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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08: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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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少衡

出版社:鹭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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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步

西风独步试读:

冰顶

柯辽有些心不在焉,他走进火车站时一定在想些不相干的事,例如一首歌,一段故事,一场黄色的雨或者一股白色的风之类,总之他心不在焉。他隐约记得进站时有人往他的左胸撞了一下,然后他就上了火车,找到位子。他的座位靠窗,已经有人占了,是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衣冠楚楚的壮年人,看上去五十好几模样。“这是我的位子。”柯辽说了句话。

那人起身让座,挪到对面位子上。那边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个年轻女子,壮年男子挨着她坐下。她无动于衷地把胳膊支在茶桌上,十指交叉垫着下巴,侧脸看着窗外奔跑拥挤抢着上车的旅客,一络黑发垂下来遮着她的半边脸颊,另半边脸面带着几分嘲笑的表情。

后来火车就开了,这是从西安开往乌鲁木齐的143次列车,晚间8点50分从西安站开出。当晚列车超员,过道上坐满了旅客。

大概在列车出站开始加速的那个时候,柯辽对面的那位女子扭头跟壮年男子说起话来,她管他叫“老爹”,说:“去拿卧铺票吧,这硬座车厢简直就是猪圈。”

壮年人站起来,掀开西装上衣衣襟,从里边暗袋里取出个皮夹子来。就在那一瞬间柯辽猛然想起进站时挨的一撞,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而后就僵在那儿。

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柯辽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开始检查所有的口袋,依次从夹克衫和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他的车票、一张10元的纸币和两个5分的硬币,他把那些东西搁在茶几上。对面那位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清点搜寻,等他掏完全部口袋之后,女子笑道:“完了,倾家荡产.”

柯辽没有回话。他爬起来站在座位上,把行李架上他的那个旅行包拿下来,里里外外翻了一遍,里边只有衣物、笔记本和几本书。“没错,快报案去。”女子说,“丢了多少钱?一千?一万?”“没那么多。”柯辽道,“有一点。”“口气挺轻松。”她穷追不舍,“你去哪?”“柳园。”“上敦煌去的呀。”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嘲笑道:“现在你只好到莫高窟的石洞找那些佛像化缘,向它们讨点儿盘缠了。”

柯辽没作声,他把旅行包放回行李架,把茶几上的车票、纸币和硬币放回口袋,坐下来脸朝窗外,列车向西飞驶,窗外的灯火哗哗哗流向东方。

壮年男子回来了。“走,”他说,“二号车厢,软卧。”

女子站起身把她的风衣脱下来,她个儿很高,苗条挺拔,穿着一件华贵气派的浅红色上衣,一条金项链的光芒在她耀眼的白脖颈上不经意地闪了一下。“不走了。”她把风衣挂在衣帽钩上,“我就坐在这儿。”“这儿?猪圈!”“就这儿。”

柯辽失眠了。他这人不时要失眠。他乘坐的这辆列车就象所有失眠症患者一样筋疲力尽,空气极其混浊的车厢里烟雾腾腾,到处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座位上、过道上、地板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挤满男女旅客,情状有如大战过后的停尸场。柯辽对面那两人倒头昏睡,男子大张其嘴、奸声如雷,女子把头枕在男子的膝上,蜷着身子躺在座椅上,她的小腿从茶几底下伸出来,脚尖一直探到柯辽的身边。

柯辽闭上眼睛便开始漂浮,他在喧闹噪杂混黄的浊流裹胁下向西北漂去,渐渐地从浊流上悬飘而起,混浊之声慢慢远去,他进入一个寂静的世界。他心目中的寂静是白色的,无边无际没有一丝污迹的纯粹的白色,有一股白色的风在寂静中吹过,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从白色风中传来。

后来他们聊了起来。那是第二天清晨,列车已穿过兰州行进在河西走廊上,柯辽醒过来时发觉对面空了个位子,只剩那年轻女子目不转眼地死死盯着他。“早啊,”他淡淡打个招呼,“你那位……老爹呢?”“我丈夫。”她说,“洗脸去了。”

柯辽略显惊奇。“你是干什么的?学生?”她说,“你大概是个研究生,读个硕士什么的。”

柯辽点点头:“差不多。”“不管是不是,你其实就是个流浪汉,大西北乱七八糟尽是这么种玩艺儿,你说是不是?”“不是。”“你瞒不了我。我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她说,“你不声不响一直在那儿想些什么?”“我不想什么。”“我知道你想些什么。”她间,“你是南方人?”“家在福建。”“你们那儿挺好挣钱,可我担保西安车站的小偷没从你那儿占多少便宜。你的钱包里最多三五百元,也许还有些证件,加上一两张女生的照片。”“也就这么些,差不多。”“现在你怎么办?”“不知道。”“本来你该赶紧下车追查小偷,你至少能够扑着几个人影儿,现在你可没辙了。”“我上了车就不想下去。”“柳园那边有熟人帮你忙吗?”“没有。”“你存心讨饭去呀。”女子笑道,“挺好。”

壮年男子回来了,女子说:“喂,去弄点吃的,我饿了。”

她把男子打发走,回头对柯辽道:“你最好去弄杯水,一会儿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你就喝水,免得肚子咕噜咕噜尽往上翻。列车上东西很贵,幸好开水是免费供应的。”

柯辽把头转向窗外,他发觉河西走廊的天空蓝得推眼,远处山峦起伏,静静地座落在荒原之上。“别以为丢个钱包就完了。”女子补充道,“你还要大倒其媚。信不信。”

他说:“我信。”

后来就到了那一站。那是第三天清晨,又是一夜失眠的柯辽把头顶在窗玻璃上打吨,对面有人把他摇醒。“喂,研究生,”那女子叫道,“到站了!”

他睁开眼睛:列车正停在站上,车箱里乱哄哄的,人们拎着包抓着衣服向车门挤去。

他赶紧拿下自己的旅行包,跟着那一对夫妇下了火车。他们挤在旅客流里走过站台,走出车站。柯辽突然发觉不对:这儿是嘉峪关,不是柳园。柳园站在嘉峪关西边,火车还要四个小时。“你不是还有十块钱吗?”骗他下车的女子快活不尽地说,“你就在这儿痛痛快快玩一玩吧。”“说得对。”柯辽道,“反正一样。”

他走出车站,在站门边回头看看:那一对男女正躬身钻进一辆轿车中去。

他很平静,他象是知道自己会陷入这种境地。

他很喜欢嘉峪关。这是五月的一个清晨,有阵阵清风夹着边塞的凉意,把路旁枝叶新绿的白杨树摇得呜呜作响,天很高、很蓝,干净而空旷,洁白的雪峰静静地横亘于天边。

他在站上签了票,决定第二天清晨坐同一次列车继续西行,随后他搭公共汽车进城,他在嘉峪关那些笔直宽阔的道路上游荡,吃了小摊上一碗最低价格的米面皮子,去了嘉峪关城楼,站在长着一丛一丛骆驼刺的戈壁滩上,看着起落远去的荒滩。一辆汽车从荒滩中那条土黄色的,破败不堪而延续不绝的古城墙的缺口处驶过,强劲的西北风把腾起的黄尘吹向荒原。

当晚他住在城里一家下等旅馆里。“我知道你住这儿。在嘉峪关,我想知道哪一个人怎么样,马上就能知道。”她说。

他认为这是事实,他只是不知道火车上见过的这位女子怎么会想到要来找他。“你玩了一整天了,”她问,“你感觉怎么样?”“还好。”“什么叫‘还好’?”“就是不一般。”“什么叫‘一般?’”“就那么样:一般。”“平平常常?”“是的。”“这儿不太平常?”“是的。”“你的钱包现在更不平常了?”

柯辽把手伸进衣袋里,他没吱声,他是剩不了几个钱了。

女子问:“还去敦煌?”“我是要上那儿?”“我和丈夫住在嘉峪关宾馆。我们那房间是套房,总统套房级别,彩电空调浴室,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房租要百来块钱。”

她说,她叫艾娜,家住北京,她和丈夫到位于此地的酒泉钢铁公司办事。“我丈夫做钢材生意。”“知道了。”柯辽说,“明白。”“我是嘉峪关人,在这儿很熟。”她说,“其实我是北京人,很小很小的时候从北京迁到嘉峪关的,你想听我说这些事吗?”“说吧.”

她说她父亲原在北京一家医院工作,这家医院有座高楼,从楼上的窗子可以俯瞰不远处一个院子,那院子里住着一个本世纪六十年代里异常显赫的人物。某一天傍晚这位大人物发现高楼上有一面窗玻璃晃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可能久为一些人注意,他便下令该院全体员工离京西迁,远戍边睡。这位大人物后来失势出走,死在沙漠里。“我跟着父母来到这里,一呆二十多年。我常想人的生活真是莫名其妙。”“是莫名其妙。”“现在我很有钱。”她压低嗓门说,“你呢?穷光蛋。你打算怎么办?”“总能找到办法。”他说。

她告辞了。临走时她说:“明早送你去车站,你那趟火车太早,要没人送,你只有请猫头鹰把你捎上。”

她走后柯辽在窗边站了许久,那时外边刮风,呼呼风声充斥了暗夜的空间。他又在慢慢地进入漂浮,风声在他的漂浮中渐渐消失,他又见到了他的寂静,那是白色的,有一种白色的风在其间吹过,风中隐隐约约传响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果然来了。她打扮一新,头戴一顶白色小绒帽,穿着一件浅灰色猎装,牛仔裤管塞进带拉练的长筒皮靴里,一副华贵富丽又干净利落的派头。

她开着车来,是一辆绷着绿帆布盖的旧式北京吉普,她说那是向市里某个局借的车。“我是运动员,家里自己有车。”她说。

她把车倒出旅馆门前那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她问柯辽:“你觉得天气好吗?”“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一般。”

他们出发了。几分钟后他们上了一条远远延伸而去的柏油大道,不多久便把市镇、烟囱和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抛在后边。吉普车驶上荒原,荒原一望无际,被笔直的大道切成两半,远处有电线杆连成一线。

柯辽一声不响。他知道路,从吉普车出门那一刻他就知道,火车站在东北边,而车驶向西北。

许久许久以后艾娜突然发问:“知道带你上哪儿去吗?”“不知道。”“害怕吗?”“不。”“真那么不在乎?”“不在乎。”“你行啊。”她哼了一声,“你现在一文不名,什么都一样,上天堂,或者下地狱都一回事,是这样吧?”“是。”“嘴硬。”她说,“送你上西天。你朝那边看:天多蓝呀,太美了。”

大西北的蓝天的确水洗一般蓝得清明高远。

他们的吉普车沿着兰新公路西行,穿过玉门镇后折转向南,进入一条沙石公路,这路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有稀稀疏疏点点绿绿的骆驼刺延绵生长到天边。公路直得就象一把数十公里长的尺子,直通通没有一丝弯曲。“见过这种路吗?”“没有。”“这是大西北的路。”

地势渐渐抬升,吉普车进入祁连山山前地带,道路两侧开始出现草坡、帐篷和星散的羊群。吉普车从两辆解放牌卡车边擦身超过,那卡车上挤满了人,塞着奇形怪状的架子器物,卡车下钉着青海车牌,艾娜说那是青海农民的淘金车。“他们蓬头垢脸都象鬼一样。”她说,“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吉普车越爬越高,开始翻越山岭。艾娜把那些山岭叫做“大坂”,高高的大坂上出现了一片一片的积雪,吉普车的发动机在高山地带打起喷嚏,喘息着,大口吞进已显稀薄的空气,车速明显减慢,风在车旁吼叫不止。“海拔三千多米。”艾娜说,“这儿。”

吉普车在越过一个漫长的大坂之后驶下两山之间的谷地,谷地是一面宽阔的一望无边的缓坡,从积雪带延伸进入植被稀疏的荒坡,继续向下进入草场。公路旁出现了几处干打垒的低矮围场,围场中是几间门户洞开的土房,艾娜说这是配种场,一年使用一回,有的早已废弃。“里边有些真正的土艺品。”她说。

他们在一个围场外停下车子,柯辽跟着艾娜走进那个土墙颓塌贻尽的场子,他看见里边遍地白骨。

艾娜找到一个羊的头骨,用绳子捆起来挂在吉普车驾驶室里。“不错吧?”她问。“不错。”“耐心一点,你还可以在里边找到几个骸麟,真正的死人骸骼。”

吉普车驶离公路,开下路旁一条干河床,河床宽阔而壮观,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从远方两山之间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地铺向下游,折转消失在山岭之后。河床里无水,有一两丛杂草在卵石间乱蓬蓬冒出头来。吉普车躲躲闪闪,跌跌撞撞地爬过河床,上了对岸的荒坡,吼叫着,在根本没有道路痕迹的荒坡上颠簸急驶。柯辽一次又一次被从座位上甩起来,一次又一次撞到顶棚上。“我真不知道。”他说,“不明白。”“我是虐待狂。”她答道。

那天他们急驶了四个多小时,中午时分吉普车停在一个山脚下,雪山在前方熠熠生光。

他们下了车,艾娜打开车后贮藏舱,从里边搬出一个大纸包在地上摊开,里面全是食物,有面包、果酱、牛肉块和酱菜。她还搬出一小纸箱啤酒摆在食物旁边。“又是一般?”“就那么回事:一般。”“你看祁连山怎么样?一般吗?”“不。”“我怎么样?不一般?”。“不知道。”“知道你的下场吗?”“不知道。”“往上走,还有三个小时的路程。”她说,“看,那是雪线。”

柯辽看着雪线。那正是他十分想看的东西,它横过山腰,断断续续,从遥远的山坡那边伸向另一侧山坡,雪线上分布着一簇一簇的积雪,象一簇一簇白蘑菇静静地生长在荒坡上,生长在黑色的石块和枯黄的草皮之间。无边无际的白蘑菇群往山坡上延伸,渐渐汇成漫漫白雪世界铺向天际,有一条黑色的通道在雪地中时隐时现。

柯辽在雪线上没有看见雪鸡。这里似乎没有活着的东西,雪地上的阳光强烈刺眼,柯辽觉得头昏,越往上走越昏得厉害。“高山反应。”艾娜说,“你看来不太行。”

她在后边,用她那支枪顶着柯辽,象押解犯人一样指挥他行进.她没有任何高山反应。“你感觉怎么样?"她问,“心跳?跳得厉害?”

柯辽点头。“心脏就象要炸开一样,你觉得憋气,憋得要死,是吗?”

柯辽站住脚大口喘气,艾娜用枪口使劲捅了他一下:“不许偷懒!”

他们踩着积雪慢慢向山峰行进,进入积雪区的小道早被冰凉的融雪雪水浸透,午后的阳光在路面上晒出一层融水,松软泥泞的小道象雪地上的一条沼泽,柯辽的皮鞋踩出一串小坑,鞋里鞋外很快就湿透了。他在走上一段陡坡之后力不能支,扶着一块巨石滑坐在雪地上,大睁双眼大口吞咽空气,艾娜走上前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眼睛。“起来。”

他没有动。他看见艾娜把手勾在板机上,猛然间那黑洞洞的枪口喷出火花,他的耳畔响起振耳欲聋的炸裂声,一股焦灼的热流从他脸颊烧烙而过。

她开了一枪,子弹擦过柯辽的脸颊钻入雪地,柯辽借着那声爆响一使劲站了起来。“好样的。”艾娜说,“行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

柯了没有答话。“你的生活到底怎么样?出了什么事了?失恋了?叫人骗了?论文没有通过?分配很不理想?想当官没有路子?穷得买不下女朋友的一条乳罩?跟我说,你怎么回事?”“我不是。”柯辽说,“不是。”“那你是什么?”

他迟缓地摇着头,筋疲力尽。“告诉我,我要知道。”

她放下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夹子。“给你一张,一百元。回答我的问题。”

柯辽看着她手中的钞票,他嗓门发干。“告诉我你非常痛苦。你读过很多书,知道很多事情,可你一无所有,一钱不值。你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你看不到希望,你的生活全完了,你非常痛苦,告诉我你这该死的家伙!”

他没有说话。他看着她撕扯那张百元大钞,听凭她把碎片扔在他的脸上。“为……”他喘着气,“为什么?”“我恨你。”她说,“我在火车上一眼见到你就把你恨入骨髓。”

柯辽什么也说不出来。有些事任何人都说不清楚,像他那种白色的风,谁能知道那是什么?那为什么?它在哪里?可它确确实实存在,他认定它确实存在于一个白色的、寂静得出奇,隐隐约约却能听到些什么的地方。

道路渐渐消失在积雪之下,山峰附近全是厚厚的雪层,偶而有几块黑色的巨石从雪下拱出身来。走在齐膝深的雪地上,柯辽的裤管完全湿透了,他极力调整呼吸,试图控制它的频率,让它跟脚步协调起来,可他怎么也做不到。他浑身发抖,脸色青紫,额上的血管狂跳不止。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行走,雪山在他眼中旋转起来,他觉得蓝天上刺眼的太阳在他眼前爆出一片金黄的火焰,而后他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艾娜走过来,把他翻过身仰面朝天,清除堵在他鼻孔上的雪,把他拖到犷旁一块石砾区上。“真没用。”她说。

她解下柯辽的旅行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抖在雪地上,那里有一些内衣裤、洗刷用品和几本书。她把那些书拾起翻翻,义扔回雪地。最后她把旅行包摊平,盖在柯辽的睑上。

柯辽醒来时感觉到雪地阳光那强烈紫外线的烧灼。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掌已经给晒黑了。

他取下盖在脸上为他遮挡阳光的旅行包,看见身边有一行脚印延伸向山顶那儿。他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踩着雪地上的脚印走去。这行弯弯曲曲的脚印似乎是远古以来就印在那儿没有任何意义的抽象符号。它永无止境一般,越过眼前的山头又折转向前,穿过山坡和积雪朝向又一个山头。

柯辽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雪峰和那行脚印。

他终于登上了雪峰峰顶。

他看见雪峰连着雪峰,无边无际的雪峰层层起伏,浩浩漫漫一直升上蓝天。远处几个雪峰之间,有一片广阔的雪层铺平了山谷,顺坡而下突然化成一条冰川,象一条冰的巨龙一般从山坡间腾越而起,铺天盖地,蜿蜒扑向山下,长长的冰舌高卧在山谷乱石滩之上,雄伟的冰体侧翼遍挂晶莹透亮的冰棱。

冰川上非常安静。耀眼的阳光从蓝得不能再蓝的天上照着这一片白色的宁静世界。冰川顶上有风,风中有一种索索细声,那是冰的音响,象是融解,又象是冻结,隐隐约约从寂静中传来。

艾娜跪在雪坡那边,低头无语。

柯辽在雪坡上坐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冰的巨龙,慢慢的,有泪珠迟滞地溢出他干涩的眼角,流过他冰冷的脸颊滴落在雪地上。层层雪岭冰峰悄没声息地静静伫立在蓝天和阳光之下。

他们在午夜时分回到嘉峪关市,西部的午夜,天空中若隐若现有一种朦朦淡光。

分手时艾娜说:“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柯辽答道。“想说些什么吗?”“不。”“自个儿对付?走啊,找啊,死去活来,然后自个儿流泪,对着冰川?”

柯辽没有作声。“活得真难。”“你,”他说,“差不多。”

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远处,大西北辽阔的夜空中,祁连雪峰在天边连绵。

远方的敦煌

我要说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外。我知道它在那儿,在蒙着一层佛光的敦煌,有许多人到过那个地方。

柯辽交上单子,那是一张导游凭证,来到这里的所有游客都必须购买一张单子,而后得到相应的导游服务。柯辽面前的这位导游小姐手中已经拿着三张单子,有二十几个人围在她的身边,这些游客分别属于两个旅游团,其中一个来自香港,港客们大多宽松打扮,每人腰间扎一个帆布腰包,鼓鼓囊囊漫不经心地显示着富足和夸耀。

小姐看了看柯辽的单子,抬着瞅了他一眼。“您是自己一个?"她问。“是的。”“对不起,”她说,“您可以稍等会儿吗?这一批人多了一些,团体队员不好拆开,几分钟后会有另一位姑娘为下一批人导游,您跟他们一起参观可以吗?”

柯辽点头同意,小姐把单子还给柯辽,转身招呼游客:“咱们往这边走,请跟我来。”

游客们喧哗着尾随而去。柯辽站在原地,从游客晃动的身影间张望导游小姐的背影,他对自己说:“她的声音很特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印象。导游小姐的嗓音很甜,圆润柔和,音调不高,耳语般亲切,缓慢从容有一种平静超然的意味。那是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圆脸,雪白的肌肤,下巴微微翘起弯出一道柔和的曲线,脸颊上有一处浅浅的酒窝。她戴眼镜,短发上轻轻扣着一顶浅黄色旅游布帽,穿着一件绿色针织上衣。

柯辽把导游单折起来放进口袋,拔腿跑了过去。

这是在敦煌莫高窟。这里有一座静静的山岗,山岗前有一条干涸的,遍布卵石的河床,河床上有一座桥,河两岸长着高高的白杨树,初夏时节,白杨新叶一片嫩绿,在似乎源自远古的阵阵西风中,杨树叶悉悉索索,向着如织游人闪闪烁烁。

柯辽穿过山前那块平地时被一个戴着袖章表情冷淡的中年人拦截下来。中年人把他带到旁边一排平房前,眯起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吩咐他把背上的旅行包打开,而后仔仔细细地把旅行包搜查了一遍。“你是从哪来的?”“西安。”“你不是陕西人。”“我在那儿进修。”“你到哪儿去?”“到这儿。”“什么时候到的?”“刚才。”“干什么的?”“旅游。”“拉上你的包,行了。”

他转身走开,而后中年人又从后边把他喊住:“回来”,他说,“等一等。”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中年人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旅游。我跟你说过了。”“到那边去。”中年人冷冷道,“把你的包背到寄存处去,进洞不得带包,没见那布告牌上写着吗?”

我想他是在找那个人,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找她,可事实是这样的。他在那座山前走过,看着那面布满洞穴的山坡,山坡已经被整个儿维护起来,洞穴之间的坡壁喷涂着表面呈颗粒状的水泥防护层,洞穴口都安了洞门,有的是木门,有的是铝合金门,一扇一扇高高低低闭合在那面陡直的山坡上。把各个洞窟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些凿在山坡上的通道和一些悬空而过的天桥,所有的通道上边都蒙着一层细细的,带着淡黄光泽的细沙。

柯辽踩着细沙,他看到细沙铺遍了莫高窟山脚。

有人在谈论这些沙子。“它从哪儿来?”“从很远的地方。”“新疆吗?塔克拉玛干沙漠?”“是的,我想是从那儿。沙子跟着风从沙漠那边来,越过戈壁,穿过白杨树到了这儿。”“这沙要是总这么来,莫高窟不会给淹没吗?”“莫高窟一直在这儿。风把沙子吹来,风还把它吹走。”

柯辽仰头朝上边看。他的上边是一层天桥,有一群游客正跨桥而过。他听到了游客和导游小姐的对话,在轻风中,对话声像远方一首平静的歌一般飘落下来。

柯辽决定到那上边去.他走过长长一段路,踏上通往天桥的阶梯,到了上一层时他看见一群游客进入一个大门敞开的洞穴,他跟了进去.这里象莫高窟所有洞穴一样黑洞洞没有灯光,只有一圈手电简光线在洞壁上晃动。

有一个声音在回答问题:“是的,这是为了保护雕塑和壁画。强烈的灯光对它们有害。”

他觉得这是另一个声音,他找的显然不是它.柯辽抽身退在后边,他看见手电筒的光圈正对准洞穴的壁画,千百年前留在那儿的线条和色彩在淡淡的光照下显得模糊朦胧,洞穴里很安静,有人忍不住干咳了两声。“请注意这面洞壁,请注意。”

导游小姐提醒人们注意洞壁后侧一块黑糊糊的影子,它像一大片墨迹隐隐约约浮现在电筒散射的光圈里.这是一面被烟熏黑的洞壁,导游小姐说,一些专业研究人员正尝试用某种特殊溶剂清洗壁上的烟垢,让那面洞壁上的壁画重见天日。

有人问:“是什么烟把它熏成这样?”“是炊烟。有人在那儿做了好长时间的饭。”

她说,做饭的是一些犯人,一些俄罗斯人。那是十月革命之后的事情,苏维埃政权在俄国确立统治地位之后,一批白俄军官、贵族流落中国,其中一些人同他们的家眷从新疆西部远道而来进入敦煌,被当时的地方行政部门拘押于莫高窟。

游客哗然。他们想像不到如今被细致保护起来的古代佛窟竟有如此际遇。导游小姐说:“这是历史,莫高窟有各种各样的历史,有兴趣的话你们可以到路旁小卖部去买一本书,里头有这方面的介绍。”

小姐熟知历史。莫高窟相传始凿于前秦建元二年也就是东晋太和元年,时有僧人叫乐{尊的开始凿窟造像;莫高窟一些重要的洞穴凿于北魏,北魏时期是中国北方民族大融合的时期,佛教也就在这一年代里大规模传入中国;莫高窟在隋代、唐代以至元代均有所修建,著名的藏经洞大约封闭于晚唐,直至晚清的光绪二十五年也就是1899年方重见天日,有人说这一事件发生于第二年也就是1900年。等等。小姐谈论历史如数家珍,朝代和年代重重迭迭堆积在她轻快的舌尖之上。

柯辽从洞穴里退出来,洞外有淡淡西风在吹走浓厚的炊烟和历史。他看见莫高窟的山坡上分布着一簇一簇的游客,一个又一个导游小姐把游客分解成一个又一个小队,穿梭往来于山间通道和洞穴之间。每个小姐的手中都握着一支手电筒,还有一串钥匙,她们按照规定的线路行走,熟练地打开向游人开放的那些洞穴,所有洞穴的门都显得厚重无比,就象关闭在它后边的那一段岁月。

那边有一件绿色针织上衣。柯辽看见一个在短发上扣一顶浅黄色旅游小帽的姑娘,她戴眼镜,站在前边一个洞穴门外,一伙游客离洞而去,她正在关闭洞门。那是一面木门,门上挂着一枚黑色铁皮大锁,小姐用两只手掌扣锁,竭尽全力竟无法将锁扣合。

柯辽走了过去。“我来。”

导游小姐抬头看了看。“是您?”她象是记得他,“您也来了?”“嗯。”

他接过那门锁,旋了旋,狠狠使劲“啪嗒”一声把它扣上。

小姐松了口气,抬手拢了下头发。“谢谢。”

她的声音很低,耳语一般。“它象是生锈了。”他说。“可不,早跟他们说过。”小姐道,“好几把锁都这样,重得很。”“是重得很。这儿好多东西都重得很。”柯辽说。

她抬眼瞧了他一下。“您是说这儿?”“嗯,”柯辽说,“像那座山。”“您是这么感觉的?”“是的,”他说,“只有您的声音例外。”“我?”“您刚才说到沙了。您说那风是沙漠里吹来的,越过沙漠,穿过白杨树。我想一定是您说的。”

她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显出疲倦。“您跟哪一队?”她问。“不跟哪一队。”“一块走吧。”

他们居然还是校友。小姐两年前在柯辽眼下进修的学校里毕业,她读的是旅游专业。她说,她在导游时不时会碰上同学、老师和校友,他们总要说起学校,学校总是那么个样子,生活就那么样,就象敦煌总是这个样子,莫高窟就是这么祥。“就总体而言不错。”柯辽说,“当然不尽如此。”“这儿有时有风。”小姐说,“有时是狂风,有时是微风。我喜欢微风,细细的,低低的,象在轻声诉说。”“您从学校出来就到这儿了吗?”“我时常想那些神像。几千年几百年一直坐在那儿,它们一定很累了。”

值班员把柯辽带到一间小屋子里。他解释说,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问问何辽。值班员是个小伙子,虎背熊腰,在柯辽面前一站拥有绝对的威慑力。“告诉我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是旅游者。”“我们这儿有很多旅游者,”小伙子点头道,“通常人们都自称是旅游者。”

他问柯辽除了旅游之外还干些什么,柯辽说自己在西安一所大学里研究一些过去和现在的东西。小伙子十分赞赏,他说:“对,对,除了这个你还干了些什么?”“我不干什么。”“昨天晚上你干了些什么?”“昨晚?”

昨晚他在敦煌车站。他坐的班车从嘉峪关开往敦煌,路上客车抛锚,修了半夭才勉强启动,直到下半夜才开到目的地,他在敦煌车站里度过黎明前的几个小时。“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你在干些什么?”“我在打吨。”“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条马路上,你一心一意在等着什么是吗?”“差不多吧。”“后来你等着了?”

他点点头。“然后你就干了一件事,干得干净利落?”“是的,我走进车站候车室,找了条椅子躺下来就睡。”柯辽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事请快说吧,我累极了,我还想接着看几个佛窟。”

值班员突然伸出双臂,左手揽住柯辽,右掌极其迅速地在他腰间摸了摸。“这是干什么?”“凶器在哪里?”他问,“你的匕首呢?”“我没有。”“你在那边窜来窜去想干些什么?”小伙子说,“所有的游客都编进导游队里,你跟的是哪一队卫我们这儿有好几种导游队,有的多看些洞,有的少看些洞,多的多出钱,少的少出钱,你混这儿混那儿是想混水摸一点小鱼还是看中了哪个?佛像还是腰包?”“我不是,没有。”

我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东西。他出了值班室后还是在那些洞崖间游荡,时而跟这一队人走进一个洞穴,时而跟另一队人走进另一个洞穴,或者站在洞外通道上,看着山前那片开阔地,有风越过山野,把白杨树叶子吹得沙沙翻动。

我想他还是要找那个人,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找她,可他确实在找。

这儿有很多游人,飘忽不定来来往往于静默无声对世间一切处之泰然的佛窟之间。这儿的每一个佛窟都是一段历史,雕的、塑的,彩绘的历史,历史浓缩、密集地贴附在圆拱形的洞壁上,透过一段释迩牟尼的故事,一段以身饲虎的故事,一段佛学经典上的传奇或者一段洋鬼子用胶带纸盗走壁画的往事泪泊流出。游客们象洪水到来之前的飞蚁一般扑腾而来,乱糟糟扑腾一番而后不知去向,只有历史仍在那儿漠然流淌,半闭着眼睛佛像一般在荒凉的戈壁和黄沙之间漫无边际地延续不绝。

我不知道柯辽有什么感觉。人们在这儿有多种多样的感受,可以感受岩层的质地,判断它的重量和硬度,思索佛窟承载的重负;可以感叹气候,分析五彩壁画在干燥和寒冷中如何长期留存;可以感染佛光,细究佛祖形象在凡人掌下数千年迟滞缓慢的变迁;也可以感慨历史,它象厚达一千公里的大气层一样紧密复盖着这一块古老的土地。

柯辽在莫高窟的洞穴间走来走去,一遍遍踏过似曾相识的一地黄沙,西北的太阳一轮血红缓缓西下,他是到了抽身离去的时候,可他还是把手掌插在牛仔裤兜时,独自徘徊不定。我想他是在等待着又一次不期而遇,他相信不期而遇。“燕子!燕子!”

那边有一个平台,位于通道的上方,平台后边有个洞窟,洞门是木制的,紧闭着,似乎从未开过。洞门上方石崖上,乱糟糟伸出一丛灌木的枯枝,竟有一只黑色的燕子让枯枝挂住一侧翅膀,在那石崖上悬着身子拍翅挣扎。

柯辽看见那位穿绿色针织上衣的导游小姐从游客中挤出来,回身向山下喊人要来了一只高脚凳,她把凳子接到手上后抬头回望,柯辽把凳子拿了过来。“我来。”

他跳上平台,把凳子安在那上边,爬上去踞起脚尖,他的指尖离燕子还有四、五厘米的距离。“够不着.”他听见下边导游小姐平静中流露着焦急的嗓音:“够不着。”

他悄悄估计了一下距离,躬身一跃抓那只燕子。他听见脚下高脚凳“哗啦”倒了,而后他也掉下来摔在平台上。

游客中有人尖叫一声,心满意足。

他爬起身看看右手:燕子在他掌中,它不知怎的缠上了一段塑料网绳。

他把燕子交给导游小姐,小姐解开那些绳网,燕子从她扬起的手掌中飞起来,掠过杨树梢飞走了。“它真傻。”小姐说。“它不错,”柯辽说,“拍拍翅膀它就能飞起来。”“它不知道那些绳网会绊住它。”“也许知道,它知道这是注定的。”

她叫丁露。她到过很多地方,敦煌、麦积山、龙门、云岗石窟她都见过,她知道千百年来与凿窟有关的许多事情,包括造纸、药典和彩绘颜料的合成,每天为十来队数百个游客导游,百十次咬紧牙关摆弄那些涩滞难扣的大锁,百十次亮起电筒对准黑暗洞穴中凝固在明里暗里的往昔岁月,她踏过黄沙,疲倦地从千百年往昔中抬起头,眼光越过白杨树梢看着一只振翅远飞的燕子,她的嗓音就象那只黑色的燕子在飘然起落,怅惘低回,悄悄远去。

柯辽不知道自己看到些什么了。他进过许多洞窟,他似乎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地跟着某一队人走过某一条铺满黄沙的道路,可他记不清自己走过的是哪一些洞穴,神秘的佛窟明丽的彩绘和传奇在他脑海里浅浅一过便隐没回到它们诞生的那些年代,他只记得有一个轻淡的音响曾随着久远的往事在娓娓飘浮,他觉得那是一首歌,清澈平缓有如山间流动的泉水,它又象轻烟一般在静默的佛像和壁画间袅袅环绕,为沉重的岩石和山岗描绘出一层薄雾。他象受了催眠一般感到恍惚,他跟着游客从一个洞穴走向另一个洞穴,在导游小姐悦耳的音调中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想起他的旅行包,他的破袜子、大风、黄沙,还有烈日下戈壁深处升起的海市屋楼。“游客们通常要提出一些问题,他们想了解一些东西,历史啊、艺术啊、哲理啊,他们想记住一点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记住什么,没必要。”“那么您为何而来?”“我找自己的感觉,那种真切之感。”“您找到了吧?您说过这儿的一切都重得很,包括历史和艺术都沉甸甸的是吗?”“这一切之上有一个声音,是您的声音,它像轻风一样,唯有它例外。”“那也是您的感觉?我见过您这样的游客,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了,认识,很熟悉。”“找也是。”“其实不是,我不认识您,您也不认识我,过去不相识,今后不再见,只有现在,现在咱们到了,这是我们要参观的又一个佛窟。”

他们站在洞穴里,游客密密麻麻站满一洞,柯辽退在后边,扬脸看着淡淡罩着洞顶的手电筒光圈,光圈下是一幅彩绘壁画,有几个飞天在壁画上飘飞。

导游小姐平静地描绘壁画的细节。她着重介绍飞天,她说这一洞穴中的飞天像很有特色,她要游客注意飞天的服饰、神态和色彩,那些朦朦胧胧的飞天彩绘在她的话音中凸现在洞壁上,栩栩如生,活了一般,摆出一副轻快的姿式,眼看要舞动长袖飘然西去。

有游客赞叹:“了不起!是谁他妈的想出了这玩艺儿!”“是人,”小姐淡淡答道,“人有一种超越一切的渴求,它渗透在所有人的血液里。”“那飞天可不就像飞起来似的。”“它已经在那儿飞了一千多年,她永远也飞不起来,”小姐说,“可她在飞。”

他又一次与值勤人员遭遇。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如此惹人注目。“如果我是你,我就赶紧离开这儿。”那个值勤的老头说,“所有游客都匆匆忙忙,从一个洞出来就钻进另一个洞,蚂蚁搬家一般.只有你东张西望,荡来荡去像个打算盗窃文物的家伙。”“这种人多吗?”“昨晚有两个人被人用匕首杀死在通往城里的那条马路边,警察说那是谋财害命。最近有一伙流窜犯到这儿做案,这些家伙什么都要,佛像的脚趾头,游客的命,还有女人的短裤权。”“昨晚的事?”“流窜犯我抓过不少,有你这副模样的。你看上去挺斯文,可有些不对劲。你累了吧?别在这儿鬼魂一般游荡,快走,莫高窟要关门了.”

我知道他觉得失去什么了。他不知道那位导游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就象风一样没有由来和形状,你忽然碰到她,然后她又不见了,你只能知道她存在着,你能清晰地感觉和记着她的存在。

柯辽到晚上十一点后才找到一家没有客满的旅店,旅店在街道尽头,相当偏僻,四周模模糊糊有一些低矮的平房。这是个库房改建的单位招待所,接待室值班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柯辽在那儿填了张登记单,声明说:“我没有证件,我的证件在路上丢了。”中年妇女立即叫了起来:“没有证件!”“是的。”柯辽解释说,“我在西安车站上车时让小偷摸走了钱包。”

中年妇女没再说话,领着柯辽穿过一条黑洞洞的过道,走过一个宽宽的场院,沿着一条水泥阶梯上了一个台子,中年妇女推开台子边一排房间中最靠边的一扇房门:“就这.”

她去拉电灯,只听“啪啦”一声,电灯没亮,灯绳却给拽了下来。“坏了,”她说,“我给你取蜡烛。”

柯辽站在黑乎乎的屋子里,他听见风在呼呼吹过,远处传来狗叫,屋里有股呛人的霉味。

中年妇女来到时,他问:“旁边屋子有人吗?”“那是仓库,没人,有老鼠。”

她点上蜡烛就走了。柯辽眯起眼把屋子看了一遍,他发现屋后的窗户只是一个大洞,没有窗门,只蒙着一张被风吹得啪啪乱响的塑料布,屋里有桌子、凳子和床。他走过去关门,那门栓坏了,根本扣不上。

他把桌子拖过来顶住门扇,把床拉到离窗洞最远的角落,把那只凳子放在床边,而后和衣睡下。他把又干又硬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被头拉到脖子上,隔壁轰隆轰隆传来鼠群的奔逐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莫高窟导游小姐端庄安祥的脸面,他想起她那淡淡的耳语一般的嗓音。

我想他是深深沉没在睡眠里,就像深深沉没于海洋深处。在他睡着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蜡烛烧完了,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一群老鼠在邻室争斗,不时发出尖叫;一个来历不明的音响像猫一样从门外传来又悄悄离去。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许多东西,从莫高窟的警卫到屋里的厚厚浓浓积聚的霉气,把沉睡中的柯辽层层淹没,他在梦中一定感觉到一种重负,历史的和现实的重负。他睡得很沉,他的耳畔一定有一个低语在娓娓起落。

他突然醒了过来:有人在推那扇门。顶在门后的桌子在强力的推挤下发出吱吱声响。

他心里一惊,顺手操起床边的凳子。这时大门那边“轰隆”一声,桌子被推倒,有人跑了进来。柯辽一跃站在床上尹起凳子,黑屋里猛然亮起几支电筒,强光直射柯辽的眼睛,他举手去挡光,接着便被打掉凳子,狠狠摔在床上,他痛得大叫不止。“不许动!”那些人叫道,“老实点!”

半小时后他给带到附近一家派出所,以嫌疑分子的身份接受警察的讯问,这些人正急于侦破发生于近日的杀人案件。

他没有任何足以证明身份的证件,警察检查了他的物品,认为他十分可疑。“你就带这点东西,这点钱,一份证件都没有,你就这么样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是的。”“你在敦煌有认识的人吗?”

他想起那位小姐,她叫丁露,他们是校友。

那天上午派出所打电话进行联系,莫高窟答复说查无丁露其人。当天下午柯辽却给送了出来,警察不加解释。柯辽想,也许他们抓到真正的嫌疑犯了?一个脾气很好的警察请柯辽抽一支烟,对他说:“记住,小伙子,你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要有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证件啦、钱啦、户口粮证啦、履历表啦,等等。你到过莫高窟,你知道那些佛像都住在编了号的洞穴里,三百三十七号或者一百零四号,跑不了的。过去的佛像都这样,现在的人更得这样,拍拍屁股到处乱跑是不行的。”“现在我到哪里去呢?”柯辽问。“你可以到鸣沙山看看,然后赶紧回去。你的宿舍大概比莫高窟的窟窿要好一些。”

他真的去了鸣沙山。鸣沙山离市区不远,山脚下有个停车场,几排房子,一个供人参观的哈萨克帐篷和成群结队的游客。

他站在鸣沙山脚仰脸观看,拔地而起的鸣沙山象沙子铺成的金字塔,山坡坡坡度很大,在他眼中起起落落,勾画出波浪一般的曲线。整整一座沙山似乎立即就要化成沙流和瀑布倾泻下来,如果不是从辽阔的荒原吹来的强风顶托住这股沙的巨流,一切早要被深深淹没在沙海之下。

他侧耳去听风声。他是在试图倾听沙山的鸣响,鸣沙山沙山能鸣,他相信这种奇特音响来自最深层之处,那里有沙山的灵魂,它承载着重达亿万吨的山岗和沙石,它的鸣响一定是平静的从容的耳语一般。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这种声音,它似曾相识。他举头四望。有两位姑娘赤着脚提着鞋袜嘻笑着从他身边踏沙而过。

他脱了鞋子爬山。他在那沙山上走走停停,长时间地侧耳倾听。他总能在风中隐隐约约听到一种熟悉的音响。越近山顶沙坡越显陡直,他步履沉重,喘息加剧却越走越快,他觉得那个声音就在前边,在那山顶上。

他到了山顶,他的眼前沙山连着沙山,阳光照耀着无边无际的沙的世界。

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千真万确,是他记在心里的那个声音。

鸣沙山的另一侧山脚,两座沙山交峙之处,有一洼清水在沙丘间荡漾。这是月牙泉,新月一般嵌在流沙中被咏颂了千百年的月牙泉,它是沙海的奇迹。

月牙泉边有一群骆驼,驮送游客从右侧沙道上绕过鸣沙山回归。一个手握一面小黄旗的姑娘站在赶驼人的旁边,正安排一组游客骑上骆驼,这一组游客全是深目高鼻之类,担当导游工作的那位姑娘穿着一件绿色针织上衣。

她对着柯辽举起了小黄旗。“您在这!”她叫道。“是,在这儿。”

他们上了最后一匹骆驼。柯辽在前边抓着驼绳,姑娘坐后边。卧在地上的骆驼直起后腿起身,然后又直起前腿,骆背上的两个人前俯后仰,差点掉下来。驼驼走路时身子一耸一耸地起落,给人一种被拎着衣领晃悠的感觉。

姑娘把头靠在柯辽的肩上。“头昏。”她低声道,“我很累。”

他静静抓过她的手圈在自己的腰间。

她说她不觉得奇怪.他们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他们在鸣沙山月牙泉再次不期而遇是很自然的事情。柯辽说是这样的,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们会坐在一匹骆驼上走过一片沙地。她说他们都会走得很远,像交错而过的两颗星星一般再也碰不到一起。他说这是命运,问题不在于相遇,而在于倾听。她说她什么都不是,不是导游,不是翻译,不在莫高窟,甚至也不叫丁露。他说他知道是这样的,她就是一个生活于历史和现实中的一个人,她的嗓音能象风一般吹拂一切,超然而上,只有鸣沙山深处传出的鸣响能与之比拟。她说不是的,事情不是这‘样,一个人感觉到什么,完全因为他希望这么感觉。

我想我没说对,事实上他们什么话都没说,他们一前一后坐在驼背上,随着骆驼一耸一耸地向前行进,驼队在沙海上,火红的落日垂在沙海的尽头。

阳关古地

我在下面这段故事里要说我的主人公柯辽在西域名镇敦煌与他的熟人简志华相遇,以及与此相应的关于历史,关于一个姑娘在一个下午发出几声冷笑,关于落日时分沙地上两条长长的人影的故事。

我说的那一天天气不算晴朗,甘肃西部多云,敦煌上空蒙着厚厚的灰白色的云层。柯辽背着他的行囊走过闹市街头,他在敦煌已经呆了两天,大部分旅游者该走的路他都已经走过,他正想着是不是该离开了总不能在这儿闲逛,弄不好警察觉得不对头麻烦可就来了。这时忽然有人说这不是柯辽吗?怎么会在这儿碰上你I柯辽感觉到肩膀被重重一拍分量很足亲热异常。他转过头便看到简志华笑盈盈站在后边,他身旁还有一个女的,后者目光炯炯,神色警觉。

简志华穿一件棕色皮夹克,头发乱蓬蓬象个鸡窝,脸膛发红气色极好,嘴角挂着笑意,笑得挺邪。跟着他的那个姑娘看上去很年轻,皮肤白晰象个瓷娃娃,她穿一件牛仔裤,裤管把两条长腿裹得紧紧的,一派生机盎然。柯辽猛一见简志华,情不自禁扭头朝他后边看,简志华大笑,他说你找什么你找替察吗?眼下他们都穿便衣你一个也认不出来的。柯辽说可不是你身后怎么会没有一顶大盖帽呢。

忽然在敦煌见到简志华柯辽并不觉得奇怪,在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见到这个人柯辽都不会觉得奇怪,包括跟着他的人,不管是什么姑娘跟着他,柯辽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简志华就这么回事。“这是小毛。”简志华介绍那女的说。

柯辽点点头,他说挺好。简志华笑着问挺好是什么意思?柯辽说你说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他在心里说简志华你这东西就这么回事,要不小猫要不小狗都见你的鬼去吧。“柯辽是老同学老朋友。”简志华对那小毛说,“我们在学校研究生楼一块住了几年,我们那层楼的水房臭哄哄的,厕所不能蹲,一蹲就有上边的臭水从管道缝往脖子上滴。柯辽在那里边能蹲半天,他不在乎臭水他思考那些臭水可以思考半天。你看他不吭不声的,他的头上可不得了,除了一洼一洼的臭水还能硕士博士戴它十来八顶帽子。”

小毛用鼻子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柯辽说行了简志华在这儿见到你很高兴,我看你挺忙的,你跟这位小姐现在准有些事吧,咱们拜拜?简志华伸出手把柯辽紧紧揪住,他说你别急着撤退,我什么事都没有,我突然有个主意这个主意好极了。我现在要报答你,你不会忘记那两个警察吧?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在敦煌遇上你,咱们怎么能不说说警察呢?

我记得关于柯辽、简志华和警察的那件事情.那是在学校时的事。有一天下午柯辽到图书馆去,四点来钟时回到宿舍,那时整座宿舍楼静悄悄的,学生们要么还在上课,要么上哪儿游荡去了,楼道上空无一人。柯辽进了自己那间屋子,屋子里也是空无一人。他刚在窗前的桌边坐下,一个人蓬头垢脸衣冠不整突然跑进屋来,那人说柯辽你上哪去了!你快看去,简志华个X养的他出事了!柯辽赶紧站起来跟那人走出门去。简志华的宿舍在走廊尽头,那边静悄悄不象有什么大事。柯辽走过去一推门不觉一呆:那里边真有两个大盖帽正扳着脸在执行公务,简志华背朝大门弯着腰在他的床前迭他那脏乎乎的被子。柯辽推门时一个警察扭头看了了眼,另一个警察问柯辽你是谁,干嘛呢?这时简志华转过头瞅了一眼,嘴一瘪脸上挤出一笑,他那笑就跟哭没有两样。柯辽对警察说我不干啥,我就看看。简志华在这当儿举起手,似乎想打个招呼,结果哗啦啦一阵响―他那手上已经铐上手铐。柯辽站在屋里看简志华收拾东西,他一声不响,警察也就没再理他,转过身安排犯人。那时候简志华正竭尽全力要把他那被子用绳子捆起来,加上他的花枕头和那身西装一起带到牢里去继续享用,他得绞尽脑汁在手铐的许可程度之内为自己的新生活尽可能多地收拾一点什么。柯辽忍不住对警察说,你们不能一会儿再铐他吗?这样你让他怎么干活,这不浪费时间吗?一个替察回过头瞪了柯辽一眼,停会儿便走过去把简志华的右手放开,让那手铐只铐在他的左手上,简志华赶紧做感激涕零之状,对警察连声道谢。

柯辽心想简志华这小子活该,警察不抓他又抓谁去?他想牢子里空间太小了只能委屈简志华了,也许在那火柴盒里,这家伙还能折腾上一番?他在一旁看着简志华把东西收拾好,一个跟警察一起来的校工夹起简志华的那卷行李出门而去,然后简志华汗津津抬头看那两个警察。柯辽走过去拾起简志华的左手,把他的手掌连同那付手铐一起塞进他的外衣口袋里.柯辽在那一刻暗暗吃惊,他想简志华的这个口袋可真不小,它竟也能把一付手铐藏得纹丝不露。警察没有吱声。柯辽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把简志华带走,他想这一干人穿过微风习习清音阵阵的大学校园时没有谁会感到异常,也许会有人十分羡慕,说简志华怎么整的居然能把两个警察弄来当差。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有意思。

不几天校方宣布简志华被开除学籍。他因为卷入一起文物案被警方逮捕。这个人本应是个考古学硕士,甚至可能是个博士。现在好了,他可以不必为那些个帽子费心劳神了,牢子里不太计较这个。

简志华说,吃啊,你快吃别客气,你是不是想起学校食堂了?说实在的,我对学生食堂那种肉夹摸、豆腐粉丝汤还真有些怀念,什么时候我要回去向你要上几张菜票到食堂去怀旧一番。说真的,现在我吃什么都没胃口,还就真馋那种肉夹摸。简志华边说边吞口水。那时他们坐在一家酒店的雅座里,桌上美味佳肴盘碗迭套,小毛在一旁冷眼观看,她看着柯辽眼中刀光剑影杀气腾腾。柯辽心想简志华这人就会玩火,身边带着个炸弹也许就这样刺激?他思忖着是不是该设法劝告一下简事华玩火宜慎,毕竟同住一楼有那么些日子有那么些故事可资、回味,加上难得远方一遇对方吃的喝的叫了一桌竟如此盛情一小毛看着柯辽只是冷笑。

他们说了一会儿敦煌。简志华说着说着忽然把头一低哑下嗓子,他说怎么样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现在干些什么?我这些钱从哪里弄来的有没有警察在盯着我?柯辽摇摇头说他对这些没有太大兴趣。简志华说好极了,我跟你说实的,眼下跟着我的都是些美女不是警察,不会把你拖去连坐你尽管放心。早先的那事已经了了,给关了半年,放出来就算百炼成钢了。眼下我是老板,我很有钱富甲一方呼风唤雨,谁都叭儿狗似的巴结我。我总记得那二回你把手铐给我藏进衣兜里,我知道你是给我一点面子不愿斯文扫地。其实那没什么,我早看出斯文必然扫地,如今只认钱不认斯文。你看我此刻如何?山珍海味,美女佳肴,这就因为我有钱。柯辽说当初你倒不这么神气就是那俩警察铐你的那时。简志华大笑,你说柯辽你小子不光看不破你还蔫儿坏,看你在小毛面前还不照顾二点我的面子。不过我不跟你计较,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一定得坦率地跟我说真的,你已经在敦煌呆了几天,已经跑了那么几个地方,假如你有时间有可能接下来你在敦煌又想上哪儿去呢?柯辽想了想说我就想去看看阳关。简志华眨眨眼说阳关怎么啦有什么呢?我去过,那儿什么都没有!柯辽说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去。简志华直着眼看了柯辽半天突然一拍巴掌叹了口气,他说老天爷我真白活了,幸亏在这儿遇上你真是一言九鼎顿开茅塞。小毛在这时忽然十分响亮地哼了一声,神情颇不以为然。简志华抬起头说你懂什么,这里是两个专家,现在能挣大钱的就是专家,你以为土包子真行?小毛竟全然不把简志华当回事,鼻子里重重又是一哼,也不说话,一推桌子站起来转身从门口走了出去。

简志华说咱们别管她,这小姑娘脑子里全是稻草,要不是身段窈窕我早让她开路了。简志华让柯辽在酒店里呆着别动,他说他立刻就去张罗,马上就领柯辽上阳关去。他说柯辽你可听我的,别乱跑,我没别的意思就为了回报。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你忘了那天晚上他们打麻将我突然肚子痛的事了?好不容易在这儿碰上你,你就看我怎么报答你吧。简志华说完话匆匆而去,出门时顺手把门带上,雅座里就剩下柯辽,还有那桌丰盛的酒菜。

柯辽对自己说:我还是吃点东西吧,感谢敦煌,瞧这些大菜多么诱人。他拿起筷子刚要动嘴,忽听砰的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柯辽抬头一看,来的却是小毛,她扳着脸扭头四望,似乎要从哪个音晃里把简志华揪出来。柯辽一声不响只看着她,这时她又使劲把鼻子哼了一下。“小心简志华把你卖了,这个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她说,“你会让他弄去做人肉包子,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别跟他搞在一块。”

言毕她转身而去。

柯辽告诉自己要赶紧动嘴。谁知道还会有些什么事呢?他想简志华好厉害居然也能贩卖人口,他卖人论斤还是论个?没准他正有一笔大买卖打算拿姓柯的卖个好价钱?难得他刚才还提起麻将和肚子痛以示诚意。

我知道关于麻将和肚子痛的那个故事。那事发生在学校研究生楼在一个周末的夜晚,那时简志华还没有出事还在就学。那天半夜简志华和一位物理系大三某班的女生在宿舍里煮面条吃。当时简志华还没有后来在敦煌的那付派头,他煮的是清汤面加两个鸡蛋,外加一勺辣椒末即陕西人所说的辣子。当晚两个人热乎乎吃完面悄悄熄了灯,互相扯着衣服上床就寐。简志华那间宿舍原住三人,其中一个家在临渔就是西安近旁,周末便跑。另一个是从山西来的,好麻将,当晚在邻室与人堵门封窗,准备通宵围城,事前曾跟简志华相约互不骚扰。当时简志华同物理大三那位正是新鲜感十足的阶段,初得难释,有机会哪不争分夺秒?那位女生圆睑细眯眼娃娃头,不像后来那个小毛阴冷冷古里古怪,只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她很傻,但是她很温柔.当晚两人相拥而眠,入睡不久简志华突然直冒冷汗,脊骨那边从尾椎一直寒入脑门,随之便暴发猛烈的腹绞痛,痛得翻来滚去呻吟不止。大三的那个女生吓坏了,她看见简志华那付模样忍不住就想吐,继而她又想到一会儿闹出去了大家来看病人那可不得了,学校反对女生与人发生性行为,要是她在简志华的房间里跟他睡觉的事被发现,说不定会给开除,要让爸爸妈妈知道了那可就坏了。女生吓晕了她在那屋里哭,一看不行简志华越闹越厉害女生吓得没了主意,后来情急智生,她匆匆穿上衣服逃之夭夭,把简志华弃之不顾。简志华从床上翻到地下一直滚出门外,他爬到邻室敲门,那里边打麻将者竟严守互不打扰之规死不开门。他只好又往前爬滚,直.到把柯辽弄起来为止。

后来柯辽和另外两个同学把简志华送到医院,深夜里校医院无人值班,也无担架,他们只好轮流背人把简志华一直背出校门,送到外边一所职工医院.简志华一路哼叫不止,他说他要死了,他说哥们行行好救救我,回头我一人给你们一块瓦当,是唐代的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后来医院里的医生给他一针,说是大不了给你一刀死不了你,你叫个啥?简志华便安静下来。

结果简志华什么事都没有,他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出来了。据说那晚的事跟清汤面里的辣子有关,他的胃不行不能过于刺激,特别不能在刺激之后再极力房事,那事刺激更厉害,足以让他植物神经紊乱引发肠胃绞痛,差点就让他变成风流鬼。一类书虫。当然一个地方有多少人知道是个绝对次要的问题,早先敦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莫高窟当时半埋在沙里,人们都把它当做一座荒山,上边有几个破洞,里边暗无天日东倒西歪住着些石菩萨不过如此而已。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无意中一锄头挖出了一个藏经洞,然后一些深目高鼻的洋人专家像狗嗅到腥味一般蜂拥而来,于是敦煌被世人所知。其时恰逢乱世,众英雄攻城掠地,无暇他顾,懂行者便成群结队潜入此地,昼伏夜出,大量古董被盗窃外卖,流入西方。对古董而言,专家与盗贼无异。

柯辽断定简志华是在借古说今以外喻内,一个研究过考古学的盗贼如果不到敦煌他又该去什么地方?柯辽问简志华在敦煌呆多少时候了?简志华笑而不答,他说他到敦煌的第一天,在街上差不多就在今天遇到柯辽的那个地方遇到小毛,他说他去租了一辆自行车,然后小毛就跟他一起到鸣沙山去,他骑在车上后架驮着小毛就这么踩着去,当时可没有这种“巡洋舰”,他穷得只能精打细算用几支雪糕钓一个女孩。简志华说迄今为止他在敦煌的活动主要围绕莫高窟以及附近一个外界还知之不多的佛窟群,他时常在洞窟里暗自感叹,承认某些前辈确实是大手笔,竟然有人会用一张胶纸贴在洞穴里的某幅壁画上,再用尖刀划拉墙壁就这么把一块无价之宝席卷而去。这时坐在前排助手位上的小毛忽然回过身看了柯辽一眼,她说柯辽是不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头?柯辽说没有,一切正常。简志华说可不是本来就这样,一般而言女人多短见而男人多鼠辈,一时有一时的英雄如今有钱就是英雄,而从老爹的遗嘱里弄到百万家产者并不算英雄,只有靠自己的本事,靠减超的智商,敢想敢为,在一番惊世骇俗的冒险之后挣上百万家产,这才是当今英雄。小毛竟未被简志华之豪言壮语倾倒,她在“巡洋舰”的前座也就是舰首处冷笑,柯辽在舰末不动声色,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简志华依然如故大话不绝,按他的豪言壮语十年前他就该被斩首示众,幸而一切都是吹的至今他依然健在。除了柯辽、小毛、沉默寡言的司机,似乎还有一个参与者在暗中冷笑,这就是高高腾起于西域辽阔大地之上的蓝天,它远远注视一切包括这艘在地面上爬行充其量甲虫一般的“巡洋舰”。清风抚过荒原那风中带着上天的耳语,有一些人能在自己灵魂的深处听到这种耳语。

我不知道当初简志华是否已经预知他会在后来的某一个时候在一个名字听起来就像号角一样余韵悠长的地方与柯辽相遇,事实上当时他在西安的那所大学里已经显露出某些特征,使得后来他们在敦煌的相遇非常符合逻辑。我记得那时候简志华常守候在校园北侧的一个天坑边,而柯辽时而端着饭盆从他身边走过。那些日子里学校正大兴土木,建造一座至少在中国的西北地区称得上是规模宏大的图书馆,形象丑陋的掘土机夜以继日地在工地上挖铲,发出吭吭轰轰乱七八糟的各种噪声,恶狠狠地在平坦的地面上啃出一个大如操场的深坑,坑里稀泥烂土、破铜锈铁狼籍,看上去惨不忍睹。这个大坑使简志华心驰神往,寝食难安,恨不得白天黑夜都与之相伴。那时如果上课时教室里没有简志华,吃饭时食堂里不见简影,他不可能在其他地方肯定只在那大坑边,或者卷一本讲义,或者蹲在地上啃一块馒头,竟至风雨无阻。当时有同学对此颇不解,认为简志华守株待兔奇蠢无比,简志华也对这些同学嗤之以鼻,他说这些小子白吃了这么多年饭白来了西安居然还号称大学生自以为懂几个双字。西安是什么?西安是咸阳是长安是霸上是马鬼坡,迄今为止中国最盛不出汉唐,赫赫汉唐古都在哪里?在这里,在这大坑里,当然还在附近这座城市的钢筋混凝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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