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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4 17: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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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辰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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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在低处

海在低处试读:

一、海茵

1

阿嫲疯了。

电话里阿母的说话声简短仓促,让海茵的心里顿生恐惧,四处撞击。老祖母慈祥的脸立时浮现眼前。海茵轻唤了一声:阿嫲……

阿母问海茵能不能回家看看。阿母打电话通常很节制,她一向以为电话费太贵,能不用电话尽量不用,电话里能不说的话绝不多言,事情说完就匆匆挂断,仿佛多耽误一秒,钱就莫名消失在电话里。这种以时间计算钱的方式着实让一个乡下女人感到莫名心慌。对此,海茵能够理解,甚至有几分心疼。

此刻,海茵更心疼她的阿嫲。好好的人,怎么疯了?为什么不是病了?疯,何尝不是病呢?

这也印证了海茵长时间以来的忧虑,自从阿公仙逝之后,阿嫲长期陷于严重的抑郁。一辈子长相伴的老人,一旦失偶,生活中甚至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被抽离后,精神缺失的位置将再无人可以替代。阿嫲的精神世界,海茵多少知道一些,那里太丰富了,丰富到不是一个小小的孙女所能窥探到,或妄谈的。

但是,海茵应该回家看看。

太应该了,她是阿嫲最疼爱的长孙女。闽南乡间着有明显甚至严重的重男轻女倾向,但海茵的阿嫲骨子里却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至少海茵一直这么认为。对待家族中第一个出生的孙女,阿嫲有种近乎怪异、令人嫉妒的亲近与疼爱,是其他人所无法明白的。渐渐长大后的海茵也时常诧异,自己因何能得阿嫲格外宠爱?二叔三叔家都有男丁,是真正的家族血脉延续,怎么阿嫲偏偏对一个孙女青眼有加呢?

后来,海茵能找到的唯一合理因素,应该是她身上有一种与阿嫲一脉相承的气质,正是因了这种气质,让老祖母和孙女之间隔了一代还能遥相呼应,心灵相通,具有了超越生命神秘的意义,进入到精神和心灵层面,到达旁人无法理喻和干扰的地步,这种默契只有海茵和她的阿嫲之间才能懂。

海茵也是有条件回家的,她是医学系大五的学生。医学系一旦读到第五年,就该到医院参与临床实习了。海茵到的是厦门一家医院的眼科,为她的职业生涯做起步准备。这段时间里,她将所学联系实际,还要抽空准备毕业论文。看似忙着手头的琐细工作,其实还得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反思自己的学业。也就在这时,阿母的电话来了。

2

001年的春天,东南方的海风依然令人瑟缩。海茵以为春天来的时候,阿嫲会一个人坐在阁楼的摇椅上,披着深色的线衣,腿上盖着海茵买的珊瑚毛毯,她的目光一定越过了窗棂,越过了月亮湾的白沙滩,越过海平面,抵达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阿嫲一定在听风,听海,表现出一个向来很有情怀的老太太应有的内敛沉静和深邃,就像一幅年深日久的画,静静守在岁月的深处一角。

如果真是这样,海茵也就放心了。这毕竟只是她的想象,凭她和老祖母之间的那种默契勾勒出来的情景。甚至,海茵一度以为那样静静坐在岁月深处的模样,就是她自己,或者,是未来老去的海茵模样。

因此,海茵不敢相信阿嫲会疯了。在海茵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阿嫲那样一个矜持优雅,情怀浪漫,格外温婉的女人,怎么可能疯呢?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跟“疯”联系上。在乡下,“疯”甚至是一种让人用来嘲弄的话语,一种为人所不屑的可笑结果。不,这绝不能与海茵心里最亲近的女神般的阿嫲联系上。不能!

海茵跟同学们交接完手头的工作,连跟导师和科室的医师请假都没有,直接就上了回乡的客车。这种时候由不得她再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办请假手续了,更由不得她婆婆妈妈地磨蹭,她恨不能自己是一把开弓后的箭,头也不回地往闽南乡间的家里射去。不,箭还算慢的,恨不能是一颗子弹,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

从某种意义上讲,说阿嫲相当于海茵的精神支柱也不为过。如果这次是海茵的阿爸或者阿母病倒,海茵也不见得会如此紧张恐惧。即使是在年前,阿公病倒一直到仙逝,海茵也和其他家人一样悲伤,却无恐惧之感。但也是从那时开始,海茵格外珍惜和担忧阿嫲了。阿公走后,阿嫲她能挺得过来吗?

海茵以为,阿嫲可以挺过来。海茵一直觉得阿嫲是极其特殊的,阿嫲在月亮湾的丁家生活几十年,除了为丁家生儿育女之外,她与丁家的其他人都不是生活在同一空间里,甚至感觉不在同一时间里。换句话说,阿嫲在丁家是相当另类的。就好像丁家人包括海茵的阿爸阿母在内,都认为海茵是丁家的另类存在。

阿嫲和阿公老夫老妻,外人看起来很正常,其实海茵心里早清楚了,阿嫲和阿公不是一路人,明明生活在一起,吃喝拉撒睡在一起,白天黑夜在一起,可是,他们就不是一路人,在精神上是两个世界的人。世界就是那么奇妙,把两个本不在同一精神层面的人,硬是扯到了一起,还生儿育女过了一辈子,直到另一个人离去,这种生硬的存在才算划上句号。

如果先走的那一个,是阿嫲,海茵也是能接受的,毕竟她以为阿嫲的境界不是丁家一般人所能领会的,她若能早早弃尘世而去,到一个洁净的灵魂栖息的所在,那未尝不可。而偏偏先走一步的,是阿公。这也还好,海茵心底里还是万分不舍阿嫲的,上天留下阿嫲,好让海茵还有时间继续在阿嫲的温暖里,做自己。

令她担忧的是,原本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阿嫲,在阿公去后,蔫了。阿嫲更多时候不言不语,静静坐在屋里,望着窗外远远的海岸线,家人以为她在想阿公,其实连海茵也不知道阿嫲究竟在想什么。

海茵就陪在阿嫲身旁,陪她看窗外,看海,猜她在想什么。海茵甚至拿出心爱的小提琴,拉起了祖孙二人从来最爱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她以为阿嫲是想听的,伤感的心在乐声里能活泛些,起码不会堕入无边的苦楚里难以自拔。可是,一曲拉完,阿嫲的目光还在远方游荡,灵魂仿佛不在场。

那时起,海茵就担忧了,害怕亲爱的阿嫲陷入无边无际的抑郁。

过完年,海茵要返校了,她一再嘱咐阿爸和阿母,一定要照顾好阿嫲。但嘱咐似乎是多余的,或者是无效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还是怎样。海茵料得到,阿爸还是在忙他的渔业养殖的事,阿母也只忙于家务或抽空去跳广场舞。海茵一旦不在阿嫲身旁,阿嫲的孤独必然成倍生长,将其淹没。

海茵早料到了,只是料不到阿嫲在无边的孤独和抑郁里,泅渡不出的结局是——疯了!2

月亮湾在闽南海岸线上,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渔村,普通到在不是超大比例放大的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但这个自古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却在战争史上扮演了出人意料的角色。她一度成为大陆对台军事防御的前沿阵地。因为,与月亮湾一水之隔仅5.6海里(相当于公里)的对岸,就是据守台湾西岸的军事重地——金门。

月亮湾小,小到不值一提,却与其他同金门隔海相望的大陆海防线上的渔村一起,承担起了关键历史时刻的重要使命,因而与厦门的大磴岛小磴岛等一并载入史册。

月亮湾这个美丽的名字,出自闽南一位著名的诗人之笔,能够称作“湾”的海岸线,自然比不得“港”,天生就娇小一些,秀气一些,仿佛养在深闺,而冠以“月亮”,那种美感就不只是形象上了,有了秀外慧中的意思,有了超尘脱俗的意味,抽象了,让人不由地多出想象,多些向往。

海茵就生长在这个叫做月亮湾的小渔村里。海茵以为,能名为“月亮湾”,是小渔村之幸,若是让一般凡夫渔民取名字,自然不能如此诗意雅致了。海茵还以为,凡常如芥的小渔村本不可能出产像阿嫲那样的女神,如此说来,阿嫲生活在此,便是小渔村的又一幸事。

海茵从不嫌弃小渔村,也不嫌弃自己粗俗庸常的阿爸阿母,那都构不成海茵心里的波澜,半点都不够。能在海茵的心灵掀起大波大浪的,唯有阿嫲。在外求学的日子里,海茵想念月亮湾,更多的是因为挂念阿嫲。

女神般的阿嫲好好的便罢,怎么说疯就疯了?听起来,比海茵自己疯了还更让自己无法接受。海茵宁可疯掉的是自己,宁可替代阿嫲去疯。如果可以的话……

事实上,当海茵急急行走在村中的小道上时,她与事实撞了个满怀。她想亲眼见证又怕见到的事实,突然迎面而来。还没等海茵到家门口,阿嫲已奔出来,碎步到海茵跟前,两手紧紧抓住海茵的两侧肩膀,惊恐万状地问:“青枝,你怎么还在这?快,快到前方的地道里,大家都在往那边撤,快呀,你没听到集结号吗?快呀,你愣着干嘛?”“我……”

还没等海茵说话,阿嫲一闪身,边跑边说:“还有很多人要撤走,我们分头去通知,要快!”

说是跑,其实阿嫲的身手慢得很,看她样子是十分着急的,却快不起来。阿嫲的头发是梳理过的,但还是跑出了几绺,飘散在风中。海茵心疼了,叫道:“阿嫲,您慢点儿!”

阿嫲头也不回,着急地往前走,嘴上碎碎念:“哦,还有阿嫲呢,你阿嫲对你那么不好,这时候你倒还惦记她!她才不去地道呢,说那是地下,大活人怎么能跑地下去躲呢,又不是死了!”

海茵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跟上,阿母拉住了她。阿母的手是湿的,滑的,还有几抹没揩掉的泡沫,腰上系着围裙,看来是刚刚停下手头正洗的衣服。“阿母,阿嫲她……”“疯了,电话里跟你说了,你刚也听到她说的话了,不知道她头壳里在想什么!”阿母边说边指着自己脑袋。“阿爸呢?”“在码头呢,整天只知道他的那些鱼呀虾的,自己的老母都不管不问!”

海茵不喜欢阿母的唠叨,只是习惯了。她不相信阿爸对他自己的母亲不管不问,只是现在是捕鱼期,懈怠不得。“阿嫲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不知道,有时候她一大早起来,说话就急哄哄的,像是要大难临头,叫我们快去躲起来。你阿爸说,可能是她脑子受刺激了,净说胡话。”

是胡话吗?海茵听清了刚才阿嫲的话,一点也不含糊,还很有条理呢?不像是疯子说的话。

这说话的功夫,阿嫲也只是在家门口的狭窄小巷里走出了十来米,一手还扶着坚硬的巷壁。那逼仄的小巷是两边石条房挤成的,把弱小的阿嫲挤得更羸弱了。她怎么跑也跑不远。

海茵丢下包袱,跟上前去,到阿嫲身侧扶住她。“阿嫲,您要去哪?我陪您去吧。”“咦,青枝,这么快?告诉你阿嫲了吗?敌人的炮弹说来就来,你不能偷懒,多跑一些路,多通知一些人!要快!”“阿嫲,我是海茵。”“海茵?海茵是谁?青枝啊,这种时候你不要扯别的,我正忙呢。你也不能偷懒,快去呀!这是上头的命令!”

海茵这才意识到,她们的对话不在一个时空上。在阿嫲此时的眼里,海茵成了青枝。

青枝是谁?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但海茵明白了,阿嫲的确是病了,这是比较科学的说法,病的轻重还难以判断,而乡间的说法只能是“疯”,旁人几乎再没有能与阿嫲对话的了,谁都听得出来,阿嫲说的每句话,都不在当下。

海茵还想试着再接近阿嫲。她曾经与阿嫲亲密无间到令旁人嫉妒,可如今,那个阿嫲最最疼爱娇宠的长孙女海茵,还在不在她的意识里,真的难说了。海茵心中忐忑,似海岸边防风林乱摆的树梢。

阿嫲说的战壕,在月亮湾是有的,就在渔村的某处。但阿嫲带着海茵,却是出了小渔村,越过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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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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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穿过防风林,来到水泥与礁石共筑的海坝。整个过程,阿嫲有条不紊,还一再强调“要快速,抢时间”。其实,即使在海茵的搀扶下,这个过程也用时二十多分钟。那是下午四时许,暮春的太阳已然显出慵懒。

阿嫲身手是慢了,意识却是快的,目光却是亮的,想法也清晰,半点看不出疯子的迹象。到了海坝上,阿嫲示意海茵蹲下来,她还探头望出去,前方就是涨潮前的白沙滩,阳光下的海浪一波一波涌来,洁白似雪,海面茫茫,即使有阳光,目力所及,也望不到海平面以外的东西。“青枝,我在这盯着,你赶紧先回去跟政委汇报情况,主要汇报村里的人都撤离到地道了,安全了,快去吧。”阿嫲一边望着海面,目光有几分锐利干练,一边说得一本正经,不容置疑。海茵听得真真切切,却愣住了,不知道何去何从。

阿嫲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坚定,果敢。“快去啊,愣着干嘛?”

海茵没动,泪却下来了。阿嫲愣了愣:“青枝,这种时候不能哭,咱海边的女人,有泪只往心里流,千万不能叫人看轻了,尤其不能让那帮男人看轻了咱们!擦干泪,快去!”

海茵点点头,擦了泪,起身往回走,回头时发现阿嫲目光里的关切和忧虑,像是目送至亲的人。海茵在拐角处停下,躲在树干后,远远地看着阿嫲。

这才发现,阿嫲的穿着不对。一向喜欢穿中国古韵旗袍或唐装的阿嫲,此刻却身着一件发黄陈旧的军上衣,没有领章,也没有束腰带,偏大号,看起来松垮垮,配她亚麻宽松的裤裙,不是一般的怪异,简直就是罩住了阿嫲娇小的身子骨,使她看起来越发娇弱了。

哪来的军上衣?不会是阿公的吧?

海茵一时六神无主了,只知道守在阿嫲身侧不远处,看着阿嫲在海岸线上,一脸严防死守的模样。3

在月亮湾,阿嫲的爱美是出了名的。说她是十里八村一朵花,那都俗了。据海茵有限的信息里,她早知道了阿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她下嫁阿公,简直是阿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据说阿嫲历来特别能装扮自己,月亮湾在她之外,无人敢称第一。

在海茵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清早,阿嫲是家族里第一个起床的。下楼打了井水,开始十分讲究的洗漱工序。先用弹力尼龙发箍将刘海及鬓角的发丝往上箍紧,亮出光洁白晰的额头;刷牙必须用南洋来的水晶管手柄的软毛刷,必须用洁白无薄荷的中华牌牙膏,必须用剔透明亮的琉璃杯;洗脸必须用印着双鱼戏荷的搪瓷脸盆,用南洋来的幽兰香皂,用纯白无印花的棉毛巾。一遍皂香一遍清水,脸才算拾掇好,工序不繁但仔细。

之后是梳理头发,那得回到阿嫲的阁楼上,坐在朝南的轩窗前,开窗让进清早的凉爽,银边菱花镜里的脸才一时亮堂了。上过一层淡淡的芳香神秘的胭脂,抿一抿嘴唇,阿嫲这才松下发箍,用正宗的福州牛角梳梳理头发,一丝不苟,不急不燥,编好辫子盘成小髻,再蒙上一层尼线网罩,网线上还是缀着亮片或细小珠子的。对于鬓角不老实的几绺发丝,阿嫲也有法子,不知从哪弄来的蝴蝶小发卡一上头,停在发丝上越发别致了。薄薄刘海如轻烟,恰到好处地轻笼额头,阿嫲的脸因而温婉多情,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弧线完美。

阿嫲的脸色向来出奇的好,年轻时候人人都夸她天生丽质,到老来也能白里透红。那是别人不知道,主要是阿嫲自己保养得好。其实阿嫲也施粉黛,从来淡淡一层就够了,少一分嫌薄,多一分显重,阿嫲就是有那个能耐,胭脂在她脸上,就跟她自己的皮肤一般天然。但是海茵更清楚,一个女人再怎么装扮自己,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再水灵的肌肤,也熬不过时间。

阿嫲之所以总比同龄的女人显得水灵年轻,不是保健药品,不是化妆药品,更不是被时间遗忘了。阿嫲是在同样的时间里,以心灵驾驭时间的女人。她的心剔透,时间流过时,了无痕迹,一如静止。

这样的阿嫲,怎么也是月亮湾的奇迹。海茵相信,年轻的阿嫲,必定招来月亮湾所有女人的妒忌。月亮湾再美丽,那也是在海边。海边有风,无休无止四季不缺,春风挟着阴沉沉的湿冷,夏风夹着热辣辣的烧灼,秋天扑面而来腥味的干燥,冬天就更别提了,一阵一阵叫嚣着刀尖般的凛冽。在这样的海风一年年磨折下的海边女人,肌肤能好吗?

大多数海边的女人都被风扑得粗糙、暗黑,再老就皱得叫人不忍细看了,就连身形也要跟着缩水一般矮小许多。海茵见得多。众多月亮湾的海女,老中青少,各有味道。最特别的,就数海茵的阿嫲,她独树一帜,她飘飘欲仙,她超尘脱俗。若不是海茵从小就生长在这个海边渔村里,她或许会以为阿嫲这类女神般的尤物所生活的月亮湾,应是仙岛之属。

往任何一堆海女中一站,阿嫲绝对尤物。即使你不近看她的脸色,不近闻她的芳香,远观也能立即挑出,不因为阿嫲比众人高挑,而因为气质。那个身形虽然略小,却一身特立独行的着装者,不是女神阿嫲,还能是谁?她有时亚麻棉的长裙,上搭弯襟对开线衣,真丝围巾轻轻萦绕,俨然文艺范儿;有时中式花样旗袍,绒线滚边,花式盘扣,活脱脱优雅的民国大家风范;有时宽披肩只一只珍珠扣系住,裤裙绣上大朵颜色跳脱的水墨荷花,行动处必然风情款款。传说年轻时的阿嫲长裙及地,衣袂飘飘行走过的渔村青石板巷,回眸一笑,香芬袅袅。

传说归传说,海茵终究没有见识到。自她懂事起,见识的阿嫲是优雅高贵,从容精致的,在她的阁楼轩窗下,读《红楼梦》、听《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描工笔牡丹清莲、还会下一盘盒外人看来十分玄妙的围棋。与其他海边的女人不同,阿嫲不会跟她们一样挑着粗俗暗红的粪桶下田地浇菜,不会穿着高及膝盖的黑色或粉色胶鞋下海滩摸海螺逮螃蟹,亦不会蹲在沟渠旁洗菜浣衣,更不会蹲在市井泥淖中粗着嗓门叫卖清早的鱼虾蛤蟹。

在月亮湾,阿嫲太另类了。她不属于这里,却又确实在这里。月亮湾太需要阿嫲这样的另类来撑起海边供人幻想的美丽了。月亮湾不能没有阿嫲。

海茵也不能没有阿嫲。否则,就不会有如今在海茵生命里依然美丽的月亮湾了,也就不会有如今成天幻想的海茵了。海茵难以想象,若不是阿嫲,她是否会跟别的海女一般,被四季不缺的海风吹成干瘪瘪的海礁,或者也在日升日落间过上讨海生活,摸螺逮虾蹲沟渠浣洗那永远带着海盐腥味的粗布衣服。难以想象。

海茵没有变成别的海女,至少现在没有。她的阿嫲可以一辈子有别于月亮湾的所有海女,凭什么海茵不行呢?有这样一个无人能懂其境界的阿嫲,海茵还愁什么吗?海茵从小到大,都心存庆幸。她得多么爱她的阿嫲啊!一度以为,她应该是阿嫲亲生的。直系嫡亲的那种。4

海水要上涨了,阿嫲在海边盯了很久后,看看天空,仿佛看到了什么。天空铺开温和的晚霞,数只海鸟安详飞过。阿嫲在海坝后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缓缓往回走。

海茵是想上前扶她的,转念一想,还是没从防风树后出来。她跟在阿嫲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穿过环绕海湾的324国道,进入渔村里。奇怪的是,傍晚时分居然没遇到村民。大概都在晚饭桌边了吧。

海茵是想看看阿嫲路上遇到村民,会是什么反应。居然真就像阿嫲说的,大家都被疏散到地道去了,所以阿嫲是十分放心地往回走的,一路直走回了家。在她此时的脑海里,村民安全了,她的心才放得下吧。

海茵猜测着,依据她所知道的阿嫲的历史来猜测。此时的阿嫲,是活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吧,或者说,她的意识回到了那个凄风苦雨的时代。海茵从小听阿嫲说过那些旧年往事,与海峡对岸的金门有关,与持续长时间的炮战有关,与阿嫲年轻的战斗经历有关。

那么,青枝是谁?怎么阿嫲从未跟海茵提及过这个人呢?

进了家门,阿嫲照例洗了手,回她的阁楼。阿母还在准备晚饭,只等阿爸了。海茵正想也上阁楼,被阿母拦下。阿母说,不用去叫,时间一到,她会下楼来吃饭的。

海茵问,阿母知道青枝是谁吗?

青枝?好像听过,听你阿爸说过,说是村里原先的一个唱戏的,具体我也不知道,等你阿爸回来,你问问他吧。

是啊,阿母怎么会知道呢?海茵突然想到,阿母参与到阿嫲的历史记忆里,不过二十多年,再往前,她必是不知道的。阿母是内陆一个山区嫁过来的,她的故乡没有海,只有山,没有鱼虾,只有茶叶。阿母嫁到丁家,带来了茶叶,是阿嫲喜欢的铁观音。二十多年来,阿嫲有别于月亮湾其他海女的生活里,多出了一样——品茶。即使是阿母娘家小家庭作坊里做出来的铁观音,无论肖青还是本山,阿嫲来者不拒,而且品得颇有心得。就连阿公也早晚不离茶。

海边的日子,清朗朗的最好,一到湿冷或燥热,没点茶汤来润润咸涩的心,日子就缺失许多滋味。海边自然比不得山区有天然的清泉可以煮茶,咸涩的海水自然煮不得茶,对于阿嫲来说也无妨。她说有诗有茶有月光,随处自在。

多好,多脱俗,阿嫲不是天仙下凡,也胜似天仙下凡了。她分明有一颗出尘世而不染之心。阿嫲有诗有词有《红楼梦》和《梁祝》,阿公只有茶。后来,阿嫲的日子里也有了茶,阿公还是茶。

阿嫲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套碧绿釉荷叶款茶具,比起阿公的一只茶壶管到底,那是要品味有品味,要格调有格调,在月亮湾必是独此一家。阿嫲的上午茶就是从那盘荷叶杯和铁观音开始的,她没学过功夫茶,从来不知“韩信点兵”那一套一套的,她无师自通,荷叶杯摆好,淡水烧开,铁观音得热水拥浸,舒卷随意,茶香弥漫的斗室清静怡人,荷叶杯里琥珀光,袅袅水雾幽兰芳,轻闻已嗅三分香,轻抿一口七分醉。这就是阿嫲的上午茶时光。

阿公倒是嫌阿嫲这么操作一盘上午茶,繁琐,不如他往独用的茶壶里塞一撮茶叶,冲上大半壶开水,味道全在里面,他才不用什么杯不杯的,以为那样倒叫味道跑了大半,他可一点也不浪费,直接嘴含壶嘴,吮一口咂摸半晌,蹲家门口的石阶上可以玩味半天。对此,阿嫲笑笑不言,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太知根知底了,他阿公不如此,也就不是海边的汉子了。

阿嫲的下午茶也是雷打不动,无论晴雨,无论冷暖,只是,特别之处在于,下午茶时光不在楼下,必须是在阁楼阿嫲的睡房隔壁,阿嫲独有的书屋。阿嫲的下午必有两小时看书,与下午茶一样雷打不动。

海茵从小就喜爱与阿嫲共度下午茶时光。学着阿嫲只用拇指与中指轻轻扣住荷叶杯沿,食指、无名指、小指翘着,手腕起落柔和有韵,清香曼妙的铁观音和清香曼妙的时光,也只这兰花指才配吧,只阿嫲的书屋才配吧。海茵数不清多少次端过荷叶杯,饮过铁观音,在阿嫲的讲述里,她知道了宝黛的爱情,初背下唐诗宋词,猜测过阿嫲老花镜后眼睛里的秘密。

想到下午茶,海茵叹了一声。阿嫲的这个下午基本在海坝那空空守候了,没有铁观音,好的心也不慌吗?回家后,她径直上了阁楼,也没叫唤谁送一壶热水上去。不渴是可以的,怎么可以想不起铁观音了。

阿嫲连她最爱的孙女海茵都不记得了,站在眼前都不认得了,她哪里还能记起她的荷叶杯或铁观音呢?

海茵转身去准备茶水。荷叶杯全盘静卧在柜子上,蒙上了尘。阿母说,自你阿公去后,没见你阿嫲泡过茶,你这时候弄干嘛,一会儿要吃饭了。

海茵拿起一只荷叶杯,碧绿釉因为少了茶水的滋养,黯淡了许多。翻过杯身,杯底有两个字“海雨”。“海雨”是什么意思啊,海上的雨吗?小时候,海茵抬头问阿嫲。阿嫲缀一口清茶,脸庞从摊开的书面移开,目光从老花镜后越过,在海茵的小脸蛋和小眼睛里逗留片刻,“嗯”了一声。

犹豫了,之后才说,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

阿嫲到底还是没告诉海茵,“海雨”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在丁家基本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聪慧过人的海茵。“海雨”是什么意思,不用阿嫲告诉她,在后来的日子里,海茵自己找到了答案。

海雨是一个人,而且就生活在丁家。虽然在众人的口头上,没有人称呼谁为“海雨”,但海雨的确与海茵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包括海茵的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如果小姑在的话,她也会知道家里有个名叫“海雨”的人。小姑离家不远,就在海的对面,金门岛上,她在九十年代初引领风潮,成为第一拨嫁过海峡的大陆新娘。

通讯还不发达的年份里,小姑会来信,地址写的是月亮湾海角8号,收件人“骆云青”。那是阿嫲的名字。月亮湾的邮递员每周才送一次信,而投递到月亮湾海角8号的信件,除了小姑寄来的写着“骆云青”亲启的信件,偶尔还会有名为“海雨”的信件。

这两份署名不同的信件,都由阿嫲拆封。海茵在阿嫲的书案上找到过一整叠属于海雨的信件,右下方往往是大红烫字,写着某某报社,某某文学编辑部。海茵后来甚至读到了不少署名“海雨”的文章,一篇篇被工整地剪贴在一本素描本上,每一篇的下方还笔迹清晰地注明文章发表的时间与出处。

海茵懂了。海雨就阿嫲,阿嫲就是海雨。阿嫲的名字明明叫骆云青,“海雨”显然是她用以发表文章的笔名。海茵曾为自己的发现小小得意过,其实,即使她不说,全家人都懂得。这个老太太不简单,不管叫骆云青还是叫海雨,她都不简单。

这个不简单的老太太,怎么说疯就疯了?!

海茵望一眼阁楼,天色渐暗,阁楼还没有亮灯。

二、骆云青

1

海茵的阿嫲不是月亮湾土生土长的海女,众人都这么以为,村里与她同辈或比她更年老的老人会记得,她在渔村还没有解放前就来了。准确到什么时间,却没有人说得上来。

这个叫骆云青的女人来到渔村时,还带着约摸三岁的儿子。凭她省城师范毕业生的资格,她进了渔村里由华侨资助的学堂,当一名教员。她教国文、算术,还有音乐。

那时东南沿海的革命工作已然与全国气脉一致,如火如荼。当地渔民参加革命的热情日盛一日,都渴盼着翻身做主人,过上好日子。就连学堂里的师生都跟着闹革命,正因为大家的热情都在闹革命上,没有人留意骆云青有什么背景,反而学堂里的老师自然是要带领孩子们追求真理的。而在当时,革命就是真理。

关于骆云青此前的经历,几乎无人知道。骆云青也从未对人提起过,包括孩子的父亲是谁。那年月,风雨如晦,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一个女人参加革命,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带着个孩子算什么。在大家眼里,骆云青太不容易了,一边教书一边带孩子,革命工作还干得风生水起,她把渔村的村民当亲人,村民自然当她是自己人。

骆云青教的国文一下子吸引了渔村的孩子们,她诵读唐诗,吟哦宋词,字正腔圆,更似脉脉泉流,滋养了一双双求知的眼睛。她的课不局限在学堂里,她还会带着孩子们在海边沙难上或礁石上,面朝大海,齐声诵读唐诗宋词,那情景,也带给渔民们无限欢乐。有时,骆云青教孩子们唱歌,唱的是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伴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动情处,骆云青就立在海边的礁石上,拉那把随身携带的小提琴。她一袭连衣白裙,一条白纱巾,在海风的吹拂下,犹如海上仙子,着实令人着迷。

如果日子一如既往地平静下去就好了。一个小小的渔村,在偌大一个国家中是那么不起眼,毫不惹人注意,在解放前和解放后,都平稳过渡,除了几场小仗以外,基本平静。

但东南沿海又注定无法平静。自古如此。从前,听更老辈的人说过,沿海历代深受倭寇海盗侵犯,靠海讨海的人家多么希望能过上太平日子。而大好的日子是该来了,国家就是大家的靠山啊。偏偏这里隔着一湾海峡对望过去,在放大的版图上,海的对岸是一只哑铃型的小岛,名为金门,成了夹在大陆与台湾之间的必争之地。

国军从大陆撤退至台湾后,金门立即成了他们的军事重地。相隔不过几海里,两岸原本同根同血源啊,也许骆云青带着孩子们在海边唱歌的时候,歌声飘洋过海,还能让金门岛上的人们听闻到呢。

可是,这种在海边畅快歌唱的日子并不多。比海风来得更猛烈的是紧张时局逼迫而来的压力,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头军事命令一下来,不只是小小渔村,整个沿海都严阵以待了。在一场天风海雨中,大部队长徒跋涉开进了沿海各个渔村。听说军中大官也来了,村民们看到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这回相信了,他们的渔村是注定的前沿阵地,想过安宁的好日子,还得打了仗再说。

打仗得真刀真枪地上阵啊,渔民们是有这个觉悟的,还特别支持。男的都上阵地帮忙搬炮搬弹药,女的也不落后,除了抄抄写写,拆拆洗洗,也能上阵搬弹药,干革命工作一点也不比男的差。

骆云青也在队伍中,她跟的是女民兵队伍。人人叫她骆老师,可她被大家的热情所带动,断不能坐在教室里只做抄抄写写的事。她跟民兵们把自家孩子和学生们都安置到事先准备好的防空洞里,便投入到紧张的备战中。

备的是什么战?大家都知道,看那一门门的大炮,沿海防线摆过去,那家伙,能是开玩笑的吗?来真格的了。

炮战前一天,天气炎热异常。就连躲在战壕里或炮台后的战士都一身身透汗,更另说那一趟趟往阵地上扛炮弹的渔民了。渔民们长年在海边,海风吹惯了,太阳烤惯了,一趟趟来一趟趟去,不嫌累。战士们可不大适应,大中午的,那太阳当头直逼,哪受得了啊。

一个战士班的连长看战士们在火热中硬撑着,不敢让当地百姓们累坏了,下了炮台想去协调一下,让百姓们休息休息。可巧,跟骆云青擦肩而过,这一蹭不要紧,差点把骆云青肩上扛着的一枚炮弹给蹭下来。两人慌忙扶住那颗炮弹,虚惊一场。

连长正眼一看,呵,原以为小个子扛炮弹的是个男娃呢,没曾想,居然活脱脱一女的。骆云青脸被晒得红彤彤,一脸的汗正映着阳光,也许是累的,也许是刚刚吓的,她直喘粗气,即使这样,她在努力克制情绪,两条粗辫子在起伏的胸前倒也服服帖帖。

连长突然脱口而出:“海雨?”

骆云青愣了,定睛看着眼前的解放军战士,不认识啊。“你认错人了。”

连长也愣了,看骆云青又弯腰吃力地要扛那颗炮弹,吓得连忙拦住。“我来我来!太危险了!”

等他扛着炮弹往炮台送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唤“骆老师”。哦,原来她就是大家传说的渔村里的骆云青老师。连长顿时脸红了。

连长叫丁海波。他回头看了看骆云青的背影,一时更觉脸红心跳。原来就是她啊!政委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给他介绍,却被他再三婉拒的人,就是她呀。

丁海波看着骆云青的身影拐弯之后,消失在战道前方。他叫来一名战士,吩咐说,去找找,政委在哪,速来报告。

战士得令,小跑着去了。不出十步,又被丁海波叫住:“回来回来,算了,过后再说吧。”

望着海岸线,这个男人的目光意味深长了。骆云青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天,炮战就打响了。应该说两岸的炮战打响了。浅浅的海湾上空,东来西往的炮弹,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夜晚。

打过去多少发,没法数。但是对岸打过来的炮弹也不含糊,一颗颗炸得大地直颤抖,炸得人人头脑发昏,站都站不住。

骆云青吓坏了。看摆阵势时没想过,搬运炮弹的时候没想过,真打起来了,才知道有多可怕。她感觉自己的脑子空白了,所有声音都装不下了,听不见孩子喊妈妈,听不见学生们喊老师。只感觉到洞口的光在闪,不停地闪,要命地闪。

从前无数次听说过战争的残酷,到底是听说。当亲临其境,身在其中时,那感觉就不仅仅是要命的恐惧了,是天崩地裂,仿佛世界末日。

近在咫尺、振聋发聩的炮火声,让骆云青在一阵空白之后,想到了孩子的爸爸,想象到了她长久听闻来的战场,那个一去不回的男人,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也就在那种恐惧里,骆云青再一次唾弃战争。为什么要打仗?打来打去,人们得到了什么?就没想过,失去的更多吗?

骆云青一直在失去。2

没有人知道骆云青失去了什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场谁也不知道下文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跨海炮战上。

炮战持续了两三天,可能两岸的士兵都累了吧,打到后来,有一发没一发的,跟打了一架后精疲力竭的人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来上一发,没时没晌的,没目标没方向地,成了应付了事似的。

再后来,炮战居然就停止了。渔民们钻出来一看,天空还是那样蓝,白云还是照样飘,除了礁石碎了烂了些,土地浮土松一层,楼房该坏的坏,人员伤亡却有限。这场炮战打得,双方都有点不情不愿的意思。

本来嘛,打仗自然不是老百姓的意愿。好好的日子,有饭吃,有鱼打,有书读,有家要养,没事打什么仗啊。再说了,海边十里八村的,靠海吃海,十有八九都是出过海的,一出海没几海里,就到对岸去了,金门啊,所谓的“门”,不就是家门口吗?在自家门口打仗,自己人打自己人,这算哪门子事啊?

不信,你让对岸的人说几句话听听,可不就是一口纯正的闽南腔吗?虽是隔着浅浅的海峡,可东岸西岸两相望,祖祖辈辈地船来船往,那可都是亲兄弟哇。说起来,这仗打得真是让人费解。

渔村的小学教员骆云青,她多少是知道点为什么的。她能说什么呀?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还孤身带着一个孩子,还有一群跟她学文化的孩子。骆云青比谁都渴望过上安生的日子。

炮战动静不那么紧张后,渔民们出来了,该干嘛还干嘛。军队竟然也没阻止。上头没发话呀。

骆云青回到学堂,她和孩子就住在学堂里。所谓的学堂,原是村里一户渔霸的房子,那可是小洋楼。说是渔霸,当地的主人不过跟内地的地主差不多,欺压渔民那是常有的事,建起的一座砖石水泥结构的房子,还是仰仗家族中飘洋过海去谋生的亲戚,从海外汇钱来接济才建起来,成了渔村里第一幢水泥混凝钢筋结构房子。

渔霸自然是不在了,早在解放前渔村闹革命那会儿,就给闹没了。渔霸留下的小洋楼自然充公,后来在主事人的安排下,成了村里的学堂。骆云青是听说过的渔霸的,不只是听说,她甚至与之有着陷密的关系。只是,知道的人非常少,不是没有。

渔民们在战后的村子里修修补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耸立在半坡腰上的小洋楼,那座白墙弯檐的学堂居然更为醒目了。都说打起仗来,枪炮不长眼,你看村民们的房舍坏的坏,倒的倒,怎么小洋楼学堂却巍然屹立,安然无恙呢?真是邪了门儿。

海对岸打过来的炮弹,还真是跟长了眼似的,躲着小洋楼学堂。骆云青心里暗自庆幸,在小洋楼里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察看,除了落下些碎石片瓦,花盆掉落几个,还真没发现什么损坏。到底是钢筋水泥的,没有正面被炮弹命中,万幸。

可是,突然十岁的儿子一声尖叫,吓得骆云青魂都快飞了。穿廊上梯,迅速找到儿子发出声音的所在,到那一看,骆云青也要傻眼了。一枚桶口般粗大的炮弹正静静地扎在天花板上,探下的一头映出金属的光泽。

孩子立刻迅速飞奔出去,不久,更多的孩子冲进了学堂,他们望着天花板上的炮弹,谈论着。骆云青愣过头了,等醒悟过来时,赶紧将孩子们统统赶出门去,越远越好。部队上终于来人了,领头的就是那天在炮台下遇见骆云青的丁海波。

丁海波一进门,看见骆云青,又一愣:“你怎么还在这?”“我……我就住在这。”“海……”丁海波正要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什么,“孩……子们……我是说学生们,没事吧?”

他像是在问骆云青,还没等骆云青回答,旁边的士兵抢先说了:“报告连长,学生已安全转移。”

连长?他是连长,炮兵连的连长?骆云青本是微微低着头的,听见丁连长“嗯”了一声,拿眼偷偷地瞄了一下他的背影。

原来就是他呀!妇联主席邓大姐说的那个连长,应该就是他吧。好几次,邓大姐亲自来带她,说要带她去见见炮兵连的连长,要让他们处对象。

骆云青都拒绝了。她不敢。她还带着个孩子呢?谁会要一个带着孩子过日子的女人啊?更何况,人家还是个军人。

军人怎么了?邓大姐的意思是,别看他是个军人,粗俗着呢,没个女人在后面帮衬着,军人的日子,那都不叫日子。

骆云青当时没明白,后来才知道,丁连长的爱人在解放战争时牺牲了,多年来,他一直单身,并无子女。邓大姐的意思就是想把他们这对孤男寡女凑到一块儿。过日子嘛,不外乎就是搭个伙吃饭,一张床上睡觉。

骆云青脸红了,她真不敢想。看着丁连长带人上了小洋楼的二层,指导士兵三下两下就除下了那枚哑弹。本来嘛,炮弹这种玩意儿,就是他们炮兵最熟悉的,玩起来跟拿筷子扒饭一样容易。

丁连长带人取走那枚哑弹后,乌泱乌泱的小洋楼学堂一时安静了。骆云青立在门口,望着人群远去,心里莫名地起了波澜,脑子里顿时有了丁海波的身影。那宽宽的后背,那厚实的胸膛,还有那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看穿一般,叫人无所遁形。

想这些时,心跳一时快了。忽然想起,前些天在战地,丁连长突然叫她“海雨”。骆云青以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了,甚至以为自己一直掩饰得很好,在这里过了这么些年,无人看穿。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炮兵连连长,怎么一眼就看出她来?奇哉怪也。

骆云青不由得一阵恐慌。这个神秘的丁连长不会打听到什么关于她的背景吧。那她骆云青在这个小渔村还能安生地过日子吗?

骆云青还站在门口张望。其实也没望着什么,就是一个人不能自控地瞎想。远远望去,海面茫茫,几天来被两岸的炮火给轰过后,海面居然恢复如初,照例波浪涌动。这种平静是多么高的境界啊,任何炮火摧残都不能将其撕开。大海,她一直在低处,默守岁月,一任世事纷纭,一任时光飞逝,我自泰然。

一群孩子喧哗着冲进学堂,吓了骆云青一跳。她收回心神,看到儿子跟其他孩子正在忙碌什么。骆云青交待他们不可乱跑,以防炮弹不长眼睛。孩子们喧闹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一会儿又散去,各自寻耍去了。3

当晚无事。骆云青还不敢点灯,怕一点灯,海对岸拿个望眼镜,就能找到目标,说不定一枚炮弹就长了眼睛,直往这来了。

海上升明月,多美!两岸共潮生,多美!谁也不愿打破这种静静的美,就让那些炮火见鬼去吧。

不知道海对岸的岛上,军民们在想什么。至少也该想想海这边,是他们怎么也割舍不下的家园故土吧。是什么让他们着了魔一般,把枪口和炮火对准了自己的家园故国呢?

好在这一夜无事,好像两岸约好了,停火一晚,共同赏月。炮兵连还在坚守阵地,可明显疲倦了。丁海波突然来到小洋楼学堂,还带了几个士兵,拿着各类工具,还有些水泥沙石。骆云青明白了,他们是要来修补天花板那个被炮弹扎出的口子。

骆云青拦住了他们。丁连长说:“这是修筑炮台剩下的材料,补那缺口足够了。”“不用补了。改天我给叫人来装上玻璃,正好可以透光。”

月光下,丁海波看不清骆云青的眼睛,但听得出,她语气的坚定。这是委婉的拒绝吧。丁海波只好叫人离开。他走在最后,转过身,还想说什么,想了半天才说:“有难处,就找我!”

骆云青心里疼了一下,有多久没有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了?她关起门来,把月光也关在了门外。背靠着门,她感觉心头热乎乎的,不行,不能接受,这个男人究竟知道她什么,还不清楚,一旦很多秘密被晾晒出来,她骆云青只怕就不好在这个渔村待下去了。不行!绝对不行!

这夜,骆云青还是没睡好。连着几天的炮火,搞得没一夜能睡好的。好不容易有个炮火停歇的夜晚,竟然还是没法睡。骆云青在想,要不要离开?带上孩子离开?

离开是很容易的。收拾收拾,说走就走。那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没有战乱,她想去哪都可以,大概也不会有人拦着。到哪她也能找到差事做,起码她曾是一名解放前就学有所成的大学毕业生。除了带着个孩子略有不便,她其实还是自由的。

可也不能说走就走,她不能离开这座小洋楼。这里是她的家,一度曾经是。

现在,也还是。

骆云青起身披衣,看孩子睡得正熟,便推门出去。小洋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黑咕隆咚的,静得有点吓人。可骆云青不怕,这是自己的家,有什么可怕的。月光下,小洋楼的栏干呈现出玉白色,她就靠在栏杆上,夏夜的晚风正凉,月光恰到好处。如果没有战争,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平静啊。

骆云青要的就是这种平静,没有任何干扰。她可以做自己,就在这小洋楼里。她看着月光铺满的天井,那里的青瓷圆桌和青瓷墩椅蒙着月光,是那么清新娴静,纤尘不染。小洋楼里基本不变,除了厅堂上摆了一块黑板,一张讲台,还有数张课桌椅,厅堂正墙上张贴着毛主席像,侧墙上贴着有关学习的各种文字。除了这些,小洋楼基本没变,屋子还是那么多,可惜上锁了,钥匙不在骆云青手里,而在村里管事的手上。

骆云青不需要那么多屋子,一间足够了。这里曾是她的家,如今名下好像不是了。不过,这不重要,只要她还住在这里。她仿佛看到小洋楼里的热闹景象,厅堂天井大门口,人来人往,全是男男女女的佣人,还有那个高大的背影,以及一个被她唤作姨娘的女人……他们的确在小洋楼里存在过,与此刻相距不过十几年。然而,一切已烟消云散。楼还是那楼,人却已不是那些人了。唯独剩下她,以“海雨”的名字在这里生活过的骆云青。

她还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吗?守着一个已不是自己的家的楼房,图什么?

她拿不定主意了。不过,有能拿主意的人。骆云青想到了花婶。

花婶是这个渔村里唯一能让骆云青信任的人。她是骆云青学生里一个叫徐建东的孩子的奶奶,不仅于此,她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直接与骆云青的部分秘密相连——她是骆云青的奶妈。

骆云青很小就离开了小渔村,十几年后回来,她换了名字,长相也变了些,她估计没人能认得出她。她其实也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奶妈。所以,当花婶带孙子到学堂来报名时,她被花婶认出来了,还浑然不知。

当时花婶差点失声叫出她的名字。好在花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压住心里的惊诧,在众人面前不动声色地给孙子报了名,等众人都离去了,再无旁人了,花婶又折回小洋楼学堂,单独与骆云青接触。

当时能叫出“海雨”这个名字的,小渔村绝对只有花婶一人。骆云青吓坏了,以为自己暴露了什么,几乎是惊恐地盯着花婶,目光里甚至有了乞求。

花婶盯着骆老师仔细端详良久,看她这样子,先叫她别怕,拉过骆老师的左手,捋起一小截袖子,一枚形如红豆的红痣赫然入目。花婶话还没说,泪就先下来了。“孩子,你真的是海雨啊,我的心肝哟!”

骆云青这才知道,花婶是无意中看到她左手腕上那颗红痣而认出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奶妈,你这可怜的孩子啊!一出生就没了娘,是你爹把我请来,把你奶大,两岁多,你爹就把我赶走了。可怜的孩子啊!”

花婶不由分说就把骆云青揽在怀里,泪吧嗒吧嗒地下。骆云青又懵又怕,可是感受到花婶怀抱的温暖,她的心就软了。什么也不必说了,都是泪啊。

自此,骆云青在小渔村就有了一个可依靠的人,奶妈也是妈,把秘密放在母亲那里,还能不安全吗?

奶妈花婶说了,这小洋楼是你海雨家的,你姓汪,不管你为什么改姓骆,叫云青,血性是改不了的,你即使不叫海雨,这宅子也是认你这个主人的。

话是没错,花婶还说,虽然改朝换代了,海雨的爹被闹革命那会儿闹没了,至于怎么个情况,她也说不上来,她一个妇道人家,掺不得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可说到底,这宅子的主人终归是汪的。

骆云青摇着头不同意奶妈花婶的说话。她怕,回到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她的故乡,至于家不家的,革命革的是什么命,她不懂,她虽然有文化,但不想去掺和纷争之事。她知道她的父亲是嘈人唾弃的,那是他自己造成的。她现在改叫骆云青,就是不想有汪家的影子在她身上继续。即使住回小洋楼,也只是因为学堂在此,别无他求。

花婶也算是个明白人,知道要替骆云青藏着掖着。也罢,新时代了,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海雨要改头换面,不过问什么革命不革命,仇不仇的,叫骆云青多好,没有半点过去的影子,日子才过得安生。也好。花婶就认了。

此刻,骆云青却又不知道何去何从了,唯一能问的,只能是花婶。4

许多年以后,骆云青很常想起她与丁海波初遇的时刻。想起时,往往百感交集。

人生有太多可能了,随时一个小小的拐点,改变却可能不只一点点。每每回望来路,骆云青不知道是该感谢那最初的相遇呢,还是该抱怨。

她到底是没离开小渔村,当时能帮她拿主意的花婶,在骆云青打发孩子去叫唤时,正忙于整修被炮战轰毁的房子。在庆幸没有失去家人的时候,看到骆云青的孩子来叫唤她,花婶心头的石头就放得更彻底了。她心里的海雨小姐没事,那是最好的。

花婶没顾得上去听骆云青的心事。骆云青的纠结没个去处解决,耽搁了。村委领导打发人去请她,说渔村里就数她文化水平高,能写字,请她到村委临时军事指挥所帮忙。

骆云青犹豫了。但还是去了。离开渔村是随时的事,倒不急于一时。骆云青去到临时军事指挥所一看,呵,大家都忙上了。男男女女都在忙,有的削竹篾,有的糊纸片,原来大家在做风筝。

那可不是普通的风筝,也不是大家放下战事,闲得没事可做。风筝可大有用途呢。做好的风筝有一张办公桌那么大,室内搁不下,就搁场院上去了,还得有战士们看着,怕海风一吹,跑了。

叫骆云青来的目的,是叫她写字,就那糊好的风筝上写字。骆云青一看,要往那轻盈的风筝背上写字,那怎么行?且不说她没练过毛笔字,往上一写,字难看丑事小,坏了大事就不好了。再说,写字得把纸放平了在桌子上写,往那风一吹就瑟瑟发抖的成品风筝背上写,算怎么回事呀?

骆云青正纳闷呢,丁连长来了。本来就是丁海波叫人通知骆云青来的,她是小学教员,是渔村里公认的有文化的人,写字这种事当然得由她来。

骆云青一看是丁海波,心里就生出别扭。怎么又是他?他是有意的吧。

骆云青顿时不乐意了,想打退堂鼓。丁海波可不让,当着大家的面先自我批评。“都是我这大老粗想的不够,上头说要做好宣传工作,我就光想到用风筝了,一着急叫大家先做好来,没想到做好了,就不方便写字,这事怪我,请骆老师将就一下吧,接下来的风筝,就先写好了字,再糊上去。这样可以吧?”

丁连长这回没有冒冒失失地叫她“海雨”了。他这人倒也有眼力,说自己大老粗,却还知道留个心眼儿,没有当场给骆云青难看。特别是,人家好歹还算个部队领导,平常百姓见着部队首长,恭敬得不得了,骆云青即使心里再有别扭,也不好在这时候发作出来吧。

骆云青噘着嘴巴,有些不情不愿地依照要求,开始给那些大风筝写字了。写的是诸如“亲人们,盼你回家”这一类的话,这些风筝是要放到海对岸去的。炮战是停了,可心理战还得继续。硬打终究不是最好的办法,能暖暖人心,不战而胜,那才是上上策。

骆云青心想,这些大兵,居然还知道心理战啊,看来不能小瞧了他们。

丁海波此时不也是拿出了心理战的架式吗?还算有眼力劲儿,还知道在一旁帮忙扶着。士兵过来要帮忙,倒叫他给摒退了。骆云青才写几个字,就一身的汗,不是因为热,是太热了,尤其是丁连长那灼灼的目光,明明手上扶着风筝,眼里却是死死盯着骆云青。

骆云青穿着七分袖的白色棉衬衣,衣领是旗服款的,衣扣是盘扣,这种款是她自己设计并缝制的,袖口做成荷叶款,自然悬垂,左手臂的红豆痣显露无遗。骆云青没在意,偏偏丁海波也认得这颗红豆痣,只是骆云青一无所知。

大太阳底下,一个拿着大毛笔在风筝上写字,一个在旁一只只风筝地扶过去。这情景,后来传为佳话。妇联的邓大姐看见了,心里直赞叹,这不是挺好的吗?部队的政委看见了,笑着对身旁的警卫员说,看那丁大头,现在知道温柔了,早叫他跟人家骆老师见个面,他还装傻不要,呵呵!

花婶也看见了,心里直念佛,谢天谢地,还好托妇联的邓主任去牵线,能让海雨小姐找到丁连长做靠山,她这辈子就安生了,老天保佑,千万保佑啊!

谁知放风筝的时候,出了意外。

骆云青写好了字,原是要回学堂的,架不住儿子的百般纠缠,只好带上他随解放军叔叔一起去放风筝。

海风十分配合,近到正午恰好往东南方刮。风筝一到了海边,一乘上海风,就跟活了似的,噌噌地往上窜。这头不用拽,要的就是这效果,任凭风筝往上飞,越过海峡,飞到对岸的亲人手上,好让亲人看看,大陆这边的亲人在呼唤呢。

这呼唤是多么的叫人心碎,好好的海陆相连的土地,好好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愣是叫炮火和分歧的意见分隔两岸,原本驾个小舟就能你来我往寒暑问候,如今要说个话,居然还得用放风筝这样不得已的方式,唉,何苦呢?

骆云青在帮儿子放风筝时,只顾往后退,没留神从礁石上踩空了,往后跌入海里。浪是不大,关键是骆云青不会游泳。众人惊呼,儿子大哭,一条人影迅疾扑下水,在那浪花里钻上钻下地找。

可算找着人了,救上沙滩时,骆云青已不省人事。赶紧人工呼吸啊,这才将骆云青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她哇地吐了几口海水,幽幽出着气,缓缓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是他,丁海波。

后来,儿子说,丁连长可厉害了,像鱼一样在水里穿梭,这才把阿母救起来,他还亲你的嘴,按你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按,接着又亲,接着又按,你才吐出水,活了。

骆云青听了,一阵脸红心跳。亲都亲了,摸都摸了,真是羞死人了。

她终于没有离开小渔村,却在组织的安排下,在战事不吃紧的后来,跟炮兵连的丁连长结婚了。

这些事,海茵偶尔听阿嫲讲过只言片语。仅仅是只言片语。

三、丁建国

1

阿母准备的晚饭与日落一样准时,与阿爸晚归的脚步一样协调。

海茵原本想沏一壶铁观音的,借此跟阿嫲好好聊聊,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她不知道阿嫲究竟起了怎样的心理变化,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显然不容乐观。但因阿母在楼下的呼叫她们吃饭,只好作罢。

阿嫲在她的书房里专注地做一件事。不是读《红楼梦》,不是听《梁祝》,也不是下棋。她在写字,写毛笔字。海茵一到书房门口就闻到了墨香。这种墨香海茵十分熟悉,是阿嫲书房独有的一种迷人的香味,至少在海茵的心里一直这么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墨香是阿嫲独有的魅力,有别于阿母厨房的味道,有别于阿爸海风的味道,那是文化的味道。

海茵看见阿嫲正伏案书写,地上还铺着一些写好的纸张。海茵捡起一张看,上面写的字很大,“亲人们,盼你们回家”,字迹歪斜,根本不像平时阿嫲的书法功底。阿嫲真的不是从前的那个阿嫲了,连她引以为傲的毛笔字也变样走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嫲是被妖邪附体了呢。

海茵心想,阿嫲可能真的病得不轻啊,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在月亮湾,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阿嫲现在写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家每户都会有人往下一代传说过去的事情。这句话,是老一辈人想出来的,目的是传递到海的对岸去,告诉那里的乡亲们,大陆这边的家人天天在盼望他们回家。

这些故事听过不下千遍,海茵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如今时代大不一样了,月亮湾和海的对岸一样平静了,虽然渴望和呼唤还在,但是却不似从前那般直接和频繁了,也不着急焦虑了,而是淡定了,被放在了心底,等待时间去印证。

阿嫲这种时候写这样的宣传标语,她的心思明显不在当下。她像活在过去一样,也许大脑已不知不觉地将现在的记忆抹掉,只留存了当年。

这是海茵的猜测,看着阿嫲的背影,那一身发黄的军装,怎么看怎么怪异。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家,早把阿嫲当成中邪了吧。

海茵还听见阿爸回来的声音了,在海边这种石头屋里,厚实的石头可以明显隔断外面的声音,但里面的声音却能传得更为清晰。阿爸的动静是那一连串的水桶声,日日如常。他必是从外头回来的,带回一身的鱼腥味和海风味,回家就先将大大小小的水桶归置好,然后洗手洗脚,这是从前他的阿母、海茵的阿嫲天天督促他养成的习惯。阿爸归置好他每天用作渔业的工具后,抬头对着阁楼喊:“阿母,下楼吃饭了!”

石头房并不空旷,声音的清晰更主要是黄昏过于宁谧。不只海茵,轻微耳重的阿嫲也听得真真切切。阿嫲忽然身子一抖,仿佛受了什么惊吓。海茵不解,扶着阿嫲。“阿嫲,阿爸叫您吃饭呢,您怎么了?”“吃饭?哦……吃饭……”阿嫲似乎有些不情愿,在海茵的陪同下,下了阁楼。天空还有点鱼肚灰,映照得天井还有些微光。阿嫲的身形显得黯淡,那满头的银发叫人心酸。

还没到餐厅,阿嫲忽然问海茵:“你阿爸是谁?”“我阿爸就是您的大儿子,丁建国。您忘啦?!”海茵在阿嫲的眼里看到的满是怀疑,冷冷的仿佛要直穿海茵的脸。“丁建国?”阿嫲艰难地咬字,目光一时散落四方,好像连思想也去得十分遥远了,却很快收了回来,自言自语道:“丁建国是谁呀?怎么好像听过。”

海茵心酸又起,扶着老太太在餐桌旁坐下。阿母端来了饭,还附带一碗海带汤,并且帮老太太把筷子摆好。“阿母,小心汤有点烫!慢点儿!”

阿嫲瞅瞅她:“你怎么在我们家?快回隔壁去,一会儿让你阿爸阿母看见你在我们这吃饭,又该来骂了!”

阿母无奈地搓着围裙,脸上是不知所措和无辜。气氛有些尴尬。

阿爸也坐下了,口气不无郁闷地说:“我看阿母是痴呆了!”

话才刚落,阿嫲声音就高上去了:“你小子才痴呆,敢骂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你个小奸细,回头我叫公安来抓你,看你个台湾的小间谍,都干了哪此破坏革命的坏事!”

海茵愣了,看着阿嫲的神情,看到了阿嫲的一本正经,认真到跟真的似的。阿爸却说:“好好好,你让人来抓,抓了我这个小间谍,你就没事了,啊,先吃饭再说吧。”“吃,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吃?是不是这汤里下了药?饭菜里下了药?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找各种机会就是想除掉我!我不会让你们的奸计得逞的。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越说越没边儿了,海茵给阿嫲夹了菜,小心说:“阿嫲,您别激动,都是自家人,一会儿我再跟您好好说说!”“有什么好说的,青枝,你是不知道啊,这小子可坏着呢,要不是我多些心眼,早不知被他害了几回了。你说,我哪里还敢告诉他真相?”

阿爸刚喝了口汤,抬头反问:“真相?什么真相?”

阿母插嘴嘲笑道:“老太太说的话,你也信?你也痴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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