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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16:4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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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志田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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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

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试读:

自序

自从2008年为《南方周末》的“自由谈”栏目写一些小文字,忽忽已近八年,文字也有百篇之谱。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其实一直心存忐忑和困惑。首先,今日学者应当怎样服务社会,个人并无确切的答案。其次,即使以面向大众的写作为服务社会的方式,自己是否有此能力,也是存疑的。

在中国进入我们所说的“近现代”以后,发生了真正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巨变。即使是以天下士为自定位的读书人,也已经很难影响那变化中的天下。澄清天下的责任,有意无意之间,已让与肉食者谋;于读书人自身,似乎渐行渐远了。另一方面,陈寅恪再三强调,斯文是否扫地,读书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仅“吾侪所学关天意”,而且“文章存佚关兴废”。正如清儒沈垚所说:

文章可绝于朝,不可绝于野。不绝于野,则天下尚有其人,斯道固犹在也。惟并绝于野,则斯道真绝,后人无可望矣。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还在五四学生运动的当年,顾颉刚就注意到,“真实学问的势力不能去改革社会,而做学问的人反被社会融化了”。可知在新时代里,学问与社会的影响是双向的,学问方面的准备不足,便不仅不能改革社会,反会被社会所融化。顾先生提出的方案是,学者若真想改革社会,就应当“快些去努力求学”。

然如老话所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五四”时代,学者求学还多少有些“为己”的意味,今日则基本都是“为人”。现在的大学里,借用西文的表述,已少言大写的学问,而更多是小写的学术,并已全盘计日程功化。像我这样的专业学人,早已被陈澧所谓“博士之学”压得喘气不匀;尽管他所说的“士大夫之学更要于博士之学”还不敢忘,却也离“士大夫之学”越来越远。

在上述的时代大背景下,很多读书人对社会不得不敬而远之,不复敢言化民成俗、改变社会的责任了。而在学校的小环境里,“努力求学”与“改革社会”之间,也已形成某种程度的紧张,个体学人很难兼顾,遑论所谓“双赢”。因此,如果不是年轻朋友蔡军剑锲而不舍地敦促,我应当不会进入报纸作者的范围(此前给报纸副刊写的,都是数千字的长文)。即使勉强进入之后,心境仍是矛盾的,所谓“心存忐忑和困惑”,的确不是“客气话”,而是真实的写照。

古语云:三思而后行。虽认识到读书人有为社会服务的责任,我的第一个困惑,便是今日学者应当怎样服务社会。报刊编者动员我这类人写作的理由,便是先问对目前报刊文字是否满意。答曰不满意,则曰正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都不参与。譬如小人当道,多因君子退缩。只有人人出力,才能改变现状。话似有理,惟能力有长短,术业有专攻,在一个讲究分工的现代社会,做好“本职工作”,似乎就可以说是尽了本分之责;且人的精力是个常数,而专业应是一个学人对社会贡献最大的领域,要为面向广大观众的报刊写作,势必减少用于专业的时间。在这样的情形下“分心”,可能社会服务未必佳,而专职也不如前了。这的确是一种两难的选择。

进而言之,当学者面向大众说话,是该去“提高”呢,还是“普及”呢?在士为四民之首的时代,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士为其他三民之楷模,先自修身于前,化民成俗于后。但在强调平等的现代,若云提高,便有自居精英之嫌,仿佛不以平等待人;若云普及,同样带有自上而下的意味,甚至对读者水准的预设更低。还在“五四”时代,“提高与普及”就引起了争辩,迄今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议题。

且写作是一个涵括阅读的发展中进程,必有“读者”的参与,才成为章学诚所说的“言公”。而言论的“是非失得”,最终是由读者决定的。这就难免出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情境。胡适就曾叹谓,许多他细心用力的文章不为世人所注意,而随意为之的作品常多得喝彩。这似乎还是古已有之的持续现象。韩愈已说,他作文每自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以为好。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则必以为大好。”可知读者与作者的意趣不一致,由来已久。袁枚后来发挥说,韩愈所谓“下笔大惭”,是指诗赋一类进士文章,可韩愈仍是唐代的进士。故“昌黎肯惭,所以为昌黎;虽惭,肯下笔,所以成进士”。他建议当时士人对待科举时文,不妨法昌黎,“且惭且下笔”。这当然有些借题发挥,但也可作为进行两难选择时的参考。近人汪国垣(辟疆)便说,韩愈此语,或“今日报馆之谓”。则既为报纸写文字,不妨预作待读者抉择之想,且惭且下笔。

我的第二个困惑,则在于自己是否有此服务社会的能力。虽说书生报国惟执笔,然对于专业学人来说,怎样写面对非专业读者的文字,其心境之忐忑,或有些像“五四”时代惯用文言表述的学者不得不写白话文。我从来没有奢望真能影响大众,所作报纸文字,针对的可能还是相对小众的读者。但就是面对这样的小众,也有话怎么说的问题。

对于报纸,我给自己的定位是拾遗补阙。盖身处变化的时代,知道自己没有跟风迎合的能力,只能多关注一些他人忽视的面相,尽量思而后言,少说或不说别人也会说、也可说的话。同时牢记史学的启示,一是要尽可能为他人设身处地,二是必以证据支持所立言。这当然也带来新的问题——过去人多说文史不分家,但在一千多字的短文中还要“引经据典”,很多报纸读者对此是不习惯的。

章学诚曾从技艺层面言“史家运用之功”说,著史者与文人的一大区别,就是著述中“惟恐人不知其所本”。盖若“不知所本,无以显其造化炉锤之妙用”。换言之,必须先有引文,才能体现作者“造化炉锤之妙用”;而史家的高下,亦正于此处见。然此可与习史者道,不足为他人言。报纸的多数读者,恐怕更希望言之有物,而不那么在乎史艺的高低,这是不能不考虑并予以尊重的。

同时,既然为报纸写文字,就要尽量体现建设性。我知道很多读者是喜欢揭露和批判的,这方面的文字也有一些,惟多点到为止,让一些读者不够满意。如有前辈便以为我谈大学校园的一些现状,有“小骂大帮忙”之嫌。其实我的本意连“小骂”也没有。因为今日报纸本不提倡多做批评,偶尔释放一点不同意见,相关责任编辑还可能“负责任”。在这样的时候,既然选择说话,也只能尽量多说“建设性”的话,不给编辑和报纸添麻烦。但这样的不满对我是一种提醒,让我更注意说话不能离了读书人的本位。

有时候,立足于建设,仍可有所“揭露”。法国史家夏蒂埃(Roger Chartier)曾与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进行系列对话,夏蒂埃注意到,以前“知识分子在社会宏观层面享有先知、救世主和揭露者的形象”,二战后亦然;但现在(对话是在1988年)他们正转向另一类工作,如傅柯(Michel Foucault)自称“他的工作就是剥去一些显然事物和公认概念的鳞片”。布尔迪厄表示,在这一点上他与傅柯完全一致。他认为“科学应当具有战斗性,但这绝不意味着‘介入’”。在他看来,社会科学不仅“要回答一些极其重要的问题”,更要“提出普通社会世界出现的问题”,并且“有责任更好地提出问题”,即在方式上应超过记者和评论界。

在西方,理想型的知识分子一向是站在政府甚至社会的对立一面,更多扮演揭露、批判的角色。在中国,固然从来存在颂圣的士人(不排除是真心实意的,即确实感觉到实现了得君行道之愿),但读书人中更有立于社会之上或之外的清流,与实际政治的浊流处于对应和对立的地位,既批判也引导,同时还要改造社会,化民成俗。大概从20世纪60年代起,西方社会和思想出现了重大的转变。知识分子的社会定位也随之转变,其社会地位整体上似乎有所退缩,至少弱化,这就是夏蒂埃和布尔迪厄所观察到的现象。而且这是带有自觉的转变,相当一些在思想界扮演着领导地位的文科学者(法语中的社会科学大体包括英语中的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约近于我们通称的文科)意识到并接受了这一转变。

学问(科学)和学者仍在“战斗”,但战斗对象和战斗方式都有所转换。学者不一定要像以前一样“介入”政治和社会,能尽量剥去一些“众所周知”的事物和众皆认可的概念之上所附着的鳞片,也就揭示了“真相”,同样是对社会不小的贡献。这虽不那么剑拔弩张,显然也并非易事,所以仍是“战斗”。注意布尔迪厄特别强调的是,学者对社会事务的观察能力,至少要高于一般媒体从业者。这一观念反映了也针对着20世纪60年代后在西方社会开始显著的一些新现象。意识到学者不能像媒体人一样思考和说话,既表明媒体地位的上升,也展现了学者的自觉。要知道他们两人的对话是在广播电台进行的,法国听众的领受程度,真让人羡慕;而对话者的自觉,也就更加意味深长了。

在中国,由于近代的变动远比法国更大,中国读书人面临的挑战,似也比法国学者的更强。借用柯睿格(E. A. Kracke)的术语,近代法国的改变虽大,基本仍是“在传统中变”(change within tradition);而中国的巨变,却是名副其实的“在传统之外变”(change beyond tradition)。其中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就是“天下”变成了带有异域风情的“公共”,而“天下士”也渐带今人所谓“公共知识分子”的意味。

其结果,读书人言论关照和因应的内容,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还在“五四”前后,很多“时论”已都是在所谓“社会舆论”压力下的反应性表述,等于是被“社会”要求表态,而不必是立言者自己有话要说。故他们在讨论所谓社会问题(例如自杀、青年烦恼等)时,更多可能是在回应社会,而不是表述自己,至少不是主动表述自己。此前天下士的价值,则在于思存高远,主动提出可以澄清天下的根本性问题,而不是这样被动地随社会之波,逐社会之流,为社会所“裹挟”。

志存高远也思存高远,乃是读书人的“本位”。在法国,媒体地位上升的同时,学者还有说话不能与媒体人同的自觉意识,其前提也就是学者尚维持其主体性。但在以变著称的近代中国,“公共”场域的变化也随世变而愈亟。梁启超早年曾说,其为报章之文,乃“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惟“时势,逝而不留者也”。应时之文,“转瞬之间,悉为刍狗”。尽管如此,他所发还是“其胸中所欲言”。随着媒介方式的技术演进,各类反应式表述的一个后续发展很可能是从“公共知识分子”变为“名嘴”——他们可以针对一切问题开口,也必须针对一切问题开口,直到走进电视上的综艺节目,而不论胸中是否有言欲发。

从“天下士”向“公共知识分子”再向“名嘴”的一步步蜕变,伴随着读书人主体性的一步步消逝。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士变”——“士”在“变”中退隐,直至淡出。这类“士变”的发生,是同样可怕的“世变”。今人批评与自我批评之时,常说我们处于一个浮躁的时代。其实我们正在经历一种或隐或显的时代巨变(在中国还夹杂着特有的“赶超心态”),“浮躁”二字,远不足以表述其复杂性和内在的紧张。

眼下世界局势真是名副其实的风起云涌,在面临多方面失序之时,不免出现“翻云覆雨者为俊杰”的现象。借用一位带有精英意识之人的话,媒体本爱闻风起哄,大众或可不思而行,但大学中做学问的人,似应比一般人稍多远虑,方不至于“被社会融化”。今日我们需要的,可能更多是提出需要反思的问题,并思考出现问题之后怎样可以做得更好。动荡之时,人多有不平之气,也更需要心平气和。遇事多从逻辑一面思考,尽量把从身边到外国的他人看作常人,社会也许就会更加祥和。

虽然带着两层困惑,终于还是进入了报刊作者的行列。余不才,文不足以表私衷,甚愧言之不文,亦只有于忐忑中且惭且下笔。本书绝大多数的文字出于《南方周末》,另有数篇刊发在《中国新闻周刊》上。两处编者对我的容忍,一直心存感激!曾有不少出版社的朋友有意出版这一文集,对此非常感动和感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副总编和总编是相交二三十年的老友,他们愿意出版拙集,是我的荣幸!

王阳明提出的“道大无外”,是书中一文的题目,今借以为书名,略表支持我写作的旨趣,也是我对未来的憧憬。据章学诚的“言公”理论,写作是一长程,作者停笔之后,更多是读者的参与。只要阅读是延续的,写作也就永远在发展。若有人因读拙文而生会心之感,甚或拨冗思考明天怎样可以更好,则幸甚!2015年10月16日上篇学问与大学教育为学是一片欢喜境界

记得以前读恩格斯论德国农民战争,说是最好每天能打胜仗,哪怕是很小的胜仗(大意)。当时少不更事,颇觉他老人家有些书生气——打仗如外交,能胜多于负,便已不易,岂有天天取胜之理?后来读书渐多,乃有所悟,知此虽理想表述,却极有道理。中人以下的常人做事,都很需要鼓励。以农民而作战,本非其常任,又处于弱势,则对鼓励的需要尤甚。所谓“战而日胜之,不亦奋进乎”。

不仅作战,学习也一样。今日学校里处于“弱势”的学生,虽然学习是其常任,似乎也需要老师不时鼓励。陈援庵先生当年教书,就常常故意卖个破绽,让学生识破,以提高其学习的兴趣(他老先生后来主持师范教育,真是适如其任)。

不过这或许是近现代才有的现象,以前的教育,本提倡寓教于乐。颜回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样的“安贫乐道”,和常人相去太远,一般人只会敬而远之。《吕氏春秋》说得好:“人之情不能乐其所不安,不能得于其所不乐。”故“达师之教也,使弟子安焉乐焉,休焉游焉,肃焉严焉”。先要能安乐休游,然后可以上升到严肃的层面。盖学而快乐,人人肯学;若学得痛苦,“虽贤者犹不能久”。

这见解符合人之常情,浅显却也深刻。我自己做了老师后,常向学生建议:即使为出路计,也不必去找什么时尚的热门或“最该做的前沿”,而要尽量寻求性之所近的方向和题目。因为只有自己爱好,才能坚持认真做;坚持认真做,才会真正有所得;自己有心得,学问才做得好;学问做得好,自然有出路。就是从功利角度言,也只有“学也乐在其中”,才能“学也禄在其中”。

学习本应当是愉悦的事。叶德辉最理会得此意,在他看来,“讲学而如楚囚相对,岂复有生人之乐哉!”学习也可以是愉悦的事。所以孔夫子以为,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时代变了,学习的苦乐也随之更易。傅斯年就曾质疑说,“学本不是一件可悦的事”,如可学得些新物事,“尚可以借刺激勉强维持兴致;乃竟时习,岂不格外使人不耐?”所以他认为,孔夫子应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恼乎”。不过傅先生也指出:假如是书院中的学究,就可能懂得孔子的意思。

这里的关键,就是所谓“时习”的“时”。对中国古人而言,时间不必是一个目的明确、可计量的从起点到终点的线性走向;天道以变为恒,而四时自有其序。天人本相应,人的行为也应“与时偕行”,要“适时之变”,尽可能“与四时合其序”。孔子所说的“时”,大概就是四时的“时”。那意思是说,学也要分个春夏秋冬,在一定的时候温习实践。直到魏晋,对孔子的话都是这样理解的。到朱子注《论语》,则解“时”为“时常”,于是成为一时不停地“习”,遂引出傅先生的质疑。

以前的理解,或更接近孔子的本意。要鼓励人学习,就要顺乎人情,有轻重缓急,使上者能体会其中的愉悦,下者也不至于感觉苦恼。对小孩子,更要努力营造可以愉悦的氛围。清儒陈澧说:“教小儿,亦当使其常有喜悦意。不然,彼不好学矣。喜悦在乎读书熟,读书熟在乎功课少而严,不容懒惰。”同时还必须“早放学,使得嬉戏”。

这是一个中小学老师和管理中小学者都可以认真参考和反思的见解。未成年人的教育,在校内应当功课少而严,放学后还要留有嬉戏的时间,这样才可以做到“学也乐在其中”。如果上课拼命灌输,下课大量作业,久而久之,学习成了“格外使人不耐”的事,就真会“不亦恼乎”了。

学生天天处于“不亦恼乎”的状态,老师也绝不可能轻松愉快,于是大家都在烦恼郁闷中生活。这正是今日学校的常态,却绝对不应是学校的常态!

在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时代,愉悦似乎是个常态(颜回“不改其乐”,即表出乐为常态)。就连庄子和惠子观鱼,讨论的也是鱼之乐否。如今即使到山水之间,却也是“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点拍照,回家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个通俗而逼真的描述里,没有了山水,更不见了愉悦。

生活如此,学习亦然。没有了愉悦,又怎能快活?《论语》一开始即连说不亦悦乎、“不亦乐乎”,陈澧读出了孔子的意旨,即“为学是一片欢喜境界”。也许这就是我们生活和学习中已经失去而需要找回的?“秀才”与“学究”的千古难题

自孔子后直到晚清,中国士人最向往的政治模式,或可以说是一种士治的“民主”。其理想型的状况,借用林肯的表述,即是“of the emperors,by the scholars,for the people”(王有,士治,民享)。同时通过考试选官的科举制,以保障上升性社会变动的开放,使任何编户齐民,只要能通过一定层次的考试,就可以担任一定级别的官员。这样一种“布衣卿相”的梦想,曾是乡村农业中产阶级的持续希望和追求。

科举的具体考试方式,历代迭有变迁。唐代的考试还有明法、明算等实用科目,但也有明显的“先文学而后政事”倾向,重诗赋而轻经义,经文也仅重背诵。宋神宗时在宰相(参知政事)王安石主持下进行了考试方式的大改革,罢诗赋而以经义、论、策取士。梁启超后来便赞扬王氏此举乃“三代以下一大举动”。不过,这一改革未能持续,后又有反复。

南宋以后,考试科目大大简化,侧重培养和选拔通儒。此后科举考试的名目和具体内容一再缩略,至明清则一以时文(即八股文)为测试标准。这可能与南宋以后理学的流行相关,盖去掉了各种专门技艺,不啻要求读书人仅学道做人。中国有“君子不器”的传统,“读书”可以改变人,也以人的改变为目标;故强调一种不那么功利、目的不那么具体的超技能的持续学习,追求和探寻的,是所谓“无用之用”。

以前各地的牧令,大致也同宰相在全国的角色相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主管全面),需要的能力是可以使用具有各类才能的人,自己却不一定需要掌握特定的具体才能。读书既然是“学为人”,以做国家栋梁为目标,考试也更多是借作文能力以了解考生的学养和思想能力,故读书人除作文外无需专门的技艺。

然而自近代讨论废科举以来,以八股文为主的考试方式是否选拔出了好的人才,一直存在争议。这确实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据宋人陈师道的记述,王安石暮年也感觉其改科举有所失,曾自叹曰:“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此语后被朱熹收入《三朝名臣言行录》而广为传播,迄今仍常为人所引用。

以培养国家栋梁言,自然以秀才型的通儒为宜。但第一,不是人人可为栋梁,那些没有成为栋梁的,很可能沦为“百无一用”的书生。第二,学有专长的“学究”,也是社会国家所需要的;不仅如此,非“学究”的专门技术人才,尤为社会国家所急需。这两类人都不在科举考试的选拔范围内,多数读书人当然也不往这些方面发展。

由于通儒式的官员每不谙办事程式,造成从中央到地方的书吏和胥吏对政务影响甚大,演化成一个尾大不掉、积重难返的长期问题。

同时,在上述的培养选拔模式中,一度被看重的律学地位日降,最终淡出,而科举出身的州县官却又面临着不轻的审判负担,不得不借重专业的幕僚(即“刑名”师爷)。州县官的第二职责是征收钱款,也因汉代以后的贱商倾向,一度存在的“明算”退出考试范围,几乎完全依赖“钱谷”师爷。两者都考验着官员的用人能力,也带来很多具体问题(优秀的官员会在任事以后自学,稍疏懒者便可能放任)。

但若培养选拔人才过于强调专门化的实际操作,则有违“君子不器”的古训,甚至可能导致形而上的道走向形而下,发展衍化为器不足便无以言道,道终为器所决定。抗战时马一浮办复性书院,便借鉴了王安石通过选拔“秀才”以改变“学究”士风的思路,强调他自己所办的复性书院,“意在养成通儒,并非造成学究”。但马氏的所作所为,大体已是这一思路的绝响,就连与他在书院共事的熊十力,也觉得这一取向太过理想化。

这样看来,究竟培养和选拔“秀才”还是“学究”,还真是个千古未能解决的大问题。虚而不实的宰相之学

前曾说及,明清科举考试越来越倾向于培养和选拔通儒。到晚清探索改科考的初期,也还延续着类似的思路。桐城文名家吴汝纶注意到,张之洞等所议改科举,“欲取通材,亦如学堂议章合治学、治事为一条之意”。而他们的奏折也承认,“名臣之学识、阅历,率皆自通籍任事以后,始能大进”。换言之,治事与阅历直接相关,是很难在学习的过程中培训的。“则当考试之初,亦不过求全才矣。”

其实科举考试并非求“全才”,从既存读书方式看,也不太可能求全才。其真正寻求的,不啻驭才之才,即可以统整、借用众才之才。另一位桐城文名家马其昶曾对宣统皇帝说,“帝王之学与臣下异:精于兵、农、测算、文学、政法者,为人臣者也;帝王者,用人者也。天下之挟其兵、农、测算、文学、政法以求用者,君子出其中,小人亦出其中”,人君的责任,在于能使君子进而小人退。

这是有长久渊源的思想。《吕氏春秋》以为:“古之王者,其所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术也;为者,臣道也。”司马迁说,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故“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道家向为帝王说法,人君先要自身能虚,然后可因;无成心,去我执,方能究各人之情。循其常情,顺而用之,于是“使各自明”而“群臣并至”,自然成为万物主。

不仅帝王之学如此,宰相之学亦然。好的宰相,主要不靠其自己勤奋,而在能调配百官做事。主管一方的牧令,大致也同宰相一样,重在能用人治事,而无需自为专家。尤其牧令又称“父母官”,在其所辖范围里也是政教兼掌,与君主“作之君、作之师”的取向最为相近。大体上,三者都更多是“因”而不“为”,或多“因”而少“为”。其间当然也有不同,一是“因”的程度不同,越到下面,则“为”的程度越高;二是皇帝最好“垂拱而治”,牧令也可以“卧治”,而宰相不必是专家,却难得清闲,必须日常性地“主持工作”(若政治上了轨道,也可以较轻松;如曹参任丞相,一切延续前任萧何做法,史称“萧规曹随”)。“君子不器”的古训,就是提倡一种虚而不实、因而不为的倾向。但这首先是建筑在分工之上,主管者下面还有相当数量“实”而“为”的专门人才;其次这也不是消极的、理想的无为,是调动为者的积极性,以达到无不为的目的。

通过科举的选拔,古人提倡的大致即是一种宰相之学。“读书”主要不是技术、技能性的学习,而是如傅斯年所说“以造成人品为目的”。考试亦同。考生自己成了“君子”,就可以使具有各类才能的人“并至”而“自明”,无需事事亲力亲为(当然做官后也需要在阅历中增强自己治事的能力)。

这样一种“君子不器”的取向,外国人就不易理解。一九○一年吴汝纶访问日本时,一日“山根少将来谈,问吾儿欲专门何学,告以将学政治法律。山根笑曰:贵国人喜学宰相之学,满国皆李傅相[李鸿章]也!”吴氏感觉“其言切,多讽,记以示儿”。

梁启超也有类似经验,他“在日本时,遇后藤君,叩以台湾教育。后藤君谓台湾教育无法办理。该处人入学校,即志在做官,不做官,即不入学校”。梁氏闻此言,“心中颇有感触:岂独台湾,中国全国亦何尝不然?”

不论山根是否意存讽刺,他和后藤一样,确实看到了中国人才培训的传统趋向。清道光十五年,针对地方官决讼断狱的职责需要,御史易镜清奏请在科举考试中加试律例,“俾士子讲习有素,起而行之,胸有把握,自不为人所欺”。但礼部以为,科举选拔的是综合人才,“若于进身之始,先责以名法之学”,必导致读书人“荒其本业,旁及专家”。可见在当时的认知中,学道做人才是读书人的“本业”,而“专家”则是留给其他技术型人才的角色。

附带说,清末留日学生学法政者众,过去很多研究者视之为政治专业化的新倾向,山根却看出了其与旧模式衔接的一面。这些学法政者常常是看着像“专家”,而其所学实亦近于所谓的“宰相之学”,最能体现“过渡时代”的样态。这样看来,近代的“法政”虽得“宰相之学”的遗传,却也终由通达之学向专门之学转化,逐渐形成一种超越古今中西的新模式。至于这样培养选拔出的人才是否更好,恐怕真要“专家”才知道了。职业教育压倒士人教育

近代中国的一大变化,就是大量读书人接受了外来的思想方式,并形成一种二元对立的态势——分而析之的趋向渐成正统,而往昔重体会的取向则被斥为“笼统”。与此相应,学术也以分科为贵,是为科学;技术更以专精为高,遂有专家。新学堂体系建立后,专门而有用的“知识”成为教育追求的目标,而读书主要为修身(即改变人本身)的传统思路则退居边缘。

只有少数具备古今中外通识的人,例如蔡元培,还知道教育的目的是使被教育的人“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而“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因此,大学“不是灌输固定知识的机关,而是研究学理的机关”。蔡先生特别提醒北大学生,“不要误认这学问机关为职业教育机关”。

不过,尽管蔡元培先后担任教育部长和北大校长,他的观念即使在北大校内也影响不大。出身北大的陶希圣,所见就几乎相反。他不欣赏“造成治术人材”的古代教育,而寄望于“造成技术人材”的现代教育;前者产生的是作为“统治阶级预备军”的“士大夫”,而后者则是“指挥生产的专门知识分子”。陶氏所谓“士大夫的时代已过,技术家的时代未来”,很能体现当年不少趋新读书人对现状的无奈及对将来的憧憬。

陶希圣在教育界的地位远不如蔡元培,他的观念却为更多人所分享。钱端升便曾痛感教育家大多“侈谈职业教育”而忽视“士人教育”——“职业教育之需要,人人能言之;而士人教育之急需,言者少而听者无几”。本来“欧洲各国重视士人教育,较美国为甚”。但中国那时的教育,却以美国为榜样。以后复受苏联影响,果然成就了陶氏所觊觎的技术专家时代。

今日大学中最高的学位名曰博士,崇尚的却是窄而深的研究。现在我们的学业和技术,划分越来越细。如西医的外科,已先分为胸、腹外科,进而又把胸、腹皆划成几段,各自成科。这样的好处是手上的活儿熟到接近工厂的生产线,大大提高了效率;但医生退为匠人,遇到稍复杂的病情,诊断时思路恐怕就不那么放得开。

大学里的通史,也按同样的思路,分成几段由不同的“专家”开设。好处是授课者内容熟悉,得心应手;但教历史可选择一段而无视前后,岂不是典型的见树不见林?现在我们不少学生也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学中国的不看外国,研究思想史就不顾政治史,余类推。我常担心他们以后当了老师,究竟怎样教学生?老师若只能教窄而深的内容,学生岂非更加窄而深?老师眼光尚不能通达,学生还能成“大师”么?沿此路径走下去,学界的通人,恐怕只能在校园之外寻觅了。

钱端升留学美国,返国后任教于清华。他认为中国应多设文理科大学,“以养成士风”,清华也宜“先开文理科大学”。蔡元培赞同,他主张“清华最好逐渐改为研究院,必不得已而保存大学,亦当以文理两科为限”。后来清华被称为“工程师的摇篮”,说者或视为美誉,但在钱氏眼里,却可能是贬损。他曾明言:“造飞艇之书、修桥梁之书、管理公司之书、治疾病之书、论市政之书,皆非‘读书知礼’之书。”西方受专门技术培训而“能为士者”,必“已读知礼之书”,否则仍仅为具体的“专门家”,即后人高看的工程师也。

就此而言,钱端升不甚满意的美国教育,多少也还有些“士人教育”的余荫。其大学的博士,尚多名为“哲学博士”(Ph.D.),意谓既有专业知识和能力,而其识见更当超越特定的专业。反观我们的博士,多径以具体的专业命名。看似几个字的差别,却体现着极为不同的培养思路。

美国与欧洲教育的差别,也一直存在。据说几年前法国中学的毕业统考,还要考笛卡尔的哲学。一位在美国的朋友说,这若实行于美国,恐怕有资格判卷子的老师都凑不够。其结果,近年不少在美国时髦的理论,多从欧洲大陆来;而一些在美国很红的人(如德里达),在本国却不甚红。盖欧洲教育素重哲学和经典,基础好,故头脑灵活,较易从新的角度看问题;而其他欧洲学者,也易见其局限。言理论而不读哲学,犹学工程而不学物理、学物理而不学数学,实难深入。

今日大中小学的方式,本是从外国“引进”。取法乎上,我们是否也当更重“士人教育”呢?知书知礼的士人教育

前曾说到,钱端升不满昔年教育家侈谈“职业教育”而忽视“士人教育”,视之为“士风不振”。而士风不振的后果,必然是世风不振。盖“士愈多,则世愈盛,而国愈治;反是,则世愈衰,而国愈乱”。正因欧洲比美国更重视“士人教育”,那里“操政权者,大都为士人,间亦有大儒”;而美国的执政者,“少数士人及法家而外,多农工商之流,而商人之权势尤大;故虽国强民富,而政调总带鄙俗之气”。中国后来政局恶劣,也因“所谓新人物之中,亦绝少读书知礼之人”。

在新旧之争激烈的时代,敢说中国传统好的人,多为因留学而获得“免疫”身份者。钱端升对中国古代教育的看法,就与陶希圣迥异。他以为,“我国古时教育不普及,然尚有所谓士林者,为社会国家之栋梁。近人竞言教育普及,今教育未普及,而士林且无存”,实大可悲!古代中国“农工商之艺法,私相授受,而无学校;西方各国则有专校,此西方各国胜古中国之处”。但不能矫枉过正,让全国教育皆落实在农工商艺法之上。一国的教育,只有“以礼义为本,以技术为用”,则“国运可昌”。

钱端升强调:“今后教育方针,当以造就若干士人为急务。量力所及,以广士林。”他所谓的“士人教育”,即西人之人文教育(humanistic education)。对中国学生而言,要先读中国的经史子集,进而“博通中外,问礼于东西之书”,然后再言具体的专业。蔡元培一心想把中国最好的学校限制在文理科的范围里,大体也基于同样的理想。美国的教育,把医学和法律这样“人命关天”的两大门类,都放在研究生的层次,要先读“非专业”的本科,然后可入。道理或也相通。

在今日两岸的大学系统中,类似的“知礼”内容常被列入通识教育的范畴。然而所谓“通识教育”,基本是由辅助性质的公共课衍生而出。这也是“中国特色”,有其发展过程——晚清的新教育体系,受张之洞的国粹缩微法影响甚大。读经的地位貌似甚高,却不占多少课时;同时还有所谓伦理课程,定位也相类。入民国后,读经正式为伦理课所取代,仍是“非专业”课。后来又在新政治环境下,分别衍为三民主义和什么“思想概论”一类。现在虽又改头换面,仍是大学里尊而不重的课程。

一个社会要发展,不能没有专业、技术方面的训练。但人之所以为人,更是人类教育的基本功能和目标。古人以为,国家要修文德。其实读书人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可以无恒产而有恒心,便因其个人也重视修文德。一言以蔽之:知书知礼不能仅是辅助的通识,本应是士人教育的目标。

这方面其实中西相通,西方的人文教育,也素以经典和历史为大宗。经典当另说,且说历史。我们都习惯“以史为鉴”的说法,但常有误解。其最直观的意义,就是照镜子而知“我是谁”。其次则认识和了解到自己或他人过去的成败,似亦可摹仿或规避。但历史本是不重复的,也很难提供什么规则以为后人利用。真正“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是要像孟子所说的论世知人,与古今中外已证明优秀的人物交朋友;即设身处地,以体会前贤如何面对困境和挑战,分享其行事中的喜怒哀乐,以达成个体或群体的心灵提升。

这不仅是中国的观念,德国的历史主义大师德罗伊森论“通人教育”,也是要超越为具体技术性目的而受教育的层次,在精神层面“体会前人以及重演前人的思想”,以“净化提升自己的精神”。通过借鉴“历史中整个崇高的伦理过程”,每一个人的心灵遂“得以从卑微的形体中提升出来”,成为伟大而具有人性的个人。个人崇高了,群体亦然。就此意义言,西方的历史主义和人文教育本是相通的。

西人所谓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就是要让历史进入我们的思想;只有后人可以在其思想中体会及重演的前人经历,才谈得上“历史”。我们今天当然知道,那些在意识层面未曾经验过的往昔,仍存留在我们的血脉之中。但若能在意识层面结交古今中外贤哲,读书而知礼,成为士林之一员,又何乐而不为!士林扩大了,士风自振,而世风亦振。反之则殆。道艺与科技

按《说文》的解释,“士”就是做事的人,且从一从十,不仅什么都知道,还能由博返约,即孔子所谓“推十合一为士”。汉儒何休为“士”作注,定为“学习道艺者”。用今天的话说,即指修习并掌握一定的义理和知识、技能的人。这当然是一种宽泛的推衍,早期的“艺”,其实与“道”甚近。所谓六艺,不少就是后来的经典,则“艺”也可以说是“道”的载体。孔子不仅提倡“士志于道”,同时也要求“游于艺”。

后来“士”逐渐成为一般读书人的通称,今人又往往以“知识人”或“知识分子”称之。不过,或因中国传统对无用之用的强调,士人越来越向“志于道”倾斜,而日渐疏离于“游于艺”的传统。介于义理和技能之间的“知识”,一向未得特别的重视。今日教育系统培养出来的,确可说是“知识人”;而古代的“读书人”,则与“知识人”还颇有些距离。

在中国历史上,“道”与“艺”确实有一个由亲而疏的过程(当孔子说“求也艺”的时候,便已不是六艺之艺了)。在现代社会,如果“艺”兼指知识和技能,则作为科学技术简称的“科技”,还是很有渊源的说法。然而知识和技能毕竟不同,到西化程度日益加深的时代,知识和技能的合一,就产生出一些不曾预想到的后果——随着“科技”一说的兴起,不知不觉中,技术就压倒了科学。

某周刊报道二○一三年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说其“研究历程始终与国家需求紧密相连”,因而是“当之无愧的力学大家”。其实“国家需求”必然偏重应用,而力学本身或有更深远的追求。我相信这位学者的获奖是当之无愧的,而刊物的总结,却无意中道出了“科技就是科学”已成相对普遍的社会认知。

胡适曾观察到,自十九世纪末以来,科学在中国获得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什么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然而在此“话语权势”之下,能挑战“科学”并战而胜之的,恰是其近亲“科技”。既然连科学都已淡出,原本有些虚悬的“道”,也就更加虚悬起来。科技取代科学的一个负面后果,即进一步切断了道与艺的关联。

在我们很多综合大学里,近年人文学科地位的衰落是比较明显的。很多人看到的,是名列前茅的大学几乎没有出身人文学科的人担任校长(这是中国与西方名校大不同处)。我的感觉,则是不同学科之间日渐疏离,而尤以人文学科和偏于应用的自然科学之间的疏离为甚。

蔡元培曾强调应区分“学理”和“致用”,认为“学”与“术”有性质的差别,在教学上应予区分。所以他一执掌北大,就先把工科分出去,还想把广义的大法科(即社会科学)也分出(未果)。他的主要担心,是“习之者旨趋不同”,致力于研究高深学问的文、理科学生,受到偏重应用诸科学生的影响,造成全校风气的转变。

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就与蔡元培的办学观念颇相契合。作为世界顶尖的研究型大学,普大又有着悠久的人文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传统。不仅没有我们特别钦羡的商学院、法学院和美国人最看重的医学院,就是工学院也设置甚晚。但近年与全美一样,普大工学院录取的新生大幅增加,且增幅高于全美平均值。一位主管本科的教务官员说,如今工学已被确认为普大的一个重要成员(a significant presence),而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点缀式学门(a boutique program)。这一说法,最能体现工学院在校内曾经的地位。

道与艺之间虽有紧张的一面,却也密切关联。普大工学院就比别校更能超乎应用的层面。该校工学院院长最近提出了“联系出创新”(connections that create)的新观念,而且他所说的是艺术与工学的联系。这想法直接渊源于达·芬奇曾强调的一个观念,即必须认识到每一事物都与其他事物关联存在。达·芬奇认为,培养一个健全的心灵,需要同时学习艺术的科学(the science of art)和科学的艺术(the art of science),特别是观察事物的方术(how to see)。

或许正是在观察问题的视角和取径方面,艺术与科学虽各有所长,又彼此相通。不论致力于学理还是应用,读书人都不能不志于道,同时还要“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禀性与教养

前些时候,曾参与四川大学的“葛小佳优秀论文奖”颁奖,并受命说明这一奖项的缘起。我说话时引用了葛小佳一篇有名的论文,探讨禀性与教养(nature and nurture)之关联互动(葛文发表在美国《发展心理学》上,被认为开拓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已成为那一领域不能不提的经典论文)。文章的内容,其实我也不甚懂,不过借其题目以“说事”而已。

所谓禀性,亦通常所说的本性或本质,似乎与生俱来,难以改变,却又非不能改善。孟子曾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而人之所以为人,正因其以不懈的后天努力,来改善我们的先天;不像禽兽,基本为本能所驱动(当然,像“动物世界”一类纪录片,也常为动物的“兽性”做出科学解释,仿佛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具有优生效果的繁殖)。

优生学曾导致种族歧视,给人类带来灾难。现在外国人说话,最讲究所谓“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所以讳言天才,以避歧视。然过去“天才论”曾相当流行,常乃惪就明言,文学的“伟大与否,全视乎作者个人情感是否伟大”。同样,“必有伟大的生命力者,始得为伟大之历史家”。这样的话,现在人就会少说,或干脆不说。

李济也认为,同是有专业训练的学者,看问题看材料的眼光可能大不同,有人“可以在短时期解决若干基本的问题”,别人“也许一辈子只能解决次要的问题”。且这一差别“与科学训练的关系较少,大半起源于个别的智慧”。此智慧之“个别”,看似有点天分的意味,其实与平时的综合修养相关。盖李济曾对傅斯年说,成为一个科学的考古者,其首要条件就是“必须有问题”。而这与专业训练无关,“完全为个人学问上修养之所得,非能强为者”。

现在大家都注意“学术正确”,所以老师也不太敢讲天赋,其实毋庸讳言。以史学言,治史确有靠天分、直觉的一面。所谓“史感”的好不好,人与人是有差异的。不过,这方面的能力又是可培养的。就像游泳一样,有的人“水感”好,这样的人更容易进展到“水性”好的程度;但游泳是人人可以学会的,不仅学会后终生不忘,且也都能逐渐提升自己的“水性”。识力或多靠解悟,学力则凭积累,是可以训练、可以培养的。

而学力直接影响到“研究”的各个环节,非常重要。惟须记得李济的话,学力包括专业方面的训练,却不仅限于狭义的“专业”领域。宋人陈善说:“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是出书法。盖不能入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能出书,则又死在言下。”(《扪虱新话》)

吴天墀先生尝出入于政治学术之间,他以为,此法不仅言读书,也适用于政治。干政治不能不适应环境、随顺现实,必先求其入;但入而不出,愈陷愈深,就成了政客;既入而能出,乃可成政治家。两者的区别,正体现在修养之上。好的政治家,都会实践“从适应到改造”的原则,以打通现实与理想的隔阂,化除其矛盾,将二者联系为一。早期不妨“利用现实之弱点,以增大自己之力量,以达成功;而终则转趋收敛,力图树立政治理想,以资安定社会,巩固其统治的基础”。

如吴先生所言:“不管成功一个什么‘家’,本质优良当然是不待言的起码条件。有了优良的本质,第二步还须加上充足的努力,这就关乎修养了。”而有教养的政治家,无论怎样因应时势,都不能失其根本立场。政治如此,学问亦然。入门时以接受为主,然也不是盲从,还要有些批评的态度;入而后出,更要发展自己的独立思想,才能变而后大。

对任何人而言,禀性都是重要的。但不论我们出身如何,教养都可以让人改变。古之所谓教,正在于改变人。孟子所说的“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最能彰显教养对人的改变。人禽间那几希之别,有教养者也更为珍视,即孟子所谓“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惟受教养而改变之后,能不忘自我,也不忘教养之所从来,或可兼具本性与教养之长。川大设“葛小佳优秀论文奖”,便有这方面的立意,书此以与愿为天下士者分享。(作者按:本文是二○一三年参与四川大学“葛小佳优秀论文奖”颁奖后有感而写,现将当时陈述的“葛小佳优秀论文奖缘起”附后,俾读者更清楚拙感之所由)附录:葛小佳优秀论文奖缘起

今天在这里的人,有的从很远来,有的可能与历史学无甚关联,是因为葛小佳,而走到一起来的。参与这颁奖,心情是复杂的。不过,个人的心境是私人的事。我愿意与大家分享的,是我所看到的学术薪传的希望。

这一优秀论文奖,是希望鼓励认真读书的同学,也让大家可知道我们曾有过什么样的学长,借以纪念本系一位杰出的校友。

葛小佳是历史系七七级的优秀学生——在我个人看来,是最优秀的学生,后面没有“之一”。他是福建人,似乎生在北京,却从贵州考进来。曾在煤矿挖煤,又长于运动(特别善踢足球),喜欢音乐,还有梁启超挖苦过的“嗜饮食”这一士人的特点。总之,他就是一个人人都愿意交朋友的普通人。当然他也天资过人,读书能吃苦,善领悟,基本功扎实,古文和外语俱佳。

注重以语言能力为基础的基本功,是川大历史系当年的学风。同时,川大历史系更是一个学风开放的地方,老师不仅为一校一专业培养人,而是放开眼界为时代为社会为世界育人。至少七七级学风的一个特点是眼界较宽,思想开放。在本行固然出色,留学的却大部分都转了行。不仅小佳始念社会学而转治心理学,霍大同也念了精神分析,而戴思杰进入著名的巴黎电影学院学导演。念什么专业就教什么的,也就一二人而已。

这些转学的人在新的方向里仍能保持优秀,葛小佳就是一个最好的表征。小佳是绝顶聪明之人,学科对他似乎没有限制,反多借鉴。他本科学的是明清史,硕士改台湾史,博士学的社会学和人类学,毕业后从事心理学研究,很快以在顶级心理学刊物上频繁发表重要论文而著称。前几年并担任了国际心理学大会的执行主席,那可不是一般学者所能企及的认可。

我想,这是因为川大历史系所教,不仅是知识,更不仅是历史学的知识,而是学人怎样治其所学,以及做什么都要做到尽可能好。那时川大历史系的学风,是鼓励学生既高屋建瓴,又脚踏实地,眼高而手不低,故能迅速进入不熟悉的领域。

一九九六年,也就是他进入心理学领域后两三年,葛小佳在《发展心理学》(Developmental Psychology)上发表“The Developmental Interface Between Nature and Nurture:A Mutual Influence Model of Child Antisocial Behavior and Parent Behavior”一文,产生很大的影响,被认为开拓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誉为理论与研究结合的典范。该文被简称为“Nature and Nurture”,现已成为那一领域不能不提的经典论文,引用达数百次。

本性是重要的,但不论你从哪里来,教养都可以让你改变;改变之后,尤其要不忘自我,也不忘教养之所从来。这个论文奖的立意,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葛小佳虽然转行,却也没有忘记史学。今天获奖者得到的《东风与西风》里面,就有不少小佳参与撰写的史学书评,多半是首次介绍海外的新成果。这本书是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和捐助的,以后的获奖者都会同时得到。我们要特别向社科文献出版社致谢!设立这一奖项,得到多方面的关注和支持,有相当一些人表示了愿意捐助大额款项的意思,让我们非常感动!不过最后我们没有接受外来的捐款。奖金的来源,主要是葛小佳本人、葛兆光老师等人的稿酬。所以奖金的数额不高,只希望成为一项荣誉性的鼓励,可以写在获奖者的简历之上。

好多年以前,我自己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时候,也得过一项以学长姓名命名的论文奖。奖金不高,五十美元;以今日的喜欢标榜的级别看,仅是“系级奖”,实亦不足挂齿。但对一个外国学生而言,是个很大的鼓励,而且是个相当温馨的记忆。衷心希望今天获奖的同学,以后也有和我类似的记忆。大学教育的目标

近见报载《燕大成材率为什么这么高》(《南方周末》二○一四年十一月六日)一文,作者有其特别的关注,主张不必“亟亟去梳理过去的教育为什么成功”,而当注意“教育的目的,是使人成为人,而不是为了成功”。对此我非常赞同。不过,那文章探讨的,似乎仍是燕京大学的教育为什么成功。

燕大成材率为什么高,作者说他以前从没认真思考过,据说是北大某院院长提出的问题。我猜那位院长不过是客气,因为很简单,在燕京大学存在的三十多年里,按照那文章中所列出的院士、名人数量而言,北大的成材率其实更高,恐怕还不是高一点儿。该文作者所列燕京大学延请的名师里,相当多都是北大教授在燕大兼课者,有些还是北大毕业生。

燕京大学自有其办学成绩,中国的社会学以及民族学(人类学)的开创者,基本是燕大培养的。在其他方面,燕大也培养出很多人才。但坦白说,燕大并非“曾经在世界上名誉一时的大学”。以西方对“世界”体系的实际掌控,以及中国学西方办大学的简短历史,那时中国恐怕就没有“在世界上名誉一时的大学”(现在如果有,或也仅限于一些专业)。

有个现象真让我们这些历史从业者感到惭愧,那就是现在媒体和网络上说历史的人不少,但所说的历史常常出错,尤以谈二十世纪前期大学者为最。当然,我知道这些人都心有旁骛,不过借历史说事。惟借题发挥若成了习惯,便可能久假不归,结果不免假作真时真亦假。毕竟历史是我们自己认同的来源,若总拿前世来说事,便也模糊了今生。

二○一四年是缪钺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在温习先生全集之时,发现一向谨言慎行的他老人家,有次也忍不住直言,向上级汇报了自己关于大学教育变化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或可解答“燕大成材率为什么高”一类问题。

那是一九八五年应“有关部门之约”提交的一份“高等教育改革刍议”,分两部分,前者总结过去,后者提出今后“改革”的建议。在前一部分里,缪先生大体以“建国”为限,考察大学教育的变化,认为其根源即在于:“建国之初,我国高等教育完全接受苏联模式,三十年来,造成了不良的影响,使我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受到束缚、限制。据我个人的感觉,苏联是以行政的手段办教育,强调计划性,一切都统得太死,控制过严,使教师和学生在一定的渠道与范围内进行教学,以符合功利;这样,就难以发挥师生的积极性与创造性,难以养成蓬勃的朝气。”

此前“大学教育是比较灵活的,而各大学也可以各有特点,自树学风,官方也并不强求一致。譬如当时实行学分制,必修的基础课大都设置在一年级,二年级以上多是选修课。学生可以跨系选课。……学生可以转系,以适应其才性之所近。教师讲课,除基础必修课外,没有任何约束规定。教师,尤其是学术造诣高的教授,可以开课讲授其所专长,对学生启发之益很大,引起其深造之志趣。学生毕业以后,在就业上没有保证,所以常有失业之虞,但是也有选择职业的自由”。

以后则“全都变了。在大学里,一个专业的教学计划,订得死板,必修课多,选修课很少。学生不能跨系选课,知识面就窄了,只局限于一个范围之内,……学生入学一年之后,如果觉得所选专业与自己才性不相近时,也不能申请转系,只好勉强苦读(虽然也常进行巩固专业思想的政治教育,但是不考虑结合学生才性的实际,而空谈理论教条,是无济于事的)。教师开课、讲课,要受到教学计划、教学大纲的约束,限制了专长的发挥。虽然也提倡启发式,布置讨论,但是收效不大。指定参考书也限制得过于死板,常是指定看某书某卷第几页到第几页。因此,学生在课外读书时,也习惯于听从安排,不能养成广泛阅读、独立探索的能力。”

总体言,因“学习苏联模式的影响,师生们的积极性、创造性受到扼制,未能尽量发挥”。缪先生的意思,好的大学教育,应以发挥师生的积极性与创造性、养成蓬勃的朝气为目标。迷途知返说教育

据说二○一一年广东省的高考作文试题是“回到原点”,其立意如何不得而知。我若还有写高考作文的机会,多半会向“迷途知返”那一成语靠拢。如果迷了路,最好回到原点,这就是我们的古训。

在本无明路的树林中,转来转去回到原点,似乎没什么积极意义。但在有路的世界里,迷路后能回到原点,却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境况。现在开车的人多了,走错了路,想省事者总欲凭着自己的方向感找回正路,往往事倍功半,甚或徒劳。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回到原点,重看地图,认清此前何处走错,找到正确的方向,直奔目的而去。

当年陶渊明自称因家贫而“耕植不足以自给”,所以为官(从他后来的描述看,其家境实不至冻饿)。做官后又发现为五斗米折腰太不舒服,等于“心为形役”,遂在“迷途其未远”之时,效“鸟倦飞而知还”,辞官归田。这虽不是迷途知返成语的出处,却是常为人提及的故事。很多时候,什么适合于自己,要试了才知道。但真感觉不合适,则不妨返回出发点重新思考。个人如此,体制亦然。

现在对于教育,几乎人人不满。其中有些问题是所谓积重难返,有些却不过是自设藩篱。例如,凡事先奠定基础,再言提高,本是常规的途径。故办大学应先办好本科,再到研究生。同理,则应先办好小学,然后中学,再说大学。如果这样,在今日各级教育都不令人满意的情形下,似乎重心应放在小学层级。然而,教育与学术直接相关,学术不仅需要普及,同样需要提高。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自下而上,等逐级教育都办好之后,再言提高呢?

此非新问题,民初就有人提出,“没有好的小学,就没有好的中学生;没有好的中学,就没有好的大学生”。故应先办好小学,然后才是中学、大学。而大教育家蔡元培以为,从学生方面看,这固然有理由;若从老师方面看,“大学教育不好,就没有办中等教育的人才;中等教育不好,就没有办初等教育的人才,不也是有理由的吗?”

早年的教育,师资是个大问题。晚清开始办新教育时,从数理化到音体美,咸感师资不足。于是一面从外国请老师,一面先办师范,甚至所谓速成师范,同时派人出国留学。到民国初年,这问题仍未得到彻底解决,所以有上面的讨论。但蔡元培所提示的,是一个更基本的问题,即教育的发展应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

蔡先生自己倾向于自上而下,他主张分全国为若干大学区,每区立一大学,区内的教育事业,从中小学教育到学校以外的社会教育、成年教育等,都由大学办理。由各大学校长组织高等教育会议,办理各大学区互相关系的事务,教育部不得干涉。后来北伐成功,曾在蔡元培主持下试行此制度,连教育部也改成了大学院。但因当年各地未必都有足以承担此责任的大学,这个方式推行未久就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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