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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05:5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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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埃克多·马洛

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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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苦儿流浪记试读:

原著者简介

埃克多·马洛(1830~1907),法国著名作家。他出生于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律师家庭,为继承父亲事业,前往巴黎攻读法律,毕业后进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虽然一切如父亲所愿,但较之于法律,文学创作才真正是马洛的志趣所在,后来他便毅然辞去律师事务所工作,进了法国《民族舆论报》工作,在此期间撰写了大量的文学评论,并于1859年创作完成他的首部小说《情人们》,一举获得成功。从此马洛便真正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

马洛是位多产作家,并以写情节剧小说(即以情节取胜的小说)载入法国近代文学史。他一生写就《爱情的牺牲品》《罗曼·卡尔布利奇遇记》《孤女寻亲记》《苦儿流浪记》等七十余部小说,其中《苦儿流浪记》写成于1878年,是最为家喻户晓的一部,曾被译成英、德、俄、日等多种文字。本书所反映的正是当时法国苦难的现实世界:农民家庭破产;工人们陷入恶劣的劳动环境中;无数儿童流离失所变成童工,并遭遇残酷的剥削……本书能清晰地让我们看到资本主义工业化灾难性的开始,这在法国19世纪文学中无疑具有代表意义,而且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苦儿流浪记》还在世界各地不断地被重印出版,并被不断地搬上银幕。

导读

映照艺术与现实的一面镜子《苦儿流浪记》是19世纪法国多产作家埃克多·马洛的著作。他一生写过七十多部小说,其中,《苦儿流浪记》最为著名,几乎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自问世后,被译成英、德、俄、日等多种文字,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苦儿”名叫雷米,是一个弃儿,被一家农户收养。他生性善良天真,在慈母的呵护下过着贫穷而宁静的生活。雷米命运坎坷,八岁时,凶恶的养父将他卖给了品德高尚但身份神秘的流浪艺人维泰利斯。于是,他一路与动物为伍,靠卖艺杂耍谋生。后来,在维泰利斯遭冤入狱后,雷米邂逅了一位好心的贵妇人和她的儿子,过上了一段奢侈的游艇生活。维泰利斯出狱后,将雷米领走,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于是,他们又开始流浪……最终,雷米在好朋友的援助下找到自己的生母,原来她就是那位贵妇人,故事以大团圆结束。

纵观整部作品,小说主体风格是以“情节剧”的面目出现的。故事推进中,充分体现了情节剧小说的传奇性和戏剧性,同时又超越了普通情节剧小说,以极其真实、细腻的场景、细节描写承继着现实主义文学的优良传统。从这个层面说,《苦儿流浪记》可谓一面反映法国社会真实生活的镜子,一面神奇的镜子。换句话说,它既是一面多棱镜,又是一面哈哈镜。它映照出来的,既是法国社会的本来面目,同时也是斑驳陆离的世间百态的投影。

这种亦真亦幻的笔法,让作品无论是审美价值,还是主题内涵,都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情节剧。这也是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它依然能够被不断重印出版,并多次被搬上银幕的根本原因所在。第一章八岁的变故

我在夏凡侬长大,那是法国中部最贫穷的省份中一个最破败的村庄。这里穷山恶水,几乎没有什么优越资源,再勤恳的农民,也无法在这贫瘠土壤里种出什么好果实来。整个村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块耕地,其他地方长满了石楠树、金雀树,还有一片片的荆棘丛。高出地面的荒丘上虽然偶尔长出一些小树,但它们干枯的小树枝仿佛永远也长不大,歪歪扭扭的,年复一年地任凭风吹雨打。

当然啦,作为我的故乡,这个小村庄还有另外一番美好的景象。山坡脚下就是一条平川,这里长着青翠茂盛的大树,看上去心里总会快活一些,好像看到了希望。河岸边还有小块的牧场,牧场上还有一些栗树和橡树,朝晖夕阴,常常能让人感到温暖。而我的童年呢,正是在这条小河边的一个房子里度过的。

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我八岁那年改变了。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发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我心爱的妈妈竟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对我来说,这一切简直没法相信。但事实上,她真是我的养母。

我养母有个丈夫,他是个泥水匠,长年在巴黎打工,我的记忆中,八岁之前他没回过家,我也从没见过他。只是偶尔,会有个工友给我的养母捎回来一些关于他的口信。“巴伯兰大嫂,您丈夫在外面挺好的,身体好,工作也顺当。还给您捎了些钱,您点点。”巴伯兰妈妈每每听到这几句话,心里就十分高兴。她丈夫长年累月地在外打工,为的就是多赚一点钱,可以拿回来养家糊口,希望有一天不再外出而安度晚年。丈夫身体好好的,又能经常托人带钱回来,这就是巴伯兰妈妈最大的幸福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可怜的巴伯兰妈妈的幸福不久就终止了。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傍晚,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地出现在我家的篱笆门前。当时我正在劈柴,就没有搭理他。他问我,说这里是不是巴伯兰大嫂家。我说是的,他就进了屋子。这个人看上去很邋遢,也很劳累,浑身是泥,污烂不堪。他明显是走了一段漫长的泥泞道路。

巴伯兰妈妈听见我们的声音,急忙走了出来,正好在门槛上和这个陌生人打了个照面。“我从巴黎给您带消息来了。”陌生人见到巴伯兰妈妈就说。还是这句老话,但这一次的口气跟以往的很不一样。“哦,我的主啊!不会是热罗姆出事了吧?”巴伯兰妈妈一下就仿佛听出了什么,合着双手叫了起来,她的声音中满是慌张。“嗯,是的。”陌生男人一点也不会撒谎,“不过,您可别吓坏了。他还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可能残废了,现在还在医院里。我跟他是一个病房的,顺路就把这个消息给您捎回来了。”陌生人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的天,又说,“哦,天快黑了,我还有三里路要赶呢!”

巴伯兰妈妈实在是太想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了,就百般劝说客人留下来,说天黑了路不好走,树林里有饿狼,让客人吃完饭住下,第二天再动身。客人就真的留了下来。他在壁炉旁坐下,一边吃晚饭,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原来,可怜的巴伯兰在工地上干活儿时,脚手架突然倒塌了,他的半个身子就被活生生地压在了下面。但有人说,这次事故是巴伯兰自己的过失,他不应该站在那个地方,于是,包工头就由此拒绝向巴伯兰支付任何抚恤金。

这位客人在壁炉边,把他的裤腿烘烤得硬邦邦的。他看起来内心很难过,反复慨叹着说:“可怜的巴伯兰,真是太倒霉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真倒霉。你看,脑子机灵一点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想办法弄到一笔赔款。可是您丈夫,却一分钱都得不到!”这位客人接着说:“我建议跟包工头打官司。”“打官司?那可是要花一大笔钱的啊!”巴伯兰妈妈几乎叫起来。“但官司要是打赢了呢……”

巴伯兰妈妈多么想去一趟巴黎啊。可是巴黎又那么远,还要花那么多钱,又谈何容易呢?并且,她要是想动身,还得经过教堂神父的同意。于是第二天,巴伯兰妈妈就急着去教堂找这位神父了。结果呢?这位神父给巴伯兰所在医院的讲道神父写了一封信,几天后,回信了,说巴伯兰妈妈就不必去巴黎了,但是得给她丈夫寄一笔钱过去打官司。

自此后,就常常会有巴伯兰的来信,但都是催着要钱的,而且一封比一封急迫,还说如果家里没有钱,就把奶牛卖掉!“卖奶牛”在外人看来也许没有什么。在科学家眼中,奶牛仅仅是一种反刍动物;在来乡下散步的人看来,奶牛、青草、露水,都只是过眼的风景;对城里的孩子来讲,奶牛就是提供奶制品的源头。可是对这里的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奶牛更珍贵的东西呢?

一个农民家庭,即使遇上颗粒无收的年头,只要家里还有一头奶牛,他们就有了活命的稻草。牧草是大家的,奶牛吃进去的是不需要花钱花成本的牧草,挤出来的,是香喷喷的奶。全家人到了晚上,只要能就着热乎乎的奶油吃晚饭,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卖奶牛?怎么能卖奶牛呢?

我们家的那头奶牛,它叫露赛特。在那个贫穷的地方,多亏了那头奶牛,让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这头奶牛十分聪明,而且还富有灵性,我们常常抚摸它,跟它说话。它呢,仿佛也懂得我们的语言,常常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温顺地看着我们。唉,我们真的不知道有多喜欢它,它肯定也非常喜欢我们。

可是如今,我们为了满足巴伯兰的要求,居然要将它卖掉!这一天还是来了。一个牛贩子出现在我家的牛棚里,对可怜的露赛特东瞧瞧,西摸摸,不停地说他其实并不中意这头牛,说穷人家养的牛简直无法倒卖,还说它没有什么奶,用这种奶做的黄油质量又低。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买了露赛特。好像是出于好心,想帮巴伯兰妈妈一把似的。

但是,现在轮到露赛特不满意它的新主人了,它哞哞地惨叫着,不愿意走出它的窝。这时,牛贩子居然拿出鞭子,想让我绕到露赛特后面去驱赶它。巴伯兰妈妈马上阻止了他,她只好亲自走到露赛特身边,牵着它,轻轻地对它耳语道:“走,乖乖。走吧!”露赛特就不再反抗了。它被拴在牛贩子的马车后面,跟着马一起奔跑着离开了。

可怜的露赛特,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我们送走它后,回到了屋子里。可是过了很久,我们仿佛仍然可以听见它低沉的叫声。

自从露赛特走后,我们的伙食中,就不再有牛奶跟黄油了。早餐,就只有干巴巴的一片面包;晚餐,就只好吃土豆蘸咸盐了。最难过的日子,还是即将到来的狂欢节。以前,狂欢节一到,巴伯兰妈妈就总是要给我做好吃的,又是油煎鸡蛋薄饼,又是炸糕,直到我吃饱,而她也眉开眼笑。露赛特在时,我们用它的奶掺进面糊里,用黄油起锅。如今,它不在了。黄油和牛奶都没有了,狂欢节也没有了。可是,这次狂欢节到来的时候,我却收到了一份不小的惊喜。

巴伯兰妈妈平时很不喜欢向别人借东西,这次,她却意外地向邻居家借来了牛奶和黄油,把往日狂欢节所需的“必备品”凑齐了。中午我回家时,发现她正在往陶瓷面盆里倒面粉。我惊喜地朝她跑过去。“哦,我的小雷米,这可是精白面粉呢。你闻闻,好香啊!”巴伯兰妈妈乐呵呵地说。可是我并没有回答,内心的疑问一点点升起来,我真的很想知道,现在还能用这些面粉做什么呢?可是我没有勇气。因为今天是狂欢节,我不想把我的疑问说出来,免得让我亲爱的妈妈伤心。但她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故意瞧着我,问道:“想想,面粉可以用来做什么呢?”“嗯……可以做面包。”“还有呢?”“疙瘩汤。”“还有呢?”她进一步追问。“啊?……不知道了。”“呵呵,什么不知道。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其实你知道今天是狂欢节,应该吃薄饼和炸糕的,但是家里没有牛奶和黄油了。所以,你故意不说,对不对?”“哦,巴伯兰妈妈!”“其实,我早就看穿你这点小心思了。狂欢节,妈妈不会让你愁眉苦脸的。看看木箱里有什么吧。”她猛地一下掀开了木箱的盖子,牛奶、黄油、鸡蛋,还有三个苹果!

于是,我们又像往日一样,忙活起来了。我帮巴伯兰妈妈递过鸡蛋,然后在她的吩咐下削起了苹果,并且把苹果切成薄片。巴伯兰妈妈则忙着打鸡蛋,调面粉,并不时往里面一勺一勺地浇牛奶。

面团和好了,巴伯兰妈妈把面盆搁在热灰上。我们就这样,期待着天黑后金黄的薄饼和炸糕。这些太令人向往了,尤其是这个特殊的狂欢节,以至于我都觉得白天过得太慢了。我不止一次地掀开盖在面盆上的布。巴伯兰妈妈连忙跑过来说:“你把热气放跑了,当心面发不了。”

面团照样发得很好。我看着它一点一点鼓起来,直到鼓得很涨,甚至出现了一个个快要裂开的小泡。啊,这香香浓浓的鸡蛋和牛奶味儿,怎能不让我垂涎欲滴?“去劈点柴,”巴伯兰妈妈吩咐我,“要烧明火,不能有烟。”我照着她说的去做了,蜡烛也终于点燃起来了。巴伯兰妈妈又继续说:“往炉子里加木柴!”当然,这根本就不用她说。我早就等不及了。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烈火那抖动的火光,将整个厨房映照得非常明亮。我看着巴伯兰妈妈从墙壁上取下煎锅放在火上。

黄油准备好了,仅仅小核桃仁那么大一丁点的一块黄油,顺着刀尖,滑到了平底锅里。在它熔化后,竟然散发出了如此美妙的香味。除了“美妙”,我真的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它。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了,这种香味让我充满了食欲。

黄油在锅里噼噼啪啪响着,发出爆裂的声音。这在我听来,这仿佛成了一种引人入胜的音乐。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就这样,在香味和声响中陶醉了。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会是谁呢?这个时候来打扰我们的恐怕是来借火的邻居吧?但我没有多想,因为这时,巴伯兰妈妈正好用勺子从面盆里舀出了一勺乳白色的面糊,倒在平底锅里,摊出一张白面饼。这个时刻可不能分心。

这时,我听到了木棍撞击门槛的声音,门突然开了。巴伯兰妈妈只是随意问了声“谁啊”,依然忙活着手里的事儿,并没有转过身去看个究竟。可是我看见一个男人自己闯了进来。在火光中,我看见这个男人穿着白色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站在我们面前。“哦,正在过节啊,别不好意思!”男人粗声粗气地说。听到声音,巴伯兰妈妈赶紧把锅放到了地上,立刻转过身惊叫了起来:“啊!我的主!热罗姆!”说完,她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了那个男人面前,“这是你爸爸。”第二章特殊的狂欢节之夜

我正想走过去亲他的时候,却被他用棍子挡住了。他举着木棍朝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脑袋里一头雾水,真搞不清是我做了什么坏事呢,还是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但我没有时间细细地去想这些。

男人说:“我看你们是在过狂欢节吧?正好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呢。做了什么晚饭啊?”“煎了些薄饼。”巴伯兰妈妈赶紧说。不料那男人却露出一脸的不快:“这个我当然知道了。但我整整步行了十里路,总不能只让我吃些薄饼吧?”巴伯兰妈妈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再说,我们真是没有想到你今天会回来啊。”“怎么会没有东西?晚饭会没有什么吃的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有黄油。”他接着满屋子打量:“有洋葱!”

原来天花板挂钩上,悬着几串大蒜头和洋葱头。他用木棍打落了一串洋葱头,吩咐巴伯兰妈妈把洋葱炒一炒,就着黄油、薄饼一起吃。巴伯兰妈妈没有反驳,把薄饼从锅里拿出来,照着她丈夫的话去做了。而巴伯兰却一屁股坐在壁炉边的长凳上,脸色冷峻,整颗脑袋由于受过伤,僵硬地耷拉在右肩上。这种神态,让我望而却步,我呆呆地守在原地,背靠着饭桌望着他,心里忐忑不安。

巴伯兰妈妈重新把锅放在火上,并再次用刀尖取了一小块黄油放进锅里。没想到这个男人又大声喊起来:“这么一小块黄油就想给我们做汤吗?”巴伯兰妈妈默不作声,索性将她要来的黄油都倒在了锅里。

哦,我们仅存的黄油,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薄饼也别想吃了。但最让我关心的还不是这些。在这种场景中,我害怕了。我对面坐着的这个人,这么粗暴冷酷,他将来就要生活在我们家了,他竟然是我的父亲!我本以为,父亲,可能就是跟巴伯兰妈妈一样和蔼可亲,只是声音更粗些。这个突然降临的陌生人让我害怕了。不,不仅仅是害怕,简直可以说是惶恐。“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快去把餐盘摆在桌子上啊!”男人吩咐道。

我赶紧去做了。热腾腾的汤做好了,放在桌上,每人碗里都舀了一些。巴伯兰从壁炉边的长凳上走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很少看我,只是偶尔瞟我一眼。我更是不敢看他,只敢偷偷地抬起眼皮瞧他一下,一遇上他的眼神,就赶紧垂下眼睑。

这个晚上,我根本吃不下饭,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巴伯兰突然用他的勺子指着我面前的盘子说:“他平时就吃这点?”“哦,不是的。他平时胃口挺好的。”巴伯兰妈妈赶紧解释道。“活该!一口不吃才好呢!”屋子里一阵沉默。巴伯兰妈妈赶紧跑过去侍候她丈夫吃饭。但这个男人并不罢休。“那你是不饿吗?”“不饿。”我小声回答说。“行,那你快去睡觉!别让我发火了!”

巴伯兰妈妈赶紧给我使了个眼色,其实这根本不用。我不会顶嘴的,马上默默地走到我的小床上睡觉去了。说是我的小床,其实只是屋角一只衣柜一样的东西,四周用一圈红布遮着。巴伯兰妈妈的床,就在我的对面。而我们俩的床,都在厨房里。对面是壁炉、桌子、面包箱、碗柜算是厨房,我们这边,就算是卧室吧。

我脱衣服躺下了。可是在我的小床上,我怎么也无法入睡。这天发生的事情,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恐慌、惊愕、木棍、陌生男人、粗暴的命令、冷酷的面容、父亲……啊,这些东西杂乱地呈现在我的脑海中,它们犹如顽皮的精灵,在墙边的空气中跳跃。我面对着墙壁,怎么也赶不走这些脑海中蹦出来的讨厌的东西。我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一个人在向我走过来。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我就知道一定是巴伯兰。于是,我就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睡着了吗?”他问。我不吭声,我怕他发火。

巴伯兰妈妈这时说道:“他睡着了。这孩子向来就是一上床都能入睡的。”接着,我听巴伯兰妈妈问起了打官司的事情:“官司打得怎么样?”“输了。法官们判我不该待在脚手架下面,所以包工头分文也不给!”回答充满了怨气和愤恨,说完他还在桌上狠狠地砸了一拳。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脏话后,我听见他突然把话题转到我身上:“人残废了,官司输了,钱白扔了,奶牛也卖了——行,算我倒霉。我们就是穷光蛋!这也倒罢了。你还给我添了个累赘回来。你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去做?”“我不忍心。”“不忍心?你把他送到孤儿院去啊?”“他可是吃了我的奶长大的,我怎么能抛弃他呢?”“他又不是你的孩子。”“哎,我原来也是想照你的意思去做的,但那时候他偏偏病了。”“病了?”“是呀,病了。那时候把他送到孤儿院,就等于让他去送死啊!”“那病好了之后呢?”“关键是他的病并没有马上好呀!这孩子挺可怜的,总是病了又病,咳个不停,咳得我的心都要碎了。唉,想想我们可怜的小宝贝尼古拉,就是这样死的啊。我要把他送到城里去,他肯定会死的啊。”“后来呢?”“后来,他总算是好了。日子那么难过,最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我想我还可以再拖拖的。”“现在他几岁了?”“八岁。”“八岁了?那就让他去他本来就应该去的地方,他不会不高兴的。”“哦,热罗姆,你不能这样做!”这时,我听见巴伯兰妈妈带着哭腔的央求声。“我不能这样做?谁有权阻拦我?你以为我们能够养活他一辈子吗?”对方立马提出了尖锐的质疑,空气中顿时一片沉寂。

我偷偷地听着,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听见巴伯兰妈妈叹息道:“唉,热罗姆,我觉得你变了。原来的你不会这么说的。”“也许吧。但问题是,你靠什么来养活他?现在我们还剩什么?是啊!巴黎改变了我,让我残废了,让我倾家荡产了。我们靠什么来养活他?我们连自己都要饿死了!更何况他不是我们的孩子!”巴伯兰也显得很激动。“他是我的孩子。”“不!他这么弱,这么单薄,手脚一点都不壮实。根本就不是农家的孩子,吃晚饭时我一直注意着他。”“但他是本地长得最漂亮的孩子。”“漂亮?漂亮顶个屁用!漂亮能当饭吃?我要的是壮实!能干庄稼活儿。他压根儿不行,他就是一个单薄的城里人,根本没有用!”“可是,他真的是个好孩子。不是我说,这孩子脑子灵得像一只猫一样。心肠又好,将来肯定会帮上我们的。”“将来?眼下还不是得我们养着他吗?反正我是干不动了。”“但要是他父母来了,你可怎么向人家交代啊?”“交代?我倒希望给人一个交代。八年了也不来。要他真有父母,早该来了不是?唉,一想起这事儿,就觉得我愚蠢透顶了。什么漂亮的网眼花边的襁褓,还以为捡了他,养了他,将来还能靠着他呢。这下倒好,八年了也没个音信。我想,他父母八成见天主去了!”“但万一人家还活着呢?要真有一天来向我们要人了怎么办?唉,我总觉得他们会找过来的。”“娘们儿就是娘们儿!死脑筋!”“你就说吧。他们真要找过来,你怎么办?”“废话!这还不好办啊?打发他们去孤儿院呗!少啰唆了。明天我带他见村长去。我现在就去给弗朗索瓦打个招呼,一个钟头后回来。”

我听到门吱嘎一响,又合上的声音。巴伯兰走了。

我马上坐了起来,在床上叫巴伯兰妈妈。“妈妈,您是要让我去孤儿院吗?”“哦不!不会的,我的小雷米。”巴伯兰妈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温和地吻着我。我的眼泪终于被控制住了,没有流下来。“你没有睡着吗?”她轻轻地问我。“嗯。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分辩道。

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亲切地吻我。

这一吻使我恢复了勇气,我的眼泪不再流下来了。“没事的。我不怪你。那热罗姆的话,你都听见了?”“听见了。你不是我的妈妈,他不是我的爸爸。”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奇怪的,以至于我的声调也变得很奇怪。我当然很不情愿知道,相处了这么多年的巴伯兰妈妈竟然只是我的养母,但得知巴伯兰不是我爸爸的时候,我却是非常高兴的。

就在这时,也许巴伯兰妈妈觉得该是告诉我真相的时候了。于是,她娓娓地向我道出了我如何被收养的故事。

听说,我有可能是富人家的孩子,是被人偷出来之后扔掉的。

巴伯兰妈妈耐心地讲述道:“那是二月的一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热罗姆正好要去上班。他走在一条名叫勃勒得依的大街上,那是一条宽阔的、两旁种着大树的林荫大道。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音像是从花园的墙门洞里传出来的。热罗姆走了过去,果然发现了一个孩子。他正想叫人一起看看的时候,发现一个男人从树背后钻出来溜走了。他很有可能是躲在那里的。后来,又来了几个工人,他们就一起决定,把这个孩子送到警察局。“这个孩子拼命地哭,原来是饿坏了。于是,他们就去找了一个女邻居给他喂奶,他就使劲吃起来。唉,这可怜的孩子,倒是长得很漂亮,才五六个月,脸蛋红红的,胖乎乎的,真是漂亮啊!从他的襁褓和内衣可以看出,他的父母很有钱。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个孤儿了。于是,警察局局长把情况都记录下来后,问有没有人收养他。“刚巧当时,我奶着一个跟你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同时奶两个孩子,对我来讲不是什么问题,就这样,我就成了你妈妈了。”“哦,妈妈!”“后来,三个月后,我自己的孩子死了。我就把你看做了我的亲生儿子。唉,可是热罗姆并不这么看。我们一直等着你的父母会来找你,但三年过去了,并没有任何消息。于是,热罗姆就提出要把你送到孤儿院去。当然了,我也没有同意。这些你其实都听见了。”

一听到要让我去孤儿院,我就害怕起来,抓住她的衣襟央求道:“哦,我不想去孤儿院。求求你,巴伯兰妈妈,别让我去孤儿院。”“行,行。不会的,其实热罗姆并不是坏人。只是现在家里情况变成这样,他内心很恼火,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干的。以后,我们干活,你也跟着干,这样就好了。”

我赶紧说:“行!只要不去孤儿院,怎么都行。”“嗯,但你必须得在热罗姆回来前赶紧睡着,可不能让他看见你睁着两只大眼睛了。”

巴伯兰妈妈放下我,亲了亲我,并帮我翻了个身,让我脸朝墙睡。

但我依然睡不着。我一直在想,如果巴伯兰妈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那我自己的母亲又该是怎样的呢?她会更好、更温柔吗?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了。也许,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巴伯兰妈妈更好的母亲了。但我坚信,如果我有一个自己的父亲,他肯定要比巴伯兰好得多,他竟然要把我打发到孤儿院去。

说起孤儿院,我就想起了村里的两个小孩。人们都把他们叫做“孤儿院的孩子”。他们的脖子上,各自挂着一块铅牌,编有号码,而且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其他孩子总是欺负他们,追着他们跑,感觉他们就像野狗一样,没有任何人来保护。

我可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但是巴伯兰妈妈能拦得住她丈夫吗?这个疑问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让我一想起来,就难过得要命,吓得浑身战栗,牙齿咯咯作响。

不过还好,我总算在巴伯兰回来之前睡着了。不然还真不知道后果又将是怎样。第三章咖啡店遇上怪老头儿

然而,这一晚我又怎能安然入眠呢?那种恐惧的情愫,如同一床冰冷的被子,整个晚上都紧紧地包裹着我,它将我催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醒我:我是否已经在熟睡时被人从这张熟悉的小床上赶走了。

第二天的上午,巴伯兰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他的沉默,仿佛在暗示我:巴伯兰妈妈已经说服他了,我不用被遣送到孤儿院去了。但我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刚一敲过,他就要我带上鸭舌帽,跟着他出门了。

我的内心惴惴不安,仿佛预感到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即将到来。于是,我向巴伯兰妈妈投去惊恐的眼神,希望她能给我一个安慰和指示。她悄悄地向我示意了一下,好像是让我不要怕,照着做就行了。

我就只好听她的话,跟着巴伯兰出了门。

从我们家到村子,有一段很长的路,足足要走上一个小时。我跟巴伯兰一前一后,一声不吭地走着。他在前头,一瘸一拐的,除非是扭过头来看看我有没有跟在后面,不然他的脑袋几乎都不动一下。

我真觉得,跟着巴伯兰,在向一个深渊走去。但最可怕的,是我并不知道这个深渊是什么。巴伯兰妈妈的暗示并不能让我放心,在这种情况下,我一心想着怎么才能逃跑。我觉得,只要我慢慢地跟在后面,当我离巴伯兰足够远的时候,我就马上跳进沟里逃走。

但这仅仅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巴伯兰催了我几次后,见我还是故意拖拖拉拉落在后面,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像拖着一条脾气暴躁的小狗一样,拖着我快步朝前走去。在通向村子的路上,行人几乎都要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我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

就这样,我们进了村子。当我们经过一家咖啡馆门口时,巴伯兰突然被一个人叫住了。巴伯兰就揪着我的耳朵,走了进去。我并不讨厌咖啡馆,甚至还早就期盼能进来一次呢。

我曾想,为什么从这里出来的人,一个个脸上通红,两腿哆嗦呢?为什么每次经过这里,里面就总能爆发出一阵阵喧哗和歌声,声音大得几乎把窗户都要震坏了。那飘来飘去的红色帷幔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呢?人们都在这里做什么?这地方究竟有些什么名堂?……

这些问题已经翻来覆去地困扰我很久了。我很想弄清楚它们,也许今天就是一个好机会。于是,趁巴伯兰和刚刚招呼他进咖啡馆的老板聊天的当儿,我一个人走到壁炉边,东瞅瞅、西瞧瞧,观察了起来。这时,我看见对面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白胡子老头。这个老头很神奇,他干枯的头发,犹如灯草,披在肩上;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高毡帽,还插着红红绿绿的羽毛;上身穿的是一件无袖紧身的翻毛羊皮袄,肩窝开口处,露出两条套着天鹅绒衣袖的胳膊;没膝的羊毛大护腿上,还扎着几条红绸带,交叉地缠绕在小腿上,绑得很紧。

这个衣着怪异的老头,靠在椅背上,右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跷起的腿上,显得非常安详,活像一尊木雕圣像。在他的椅子下面,还有黑、白、灰三只相貌各异的小狗,一动不动地靠在一起取暖。长毛的小黑、戴着一顶旧警察帽的卷毛的小白、露出狡猾而调皮神色的小灰,都非常可爱。

我正看得入神呢,听见巴伯兰和咖啡馆老板正压低嗓门在讨论我。大体意思,好像是巴伯兰向对方说明了他此次入村的来意,就是带着我去见一下村长,看能不能向孤儿院申请一份抚养我的津贴。如果他得到了这份津贴,那么,我就不用担心被送到孤儿院去了。

就在这时候,刚刚那个一动不动的老人,突然伸出右手指着我发话了:“你说的累赘就是他吧?”我听出,他的腔调还带着外国口音。“嗯,是啊。”巴伯兰回答说。“你以为孤儿院会给你付这个抚养费吗?”老人不紧不慢地问道。“那……难道这不是合情合理的吗?他是我收养的,不应该有人给我一笔抚养费吗?”巴伯兰感到有些突然。“嗯。问题在于,所有合乎情理的事情,难道就一定会实现吗?”“当然不会。”巴伯兰瞪大眼睛看着老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啊。我认为你就不要想得到这笔抚养费了。”“不给抚养费,那他就直接去孤儿院嘛。谁还能强制让我抚养他不成?法律也没有这么规定啊。”巴伯兰几乎叫起来。“可原先你既然已经收容了他,你就应该抚养他。”“哈,得了吧,”巴伯兰说得很豪迈,“要真想把他扔到大街上还不容易啊?只要我愿意,摆脱个累赘算什么啊。”“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老人沉思了片刻,神秘地说,“兴许,您还可以借此弄几个钱。”一听到有钱,巴伯兰的眼睛马上发光了,他赶紧热情地说:“什么办法啊?您不妨说说,我请您喝酒。”“嗯,那就先来一瓶酒吧,一言为定啊!”“不变卦?”巴伯兰唯恐失去了这个神秘的主意。“不变卦。”老人坚定地说。

这时,老人站了起来。我突然发现,他的羊皮袄里面有个东西在动弹,好像他左边的腋窝下,也藏着一只小狗似的。

他一屁股坐在了巴伯兰对面,跟巴伯兰聊了起来。原来,老人已经看透了巴伯兰的意图。他缺钱,他不想再把我留在他的身边,但他又想靠我弄一些钱。当然,巴伯兰怎么想的,老人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一点:既然巴伯兰不要我了,他就可以将我从巴伯兰手里买走了。可是,当老人向巴伯兰提出要抚养我时,巴伯兰马上又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势头。“这样的孩子给您?多漂亮的孩子啊!您瞧瞧。”

不过这一句话,他好像没有说到点子上。因为老人觉得,对他来讲,也许一个侏儒、一个双头怪物,都能给他带去更多的经济利益。当然啦,巴伯兰并不罢休,突然一改常态,夸奖起我壮实来。他居然说我干活行,又结实又健康,简直跟一个男子汉一样。当然,这种睁着眼睛说的瞎话,有什么用呢?“不信?不信您亲手摸摸,看他经不经得住苦力活儿。”老头儿果然向我伸过来他瘦骨嶙峋的手。他在我腿上拍了一拍,撅着嘴摇了摇头。

这种场面,直让我想起了露赛特被卖的情景。当时,牛贩子不也是在我家牛圈里看了又看,在露赛特身上摸了半天吗?虽然他说了很多悲观叹息的话,但最终还是把奶牛牵走了。

啊,多么的可怕!我难道也要像露赛特一样被卖了吗?哦,巴伯兰妈妈!我在心里不断呼喊着巴伯兰妈妈,希望她可以来救我。但是,她离这儿好远啊。这里,只有一心想把我卖掉的巴伯兰。我多么的无助!

我看着老人和巴伯兰一直在那儿绕嘴,讨价还价说个不停,我站在两人中间,被推过来,拉过去。但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难道我要说,别买我,其实我很瘦弱吗?如果这样说,能改变什么呢?既然这样,我就只好默不作声了。

最后,老头终于开了金口:“不论怎样,这个孩子我是要了。但有一点我得明确,我并不是向您买他。我只是租用一下,每年二十法郎。”“二十法郎?”巴伯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你还觉得少吗?老兄,这个价位已经不低了。再说了,我还可以先付款。您在得到四块漂亮的面值一百苏大洋后,就马上可以把这个累赘甩掉了。难道这不正合你意吗?”“我如果留着他,起码每个月都能从孤儿院得到十个法郎以上的钱。”巴伯兰争辩道。“这个行情,我又不是不知道。但不管您每个月得几个法郎,七个也好,八个也罢,你总归还得养着他吧。”“他将来能干活啊。”“呵呵,”老人几乎带着冷冷地笑说,“干活?他要是能干活,您还舍得把他打发走?人们从孤儿院里领养孩子为了啥?难道就是为了那点儿抚养费吗?谁还不是为了叫他们干活儿啊。那就是两顿饭管饱,只干活不拿钱的免费劳动力。要他真能替您干活,您肯定不会把他送去孤儿院了。”“不管怎么说,我每月都可领取十个法郎。”巴伯兰还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一点。“但是您得想想,要是孤儿院不把孩子给您而给了别人,那您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但是您跟我做交易,那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只要您把手伸过来就行了。”老头老道地分析着事态的利弊之端,然后往口袋里摸了一摸,掏出一个钱包,并从中取出四枚银币,哐啷啷往桌上一扔。

这时,巴伯兰终于憋不住了,抛出了他的杀手锏。“您想想,”他嚷了起来,“这孩子总有一天要找到父母的。”“那有什么关系?”“你想想啊,要是有一天他父母真的找过来了,那抚养他长大的人肯定会有重赏。要是当初不抱什么希望的话,我才不多管闲事呢!”“要是当初不抱什么希望的话,我才不多管闲事呢!”听到这一句话,我的心抖了一下。啊,多么功利刁钻的一个人啊!听到这样的话,我对他更是感到厌恶至极。巴伯兰和老头的讨价还价仍在继续,这时,讨价还价的筹码,已经不仅仅是我了,还有我的父母,如果我的父母来找我,将会先找到谁。

巴伯兰为此开了一年四十法郎的要价,老头却没有那么爽快,认为我帮不了他多少忙,他只能一年给巴伯兰三十法郎,但要是他先遇上我的父母,获得的报酬他可以跟巴伯兰平分。讨价还价终于告了一个段落。但谈话还在继续,他们继而又谈起了我。

在巴伯兰的思维中,好像一个人唯一的用途,就是长得壮实可以干苦力活。于是,他又充满了好奇地问道:“您想让这孩子给您干些什么呢?其实我还是坚持刚刚我说的,要干活儿,他有着结实的腿、结实的胳膊,怎么着都没有问题。但他适合干些什么呢?”

老头带着讥笑的神情看了看巴伯兰,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里的酒喝完了。“我老了,遇上个坏天气,就总是闷闷不乐的。有他在,算是能解个闷吧。”“嗨,这个肯定没有问题。”“那可不见得。他要留在我这儿,还得跳舞、翻筋斗。说白了,就是在维泰利斯先生的杂耍班里充当一个角色。”“啊?那这个杂耍班在哪儿呢?”“呵呵,”老头神秘地笑了笑说,“这个维泰利斯先生嘛,可能您已经猜到了,就是我本人。关于这个戏班吗,一会儿你可以见识见识……”

说着,他掀开羊皮袄,从左胳膊下贴近胸脯的地方,取出了一只奇怪的小动物。呵,原来一直在羊皮袄下挣扎的小东西就是它啊!我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是什么,反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它穿着一件挂着金丝饰带的红罩衫,胳膊和腿裸露着,没有爪子,皮肤竟然是黑色的。它的头也是黑色的,就跟我攥紧的拳头一般大小。又宽又短的脸,黄色的嘴唇,上翘的鼻子上长着两个遥遥相对的鼻孔,仿佛是刚吵完架背靠背坐着呢。最今人注目的还是它那对紧挨着的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像镜子一般闪闪发光。

我正在惊愕不已时,突然听到巴伯兰大叫了一声:“啊哈,一只小丑猴!”哦,原来是只猴子啊!虽然我从来没见过猴子,但还是听说过它的。我还一直以为它是一个丑陋的黑孩子呢。“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戏班的名角儿——心里美先生。”维泰利斯说道,“心里美,给各位行个礼吧!”心里美就把一条腿放在嘴上,给大家献了一个飞吻。

这时,维泰利斯又用手指着卷毛狗小白说,“现在,有请我们的卡比先生,向在座的各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们。”

听到命名的小白一骨碌爬了起来,两条后腿竖立着,两条前腿在胸前交叉,向它的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头上那顶旧警察帽差点儿贴到了地面。自我介绍完毕后,它就赶紧跑过去招呼它的同伴们。原先正目不转睛看着卡比的小黑和小灰,这时,也立马用后腿站立起来,并各自伸出一条前腿,作握手状,庄重地向前迈出六步,又往后退了三步,向观众行礼。看起来,简直就是两位风度翩翩的社交界名流。

三条小狗自我介绍完毕后,维泰利斯又补充说明道:“卡比,是意大利语卡比达诺的简称,它是这里的领头。因为它是最聪明的,所以担负了传达我命令的职责。我们的泽比诺先生,”他指着小黑说,“哈,它可以说是一位风流才子,而且这绝对名副其实。最后要向大家介绍的,是我们迷人的道勒斯小姐,她简直是一位体态端庄的小美人儿。这么多年来,我就是和这几位尊贵的女士先生一起走遍全世界的。不管运气好快,怎么说我们总有个活计。卡比!”小白听到声音立即把它的前腿交叉了起来。“卡比,过来。哦,我的朋友,请您客气点,我的这几位朋友都是很有教养的,我们应该礼貌地对待它们——劳驾。现在,请您告诉这个小男孩几点钟了。瞧他的眼睛,正瞪得像鸡蛋一样大看着你呢。”

卡比乖乖地走到了主人跟前,翻开羊皮袄,从某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银表。这是一块大怀表,它看了看表盘,先是非常清晰有力地叫了两声,接着又细声细气地叫了三下。而这时,时间正好是两点三刻!这让我惊叹不已。“好!谢谢您,卡比先生。现在,请您邀请道勒斯小姐跳绳。”

维泰利斯话音一落,卡比就又按照他的吩咐,从主人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条绳子。它招呼漂亮的小灰过来,站在它对面。卡比把绳子的一端扔给了泽比诺,它俩就一本正经地甩起绳圈来了。道勒斯看到一下一下甩动的绳圈,纵身跳了进去,轻快地跳了起来,还不时用它那漂亮的蓝眼睛看一看主人。哈,真是聪明绝顶了。

但维泰利斯先生的目的不在于此,原来,前面的表演仅仅是一个铺垫。这时,他说道:“大家瞧!我的徒弟们一个比一个聪明。当然了,如果有一个傻瓜,那么它们的聪明就将得到更加充分的显现。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这个男孩加入戏班的原因。”“啊?要他去演傻瓜?”巴伯兰不解地问道。“演傻瓜,不机灵还不行呢!”维泰利斯接着说,“不过,我相信这孩子有这个潜质。一会儿我们就可以知道他到底聪明不聪明。如果他真是聪明,他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跟着维泰利斯,他绝对不吃亏。他不仅能到处游历,走遍整个法兰西,还有国外的十几个国家,他还将获得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想想,谁愿意跟在牛屁股后面,起早贪黑在田里奔忙呢?不过,我可不喜欢又哭又闹的孩子。如果他是愚蠢的孩子,就让他去孤儿院过那种吃不饱,还要干重活的日子吧!”

听完这些话,我心里复杂极了。难道从此以后,我就要跟着维泰利斯先生远走他乡吗?维泰利斯先生有一群可爱的徒弟,跟着他们一起周游肯定也非常有趣。但是,我就要离开巴伯兰妈妈了。但我多么想留在她身边啊。那么,难道我要拒绝他吗?那又有什么用。狠心的巴伯兰还不是会把我遣送到孤儿院去。哎……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特别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行了,”维泰利斯先生用手指弹了弹我的脸,“既然他没有哭闹,说明还算开窍。那么明天……”

我不等他说完,赶紧喊了起来:“先生,求求您,就让我留在巴伯兰妈妈身边吧!”

我还没说完呢,卡比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我的话。我们看见卡比一跃扑向了桌子,心里美则正坐在桌子上。原来,心里美正想趁着大伙儿扭头看我的时候,把主人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呢。不过这一点小聪明可逃不过卡比的眼睛,它早就看出来了,为了保住主人的酒,就发生了刚刚的一幕。“心里美先生!”维泰利斯严厉地喝住了它,“你这个淘气鬼,站到墙角面壁思过去。泽比诺,您负责看管它,要是乱动,就狠狠地揍它一耳光。啊,卡比先生,真是多谢你了。来,将您的手伸过来,让我握一握吧。”

猴子呜呜地叫了几声,到墙角边面壁去了。卡比获得了奖赏,当然十分高兴。维泰利斯先生则接着他刚刚的话题,对巴伯兰说:“嗯。那么接着刚才的话题,我给您三十法郎。”“四十法郎,先生。”巴伯兰纠正道。

哎,好不容易中断的讨价还价又开始了。我真不知道他们又将怎么持续这场口水战了,结果维泰利斯给巴伯兰使了个眼色,把我支到院子里去了。

我就这样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屋子在进行着一场关于我的密谋,这场密谋进行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都背着我说了些什么。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这场密谋将怎样决定我的命运。一切都是未知的。寒冷的空气、冰冷的石头、未知的审判……我究竟何去何从?这一切都让我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巴伯兰终于出来了。他的心情非常差,既没有把我交给维泰利斯,也没告诉我任何消息。只是喝令我跟他一起回家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就可以继续待在巴伯兰妈妈身边了,很想问问他,但又不敢。

就这样,我们一路上默默地走着。直到离家还有十分钟路程的时候,巴伯兰突然停住了脚步,扭过头来狠狠地揪住我的耳朵说:“我警告你,今天的事你要是敢抖出一个字来,我就要了你的小命!”第四章消失在尽头的童年

我们一回家,巴伯兰妈妈就赶紧问我们:“村长怎么说?”“没有见到他。”巴伯兰冷冷地说。“怎么?你们没有碰到他?”巴伯兰妈妈觉得有些奇怪。“嗯。在圣母院咖啡馆里见了几个朋友,聊一聊就太晚了。明天吧,我们再去一趟。”巴伯兰这样说的时候,我猜,可能他跟老头子的那笔交易没有谈成吧。一路上围绕在我脑中的疑团,一下子解开了。肯定是他俩在成交价上没有达成共识,怪不得明天又要带我去见村长呢。

哎,但是我还是有点摸不准巴伯兰将要对我怎么样。白天遇到的一切,还是让我困惑不解。我多么想找个单独的时间跟巴伯兰妈妈待在一起,然后把我的顾虑告诉她啊。可是,巴伯兰一直待在家中,我的计划当然只能破产了。

我本想第二天起床再说的。可是等我起床的时候,巴伯兰妈妈却不见踪影了。我心里忐忑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她,但她根本就不在屋中。“你在干什么?”巴伯兰突然问我。“找妈妈。”我怯生生地回答说。“别找了。她去村里了,午后才能回来。”他冷冷地说,语气中仿佛还饱含着一丝得意。啊,她去村里了。她去村里干什么呢?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而不让我们陪着她去呢?我们不是也要去见村长的吗?一系列的疑团,又重新升上来。这不禁更让我惊慌了。

巴伯兰妈妈不在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只可怜的羔羊,而巴伯兰则是一只凶恶的狼。他将怎么处置我,我一点都不知道。也许,一场不利于我的事情将要发生。

为了避开巴伯兰冷酷的目光,我只好逃到了园子里。这是一个菜园,种着土豆、蚕豆、白菜、胡萝卜、白萝卜。这些,是除了小麦之外我们全部的食物了。这个园子并不大,但亲爱的巴伯兰妈妈,还是给我留出了一个小角落。于是,我从各处搜集了一些花花草草,将他们栽培在我自己的小花园中。

哦,小花园,这是我的小花园。虽然它没有石子路,没有花坛,没有奇花异草,但唯有它,是完全属于我的。我在这里倾注了我的努力和付出,也从这里获得了我的欢乐和满足。哦,我的小花园!我每天都不下二十次地想到你。

现在,我惊奇地发现,去年夏天我采集并栽种在这里的一些早熟的植物,已经开始发芽或破土了。你瞧:微微爆出淡黄色花蕾的水仙花,已经开出淡紫色小花的丁香,从卷曲的叶片中探出头来……

它们究竟是怎么开放的呢?是什么时候开放的呢?我对此充满了好奇。当然,我更关心的还是另外一件事情。它其实是我为巴伯兰妈妈准备的一件秘密礼物。

有一天,我在我的园子里,种下了一种村里人都不知道的蔬菜。它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听说它的块茎比土豆要好一些,吃起来有朝鲜蓟、萝卜及其他好几种蔬菜的味道——它的名字叫洋姜。

我偷偷地将它埋起来,我告诉巴伯兰妈妈,这只是一种花。等它长出块茎的时候,我再亲手把它刨出来,亲自给巴伯兰妈妈做一盘奇妙的大餐,给她一个惊喜。是啊,露赛特没有了,牛奶和黄油没有了,每顿饭,不是土豆就还是土豆。有了这个新菜,巴伯兰妈妈肯定会特别高兴的。

我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但又忍不住每天都去看看它。我是多么急切地盼望着,埋在土里的这个新鲜植物能长出芽来。长出了芽,长出了块茎,我就能凭着它成为家庭的一名成员了。可能是我太着急了,我总觉得这幼苗长得太慢。一天又一天,感觉没啥动静。于是,我跪在地上,两手支撑着,准备用鼻子去嗅——正在这时,巴伯兰又来打扰我了。

我听见他不耐烦地喊着我的名字,就飞快跑回了屋里。这时,维泰利斯和他的狗们,意外地出现在那里,这让我惊愕不已。我彻底看透了事情的真相!这一切,都是巴伯兰安排好的。他们昨天就密谋好了。现在好了,他的阴谋得逞了。我完全是孤独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我,我就要被他卖掉了。“啊,不!先生,求您了,别把我带走!”我奔向维泰利斯,大声哭着向他求救。“得了,我的孩子,”维泰利斯和蔼地对我说,“你跟着我,不会不幸的。我从不会打你,你还有这么有趣的徒弟做伴,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巴伯兰妈妈!”我哭哭啼啼地说。

当然,巴伯兰一点也不同情我。他一把揪住我的耳朵,狠狠地嚷道:“别闹了。两条路:要么跟这位先生走,要么去孤儿院。你自己决定吧。”“不!我要妈妈!我要巴伯兰妈妈!”“我让你喊!”巴伯兰雷霆大发,“再喊我一棍子把你打出去!”这时,维泰利斯过来安慰我,替我说话:“孩子想妈妈,说明他还有良心,是个好苗子啊。”“别替他说好话,不然他吵得更厉害!”巴伯兰气呼呼地嚷着。“行了,谈生意吧!”维泰利斯一边说,一边把八个五法郎面值的钱币往桌子上一摆。巴伯兰麻利地将钱币全部装进了口袋。“包裹在哪儿呢?”

巴伯兰指了指四个角打成结的蓝色毛巾包。维泰利斯解开一看,里面就只有两件衬衫和一条长布裤。虽然维泰利斯说,那天他跟巴伯兰谈妥的不只这些东西,但他也懒得跟巴伯兰多费口舌了。他先问了问我的名字,然后让我拿着包裹跟他上路。

就在离家的最后一会儿,我甚至还想伸出双手向某个人寻求一下援助。但这里只有维泰利斯和巴伯兰两个人,一个是一心要把我带走的,一个是迫不及待要将我撵走的——我伸出的双手在静默凝滞的空气中被人忽视。最后,维泰利斯伸过了他干瘦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腕。一切都已成定局了,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妈妈,巴伯兰妈妈!”我的呼喊声,犹如轻飘飘的云烟,消失在空无一人的牧场上。我四处张望,眼泪迷糊了眼睛,心疼痛不已。

巴伯兰喊了一声“一路平安”就回屋去了。

除了紧紧拽着我的维泰利斯,我一个人都看不见了。

那么,好吧。再见,我的家,再见,我亲爱的妈妈!

一路上还好,维泰利斯走起来并没有那么快,兴许,他是故意随着我的步子走的。我们随着“之”字形山路一路盘旋。每到一个拐弯处,我就回头望望巴伯兰妈妈的家。它越来越小了,最后,肯定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哎,我的童年,我童年的家,它们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未来,路的那一头,迎接我的,就将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爬到了山顶。我央求在那里休息一下。维泰利斯终于放开了我的手。维泰利斯就在放开手的一刹那,给卡比使了个眼色,卡比就马上心领神会了。它立马从前面跑过来,绕到我的身后去了。我明白,它现在就是我的看守员了。只要我想逃跑,它肯定就会跳到我身上,咬我的大腿。

我走到长满青草的山顶护墙上坐下,卡比紧紧守着我。这时,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巴伯兰妈妈的家,我曾经生活了八年的家,在巨大的山谷间显得如此渺小。在草地和树林后面的家,这时已经升起了一股炊烟,它越升越高,直到我的鼻尖。我仿佛嗅到了熟悉的橡树叶的清香——啊,整整一个冬季,我们就是烧着这种橡树叶取暖的。这时,我仿佛又回到巴伯兰妈妈身边了。我依然坐在火炉旁我的小板凳上,两只脚搁在热灰上面。冷风从烟囱里钻进来,烟灰飘到我的脸上。

山路高远,家中的一切却仍清晰可见,只是看起来比真实的小了许多。我那最后一只母鸡,像一只鸽子,在肥料堆上跑来跑去;我还看见了曾经被我当做木马骑的树身佝偻的梨树;那蜿蜒曲折犹如一条白色丝绸的小溪,小溪边一块块碧绿的草地,还有我不知费了多少力挖出来的引水渠,我亲手制作的磨坊水轮。唉,这个水轮还一次都没有转过呢。结果我走了,它们却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

除此之外,还有我的独轮小车,我用弯曲的树枝做成的犁,我的兔笼……啊,还有我的园子!我走了,还有谁来照看它们呢?也许,只有它们自己在风吹雨打中花开花谢了。我又猛得想起了我培植的洋姜——啊,我留给巴伯兰妈妈的秘密的礼物,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亲自送给她了。它最终会被谁吃掉?唉,我估计它最终会落到可恶的巴伯兰嘴里。多么可惜!

这一切,多么感伤。我曾经熟悉的这一切,再过一会儿,就要跟我永别了。就在这时,突然,家门前的一段路上,闪现了一顶白色的帽子——啊!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巴伯兰妈妈!我的巴伯兰妈妈!

顿时,我的心情激动无比,真想立马转过身,朝她奔过去。但我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仍然静静地观察着她。

这时,维泰利斯要求我重新上路了。可是不行,我得再看巴伯兰妈妈一会儿。于是我央求道:“求求您,先生,再等会儿。”我急切地注视着那顶白帽子。这下,我看得更清楚了,我还看见了她的蓝裙子——千真万确!她就是我亲爱的巴伯兰妈妈。

我看见她急匆匆地走着,一走到篱笆前,就赶紧推开门,穿过院子走进去了。我赶紧起身站在了护墙上,这时,负责看守我的卡比也紧追着跳了过来。

啊!巴伯兰妈妈,可怜的妈妈,她是在找我吧?没一会儿,她就从屋里出来了,伸着胳膊,在院子焦急地团团转。“妈妈!妈妈!”我朝她大声地喊着,我多么希望她能听见,然后转过头来,发现我站在山顶上喊她。可是,她根本没有听见。我离她并没有那么远,可是又仿佛太远了。我的声音像一阵青烟被微风吹散,被哗哗的溪水声淹没。近在咫尺的巴伯兰妈妈,多么真实啊,却又像是海市蜃楼般的光景,再也触摸不到。

我的声音哽咽,但仍一遍一遍地呼喊着巴伯兰妈妈。尽管我知道,这渺小的希望其实不会存在。维泰利斯起初以为我疯了,但当他也站到护墙边时,他立刻明白了。

我哀求他放我回家。当然,那太不现实了。

他吩咐卡比和泽比诺看着我,说了一句“你歇也歇过了,该上路啦”,就一把攥住我朝前走去。

当我再次回头看时,山谷里的一切尽已消失,唯有模糊淡蓝的群峰,和它上面空荡荡的天空。第五章艰难的旅途

虽然我被卖了,但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跟我想象中那种吃新鲜人肉的恶毒的人贩子相比,维泰利斯可以说是一个罕见的例外。

我们经过卢瓦尔河盆地跟多尔多涅河盆地的分水岭,沿着法国南部方向的山坡下山了。一路上,维泰利斯可能怕我逃走,一直攥着我的手腕。这会儿,他松开了他的手,但他仍然警告我不要逃走,否则卡比和泽比诺锋利的牙齿是不会放过我的。

逃走?都离家这么远了,我想都没有想过。因为已经不可能了。我只好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维泰利斯耐心地给我讲起了道理来:“孩子,你的难过我可以理解,你想哭就哭吧。不过说实话,我带你走,对你是有好处的。如果你继续留在那里,又能怎么样呢?你妈妈是好,她也爱你,可是她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得顺着她丈夫的意思,把你送到孤儿院去。唉,其实你还小,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活。巴伯兰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冷酷无情,他也有他的难处。其实他也够可怜的,又没钱,还残废了,怎么维持生活呢?自己的生活都困难,还怎么养活你呢?生活就是一场搏斗!在这场搏斗中,不是谁都能成为常胜将军的。”

是的,这话一点也没错。生活很残酷,它就是一场搏斗。巴伯兰当年出于好心救了我,并且抚养了我,但现在,他却因为现实不得不抛弃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总不能因为我让自己忍饥挨饿吧?

唉,只是没有想到,当一句至理名言变成现实的时候,仍然那么难以让人接受。总有人在搏斗中受伤,在搏斗中经历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我的妈妈,亲爱的巴伯兰妈妈,我将永远都见不到她了!我多么想念她!那养育过我,如此爱我,又让我如此热爱的人!

我不禁又哽咽了,但又不得不拼命控制住内心这翻滚涌动的情绪。我紧紧地跟着维泰利斯往前走,心中暗暗地重复着他刚刚说的话。

我们走过了陡峭的山坡,来到了广袤无际的、景色单调的荒原。这里见不到房屋,见不到树木,只有红棕色的石楠树和大片矮小的金雀树在风中摆动。在行走的过程中,维泰利斯还是不断地说,让我好好想想他的话,并且反复强调,我跟着他不会倒霉的。但他也不时提醒我,不要想着逃跑,卡比和泽比诺会紧紧盯着我的。

逃跑的事,我真的没有再动过这个念头了。荒郊野外,我能往哪儿逃呢?谁能收留我呢?再说,我慢慢发现,这个白胡子的高个子老头,并没有我起初想象的那么可怕。也许,当了他的徒弟,也不是一件吃苦的事吧。

以后将会怎样,我不知道,也不去想。但目前的长途跋涉,却不是我喜欢的。我们一老一少两个人,踽踽行走在一片寂静而忧伤的旷野中。一口气走这么长的路,对我来讲,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回。旅途的风景并不美丽,而且还很单调,除了几座圆形的荒山和光秃秃的山岭,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多想停下来歇一歇啊!可是维泰利斯和他的徒弟们,却依然大踏步地往前赶去,仿佛他们走再长的路也不会感到疲倦。但我又不敢说,只好使出浑身的力气,吃力地拖着我的大腿尽量往前赶。

不过维泰利斯好像注意到了什么。走着走着,他突然对我说:“你这木鞋挺累人的。到了于赛尔,我给你买双皮鞋去。”

皮鞋?我一下子受到了鼓舞。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啊?礼拜天去望弥撒时,村长和旅店老板的儿子就是穿着皮鞋去的。皮鞋走在石板地面上,发生咯咯的声响,十分优雅。可不像我们这些乡巴佬的木鞋,走在路上的声音又响又嘈杂,简直就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于是,我赶紧问道:“于赛尔还远吗?”“哈哈!想要一双皮鞋吧?”维泰利斯高兴地说,“我要给你买一双鞋底打钉的皮鞋。另外,你还将得到一条丝绒短裤,一件上衣和一顶帽子。想想这些吧,孩子。你就不会难过了。加把劲儿,咱们就可以把剩下的六里路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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