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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20:5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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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托马斯·曼(著),杨稚梓(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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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陛下试读:

中文版导读

海因里希·德特林(德国哥廷根大学教授) 著杨稚梓 译“看上去,有一天我将会作为三部小说的作者被人记住。”托马斯·曼在《陛下》的1939年美国新译本前言中预测——他指的是《布登勃洛克一家》、《魔山》和《约瑟夫和他的兄弟》四部曲;他又叹息着加了一句:“还有第四本,跟那几本比起来,问世时没那么大张旗鼓,也没那么浩浩荡荡:就是这个王子的故事。”这个故事长久以来一直“最不受重视”,“有时我真为它感到难过”。作者随后回忆起人们对这本小说的异议,它们自打小说问世就没停息过:“这本书出版时,跟横向纵向比较都被看得太简单了:因为考虑到德国人对一本书的严肃性和沉重性有诸多要求,它被看得太简单了,即便跟作者的前作比较,它也太简单了。”几乎没人认识到这个王子故事的内在价值。每次谈到人们对第二本长篇小说的接受理解,作者就要诉苦,怨言至死方休。

至今,评论界的断言和托马斯·曼本人对这本长篇小说的高度评价形成了奇特的对照。这些言之凿凿的批评与作者几十年来因评论家对小说的理解而产生的失望之情也形成了对照——他感觉人们如出一辙的理解是种巨大的误解(即便他们多少有点儿咎由自取)——然又与刚出版的解读状况相映成趣,当时的评论界就文学和政治两方面展开激烈辩论,论战前线的评论家和作家名声赫赫,小说甚至得到了至少几位著名评论家的认可。这一切其实本不至于仅仅让作者失望。首先,同样从一开始,《陛下》就是托马斯·曼写作生涯中最受大众欢迎的作品之一;假如用销量计算受欢迎程度的话,简直称得上是大获全胜。就连《布登勃洛克一家》还花了十年才出到了第60版,而《陛下》初版上市九年后,就已经印到了第64版,也就是64000册。1922年——此时小说已经出到了第77版——托马斯·曼的名字已经理所当然地与这本书的热卖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维也纳《新八点新闻》上刊出的一篇采访断然地(仅仅)将作者介绍为“《陛下》的作者”。恶评的声音直到后来才小心翼翼地站稳脚跟,这本书开始渐渐沦为所谓的“花哨剧”,也就为托马斯·曼研究几近无视,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得到严肃对待。

托马斯·曼关注人们对他第二部长篇小说研读情况时的心气及为此花的工夫、对在他看来是个巨大误解的作品解读的失望之意,以及直至垂暮之年仍在捍卫这部作品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这些都与这部小说在他身后的声誉大相径庭。至今,《陛下》不仅是托马斯·曼最不出名的长篇小说,还是最常被低估的一部。

托马斯·曼自己的意见与至今广为流传的见解——这是一部轻浮随意的游戏之作——难以统一。与同时代评论界的一般见解相反,他一再坚持这个一直“扮演灰姑娘角色的”“古怪之作”、这本“滑稽小说”,尽管相对于那些酝酿中的作品来说只是无意间预示了后来的作品,却为随后的几部大作做了绝不可少的准备:“王子故事本身有什么特殊中心思想也罢,”——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它,无论《魔山》还是《约瑟夫和他的兄弟》都是无法想象的”。时年六十四岁的作者在《陛下》的一个美国译本前言中写下这些时,是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的。到了去世前一年,他还作出了这句简短有力的论断:“《陛下》是我一生的试验之一。”

无疑,这是作者最费时费力写就的作品之一。从最初那些还很模糊的计划到完成他这部“童话小说”,他几乎像童话人物一般花费了

[1]七年:从1903年初到1909年10月,比托马斯·曼创作《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时间要多了一倍有余。收集灵感、记录想法是从1903年夏末开始的;1905年出现了最早写就的几段草稿;尽管1909年2月的一段笔记过早地宣告小说已经完结,直到1909年10月,托马斯·曼还在一遍遍地修改稿件。《陛下》跟随在《布登勃洛克一家》后付梓。在诸多一时争鸣的[2]写作计划中——其中包括《菲利克斯·克鲁尔》、《浮士德博士》和[3]《腓特烈大帝》——这一部最早完成,内容也最为丰富。同时,这部小说记录并克服了一场写作和人生中的危机。1904年,托马斯·曼在一篇散文中写到,有一种“悲哀的艺术家命运,每个即便只是遥遥受到它威胁的人都不得不畏惧它:那就是直至生命终结,直至名垂不朽,永远只是一部成功的处女作的作者”。期待——无论外界的还是内心的——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必须用一个新作项目承担起这种压力。

人们很早就知道,这部新作涵盖了作者在这一生活阶段经历的全部转变,终其一生,作者或许再没体会过如此强烈迅猛的转折。《陛下》漫长又错综复杂的诞生史的起点,是一个创作一篇带着新浪漫主义色彩的艺术家小说的计划,或许类似《托尼奥·克勒格尔》。“一位艺术家,”在那篇小说中,与标题同名的主角讲道,“一位[……]天生注定的、肩负命运诅咒的艺术家,是您用一双利眼一眼就能从人群中看出来的。脸上有种离群索居又无所归属、承担别人注视和观察的目光的感觉,既有王者风范又尴尬无措。在一位穿着便装跨步穿过人群的君王的神态中可以看到类似的气质。”

那,一个拥有托尼奥·克勒格尔对丽莎维塔所作的长篇大论中表述的“艺术家”天性的人——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能不仅感觉自己“被注视和观察”,而且事实上也处于别人的视线之中呢?为什么不可以随时处于所有人的视线中,甚至让每个人都可以把他“用一双利眼一眼就能从人群中看出来”?对这些问题,引文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于是留给读者的,仍然是一条身负烙印的生命的一张特殊又有些神秘的画像——不过或许最好被视作君主形象。如是前者,他是所有人的仆人,如是后者,则是所有人的主人。

被观察的、离群索居的人成了身着便装的君主,孤独的孩子成了[4]拥有秘密身份的王子:这类角色如得不到解脱的怨魂一般,充斥着托马斯·曼1903至1904年间的笔记。在1903年8月的一份草稿中,这些角色突然间暂时汇聚到一个形象身上。第七个笔记本中写道:“《陛下》题句:‘你是皇帝(沙皇)——应孤独生活!’”这个设想一出现,就在1903年的草稿中迅速成型。这是一个孤寂得高贵并且高贵得孤寂的君王的形象,被表现为一个天生的异类——并且不是腓特烈大帝那样的历史人物,而是同时代的人物形象,是个美国资本家。“孤寂”这个主题第一次获得实质上的拓展,是在与卡提亚·普灵斯海姆结识之后。无论如何,为了自己那还未完全定型的计划——应该这么说——托马斯·曼很有目的性地利用了这份新的爱情。这种打算特别体现在这件事上:在曼氏订婚前后的所有书信中,只有情书中为了小说计划而抄录,或者为了这个计划而写的那些段落保留了下来,放在一个题为“致卡提亚信”的文件夹里。

同时,托马斯·曼带着明确的目标从文学作品中追求灵感。他大概很早就看过了威廉·迈耶-佛尔斯特斯大红大紫的通俗剧《老海德

[5]堡》,其人物设计让人联想到《陛下》中的角色,而且其主角还叫[6]做卡尔·海因里希;在赫尔曼·邦格那部雅致得多的《古怪小说集》里,曼氏遇到了《公主殿下》这篇小说,这故事讲述了一位孤独的公主,她与幸福无缘;冯塔纳为他提供了对话设计的灵感;王子接受授命的典礼及被波烈酒盖子羞辱的两个情节则参考了尼采对“日神式”和“酒神式”两个概念的描述。他还愈发频繁地参阅花边新闻杂志及文化期刊、各种书籍和辞书中的条目,研究了贵族的回忆录及美国富豪的传记、有关发育障碍的医学论文,还有美国托拉斯之间的市场竞争;托马斯·曼自己也说起“一个曾师从自然主义文派的作家的缜密心思”。1905年秋,曼氏开始撰写有连续情节的小说,此时,新作的篇幅已经从中篇小说增为长篇。

托马斯·曼一边进行研究,一边彻底重新构思角色——从给主角一个字面意义上的新面目开始。正因为这个设计太明显了,读者几乎没感到反感:主角作为异类的身份被强调得过头了。克劳斯·海因里希孤独地生活,因为他是个王子:本来这样就够了。然而这位有一条残疾胳膊的王族是个双重异类,无论社会地位还是身体状况都异于他人,两者都是与生俱来的。两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里,只有第一个和高贵出身有关,发育障碍则可能被任何一个孩子遇到。主角之后在医院的平民孩子中间就会看到很多吓人的例子。说到身体状况,这些营养不良、饱受虐待、身有残疾的悲惨生灵才是王子在这部小说中最近的亲属——他们才是,而非一众王族。

又丑陋又令人尴尬的生长“抑制”既损害了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外表,又妨碍他从事天职,而且明显地将他和在位的德国皇帝联系起来。然而,这种暗示最多可以解释为什么正好是条残疾的胳膊让克劳斯·海因里希生活艰难——却解释不了到底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处身体残疾。描述主角出生时,这处残疾和伴随托马斯·曼整个生涯的一[7]个核心主题联系在了一起。那就是“王族子女的血脉”,这个明确的定义俨然带来了问题。这一幕花了好几页,含义暧昧地谈起某个“不幸的发现”,直到军医总监埃施礼希与大公交谈,双重含义才得到统一:特指的只有胳膊。

王子只是一群身负烙印角色中的第一个,但绝不是唯一一个。在《一个非政治者的观察》中,托马斯·曼本人已经表明,他的王子小说展示了一个由“高贵的怪物”组成的方阵。这话并不夸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事实上小说中几乎所有角色都身负烙印;正是一场异类大观。他们包括:

● 伊玛·斯别尔曼和她的父亲塞缪尔,美国富豪,又是“种族混血”,更是右翼解放妇女形象,令人不习惯;

● 阿尔布莱希特二世,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对立面,被压抑得毫无活力,对生活感到疲倦,集海因里希·曼的外表和托马斯·曼的内在于一身;

● 家庭教师劳乌尔·宇博拜因,因其私生子的出身、丑陋的外貌和对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爱而打上了双重三重的烙印;

● 犹太医生萨默特博士,懂得讲述每种“平等原则”的失败;

● 伊玛的女伴,因被性虐而受到精神损伤,自此精神失常;

● 阿克瑟尔·马尔提尼,生病的文学家,远离生活却歌颂生机;

● 医院中那些受过虐待、身有残疾的平民儿童,和克劳斯·海因里希一样身上带着自己“出身”的“记号”;

● 还有那条疯宠物狗帕西,这是托马斯·曼笔下最特别的配角之一,这根由身负烙印者组成的、令人难过的等级链上的最后一个,一条不幸的狗——毫无疑问是同类中的“怪胎”,兽形的无政府主义者。[8]

在奇妙的童话式结局到来之前,这些角色全部——用主导动机式的说法讲——感觉自己“生来就倒霉”。他们都在展现“独具一格的特殊形式”,“彰显于平民准则之外,或是崇高庄严,或是臭名昭著”,因此与“循规蹈矩并且因此而活得舒坦的大多数”相对。托马斯·曼借一个犹太医生之口说出这番话,这个犹太人代表异类们说话。“恕我妄言,”他对统治全国的大公说,“无论什么平等原则也没法将社会生活中的种种特殊个体同化,他们彰显于平民准则之外,或是崇高庄严,或是臭名昭著[!]。如果这些特殊个体不去探究自己到底是怎么特立独行,而是在他们彰显出的个性中发现本质的东西,从而为自己规划出至少一项不同凡响的责任,他们会有益于人的。既然这些特例跟循规蹈矩并且因此而活得舒坦的大多数相比,多了一个成就一番非同寻常事业的机会,他们就没有什么不利,反而很有利。”

不着痕迹地——大多数读者也没有注意到——萨默特博士在这里逐字引用了托马斯·曼的散文《论解决犹太人问题》中的话。在散文里还是态度的矛盾,到了小说中已经是明白无误的身份认同。这样一来,托马斯·曼终于成功地从对自我的修饰中创作出一个具有可观的社会广泛性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犹太人的身份烙印扮演了一个核心却常被低估的角色。因为在草稿中,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仅医生,家庭教师宇博拜因也被设计为有犹太血统,很容易看出来,这个人物原型是慕尼黑的一位名人;在草稿里,还有美元公主及其父也是犹太人;可以读到,他们“本来叫做大卫斯或者大卫孙”。然而,一位德意志君王和美国犹太人之间的政治及婚姻关系——这还是超出了威廉皇朝大众读者可以相信的范围。就这样,大卫孙变成了斯别尔曼,伊玛成了德裔-有色人种的“种族混血”。就这样——尽管还是够骇人听闻的——她走进了德意志大公国及其统治者的生活。

反犹主义的评论家用阴谋论的恶意视角捕风捉影,异常敏锐地注意到了角色身上的犹太基调。1909年,《德意志日报》揭露《陛下》作者的本质,称他为“犹太种族政治的马前卒”、诸多“犹太主子的奴仆”之一,这类人总有一天绝对会无情地“危害我们的民族”。评论界的民族元首阿道夫·巴尔特尔斯也将这本小说斥为“为犹太民族立言”,即便“没有些许暗示说明那个塞缪尔是犹太-德国血统”,这本书也根本就只是一本写给犹太读者的作品。(1933年,在时局中如鱼得水的巴尔特尔斯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我不认为他[托马斯·曼]会有什么作品流传给后世。”)

因此,在准备阶段,小说中至少有四个角色“独具一格的特殊之处”以不同形式涉及到了犹太人这种社会异类。其中只有萨默特在终稿里保留了下来。相应地,终稿里社会异类的体现形式被划分得大为不同。这里,国籍、社会等级及种族意义上的异类与有身体或精神残疾的人(克劳斯·海因里希,吕文尤尔伯爵夫人)、没有社会地位的平民儿童及阿克瑟尔·马尔提尼这样的怪人为伍。关于《陛下》的一份笔记中总结了这样一句话,坦述了身负烙印者的共同之处:“我爱每个形象中、每种意义上的非同寻常之处。我爱那些天生秉异之人,所有那些心藏异色激情的人,民众谈起他们时会在任一意义上讲‘说到底,他们也是人’。”

这样看来,小说中所有这些如此不同角色的共同之处是对自己异类身份的体验。勇敢地直面这一身份,这是他们彼此间的共同之处。被迫进行自卫也是他们的共同点。宇博拜因的高傲和萨默特的雄心,伊玛的尖锐讽刺以及吕文尤尔伯爵夫人的失神与错乱妄想:即便这些态度举止和行为方式看上去相差甚远,它们都富有深意地出现在这个小说世界中每一个“理应充满光明、严酷和催人警醒的关于生活的俏皮话”的地方。

基于以上这些,《陛下》在构思上不只是一部花哨剧般的爱情小说,还是一部以成长故事表现主角融入社会的小说,披着轻浮的童话外衣。它展示着这些个体如何发现彼此之间的共同点。小说还涉及到一些一点儿都不浪漫的问题,比如贫困救济、国民经济、社会政治。

只有在这种语境中,王子和公主间“原本的”男女之情才获得了特殊的样貌:这是一个共同得到解救的故事,一次走向群体的解救。尽管这里最后带来了解救的、有关“同情”的安佛塔斯之问是由一个角色——伊玛提出的。可是这次发问带来的解救,由这两个角色彼此之间相互给予。这次事件达到高潮的那一幕着重暗示了托马斯·曼最早的中篇小说《小个子弗里德曼先生》以及自这篇小说起在他的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一种基本冲突。就这样,带有隐喻色彩的艺术家中篇小说变成了长篇小说《陛下》。开头是位孤独的王子,结尾则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同类中的第一人。开头是位当国君的异类,结尾则是异类中的君王。

直到去世前一年,托马斯·曼还谈到,《陛下》所讲的恰是“我那代人已经经历过的个人主义的危机,在精神上转向民主”。事实上,奥地利批评家赫尔曼·巴尔的评论甚至将这部小说称为“马克思主义童话”——这话大概不过指的是独立个体社会化并步入背负义务的集体,因为小说中充其量稍微提了下政治机构和体系。不过,对当时民主化的美国的日常生活的兴趣、对处于威廉皇朝的德国僵化空洞的封建制排场的讽刺和质疑、对——官方盛行的——反犹主义的摒弃、对浪漫主义统治者形象及国民经济的理性运转方式之间的中和点的艰难探求:这一切使得托马斯·曼的多年追求——将这部小说写成一部自身仍然浑然不觉的“向民主方向的思想转变”的作品——看上去毫不夸张,即便君主制和资本主义综合的结果不过是“自上而下的民主”,而且两者融合得如此顺利的原因首先是资本家被进口进来了,资本主义制度却没有。海因里希·曼批评说,这部小说中的“人民”只能扮演着“无关紧要的数据”一职,仅限于此,这种批评也不无道理——尽管小说中用掌声肯定君主,其意义不只是纯粹的君主制意义上的。因为王子是否“受人爱戴”,在小说中完全由民众决定,民众——独树一帜地融合了政治-应酬和审美-感情两种范畴——感觉自己被他“表现”出来了。1954年,托马斯·曼强调说,小说的这些趋势他直到回顾时才发现。不过这同样说明,“悉知作品的来龙去脉,诗人要比作家早得多——”

在一篇自己撰写的推荐文中,托马斯称这本书是一部“君王小说”,“只有当作一篇冒险寓言时才浪漫,不是任一种反动意义上的浪漫”,不过它确实是——这里出现了一个新词——“一个童话:这童话讲的是形式和渴望,是被代表的和真实的生活,是高贵和幸福”。因此这是一本“童话小说”,混合体裁、叙事上的试验。在自己自幼最喜欢的作家那里,托马斯·曼找到了将萎缩的躯体、冰冷的隔阂及士兵那样勇敢的处世之道结合起来的重要样例。1939年,托马斯·曼为谨慎起见,直接告诉自己的美国读者:小说中的王子“萎缩的手臂”和勇敢的“处世之道”“相较于威廉[皇帝]的巴洛克手势,自然更能令人联想到安徒生的《坚定的锡兵》”。确实如此。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童话中的坚定锡兵在某种程度上也错误地降生于世,虽然毫无过错,却从出生开始就身负烙印,原本是无法从事自己高贵的天职的。但正是这些迫使他奋发图强,以保持举止尊严;正是缺陷让他坚定勇敢。有一次他“几乎哭出了锡眼泪,但那有失举止”。托马斯·曼藏书室中收藏的安徒生作品中写了这样的话:“[……]只有一个[锡兵]是最后铸出来的,铸他时锡不够用了。但是他站在一条腿上,和其他那些两条腿的站得一样笔挺稳当。”

后来,正值他八十岁生日,在一封信中,托马斯·曼写下:“我一直偏爱安徒生的童话《坚定的锡兵》。其实那是我一生的象征。”因此,这个童话不仅装饰了那些可以换种方式表述的内容,还成为了组织小说情节的一个“象征”。

原来,安徒生的童话不仅为王子,还为年轻姑娘伊玛提供了原型,王子在她的异类身份中找到了自己的同类,因此,两人的爱情故事也基于这个童话。我们记得:安徒生的童话里还有个漂亮的小舞女,住在起居室餐具柜上的玩具“纸宫殿”中。由于她一直单腿独立,惊讶的锡兵以为,“她和他一样,只有一条腿”,并且在逆境中成才,让她挺立的不是士兵般的勇敢,而是艺术的优雅:“她也坚定地站着。这让锡兵大为感动。”

还不止这一个童话。“小妹妹”,克劳斯·海因里希在别致的示爱场景中这样称呼爱人;这种说法被重复了好多次,也是一个主导动机。宝座上的锡兵的这位“妹妹”长得什么样子呢?“在白衣的映衬下,”我们读到,“她胳膊和脖子上的皮肤像烟雾中的海泡石那样微显棕色;那张奇特的孩子气的小脸上过大的双眼神情严肃,熠熠发光,目波流转中仿若不断倾诉着什么,她那蓝黑色的头发中有一绺掉到了额头的一边。”看上去全都是漫不经心的比喻,让读者直观地感受到这个异类躯体中的魅力和异域风格。而这些比喻也贯穿全书,谱写出变奏的主导动机,被用得几乎有些泛滥。一提到伊玛,这位“童话国度的仙子”,就是眼睛或者口中泠泠不绝,“仿若不断倾诉着什么”,“蓝黑色的”光滑头发,“掉到额头的一边”,她的皮肤永远有着“海中泡沫”的颜色,或者让人联想起“珍珠的苍白颜色”;她无疑穿着一条“海水那样绿的丝绸裙子”。克劳斯·海因里希在“海豚苑”宫遇到她是在冬花园里,这个花园让人联想到海底的一座花园:有“玻璃穹顶”,“地面上铺着[……]方石砖,光可鉴人”,园子里“落水幽咽,叮咚作响”,银泉汩汩。

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后来又出现在《浮士德博士》中,这部小说同样早在1903年就见雏形。那部小说中的莱韦屈恩将安徒生的小美人鱼称为他的“小妹妹”。美人鱼和锡兵:两个角色在童话中都渴望得到解救,却未曾获救就走向死亡。小说为他们的故事加上了另一个奇妙的结局,这个结局也出自安徒生的一篇童话:这是小说引用的第三篇童话,建构了小说结构,让另外两篇融为一体,相互中和。还记得吗?尚为孩童的克劳斯·海因里希独自漫步在父母的宫殿里:“那个寒冷的冬日,他的小鞋子映在亮如玻璃的镶木地板上。地板被淡黄色的填料分隔成大方块,在他面前如冰面般铺开。[……]宽大的扶手椅镀了银,裹着的白绸面破了洞,在后边冰冷的炉子旁围成一圈。[……]这里充斥着生硬空洞的浮华,房间布局对称和谐,却死气沉沉,展现出一方封闭的小天地,没有一丝一毫的效用和舒适……这房间无疑有着高贵又极为重要的作用,似乎远不是为了提供轻松舒适,而是迫使你举止端庄有度,懂得自律克制,可这到底是什么作用,又难以言状。银厅里很冷,冷得像白雪皇后的大厅,让孩子们的心灵冻结。”这简直就是《白雪皇后》的宫殿,得不到爱的孩子被困在里面;作者几乎照搬了安徒生的童话。

年幼的主角本人并不“冰冷”(“他自然算不得‘冰冷’,”一份早期草稿里写着),他只是生活在冰冷中,冰冷从外至内侵袭他,他无力抵抗。读者会发现,托马斯·曼一生所有作品的一个核心主题在这里按照童话模式被表现出来了,只不过现在雪变成了白绸缎,冰变成了银子,冰面变成了木地板。就连对角色的设定也暗合了童话原型。强势又冷酷的母亲和白雪皇后类似,克劳斯·海因里希则扮演了小加伊的角色。这样一来,伊玛就成了妹妹般的小姑娘格尔妲,解放并拯救了被囚禁在白雪宫殿中的男孩。她用爱情的温暖取代了扮演母亲角色的白雪皇后世界里的严寒,为男孩哭泣,让他流泪,将魔鬼的镜子碎片从他眼睛里冲出来,以此帮助他原以为已经沉寂的情感爆发出来。而且,托马斯·曼的小说中的“解救”一幕一开始,伊玛坐在自己“六边形的桌子”旁边。因为读者在等着两人第一次接吻,所以才没注意到这些。可到底为什么非要提一下桌子是六边形的呢?这又是许多细小的次要动机中的一个;但是看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下边数,就说明了这个动机和冰晶的关系。

锡兵和美人鱼:变成了加伊和格尔妲,将白雪皇后的宫殿融化。只有在安徒生三篇童话的交汇点才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身负烙印者、渴求解脱者必须互相拯救。这些人物融入社会——后来被托马斯·曼看作转向“民主”的一步——这一步完成于小说对安徒生童话的艺术化吸纳中,确切地讲,完成于这些童话与一部有心理描写的社会小说在叙事模式上的对峙和互相融合中。

后来,《死于威尼斯》、鸿篇童话《魔山》、“约瑟夫”四部曲和尾声《被选中者》脱胎于这种编排手法。正因为完成了这些作品,托马斯·曼回忆起自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时才那样断然地说这是它们的奠基。和那些作品相比,这条神秘的童话魔毯自然还尚未织得严丝合缝。然而,托马斯·曼在这个试验中第一次尝试了这种基本写作方式:“心理和神话”的交错融合,就在这部短小的、滑稽剧般的“童话小说”中。

[1]本文作者认为“七”是一个童话数字。

[2]即《大骗子菲利克斯·克鲁尔的自白》,初版于1954年。

[3]未完成作品。

[4]1904年,在一篇名为《儿童游戏》的散文中回忆童年时,曼氏写道:“比方说,一天清晨我醒来,决定今天做一个名叫卡尔的十八岁的王子。我带着某种和善的高贵着衣,四处漫步,骄傲又快乐地藏着自己庄严的秘密。我可以上课、被人领着散步或者让人家给我读童话,这个游戏却一刻也不用中止;这是这个游戏方便的地方。不过也不用一直做王子,我的角色总是在变。”

[5]1901年首演于柏林。

[6]赫尔曼·邦格(1857—1912),丹麦作家。

[7]“血脉”一词在德语中又指性别。这里指困扰了托马斯·曼终生的同性恋倾向。

[8]本是音乐术语,如瓦格纳的歌剧常常用主导动机组织情节,使用某一段多次重复的旋律表示某一概念(如爱情、死亡、某个角色等)。这一技巧被托马斯·曼运用到写作中。

序幕

地点是阿尔布莱希特大街,国都的交通血脉,其一端是阿尔布莱希特广场和老宫,另一端是禁卫轻步兵兵营——某个工作日的中午前后,在哪个季节则无关紧要。天气还不错,平平淡淡。没下雨,但是天空也不晴朗,一直灰蒙蒙的,十分普通,没有喜气;街上一派暗淡平凡,一丝神秘的气息、一点儿古怪的迹象都没有。来往的车辆行人不多也不少,既不太吵闹,也不太拥挤,就像是这座不很繁忙的城市的一个缩影。电车呼啸掠过,几辆出租马车辘辘驶去,市民们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普通百姓,行人,大众,人们。——两位军官,手插在灰色大衣的斜袋里,面对面走近彼此:一位将军和一名少尉。将军从老宫那边过来,而少尉则来自军营那头。少尉非常年轻,是个毛头小伙,还算个半大孩子,瘦削的双肩,深色的头发,有着和这个

国家

许多国民一样的高颧骨,蓝色的双眼带着点儿疲倦的神色,一张娃娃脸上带着友善又内向的表情。将军须发皆白,身材高大,装了衬垫的双肩宽阔,一看就是那种到处发号施令的人。他的眉毛就像两团棉花,髭须盖过了嘴和下巴。他走得沉重缓慢,军刀划在沥青地面上铿锵作响,帽缨在风中飒飒飘动,每走一步,大衣前胸的大号红翻边就要缓缓地上下起伏一次。就这样他们越走越近。——会出现一场纠纷吗?不可能。正常情况下这将是怎样一场会面,任谁都猜得出来。这儿是老和少、发令和服从、多年功勋和初出茅庐之间的关系,这儿有个巨大的身份差异,这儿得按照规章行事。军法天道,该怎样就怎样吧!——然而发生了什么?出人意料地,下面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奇特的、难堪的、引人入胜又惊世骇俗的场面。将军注意到少尉之后,动作怪异地换了个姿势。他挺直了身子,如此竟显得矮小了些。他又猛地将自己的步伐中的派头收敛了些,不再让军刀发出划地的声音,脸上露出了生硬又尴尬的表情,显然拿不定主意该往哪里看,可又试图隐藏起这犹豫,棉花一样的眉毛下的目光斜望着地,僵在沥青地面上。再一细看,年轻的少尉也略微拘谨起来,奇怪的是,他身上多了种不好形容的优雅和教养,比老将军更为游刃有余。他原本紧绷的嘴上绽出一个微笑,看上去又谦逊又亲切,目光也暂时显得平静沉着,作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越过将军,投向更远的地方。现在他们两人只有三步之遥了。小少尉却没按照规矩表现出尊敬,而是把头稍微往后靠了一下,同时把右手——只有右手,很是异于寻常——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用这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稍微比划了个和蔼可亲的姿势,仿佛在鼓励人,不过是掌心向上,五指分开,没有再多的动作了;而将军正垂着双臂、等着这个手势呢,他的手迅速扶到头盔上,半弓着身子回避到一边,把人行道让开,抬起通红的脸,用虔诚湿润的双目仰视着少尉行礼。而少尉呢,他的手抬到帽子上,为这位上级的敬意回了个礼,孩童般的友好神情让整张脸都动了一下——回完了礼,他就继续向前走了。

奇迹!奇妙的一幕!他继续向前走去。人们都看着他,他却谁也不看,直视着人和人之间的空隙,有点儿像一位惯于被人欣赏的女士。人们向他问好,他回礼,俨然情真意切,却又带着距离感。他看上去走得不算潇洒,好像不习惯用双腿走路,又好像是四周的注目碍着了他,步伐散乱拖沓,偶尔简直要踉跄一下。一位警察向他立正,一位淑女走出商店,微笑着向他屈膝。人们注视着他,偏头示意他在这里,扬起眉毛,低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是克劳斯·海因里希,阿尔布莱希特二世的弟弟,大公宝座的第一继承人。他走远了,还在人们的视线中。他走在众人之中,与他人既熟悉又陌生,既被人群包围,又身处虚空之中,孑孑独行,用瘦削的双肩承负着御座的重量。

抑制

当新时代的种种传讯途径把消息传到国都时,礼枪被鸣响了:大[1]公妃朵萝提娅在格里姆堡诞下了第二位小王子。七十二声响起,这是军仪仗在“护垒”的围墙上鸣枪,枪声在全城乃至全国人的头顶上飞啸而过。随后,消防队也马上不甘示弱地鸣起城中礼炮;但这回每两次轰响之间都相隔很久,大大地调动起民众的热烈情绪。

格里姆堡在一座灌木丛生的山丘上俯视着风景如画的同名小城,那里房屋的灰色斜顶倒映在依傍小城流过的河水里,从这里坐挣不了钱的短途火车,半个小时就能到国都。城堡傲立于山顶。遥想当年,大公一族的祖先、封疆伯爵克劳斯·格里姆巴尔特坚持在此建造城堡。那之后城堡经多次翻新修葺,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增添便利设备,至今仍可以居住,并且作为大公家族的祖宅和国君血脉的摇篮,它享有一项殊荣:按照大公的传统家规,格里姆巴尔特家的所有直系后代,也就是执政大公夫妇的所有子女都必须在这里出生。谁也不能无视这项习俗。曾有几个富有才智的叛逆君主当政,他们嘲讽过这个传统,但最终还是耸耸肩遵循了它。现在这传统已经根深蒂固了。要么当个理智又识时务的大公,要么反之——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违背一项受人尊崇的传统呢?何况这传统还有几分神奇之处。百姓坚信着它的神通。这家族历经十五代,有两次因为特殊情况,执政大公的孩子不得不诞在其它宫殿里:这两个孩子后来都下场可悲,死于非命。不过从忏悔者海因里希、强王约翰以及他们迷人又骄傲的姐妹们那一代开始,到这一代大公的父亲阿尔布莱希特,还有大公约翰·阿尔布莱希特三世本人,这国家所有的君主和他们的兄弟姐妹都是从这里来到人间的;六年前,朵萝提娅正是在这里产下了她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大公太子。

此外,老城堡还是一片不染纷争的净土,既威严又平和。人们爱拿它当夏宫,这里清凉的房舍和周边环境的幽雅,让它甚至比漂亮却呆板的赫勒布伦宫更惹人喜爱。从小城上山的一路,是一条硌得人脚生疼的石板路,从稍显寒酸的住房和一道龟裂的护墙之间穿过,通往宽阔的甬道,再到那间古老的小酒馆和客栈旁,这就走到了城堡庭院的入口处,庭院中心是一尊城堡修建者克劳斯·格里姆巴尔特的石像——这一路风光旖旎,但走起来可不轻松。不过,城堡山的整个背侧是一个美观的大园林,舒适惬意的道路通往下面树木蓊蓊郁郁的平缓丘陵地区,在那里既可以驾车游览,又可以安静地步行漫游。

至于城堡里面的情况,上一次彻底整修美化还是约翰·阿尔布莱希特三世刚登基时候的事了——那次的开销还引起了很多争议。修整完善之后,起居室都被布置得高雅又舒适,“审判厅”里有族徽图案的瓷砖被重新砌了一遍,严格按照过去的样式。形态千奇百怪的十字拱顶涂上了金漆,焕然一新。所有的房间都铺上了镶木地板。杰出学者冯·林德曼教授还用他那双艺术家的巧手为大小两间宴厅绘制了大幅壁画,展现国君家族史中的一幕幕场景,画风明朗简洁,和近来那些毛毛躁躁的新画派大相径庭。城堡里什么都不缺。由于这儿的旧壁炉和立在圆形露台上面、有天花板那么高的罕见彩色炉子已经不好用了,又考虑到大公室成员冬天可能在这里暂住,城堡甚至安上了无烟煤炉。

不过,七十二声枪响的这天处在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春暮夏初,[2]六月伊始,正是圣灵降临节之后那天。约翰·阿尔布莱希特一大早就通过电报得知,分娩过程从黎明开始,他八点时乘着挣不到钱的短途火车到了格里姆堡站,接受了迎接他的小城市长、行政区法官、牧师和医生这三四个专员的祝福之后,立刻乘马车去了城堡。陪同大公莅临的是国务大臣克诺伯斯多夫男爵博士和将级副官、陆军上将施迈腾伯爵。过了一会儿,两三位大臣、宫廷牧师暨高级教会长韦斯利岑努斯博士、几位宫廷侍从长官和总长官以及一位还很年轻的传令官冯·李希特洛上尉也都到了老城堡。尽管有大公的侍医、军医总监埃施礼希博士照看产妇了,约翰·阿尔布莱希特还是一时兴起,要求那位年轻的小城医生萨默特博士随行前往城堡。顺便说一句,这位医生是个犹太人。这个朴实、勤劳又严肃的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却意外地得到了这份光荣的任务,结结巴巴地说了好几次:“乐意效劳……乐意效劳……”说着还露出了几分笑容。

大公妃的卧室是“新娘内室”,这是一间五角形的房间,位于城堡二层,装饰着鲜艳的彩绘,透过华美的窗子能看到树林、山丘和蜿蜒的河流,一幅让人心旷神怡的远景。一道带状雕花缘饰在房间内各面墙上环绕一周,上面装饰着椭圆形的肖像画,画的都是历代公侯的新娘,在她们各自夫君当政的年代,她们都曾在这里等待分娩。朵萝提娅躺在那里,就像玩马夫游戏的孩子那样,手握着床柱间系着的又宽又结实的带子,美丽丰满的身子使劲用着力。助产士格纳德布什医师是位温柔又博学的女士,一双手小巧玲珑,棕色的双眼透过圆形的厚眼镜片放出神秘的光芒,她鼓励着大公妃:“再用力,再用力,陛下……马上就好了……很容易的……第二次了……没什么的……请陛下屈尊:张开双膝……下巴要一直贴着胸口……”

一位和她一样身着白色亚麻外衣的看护妇也帮着忙,间或拿着各种器皿和绷带,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侍医监管着分娩过程,他是个阴郁的男人,一脸灰白的胡子,左眼皮仿佛耷拉着,军医总监制服的外面套着手术褂。朵萝提娅的密友、宫廷高级女总管冯·舒棱堡-特莱森男爵夫人时不时地到内室里露个面,她想亲自了解分娩进展。她是个胖胖的妇人,患有哮喘病,光看外表是个十足的保守小市民,其实每次在各种舞会上都会慷慨地敞胸露怀。她亲吻了女主人的手之后,回到一间偏远的房间里,几名干瘦的宫女正在那儿跟当值的大公妃侍从官——一位名叫温迪施的伯爵闲聊。——而萨默特博士就跟参加化装舞会似的,在他的燕尾服外面套着亚麻褂子,保持着谦逊而热切的姿势,待在盥洗台前。

约翰·阿尔布莱希特待在一间适合工作和沉思的拱顶房间里,这间屋子和“新娘内室”之间只隔着所谓的“理发间”及一个隔间。由于这里巨大的柜橱上斜码了许多记载城堡历史的大开本手抄卷,这间屋子被称为图书室。它被布置成书房,几个地球仪装点在墙上的搁板上。高处的劲风透过敞开着的拱窗吹进来。大公让人上茶,宫廷侍从普拉尔亲自端来了茶具,但从茶具放到写字台上的托盘里之后,大公就没碰它一下。约翰·阿尔布莱希特不停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步子快得不正常。只听得他的漆皮靴不断地吱嘎作响。——待在几乎空无一物的隔间里的传令官冯·李希特洛百无聊赖,倾听着这声音。

几位大臣、将级副官、宫廷教长和宫廷侍从,这九十位大人则等在城堡一层的礼厅里。他们漫步走过大小两间宴厅,厅里墙上林德曼的壁画之间还挂置着旗帜和兵器;他们靠在长箭杆上,箭矢在他们的头顶上方铺展着指向彩色的拱顶;他们站在与天花板齐高的窄窗户前,透过铅框中镶着的小玻璃片俯视着河水和小城;他们坐在墙边的一排石凳子上,或者壁炉前的单人沙发上,壁炉哥特式的顶盖被一些石头做的小男孩抬着,他们小得可笑,弓着身子悬在空中。几位显贵们制服上的丝线绶带、拱起来的胸衬上的星章和裤子上的宽条金带在明媚的日光中闪闪发亮。

他们聊不下去。不断地有几顶三角帽或几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挡到大张得痉挛的嘴巴前面。几乎所有的大人们都困得含着眼泪。好几位都没来得及吃早饭。有些人为打发时间,小心翼翼地研究着军医总监埃施礼希之前以防万一放在这里的手术工具,以及皮套里边的球形氯[3]仿容器。而内廷大总监冯·布尔·楚·布尔——一个健壮的男子,一举一动总带着点儿谄媚,戴着棕色假发和金色夹鼻眼镜,指甲又长又黄——以他特有的断断续续又喋喋不休的方式讲了好几个故事之后,在一张扶手椅上施展了睁着眼睛睡觉的才能——双目呆滞,坐得端正笔挺,虽任由意识迷失在混沌中,却丝毫无损此地的威严。

这天,财政及农业大臣冯·施略德博士跟国务大臣暨内政、外政及大公事务大臣克诺伯斯多夫男爵博士谈了一次话。他们聊的话题跨度很大,由艺术欣赏开始,后转移到财政和经济问题上,对一位宫廷要员给予了相当轻蔑的评价,后来又谈到了至高无上的大公家族成员。两位先生背着双手,拿着帽子,站在大宴厅的一张画前面闲聊起来,两人心里想的都比说出来的多。财政大臣说:“这张呢?这张画的是什么?那儿发生了什么?阁下肯定如数家珍吧……”“略知皮毛而已。这是我国两位年轻王子正在由他们的伯父、罗[4]马帝国皇帝授封。阁下请看,两位年轻的殿下在这盛大的典礼上跪着,对皇帝的御剑宣誓……”“真漂亮,实在是太漂亮了!看看这色彩!简直夺目。王子金色的卷发多迷人啊!还有皇帝……真跟书里写的皇帝一模一样!没错,这个林德曼配得上颁给他的奖励。”“完全正确。颁给他的奖励,他配得上。”

施略德博士是个高个子,胡子都白了,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纤细的金丝眼镜,胃部下面耸着一点儿小肚子,显得很突兀,鼓起的脖颈从大礼服的针织立领间挤了出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目光里带着点儿怀疑,跟男爵谈话时他偶尔会产生不信任的感觉,这感觉略微表露在他的目光里。这个克诺伯斯多夫,这人得宠,位极人臣,他的一句话里带着好多个意思……有时候他的话跟他的回应里藏着嘲讽,让人捉摸不透。他去过很多地方,周游世界,所学很杂,兴趣广泛,而且对奇怪的东西感兴趣。但是他说得对……冯·施略德先生并不特别擅长和此人打交道。就算嘴上跟他完全达成共识,也很难觉得自己和他同心同意。他的话里藏满了与自己所说相反的意思。他评价别人时态度很宽容,却让对方感觉芒刺在背,因为说不清他到底是实话实说,还是看不起自己。不过,最狡猾的还是他的微笑,只有眼睛在笑,嘴上没有笑意,外眼角周围似乎露出一圈光束式的细纹,让人感觉他在笑;也没准儿正好相反:他是在笑,而这细纹是在过去的年月中累积形成的……克诺伯斯多夫男爵比财政大臣年轻,此时的他处于男子正当年的岁数,不过他修剪过的髭须和严格中分的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他是个矮小结实的人,脖子很短,全身憋在朝服里,一身的绶带都快缝到衣服贴边上了。他让冯·施略德先生苦闷地想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只不过,为我们可圈可点的宫廷财政管理机构着想,真希望这位名流先生得了星章和头衔就多少满足了……直说吧,这件讨人喜欢的艺术品花了多少钱呢?”

冯·施略德先生又打起了精神。和男爵意见一致,而且能跟他亲近起来、相互信任的愿望和期待,让他变得热切起来。“跟我想得一丝不差!”他说,同时转过身子,打算顺着原路穿过厅堂。“阁下把我想问的问了。为这幅《授封》花了多少钱?这里墙上其它的豪华彩绘呢?说到底,六年前翻修城堡时总共花了一百万呐。”“肯定不止。”“说得绝妙!这个数额是冯·布尔·楚·布尔内廷大总监核对批准的,就是后边正舒舒服服地昏睡着的那位,再由宫廷财务总管特吕莫豪夫[5]伯爵核对、批准、支付……”“要么支付了,要么还欠着呢。”“两者必居其一!……我看呐,花这么一笔,真是太高估那个不堪重负的钱库了,花光了一整个钱库啊……”“一句话:就是大公财务管理的钱库。”“您这话的意思,阁下跟我一样明白。不行,我觉得冷了……我发誓,我既不是抠门,也不是疑神疑鬼,但是看看我们的财务状况,还是漫不经心地扔了这一百万,我真一想起这些就从心眼儿里发冷——买来个什么呢?什么都不是,就是给老城堡维修的宏图伟业添了件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大公家的孩子得在这儿出生嘛……”

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笑了:“没错,天呐,浪漫主义是个奢侈品,要花大钱的!阁下,我同意您的意见——这是肯定的。但是您想想啊,大公室经济状况不妙,追根究底都是因为这种浪漫主义的奢侈。国君是农民,这是所有不幸的根源;他们的财产都是地产和农田,收入都是农产收成。如今……直到如今,他们都下不了决心,改行当工厂主和金融家。他们固执得让人遗憾,光是认准了某些陈腐的空话、漂亮词,忠诚啊尊严啊之类的。大公室的财产全靠忠诚——以财产权不可转让的形式——维持着,完全不考虑变卖财产,尽管那对他们有利。抵押资金、购债改善经济状况,这些他们觉得都不靠谱。行政管理部门根本没法自由利用商业条件——都是因为尊严。抱歉,不是这样吗!我跟您说的都是最基本的道理。谁要是跟这些王公一样如此注重端庄的举止,肯定跟不上,也不想跟着那些自由散漫、野心勃勃的商人的思路,那些人没那么固执,也不受精神信条的约束。咳,为了那没用的奢侈,这笔有用的钱,或者用您的话说,为了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牺牲出去的一百万究竟意义何在?但愿就此一次吧!可是那儿还有一笔还算用得其所的宫廷管理固定支出呢。得维护宫殿和园[6]林,有赫勒布伦宫、梦碧莲宫、猎歌宫,对不对……隐士居、海豚苑、雉苑,还有别的那些……我还忘了福恩宫和哈德斯泰因遗址……更不要说老宫……维护得不怎么样,可这笔钱不花不行……还要资助宫廷剧院、美术馆、图书馆。还有无数笔养老金要付——就算没这个法律义务也得付,因为事关忠诚和尊严。大公解囊填养老金的这个无底洞,多么慷慨……您看我这长篇大论!”“阁下长篇大论,”财政大臣说,“本意是驳斥我,其实是支持了我的意见。亲爱的男爵,”说着冯·施略德先生把手放到胸前,“我向您保证,关于我的信念,关于我的忠君信念,您和我之间完全没有误会。王者不会犯错……坐在宝座上的人不能受指责。但是这责任……[7]哎呀,这词有两个意思!……得有人负起这个责任,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责任归咎给特吕莫豪夫伯爵。他的那些前任们向自己主子隐瞒宫廷财务状况,那是旧时代的习惯,怪不得他们。到特吕莫豪夫伯爵这里就不一样了。他,既然挑着宫廷财务总管的职责,本来就有义务,规劝大公请勿……无忧无虑,如今他还有义务,全心全意地教导陛下……”

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扬起眉毛笑了。“是吗?”他说,“阁下以为,任命伯爵为财务总管,才把事情招致于此是吗?个人以为呢,要是您向这位爵爷陈述您的见解的话,我倒是可以真切体味他的惊愕。您此言差矣……阁下可别误以为,任命他是大公陛下慎重考虑之后得出的结果,他特别看重自己委派的人。他任命了这人,不仅是想告诉我们,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想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他任命的这人大可以当个纯粹的摆设,但是必须得明白陛下的这个想法……再说了……坦白讲……我们都得明白这个想法。而且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情况,我们的过失都可以减轻:那就是跟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君谈债务的事,都不会比跟我们的陛下谈后果更可怖。我们的大公身上有点儿什么特质,可以让别人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这些所谓鸡毛蒜皮的小事……”“非常正确,非常正确。”冯·施略德先生说。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抚摸着自己帽子上的天鹅毛镶边。两位先生斜对着脸,坐在宽敞的里间窗边一块铺高了的地方,里间外面有条狭窄的砾石路经过,在那里越过城堡的尖拱顶眺望,小城一览无余,如一条游廊。冯·施略德先生又说道:“您回应了我的话,男爵。您仿佛在对我表示异议,但是您话里的意思,比我的更愤世嫉俗,更尖锐。”

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稍稍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没有说话。“可能是吧,”财政大臣冲着他的帽子沉重地点了下头,说道,“阁下说的可能是对的。没准儿我们都有责任,我们,还有我们的前任们。要是没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就好了!您可知道,男爵,有一次,十年以前,有个全面整顿宫廷财政的机会,您要说只是改善一下也行。可这个机会给浪费了。我们都明白。大公这样一个迷人的男子,那时候本可以用一件以常人眼光来看是十全十美的婚事来调整一下财政状况。结果呢……不说我的个人感受吧……我真是永远忘不了当时全国上下一提到陪嫁数额时那大失所望的样子……”“大公妃,”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眼角周围的细纹几乎完全消失了,“是我曾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之一。”“只是您的说辞而已,阁下的表情一目了然。只是个漂亮的说辞。就算陛下跟他的弟弟朗伯特一样,挑了一份宫廷芭蕾舞女的嫁妆,您这个说辞也无懈可击。”“哦,那倒不至于。事实已经证明,陛下的口味没那么容易满足。他的需求向来很多,跟朗伯特王子的不会选择完全相反,王子那是暴露出来的痼疾。陛下很晚才决心结婚。人们都渐渐放弃对嫡系大公位继承人的希望了。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大家都安慰自己,还有朗伯特王子做储君,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不佳。结果呢,约翰·阿尔布莱希特即位才不过几周,就认识了朵萝提娅公主,他当时喊道,要么娶她,要么谁都不娶!然后大公国就有一位国母了。阁下提到了公布陪嫁数额的时候人民的忧心忡忡的神情——您没提同一时刻响彻寰宇的欢呼声。一位贫穷的公主,的确如此。但是那美貌,那样的美貌,不是有让人喜悦的力量吗?她嫁进来的那天真让人终生难忘!当她向围观的群众投下第一个微笑时,人民就爱上了她。阁下,请允许我重申一下,我坚信人民理想主义的力量。人民希望在他们的君主身上看到更好的、更高贵的他们自己,看到他们的梦想,希望看到君主身上展现出他们自己的灵魂之类的东西——而不想看到他们的钱包。另有他人代表人民的钱口袋……”“没有这样的他人。我们这里没有。”“确实,这很不幸。但是重要的是:朵萝提娅赐予了我们一位继承人……”“但愿上天能赐予这位一些理财的头脑……”“但愿如此……”

两位大臣的对话就此结束。事实上是中断了,被传令官冯·李希特洛上尉报告的好消息打断了:生产已经顺利结束。小宴厅里热闹了起来,突然间所有的大人们都聚到了那里。其中一扇雕花大门轻快地打开了,传令官走进厅里。他长了一双军人的蓝眼睛,脸色发红,亚麻色的髭须朝上翘着,领口上有禁卫军的银绶带。他激动得有点儿不能自已,因为刚刚从极度的沉闷中解脱出来,一颗心被可喜的消息填得满满的,在这样非同寻常的一刻,把礼仪规矩都洒脱地甩到一边。他行了个有意思的礼,端起胳膊肘,把马刀的刀把抬得几乎与胸同高,纵情地哑着嗓子喊道:“敬告诸位:是位王子!”[8]“幸甚。”将级副官施迈腾伯爵说。“高兴,真高兴,可说是高兴之至!”内廷大总监冯·布尔·楚·布尔喋喋不休地说道;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了。

高级教会长韦斯利岑努斯博士有一张光滑的面孔,举止文雅,是位将军的儿子,凭借着个人名望,在相对年轻的岁数就得到了如今的地位,他的丝质外套上面鼓着一枚星章。此刻他一双洁白的手在胸下方交握,用动听的声音说道:“上帝保佑殿下!”“上尉先生,您忘了吧,”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微笑着说,“您的断言越权了,那是我的权限义务才对。是王子还是公主,在我对情况进行最周密的调查之前,还是完全不可确定的……”

人们笑了,冯·李希特洛先生答道:“遵命,阁下!我也很荣幸地敬请阁下着手完成这项至高无上的任务……”

他们说的是国务大臣有做大公家族籍贯管理员的职责,他被委派并且一直履行着此项职责,即亲眼判定大公室新生儿的性别,并将其登记在案。新生儿在所谓的“理发间”里洗过澡之后,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就在那里完成了这项例行程序,但是在那里停留的时间比自己预想的要长。因为他之后发现了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实,十分诧异,所以停留了一会儿。这个发现,一开始除了助产士之外,他跟谁都没透露。

格纳德布什医师把婴儿的襁褓打开让他看,她那双在厚眼镜玻璃后面透出神秘光芒的眼睛反复看着国务大臣和伸着一只——只有一只——小手来来回回乱抓的赤色小家伙,好像在问:“没问题吗?”——没问题,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满意了,接生婆又将孩子包裹好。但这之后她照旧不断地在两人之间示意,低眼看着王子,抬眼瞧向男爵,直到她把男爵的目光引到了想让他看的地方为止。他眼角的细纹消失了,皱起眉头,观察,对比,轻触,检查了足有两三分钟,终于问道:“大公已经看到了吗?”“还没有,阁下。”“大公看到之后,”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说,“您就告诉他,这长一长就好了。”

然后通报给城堡一层的诸位大人:“是位健壮的王子!”

可是,不到一刻钟之后,大公跟他发现了同一件尴尬事实——这一刻无法避免,它导致军医总监埃施礼希经历了短暂而极为不快的一刻,却让格里姆堡医生萨默特有幸和大公进行了一次会谈,从而使自己博得大公的尊重,为他日后的生涯起到了积极作用。下面将简略概述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排出胞衣的过程中,约翰·阿尔布莱希特又待在“图书室”里,之后在产床前逗留了一会儿,和他的夫人双手交握。然后他进了“理发间”,婴儿正躺在那儿的一张小床上,小床很高,刷了精致的金漆,蓝色的丝质床帘半掩着。别人立刻搬来一把扶手椅,大公在他小儿子的床前坐下来。可是,他坐在那儿看着打着盹的孩子时,不幸发现了别人还想暂时瞒着他的事情。他把被子多掀开了一些,阴沉着脸,重复了一遍在他之前冯·克诺伯斯多夫先生已做过的事,挨个注视沉默不语的格纳德布什医师和看护妇,又朝通往内室的那扇虚掩的门看了一眼,急步走回图书室。

刚一进来,他就按响了书桌上刻着鹰饰的银铃,对锵锵走进来的冯·李希特洛先生冷冰冰地简单说道:“让埃施礼希先生来。”

每当大公对身边的某个人生气时,就会暂时略去那人的所有头衔和荣誉称号,单单称呼那人的名字。

传令官又出去了,靴子上的马刺一路上锵锵作响。约翰·阿尔布莱希特在屋子里沉重地走了几圈,踩得地面嘎吱直响,直到听见冯·李希特洛先生领着他召见的人进了前室,才在书桌前站定,摆好接见人的姿势。

他站在那儿,盛气凌人地半侧着头,左手挑起白衬衫外面饰了缎带的小礼服,同时用力地卡在后腰间,跟他出自冯·林德曼教授之手的那张肖像上的姿势一模一样,那幅画像跟朵萝提娅的是一对,摆在首都寝宫“十二月厅”的大镜子旁,挂在壁炉上面,有无数复制品、照片和彩绘明信片,在民众中流传很广。真人和肖像唯一的区别是,约翰·阿尔布莱希特在那张画上神威凛凛,真正的身高却是中等偏矮。他光秃的脑门显得很高,花白的眉毛下面,一双围着无精打采的黑眼圈的蓝眼睛带着疲倦又高傲的神情望着远方。他的颧骨跟他国民的标志性颧骨一样,宽且略显过高。颊须和下唇边的小胡子都已花白了,捻起来的髭须则是差不多全白。鼻子虽然又低又宽,却弯成高贵的拱形,鼓胀的鼻翼两侧伸出两道深如刀刻的皱纹,斜通进络腮胡子里。凸纺背心的裁口处系着大公室勋章的亮黄色绶带闪闪发光。大公的扣眼里插着一小丛丁香花。

埃施礼希军医总监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进来。他已经脱下了手术褂,耷拉的眼皮挂在眼珠上方,比平时更沉重。他看上去阴沉沉的,满身晦气。

大公的左手还放在腰上,脑袋转了回来,伸出右手,手心朝上,不耐烦地在空中来回短促地摆了好几下。“我在等您的解释,请您说明一下,军医总监先生,”他的声音神经质地颤抖着,“劳烦您给我个说法。孩子的胳膊是怎么回事?”

侍医稍稍抬起了双臂——这个软弱的动作说明了他的无力和无辜。他说:“陛下且听我一言……这是个不幸的意外。大公妃妊娠期间的一些不利情况……”“都是废话!”大公气得也不想听解释了,直接打断了医生的辩白,“我得告诉您,先生,我现在气得不能自已。不幸的意外!您就该阻止不幸的意外的……”

军医总监半躬着身子,对着地板卑躬屈膝地低声说:“臣斗胆提醒陛下,我至少不该负全责。枢密顾问格拉桑格给大公妃做过检查——他是妇科权威……但是谁也不能为这种情况负责……”“谁也不能……啊!我倒希望您担负起责任……您得对我负责……妊娠期是您监管的,生产也是您引导的。我把全部希望寄托于您这样身份的人应有的知识上,军医总监先生,我信任您的经验。现在我非常失望,失望透顶。您认真尽职取得的成效就是,生下了一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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