是跌了一跤的样子。

梁羽玲从来没有走出来过,倒是我莫名其妙地在那昏暗的门口揉了好一阵子的膝盖骨,没人来质问我干什么。

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怀念那个黯淡的光束打在我背上的夜晚。我努力地将手掌按在膝盖上揉起来,看见自己缩成一团的淡影扁扁地倒在路面上,脸颊上火辣辣的好像刚被人甩了一耳光。

那段日子终于还是像国庆阅兵大典的士兵一般踢着正步走过去了,直到某一天,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那是在国一暑假的第一天晚上,我在梁羽玲家门口揉了几百次膝盖之后。

那天晚上,梁包子第一次轻微中风,梁羽玲第一次出现在活动中心门口。

梁羽玲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用粗野的脏话抗议荣小强用刁钻的杀球来对付我。白色的塑胶小球喀喀喀地滚向门口,我转身要捡,一句三字经才骂出前两个字,就看到梁羽玲已经把球捞起来,放在手掌心里揉着了。在一双白里透红的手掌上,乒乓球显得脏兮兮的。

没有人想到该说什么。

梁羽玲穿着我们崇德国中的白短袖制服,衣摆下方露出一小截上体育课穿的粉红色尼龙短裤,朝着乒乓球桌的方向走来。硬邦邦的塑胶拖板踩在洗石子地上,发出一串尴尬的挤压声,她轻轻地把乒乓球放回到桌上,球滚了一下,停在球网边上。“我爸不管我了。”梁羽玲说。“不管你才好哇。”荣小强持拍的手叉在腰上,站成一个很帅气的三七步对梁羽玲说。

接下来又是一阵的沉默,只有挂在墙上的两具电扇嗡嗡地来回摇着头。“打球吧。”荣小强说。不知道为什么,荣小强的话才一出口,我立刻就把球拍交给梁羽玲:“你们先打吧,我数球。”

于是我几乎数了一整晚的球,眼睛盯着小白点,脖子都快转下来了。我们中心的规矩是一局打七球,荣小强的球技是全村最好的,轮到我的时候,荣小强狂抽猛杀,不到一分钟就把我解决了;对付梁羽玲的时候就完全两回事了,他只轻轻地杵在桌沿上推拍,好像乒乓球会怕痛似的,只见球在桌面上从容地蹦来蹦去,一局球打得老久。当然,我根本没机会跟梁羽玲打。

怪的是,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公平。我一点都不怪荣小强,要不是荣小强罩着我的话,我早就被伍国恩那票东村的藏在书包里的蝴蝶刀给吓跑了,连活动中心的门都进不了。阿伍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罩我是因为买荣小强的账。

荣小强没时间出来混,可是阿伍他们都服他,他们说,我们村子以后还得靠荣小强来出一个大学生。荣小强的功课自然是全村最好的,连在若瑟中学也是名列前茅,我爸常说,他可以先买一串连珠炮等着高中联考放榜的那天给荣小强家送去了。除了活动中心的乒乓球桌,村尾的篮球场上荣小强照样自由进出,阿伍他们都争着要跟他同队。荣小强那时大概一百六十几公分吧,怎么搞得我们看起来像在天边的篮球筐,荣小强从罚球线上冲向前,像是被一只大弹弓飙出去似的,莫名其妙就扳住了铁筐,挂在上头张开腿晃来晃去的,像是给磁铁吸了去。若说下象棋就更了不起了,当我们还在翻半盘的暗棋耍无赖的时候,荣小强就跟杂货铺的赵老大对上全盘的了,而且杀了个平分秋色,棋盘上的棋子都清得差不多了——那年,荣小强才国小六年级,从此,赵老大再不跟他下了。后来,荣小强到若瑟中学去蹲了一年(这是阿伍的说法)之后就更神了,不但能用南胡拉上一段《满江红》,中秋节联欢晚会的时候,还在国大代表周丰秀面前用学校借来的木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让我们看云去》,着实给村子露了脸;我们都听到了,寒毛都竖了起来。梁羽玲也看到了。

荣小强和梁羽玲打了一晚上乒乓球,我觉得很公平、很合理,况且,他还请我们吃冰棍呢!其实,这冰棍应该说是赵老大请的才对。打完球,虽然大家都没流汗,可是照样想吃冰。我们都没有钱,荣小强说不要紧,他去跟赵老大挡一下,说完,就走向杂货铺,掀开冰柜的盖头。我和梁羽玲站在活动中心的围墙后面探出头看,不敢靠过去。

荣小强伸手在冰柜里摸了半天,捞起几个破塑胶袋装的冰棍,又塞回去,其中还有一袋是赵老大的冷冻水饺。“王八蛋,说了多少次叫你拿快点,冰箱里冷气都跑光了!”赵老大从收银机的小木桌后面叫骂道。“赵老大,没有酸梅的啊?”荣小强也学赵老大歪着脑袋说。“怎么没有,瞎了你。”赵老大说。老母狗玛丽从桌底下跑到冰柜旁边来,好像要帮忙似的。“找到了,找到了。赵老大,我挡三根啊!”荣小强拿了冰棍,盖上头盖。“没钱还挑哩。”赵老大嘟囔着。“赵老大,再挡三颗泡泡糖啊!”荣小强把冰棍塞进短裤口袋里,探出一只结实的手臂,从冰柜后方的玻璃橱上摘下一个圆筒塑胶罐,扭开红色的盖子,狠抓了一把圣诞老人泡泡糖来塞进领口,一路滑到了肚皮上。老母狗玛丽惊叫起来。“叫春啊!”荣小强一脚踹过去,玛丽机警闪过,迈开两双短腿跑到赵老大旁边,用鼻音幽幽悲鸣起来。“叫魂啊!”赵老大抓起小木桌上的大算盘往玛丽的脑袋瓜上磕了一记,玛丽逃到门口,抬起头来望着泡泡糖罐,看看荣小强,又回头瞄了赵老大好几眼。“谢啦,老大。”荣小强说完就向我们走过来,等到我们三个都走进活动中心里,才听到赵老大放了沙哑的一枪:“王八蛋,吃你老子的。”然后,荣小强带头,我们三个开始大笑起来,荣小强笑得最厉害,像是抽筋似的赖到了地板上。梁羽玲也笑出了泪光,我看见她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脸庞泛起浅浅的一抹潮红,像是颗刚喷上水雾的桃子。我转过头去,学荣小强笑倒在地上,还用手拍打洗石子地板,拍得一手黑垢。梁羽玲的腿和她的脸一般好看。“起来吧,耍宝。”荣小强站起来说。

我猜我的脸已经红了,所以又赖在地板上蹭了几圈才站起来哈着腰搓手掌,我的手好像被抽了神经的牙齿,一点感觉都没有。“手好痛。”我说。“吃冰吧。”荣小强把冰棍分给我和梁羽玲。“你好厉害哦,荣小强。”梁羽玲说话的口气好像一个幼稚园大班的小女生。“厉害的可多了。”荣小强抬起下巴,嘴里含着刚啃下的一大口酸梅冰对梁羽玲说,“好不好吃?”“好好吃。”梁羽玲笑了。“好吃?让我咬一口。”荣小强往梁羽玲手上的冰棍靠过去。“不要。”“那我的让你咬一口?”“不要。”“什么都不要,那你回家去。”“不要。”“三八阿花。”荣小强得意地笑了

梁羽玲抿着嘴,连大眼珠上的睫毛都瞪着荣小强。她没法儿将嘴角上的酒窝给抹掉。

我呵呵地傻笑着,刚从冰棍上撕下来的玻璃纸在我手心里沙沙响着。

后来,荣小强教我们边吃冰,边嚼泡泡糖,他先咬一口冰棍,然后剥开方形泡泡糖外的圣诞老人包装纸塞进嘴里:“我告诉你们,泡泡糖是用脚踏车的车胎做的哟。”“我跟你们说哦,我爸爸说哦,赵老大的冰棍是用水沟里面的水做的哦——”梁羽玲好像在跟她爸爸说话似的,手上的酸梅冰像一支粉桃色的小旗在我们面前游来游去,还有一弯清亮的齿痕刚开始融化着。“真的耶,水沟里面的红线虫都还在上面耶!”荣小强把脸凑近梁羽玲的冰棍瞧了一眼,说完,就把手上剩下的一小截冰全部塞进嘴里,然后慢慢地把一支光秃秃的竹棍子从两排牙齿之间抽出来,“啊,真好吃的虫。”“不要说,不要说啦,讨厌啦,人家不敢吃了啦——”梁羽玲着急地在地板上跺起脚来,发出细碎而柔软的声音,然后赌气似的把冰棍推得远远的,不敢再看一眼。“不敢吃,我吃。”荣小强话还没说完,便把梁羽玲手上的冰棍攫走了,又快又准。“哇,水沟水真凉快!”荣小强把整支冰棍含在嘴里。

梁羽玲的脸红到脖子上了。

我转过头去,不敢看那双生气而美丽的眼睛。一口冰,一颗泡泡糖,我贪心地嚼着。泡泡糖混合了冰碴子在温热的口腔里搅拌着,渐渐变涩、变硬,像脚踏车胎一样。

时间已经不早了吧,我们吃完冰棍,就坐在活动中心的洗石子地板上嚼泡泡糖。荣小强用舌头把泡泡糖绷在嘴里,发出又响又快的啵啵声;梁羽玲并拢双腿,两手圈在膝盖上,粉红色的体育裤被白色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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