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个人,你爱如生命:张爱玲的喜悦与悲伤(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9 06:5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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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曼梅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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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个人,你爱如生命:张爱玲的喜悦与悲伤

总有一个人,你爱如生命:张爱玲的喜悦与悲伤试读:

前言

一个转身的刹那,一场黄粱的梦醒。一名民国女子的身影安静在尘世沧桑之中,纵然不言不语,已然令人惊觉成诗。

上帝赋予的生命并没有固定的轨迹。在那个动荡又浮华的年代,一个残缺的家庭,一场迷途的爱情,一次炮火的洗礼,一段远渡重洋的漂泊,她用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用敏感的心和冷静的文字书写出一个时代的翰墨传奇。

她世俗。因为她“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世事沉浮,几多无常。时光就像一次花开花落的轮回,也似一首歌的开始和结束,或者是一个女孩从美梦中突然醒来,发现现实的无情与残酷。那个落魄家族留给她的回忆,就像墙角被青苔侵蚀的老旧照片,初想起是刹那的酸甜,然后是绵绵无止境的痛,以及不得不面临窘迫生活的现实。

她真诚。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即使那个人来了又走,让她的爱千疮百孔,让她低到尘埃,她仍说:“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才会失望。因为有爱,才会有期待,所以纵使失望,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种幸福有点痛。”她告诉人们,为爱盛放过的玫瑰,即使凋零也美得动人心魄。

她站在浮尘往事的另一边,无视世间的繁华与喧嚣,冷眼洞穿尘世苍凉和人生悲苦。一个女子的几十年的岁月,纠缠牵连种种,如同盛宴必散,她是璀璨夺目的星,却也在爱情的战争中惨然落幕。

等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再次翻开那本讲述她的纸笺,即使命运将它装订得拙劣,也是一本值得细细品鉴的书。第一卷斑驳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张爱玲《更衣记》第一节流年

剪一段历史,放在月光下晾晒,看那些不曾走过的路,听那些似曾相识的故事。拾起心动,嗟叹流年。再挥手告别,让那些往昔的繁华和落寞,随昨日之风远去。

时代的记忆是不公平的,因为它用很多刻骨铭心的人生故事做底,仿佛这世上的一些事都是在为一个人的传奇埋下深沉的伏笔。

张爱玲说:“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人生无常,怪不得缘起。但血液里汩汩流淌的躁动,终归与古老的记忆脱离不了干系。

初秋,细雨微凉,一座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添了女婴的声声啼哭,在家族层层叠叠的支脉下多了一个平淡的名字——张瑛。这个日后更名为“张爱玲”的女孩这样追忆她的童年:“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位于公共租界的这座老房子散发着迟暮的味道,就像是诉说着这个家族的命运。尽管家境还算殷实,但是命运抛物线的顶端早已成为过去。满清王朝的金色梦想已经落幕,剩下一些啃噬着记忆为生的人,守在老房子里,嗅着新的空气,反刍着曾经的显赫。

回忆固然美好,却也伴随着彻骨的惆怅和空虚。街上行走着装扮新潮怪异的洋人,人们从开始的瞠目结舌,到后来的争相效仿,只隔了几个弹指。时代翻开了新的篇章,旧事便剔去了骨肉,剩下简明精准的梗概。

时光的褶皱里,总是隐藏着许多无法言说的暗伤。也有一些遗憾,被生硬的笔载入史册,供后人作为谈资。晚清名臣李鸿章与张佩纶的起起伏伏,便在后人的口沫之中保留着一丝余温。他们分别是张爱玲的曾外祖父和祖父。

张佩纶是个脾气怪异之人,因此被称为相府的“怪味姑爷”。在官场上,他不是低眉顺目的应声虫,而是凭着一股子倔脾气仗义执言,弹劾了不少官员的花翎顶戴。虽然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但他也因此博得了美名和尊重。

光绪十年(1884),中法马江之战战败后,张佩纶逐渐仕途不济,乃至被朝廷发配后,一蹶不振。

幸运的是,李鸿章对他十分欣赏,不仅常常约他品酒论诗,还有意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他。得知张佩纶的继室在发配期间过世后,李鸿章便暗示张佩纶来提亲。

李鸿章的女儿名唤菊耦,这位相门千金知书达理,且正值花样年华。府里人都不解,想那张佩纶年届四十,脾气怪异,相貌粗鄙,还是一个结过两次婚的罪臣,落魄失意,怎么讲,也不与相府的小姐登对。但最后,菊耦自己应允了,因为“爹爹眼力必定不差”。

关于张佩纶与菊耦的结合,还流传着一段佳话,曾被谱写在《孽海花》里。

那日,日光温暖,微风徐徐,张佩纶应邀与李鸿章谈论政事。踏进房门,他却是一愣,面前竟伫立着一位绝色佳人,刚要回避,却听李鸿章喊道:“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你来见见张世兄。”

佳人脸上泛起了红晕,侧身道了万福,飞快地逃离了。那窘态透露了些许心事,铺垫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张佩纶看见桌子上有一本锦面的书,翻一翻,恰巧翻到两首有关中法战争的七律,读过之后,心头不免一震。

第一首是:

基隆南望泪潜潜,闻道元戎匹马还;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焚车我自宽房琯,乘璋谁教使狄山;

宵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第二首是:

痛哭陈辞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笔。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落魄英雄怎抵得了这体谅与理解的及时雨,心中的委屈和苦楚顿时翻腾了出来,一时间竟然红了眼眶。

李鸿章见状欣喜,说:“不过是小女的涂鸦之作,她因为有些小聪明,眼光便高了些,老夫倒着实为难,还请贤弟替老夫留意留意。”张佩纶听懂了李鸿章的言外之意,不久便托人上门提亲,八抬大轿娶回了二十三岁的相门千金。

小说中的演绎总是与现实隔着距离。关于《孽海花》中的这段描写,张爱玲曾向父亲求证,但父亲的结论浇灭了她雀跃的兴奋之情。“他只一味辟谣,说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奶奶,那诗也是捏造的。”

与小说去较真,实在算不得什么聪明做法。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在时代风云的浪尖上,李鸿章和张佩纶都留下过他们真实的身影。

末世权臣的命运总是多舛,他们被时代拉扯着,今朝天堂,明日地狱。《辛丑条约》签订后,李鸿章成了丧权辱国的罪人,他的名声一落千丈,不久后便撒手归西。张佩纶也一蹶不振,终日愁苦。

临死之前,张佩纶幽幽地说:“死即埋我于此。余以战败罪人辱家声,无面目复入祖宗邱垄地。”落叶却不能归根,张佩纶的决定带有如此悲壮的意味,铺就了家族的苍凉底色。

繁华落幕,张爱玲出生的时候,清王朝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十年。守着祖辈们的遗产,老房子里的人们麻木地生活着,想要抓住已经气若游丝的浮华,又无能为力。

他们时而慵懒,时而恐慌,仿佛站在过去与未来的分界线上,不知所措。闲谈之时,口中常出现“我们的老太爷”或“相府老太太”这样的字眼,饱含着对过去的眷恋不舍。

像《红楼梦》中的贾府一样,家族大厦的坍塌只在一夕之间,曾经的显赫成为现在的嘲讽,更加深了生活的悲剧底色。到了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这里,祖辈们的辉煌戛然而止。家族的没落投射到了张爱玲的血液里,她就像是一朵开在废墟里的花朵,太过艳丽,更显悲凉。

唱不尽的浮世悲欢,道不完的风尘悲凉。读张爱玲的文字,就像是在阴冷的月光下听老人讲述往事。讲故事的人神色恍惚而绝望,听故事的人被传递到彻骨的寒,继而从血液里钻出一阵酸涩的噬咬。那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味道,像极了老房子里的阴冷和沉重。

追根溯源,很多老宅都有着灰暗的色调,像是暮光里飘散的鸦片烟雾,诉说着奢靡与沉沦。不论是《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还是《金锁记》中的姜公馆,都有被历史车轮碾碎的痕迹,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但是灰蒙蒙地失去了光泽。

张爱玲从不炫耀自己的贵族身份,甚至一度刻意回避。对于她来说,那些不是荣耀,反而是不快的往事。不过在作品中,她却不免拿了身边的素材,透露了不少家族隐情。

对于祖父张佩纶,张爱玲是十分崇敬的。尽管家人都觉得他与高贵又美丽的祖母并不般配,但是她曾在漫漫长夜里仔细读过祖父的日记,被那种才情和文字中透出的孤独所打动。

他们在时间的洪流中擦肩而过,没有面对面地交谈,但却通过文字架起了心灵对话的桥梁。她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前尘忆梦,往事俱成风。踏着先人足迹向前走,已是悬崖峭壁。醉的人始终醉着,醒的人始终醒着。世间总无绝人之路,张爱玲用一生的挣扎与梦幻谱写了自己的传奇,也再次点亮了家族的历史,让曾经的故事生出了更加妖娆缠绕的枝枝蔓蔓。

人生的旅途只卖单程票,只能回望,却不能回到原点。生命渺小,在时光的沧海桑田中,一丝痕迹也不留下。但血液里的传承却像是生生不息的欲望,身世如前尘,嬉笑怒骂化为一串神秘密码,刻在基因里,扎根在这俗世的土地上。第二节秋千

绿草芊芊,新月从容,细雨滴落在黛瓦青檐。光阴愈老,童年的记忆往往就愈清晰,生命的脚步向后转了一个弯,不可阻挡地往回奔跑。

那时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映得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还有呼啦啦惊起的麻雀,你追我赶中孩童的尖叫。每个片段都与后来的性格相关联,打开或者闭合了心扉,而后被雕刻在时间的洞穴里,隐秘而又蠢蠢欲动。

从摇篮到坟墓,不管用多少步子来丈量,都有难以磨灭的联系与情结。对于任何人来说,童年都是难以回避的。在孩子的眼里,世界是缤纷的、新奇的、明亮的。但也正因为阳光太明亮,如果这个世界里掺杂了忧伤、费解抑或斑驳,它们的影子便会被无限地拉长、加深,直到岁月深处。

张爱玲两岁时,随父母举家搬到了天津的老宅,那里是祖父张佩纶结婚时自己购置的。对于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来说,那段日子是幸福美好的。年幼的两姐弟尚嗅不出那浮华背后的腐烂气味,也无法预知后来的悲欢离合。

潮湿的弄堂里,午后氤氲的阳光下,迎着窸窣的光线,荡起的秋千上飞扬着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多年后,这画面成为张爱玲记忆里最温暖的片段,承载着童年的梦。她喜欢秋千飞起的一瞬间,裙裾飘到了湛蓝的天空上,自己仿佛变成了会飞翔的精灵。

玩够了秋千,她会轻盈地跑下来,坐到板凳上喝一碗六一散,消除暑气。她喜欢那淡淡的中药味道缓缓滑入喉咙的感觉,整个人也清爽起来。

当时的张廷重夫妇只有二十六岁,正踩着青春的浪花,“不识愁滋味”地书写着自己的金色年华。这一家子人守着父辈留下的财产,只管铺张浪费,不会耗费心神去思考未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们看着老房子里进进出出的司机、佣人,流露出既羡慕又贬损的复杂眼神。

后来,张爱玲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搜寻出了这样一个片段:她用稚嫩的童音为一位老人背诵诗词,当说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那老人瞬间泪流满面,泪水被拦截在皱纹的沟壑里。当时的她并不知晓那眼泪的缘由,她甚至还不懂得什么叫作“亡国恨”。日子与日子串联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与时间一起长大,忧伤被暂时性地阻隔了。在佣人们的簇拥下,一切都是慵懒而明媚的。

张爱玲与弟弟都有自己专属的佣人,一个叫何干,一个叫张干。大家都叫顺了嘴,已不晓得“干”字到底来源于哪里的方言。大户人家的孩子们都是在佣人的陪伴下长大的,与父母相比,更有一种格外的亲密。

父母的怀抱并不是随时敞开的,但是还好有何干。张爱玲总是攀着何干的脖子好奇地张望,从大人的高度去看世界。她喜欢拉扯何干脖颈上的松懈皮肤,有时脾气急了,也会抓她的脸。受伤的情况也是难免的,不过何干没有半句怨言。

无忧无虑的生活氛围下,有许许多多值得珍藏的欢乐记忆。小爱玲喜欢看一本谜语书,小声哼唱“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当得知谜底是剪刀的时候,乐得咯咯直笑。

她的另一处天堂在宅子天井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架着青石砧,一个清瘦的身影蘸着水在那上面挥洒写字,爱玲觉得别有一番魅力。她给这个人起了个外号叫“毛物”,推理下去,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还有一位“毛娘”,指的是毛物的老婆。毛物讲的《三国演义》令她入迷,美丽的毛娘也耳濡目染,藏了一肚子好听的故事。

每天早上,爱玲会被佣人抱到母亲的铜床上,她躺在那温暖的方格子青锦被上,学习背诵唐诗。开始时母亲是不甚愉快的,总是玩着玩着才高兴起来,眼里慢慢流淌出笑意。那时,爱玲莫名地喜欢上一句诗,“桃枝桃叶作偏房”,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总是摇头晃脑地嘟囔着,长大以后才知道,那诗句并非儿童所能理解的。

如果生活一直按照这样的轨道运行,太阳、秋千、何干、毛物,该有多美好。虽然家族的鼎盛之花已经凋谢,但这一家人生活的习惯和步调仍是精致考究的,不免还是要讲讲排场,显显富贵。

张爱玲后来回忆道:“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有一段时间,爱玲每天晚上都会被带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在裙角飞扬的场合里,孩子的焦点却是不同的。她坐在桌子边,面前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她可以吃完一整块,然后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打着盹,照例到三四点钟,趴在佣人背上回家。

一次,爱玲留意到,张干将一个生涩的柿子放在抽屉里,随后仿似忘记了它的存在。她每隔两天就会拉开抽屉看一看,然后观察张干的状态,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提醒或是发问。日子久了,那柿子腐烂为一摊水,证实了爱玲的猜测,却已成为不可挽回的定局。

童年时看似不经意的一段往事,却兀自影射着张爱玲一生的轨迹——她那样不经意地来到人世间,在灰色的布景里渐渐成长,长成一颗青涩的果实,而后离开家族的枝丫,被不知名的大手摘落进凡尘里。历经世间的滚滚洪流之后,因着那“奇异的自尊心”,她最终将自己幽闭在一方空荡而又狭小的空间里,是一厢情愿,也是被逼无奈。

然后呢?然后再没有人看顾她,让她兀自地红了,透了,熟了,而后又烂了,腐了。偶尔有人伸颈窥伺,也只不过是为了猜测一场宿命。然而那又如何呢?她最终还是成为不可挽回的定局,连她自己都兀自叹息。

然而不管怎样,那时的世界是轻柔而美丽的,偶有一些小小的坏情绪,也都是小事情,比如背书的苦恼。家里为姐弟俩请了私塾先生,无忧无虑的游戏时光因而被削减去了大半,枯燥的背书生涯让爱玲感到痛苦难安。

曾有一年的年初一,爱玲嘱咐何干,天亮就要叫她起床迎接新年,但佣人们担心小姐熬夜读书太辛苦,所以没有忍心叫醒她。醒来后,爱玲伤心地哭了,因为鞭炮已经放过了,她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已经成为过去,我没有份了”,于是“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说是童言无忌,然而小爱玲的话语却总是成谶——最终一切的繁华热闹成为过去,没有她的份,无论她曾经怎样努力地追赶,即使是穿上了新鞋追赶。没有用的。

小女孩的烦恼也有一部分来源于容貌漂亮的弟弟。不知是出于忌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当爱玲听到家人们夸奖弟弟的大眼睛或者长睫毛,就有些气愤。在宅子的上上下下,男尊女卑的观念也不时会露出马脚,小爱玲对此常常报以一声冷笑,和高傲扬起的小脑袋。

弟弟的确长得很秀气,爱玲后来在文章中有这样的记载:“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脸上,真是白糟蹋了。”因为这种微妙的比较,爱玲身边的何干也似乎低人一等,处处让着弟弟身边的张干。

爱玲气不过,有时会忍不住帮着何干争论,但换来的是张干恶狠狠的气话:“你这个脾气,将来要嫁给谁去?恐怕会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每当爱玲表示不服的时候,张干还会指出爱玲握筷子的位置,来再次论证自己的观点:“筷子抓得近,嫁得远。”小爱玲听了,连忙将手指的位置换到筷子的尾端,但是狡猾的张干会立刻改口:“抓得远当然也代表嫁得远。”于是,憋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孩总是瞪圆了眼睛,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其实,弟弟的童年也并非没有烦恼。跟爱玲比起来,他身体比较虚弱,又不会读书,也吃了不少苦头。因为忌妒姐姐画的图画,他有时会偷偷毁掉几幅,或是画上几道黑杠子。因为身体虚弱,大人们在他的糖里面掺了黄连汁,用浓浓的苦来浇灭孩子的期待。他仍然馋,哭得十分伤心,家人又把他的拳头涂上黄连汁,只为了让这个可怜的男孩断念。后来,爱玲回忆起小时候的种种,也叹息着说:“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

不过,在爱玲八岁之前,所有的烦恼都是美丽童话中的小插曲,生活的主色调仍是温暖的。在毛物为他们构造的虚拟世界里,两姐弟用最活跃的想象力丰富着童年的记忆。小爱玲会把他们设想为能征善战的两位勇士,她叫月红,手持宝剑,弟弟叫杏红,武器是两只铜锤。

构成故事的还有一些虚拟人物,故事的背景发生在“金家庄”,时间是在黄昏时分。随着“叮叮咚咚”的切菜声,金大妈先粉墨登场。接着,众人狼吞虎咽地吃过晚餐,便提上武器去攻打敌人。翻山越岭的过程中,总有人先英勇地杀败两只老虎,夺过两枚老虎蛋,将那老虎蛋切开来,竟与煮鸡蛋一模一样。

尽管小爱玲对自己编故事的能力沾沾自喜,但弟弟却不总是捧场,常常放弃配合,搞得张爱玲很是气恼。弟弟有时候也小试牛刀,但编来编去,就是一个路人被老虎追赶着,拼命地跑,又拼命地追……没等他进入正题,爱玲就笑得直不起腰来,有时爱怜在他的小腮帮上印上一个吻。

童年的美丽时光串联成欢快的儿歌,跃动在旧日的阳光下。这是爱玲与寻常女孩一样拥有的金色回忆,她也曾在年不经事的时候,与这世界进行过最直接的交谈。

若干年后,人们追溯这个女孩迥异于常人的性格源头,发现父母亲的家庭角色有着深刻的影响,而那段热粥一样温暖缠绵的岁月就成了小爱玲生命中最纯粹、最闪亮的珍贵往事。第三节破碎

在孩子的纯白视野中,“破碎”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沉重词语。他们刚刚学会一些无比美丽的概念,比如“爱”,比如“温暖”,比如“美丽”,还来不及读懂它们如何变幻莫测,也无暇体会世间的矛盾和复杂。

站在民国的星空下,伴随着故事前进的脚步,“失去”的出境频率已然越来越多。如果说,在时空的某一个点上,人们才能真正地找到自己,那么八岁那一年的复得与再失去,应该是爱玲毕生难忘的悲伤回忆。

离别发生在更早些的时候。那一年,爱玲四岁,母亲离开了家,远赴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当时,爱玲还不懂得什么叫作悲欢离合,所以竟然木然面对这一切。对那时的她来说,母亲是个若有若无的名词,走了也便走了,不觉得是天大的事情。

父母亲之间的爱与恨,她还不懂得。

在张爱玲的家族谱系中,张廷重不是一个重要的名字。不难想象,倘若没有李鸿章,没有张佩纶,没有张爱玲,或许这个名字根本就不会被后人记得。如同历史中的每一颗尘埃那样,他会悄无声息地存在,再悄无声息地消逝。

张廷重七岁没有了父亲,年纪轻轻就寡居的母亲望子成龙,将儿子视为自己的精神支柱,曾经试着要把丈夫未曾实现的志向交与儿子。

张廷重能够体会母亲的用心良苦,他在严厉的家规中长大,埋头苦读的日子远远多于自由玩耍,挨打、罚跪的事情常常发生。后来,张廷重继承了家族的殷实家产,成为自己生活的主宰者,但成长过程中那种巨大的压力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堵在他的心头。

1905年,科举制被废除,张廷重更加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如何前行。光大门楣的重任,他一生也未能如愿完成。

在时代转换的夹缝中,张廷重的命运显得有些尴尬。没有做生意的魄力和头脑,也没有从政的机会和运气,他只能靠着老祖宗的积蓄,闲闲散散过一生,表面看来很神气,其实心里满满的都是自卑与窝囊。

爱玲恍惚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独自在书房内吟咏,拖着长腔,一边大声背诵,一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孤单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有种扭曲的怪异感。她想不明白父亲在做什么,就狐疑地走掉了。事实上,这举动确实有些悲伤,有些空洞。

年少时的经历可以造就人的性格。在压抑之下,张廷重注定不会成为一个乐观爽朗的男人,也不具备温柔平和的品质。他的心始终纠结着,永不通透。

小时候,李菊耦生怕唯一疼爱的儿子学坏,所以从不放他自由玩耍,给他穿过时的艳俗衣服,身上总是花花绿绿的颜色,连鞋子也是绣花的。男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他为仆人和邻居们怪异的眼神而感到难过,但又无奈拗不过母亲,只好把正常的鞋子塞在袖子里,出门后再悄悄换上。

李菊耦并非看不见儿子的尴尬,但她坚持认为自己的管束是英明的。或许是出于安全感的缺失,她宁愿儿子衣着怪异,举止腼腆扭捏,被人笑话,也不愿意他光鲜亮丽地与纨绔子弟们鬼混,万一染上什么可耻的恶习,那么整个家族的脸面也就无处可放了。

有趣的是,李菊耦对女儿张茂渊倒是开明得很,允许她穿男装,学习西方的很多先进文化,特立独行,连家里的仆人也都习惯将小姐称为“少爷”。

爱玲的母亲黄素琼是个美丽的女人,出身官宦名门,身材高挑匀称,举手投足流露着贵气。她的五官轮廓有些像外国人,精致又大气。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官小姐绝不是只懂得绣花赏鱼的深闺女子,她受到开明民主思潮的影响,脑子里装满了新鲜的想法,对西式文化很是推崇。

在这位少女的期待之中,她应该携手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一同探讨最潮流的外来文化,建造一种完全不同于祖辈们的新生活。只是,现实击败了想象,一场被冠以“门当户对”的婚姻让她彻底地尝到了失望的滋味。显然,这个叫“张廷重”的男人,并不符合她少女之心的美妙想象。过度膨胀的气球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最后又如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跌落下来。

她愿体会爱情的喜悦与痛苦、生活的曲折与美好,让别样的青春碰撞出火花,让年轻的汗水尽情挥洒在一片多情的田野里。她想为邂逅之人开出柔情,为亲密之人开出温暖,为深爱之人开出旖旎,对于这样一个内心充满了理想主义愿景的女性来说,旧式婚姻的枷锁无疑使她痛苦不堪,生活不再如想象般多彩。

她渴望成长,渴望蜕变,她也曾有过妥协与幻想,或许这个男人会被自己所感染,随她共同创造另一番天地。他们是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一个是御史少爷,一个是黄军门的小姐,不妨多做些努力,将这童话故事演绎到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廷重始终不是新派少年,谱写不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生活脚本。在黄素琼眼里,他越来越像一个满身恶习的遗少。节奏不同,脚步凌乱,他们始终站在彼此的对岸,隔海相望,却写不出一段美丽的故事。

当生活断送了梦想,黄素琼感受到了无所不在的失意。她尝试过抵抗,也尝试过劝服,但都无济于事。开始时,她灰心时便往娘家跑几趟,但是婆家的面子总是要照顾到,走的时候避人耳目。搬到天津之后,张廷重开始沉迷于抽大烟、赌博、嫖妓,交上了一大群不务正业的酒肉朋友。黄素琼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厢情愿的梦境,到了该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李菊耦的担心终究还是成为现实。黄素琼彻底心死,也索性不再期盼,不再抗争,而是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不论是弹钢琴,还是学英语、设计衣服,总还是有些乐趣的。

在这个宅子里,最理解黄素琼的人就是小姑子张茂渊,这两个爱好和个性都极其相近的女人倒是嗅到了同类的味道,成为如胶似漆的好姐妹。

1924年,张茂渊要出国留学,黄素琼牢牢抓住了这个逃离婚姻枷锁的机会,也随小姑子一道而去。尽管这件事情遭到家里人的一致反对,但是无奈姑嫂一条心,两人都坚定地表示绝不妥协,最后毅然决然地登上了远离的飞机。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黄素琼的做法被人们看作是不可思议的“异类”。但她主意已定,任谁也无法更改。年华已不再青涩,如果现实生活与爱无关,那么不妨换一片天空,寻找一个诗意的世界,给灵魂一个狂欢的机会。

现实的天地太小,容不下蓄势待发的春色年华,如果曾经是一场错误,那么就让它随风消散吧。与这世界间的误解,就像是情人间的争吵那样寻常,就当一切是梦,醒后拒绝留恋,踏上另一段征程。

或许,并非没有过挣扎与痛苦。爱玲还记得母亲临走的那天,她伏在床上痛哭,衣服上美丽的绿色亮片颤抖着。佣人们连连催促了几次,时候已经到了,但她仍然专心哭泣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后来,爱玲轻轻地摇了摇母亲:“婶婶(张爱玲名义上过继给伯父),时候不早了。”她还是哭,仿佛耳朵已经与这个世界隔离了。

面对母亲的眼泪,爱玲不能懂,也不知所措。她不晓得,那是留恋,是犹豫,还是心痛的告别。母亲终究还是走了,她为自己更名为黄逸梵,成为中国最早一批的娜拉。

年幼时,所有的孩子都不能够读懂父辈的故事。她眼中的生活就是毛物的故事、高高扬起的秋千、何干颈上的松软皮肤。当时间流逝,前尘往事沉淀成预言诗,她再次捧读时,不免多了些难言的感慨。

每一个城市,每一个角落,每天都会有很多心灵流离失所的人们,生活不会主动献上慰藉,人们只好自己寻求心安。有时,独立的世界相互交融,碰撞出或好或坏的情节,那是生活的一片碎片,既偶然,也寻常。第四节覆辙

大自然中随处可见花花草草,各有各的摇曳风姿。所以,男人久不见莲花,便自然会用牡丹取而代之。

黄逸梵远赴西洋之后不久,宅子里就搬进了一位姨奶奶。严格说来,这位姨奶奶不算什么“新欢”,早在“正宫娘娘”出国前便与张廷重缠绵到了一起,这其实也是黄逸梵出走的一个重要原因。多年以后,爱玲重新追溯起来,觉得母亲离别时的眼泪或许多半也是为了感情的破碎。

这位姨奶奶是位烟花女子,被唤作“老八”,年纪比张廷重还要大个几岁。她之前住在一座小公馆里,爱玲还被父亲领去过几次。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晰,是因为爱玲每次都不愿意去,使劲扒着门框,双脚乱踢。父亲气得急了,便抱过来装模作样地打几下。但爱玲去过之后,又十分感兴趣,那边总是举行有趣的聚会,还有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

母亲前脚刚走,这位姨太太便大张旗鼓地住进了张家。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了一阵子,包括她的身世、她苍白的脸,还有长垂的刘海。但一段时间过后,也就渐渐习惯了新人的存在。

姨奶奶不喜欢爱玲的弟弟张子静,虽然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并不难相处,但是她总觉得别扭,好像如果张子静成为家里的继承人,那她就算不上什么女主人了。不过,她倒是对爱玲不错,常常领着她出去看跳舞,或是在家里举办宴会,满足了小女孩的好奇心。

姨奶奶刻意讨好爱玲的方式有很多,但目的又是昭然若揭。比如给爱玲做了十分时髦的新衣服之后,会捎带上一句:“你看我对你多好。你母亲以前总是拿旧布料给你裁衣服,哪里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你的母亲?”爱玲的回答显得很谄媚:“喜欢你。”长大懂事之后,爱玲曾为这样的回答感到十分羞耻,但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哪里分辨得出什么叫讨好、什么叫真心呢。

好景不长,这位姨奶奶并没有保住家里的地位,脾气暴躁的她也渐渐与张廷重有了争吵。爱玲曾经见识过她的心狠手辣,她的侄儿就因为不会背书而常常被打得脸庞青肿。

一次,姨奶奶再次与张廷重争吵起来,情急之下,举起手边的痰盂掷了出去,砸得张廷重头破血流。族人都看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说话,合力将这个可恨又可怜的女人逐了出去。或许她从来就未曾拥有过真爱,露水姻缘,聚聚散散都无关痛痒,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后来,爱玲在文章中回忆那场景说:“我坐在楼上的窗台上,看见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什。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可好了’。”

姨奶奶走后不久,张廷重也“走路”了——他在津浦铁路局的英文秘书职位被撤销了。这本是份不错的闲差,还是家里人托堂房兄长张志潭推荐而来的。但沉迷于嫖妓、吸毒、与姨奶奶打架的张廷重名声搞得太臭,以至于连张志潭的声誉也受到了波及,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张廷重不仅毁了自己,还连累了兄长,只能无奈退出。

这件事让张廷重觉得颜面尽失。他因此也彻底地反省了一番,之后痛下决心,想要将生活驶回原来的轨道上,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于是,他写信给妻子,请求她回国,并保证一定会戒毒,一家人搬回上海居住,开始新的人生。

1928年,张爱玲随父亲回到了上海。爱玲清楚地记得那天的状况,他们乘船经过大海,在翻腾的海浪里,她感受到了由衷的兴奋与开心。躺在船舱里,她翻着读过无数次的《西游记》,讶异那里面竟然总是高山和尘沙,却看不见水。下船之后,她坐在马车上,粉红色的纱裤上印着栩栩如生的蓝蝴蝶,像是她就要飞起来的心情。

母亲回国之前,爱玲一家人住在成定路的一栋石库门房子里,论居住条件,其实没有天津宅子阔气,但爱玲在那朱红色的墙壁上接收到了快乐的信号。

母亲回来的那天,爱玲的心情是兴奋而雀跃的,她吵嚷着要穿上最俏皮的小红袄,可是黄逸梵看见女儿的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爱玲愣了一秒,接着又开心起来。不久母亲就给爱玲做了款式新潮的漂亮衣服。

故事似乎重新开始了,一家人从石库门又搬到了一座美丽的花园洋房,父亲在母亲的安排下去医院戒毒,发誓要重新活过。爱玲觉得,生活好像经历了一个急转弯,但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甚至风景比原来还更加美好了。在小女孩的眼里,母亲穿着国外最时兴的洋装,化着最时尚的妆容,谈论着最有趣的话题,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周末时,她看着母亲和一位胖伯母并肩坐在钢琴前面,模仿电影里的桥段,她觉得有趣极了,于是放肆地大笑,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那段时光中,快乐将日子装得满满的,爱玲脸上的笑容从未打过折扣。她为这种满足感深深地陶醉着,甚至将一切美好的事情写信描绘给天津的好友,还画了图样。这种炫耀有些幼稚而讨厌,但她一定要这样做。她美丽的妈妈,她温馨的房子,多姿多彩的休闲时光,一切的一切,她都迫不及待希望与人分享。“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巅峰。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调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告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

爱玲与弟弟一起坐在地毯上看母亲弹琴唱歌,就像看着一位偶像,偶尔还会互相对视,调皮地眨眨眼,一幅幅和谐的画面完美到了极点。母亲黄逸梵对艺术颇有些感悟和造诣,她也试图将一些艺术的理念灌输给女儿,比如绘画的背景最忌讳红色。她将一种特殊的洋式淑女风情带到这个家庭中,并改变和影响着自己的孩子。

一次,爱玲见到书中夹着的一朵干花,听母亲说出花朵的故事,不禁悲从中来,落下了眼泪。母亲见了很欣赏,她对儿子说:“你看,姐姐不是为了吃不到糖哭的。”在艺术的领域内,文学也是母女俩的共通处之一。《小说月报》刊登了老舍的《二马》,母亲连坐在抽水马桶上也看,边看边笑边读出声来,爱玲也似懂非懂地倚在门框旁边笑。后来,爱玲长大,读了老舍的很多文学作品,但始终还是觉得《二马》要胜过其他作品,或许是字里行间释放的气味,让她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温暖的场景,进入了神秘的时光隧道。

好景不长,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下去,在维系了一段虚假的繁荣之后,便轰然倒塌,原形毕露。父亲从医院出来之后,并没有守住自己的承诺。他担心妻子会再次离开他,于是想出一个拙劣的办法——花光妻子的钱,让她无退路可走。

本就不会忍气吞声的黄逸梵在国外经历过四年的理念熏陶之后,更加不会轻易妥协,于是矛盾渐渐浮出水面。在儿女的教育理念方面,夫妻二人也存在巨大的矛盾。黄逸梵认为新式学校的集体教育才是健康的,但张廷重却强烈地表示反对。追根究底,他是因为舍不得在女儿身上投入过多的金钱,读些没有用处的书,却占用了他花天酒地的银子,哪里能够想得通呢?

最终,黄逸梵不顾丈夫的反对,毅然将爱玲送入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做插班生。张廷重十分不理解,百般阻挠,但是无济于事。同时,他的毒瘾终究还是没有戒掉,很快就旧病重犯,终日吞云吐雾起来。

黄逸梵尽力解决了女儿的教育问题,却对儿子无能为力起来了。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微弱的。她想,丈夫虽然对女人抱有旧式的想法,但总不能不让儿子接受教育吧。不料,这一拖下来,张子静始终窝在家里读四书五经,一直读到“书经”背完,才进了学校。爱玲曾亲耳听见父亲吸着大烟说:“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那么贵。”

上海洋房里的美丽童话彻底落幕了。他们的争吵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姐弟俩在院子里玩着玩着,就听见屋子里面有激烈的争论,还有摔东西的声响和母亲的哭泣声。吓慌了的仆人会把他们拉到一边,两人不作声响地继续骑着脚踏车,但是心里却慌乱起来。他们预感到,幸福恐怕就要渐渐流逝,一去不复返了。

回国的时候,黄逸梵是怀揣着希望的,她也想拯救爱情,回归家庭的温暖。丈夫承诺过,不再吸食鸦片,也不再养姨奶奶。但是他却没有做到,彻底破戒了。黄逸梵已经不是天真的少女,她认识到,这个男人不会悔改,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无法挽回。

当黄逸梵请来了国外的律师时,张廷重手足无措,满屋子踱起步来。他并不想离婚,但又自知食言,犹豫了好几次,每次提起笔来,都难以签下名字,只得长叹一声掷在桌上。律师见此情形,便问黄逸梵是否改变心意。黄逸梵坚定地回答:“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

张廷重听了这句话,才终于在协议上签了名字,就此宣告一段关系的彻底结束。黄逸梵后来谈到了自己的婚姻,她憎恨它,认为这桩门第之姻葬送了自己的青春与爱情。

爱情总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开花,但是并不轻易结出果实。当标榜着辉煌荣耀的青春渐渐老去,许多无处安放的梦想、许多真情流露的年华,就那样遗憾地流逝。恨与怨都无济于事,只得背上千疮百孔的往事,继续前行。第五节明暗

岁月有时让人辨不清,究竟是否爱过。在最青春的时光里,与一个人走过若干年,那个人就是整个青春里甜蜜酸涩的心情,不论他是否与梦中的情人轮廓吻合。与往事告别之后,或许不会再有绵延的悲伤,但记忆的某一处,却始终多了一块被挖空的空白。

家庭的破碎没有给爱玲带来伤心绝望,她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仿佛那一切都是十分自然的。那段短暂的幸福时光被她默默封存在记忆深处,镶上了琥珀的花边,成为被心灵珍藏的纪念品。

只是一个转身的光景,在一个女孩的眼睛里,自己的家被切成了两半,父亲的一半是黑暗,母亲的一半是光明。同时,这也像是一场仪式,从此宣告了天真童年的落幕。黄逸梵对爱玲仍是十分牵挂的,她与丈夫协议离婚,爱玲和弟弟虽然都归父亲抚养,但是爱玲今后要读什么学校,必须先经过她同意,学费由父亲承担。

很快,母亲和姑姑便一同搬到了郝德路公寓,两个不甘平庸、热爱生活的女人将住处装扮得十分美丽。爱玲每次去母亲那里,都感到骄傲和着迷。

房间里的装饰大多是欧式风格,颜色轻柔,透着高贵典雅的贵族气质。爱玲爱极了那些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还有机会见到很多有趣的人们。在那所房子里,无论精神还是物质,都让她感到满足。反而是回了父亲的那个家,她会觉得空气中都是漂浮的碎裂的尘埃,还有令人窒息的鸦片云雾、屋里胡乱摊着的小报、迂腐地教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亲戚间无聊的笑谈……

在父母的婚姻宣告结束那一刻,爱玲的世界便被生生撕裂为两半,她将一半定位为善良、美好、快乐,一半定位为邪恶、黑暗、悲伤。这两种生活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对撞,让她的性格养成存在于一种拉锯战之中。

俗话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张廷重的碌碌无为和满身恶习,也未尝不是一种时代的产物。他年少丧父,被母亲以扭曲的方式对待,时逢社会变革失去光耀门楣的机会,又无奈天资愚钝不能从商。

他不是什么恶徒,只是一个可悲又可怜的遗少,青春的阴影和时代的悲剧相互重叠。如果他娶了一位安分隐忍的女人做妻子,或许就会稳定地维系一段婚姻,没有生出来的枝节。无奈的是,黄逸梵超凡脱俗,敢爱敢恨,这样的女人让他又敬又爱又无力,最后难以掌控,落得个劳燕分飞的下场。

因为这种绝望的爱,离婚给张廷重的打击很大,鸦片已经不足以安抚他破碎的心。他开始打吗啡,还雇用了一位专门为他装烟和打针的男仆。日子就这样颓败下来,散发着行将死去的气息,伤口已经结了痂,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走向腐烂。因为过量注射吗啡,张廷重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在一个下着雨的夏天,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了一块湿毛巾,双眼无神,嘴里胡乱叨念着,没有逻辑,谁也听不清楚。

慌乱的众人连忙将爱玲的姑姑找了回来,为他请了一位法国医生来治疗。医生为他清洗体内的吗啡毒素,又结合电疗按摩手足,治疗了约有三个月的光景,张廷重才渐渐好起来。从此以后,他不再敢注射吗啡,但鸦片还是难以释手。

在当时的年代,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想保留生活的品质以及自尊、坚固的社会评价和经济独立,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独立勇敢如黄逸梵也仍是步步难行。她感受着女儿期盼和崇拜的目光,但又总是没有能力为她多做些什么,不由得感到内疚。

不久,黄逸梵又要动身去法国了。临别时,爱玲与她在学校的门口道别。两个故作坚强的女人把悲伤压在心底,藏在眼底,用最轻松的方式告别。只看那场景,仿似两人心里都是高兴的,没有任何牵挂的。只是当母亲的背影已走远,眼泪便如脱缰野马般奔涌而出。

母亲走了,生活中的那一部分暖色仿佛消失了,日子开始充斥着腐烂的味道,生活的品质是粗糙的。她不知道,还应该要到哪里去寻找精致和优雅。

光阴缓缓流逝,爱玲在黄氏小学读书并住校,每逢周末会被仆人接回家。闲暇时,她和弟弟喜欢去舅舅家,虽然舅舅、舅妈与父亲一样有吸食鸦片的习惯,但是她还蛮喜欢与表哥、表姐一起做手工。不论是剪纸,还是绘制卡片,爱玲总是做得格外认真,因为她要把它们寄给最爱的母亲。

那时爱玲还在学习钢琴,有一位白俄的老师为她上课,每次来到老师家里,都是老师的丈夫来开门。出于一种小女孩的莫名矜持,她从来不敢抬起头来对上那个外国男人的脸,以至于根本不知道那人长成什么模样,只是模糊地看见惨白的皮肤。

在老师为她示范演奏的时候,她常常会留意到那白皙皮肤上的金色绒毛。白俄老师很喜欢夸奖爱玲,夸张的语言和动作让爱玲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欣喜,又有些害羞。当老师咸湿的口水沾到她的脸颊时,她总是会礼貌地微笑,却悄悄记得被吻的位置,用手绢悄悄地擦掉。

爱玲喜欢钢琴,那不仅承载了她的梦想,还带着母亲的味道和记忆。她记得那修长的手指曾经在上面轻盈地跳跃,也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会像那欢快、活泼的旋律一样充满清澈纯净的生命和希望。她爱那洁白的琴键,不允许没有洗过的手碰上去,仿佛害怕玷污了它,并每天用一块鹦哥绿的绒布去擦拭。

不过,母亲走后,学习钢琴的路也多了很多艰辛和苦涩,每逢要交学费的时候,父亲的脸就像是一面冰冷的墙壁。爱玲记得那种难堪,但是别无他法,只得追着要。父亲总是能拖便拖,一脸的不情愿。终于有一次,她立在烟铺前,久久也得不到回答,从此钢琴的梦想变成了空虚的泡影。钢琴悦耳的叮叮咚咚声只能存在于梦境中。那个美得不真实的梦里,有微笑的母亲,有温暖,有蓝色、红色的墙壁,有欢声笑语……

在生活众多的小插曲中,也是有快乐的。一次,父亲为张子静请了一位讲授古文的先生。爱玲很喜欢与那位先生谈天,因为他性子温和,笑起来很亲切。她甚至任性地从父亲那里偷出一本《海上花列传》,缠着先生用苏州话为她读妓女们的对白。先生一脸无奈地配合,捏着嗓子模仿得惟妙惟肖,让爱玲和弟弟听了大笑个不停。

很快,爱玲从黄氏小学毕业了,进入了著名的圣玛利亚女校。这所学校有着五十年的历史,是与圣约翰青年学校、桃坞中学同为美国圣公会设立的大学预科性质的学校。可以说,进入圣玛利亚就意味着有一只脚迈入了英美名牌大学的校门。

当瘦小的张爱玲走入那红色铁皮校门的一刻,她感到,童年的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点。她的童年也有丰富的层次,许许多多的回忆,但是回味到最后,总是幻化为母亲离去的背影,和家里无所不在的鸦片气味。

假如过去的一切都是被动而无法选择的,此时她开始有了对自己未来的设想:“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除此之外,她还想学卡通画片,想去英国深造。总之,这就是黄逸梵式的梦想,她就是想踏着母亲的足迹,过精致而有韵味的生活。

关于父母离婚对孩子生活带来的影响,张爱玲曾洒脱地说道:“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其他的小孩特别的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

可是,她并没有意识到,童年的阴影其实永远在不经意的时候显现,人们总会因为一些场景、一些事想起童年,想起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想起那个处处小心却内心倔强的自己。它是永不磨灭的印记,深深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

仿佛只是一个不留神,那个坐在秋千架上飘来荡去的小丫头就成长为青葱少女。时间的牧人无情地将孩子们从童年的范围内驱赶出来,逼着他们面对世界,面对磨难,面对爱恨,面对自己。第二卷伤逝

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张爱玲《连环套》第一节萌动

窗外的一排白玉兰,花开花落,一岁一枯,年年拔高。走在成长路上的女子怀揣着对未来的无尽想象,期盼着世界越来越向光亮的方向走去。就像放飞了一大捧五彩斑斓的气球,她仰望天空,仿佛灵魂也随之渐行渐远。

在圣玛利亚女校的绿树红墙之内,爱玲开始了她的青春之旅。她喜欢校园的气味,那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是却透着一股子神秘的吸引力。在圣玛利亚女校,学生的校服就是中国旗袍。一群时尚新潮的女生,拥有着最青春的脸庞和身体,在旗袍的帮衬下娇羞地绽放着,彰显着东方少女的独特神韵。

这是一所贵族学校,以培养有中国特色的西洋淑女为目标。毕业生大多会成为政治、商业领域重要人物的太太,或是各种交际场合的明星,或是出国进行深造的资优学生。在圣玛利亚,许多课程都是用英文教授,教师以外国人居多,以至于学生们往往讲得一口流利的外语,中文能力却捉襟见肘。比如会有人荒谬地将请假条写成:“某某某因病故请假一天。”让人哭笑不得。

学校也设立中文科目,初中部大多聘请师范学校毕业的女教师,高中部则多为前清科举出身的老学究。老学究们经常会将作文题目定为“说立志”或者“论知耻”之类。

一位老先生在授课时摇头晃脑地讲道:“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老先生又开口讲道:“中间一定也要好……”话音还没有落下,学生们已经哄堂大笑。

爱玲平日里在学校住宿,她乐于离开那个烟雾缭绕的家,呼吸自由的空气。因为天资聪颖,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但是也有个十分突出的毛病,就是健忘。张爱玲的健忘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有时忘记将鞋子摆在柜子里面,有时也会忘记交作业,以至于她最常见的台词就是“我忘了”。若干年后,爱玲的同学们回忆起来,还会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她当时的动作和神情。

尽管爱玲的家世也不错,不过在一所欧式的贵族学校里,她显然就是其中的灰姑娘。在花枝招展的同伴面前,她觉得自己是暗淡的,没有光彩的。为此,她的脸上总挂着一种与年纪并不相符的伤感与落寞,仿佛自己被隔绝于尘世之外,以另外一种频率生活着。

好在,爱玲在这时遇到了一位十分喜欢的国文老师。这位汪宏声先生为人善良、平和,并且教法十分新颖。与老学究式的八股理念不同,汪先生就任以后,将课程大幅度整改,并在图书馆为学生们添购了许多新书,鼓励大家加强课外阅读,并提供机会让学生们去发表自己的作品。

爱玲记得,在第一堂作文课上,汪宏声先生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了两个标题:“学艺叙”、“幕前人语”。所谓“学艺叙”,就是让学生们把在学习绘画、钢琴或者舞蹈时的感受和趣事记录下来;而“幕前人语”,就是影评,写出对喜欢的电影的感想。任何体裁和任何写法都可以,学生们的思路将不受任何限制。

与“说立志”和“论知耻”这样的题目比起来,学生们无疑觉得现在的作文课充满了新鲜感,每个人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感受,不必再端着架子写些寡味的八股文章了,于是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当然,任何一种新颖的教法都存在一个适应和过渡的过程。在新鲜之余,学生们冥思苦想,一副绞尽脑汁的痛苦状,仿佛写惯了八股文章,失去了自我叙事的能力。下课时,作文本全部收了上来。在批阅的过程中,汪先生苦恼地发现,每个人都只写了大概二三百字,完全处于凑字的状态,没有什么思想可言。

不过,在众多作业之中,汪先生还是发现了一篇鹤立鸡群的文章,名为《看云》,行文自然不造作,但又流露出旖旎动人的味道,简直不像是出自一个初中生之手。

从此之后,汪先生便对这位有才华的女生格外注意起来。那瑰丽的文风使他产生了浓浓的好奇,究竟这位“张爱玲”同学是何等样貌和气质呢?

在发回作业的那天,汪先生在讲台上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到讲台上取分数。“张爱玲!”点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汪先生抬起了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位面无表情的孤傲少女站了起来,她并不算漂亮,也不时尚,体态高瘦,但是浑身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气场。

汪先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张爱玲,并将那篇《看云》当作范文现场读了一遍。他说:“每一位同学都应该这样去写文章,情感要是真实的,不要总是被局限在过去的框框中,不敢逾越。像爱玲那样的作文,才称得上是文章。”

面对老师的夸奖,爱玲的神情是僵硬而不自然的。但不可否认,那时她是骄傲的,在所有人赞赏的目光中,她感受到一种成就感。从那以后,其他同学也受到启发,找到了真实抒发情感的新写法。

其实,早在汪先生夸奖爱玲之前,她已经在学校的《凤藻》年刊上发表过作品。包括短篇小说《不幸的她》,还有用英文撰写的两篇小品文《牧羊者素描》、《心愿》。在《不幸的她》中,一个热爱自由的年轻女孩,为了追求独立而四处漂泊,爱玲表现出了超出年纪的成熟与早慧。

在另外一篇发表在《凤藻》上的散文《迟暮》中,她第一次描写了母亲,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已经不再只关注到母亲偶像般的美丽与光环,她敏锐地观察到了母亲独立、美丽、坚韧背后的孤独与无力。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字里行间丝丝缕缕的悲伤气息,完全表现了一位迟暮美人的清冷生活。在爱玲的心里,她已经洞察到了母亲最深沉的无奈。

在汪先生的鼓励和引导下,爱玲的文章越写越妙。他还组织了课外活动“国光会”,并出版了一本《国光》杂志,希望更加活跃学生们的课余生活。在理想之中,张爱玲是这本刊物的最佳编者,但是她给予的回答是:“没多大兴趣,只愿意投稿。”

在投给《国光》的稿件中,一篇《霸王别姬》激起了千层热浪。汪先生在课堂上介绍了历史小说《项羽本纪》,爱玲在这本书中寻找到了灵感,挥就一篇《霸王别姬》,令全校师生都大加赞赏。汪先生更是欣喜万分,将文章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提并论。

女人若是活在别人的影子里,结局往往是迷失自我。爱玲笔下的虞姬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可是霸王只认为她是自己一个宠爱的妃子,并不在乎她的具体感受,文章中有很多心理独白。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装,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暗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

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

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人人都知道虞姬的死是为了殉情,但爱玲却更多地赋予这个人物自尊、自立、自主的特质。她的死是源于对自身价值的思索,而这样的选择也是爱玲内心深处最赞赏的。

爱玲的文学天分毋庸置疑,但她并不是个勤奋的写手。汪先生也熟悉她这样的脾气,只能无奈地催要稿件。可就连这样一篇《霸王别姬》也被爱玲分了上下两个部分,当成两次作业交上来,或许干脆以一句最经典的“我忘啦”作为回答。

在学校中,有一位叫张如瑾的女同学,与爱玲共同被称为圣玛利亚女校的才女。当时,最流行的作家是张恨水和张资平,而两位才女的口味恰好相反。爱玲独爱张恨水,觉得张资平有些浮夸做作;如瑾则独爱张资平,觉得张恨水不甚入流。两人常常因此而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但所谓的争论都是无伤和气的,两人其实是表面斗嘴,内心惺惺相惜的同类。张如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作《若馨》,汪先生曾经出面联系出版社,安排其出版,但是因为战事纷乱,被搁置了下来。为了留作纪念,张如瑾自己印刷了一些,分赠给学校的师友们。爱玲赞叹说:“这是一个具有轻倩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

后来,张如瑾毕业后不久嫁做人妇,便不再伤春悲秋,写下任何一篇作品。对此,爱玲觉得很遗憾。在毕业年刊上,有“最恨”一栏,她写道:“最恨一个有才华的女子突然结了婚。”

幸运的是,不论世事沉浮,几多无常,爱玲始终在写作的道路上没有放弃。人们把命运的安排叫作缘分,爱玲一生与文学结缘,谱写了传奇的倾世神话。当然,此时一切尚未萌动,传奇里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传奇。第二节寒夜

平静生活有时就像是姿色平庸的女子,为了赢得人们的持续关注和青睐,便不停地涂脂抹粉,穿金戴银。没有人会真的放弃自己的生活,总想加些作料,尝试着将它装扮成人们习惯看到的那个样子。

母亲不在的日子,爱玲感到生活在夹缝中,但是总体来说也不算坏,有规律,有秩序,毫不失控。直到那个消息出现,她都觉得日子过得还算安好。海阔天空的梦想一个还没有实现,现实的生活里却又出现了一件令她不安的事情——父亲再婚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爱玲不想回到那个腐朽的家里,便来到姑姑的住处。在小阳台上吹着风的时候,姑姑小心地告知了这个消息。爱玲感到心猛地一跳,继而打了个寒战,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各式各样的画面,都是电影或书籍中会出现的后母形象。

在少女的想象中,“后母”是个丑陋的词语。那一刻,慌了神的她倚在姑姑的阳台上,窗外映出万家灯火,霓虹灯刺眼地闪烁着。她压着心脏哭了出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倾下面颊。有一瞬间,她恶毒地想,如果此时那个女人在,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推下去。

父亲新娶的妻子也颇有些来头,她是孙宝琦的第七个女儿孙用蕃。1933年,房地产行业忽然掀起高潮,因为如此,张廷重的经济条件好转了许多,在亲戚间的走动便多了起来。一位亲戚见张廷重曾经做过英文秘书,处理商业文件还算在行,于是推荐他去给日商住友银行的在华买办孙景阳做助手。

张廷重每日的工作内容大约是处理与英美银行之间的业务往来,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接触了投机、股票、证券,等等。因为工作的关系,有人便留了心,将孙景阳父亲庶出的女儿孙用蕃介绍给了张廷重。

孙景阳的父亲孙宝琦共有五个老婆,子女二十四人。这位七小姐孙用蕃当时三十六岁,为人处世精明厉害得很,嫁给张廷重也算是低就了。不过,当时张廷重不知道的是,这位孙小姐有阿芙蓉癖(即鸦片),迟迟未曾成婚也是这个原因。

1934年夏天,张廷重与孙小姐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半年之后走入了婚姻的殿堂。在婚礼的热闹场景中,爱玲与姑姑和表姐们站在一起,不发一声,面无表情。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已经用敏感的心探得了命运压下来的阴影,在人声鼎沸的人群中,她独自静默着。

建立新的家庭之后,就像换了一个王朝,爱玲明显地感觉到家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精明干练,后母孙用蕃揽过了所有的管理大权,一方面扣住经济命脉,管理家里的全部日常开支,另一方面迅速地辞退了家里的一批佣人,改换成孙家的佣人。

接着,她又吵嚷着对房子不满意,不够气派,野心勃勃地盯紧了爱玲二伯父名下的一栋空置别墅。这栋别墅位于麦德赫司脱路和麦根路的转角上,与苏州河比邻,与闸北区隔岸,盖于清末民初。它本是李鸿章送给女儿李菊耦的嫁妆之一,爱玲的父辈们都曾经在那里住过,后来分割财产时归了二伯父。但二伯父一家觉得太大的房子住起来不舒服,费用也大,于是一直出租着。

张廷重拗不过新婚妻子的强烈要求,听话地领着家人住了进去。这栋别墅大而奢华,装修是仿造欧式风格,光佣人的房间就有二十多间。这本该是大家庭适合居住的房子,对于张廷重一家四口来说,实在是很不划算,昂贵的租金足够做许多更重要的事情。

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栋房子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它承载了太多父辈们的记忆,她并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和味道。“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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