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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1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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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 永井荷风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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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章

勋章试读:

勋章

作者:[日] 永井荷风排版:燕子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31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勋章

曲艺场,剧院。无论哪一种演出的后台里,都有无数奔着台前幕后的艺人和工作人员而来的人进进出出,而他们赖以为生的职业,比那剧院里的人更加卑微无常。[1][2]

浅草公园六区的路口转角处有一座歌剧院,我是剧院后台的常客,还曾在那后台里,给一位不知姓名和来历的送饭老头,拍下他还健在时最后的影像。“照相这事儿我还真是头一回啊!”当时老头喜出望外,一反平日里的冷漠之态,反反复复道了无数遍感谢的话。这恐怕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感激了。相片洗印出来的时候,老头好像已经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咽了气。而那些后台的人,似乎还是因我的询问才觉察此事的。

那日,我之所以特意提着相机去了公园里的演出小屋,是因为当[3]时三之轮附近的一个寺院里残存着一些墓石,里面有我想趁寺院把它们清理了之前拍照留存下来的东西。我拍摄完回去的路上,漫步穿过公园时,顺便钻进了耸立在池边的歌剧院后台便门。

一进门,“今日终演后,进行联合演出第二场第三场排练”……板墙上贴满了各种类似的告示。沿墙没走几步,便是落满灰尘的楼梯陡然危立。爬上楼梯,是一条狭短的走廊,正中间是舞女的大房间,即便是最冷的三九天里,破旧的房门也大敞开着。走廊的一角是剧团里名气最大的艺人的房间,另一角则是唱流行歌曲的声乐家的房间。再往上一层,杂居着一群男艺人。这儿的人称那里为“青年部”,不停地传出乒乒乓乓的吵骂打斗声。然而,我来后台时,休息的地方既不是剧团团长的房间,也不是声乐家的休息室,而是那个仅限年轻的舞女们随意闲躺的大房间。

警察署对舞女的房间有训示,规定外部男子不论有何要事都不得出入。然而只有我,可以无所顾忌地随时进出,后台里没有谁会指责,也不会有人感到惊讶。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自夸似的专门去述说一番剧场与我之间的关系之类的,来解释为什么只我一人得了自由进出的特权。原本我第一次进来这里时就已是耳顺之年了,因此,倒不如说,即使我擅闯进半裸女子三三两两一骨碌闲躺着的房间里,人们也都觉得我是没什么体力能做出些有伤风化的事情来的,这么辩解该比说什么都直截了当了吧。至于什么——因我过往在文坛、剧坛的半生阅历这个那个的而自然地为人信任云云,此种装腔作势的套话,我是既不想说,也不想写。与其写这些,不如让我且为那些不曾见过这“别有洞天”之境的好事者们,来描述一番这剧院后台的舞女房间究竟是一处怎样的地方罢。

粗略地看一眼,很难给出房间大小的准确数字。总之,舞女多的时候,就算超过了二十人,人挨人地挤挤还是容得下的,这么说大致上就能想象出来了吧。房间内部不同于普通的方形家宅,而是呈不规[4]则的三角形。从门扉敞开的入口处起,铺了宽仅三尺,长约一二间的木地板。其他地方则一律铺着榻榻米,自我出入后台以来的四五年间,没有破损的榻榻米,似乎也就只见过那么一两回。

破旧的榻榻米上铺放着破烂的褥垫,上面总是坐着十四五个舞女。她们身上搭着演出服,或是后台服,还有刚出浴时的浴衣,但都只遮住了一点点腰部,穿和没穿一样。她们对来者一概视而不见,有的横躺着,有的仰躺着,还有的盘腿坐着。有四五人聚在一起、低头洗纸牌的,也有膝上抱着婴儿对镜化妆的,还有远远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粘假睫毛的、织毛线的、捧着讲谈杂志读得入迷的。

没有铺榻榻米的木地板上,竟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舞台上穿的银色高跟鞋和凉鞋,绳扣断了的、鞋底破了的、鞋跟坏了的,脱下后被扔得到处都是,还有后台穿的草鞋混杂着室内拖鞋,甚至有时连[5]室外穿的毡鞋、普通木屐和高齿木屐也扔作一团,杂乱不堪。废纸、[6]花生、糖炒栗子壳、果皮、笋皮、烟蒂,看那样子,就算当天值日的一两个舞女不停地扫恐怕也扫不完。完全一副任人践踏的模样。

一眼望去,数量与女子人数相当的梳妆镜台并列成一长排,镜台与镜台之间裸露着灰泥轻微剥落的墙壁,上面层层叠叠地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电影演员的相片横七竖八地用大头针随意固定着,照片有男有女。空的香烟盒也用大头针固定在墙上,里面插着三两支断了笔尖的化妆笔。演出服一层一层地挂在墙上,数不清挂了多少件,即便是盛夏,也遮挡着狭小的窗户,不漏寸光。窗户开着,或是玻璃板碎落,方可从悬挂的衣裳间隙,瞥见池塘边的树梢和池子对面的演出场屋顶……

所谓歌剧院的舞女房间,大致就是这么个模样。即要多散乱有多散乱,是那种极端到让你觉得再也做不到比这更散乱了的状态。非要说,大概就像古董织物店或和服洗衣店搬家时的狼藉,是任何东西都比喻不来的凌乱。然而,第一眼望去时,这一团混乱中最引人注目的,并非那些或睡或醒的女人们的脸,而是她们身上衣裳的缭乱色彩,和她们手臂大腿上健硕的肌肉。因而,这里给人的印象和济贫院与贫民窟的脏乱拥挤是完全不同的。若要形容,大抵如花房的泥地上,满地的残花败叶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一副懒得打扫、任由它去的样子。

廉价香水混合着皮肤油脂和尘埃,气味浓重,压得人几近窒息。楼下,聒噪的乐队声和人语声遥遥传来。穿着木屐上下于木制楼梯的脚步声不绝于耳。这些声响动静同窗外公园一带的噪音融为了一体,房间低矮的天花板下,回荡着女人尖锐的说话声、笑声、吊嗓子声等等,这些嘈杂闹嚷,在习惯了以后并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似乎感到,在舞女房间——这般暗淡阴惨、杂乱喧嚣的光景之下,亦可充分感受到身处关厢的花街柳巷时,偶尔在心底暗潮涌动,却又悠远绵长的淡淡哀愁。而让这既凄寂又眷恋的心绪变得愈发深沉浓郁的,是专程来这里,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兜售各种商品的商人——他们那疲倦的脸庞和落魄的身影。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看见一个身穿西服的年轻男子,满脸麻子,像是个朝鲜人,他正慢悠悠地整理着塞满化妆用品的皮包。整理完毕,男子从女人们那里收了钱,刚要起身,来了个年纪四十岁上下的妇女,看打扮像是廉价租屋的老板娘,她从包袱皮中拿出男女通用的衬衫、毛巾、手帕之类的东西摊开来。全是些夏天用的什物,提醒着人们,窗外公园里,枝头的嫩芽已长成新叶,天气日渐热起来了。“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全部纯棉!法定价都是含税的啊!”

一听是纯棉的,原本躺着的舞女们纷纷直起身来,一窝蜂地凑上前去,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好从走廊经过的青年部艺人中,甚至有人才刚卸下舞台妆,还半裸着身子就进来了,从层层围着的女人中间硬挤进去。这里有说便宜的,那里有嫌贵的,嘁嘁嚓嚓地吵个没完。这时,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攀着阶梯上来了。他身形宽大,面色潮红,手里提着脏兮兮的食盒,那食盒看上去沉甸甸的。

一个正透过窗户的光线细看手帕质地的舞女,在瞥见老头的身影后嚷道:“大爷,你也太慢了。我肚子都饿扁了。”

尖锐的声调像是在呵斥一般,老头并没有理会,依然像很吃力一般用迟缓的动作打开食盒盖子。“你要的什么来着?莲藕和魔芋。今天的腌菜没喽。”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大碗饭递给她。

老头看上去已年过半百,抑或六十多岁了也未可知。穿着藏青平[7]棉布细筒裤,老气横秋的针织衫,宽阔的身躯挤在一件背部有十字交叉带的围裙里,看起来拘束又憋屈。皱纹爬满了大爷的额头和眼角,圆圆的脸上净是油汗,也不用缠在秃头上的旧手巾擦一擦,弄得和善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啊眨。

前面说起的那位因拍照而兴奋异常的老头,就是这位来剧院后台送大碗饭的伙计。

老头每天按时来到后台,问这里的人们要订什么餐,然后又按时往大碗饭和盛副食、腌菜的小碟子里添一次性筷子,装进貌似至今从未洗刷过的手提食盒里带过来。似乎一年到头从未休息过,至于他家住哪里,有没有老婆孩子,这些事后台里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舞女[8]们都管他叫“鲛屋的老爹”,无论是浅草六区的兴行町,或是浅草公园外的入谷町、千束町的内街小巷,似乎都没见过有一间专门做大碗饭的“鲛屋”外卖店。实际上不光是歌剧院,凡出入这附近演出场的餐饮店,都分门别类由有头有脸的管事人把持着营业权,老头看上去并不像拥有此等权力的人。倘若如此,尽管老头已一把年纪,也不过只是个每日听候哪家管事人差遣的送餐伙计罢了。从后台的情况来[9]看,一份带副食的大碗饭,价格应该不会超过二十钱。他也不过从中挣几个子儿,凭此来维持自己的晚年余生吧。

鲛屋的老头把先订的大碗饭一个个送至二楼的舞女处和三楼的青年部,又把后订的食物装进食盒里,步履蹒跚地送来。此时,初夏漫长的白昼将近黄昏,兴行町一带已是华灯初上。

二楼的房间里,舞女一波波聚集起来全都上了舞台,又跳又唱。然后,还是像之前一样,把筋疲力尽的身体扔到镜台前的破旧榻榻米上,等待着晚上最后一场演出。我随舞女一同来到舞台后面,从布景间隙窥见女人们齐齐做抬腿上踢的动作。接着,和正在休息的艺人们去后台外面的背街小巷,站在那附近的一排射击游戏屋门前,看别人击落博多人偶赠品。没一会儿,这也看腻了,就又返回二楼的舞女房间。此时,鲛屋的老头好像已经运送了两三趟食盒,空空的大碗小碟也都收拾完毕。老头取下吸了一半夹在耳后的香烟点上,好似在宣告这一天的工作终于做完了,和一位身着士兵服的青年部演员频频交谈着。“是吗,这么说,大叔也打过仗啊!去了哪个地方?”“刚不是说了吗,是日俄大战。不就是满洲喽!”说着,老头把秃头上快掉了的缠头手巾重新系了系,“嗯,是几年前来着?我已经记不清啦。”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头叹了口气,同之前一样眨着细小的眼睛,迟缓的视线凝聚在了士兵服上。“大叔多大了?”“唔,我呀,好像那是,明治三十七年……可能更久,比那更早以前了。”

显然,这些人平素并没有静静回忆过去的机会和习惯,鲛屋的老头被人问起,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的年岁。他吸了口烟。“那时候我可还结实着呢!”

他用手掌抹了一把混杂于脸上的油汗,陷入了沉默。

扮演士兵的演员往旁边闲躺着的舞女那里靠了靠。“大叔去参战,没授予你勋章吗?”“那当然是授了的,怎么可能没授勋章!不骗你,要不给你瞧瞧?”

底气十足的得意语气,从胸腔中一迸而出。“带来让你们看看吧,就是放在老板家里了……”“大叔,”舞女重重地推开靠着她的士兵,“给我们看看吧,啊,大叔。就穿着阿新的士兵服,戴上看看!”“呼呼呼呼,有意思!”

老头发出奇怪的笑声,突然站起来,抓起放着空碗的食盒的提手,径直走了出去。

我被舞女中的某个人央求着,同往常一样开始拍摄。虽然窗外已是黑夜,整排镜台前,都点着一个个极明亮的电灯,很适合拍照。

果不其然,大爷又转回来了,空着手,没拿食盒。他往适才盘腿坐着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立马从围裙里掏出来一个用脏脏的布头包着的东西,没错,就是勋章。不过,方才交谈的那个演员去了舞台那边,之后,走廊和楼梯上便一直来回走着同样扮演士兵和士官的人。可以看到舞台上正拉开帷幕,好像是一场军事剧,伴随着声声炮响,硝烟的味道甚至弥漫至了后台深处,还传来了军歌声。

舞女们皆颇为好奇地凑上前去,围观大爷取来的八等勋位的瑞宝[10]章和从军徽章。正看着,有人提议:“我把勋章别在戏服军装上,然后我们来拍张照吧!”结果,鲛屋的老头在将近二十多个舞女的叫嚷怂恿下,被现场气氛带起了兴致,脱下围裙,穿上戏服军装,戴上军帽,甚至还佩上了枪和剑的小道具,站在了相机前面。

老头额上的汗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滴,对着从未交谈过的我连声道谢。

回到家后的当晚我就试着洗了照片。曝光比想象中要好,我突然意识到勋章没有按规矩戴对地方,而是戴在了军服的右胸一侧。那大概是舞女把勋章往脱下的军装上随手一别的缘故,或者是大爷上了年纪,记错了吧。

实在没法子,只能在扩印照片的时候,将底片的正反颠倒过来,如此来蒙混一下眼睛。大概过了十天,我带着相片去了后台。“鲛屋的人好像没来啊,今天。”等了一会儿后我试着朝一个舞女问道。“那之后就没来了。”“那,谁来送大碗饭啊?很麻烦吧?”“吃别家的东西呗,不麻烦啊!”

谈话没再继续下去。

大概又过了一周,闲逛去那里,我又问起鲛屋那人的事,只是后台里再没有一个人理会了。“那老爷子是不是曾经给后台送过大碗饭啊?”如今甚至连一个会如此回想的人似乎都没了。

老头的脸总是像喝醉了似的,红扑扑的,还一脸油汗,上下楼梯也是一副很吃力的样子,会不会是因脑溢血之类倒下的?我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若他有亲人在的话,我很想把难得拍下的照片给他们送去,然而却毫无线索。

现在若要找那张照片,应该是被我扔置在了写着“浅草风俗资料”标记的箱子里,混同各种演出节目单、流行歌曲、舞女的身影等等乱七八糟的照片纸片一起,被封存了起来吧。(昭和十七年十二月作)

[1] 浅草公园六区是日本东京都台东区的一条娱乐街,1884年东京都把浅草公园划分为六个区域,并把浅草寺西边的一片湿地填土造园,建成“第六区”,将杂耍演艺的一条街迁移至此,亦被称为戏剧街。(译注)

[2] 该歌剧院位于东京市浅草区公园六区二号地(现在的东京都台东区浅草2丁目5番),是原日本馆的旧址,1909年日本馆迁移至别处后,此处即成为了歌剧院。(译注)

[3] 三之轮位于东京都台东区。(译注)

[4] 间是长度单位,1891年根据度量衡法决定作为尺贯制的长度单位,把一间定为6尺(约1.818米)。(译注)

[5] 木屐是木制底板上装有木屐带的鞋子。(译注)

[6] 笋皮用于包食物或制作斗笠、草履等。(译注)

[7] 细筒裤指紧贴腿部的裤子。自日本江户时期起为手工艺人、农民等穿用。(译注)

[8] 兴行町即浅草公园六区的戏剧街。(译注)

[9] 钱是日本旧时货币单位,文中时期的一钱是“円”的百分之一。(译注)

[10] 瑞宝章,勋章之一,授予被认为多年来对社会、公共事业竭尽全力的有功人员。勋位分一等至八等。(译注)

羊羹

银座后面有一家名为“红叶”的小餐馆,新太郎原本被这家餐馆雇佣,在厨房做学徒,不料突然被征召入伍,两年后方才回来。然而,

[1]统制后的世态,银座一带的景况已然面目全非。

因食材匮乏,东京所有的餐饮店,没有一家做得到每天顺利开门迎客的。“红叶”餐馆里,对外挂上休业的牌子,只暗地里接待熟客和熟客介绍来的客人,即便如此,也不得不十天一休,去采购下酒菜、蔬菜、酒和煤炭。若战事继续拖延下去,休一次就会变成休两次、休三次,最后落得生意做不下去,上至老板娘下至客人都只得认命了。

根据身边的世态和坊间传闻,新太郎心想,自己若浑浑噩噩地过,会不会再次被征召送往战地呢?不然,就是被送去工厂做职工吧?就算有幸可以一直在这里打工,成为独当一面的厨师,也不见得最后能让自己一直以来开店的想法如愿以偿。索性现在就孤注一掷,主动到海外占领区去闯荡,说不定会意外地开拓出一条崭新的生活道路。新太郎就此下了决心,昭和十七年岁末,托关系成为随军人员前往满州,先前入伍时学会了开车,便做了司机,度过了四年的时光。

停战归来,放眼望去,东京一片焦土废墟。此时,“红叶”的老[2]板娘和厨师的去向,早已无处可寻。新太郎的父母家是船桥市往北[3]去二里路的乡下农户,他暂且寄身在了此处,后经由市政府介绍,被小岩镇的一家运输公司雇用。

大概过了一两个月,新太郎就已无需再为钱发愁了。不管怎样大手大脚地花钱,口袋里总还塞有千元上下的钞票沓。于是,他先是从西服到

鞋子

,买齐了平日里想买的东西,打扮一番,每日去工作所经[4]之地的黑市里寻觅,想吃什么就敞开了吃,还喝起了酒。

晚上,新太郎便和五六个同事睡在庄稼地里搭建的小屋中。偶尔工作上觅得空闲,回船桥的老家时,会在黑市买几串十块钱一串的烤鳗鱼串做礼物,一块钱一颗的糖送给邻居家的孩子,还会给母亲些现金。

新太郎一心向亲戚和近邻们炫耀自己有工作、不缺钱。他想让以前训斥责骂自己的长辈们见识并惊讶自己现在所具有的能力,没什么比这更能令他高兴的了。

不久,仅是让乡下人佩服已经不能令他满足了。新太郎还想见见先前自己在“红叶”的厨房打杂时,狠狠责骂他的厨师上田,老板娘和她的丈夫,还有每晚都会来喝一杯的客人,以及每次支使他出去买烟都拿找来的零钱给自己做小费的客人。让他们也来见识一下,自己[5]身上穿着和驻日盟军士兵一样的上等呢绒料西装、脚下踩着战时军官穿的那种真皮长靴、头上戴着无檐帽和墨镜的年轻工薪阶层的模样,就连工作开车途中也不忘留意打听其下落。[6][7]

厨师的家在原下谷区的入谷,所以去那里时,新太郎特意顺路到区政府打听他的去向,却无果而终。“红叶”的老板娘过去在原

[8]赤坂经营艺妓屋时已有二十四五,现在应该过了三十岁了。以前听[9]说她丈夫在木场的木材批发行做事,统制后,财产冻结的现如今,又在做些什么呢?说不定就赶上什么凄惨境遇了。如此一想,新太郎愈发觉得务必要寻得他们的去向,想谢谢他们曾经对自己的关照。那时混得不错的艺妓和客人的身影,频频浮现于新太郎的眼前。老板娘的朋友中,开招妓会所和艺妓屋的姐妹们,细数起来也有五六个人。不知是否会在某个地方遇到其中的某一位,新太郎开着货车时,也在不时地审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一天,有顾客要从东京的中野搬家到小田原,新太郎载着那人的行李,行驶于东海道的途中,在藤泽附近的路边歇脚,顺便在松树荫下吃盒饭的时候,看到一位打扮不俗,似是已婚的妇女牵着一条博美犬散步而来。虽然的确是认得这只狗,可狗的名字连同妇人的名字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新太郎一手端着饭盒站了起来,“您,莫不是‘红叶’的客人?”打了声招呼,“是我啊,您就住在这附近吗?”“哎呀,”看样子妇人也忘了新太郎的名字,话语停顿了片刻,“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年春天回来的。‘红叶’的老板娘现在怎么样了?本想去拜[10]访,可去町会也没打探到消息。”[11]“‘红叶’的人在那里被毁前,被强制疏散了。”“那应该是平安无事了。”“有段时间没联系了,现在或许还在疏散地吧!”“被疏散去了哪里呢?”“千叶县的八幡。我家里应该记的有门牌号。你把地址写给我,回头我寄明信片告诉你。”“八幡吗?难怪我找不到了。我在小岩的运输公司工作。”

新太郎撕开香烟纸盒,写了地址给她。那妇人一边看一边问道,“原来是小新。彻底改行了啊!混得好吗?”“好得不得了!想干活的话,就算有个三头六臂也会觉得不够用。代我向大家问好啊!”

新太郎和助手一同轻快地跃上了车。

* * * *

这天,工作做完时天还没黑,新太郎按着地址门牌找‘红叶’的疏散地去了。[12]

从省线的车站出来,往国道上去的拐角处有一个巡查派出[13]所,新太郎前去询问,被告知在八幡神社的鸟居前面,往来京成[14]电车的地方有片松树林,穿过那片林子,沿着沟渠旁那条路走过四五个村镇就到了。但是,沿路皆是一层楼的平房、类似别墅的临街大门和茅草屋顶的农舍,新太郎在田地和松林之间胡乱地拐了几个弯,又走进了同样的岔路口,不大工夫就迷了方向。初秋的太阳不知何时已西落,风摇动玉米的声音,伴着路边的虫鸣声,忽而在耳畔响起,就算再找下去,光靠这样认门牌,恐怕也是没可能找到的。为保险起见,新太郎想着再找人打听一下,如果还是没头绪今天就死了心回去。这时,看到两三个孩子正举着竹竿捉蜻蜓,新太郎叫住他们询问,其中一人回说,“就是那边的那家啊!”

另一个孩子道:“你看到那儿有棵松树吧?就是那家!”“啊,知道啦!谢谢!”

新太郎望着他们说的那间有边门的屋子,那家,好像之前从门前走过一回,当时并没留意到。

路两旁皆生长着冬青卫矛绿篱,两边立着几乎一样的矮门。新太[15]郎看清名牌和松树后走了进去。那是座崭新的两层楼房,院子里种着成片的玉米和茄子,一直长到了里面的格子门前。

新太郎游走于房檐下,正打算在后门处喊一声,一个穿着洋装、女佣模样的女人,拿了做饭的炉子走到玻璃门外,把锅摆上。新太郎一眼认出这女人是小近,以前在银座的店里烫酒。“小近!”“哎哟,小新,你还活着!”“如你所见。两条腿都还在!请通告老板娘一声,说我新太郎来了。”

不等小近传话,便有人闻声来至厨房,那人正是老板娘。年纪大[16][17][18]概三十,卷发,中型浴衣上整齐地系着拆旧翻新的半幅带。即使在东京,也只有下町商女才懂这样打扮。“您好吗?我遇到了赤坂的姐姐,向她打听了这儿的地址。”“是吗?你来得巧,我丈夫也在呢!”朝里面喊道,“老公,新太郎来了!”“是吗,让他到庭院这儿来吧!”听见他这样说到。

女佣将新太郎领至庭前,老板娘的丈夫正坐在秋草烂漫的廊檐下,五十有余的年纪,体型肥胖,脸色红润。“你还挺能找的,这一带的门牌号都是分散的,并不是问了地址就能找得到的地方。先来坐吧!”[19]“好。”新太郎在檐廊处坐下,“我是今年春天回来的,因不知该上哪里拜访,才会久未问候。”“你现在住在哪儿?”“我在小岩。开货车运货。忙得不得了。”“那再好不过了。刚好到点了,吃个晚饭,咱们慢慢聊。”“不知上田怎么样了?”新太郎一边脱鞋子,一边问起厨师上田的事。[20]“上田家在岐阜,没联系,大概疏散到了大方。托疏散的福,我们才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没有烧伤。”当家的对老板娘喊道,“一会儿再吃饭,先拿啤酒来!”“好的,就来!”

新太郎的口袋里只塞了两盒美国香烟,原打算拿它做登门礼物的,只见当家的从和服袖兜里掏出模样相似的纸盒,抽出一根,连着盒子让烟给新太郎。新太郎慢了一步,拿礼物的手就那样插在口袋里。“不用了,您请。”[21]“配给的烟真是不好抽,不能比,光看烟就知道我们要战败的。”

老板娘在客厅摆好矮脚餐桌。“小新,到这边来吧!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的。”

矮脚桌上摆着拌黄瓜和鲑鱼干,两个杯子。老板娘拿起一罐啤酒。“因为是用井水镇的,可能不是很凉。”“您先请。”新太郎等当家的喝了一口之后,方才举起杯子。

啤酒好像只有两瓶,之后上的是日本酒。新太郎只饮了两三杯。被问起这些年的事,从休战后满洲的情形一直说到回来后的状况,这时女佣端来了饭甑。老板娘摆放在桌上的菜,有盐烤竹夹鱼,野姜荷包蛋清汤,烧茄子上的腌菜像是越瓜酱菜,餐具都是一色成套的,饭是精米饭。[22]

饮食品的黑市价格、第二封锁等等,聊着这些世间任谁都能插得上话的话题,晚餐便在这持续不断的闲聊中结束了。此时庭院里已是一片漆黑,夜空繁星点点,能听到风吹过松树的声音,不时有趋[23]光虫循着客厅的灯光,啪嗒啪嗒地往隔扇上撞。隔壁邻居家似乎在烧洗澡水,燃起的火焰摇曳着,从花草树丛间隐约可见。新太郎看了看

手表

,“今日突然造访,承蒙您款待了。”“有空再来说说话。”“老板娘,非常感谢您的招待。如果有事需要我,请来明信片告诉我。”

新太郎几次点头致谢,出了矮门。外面和院子里一样漆黑,借着各户人家从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行路,比起来的时候,新太郎轻而易举就走到了京成电车处。新太郎原来的雇主设宴招待他这件事,为何并没有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高兴呢?当然了,虽然也是有些高兴的,但为何像期待落空了似的,还有点失望,有些不满呢?他自己也对这种心境感到奇怪。

手碰到口袋里忘记拿出来的香烟礼。新太郎粗暴地抓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火,看到店主一家在财产冻结的现如今也能如此宽裕,照样每晚有啤酒和日本酒喝,才知道他的生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凄苦。战后的世界并不似报纸杂志的评论报道中所描述的那般窘迫。资产阶级尚未被逼到日暮途穷的生死关口,旧社会的旧组织丝毫没有被破坏,以前活得轻松的人们现在也依然快活自在。想到这里,新太郎感到自己的现状似乎也没什么可得意的。于是自己那莫名的不满情绪愈加强烈了起来。

已经出了国道,看看周围,来时见过有印象的药店招牌映入眼帘。新太郎突然很想再喝一杯,在八幡站前四下打量那些还没收摊的露天店。可惜没有一家卖酒的。有一处布局似咖啡馆的店面里,灯火通明,[24]窗口中整齐地列放着贴有价签的羊羹和点心,过路的行人停下脚步,看到不菲的价格后总是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其中不乏气愤地扔下一句“贵得离谱”就走的人。新太郎则快步走进去,粗鲁地往椅子上一坐,看向贴在墙上的菜单中价格最贵的东西。“给我来一个最好的苹果!还有,羊羹好吃吗?嗯,好吃的话帮我包两三个。我要送给邻居家的孩子。”(昭和二十一年十一月草)

[1] 统制指日本战时统制经济,即二战时日本在国内推行的“强制性干预”和“管制”经济的体制。(译注)

[2] 船桥市位于日本千叶县西北部。濒临东京湾。(译注)

[3] 里是日本距离单位,文中的一里约等于4千米。(译注)

[4] 黑市,出现于二战后日本东京等战争废墟,以严峻的粮食危机为背景,统制商品以高出基价数十倍的价格卖出。(译注)

[5] 驻日盟军是二战后为实施日本投降条款、统治日本而进驻到战败国日本各地的盟军。(译注)

[6] 下谷是东京都台东区旧区名,各种批发商集中。(译注)

[7] 入谷位于日本东京都台东区北部,供奉鬼子母神像的真源寺以牵牛花市闻名。(译注)

[8] 赤坂位于日本东京都港区北部,旧区名。(译注)

[9] 木场位于东京都江东区深川,自江户时代起为木材商集中的街区。(译注)

[10] 町会类似街道居民委员会。(译注)

[11] 强制疏散是为减少空袭和火灾的伤害而提前强制性将全部或部分居民安置到相对安全的其他地区。(译注)

[12] 省线是日本原铁道省、运输省管辖下的铁路线。(译注)

[13] 鸟居是神社参拜道路入口处的大门,用以表示神域。形似中国的牌坊。(译注)

[14] 京成电车是日本大型民营铁道线之一,以上野为总站,在东京东部和千叶西部拥有铁路网。(译注)

[15] 名牌是挂在门口或门上的居住者姓名的牌子。(译注)

[16] 中型在日本指使用中型染花版染成的花纹,以及染有这种花纹的布料。(译注)

[17] 浴衣是用棉布做的和服单衣,入浴后或夏季穿着。(译注)

[18] 半幅带是半幅布匹(约18厘米)宽的带子。用于和服内衣和儿童服装。(译注)

[19] 檐廊是日式住宅中,作为走廊或进出口,在房间外周铺设狭长木板的部分。(译注)

[20] 大方位于日本高知县西部,濒临土佐湾。(译注)

[21] 配给是统制经济下,统制时常不足物资的自由流通,并通过特定机构按一定量销售给消费者。(译注)

[22] 第二封锁是指日本二战后因通货膨胀,和改换货币同时实行的一种限制存取款的封锁,分为第一封锁和第二封锁。(译注)

[23] 隔扇是和式房间用的门窗扇,在木质花格上糊上布或纸灯,其四周再装上木框而成,用于隔开房间。(译注)

[24] 羊羹最早是用羊肉来熬制的羹,冷却成冻以佐餐。其后随禅宗传至日本,由于僧人不食肉,于是便用红豆与面粉或者葛粉混合后蒸制,故羊羹在日本慢慢演化成为一种以豆类制成的果冻状食品。其后随着茶道的发展,羊羹逐渐成为一道著名的茶点。(译注)手表“哎呦,绢子。你这手表不错啊!”“啊,这个。”“哪来的?是买的吗?”“别人送的。”“噢,别人送的。送这么好的,难道是……不会吧?让我瞧瞧!”“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个日本人。某位太太送给我做纪念的。”“真漂亮啊!放在战争前也是很珍贵的。现在就完全是宝贝了。你还真有些阔气朋友哪!是女的吗?”“你可真多疑!刚不是说了吗,是位太太。她是子爵的遗孀。”“遗孀……?”“嗯,是啊,因为当时我还在CC公司做打字员。记得那是日美战争刚爆发没多久的时候。当时我要去子爵的宅邸打字,因这机会认识的。”“这样啊。”“我是去把子爵写的东西用打字机打出来。因为是不能外泄的重要文稿,所以要到他府上去。经公司的人介绍,每天事务所下班后去,星期天也经常要去。那时粮食供应还不是如今这样子,所以每次去都会请我吃饭,一来二去地自然就和太太熟悉了。”“噢。等等!绢子,我想起来了。”“什么?你笑得好奇怪。怪骇人的。”“不就是你的恩主吗?那位子爵大人。你在被我撞见以后,不是还送过我资生堂的礼物封我的口吗?”“啊,的确有这回事。真是做不得一点坏事啊!事到如今就都跟你直说了吧。要说起来,被你发现那天,是我刚和他有了暧昧关系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去子爵府上打字的时候,因为下雨回不去了,就留宿在那里。我想,既然留下来了,就全心全意做好点吧,于是一直埋头敲着键盘没停过手。太太先睡下了,女佣也没来,只有我和子爵两个人。因为几乎一直在工作,没有休息的缘故,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难受得厉害。我吓了一跳,只记得我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整个人沉到了河底一样。再睁眼时,发觉我正躺在沙发上。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座钟的声音。桌案上灯影幢幢,似乎已入夜颇深。因为不见子爵的身影,我且又闭了眼,随后想自己慢慢起来,这时,子爵的声音从沙发后面传来:‘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我有点张皇地回说:‘好些了。’正打算坐起来,子爵像医生把病人从诊断床上扶起来一样,轻轻地把手臂绕到我的后背,搂着我帮我坐起来。其实,我早在此之前就明白了子爵的心思。无论是夫人不在时,他凝视我的眼神,还是谈话间浮于嘴角的微笑,抑或是我回家时,他送我到玄关,在走廊的拐角那些地方故意用身体蹭我——这些我都明白,其实我心里亦是望眼欲穿,求之不得的。甚至想着要不索性由我来捅破那层纸,结果弄得我心猿意马的。不过,我又想子爵会不会是在故意戏弄我,想看我出丑。而且夫人……哎,你看过当时刊登在妇女杂志那些刊物上的模特照吗?我想我从未见过如那位夫人般气质优雅、表情又极富温婉妩媚的美人,即使身为同性也被迷得心荡神驰,所以我自觉她丈夫是不可能对我这种皮肤黝黑的女人起那种心思的。可能只是半戏弄似的引诱我,看我焦躁难安的样子,觉得好玩吧!再想得邪一点,没准他是和夫人商量好的,拿我的心烦意乱来寻开心。哎,喜代子,我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吧?我皮肤黑在朋友间是出了名的。不只是脸,全身上下都像我这么黑的人也是少见,去镰仓游泳的时候,不是还曾被外务省的K先生笑话过吗?说什么,要是眼窝再深一点,简直就和智利或阿根廷那边,葡萄牙和土著的混血儿一个样。还说像看黑白片《卡门西塔》一样,这些话我都还记着呢。还曾有人说‘绢子的魅力就在于皮肤黑,给人一种异域风情的味道,所以不要动心思去化什么妆。’我觉得这话也有道理,所以就只是抹了乳霜,即使薄薄地涂点腮红也要用粉扑来擦淡。用晚膳时,一看到我和夫人并排时映在镜中的脸,就可怜自己怎么如此之黑。所以,虽想着自己是不是被戏弄,却同时带着些自我陶醉的意味。我心里总觉得,子爵总不至于是做得出那样伤人的事,拿我当笑料寻开心的残酷之人。慢慢觉得,就算被揶揄嘲笑又何妨。对方可是四十来岁的子爵,太太还是那种大美人,哪怕只是同他接个吻也好啊!我渐渐开始这么想。所以,那晚因轻微的脑贫血让我躺在沙发上,便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不用担心夫人或其他什么人会过来,我觉得时机到了,便想要使尽浑身解数,摆出一副妖艳妩媚的样子来。哎,喜代子,这么兴奋的场面,你也经历过吧?女人天生被认为应该矜持。可虽说如此,若是顾虑太多,又会像平时那样失去了难得的好机会吧。我把重心放在从沙发上被抱起的上半身,这男人一放手,我就马上像要再次突然倒下一般向后仰去,一手抓住男人的手,一手抓住西服衣领,简直就像要说出‘快吻我’一般,抬起下颚,头往后仰,还闭上了眼睛。虽然这是有意识地事先想好的动作,心跳的频率却不是演戏,而是很自然地代表了我的感情。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并没有必要如此苦心积虑。我自己要脱掉上衣时,发现翻领衬衣的那些钮扣已经解开了,也许是子爵之前担心我心脏麻痹给解开的。我那比普通人还黑的丰满胸部,在贴身衬衣间一览无余。子爵把关了的灯又打开。‘冷的话,那里有毛毯和羽绒被。’他说完就出去了。我伸手端起没喝完的红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回想着片刻前的种种情景。不知不觉,睡意袭来,但想到拂晓时女佣可能会过来,便复又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整理好装束,礼貌地用羽绒被从腰部往下盖住,两手交叉置于胸前安静地睡去了。但实际上只睡了一会儿。睡梦中,我感到被谁拥吻着。突然睁开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子爵抱在了怀里。我高兴坏了。虽然我最初尝试的行为多少有些半真半假的戏弄意味,但是在知道子爵完全被我吸引后,我开始自得起来,就像我终于彻底打败了那位美艳的夫人一样,之前一直介怀皮肤太黑,这下反而觉得值得庆幸了。对于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因自身的魅力而感到满足更幸福的了。自那以后,我一直被子爵宠爱着,直到他和军部的人一同被派往占领地视察。可是,子爵从此再没回来。听说是死于伤寒,那也是三四年后遇到夫人的时候听她讲起的事了。我跟你坦白,顺便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你,所以你可听好了。这种事,换了别人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我做子爵的情妇这件事,其实没多久就被夫人觉察到了。不过,到底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夫人,竟没有对我说过半句不满或嫌恶的话。和子爵分开后,我怅然若失,一个人过着孤寂冷清的日子。经济上也有困难,战争亦趋于白热化,后来好不容易停战了,持续的粮食短缺又让生活愈加艰难。实在是走投无路,内心深处甚至曾想过要不要再成为别人的情妇。”“这么说,你在战时还挺安分守己呢?难以置信!”“喂,你这么说我就太过分了吧!虽说是为生活所迫被逼无奈的想法,但真的要我那样我也做不出来啊!我是怎么也忘不了子爵。不过喜代子,事情突然变得荒谬可笑起来。有一天,那是大约半年前的[1]事情,我有事去热海,在车站前的坡道上偶遇了子爵的遗孀。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招呼才好,因为感到羞愧难当,匆匆行了礼,正想往车站方向走,夫人对我说:‘好久不见了,来我的别墅喝杯茶吧。’可能是看到我的脸,让她想起了我去她府上打字那时的事了吧。我又何尝不是,一听到太太的声音,依然无比怀念,就那样伴她去了别墅。她先带我四处参观了庭院和宅子,然后把我领进一间西式房间,那里有从东京转移来的大桌子,还有我突发脑贫血那晚睡过的沙发也搬来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突然感觉很想哭。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夫人请我用了餐。她酒力本就胜过我颇多,我也是因为心情大好完全忘记了火车的时间。只得打扰在那留宿一夜。睡前进浴室洗澡,夫人也跟着一起进来了。然后,她像开玩笑一般说道:‘我给你搓澡吧!’便从后面抱住了我。总而言之,就是当时我和太太都喝多了。之后,我每逢周六晚上都会去热海留宿。不只是表,还有戒指也是她给我的。夫人从我的狂态中回忆丈夫,我则从夫人妖媚的姿态里回想子爵,在梦里回忆往事。同样的心思把两个人结合了起来。但是,随着时日渐长,夫人的态度渐渐任性起来,甚至连琐碎的小事都要干涉。我终于不堪忍受,趁有点感冒病倒了的机会,礼貌地离开了她。我还有她的照片呢!真的是一位美艳不可方物之人。有机会到我家来,我给你看照片!”(昭和二十一年十一月稿)

[1] 热海是日本本州岛岛东南伊豆半岛东岸城市。属静冈县。1937年设市,1950年定为国际游览温泉城市。气候适宜,为游览疗养胜地。(译注)

某夜

[1]

季子来到省线市川站的候车室,在椅子上坐下。然而她并非要去东京,她哪儿也不想去。只不过无所事事地暂时坐在这里发发呆,和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或路边的石头上并没什么不同。

检票口处,高挂在墙上的时钟上贴了张纸,写着“故障”二字,所以并不知现在几点。不过,出入口已不似傍晚时分那般拥挤嘈吵,看样子该是晚上八点左右了。售票窗前排队的人渐次稀少,入口旁的小卖部里摆放的晚报也似乎售罄,老板娘一边用掸子掸着店里的物品,一边收拾着铺子。季子对面的椅子上,一个身着工装的男人头枕行李,正旁若无人地仰面呼呼大睡。墙壁转角处,检票口旁靠墙的椅[2]子上,一位戴着制帽、学生模样的男子在看杂志,一旁的两位老太太正抽着香烟,背上的袋子里满载着采购品。除此之外,和季子并排[3]而坐的,一位是穿着裙裤皮肤皙白的妇女,一位是穿着洋装的姑娘,姑娘膝盖上放着购物袋,脚上一双红色绳带的木屐,脱了穿、穿了脱,不住地晃荡着双脚。

每当检票口处有人群推搡着一涌而出时,那位肤白的太太便伸长了脖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翘首注意着走过的人。终于,像是看到了一位头戴呢帽、身穿西服、手拎折叠皮包的男子后,她一边喊着一边跑了出去,好像在出口外追上了那人。

今晚并不是季子第一次来这里。自从今夏寄居在了姐姐家,每每心情郁闷时,她便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钱包里若有钱,就去电影院,或是逛黑市,站着吃点东西,歇脚的地方除了省线的市川站,也去过下一站的原八幡站的候车室。每次,从傍晚至入夜这段时间,总是能看到很多前来迎接丈夫下班的太太,以及等女人回家的男人。季子并非是故意要去关注这些人,怪就怪这附近街上新婚夫妇比较多吧。季子虽然已经十七了,然而却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因此,面对这些,她既不羡慕也不讨厌。只是闲坐之间,附近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于是无处安放的视线便投向了这些人,可心里却只想着眼下照顾自己的姐姐一家的事情。她不想呆在姐姐家。就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身吗?当下尽在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事情。

之前来的时候因为穿了裙子,裸露的双腿被蚊子叮得够呛,现在已经没有蚊子了。先前这里有两两相伴来乘凉的,也有带孩子来玩的妇女,现在也都看不到了。不知何时天候已然入秋,秋夜亦是更深露重。极不情愿呆在姐姐家里的心情又再次袭来……

季子是家里三姐妹中最小的,两个姐姐各自成家后,她便和母亲二人被疏散到了埼玉县的一个镇上。今年春天母亲病逝,无家可归的季子便被嫁给本市银行课长的大姐收留在了身边。大姐有个三岁的儿子。姐夫年近四十,和普通的工薪阶层没什么两样,除了职务的繁忙,看得出来,对上司情绪的察言观色和与同事交往的小心翼翼,这些精神疲劳消耗掉了他所有的精力。姐姐也一样,看起来和配给所前排队的女人中至少五六个人有着同样的面容——虽说不算凶悍泼辣,但看起来也并不愚钝笨拙,既不爱铺张,也不会吝啬。不喜打扫,当然也绝非懒怠成性。不会疏于洗濯,也不讨厌缝纫编织之事。就是这样一位普普通通的太太。每天,于固定的时间点,丈夫一回来,就聊起从报纸上看到的新闻事件、关于配给物品的闲话、孩子的健康状况,如此日日重复着一成不变的话题。吃过晚饭,就一直坐在矮脚餐桌旁,[4][5]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落语,夫妇二人放声大笑,侧耳倾听长呗和流行歌曲,二人听得着了迷。直到听见厨房里有老鼠骚乱的声音,便收拾起矮脚桌,结束这一天的生活。

季子自己也很清楚,这样的家庭,没理由说呆不下去。姐姐从未要她做洗衣打扫这些事,除非自己主动要帮忙。姐夫也是,从始至终,不管什么事情都从没听他絮叨什么类似不满的说教。托她去寄邮件的事情也几乎没有。星期天,孩子和夫妇俩一同结伴采购,顺便外出走走,这个时候,“小季,一起去吗?”虽然也会这样邀请一下,可并没有非要她去不可的样子,也不会因她不去就要她看家。季子自然而然地就留在了家里,反而来了精神,放声唱着流行歌曲,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厨房,之后打开柜橱,把剩菜吃个精光,连盘子都舔得一干二净。蒸好配给的番薯,一顿狼吞虎咽。接着又无所事事地走出后门,靠在围墙栏杆上,晒晒太阳,望着天空出神。

季子缘何不想呆在姐姐家,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随着时日增加,静下来一想,心下明白过来,并不是待在姐姐家里本身很辛苦,而是别的原因引起的这种感情。季子意识到自己眼下除了这里别无他处可安身,这让她感到自己很没用、很难堪。试想一下,倘若自己除了姐姐家还有很多别的去处,只因喜欢才来这个家的话,自己是绝不会心生厌恶,或觉得难以自容的。可实际并非如此,她很清楚自己除了这里以外根本别无去处。这么一想,心虚难过的同时,胸中憋闷,怒气不断涌上心头。

女佣、保姆、列车员或检票员,什么职业都没关系,季子渴望有份工作,无论是被哪里雇用都好。但是大姐夫妇俩是不会应允的。即使被名声不错的公司或官厅的办事员问起,一说到自己因为疏散或其他原因中途从女高退学了,便没了录用资格……

季子突然回想起一件事。刚被市川的姐姐家收留不过四五天左右的时候,比大姐嫁得更好的二姐因为有事从镰仓的宅子前来拜访,他们闲聊时说起,最近因为复员有很多人在寻媳妇,季子也十七了,干脆现在就让她成家了也未为不可。这是季子在暗处偶然听到的。

当时,季子听到后心潮澎湃,每每坐于矮脚桌旁,心里都扑通扑通的,注意着姐姐和姐夫的样子,但是关于这件事,他俩至今只字未提。季子也曾想过由自己开口,奈何总是难为情,于是随着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季子自己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季子回过神来,四下张望,不知何时周围已安静了不少。头枕行李呼呼大睡的职工也已不知去向,不停穿脱木屐晃荡双脚的姑娘起身离去后,一位背着孩子的女人在那座位上坐下,打起了盹儿。

这时,飘来一阵烟草味,季子察觉到身旁有人在抽烟。她不由得扭头。“京成电车的车站远吗?”有人问道。

不知何时,自己身旁坐了一个身穿西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二十四五岁,长着一张娃娃脸。季子以为不是在问自己,便没有答话,“要去京成线的市川站,应该往哪边走呢?”

季子觉得,这人样子挺精明的,却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京成电车没有这一站。”“噢。市川站只有省线有吗?”“对。”说完,季子一吸气,被香烟烟雾呛了一下。“抱歉,抱歉!”男子抬手灭了香烟,起身眺望出口处黑市的灯光,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列车的声音伴随着汽笛声,上下行的电车一前一后到站,检票口有人跑着要进去,有人推搡着要出来,瞬间开始一片混乱。但随后又似风暴席卷过后般忽而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季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得让人以为她要喊出声。实在是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季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来时一样晃晃悠悠地朝看得到夜市灯光的地方走了去。

夜市的女人们朝站定的、过路的人叫卖。“美味的羊羹!好吃的羊羹!”“来个夹心面包吧?”“要收摊喽,便宜卖啦!”

来到拐角处,先前在车站询问的鸭舌帽青年站在电线杆旁,视线落在季子身上。“要回去了吗?”

季子没有装作没听到,轻轻笑了笑,径直走了过去。男子稍微拉开距离,也朝着相同的方向走去。[6]

国道从江户河堤经八幡中山,一直延伸到远处船桥边上。街道被林立的商店和电影院的灯光照亮,两侧搭满了临时屋棚,有卖关东煮的、红豆年糕汤的、烤鸡肉串的等等,店面的暖帘被夜风翻动着。“喝杯豆沙年糕汤再走吧!”

男子突然停住,好似“来啊”就挂在嘴边一样,凝视着季子的脸庞。男子自己一个人先进去了,却并没落座,只站在那,一副等着季子进来的样子。看来无法一走了之,季子犹犹豫豫地在他身旁坐下。

第一杯豆沙年糕汤还没喝完。“再来一杯吧?味道还不错。”男子叫了第二杯。

季子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像孩子一样听任他的劝让,端起第二杯的茶碗,此时内心已平静了不少,能够直面男子的脸,看清他的样子了。与此同时,对于这样的场合下男子的心思,或者该说男子的目的是什么,此刻好像轻易就能猜想到。两人本就互不相识,就此分别的话,既不知晓对方家住哪里,也不用担心名字被知道。是那种不管做什么、被怎么样了,都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的关系。这么一想,不仅撩起了季子这种年龄的女孩对异性的好奇心,还让她体会到瞒着监护人的大姐夫妇,自作主张故意冒险随之而来堪称痛快的心情。

从豆沙年糕汤的小店出来后,季子依旧沉默着往前走。商店的灯光越来越少,路两边开始出现茅草屋顶和矮树篱笆。不只是路上的行人,还有生长在住家之间的茂密松林朝天耸立,连同点点星光,都开始显得清冷而寂寥。奔驰而过的货车车灯甚至可以照出远处笔直国道上的行人,很明显能看到,越往下走,来往的货车与行人越少。

鸭舌帽男子沉默地跟着她走。季子失去了在豆沙年糕汤店里时的大胆,忽然加快了步伐,从路边的邮筒处逃也似的拐进了一条小路。男子一口气追上来贴近她身旁。“你住在这条街吗……”“对。”季子应道。然而就算走到街尽头,跨过京成电车的铁道路口,之后还要走相当远才到得了季子家。

小路两边的树篱和竹篱不断延伸,一个人影也不见,比国道更显凄寂。门柱上的电灯,还有从住家窗户透出的灯影幢幢,使得周围并非完全漆黑一片。季子的呼吸随着步调一同急促起来。男子要尾随自己到哪里去呢?越过铁轨的对面是松原——这一带时有传出最让人惊扰的

传闻

,他是在等走到那里吗?季子心里隐约想,要是他能索性趁现在对自己出手就好了。[7]

自从和母亲一起被疏散到熊谷,季子便开始幻想男性的暴力,被夹杂着恐惧的好奇心驱使,每每听到战后骚乱的社会传闻,自己就会时常幻想种种那些万一的场景。在镰仓的姐姐来访,隐约察觉到他们谈及自己的婚事后,这种幻想变得愈加强烈。甚至曾经夜深人静时,姐姐姐夫在内室说悄悄话,自己猛然惊醒后,一直到第二天一早都难以入睡,如此这般深受其苦。

季子突然被篱边的松树根绊了一跤,踉跄的身体无意识地扑向那男子。男子两手扶着季子的身体,并没有要抱紧的意思,等着她自己找回身体重心。“怎么了?”“没,没事。你也住这附近吗?”“我,住在八幡的公司宿舍里。原本今晚在车站与人有约的。但是没等到人。”“哦,是吗。”“你也是和谁约好的吧?不是吗?”

树篱尽头的一侧似乎是广袤的农田,电车的灯光一闪而现,从对面远远的松林间飞驰而来。

季子觉得男子一定会趁着周围的冷清和黑暗在此处下手。实现平日妄想的时刻终于来了,季子这么想着,身体忽然开始颤抖,好像再走就会摔倒一样,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农田边上茂密的草丛柔软地搔弄着脚趾。季子突然蹲了下来。

季子坚信男子会用手臂猛地把自己的身体推倒,蹲下的同时闭上眼,双手捂着脸。

电车已经穿过了松林。可是,并没有任何东西触碰到自己的身体。季子松开手抬起头一看,男子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蹲在了草地上,走出两三步后方才发现,于是站在不远处。“田间小路不错。我也失礼了。”与含着笑意的声音一同,开始听到草丛里水流的声音。男子大概以为季子蹲下也是为了解手。

季子站起身来,恼羞成怒,不由自主地尖声喊了一句“再见!”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不久,季子好像不死心般又站住,男子却丝毫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先前绊了自己一跤的松树树梢上,传来不知是猫头鹰还是什么东西的叫声。

季子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家了。(昭和二十一年十月草)

[1] 市川位于千叶县西北部,邻接东京都。(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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