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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14:3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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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哥舒意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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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凑鸣曲

恶魔凑鸣曲试读:

前奏曲

钢琴家坐在黑色的三角琴前,弹奏着肖邦的降D大调第十五前奏曲。黑白相间的琴键错落有致地起伏落下,琴声幽静、美妙,犹如闪耀着银光的溪流一样流淌在静谧的黑夜里。月光透过天窗照拂着他和钢琴。他的头发和眼睛同样是黑色的,脸庞看上去有些瘦削,对于一名音乐家来说,这样的外貌反而衬托出了一种宁静孤独的气质。他身穿一件白色衬衫,左手的衣袖垂落在琴键上,右手的衣袖挽到小臂上。手背上那块疤痕清晰可见。疤痕的颜色暗淡,表面皮肤微微凸起,形状像是反转的字母“N”。

黑暗中,那些乐曲里的音符渐渐汇聚起来,形成一个熟悉的人物轮廓。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轮廓了,也很久没有听到这样打动人心的琴声了,特别是在这间房间里。

这间房间是一幢双层西洋式建筑的阁楼。房屋的建造者利用二层和屋顶之间的巨大空间搭建了这个阁楼。阁楼原本的用途是放置杂物,但由于地方实在过于宽敞,后来的房主又喜欢弹奏钢琴,就在这个阁楼房间的墙壁上装了隔音板,把这里改造成了琴房。房屋是木制结构,地板和楼梯表面的红漆已经差不多掉完了,暴露在外的木头纹理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如同久远的记忆。

只剩眼前这台三角钢琴还崭新如初,在黑夜里闪烁着黑色的光泽。

一曲完毕,房间陷入音乐结束后特有的岑寂里。“对不起,您刚才问我什么?”

钢琴家的法语每个元音都特别清晰,听起来有一种天然的韵律感。“对您来说,音乐意味着什么?”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这属于采访的问题吗?”“不,这只是我个人想问的问题。”

他站起身,有些漫不经心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就涌入了房间。他无动于衷地站在窗前,思索了一会。琴声的回响消失在了寒风低沉的呼啸里。“我读过一个关于音乐的剧本。剧本大意是说在人类刚刚直立起来不久的时候,他们发现要想生存下去实在是十分困难的事情。许许多多的困难,甚至多到了痛苦的程度。许多人在彷徨中死去,更多的人在彷徨中等待死去。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听见天空中传来了上帝的声音。上帝说:‘请听音乐。’人们按照上帝的提示听起了音乐。音乐使人们得以减轻痛苦,获得欢乐。音乐给了人们希望,人类也因此顺利地生存了下去,一直延续到了今天。”钢琴家说,“这个剧本很短,情节也谈不上引人入胜。作者试图用象征的手法来说明音乐的意义,但是象征得过于笼统了。把剧本里的音乐换成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其主题似乎依然可以成立。总之这远不是一个完美的剧本。不过剧本我还是读完了,因为它提到的是音乐。”“这是您对音乐的看法?”

他摇了摇头,右手扶着窗沿,手指以一种固定的节奏轻轻敲击着木框。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有些熟悉。“无论哪一本《圣经》里都没有提到神创造了音乐。但音乐在某些方面十分类似于上帝所造之物。音乐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完美的和不完美的差别。 对于我这个演奏音乐的人来说,问题的答案就是自我。”“自我?”“音乐使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钢琴家离开窗户,回到钢琴前。他的衬衫在黑暗里白得有些耀眼。轻柔朦胧,飘渺凄迷的琴声再度响了起来。琴声的线条连绵不断。肖邦的前奏曲一首接一首地浮现在了黑暗中。

我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个单人沙发上,闭起眼睛聆听着他的演奏,继续沉浸在熟悉的琴曲里。这的确是无与伦比的演奏,让我感到自己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或者应该这么说,过去的时刻又再次来到我的面前。过去,我曾如醉如痴地欣赏这二十四首前奏曲,感受乐曲浓郁的诗意和优美的意境。现在,我的意识随着琴声而摇摆起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音乐的确可以使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使人对死亡和生命的进行思考。在本质上音乐和生命都是一种瞬间的艺术。瞬间产生,瞬间消失,却具备着某种永恒性和无限性。

但对于我来说,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喜欢音乐。用喜欢来形容可能不怎么恰当,应该说是习惯,习惯于音乐,因此听了许许多多不同的音乐——富有宗教意味的巴赫、华丽旋转着的约翰·施特劳斯、愤怒咆哮的贝多芬、激进浪漫的柏辽茨、不可一世的瓦格纳、深情与优雅并举的肖邦,还有其他一些——也许这些只是音乐中属于古典音乐范畴的一小部分而已,不过对于我这一渺小的人类个体来说已经是非常多、非常多了。欣赏音乐不需要复杂的知识和昂贵的装置,只要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着就行了。

然而,在聆听音乐的同时,有一个问题始终,甚至可以说是越来越让我自己感到难以理解。我时常在欣赏音乐的中途想起这个问题,或是有意识的,或是无意识的,然而差不多每一次都迷失在迷宫里——节奏和旋律构成的迷宫,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不得不困惑地从乐曲的迷宫里原路返回。

——对于我来说,音乐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记得雨天的时候,未婚妻立在窗前,缓缓拉奏着她钟爱的小提琴。我站在她身后,默默聆听着穿梭在雨中的温柔而优美的琴曲。

那时我问过她相似的问题。音乐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垂下手中的琴弓,沉思了很长时间。雨滴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在窗台边,打在玻璃上,汇聚在一起、消失。可是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一笑,敞开琴弓轻轻低头,做出请欣赏的姿势。然后抬起纤细的手臂,再度架起小提琴,继续拉奏下一个曲目。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这样做的含义。她希望我能聆听她所演奏的音乐。那个时候,她也需要着我。而我却只纠缠于自身的问题,无暇他顾。现在,我时常记起雨天,记起她的这个动作。她的这个动作像她拉奏的曲子一样深入我心。

现在,我时常记起雨天,但我所聆听的琴曲已经消失了。

钢琴家结束了弹奏。“我非常欣赏这二十四首前奏曲,这是肖邦独一无二的作品。一首《天堂》,一首《恶梦》,从美丽到神秘,从预言到哀伤,从命运到死亡,每一首都有不同的调性,我们生命里的一切都应有尽有。比如这首a小调第二前奏曲,左手弹奏的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右手弹奏的是人生的悲哀。左手命运,右手人生。每次弹奏它们的时候,都让我无比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我也很喜欢这个作品。”我说。“肖邦的前奏曲不仅仅是乐曲开头部分那种意义上的前奏。它同时也是独立的乐曲。”

他转过身体,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右手的手背上,轻轻抚摸着那快形状奇特的疤痕。“您以前去过巴黎没有?”“还没有去过。”我说。“我建议您去一次巴黎。柏辽兹曾说巴黎有可怕的尸体和迷人的跳舞。巴黎同样也有迷人的音乐。”他说,“那里有音乐等待着您去聆听。”“巴黎有音乐等待着我去聆听?”我问。“您会明白的。”他说,“假如您仔细聆听的话,就会发觉,属于您一个人的音乐已经响起。”“属于我一个人的音乐?”

钢琴家点了点头,没有再对我解释什么。采访结束,我起身告辞,并预祝第二天他的独奏音乐会获得成功。他微微笑了笑,与我握手告别。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他死了。

一个月以后,我收到了一封寄自巴黎的邀请信。第一乐章三月第一节 组曲一

三月初,我接到一个女性朋友打来的问候电话。说是朋友,我和她之间其实并不怎么熟悉,只是因为在同一本音乐杂志上撰稿的关系因而在编辑部见过一次面。电话里她介绍自己目前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广告公司做文案,已经不再写关于音乐的稿件了,口吻听来并不遗憾。聊了一阵后,她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广告公司为新摄汽车广告大获好评而举办的派对酒会,就是那种有高级香槟和像样的水果拼盘的并且有一些社会名流参加的纯社交型聚会。“非常热闹的酒会。我们正好可以见个面。”她说。

虽然我并不喜欢热闹,但是觉得偶尔以这种方式保持与外部社会的联系没有什么坏处,于是便答应了下来。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她提出这个邀请并没有别的含义在里面。她已婚,并且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结束通话前,我们聊了些霍夫曼和帕德列夫斯基。除去音乐,两个人的共同话题非常有限。“虽然已经不再写东西了,但音乐杂志还一直在看。你最近写的那篇关于他的专访我刚读完,所以想到给你打个电话的。”她仿佛是在解释什么,“也许你不知道,我是他的乐迷。”

让·雅克·科洛。这是她提起的音乐家的名字。

挂掉电话后,我拿起昨天的一份报纸浏览。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报纸上仍旧有着关于法国钢琴家让·雅克·科洛的系列报道。这也难怪。毕竟死去的是当今世界赫赫有名的音乐家,死得又是那样突然:一月十七日,也就是他原定在上海进行自己“远东音乐之旅”的首场演奏会的那一天,因突发性心脏病不治逝世。

当晚,世界各主要媒体都播报了这一新闻。

一月和二月,“传奇钢琴家之死”几乎是各报纸杂志电视广播的保留节目。相关他的钢琴热潮也刹那间席卷世界,有关专家特将此现象命名为“科洛效应”。

现在所能看到的钢琴家生前的照片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式,他身穿黑色礼服坐在黑色的三角钢琴前弹奏乐曲。照片上的钢琴家面貌端正,体型瘦削。有人说他带有犹太血统。从外表来看,确实有一些东方式的感觉。

从官方资料上能确认的只有让·雅克·科洛是法国人这一点。一九七三年他出生于巴黎市郊。二十四岁前的他还没有出名,和这个世界上数以亿计的人一样默默无闻。从资料上看(至少没有官方记载),科洛从没有在任何一间有名的音乐学校学习过音乐方面的知识,似乎也没有什么有名的专业人士教授过他钢琴方面的技巧。换言之,这个被誉为“天才中的天才”的年轻音乐家确实是自学成才。他在巴黎某个角落里默默弹了十几年的钢琴,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一举成名。

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一九九七年那场使他成名的的传奇演奏。那一年的三月,他参加了欧洲一个有着近百年传统的国际钢琴比赛,预赛中排在最后出场。当他演奏完一曲肖邦的奏鸣曲后,评委们鸦雀无声,许多人潸然泪下,有近半的比赛选手悄悄退场,人们都站了起来。

他征服了那里所有的人。

在这以后的短短两三年里,让·雅克·科洛将他的影响扩散到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他先后在欧洲的维也纳、柏林、圣彼得堡、阿姆斯特丹进行钢琴独奏演出,不久演出地就换到了北美——纽约、费城、芝加哥。所到之处,人们无不为之疯狂,盛赞他的演奏是具有神奇的魔力,赞美他是“天才中的天才”、“钢琴演奏的神”。许多狂热者跪倒在他行进的路上祈求他的祝福,母亲们争先恐后恳求他用手触摸自己的孩子,冀望自己的孩子得到他的才华的庇护。人们确实把他看作了神,音乐之神。

事实上,和公众常常见识到的由强力的广告宣传捧红的明星不同,让·雅克·科洛的名气并非是建立在媒体夸大的泡沫上。他的名声完全是由听过他现场演出的听众们口耳相传得来的。最早被他的演奏征服的是传统的欧美古典音乐界,只要听过他的现场演奏,无论是不是古典音乐乐迷都会心醉神迷,被琴声所展示出来的魅力所折服。他的乐迷数量是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增长着。媒体当然也迎合公众心理而对之进行大肆宣传。这样,让·雅克·科洛在当代古典音乐演奏上的经典地位就不可动摇地形成了。“现代钢琴的帕格尼尼”——《时代周刊》评论:“即便李斯特再生、肖邦转世也无法在演奏上取得像让-雅克·科洛这样的成就。”

看完报纸上关于音乐家的报道,我走进厨房冲了包速溶咖啡。喝咖啡时,我想起了大学时听过的“门”乐队。一九七一年七月,“门”乐队的主唱吉姆·莫里斯死在了巴黎。音乐和死亡,这是钢琴家与摇滚歌手的共同之处。两个人都死在了同一个年龄上。二十九岁。除此以外,死去的钢琴家还有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微笑过。

他是个没有笑容的钢琴演奏家。

周日晚上我照约定去了广告公司为新摄汽车广告大获好评而举办的派对酒会。

如同电话里描述的那样,酒会本身是很热闹。不过我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人有兴趣认识我。基本上我只是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品尝水果和饮料。那则大获好评的汽车广告有幸在电视上看到过,内容并不复杂。大意是:昂贵的车,漂亮的女人,成功的男人。蕴含着现实意义的成功广告。就如同怒吼的一九二零年代,金钱、汽车、速度、性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价值标准。

与汽车广告差不多,这个酒会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充斥着荷尔蒙与货币味道的、热闹的、却又是冷漠感十足的人类社会的小小模型。总体来说,参加派对的男男女女无不穿着得体的服饰,挂着体面的笑容,三三两两在一起状似亲热地交谈。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无聊感一点一滴地积聚了起来,酒会时间还没有过半,我已经深刻地领会了哲学层面上的无聊人生定义,并且萌生出离开这个毫无意义的地方回家的念头。于是我找到那位担任广告公司文案的女性朋友,感谢她邀请自己参加如此规格的酒会,并解释说临时有事不得不先离开。

告辞后,我穿上外套,走向酒会大厅的出口。一个身穿青色连衣裙的女郎也在这时来到出口。她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地说:“上海好像不大,是不是?”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就像是不经意间在唱片里听到某段令人怀念的旋律那样。我看向她的面孔。她过去的影像从记忆里破茧而出,与我面前的这个形象重合为一。

我认出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最后能说出口的只是一个缺乏感情色彩的普通问候。“你好。”我说。“你好。”她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我也没想到。”我说。“你好像没怎么变。”

也许是没怎么变。一个人的二十岁和他的二十九岁相差得并不能算非常遥远。

我们沉默地站在出口旁边。她扭头漠视了一会身后的酒会大厅。“你是不是准备走了?”她问。

我点点头。“我也正想离开这里。”她说,“我们换个地方怎么样?”“换个地方?”“好久不见,我很想和你说点什么,这里可不适合聊天。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没有反对。等她穿上大衣,我们一同离开酒会大厅来到酒店外的停车场。我从一堆名牌车里开出自己那部老旧不堪的桑塔纳Ⅰ型车。光点火就点了有五分钟。“Carriole。(注:法语,老爷车)”她评价道。听起来她的幽默感并没有改变多少。

隔街就是酒吧林立的衡山路。我把车开至领馆广场停妥,我们挑了间不怎么嘈杂的酒吧坐了进去,酒吧正在播放的背景音乐是某个斯堪的纳维亚乐队的适合商业氛围的新音乐。她要了加冰块的汽酒,我要了咖啡。接着,两人沉默地喝了一会各自要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回国了。”我说。

她奚落似地笑了。“你当然不知道。”“那你回国……”“先不谈这个好吗?”她打断我的话,转了转手中的玻璃杯,喝了几口饮料。“对了,你怎么会参加刚才那个酒会的?工作和广告这一行有关?”“和广告没有关系。”我说,“有一个朋友在广告公司做事。酒会是碰巧参加的。”“我觉得你也不会做这一行,和你的个性不符。” 她端起酒杯。“那么,你现在从事哪一方面的工作?”“自由职业。”“自由职业?”“主要靠写古典音乐方面的评论谋生。”“古典乐、评论家?”她显然有些意想不到。“只是三流水平的。”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露出和以前差不多的带着调侃味道的微笑。接着我们又聊了些别的——时间,天气,人物。一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写作手法。但话题有些不太合拍。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在国外如何生活,或者是回国的种种情况,但她似乎非常不愿意提起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有意回避了这些话题。

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时常出现接不上话的冷场局面,这种时候她便低头喝自己杯子里的酒精饮料。在她喝饮料时,我却想起几次三番没有读完的《尤利西斯》这本名著。没有读完它大概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读完它,也有可能因为自己并不适合读这本书。读书的人和被读的书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

二十岁以前,我曾经希望能够读完这个世界上所有有阅读价值的书籍。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希望渐渐成为了渺茫的希望,然后又从渺茫的希望变成毫无希望。大概人们所说的现实就是这个意思。现实就是希望湮灭的过程。

当我把目光重新转回她身上时,她已经显出醉态。我甚至记不清她到底喝了几杯酒。她要么是已经喝醉,要么是即将喝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愿意看到。“别再喝了,” 我说。

她抬起眼睛,像是研究美术馆里的石膏雕像一样看了我半天。“为什么?”“我觉得,你会喝醉的。”“有这个可能。但是现在还好。”“你回国多久了?”“聊这个干什么。”她心烦意乱地甩甩头,“说说,你现在怎么样。”“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在写乐评。”我说,“你真的有点醉了。”“真的是在做乐评?”她把额头抵在酒杯下沿,不怎么当真地问。“自己开的公司倒闭了,所以只好做这个混饭吃。”我也不怎么当真地回答。

她一连喝了两口酒,眼神恍惚起来,其主观意识仿佛迷离了一阵,甚至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在了水里。接着那东西又挣扎着爬上岸,她则继续刚才的话题。“那,那么……公司经营什么的?”“贩卖人口。把非洲象牙海岸的黑人掠到利物浦的奴隶市场拍卖,以及类似的生意。”“怎么会倒闭的呢?”“猎头族的首领警告说,再干下去的话,要把我炖成罗宋汤。所以破产。”

她呆板地对着我看,片刻后,脸上出现了类似调笑的表情。“你真逗。”

说完,她就仿佛被子弹击中似的醉倒了。

我独自呆楞楞地坐了半天之后,一个面无表情的侍者走过来询问是否结帐,顺便告知酒吧还有半小时打烊的讯息。

结完帐,我试着叫醒她,随即觉察这就好像是单枪匹马从海里打捞一条鲸鱼一样不可能——她醉的完全不省人事,谁来叫都不会起任何作用。我有些不知所措。酒吧快要关门了,显然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但是又能带她去哪里呢?九年前我大概知道她住的地方,但是现在,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

最终,我扶她上了车,带她回了我的家。这是我考虑半天后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主意。

带喝醉酒的人回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醉酒者的身体远比人们想像的沉重,哪怕是一个身段苗条面容漂亮的醉酒者也不能例外。

把她放倒在床上后,我去卫生间浸了条毛巾,再回到卧室,她已经自己钻进了被子里,深色大衣和连衣裙扔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她是怎么清醒片刻然后迅速脱掉外衣钻进被被子里的呢?纳闷之余,我还是用湿毛巾将她脸上的油腻及化妆揩掉。

她丝毫没有主动醒来的迹象。

我另取了一条被子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又看了会书,然后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床。微冷的晨风从洞开的窗门拂过房间,她独自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外滩对岸的风景。风有时吹乱头发,她便轻松地用一只手抚齐。日光已经偏离的客厅的西侧,渐渐移往地板中央位置。

我悄然看了一会,慢慢坐起身来。“你醒了。” 她听见声音,回过头。“醒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先解释一下昨天的事情。“昨天晚上……”“这个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什么。是我喝醉了。”她的脸上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微笑,也没有生气。“这是你的家?”

我点了点头。“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来过你家。也许应该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你的家。”她说,“但是你去过我家的,在放假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家搬了没有。”我说,“本来是想直接送你回家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摇摇头,从阳台返回客厅,合起玻璃滑门,冷风和渡轮的汽笛声同时被切断了。她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顺手拾起地板上的法语小说翻了两三页。“现在还在看法语小说?”“有时还看。”“以前我也看过一点,出国以后就没再看过。”“为什么?”“因为没有时间吧。”“这些年,你一直呆在加拿大?”

她点了下头,身子望沙发上一靠。“马拉雪橇,枫糖浆,大火和飓风。有的地方很漂亮,有的地方非常冷。”“去过法国没有?”“没有。没想过要去。”她把书合起放在我手上,“你呢,也没去过?”“到现在为止。”“可惜了你学的法语。”“没什么可惜。”我说。“这倒是的,我们学法语的目的不一样。我是为了出国,你是为了读小说。” 她默默地拍了几下沙发。“我们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三流乐评家。”“三流乐评家?”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称呼我。“这是你自己说的——三流的古典乐评论家,我觉得这比你原来的名字要顺耳些,”她微微一笑,“你不这样认为?”

“……”“三流乐评家,大概你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吧?” 她用判断多于疑问的语气问我。“基本上是的。”我说。

阳光渐渐浸满了这间不大的客厅,空气里的尘埃颗粒像静止一样地漂浮在上午的阳光里。打开音响,是《黄泉的天鹅》,皮亚提哥斯演奏的圣桑作品。音乐里的每一个音符也如同尘埃一样静止着。

音乐转第二遍时,我们开始靠在一起接吻。然后我们便做爱了。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或许因为性是人之常情的缘故,况且过去我们曾经恋爱过。“大学时我们做过爱没有?”她问我。“恐怕没有。至少我不记得有。”“那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干些什么呢?”“一些初步的生理了解。一边背法语单词。”

她笑了笑,将裸露在外的身体缩回了被子里。“说说你怎么会成为三流乐评家的吧,”她问,“你怎么会做这个的呢?”“因为公司倒闭了……”“别开玩笑了。”“不是开玩笑。”我说,“真的开过公司,而且公司真的倒闭了。大学毕业以后,我开了间很小的公司,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主要做一些掮客性质的生意——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和皮包公司差不多,也许就是的。”“那倒闭是怎么一回事?”“公司的资金是舅舅出的,生意也基本上是他介绍的。没有他的支持,公司很难维持下去。但是他生病死了。昨天那辆很旧的桑塔纳车就是他留给我的。”“然后就倒闭了?”“还没这么快。其实本来还不会倒闭的。后来在考驾照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研究英国文学的生意人,自称莎士比亚全集读过十遍以上,爱引用莎翁十四行诗,张口闭口戏剧对白,不时冒出一句‘非要他一磅肉不可’之类的话。他交游广泛。我们不久便合伙做起了生意。做生意时完全由他主导,没办法,我没怎么读过莎士比亚。”

她笑了笑,说:“大学时你就不喜欢英语。”“买卖的下家是以前打过交道的生意上的朋友,很信任我,连货款也是先付的。之后发生的事可想而知,货款就此消失。和钱一块无影无踪的便是那位满口戏剧台词的莎士比亚仁兄。不过想想也是,熟读莎士比亚戏剧的人不可能不对人性有透彻的了解。”“然后呢?”“黑锅自然由我来背。连咨询的律师脸上都明显带着同情我的神色,打官司必输无疑,还牵涉商业诈骗。只能想办法还钱。”“你还了?”“还了。以前家里留下一幢花园式洋房。用卖房的钱免去官司和牢狱之灾。事情了结后,我关掉了公司,用剩下的钱买了现在住的这地方作为从此以后的安身之处。”“那怎么又成了古典乐评论家的?”她问。“公司倒闭以后,因为无聊,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了几篇音乐方面的文章。正好有杂志征稿,就寄了过去。没想到刊登了出来,杂志的编辑希望我再写一些,说是反响不错。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定期为一些音乐刊物写专栏和评论文章。稿费的收入不多,可是我开销也不大,可以维持生活,再说还可以经常听到免费的唱片。”我枕起双手,说,“综上所述,我就成了三流的古典乐评论家。”

听完三流乐评家的诞生过程,她有一会没有说话。“以后你就打算继续这样下去?”她轻声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以后,多长时候才算是以后呢?是十分钟,还是十年呢?以后的概念对我来说是件过于遥远的事。虽然我已经将近三十岁。“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读书听音乐写文章。”

她略微仰起脸看了看我,又低头枕在我的手臂上。“多长时间没有过性生活了?”“有些时候了。”“身为三流乐评家,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是Judy还是Monigue?”“不觉得问题有点粗俗吗?”“粗俗还是难以回答?”“女孩儿家怎么会问这种事?”“因为我已经不是女孩了。”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难过。“你和别的女孩睡过觉么?”她问。“当然。”“和谁?”“未婚妻。”

一段沉默。“真奇怪,你居然会有未婚妻。”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以前我觉得你是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有她的照片么?”“没有。”我说。“我不相信。”“是没有。基本上我们没有照过照片。”“那你形容一下吧,她是什么样的?”“她是……”我想了很长时间,能够想起的却只是一些音乐的片段——小提琴和钢琴的演奏的乐曲依稀缭绕在胸口,压迫着心脏的部位,使我无法再继续想下去。“……她也喜欢古典乐。”“难怪。”她再次一笑,不再问什么。

下午我去法国领事馆询问有关签证的事情,她也去同一方向。我开车送了她一程。一路上她都紧紧闭着嘴唇,侧着脸茫然看着市区沿路的街景。试着搭了几次话,都没有得到正常的回应。显然,她有些不愉快,在为某些事情而生气,这一点甚至不用怎么观察就可以得出结论。但我不知道她感到不愉快的内容是否和我有关。我希望与我无关。

她的目的地很快就到了,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我在附近的小路上把车慢慢停下。但她没有立刻下车。我们在车里默默坐了一会。街道上充斥着最新的流行乐曲,它们按固定的程序从音乐车间里生产出来,供人们随时随地使用。杂乱的音乐从四周灌入车厢。“有句话想问你。”她开口说。“是什么?”我问。“有了未婚妻还和别的女人上床的人,是不是特别卑鄙?”

我默默无语。她轻轻打开车门。“还有,请不要放古典乐,如果以后还能再见面的话。”二

一个星期渐渐过去了,我去法国领事馆申请了旅游签证。她却一直没有消息。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和住址。她大概是有意没有留下。

如果以后还能见面的话——也许是以后不再见面的意思。

为打发时间,我把家里收拾了一遍,还去楼下的音像店借了几部几十年前的法国影片,都是些非常古老的影片。

在我看贝尔蒙多主演的《断了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不是她,也不是法国领事馆,是一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打来的,“晚上出来吃顿饭吧。”他说。

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更想在家等某人的电话。“事情倒没有。只有一个故事。和你的工作有关的故事。”他说,“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我和这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认识是在我公司倒闭以后。这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的整个家族都和法律打着交道,他也不例外,是个职位不低的警官,又喜欢海顿的音乐。我原来以为警察大多喜欢瓦格纳的音乐,又或者是贝多芬的音乐。海顿的音乐相对来说过于宁静了。但是他却真的喜欢海顿,家里收集的唱片大都是海顿的作品。

见面的地方是在某商业中心的四楼,一家经营改良式西餐的餐厅。两个人点了西式套餐。另外要了红酒。台上的东南亚乐队好不容易折磨完了一首蹩脚的英文歌曲,安静了下来。“你是说有一个和我的工作有关的故事?”我问。“是的。”他说,“你的工作不是和音乐有关么,我想跟你说的就是一个有关音乐的故事。”“愿闻其详。”

他竖起餐叉点了点,说:“虽然只不过是个故事,可是你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作为素材写到文章里。——我不想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那又为什么要告诉我?”“每个人内心里都有倾诉的需求。”他这次点的是餐刀,“我信得过你这个音乐上的朋友。再说这又是关于音乐的。”

我答应了他。

他以职业特有的审视目光环视了一遍餐厅。今天不是周末,客人并不多。我们附近的桌子都空着,连乐队也打消了再演奏的念头。“我不知道你是否会觉得这个故事荒谬。”“荒谬?”我把手里的刀叉交叉在一起,“为什么?”“故事里有人死了。”“所以荒谬?”“死并不荒谬,是死的方式荒谬。”“死的方式荒谬?”

我渐渐被他的话吸引住了。“简单说来,”他说,“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也可以说是不久前,时间在故事里并不重要),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钢琴演奏家(请忽略音乐家的性别和国籍)。某一天,这位著名的钢琴演奏家要在某个地方(地点也不重要)举行他的钢琴演奏会。演奏会的门票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销售一空。音乐会是定在晚上举行的。但是这名钢琴家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来到音乐厅,为体验演出效果,他提前进入舞台进行试奏,并请求单独待在音乐厅里。于是所有人都退到了外面的大堂里等待。演奏厅和后台的门都关上了。

事情就在他单独待在演奏厅试奏的时候发生了。

有个耳聋的清洁工在后台收拾杂物(音乐厅工作的清洁工居然耳聋,十足的黑色幽默)。因为耳聋,他对周围的动静一无所知。也就没有应钢琴家的请求及时回避。他因此成为了唯一的目击者。事实上,据他事后写下的笔录,他并非是先看到,而是先“听”到了异常。(听到了异常?故事里负责笔录的办案人员不解,不是聋子么?)“我是耳聋,但不是不能察觉到声音。”清洁工写道,“只不过我耳朵所察觉到的,只是声音的波动。我能感觉到那是声音,可是我不能听见。但是当时的情况有点不太一样。我连任何声音都感觉不到了。那样子就像是周围的世界一下子死了,所以声音都消失了。我觉得事情不大对,就从后台走了出来。”

这时,他听见了琴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音乐。”清洁工写道,“我仅仅能感觉到几种乐器发出的声音的振荡。钢琴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当时却不是感觉到振荡,而是钢琴所发出的无比真实的声音。是的,我听见了琴声,在声音消失的世界里。”(听到什么就不用写了,关键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办案人员提示。他们对一个聋子的听觉并不信任。)

听见了琴声的清洁工无比激动。他颤抖着走了出来,走到前面的舞台上,看见了弹奏钢琴的钢琴家。琴声越来越美妙,在他看来,钢琴家就像是神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散发着明亮而圣洁的光芒。钢琴家的身体确实异常明亮。

钢琴家的身体在燃烧。

他还以为是自己过于激动产生了错觉。但那的确是火焰,飞腾跃动的红色火焰。钢琴家从头到脚燃烧着火。滚烫的气流扑面而来,空气里有人体烧焦的异味。可是钢琴家居然还在不停地弹着钢琴。琴声依然从他手指间流淌出来。

清洁工意识到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可他一动也不能动。也许是琴声过于动听,也许是场面过于可怕,反正他只能像石头雕像一样木立在离钢琴家不远的地方,听着美妙的钢琴曲在演奏厅里飘浮回荡,看着熊熊之火在舞台上燃烧。

钢琴家浑身包裹在火里,如同穿了一件神圣的盔甲。火焰随着他的手臂而上下翻跃,随着他的呼吸而伸缩不停。乐符犹如精灵一样从钢琴家的燃着火手指下,从黑白的键盘间钻了出来,仿佛魔鬼的火苗迅速扑上前去,将乐符吞没在扭曲的身躯里。精灵们再次破火而出,在火的周围飞速旋转。火,交织着音乐;音乐,催动着火。再也分不清是火在吟唱还是音乐在燃烧。

在过了短暂如光,漫长如死的一段时间后,钢琴家的身体在火焰中逐渐模糊了起来。琴声也越来越微弱了,逐渐地低沉了下去。

清洁工觉得自己能动了,可是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他挣扎着爬下舞台,朝演奏厅的大门爬去。他爬到了那里。用发抖的手打开了大门。等人们来到舞台的时候,钢琴家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堆白色的灰烬,以及躺在钢琴的键盘上的一只完整的右手。“完整的右手?”我问。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向里,手背向外。“如果不是因为有这只断手,说不定人们还以为这是钢琴家和大家所开的一个玩

笑。”他指着自己的手背说,“钢琴家的右手手背上有个非常容易辨认的疤痕,疤痕呈暗红色,形状就像是……”“反写的N字母。”我说。

他点了点头,“但是形状不是非常规则。经过种种技术手段——血型及DNA检验,这确实是他的右手。也就是说,那堆灰的确是——或者说曾经是著名钢琴演奏家某某先生。”

他把右手伸在桌面上模拟演奏钢琴,沉默了一会。“整个故事里,有三个疑问无法得到解答。第一,当时音乐厅里除了钢琴家和清洁工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清洁工经过审查也排除了嫌疑,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是人为纵火的可能。舞台上也没有任何可以引起明火的东西存在。那么请问,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第二,短短十分钟里,钢琴家居然被烧得点滴不剩——除了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以外,从毛发肌肉到牙齿骨骼,从皮肤脂肪到五脏六腑,全都烧得干干净净。这可不是我们通常烧煤气做饭热水的那点温度能办到的。连火葬场的焚尸炉都未必能烧的这么干净。把人体完全烧成灰要多高温度,你知道吗?”

我摇头。“3000度。这样的高温才能把人完全地烧成灰烬,不留一根骨头。只有特制的高压焚尸炉才能做到。难以想像空旷的舞台上燃烧的火能达到这个温度。何况,钢琴家演奏的钢琴、坐的琴凳以及舞台的地板上,却连最轻微的烧灼痕迹也没有留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没有接话。他继续说下去。“第三,钢琴家为什么没有挣扎求生?从清洁工的证词来看,燃烧着的钢琴家并没有痛苦的表情,连忍耐痛苦都谈不上。他近乎无动于衷地让火在自己身上燃烧,一边还悠然自得地弹奏着钢琴,直到火完全将他吞没,将他的身体烧成灰烬——去过火葬场吗?”“去过一两次。”“有没有见过烧尸体的场面?”“没有。”“因为办案,我常去火葬场,不止一次地看见冷冰冰的尸体被绑在钢板上送进焚尸炉。有些尸体,在进炉前受到高温刺激,身上的筋肉紧缩起来,尸体便会像活过来似的坐起身来。赤白的火舔着尸体,把人烤成焦炭,烧成灰。那场面,光看着就让人难以忍受,更不用说是烧在自己身上了。而他却能轻轻松松地弹奏钢琴,直到消失。”“就是说,钢琴家是自己烧死的?”“准确的说法是自燃。身体内部产生极高热量,最终焚成灰烬。这是科学解释。”他说,“但是故事就是荒谬在这个地方。谁也不能解释人体自燃这一现象是怎么发生的。故事里负责此事件的有关研究小组最后交出一份可能性分析报告——简直可以和美国的X档案相媲美。报告提供了几种可能性解释以供参考,什么大气层球状高温闪电恰巧经过音乐厅,瞬间将钢琴家化为乌有。可是故事里当日晴空万里。又说是什么体内酒精过量受静电触发内火,开玩笑,钢琴家并不酗酒。还有认为是体内的化学元素磷积累过量导致燃烧,提出此观点的人大约是自己脑中供氧不足。但还有一个观点认为钢琴家的死与音乐有关。”“与音乐有什么关系?”“该观点认为,某些特定高频的声波会引起人体自身的燃烧。不过仔细一想也说不通,钢琴家是在弹奏音乐,一旁的清洁工为什么就没事呢?而且世界上又不止是钢琴家一个人在弹奏钢琴,从来没有听说有同样的事发生。这个假设也不能成立。”

我们默默吃完套餐。我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混乱——不是因为刚刚喝的几杯酒,而是他说的这个故事。“你的这个故事非常荒谬,”我说。“就像斯蒂芬·金的小说。”“是的,”他若有所思地笑了,“所以在故事的结尾,钢琴家并没有死得如此荒谬。他是因为某种突发性疾病去世的,这样一处理,故事就显得正常了。这是人们所能接受的正常的故事结局。不过,荒谬归荒谬,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我点点头。他扬了扬手,一个弱不禁风的侍者走过来递上帐单。“有一个细节我很想知道。”我说,“那个时候钢琴家所弹奏的是什么曲子?”“不清楚,”他颇为遗憾地说,“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是一首非常美妙动听的曲子。”三

让-雅克·科洛是一月十日来到上海的,此后七天,他一直住在复兴路一幢法式花园建筑里,除接受预定采访外足不出户。举行演奏会的一月十七日,钢琴家于上午十一点被接离住所,中午在淮海路某餐厅用餐。午餐后他独自去了某咖啡店喝咖啡休憩,中途曾短暂离开至附近邮局寄了封信。两点时音乐会工作人员到咖啡店接其离开。

下午六点时,电视插播新闻宣布音乐会因故取消。晚上十点,再次插播新闻,钢琴家让-雅克·科洛因突发性心脏病不治身亡。

三天后,也就是一月二十日,遗体运回法国。

对于喜欢或崇拜他的乐迷来说,唯一遗憾的一点就是钢琴家还从来没有发行过唱片。自从九七年开始,全球最为著名的三家发行古典类音乐唱片的唱片公司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追逐。但均遭到他的拒绝。有记者问及此事,他冷淡地回答说:“我更愿意让人们听到现实中的我的演奏,而不是冰冷的机器发出的声音。”这句话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一段时期内各类古典音乐唱片的销售遭受重创。

在二零零一年底,人们听到了一条好消息,钢琴家准备正式录制唱片。虽然为其录制唱片的是法国一家名气不大的公司,但乐迷们已经欣喜若狂。各类唱片指南杂志纷纷预言,只要该唱片面市,就将创造古典音乐唱片史上的神话。然而由于他突然去世,唱片发行计划也就被迫中止了。

我知道一些荒谬的死法。古希腊诗人菲利门对自己所说的笑话欣赏之极,大笑而死。此外哲学家克里希波斯据说是在看到一只驴子吃无花果而捧腹大笑死去的。也有不幸在舞台上死去的人,例如美国歌剧演员利奥纳德·沃伦。一九六零年,他在表演威尔第的歌剧,唱到“命运”这个词时,心脏病发作倒地死去。

但是我却无法想像故事里钢琴家演奏钢琴时被火焰吞噬的场面,因为它过于荒谬了。

三月转眼过去了一半,心情渐渐如同梅雨季节的天气一样压抑难忍。我不再想那个荒谬的故事,每天只是听杂志社新送来的唱片,慢慢地写稿。觉得自己和鸵鸟差不多。鸵鸟一头扎进沙石,我一头扎进音乐。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整理一些唱片。我等了几秒,直到确认确实响起了电话铃声,这才提起听筒。“你好,三流古典乐评论家,一会儿到你那儿去。”说完,她挂上了电话。

我搁下听筒,看了看表,两点刚过。外面有街灯茫然的光亮,夜沉得仿佛昏了过去。

她仍旧穿着上次那件深茶色长羊毛大衣。来到后,她从整理的唱片里选了自己喜欢的《老鹰》放入音响。熟悉的旋律从音响里流淌了出来,就像是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音乐容易让人想起过去。“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很多?” 她默默地听了一会音乐,问。“指什么?”我问。“指你看到的和感觉到的。”她说。“我不知道你具体指什么。”

我慢慢地把几张唱片叠在一起。青白色的日光灯均匀地照着她的侧方,她和以前一样漂亮,但确实改变了很多。我形容不出她的改变。也许变化的不是对方的样貌,而是我们自己头脑里的东西。

我虽然看着现在在我面前的她,但实际看见的却是很久以前那个刻苦地背英语单词准备托福考试的女孩,活泼、可怜,同时又稚气十足的女孩。就像现在一样,那时我没有真正爱她,但是现在的我却对那时的她怀有爱意。二十九岁的我爱着过去的那个二十岁的女孩。然而她已经消失了,消失在了逝去的时间里。我们无法挽回已经消失的任何东西。“前几年我就已经拿到绿卡了。”她慢慢地说,“这次回国没有想到会碰到你。你和大学时一样显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看到你,我有些不知所措。老实说,我已经不再爱你了,也没想过再见到你。但我想和你说话。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真正交往的男孩吧,见到你就像见到了二十岁时的自己。你明白这种感觉吧?”

我点了点头。

她注视了一会我的脸,说:“别笑话我,见到你以后,为了能够顺畅地说点什么,我喝了不少酒,结果糊里糊涂就喝醉了。别以为我在国外过了几年,就学会喝醉酒和陌生男人回家上床,好吗?”“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说。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其实我也没有真的喝醉。脑子里某些地方还清醒着。我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喝醉了,你究竟会怎么做。只不过后来是真醉倒了。”

她低头看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手指。看了很久。“见到你以后,我时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吗?”“有些忘了,有些还记得。”

她淡淡一笑。“那时,你很想得到我,是不是?”“大概是的。”“想想那时候的你也很可怜,一直被我拒绝。其实如果你不想的话说不定我会不高兴,可是我又觉得你只是想和我睡觉,其他一切都不考虑。我气不过这一点。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我一定把自己全部奉献出来,我一定让你得到我,即便知道最后还是和你分手我也愿意。我试图了解你,可你却毫无反应。所以我最后只能离开。我跟你说过,虽然说是我提出的分手,但其实是你甩了我。我一直这么认为,并且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缄默。房间里除了音乐外好像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时常后悔,如果那个时候……”她沉默了一会,说,“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都已经过去了。”

我很难明白她的想法。也许我应该明白,在很多年以前就应该明白,但实际上直到现在也无法明白。一个人很难理解自己以外的人。我们都是一个个的自我,每个自我的人生都像是一支陌生乐队演奏的乐曲。乐曲或许无人问津。但乐队始终在不停地演奏。不管怎样,她试图了解我,也试图让我了解她。她付出的努力要远远超过我,因此,感受到的痛苦也就远远大过我。

所以我感到难过。“上次的事……”我说,“我想请你原谅。”“那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耍了点脾气,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我也没跟你说自己的事,不过你已经感觉到了吧?”“感觉到什么?”

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细巧的戒指。“和你见面的时候摘下来了。”她说,“我已经结婚了。如果应该谴责,也只能谴责我自己。可我必须这样做。”“为什么?”我问。“我必须还债。”“还债?”“不是你欠我什么,也不是我欠你什么,而是我欠自己的。”她低下头说,“你不会明白的,永远不会。”

音乐在流动。《加州旅馆》。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 but you can never leave。(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结帐,但你永远无法离去。)“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说,“我要回加拿大了,下午的航班。”“我也在等签证。”我说。“去哪里?”“巴黎。”“为什么去巴黎?”“和音乐有关的事情。”“也许你是应该去巴黎。”她沉默了一会,说,“如果那时候我去的是法国的话,我们两个现在会怎么样呢?”

我想不出来。有可能不一样,也有可能没什么不一样。“你的那个学钢琴的朋友,他叫阿静,是吧?” 她突然问。

我没有说话。“我该走了。”她站起身,“再见了,三流古典乐评论家。”

她离开很长时间以后,我仍然毫无睡意。

下午,领事馆打来电话,签证下来了。大概这时正是她离开的时候。

我开始做出国旅行的准备工作。

先去中国银行办理定额的旅行支票。国际信用卡我原本就有,另外零换了些欧元带在身边。随后到哈密路办检疫证和打预防针。机票从一家经营国际业务的旅行社订得,法航班机,波音客机,经济舱。旅行社的小姐问是否需要预订旅馆,大概看我乘坐的是经济舱,倒也没推荐里茨之类的豪华酒店。我于是预订了她所提供的一间小型旅馆里的单人客房。旅馆位于拉丁区,价格是她所提供的所有旅馆里最不离谱的。

回到家里准备行李。说是准备行李,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带,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些零星的个人用品。想了想,还是带了两本书和几张唱片。一个Outdoor旅行背包差不多就装满了。

行装打理完毕,下楼打开信箱,从一摞垃圾广告中找出最近月份的电话费、煤气费、水电费帐单,去银行交纳完毕。与社会相关联的事务告一段落。

可是我感觉自己仍然遗忘了什么东西。我遗忘了什么呢?

动身的前一天,我开车去郊外散心,沿着新开通的市郊公路随意行驶,路边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停下来时已身处不知名的地方。视野里能看见的只是大片的开阔地。朝远处看似乎有个什么工地。脚下的土地在打桩声中有节奏地脉动,地上湿气缭绕,有些草在枯黄中簇成一点绿意。阳光慢慢暗淡下来,一片稠红色罩在地表上,远处有人走动,隐隐约约,朦胧得仿佛是印象主义时期的音乐,无法言喻的微妙感受。

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某波段在播放曼陀凡尼交响乐团的选曲。我坐在车顶上听了《G弦上的咏叹调》,《维也纳森林的故事》,《第五号匈牙利舞曲》,《第二号E小调斯拉夫舞曲》。在车顶上听轻音乐好像还是第一次。曼陀凡尼交响乐团的作品十分适合在车顶上欣赏。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人生收获。

仰头望向天空,天上有一条飞机留下的气流轨迹。我本来不愿在这个时候想起任何人,可是只要想起了便无法加以遏止。我想起了她,想起了大学时两人共处的那段日子,想起了过去的许多音乐。那些音乐多数我都无法记起了,但它们居然还好好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一旦记起了遗忘的音乐,就无可避免地想到演奏它们的人。

曼陀凡尼交响乐团的选曲播放完后,一切都寂静了下来。我的头脑里也一片空旷。不久,如同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美妙的琴声开始荡漾在了这片空荡荡的寂静里。

是肖邦的琴曲。

起初我以为这是电台里播放的音乐。但很快就就知道不是。琴曲是从远处飘来的。向远处看去,血红的落日映着城市的轮廓一动不动地浮在地平线上。稠红色的原野上,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弹奏着一台黑色的三角琴。夕阳把钢琴和他的身影拉成了一条细长的黑线。

一曲结束后,身穿黑色长裤和白色衬衫的少年站起身,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向我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走到了轿车旁边,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困惑不解。他向我微笑着。

我注视了他很长时间,伸出了右手。但少年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微笑着。

琴声回荡在暮色里。暮色渐渐加重了,夕阳渐渐暗淡了。地表上那台黑色的三角琴已经消失不见。

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不用看我也知道,少年并不在我身边。他哪里都不在。很久以后,钢琴声才慢慢地消失了。周围彻底寂静了下来。第二节 琴曲一

母亲去世以后,我搬去了舅舅家。从此就和舅舅一起生活。

舅舅家的书房里大约有一两千册藏书。除去枯燥难懂的政治类与经济类书籍外,相当一部分是国外的翻译小说。我常常在里面看上一整天,每打开一本书好像就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从一开始,我接触到的就大部分外国文学作品。从《希腊神话故事》,翻译成小说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鲁滨逊漂流记》,然后换成英国的侦探小说,看完了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全集》,舅舅又推荐了凡尔纳的系列科幻小说。在他的指导下,我读书慢慢上了轨道,先后阅读了一批可以说是重量级的世界名著,其中又以法国作家居多。卢梭、伏尔泰、梅里美、大仲马、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司汤达。八十年代外国小说翻译大都是原汁原味,我倒没有消化不良。

一个人读书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安静,坏处则是太安静。

我就读的学校是一所类似于英国公立学校的重点中学。学校位于城市近郊,里面的学生大都有着了不得的家庭背景,似乎足以构成十几年以后的社会上层建筑。

这所学校比一般的中学要大了许多。操场大得可以用来举行阅兵仪式。在两幢教学楼后面还有一个教堂式样的红砖建筑,这是学校的礼堂所在。在礼堂里面,放有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这个礼堂其实很少派上用处。学校另外有两间音乐教室,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架

钢琴放在这个礼堂里。学生们很少会到那里去,礼堂因此显得空旷和幽暗。那架黑色的三角琴就犹如一个孤独的老人沉默地坐在往昔的回忆里,让人感到不胜凄凉。

开学不久的一天放学后,我因为做值日留在了学校。等到打扫完卫生离开教室时,整幢教学楼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这时,我听见了从礼堂的方向传过来的钢琴声。乐曲的旋律似乎曾经听到过,优美,恍若沉入梦境。

走到礼堂,我看见那台三角钢琴安稳地立在原处,一个少年在琴前端坐,专心地弹奏着乐曲。他脸上的汗汇聚到了下巴上,又滴落到白色的汗衫上。可奇怪的是,听他弹奏的我却没有从他的乐曲里感受到丝毫焦躁的成分。他那种专注的模样甚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坐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愿意聆听音乐的人演奏着。

我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继续听他弹奏,一边打量演奏者的模样。少年大约和我的年龄相仿,身材瘦削,总体来说显得有些文弱,却又如同他的琴声一样使人心生好感。他的皮肤就像其手指下触动的白色琴键一样异常白皙。这可能是由于礼堂的光线过于昏暗的缘故。

我不知道他弹奏的是什么曲子。琴声回转如意,温馨,情感奔流。尽管我不知道他弹奏的是什么乐曲,也不懂得欣赏音乐,可是我仍然听得出来,这是一种只有诚挚的人才能表达出来的优美音乐。琴声解读了这个世界的美好,又将这美好留在了聆听它的人的心里。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只是一首接一首地演奏相同或不尽相同的琴曲。直到天色已经昏暗得辨不清手指时他才停止了演奏。他大约演奏了两到三个小时,在后边默默听着的我却完全没觉得有这么长时间,只是觉得天色暗得太快了些。弹琴的少年站起身时才发现了我。他轮廓模糊地向着我所在的方向欠了欠身,大约是问好的意思。我也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我们走出礼堂,他把大门关上。

从第二天开始,我常常在放学后借故留在学校。只有在傍晚时,那名少年才会出现在礼堂里弹奏钢琴。

他先将琴身用干布擦净,然后坐下,翻起琴盖,轻轻敲了几个键,仿佛在考虑先这天练习的内容。他把琴谱打开,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领会乐曲的佳妙之处,接着在这台钢琴上再现乐曲的思想感情。有时他的手指恶作剧般的在琴键上一滑而过,弄出滑冰似的美妙声响来。轻松的片刻弹奏后,少年开始认真地做起当天的技巧练习。只要一次不到位的敲击,他就会全部重来,脸上滴着汗,神情既沮丧又不甘。如果一连几遍无法通过。他脸上渐渐露出绝望的神情,手指急躁地在键盘上重重敲击,有如内心正狂风暴雨。不久,他的神色温柔下来。他仿佛找对了感觉,钢琴在他手下驯服了,他也不用再折磨它。于是,喷发的火山寂静下来,世界进入和谐境界。

练习两个小时后,他似乎要起身走了。他又看见了我,对我微微一笑,仿佛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我原谅,于是重又坐下,弹起了一支曲调柔和的曲子。这一支曲子似乎是特意为我而演奏的。不管奇不奇怪,傍晚的时候,互不相识的我和他总是身处空荡阴沉的礼堂里,一个弹奏,一个聆听。

在刚开始几周时间里,我们甚至没有怎么说过话,有一两次,他在练琴时停了下来问我想听什么曲子。但我对音乐却一无所知。只能默默摇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地也能说上一两句话了。一天,他告诉我某个叫霍洛维茨的人死了。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等他解释以后,才知道那是个非常著名钢琴演奏家。“……他是俄罗斯人,我很喜欢他演奏的柴可夫斯基。”弹钢琴的少年说。

我说自己没有听过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不过倒是看过列·托尔斯泰的小说。

他于是笑了,并非是嘲讽什么,只是单纯而自然的微笑,单纯到近乎纯粹。

阿静就是这个弹钢琴的少年的名字。他的姓氏很生僻,发音也非常拗口。和他熟悉以后,我只叫他阿静。他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我们年龄相同。

音乐是他的家学渊源,从三岁起,他的祖父就开始教他认识五线谱了。他的祖父出身教会人家,上的也是注重音乐教育的教会学校,曾师从过病居上海的李斯特再传弟子,意大利的梅·帕契。祖父是他唯一的亲人,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人也非常相似。我们都没有父母。

我和他每天放学后都来到礼堂。我一边阅读浪漫主义时期的小说,一边聆听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就像是我的整个课余生活是在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度过的。从那纯粹的、单纯和宁静的琴声里,我渐渐可以体会到那宁静后的忧伤。悠扬柔美里的深沉和忧郁。感觉到这些也许并非是因为我懂得音乐,而是因为他的演奏。他拥有的音乐才华使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在琴声里体现这些情感。

我喜欢读书,他喜欢弹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生活在自己的孤独世界里。在长期的弹奏和聆听的过程里,我们理解了对方。大概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习惯了两个人的单独相处,成为了朋友。

与弹琴时的轻松自如不同,在日常生活时,一离开钢琴他就手足无措,神经紧张,连说话也会结结巴巴的。但是,每天放学后在那个礼堂里时,我看见的他却又是那样气质高贵,举止自若。眉清目秀的他坐在三角琴前,就仿佛一个音乐的圣徒。越是如此,我越是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不懂得欣赏他的才华,不能静下心来聆听这样优美的音乐。

他和祖父住在学校旁的棚户区里。那里都是些破陋拥挤的平房,他的家大概是这些房子里最破最小的一个。房子总共只有一个房间,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笨重的卡带式录音机。

一台从琴厂租来的立式钢琴占去了房间的一角,上面堆着半人高的乐谱。这台立式钢琴自然不是贝希斯坦(Bechstein)、波森道佛(Bosendorfer),还有斯坦威(Steinway)这样的名琴,它时好时坏,已修理过多次。所幸阿静的祖父就是一名钢琴调音师,所以那台破旧的立式钢琴音色和音质都保养得很好。阿静的祖父头发花白,穿一身劳动布做的旧衣服,虽然不苟言笑,对我却很亲切。他常年背着工具箱给人上门调音修琴,因为腿脚不好拄了根拐杖。拐杖的把柄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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