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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19: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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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著,杨蔚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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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谁而鸣试读:

地图

本书献给玛莎·盖尔霍恩没有人是孤岛,能孑然独立;人人都是土地的一片、大陆的一角;哪怕大海卷去一粒尘土,欧洲也会变小,就像失去一隅海岬、一方领地,无论你朋友的、你的;每当有人消逝,都令我孱弱衰老,因我是人类的一个,所以,别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约翰·多恩

CHAPTER 01

森林里,棕褐色的松针铺了满地,他趴在地上,下巴抵着交叠的双臂,风高高掠过松树梢头。山坡在他身下缓缓倾斜,但再往下就陡起来了,他能看到,柏油公路的黑色影子蜿蜒穿过山口。沿着公路,有一条小河,一直向下,流到远处的山口,他看见河边有一个锯木场,流水从水坝跌落,在夏日的阳光下泛起一片白。“就是那个锯木场?”他问。“是的。”“我都不记得了。”“你走以后才修起来的。老锯木场还在下面,比山口低得多。”

他在林地上展开军事地图的影印件,仔细研究。老人越过他的肩膀一起看。他是个矮小健壮的老人,身穿黑色农夫罩衫和硬邦邦的灰色长裤,脚上套着一双绳底帆布鞋。爬了这一路,现在他扶在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上,重重地喘着粗气。这样的背包一共有两个。“看来,这里是看不到那座桥了。”“看不到,”老人说,“山口这一段好走些,水势也缓。下面,就是公路转弯以后被树林遮住的那段,河道会突然下降,那里有个很陡的峡谷……”“我记得。”“桥就架在峡谷上。”“他们的岗哨在哪里?”“你刚才看到的锯木场里就有一个。”

年轻人继续研究地形,伸手从他褪色的卡其色法兰绒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望远镜,拿出手帕擦了擦镜头,转动目镜,直到锯木场的招牌突然清晰,他看见了门边的木头长椅。一个巨大的木屑堆耸起在棚子背后,棚子敞着门,里面放着把圆锯,河对岸的坡上,露出了一段运送木材下山的水槽。透过望远镜看来,河面清晰平静,再往下,流水打着转儿跌坠,水花从坝上溅起,飘散在风中。“没有哨兵。”“锯木场有烟冒出来。”老人说,“绳子上还晾着衣服。”“我看到了,但没看到哨兵。”“可能在阴凉地里。”老人解释,“现在太热了。他可能待在那边顶头上的阴凉地里,我们看不到。”“可能。下一个岗哨在哪里?”“过了桥往下,是个修路工的小屋,从山口顶上往下走五公里。”“这里有多少人?”他指指锯木场。“大概四个,还有个下士。”“下面呢?”“更多些。我会弄清楚的。”“桥上?”“总是两个,一头一个。”“我们需要人手。”他说,“你能找到多少人?”“你要多少我就能找来多少。”老人说,“现在山里有很多人。”“多少?”“一百多。不过他们都是一小队一小队的。你需要多少人?”“先看看那座桥的情况,然后再告诉你。”“你想现在就去吗?”“不。我想先去咱们藏身的地方,咱们要在那里一直待到实施爆炸的时候。可能的话,我希望那地方绝对安全,但离桥不要超过半小时路程。”“那很容易。”老人说,“那个地方到桥边都是下山路。不过我们现在过去得爬一段山路,有点儿难走。你饿吗?”“有点儿。”年轻人说,“不过我们可以过会儿再吃。你叫什么来着?我忘了。”他忘了,对他来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安塞尔莫。”老人说,“我叫安塞尔莫,从阿维拉的瓦尔科来。我来帮你把包背上肩。”

年轻人又瘦又高,金发映着阳光,深一道浅一道,面孔饱经风吹日晒,他穿着晒褪了色的法兰绒衬衣、农夫裤和绳底帆布鞋,正蹲下身子,一只胳膊穿过皮背包的一侧肩带,把沉重的背包甩上肩头。再将另一只胳膊穿过另一条肩带,让背包的分量稳稳压在背上。此前被背包压住的那块衬衫还湿着。“背好了。”他说,“我们怎么走?”“爬上去。”安塞尔莫说。

他们被沉重的背包压弯了腰,汗流浃背,穿行在满山松林间,不停往上爬。年轻人看不到哪里有路,可他们一直在向上,绕着山的外侧走。现在,他们正溯溪而上,老人踩着岩石河床的边缘,稳稳走在前面。路更陡,更难走了。顶上,溪流似乎是直接翻过一道光滑的花岗岩架流下来的。岩架兀然突起,老人在岩架脚下等着年轻人赶上他。“你怎么样?”“还行。”年轻人说。他大汗淋漓,刚应付过陡峭山路的大腿肌肉抽搐着。“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上去打个招呼。你不会想背着这玩意儿挨一枪的。”“死也不想。”年轻人说,“远吗?”“很近。他们怎么叫你来着?”“罗伯托。”年轻人说。他就势让背包滑下来,轻轻架在溪边两块大圆石头间。“那好,就在这里等着,罗伯托,我会回来接你的。”“好。”年轻人说,“不过你是打算走这条路下到桥那儿去?”“不。到桥边有另一条路。近一些,也好走一些。”“我希望这些东西不要离桥太远。”“等着瞧吧。要是你不满意,咱们就再换个地方。”“先看看。”

他挨着背包坐下,看着老人爬上岩架。那不难爬,老人看也不看就能找到抓手的地方。年轻人看得出,他爬过很多次了。而无论藏在上面的是什么人,都很小心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年轻人名叫罗伯特·乔丹,他饿坏了,忧心忡忡。他常常饿,但不常忧心,因为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他有经验,知道要在敌人后方的乡间活动有多简单。在阵线后走动很简单,穿越阵线也简单,只要你有个好向导。对于你遇到的事,唯一要紧的是,万一你被抓了,事情就麻烦了——要紧的是这个,还有,你得确定能相信谁。要么完全相信你的同伴,要么完全不信,没有别的选择。你必须在信任问题上做出决定。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但有别的麻烦要操心。

这个安塞尔莫是个好向导,走山路厉害极了。罗伯特·乔丹自己走山路也还不错,可跟着安塞尔莫从黎明前走到现在,他知道,这老人能让他走得累死。到目前为止,罗伯特·乔丹完全相信这位安塞尔莫,除了判断力。他还没机会考察老人的判断力,而且不管怎么说,做判断是他自己的职责。不,他不担心安塞尔莫,桥不比其他东西更难。无论什么桥,只要你叫得上名字,他就知道怎么炸掉它,他炸过各种规格、各种结构的桥。两个背包里的炸药和装备足够炸掉那座桥,哪怕它比安塞尔莫说的再大上一倍,就像他记忆中的那样,一九三三年他曾经走过这座桥,步行前往拉格兰哈;就像前天夜里,在埃斯科里亚尔外那栋房子的楼上房间里,戈尔茨读给他听的描述那样。“炸掉那桥没有意义。”戈尔茨说,他的铅笔点在大地图上,灯光照在他带疤的光头上,“你懂吗?”“是,我懂。”“毫无意义。只是简单把桥炸掉,就等于失败。”“是,将军同志。”“应该做的是,刚好在设定的进攻时间前把桥炸掉。你当然明白这一点儿。那是你的权利,事情就该这么做。”

戈尔茨盯着铅笔看了会儿,又用它轻敲着牙齿。

罗伯特·乔丹没有说话。“你知道那是你的权利,你也知道该怎么做。”戈尔茨接着说,看着他,点点头,用铅笔敲一敲地图,“那是我该做的。那是我们无法达成的。”“为什么,将军同志?”“为什么?”戈尔茨恼怒了,说,“你见过多少次进攻了,还问我为什么?有什么能担保我的命令不走样?有什么能担保进攻不被取消?有什么能担保进攻时间不会推迟?有什么能担保它会在应该开始的六个小时内发动?有哪一次进攻是照计划来的吗?”“只要是您的进攻,就会准时。”罗伯特·乔丹说。“它们从来都不是我的进攻。”戈尔茨说,“我计划了它们。可它们不是我的。枪炮不是我的。我必须去申请。我的申请从来就没有原样批下来过,哪怕他们什么都有。那还只是最基本的,还有别的。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用不着我多说。总会有问题。总会有人捣乱。所以现在,你得清楚这些。”“那么,要什么时候炸桥?”罗伯特·乔丹问。“进攻开始以后。进攻一开始就炸,不要早。这样就不会有增援部队从那条路过来了。”他用铅笔指点着,“我必须确信,没有任何人能从那条路过来。”“进攻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告诉你的。但日期和时间都只是参考,你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你要在进攻刚一开始就把桥炸掉,明白吗?”他用铅笔比画着,“那是他们增援的唯一通道。到我进攻的山口,那是唯一的路,他们的坦克、大炮,甚至卡车都只能从那儿走。我必须确定桥没了。不能提前,否则万一进攻推迟,他们就有时间修好。不。一定要在进攻开始以后炸掉,我必须知道它炸掉了。只有两个哨兵。跟你一起去的人就是当地的,他们说他很可靠,你看到就知道了。他手头有人,在山里。你要多少人就跟他说。尽量少一点儿,但得够。这些其实用不着我来说。”“我怎么确定进攻开始了?”“到时候会出动整个师。照计划会有空袭。你又不聋,对吧?”“那我就等飞机开始投弹以后动手,那时候进攻就开始了?”“你不能次次都这么判断。”戈尔茨摇着头说,“不过这一次,是的,这是我的进攻。”“我明白。”罗伯特·乔丹说,“我说,我不太喜欢这个。”“我也不太喜欢。你要是不想干,现在就直说。你要是觉得你干不了,现在就直说。”“我干。”罗伯特·乔丹说,“我会干好的。”“要的就是这句话。”戈尔茨说,“没有东西能过桥。这得绝对保证。”“我明白。”“我不喜欢派人去做这种事,还是用这种方式。”戈尔茨说,“我不能命令你去。我很清楚,照我的要求,你必须做些什么。我这么仔细地解释,就是要让你了解这一点儿,同时了解所有可能的困难和任务的重要性。”“桥炸掉了的话,你要怎么挺进拉格兰哈呢?”“强攻拿下山口以后,我们就着手修复它。这是个非常复杂的漂亮行动。像往常一样复杂,一样漂亮。计划已经做好了,在马德里。这是文森特·罗霍的又一大杰作,就是那个倒霉的教授。我策划了这场进攻,而且跟往常一样,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策划的。但整个行动非常合理。我很满意,比以往满意得多。只要桥一断,它就能成功。我们就能拿下塞哥维亚。瞧,我来告诉你事情会怎样发展。你明白了?我们要进攻的不是山顶上。我们要占领它。进攻目标要远得多。瞧——这里——就像这样……”“我还是不知道的好。”罗伯特·乔丹说。“很好。”戈尔茨说,“也就是说,你能少些负担,对吧?”“任何时候我都宁愿别知道太多。那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总不会是我说出去的。”“不知道更好。”戈尔茨用铅笔敲一敲额头,“有好多次,我也希望自己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是你必须知道的,炸桥的事,你确实清楚了吧?”“是的。那个我知道。”“我相信你。”戈尔茨说,“你一个字都不用多说。现在,我们喝一杯吧。说了这么多,我渴了,沃尔丹同志。你的名字用西班牙语念起来很有趣,沃尔当同志。”“‘戈尔茨’用西班牙语怎么说,将军同志?”“沃德塞。”戈尔茨咧着嘴说,让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像是重感冒那样。“沃德塞,”他瓮声瓮气地说,“沃德塞将军同志。如果早知道他们西班牙语是怎么念戈尔茨的,我来这里之前就会另外给自己挑个好点儿的名字。想到要来指挥一个师,我原本可以随便挑个自己想要的名字,结果挑了沃德塞。沃德塞将军。现在太晚了,来不及改了。你喜欢partizan工作吗?”那是个俄语单词,意思是敌后游击队。“非常喜欢。”罗伯特·乔丹咧嘴笑着说,“在野外活动很健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喜欢野外。”戈尔茨说,“他们跟我说,你很擅长炸桥。非常科学。都是听说的。我没亲眼见你做过。也许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真的炸过桥?”这是在考察了。“把这个喝了。”他递给罗伯特·乔丹一杯西班牙白兰地,说,“你真的都炸成了?”“有时候。”“这座桥可最好不要‘有时候’。不,咱们还是别再说这座桥了。你现在对那桥已经很清楚了。我们很认真,所以我们才能放心开玩笑。喏,你在战线那头是不是有很多姑娘?”“不,没时间花在姑娘身上。”“我可不同意。工作越无常,生命越无常。你的工作很无常。另外,你该理个发了。”“我的头发理得很好。”罗伯特·乔丹说。要是把头剃成戈尔茨那样,他会骂娘的。“就算没姑娘,我要操心的事也够多了。”他突然说。“我该穿什么制服?”罗伯特·乔丹问。“不用。”戈尔茨说,“你的头发没问题,我开玩笑的,你跟我很不一样。”戈尔茨说着,再次倒满酒杯。“你从不只想着姑娘。我是根本就不想。为什么要想?我是苏维埃将军。我从来不想。别想骗我想。”

椅子上,他的一个参谋正在绘图板上处理地图,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听不懂的语言冲他大声抱怨。“闭嘴。”戈尔茨用英语说,“我想开玩笑就开。我很严肃,所以我能开玩笑。现在,喝掉这个,然后就走吧。你明白,嗯?”“是的。”罗伯特·乔丹说,“我明白。”

他们握手,他敬礼,走出去登上师部的车,车里老人正等着,已经睡着了。坐着这辆车,他们一路开过瓜达拉马镇,老人还在睡,又沿着到纳瓦塞拉达的公路来到高山俱乐部的小屋。罗伯特·乔丹在那里睡了三个小时,然后才动身。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戈尔茨,见到他那从没见过阳光的古怪白脸,他的鹰眼、大鼻子、薄嘴唇、交织着皱纹和伤疤的光脑袋。明晚,他们就会连夜集结在埃斯科里亚尔外的公路旁。黑暗中,将排起长长的卡车队,载着步兵团;士兵们全副武装,爬上卡车;机枪部队把他们的枪抬上卡车;坦克沿着垫木开上长长的坦克运输车。趁着夜色,整个师都被拉出去,为进攻山口做准备。他不愿想这个,那不是他的活儿,那是戈尔茨的活儿。

他只有一件事要做,那才是他该想的,他必须想清楚,确保一切顺利。不要担忧,担忧和害怕一样糟糕,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困难。

现在,他坐在小溪边,看着清澈的溪水在岩石间流淌,他发现,对岸有一片浓密的西洋菜地。他穿过小溪,摘下两把西洋菜,在水里洗净带泥的根,回到背包旁坐下,吃掉干净清凉的绿叶和带点儿胡椒味的脆茎。然后起身到溪边,跪下,把皮带上的自动手枪拨到背后,免得打湿了。他两手各撑在一块圆石上,伏下身去喝溪水。水冷得刺骨。

喝完,双手一推,撑起身体,他回过头,看到老人正从岩架上下来。旁边还有个男人,也是一身堪称本省制服的装扮,黑色农民罩衫、深灰色长裤、绳底帆布鞋,背后斜挎一支卡宾枪。男人没戴帽子。两人山羊般迅速地爬下山岩。

他们向他走来,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来。“你好,同志。”他对背卡宾枪的男人说,面带微笑。“你好。”对方说,很勉强。罗伯特·乔丹看着男人满布胡茬的阴沉面孔。那是张近乎滚圆的脸,头也圆,贴近肩膀。他的眼睛很小,双眼分得很开,耳朵也小,紧贴着脑袋。这是个粗壮汉子,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手大脚大。他的鼻子断过,一边嘴角曾豁开过,疤穿过脸上丛生的胡茬,从上唇斜拉到下巴。

老人笑着冲这男人点点头。“他是这里的老大。”他咧开嘴,弯曲胳膊让肌肉隆起,带着半开玩笑的钦佩,看向背卡宾枪的男人。“非常厉害的人。”“看出来了。”罗伯特·乔丹说,再次微笑。他不喜欢这人的模样,一点儿也不想对他笑。“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卡宾枪男人问。

罗伯特·乔丹摘下他衣袋盖上别着的安全别针,从法兰绒衬衣的左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男人。后者打开纸,怀疑地看着,拿在手里翻来翻去。

看来他不识字,罗伯特·乔丹明白了。“看印章。”他说。

老人指指印章,卡宾枪男人研究着,手指拨过来拨过去。“那是什么章?”“你没见过?”“没有。”“有两个章。”罗伯特·乔丹说,“一个是S.I.M,军事情报服务部的。另一个是总参谋部的。”“没错,我见过那个章。不过在这里,我才是头儿。”对方不高兴地说,“你背包里是什么?”“炸药。”老人骄傲地说,“昨晚我们摸黑穿过火线,然后背着这些炸药走了一整天,从山头翻过来。”“炸药我用得上。”卡宾枪男人说。他把纸还给罗伯特·乔丹,看着他。“没错。炸药我用得上。你给我带来了多少炸药?”“炸药不是带给你的。”罗伯特·乔丹平静地对他说,“炸药另外有用。你叫什么名字?”“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他是巴勃罗。”老人说。卡宾枪男人不高兴地看着他们俩。“很好。我多次听过你的英名。”罗伯特·乔丹说。“你听说我什么了?”巴勃罗问。“我听说你是个杰出的游击队长,你忠诚于共和国,而且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忠诚,你是个稳重与英勇并重的人。我带来了总参谋部对你的问候。”“你从哪儿听来这些的?”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给他打上了不吃恭维的标签。“从布依特拉格到埃斯科里亚尔一带都听过。”他说,把战线对面的整个乡下地方都报了出来。“不管布依特拉格还是埃斯科里亚尔,我都不认识人。”巴勃罗对他说。“山那边有许多人原来都不是当地的。你从哪里来的?”“阿维拉。你要用炸药干什么?”“炸一座桥。”“什么桥?”“那是我的事。”“如果在这个地界,那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在你的住处附近炸桥。你得住在一个地方,然后到另一个地方行动。我了解我的工作。能在这一年里活下来的人,都了解自己的工作。”“这是我的工作。”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你能帮我们拿这些包吗?”“不。”巴勃罗说,摇着头。

老人猛地转向他,怒冲冲地用方言飞快说着什么,罗伯特·乔丹只能勉强分辨。像是在念克维多的诗。安塞尔莫操着古老的卡斯蒂利亚语,听起来像是这样:“你是畜生吗?是。你是野兽吗?是,很多次。你有脑子吗?没有,完全没有。此刻我们为了至高无上的重任而来,可你,为了你蜗居的地方不被打扰,就把你的狐狸洞看得比人类利益还重要,比你的同胞还重要。我去你父亲的,我去你的。把背包拿起来。”

巴勃罗垂下眼。“每个人都必须清楚他的实际能力,做力所能及的事。”他说,“我住在这里,就到塞哥维亚以外的地方行动。如果你在这里惹出乱子,我们就会被赶出这些山区。只有这里平安无事,我们才能住在这些山里。这是狐狸的原则。”“是的。”安塞尔莫挖苦道,“这是狐狸的原则,可我们需要狼。”“我比你更像狼。”巴勃罗说。

罗伯特·乔丹知道,他会背起背包了。“嘿,嚯……”安塞尔莫看着他。“你比我更像狼,我已经六十八岁了。”

他一口唾在地上,摇摇头。“你有这么大岁数啦?”罗伯特·乔丹问,眼看没问题了,他想让气氛再轻松点儿。“七月份就六十八了。”“活得到那个时候再说吧。”巴勃罗说,“我帮你拿这个背包。”他对罗伯特·乔丹说:“那一个留给老头。”这会儿,他的口气倒是没有不高兴,却近乎悲哀了。“这老头有的是力气。”“我来拿背包。”罗伯特·乔丹说。“不。”老人说,“留给那个壮汉拿。”“我来拿。”巴勃罗对他说,他的不悦里藏着一种悲伤,叫罗伯特·乔丹不安。他明白那种悲伤,在这里看到它,让他忧心。“那把卡宾枪给我吧。”他说。巴勃罗把枪递给他,他斜挎在背后,两个男人先往上爬去,他们吃力地爬着,手脚并用,爬上花岗岩架,翻过岩脊,那边的林间有一片开阔绿地。

他们从小草甸边上绕过去。没了背包,罗伯特·乔丹现在可以轻松地大步前行,卡宾枪老老实实挂在肩头,取代了足以让人汗透衣服的背包。他留意到,好几个地方的草都被啃过,地上有钉过拴马桩的痕迹。他看到草间的小道,是马去溪边饮水时踩出来的,地上还有好几堆新鲜马粪。他们把马拴在这里吃草过夜,白天再藏进林子里,他琢磨着。我想知道,这个巴勃罗有多少匹马?

他这才记起来,此前无意中看到过,巴勃罗裤子的膝盖和大腿处都磨得发亮。他心想,不知道他有没有马靴,还是就穿着那些绳底帆布鞋骑马。他肯定有全套装备。“可我不喜欢那种悲伤。”他想。那种悲伤不好。那是逃跑或背叛前才会出现的悲伤,那是打算出卖时才会有的悲伤。

前方的林子里,一匹马嘶叫起来。他们穿行在松树棕色的树干间,只有些微阳光能穿透几乎触手可及的浓密树冠。他看见畜栏了,是用绳子系在树干上围出来的,他们走近时,马全都转过头来看。马具堆在畜栏外的树根下,上面盖着一块柏油帆布。

两个背背包的男人在畜栏前停下,罗伯特·乔丹知道,这是为了让他夸赞马匹。“哦,”他说,“它们真漂亮。”他转向巴勃罗。“你拥有一支骑兵队,万事俱备了。”

绳栏里有五匹马,三匹枣红色,一匹栗色,一匹灰褐色。一眼扫过,罗伯特·乔丹的眼睛已将它们仔细分了类,然后才一匹一匹细细打量。巴勃罗和安塞尔莫知道它们有多好。这会儿,巴勃罗骄傲地站定,珍爱地看着它们,看起来不那么悲伤了。老人的模样,就像捧出早就准备好的惊喜,某种巨大的惊喜,他亲手创造的、突然的惊喜。“你看它们怎么样?”他问。“全都是好马。”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很高兴听到他这样骄傲地说话。“那一匹。”罗伯特·乔丹说,指着三匹枣红马中的一匹,那是一匹健壮的成年公马,一抹耀眼的洁白在额头上闪亮,靠近他的一只前蹄雪白。“最好。”

它是匹漂亮的马,看上去像是从委拉斯开兹的画里跑出来的。“都是好马。”巴勃罗说,“你懂马?”“是的。”“不坏。”巴勃罗说,“你能看出哪匹有点儿问题吗?”

罗伯特·乔丹知道,这个不识字的男人对他的考察这才开始。

马儿全都昂着头,看着这个男人。罗伯特·乔丹从畜栏的两条绳索之间钻进去,拍拍褐色马的臀。他往后靠在绳圈上,观察在畜栏里打转的马匹,待它们站定,又挺直身子看了一分钟,随后便躬身钻了出来。“那匹栗色的,靠那边的后腿有点儿瘸。”他对巴勃罗说,并没有看他。“马蹄开裂了,虽说掌铁钉得好的话暂时不会恶化,但要是路面太糟的话,那条腿就会彻底废掉。”“我们得到它时蹄子就那样了。”巴勃罗说。“你最好的马,白面枣红色的那匹公马,胫骨上部有点儿肿,这个,我觉得不大妙。”“那没什么。”巴勃罗说,“它三天前撞了一下。要有问题的话,早就出了。”

他拽下防雨布,露出马鞍。有两套普通牛仔或牧马人用的马鞍,就像美国西部那种骑鞍;一套华丽的牧马鞍,手工皮具,配着带盖的结实马镫;还有两套黑色皮革的军用马鞍。“我们干掉了两个国民警卫军。”他说,解释了军用马鞍的来历。“那可是大手笔。”“在塞哥维亚到圣玛利亚德里尔的半路上。他们下了马,要检查一辆马车的证件。所以我们才能把他们干掉,还没伤着马。”“你杀过很多国民警卫军吗?”罗伯特·乔丹问。“有几个。”巴勃罗说,“但只有这两个没伤着马。”“在阿雷瓦洛炸火车的就是巴勃罗。”安塞尔莫说,“是巴勃罗干的。”“有个外国佬和我们一起,是他炸的。”巴勃罗说,“你认识他吗?”“他叫什么?”“我不记得了。是个很怪的名字。”“那他长什么样?”“挺白的,和你一样,但没你高,手很大,鼻子断了。”“哈什金。”罗伯特·乔丹说,“应该是哈什金了。”“对。”巴勃罗说,“是个很稀罕的名字。差不多就是这样。他怎么样了?”“四月份的时候死了。”“谁都有可能遇上这样的事。”巴勃罗闷闷地说,“我们都逃不掉。”“那是所有人的结局。”安塞尔莫说,“所有人的结局,向来如此。你是怎么回事,伙计?你肚子里都转着些什么?”“他们非常强。”巴勃罗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郁郁地看着马。“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强大。我眼看着他们越来越强,装备越来越好。物资越来越多。我这里呢,就只有这些马。我还能指望什么?被追击,要么就死掉。再没别的了。”“你被追击,可一样也追击别人。”安塞尔莫说。“不。”巴勃罗说,“没别的出路了。要是离开这些山,我们还能去哪儿?告诉我?还能去哪儿?”“西班牙有的是山。没了这里,还有格雷多斯山。”“那不适合我。”巴勃罗说,“我厌倦了被追击。我们在这里很好。可你要是炸掉这里的桥,我们就要被追击了。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就会用飞机搜索,把我们找出来。要是他们派摩尔人来搜捕,就会发现我们,我们就不得不离开。我厌倦了这一切。你听到了吗?”他转向罗伯特·乔丹说,“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权利跑到这里来,跟我说我必须做什么?”“我没说过任何关于你应该做什么的话。”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可你会说的。”巴勃罗说,“那个,那就是厄运。”

他指着两个沉重的背包,欣赏马时,它们被放在了地上。看到马,似乎勾起了他所有的烦心事,看到罗伯特·乔丹懂马,似乎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此刻,三个人都站在绳圈畜栏边,斑驳的阳光洒在枣红公马的皮毛上。巴勃罗盯着它,抬脚推了推沉重的背包。“那就是厄运。”“我来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奉命而来,发布命令的是那些指挥战争的人。如果我向你请求帮助,你可以拒绝,我会去找其他愿意帮助我的人。可我甚至都还没有请求你的帮助。我必须完成我接到的命令,对于它的重要性,我可以担保。我是个外国人,这并不是我的错。我宁愿自己出生在这里。”“对我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被打扰。”巴勃罗说,“对我来说,眼下,我得对我的人,还有我自己,负责。”“你自己。没错。”安塞尔莫说,“从很久以前,你就只管你自己了。你自己和你的马。有马之前,你还跟我们是一路的。现在你倒更像个资本家了。”“这不公平。”巴勃罗说,“为了事业,我一向都不吝惜马匹。”“很少。”安塞尔莫轻蔑地说,“在我看来,很少。用来偷东西,是的。为了吃好一点儿,是的。用来杀人,是的。用来战斗,没有。”“你就是那种会招来口舌麻烦的老东西。”“我是个什么都不怕的老东西。”安塞尔莫告诉他,“我还是个没有马的老东西。”“你是个没多久好活的老东西。”“我是老,但在死之前都活着。”安塞尔莫说,“我可不怕狐狸。”

巴勃罗一言不发,拿起了背包。“也不怕狼。”安塞尔莫拿起另一个背包说,“就算你是一匹狼。”“闭上你的嘴。”巴勃罗对他说,“你这老东西就是话太多。”“而且不管什么,说得出就做得到。”安塞尔莫说,背包压弯了他的腰。“而且现在饿了,还渴了。走吧,哭丧着脸的游击队长,带我们去吃点儿东西。”“没有比这更糟的开头了,”罗伯特·乔丹心想,“但安塞尔莫是条汉子。好起来他们是真好,他想着。好起来,没人能像他们那样好;坏起来,也没人能比他们更糟。安塞尔莫既然带我们来这里,一定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不喜欢这样,一点儿也不喜欢。”

唯一的好迹象是,巴勃罗背着背包,把他的卡宾枪交了出来。也许他就是这样,罗伯特·乔丹心想。也许他就是那种阴沉的人。

不,他告诫自己,不要骗自己了。“你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但你知道,他正在迅速变坏,而且毫不掩饰。当他开始掩饰,他就是做出决定了。”记住这一点儿,他告诫自己。“一旦他开始做出友善的表示,他就做出了决定。不过,那些都是非常好的马,”他心想,“漂亮的马。不知道什么能给我那样的感觉,像那些马给巴勃罗的感觉。那老人是对的。马让他富起来了,一富了,他就想要享受生活。很快,我猜他就会因为没法加入马会而不满,”他琢磨着。“可怜的巴勃罗,他错过了他的骑师生涯。”

这么想让他感觉好些了。他咧开嘴,看着前面两副弓起的背脊,背着大包穿行在树林间。他一整天都没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了,现在他找到了个笑话,感觉好多了。“你正变得像他们那些人一样,”他暗想,“你也开始阴郁了。”他跟戈尔茨在一起时多半就很庄重,很阴郁了。这任务对他来说有点儿过头。“一点点儿过头,”他想,“够过头的了。”戈尔茨挺乐和,罗伯特·乔丹离开前还在逗乐,可他不行。

回头想想,所有最出色的人,都是尽情乐和的。乐和点儿会好得多,那也是某种迹象。只要你还活着,那就像是某种永恒的东西。那很复杂。可这样的人不多了。不,没多少乐和的人了,该死的根本就没剩几个了。“如果你一直这么想,我的孩子,你也会活不下去的。现在,别想了,老前辈,老同志。你现在就是个炸桥人。不是思想者。伙计,我饿了。”他想着,“希望巴勃罗那里的伙食还不错。”

CHAPTER 02

他们已经穿过浓密的树林,来到小山谷上端,呈现杯子模样的尽头。他看见一道悬崖在林外耸起,营地必定就在下面了。

的确是营地,还是个不错的营地。除非走到跟前,你根本看不见它,罗伯特·乔丹知道,从空中一样看不见。从上面看,完全没有痕迹。它像熊穴一样隐蔽,也看不到什么严密的防卫。他一边走近,一边细细观察。

悬崖岩体下有个大山洞,旁边的空地上坐着一个男人,背靠岩石,两腿向前伸出,卡宾枪倚在石头上。他正拿着把小刀削木棍,一直盯着他们,直到看见他们走近,才接着削起来。“你好,”坐着的男人说,“来的是谁?”“老家伙和一个爆破手。”巴勃罗告诉他,放下背包,搁在洞口里面。安塞尔莫也卸下背包,罗伯特·乔丹取下卡宾枪,靠在岩石上。“那东西别放得太靠近洞口。”削木棍的男人说,他黝黑的脸上生着一双蓝眼睛,那是一张好看的、懒洋洋的吉普赛人的脸,肤色跟烟熏过的皮子差不多。“洞里有火。”“你起来,自己拿开。”巴勃罗说,“放到树下去。”

吉普赛人没动,嘟哝了几句脏话。“随它去吧。把你炸飞才好呢,”他懒洋洋地说,“正好治治你的病。”“你在做什么?”罗伯特·乔丹挨着吉普赛人坐下。吉普赛人给他看了看。那是个“4”字形小机关,他正在削上面的横木。“逮狐狸用的。”他说,“加上一根大木头,做陷阱。它们的脊背都会被砸断。”他冲乔丹咧嘴笑着。“就像这样,明白了?”他比画了一下架子坍塌、大木头砸下来的样子,又摇摇头,把手伸进去,伸长胳膊,表示被砸断了背脊的狐狸。“很有用。”他解释道。“他抓的是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个吉普赛人。抓到个兔子,他就说是狐狸。要是给他逮到只狐狸,他会说成大象。”“那我要是抓到大象呢?”吉普赛人问,重新露出他的一口白牙,冲着罗伯特·乔丹挤挤眼。“你会说那是坦克。”安塞尔莫回答他。“我会有坦克的。”吉普赛人对他说,“我会得到坦克。到时候你说是什么都行,随你高兴。”“吉普赛人说得多,干的却很少。”安塞尔莫告诉他。

吉普赛人对罗伯特·乔丹挤了挤眼,继续削着。

巴勃罗走进洞里,没了踪影。罗伯特·乔丹希望他是去拿食物了。他坐在地上,挨着吉普赛人,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冠落下,晒热了他伸长的双腿。现在,他闻到洞里飘来食物的味道,油、洋葱和煎肉的味道,他饿了,胃蠕动起来。“我们能弄到坦克。”他对吉普赛人说,“那不算太难。”“用这个?”吉普赛人指指那两个背包。“是的。”罗伯特·乔丹告诉他,“我可以教你。你来做个陷阱。那不太难。”“你和我?”“没错。”罗伯特·乔丹说,“为什么不呢?”“嘿,”吉普赛人对安塞尔莫说,“把那两个包放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吗?它们可值钱了。”

安塞尔莫哼了一声。“我去拿酒。”他对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起来,把背包拎开,远离洞口,靠在一棵树上,一边一个。他知道包里是什么,从来就不愿意看到它们相互靠得太近。“拿个杯子给我。”吉普赛人冲他说。“有葡萄酒吗?”罗伯特·乔丹问,重新在吉普赛人身边坐下。“葡萄酒?怎么可能没有?有整整一袋子。好吧,是半袋子。”“有什么吃的?”“什么都有,伙计。”吉普赛人说,“我们吃得跟将军们一样。”“吉普赛人在战争中都做什么呢?”罗伯特·乔丹问他。“就继续当吉普赛人。”“那真是个好工作。”“最好的。”吉普赛人说,“他们管你叫什么?”“罗伯托。你呢?”“拉斐尔。关于坦克的事,你是认真的?”“当然。为什么不呢?”

安塞尔莫从洞口走出来,端着一个石头深盆,里面装满了葡萄酒,手指上还挂着三个杯子。“瞧,”他说,“他们有杯子,什么都有。”巴勃罗跟在后面走出来。“吃的很快就好。”他说,“你抽烟吗?”

罗伯特·乔丹走到背包旁,打开其中一个,伸手到内袋里摸出一包扁扁的俄国香烟,那是他在戈尔茨的指挥部拿的。他用拇指指甲绕着烟盒边缘划了一圈,翻开盒盖,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了六支。六支烟并排摊在一只大手里,巴勃罗挑出一支,对着光看了看。这些香烟又细又长,有纸卷的烟嘴。“空的多,烟草少。”他说,“我知道这些东西。名字古怪的那个家伙也有。”“哈什金。”罗伯特·乔丹说着,把香烟递给吉普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一人拿了一支。“多拿点儿。”他说,于是他们又各拿了一支。他又给了他们一人四支,他们点一点儿夹烟的手,向他致谢,香烟也跟着点了点,像是有人举起剑问好。“没错。”巴勃罗说,“是个稀罕名字。”“酒。”安塞尔莫从碗里舀出一杯葡萄酒,递给罗伯特·乔丹,又给自己和吉普赛人各舀了一杯。“我没有吗?”巴勃罗问。他们都坐在洞口边。

安塞尔莫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进洞又拿一个。出来后,他斜起酒盆,舀了满满一杯,所有人一起碰了碰杯。

酒不错,带点儿酒囊的橡胶味,但就它的口味来说,非常棒,清爽甘洌。罗伯特·乔丹慢慢喝着,体会它温暖地蔓延,驱走他的疲劳。“吃的马上就好。”巴勃罗说,“那个怪名字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他快被抓住了,就自杀了。”“怎么回事?”“他受伤了,可他不想被抓。”“具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撒谎道。他很清楚细节,但同样很清楚,这个时候,最好别谈这些。“炸火车那次,他让我们发誓,一旦他受伤,没办法离开,我们就得开枪打死他。”巴勃罗说,“他说话的模样很不一般。”“他一定是那会儿就神经质了,”罗伯特·乔丹想,“可怜的老哈什金。”“他对自杀有些偏见。”巴勃罗说,“他跟我说过。而且他非常害怕被折磨。”“这也是他告诉你的?”罗伯特·乔丹问他。“是。”吉普赛人说,“他跟我们每个人都说过。”“炸火车那次你也在?”“是啊,我们都在。”“他说话的模样很不一般。”巴勃罗说,“但他非常勇敢。”“可怜的老哈什金,”罗伯特·乔丹想,“他在这一带造成的危害一定比好处多。我真希望自己那时候就知道他是这么神经质。他们应该把他抽出来的。你不能这样,一边让人做这种工作,一边说这样的话。绝不能说。就算能完成任务,可说这样的话,危害也比好处多。”“他有点儿古怪。”罗伯特·乔丹说,“我想他脑子有点儿乱。”“但爆炸时非常灵巧。”吉普赛人说,“而且非常勇敢。”“只是有点儿乱。”罗伯特·乔丹说,“做这种事,你的头脑得非常清楚,非常冷静。不该那样说话。”“那么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这次炸桥时受了伤,你会愿意被丢下吗?”“听着,”罗伯特·乔丹说,探过身去,自己动手舀了一杯酒。“仔细听我说。如果我有那么一天,有幸要请求任何人帮忙,我会等到那个时候再说的。”“很好。”吉普赛人赞许地说,“是男子汉就该这样说话。啊!来了。”“你吃过了。”巴勃罗说。“我还能再吃两顿。”吉普赛人对他说,“瞧瞧,是谁送吃的来了。”

一个姑娘弯腰钻出洞口,手上端着个大铁烤盘。罗伯特·乔丹看到她偏开脸去,看起来有些奇怪。她微笑着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说:“你好。”他小心地控制自己,不盯着她看,也不刻意避开目光。她把铁盘子放在他面前,他留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手,棕色皮肤。她直视着他的脸,微笑着。她棕色的脸庞上牙齿雪白,皮肤和眼睛都闪着同样金棕色的光芒。她有高耸的颧骨和快乐的双眼,双唇饱满端正。她头发金黄,犹如日光灼烧下的金色麦田,只是剪得很短,不比海狸毛长多少。她冲着罗伯特·乔丹微笑,棕色的手抬起来,捋过头发,头发倒下又弹起。她有一张漂亮的脸,罗伯特·乔丹想。要是头发没剪,一定是个大美人。“我就这么梳头。”她笑出了声,对罗伯特·乔丹说,“来吃吃看,别只看着我。他们在巴利亚多利德把我的头发剪掉了,现在已经差不多长出来了。”

她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微笑着,双手交叠在膝头。她坐在那里,双手环膝,修长的双腿斜倚着,从裤腿口伸出一截。灰色衬衣下,他分辨得出那对乳房的形状,小巧,挺翘。每次看她,罗伯特·乔丹都能感觉到喉头紧缩。“没有盘子。”安塞尔莫说,“就用你自己的刀好了。”姑娘准备了四把叉子,齿朝下,倚在铁盘边上。

每个人都忙着扫光盘子里的东西,没人说话,西班牙风俗就这样。菜是洋葱青椒烧兔子肉,配上葡萄酒鹰嘴豆酱。做得很好,兔子肉都脱了骨,酱汁鲜美。吃饭时,罗伯特·乔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姑娘一直看着他吃东西。其他人看着自己的食物,埋头大吃。罗伯特·乔丹拿起一片面包,擦干净盘子里的酱汁,把兔子骨头堆到干净的一边,再擦掉之前骨头下的酱汁,最后用那片面包抹干净叉子和刀,把刀放在一边,吃掉面包。他探身又舀了一满杯葡萄酒,姑娘还看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红酒,可对姑娘开口时,喉头还是抽紧了。“怎么称呼你?”他问。听到他这声调,巴勃罗飞快瞟了他一眼,起身走开了。“玛利亚。你呢?”“罗伯托。你在山里很久了吗?”“三个月。”“三个月?”他看看她的头发,头发又短又密,随着她的手起伏,好像山坡上的麦田,这情形有些尴尬。“被剃掉了。”她说,“在巴利亚多利德的监狱里时,他们会定期来剃头。这头发花了三个月才长成这样。我当时在火车上,他们要把我送到南部去。火车爆炸后很多囚犯都被抓了,可我没有。我和他们一起。”“我发现她躲在岩石缝里,”吉普赛人说,“那会儿我们正要撤离。伙计,她那会儿真是难看啊。我们带她一起离开,不过好几次我都觉得应该扔下她。”“炸火车时跟他们一起的那个人呢?”玛利亚问,“金发那个,那个外国人,他到哪儿去了?”“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四月份的事。”“四月?炸火车就是四月。”“是的。”罗伯特·乔丹说,“炸完之后十天他就死了。”“可怜的家伙。”她说,“他非常勇敢。你也是做这些事的吗?”“是的。”“你也炸过火车吗?”“是,炸过三列。”“在这里?”“在埃什特雷马杜拉。”他说,“来这里之前我在埃什特雷马杜拉。我们在埃什特雷马杜拉干了很多事。我们有很多人在埃什特雷马杜拉。”“那你怎么到这个山区来了呢?”“我来接替那个金发小子。而且运动开始之前我就来过这一带。”“那你对这里很熟咯?”“不,不算太熟。不过我很快就能弄明白,我有好地图和好向导。”“那老家伙。”她点点头,“老家伙很厉害。”“谢谢。”安塞尔莫对她说。罗伯特·乔丹突然意识到,他和这姑娘并不是单独在一起,同时意识到,他很难直视她,是因为那会让他的嗓子变成现在这样。他坏规矩了,要想和说西班牙语的人处得好,有两条规矩:给男人香烟,别搭理女人。他违背了第二条。可他非常意外地发现,他不在乎。那么多事他都不在乎,为什么偏偏就得在乎这个?“你长得很美,”他对玛利亚说,“真希望我能有幸见过头发还没被剪掉之前的你。”“会长出来的。”她说,“再有六个月就够长了。”“你该看看我们刚从火车那儿把她带来时的模样,那时候她丑得能让你恶心。”“你是谁的女人?”罗伯特·乔丹努力把话题转开,问道,“巴勃罗?”

她看着他,大笑,拍了拍他的膝盖。“巴勃罗?你见过巴勃罗了?”“哦,好吧,那就是拉斐尔。我见过拉斐尔了。”“也不是拉斐尔。”“谁的都不是。”吉普赛人说,“这女人很厉害。谁的都不是。但她饭做得不错。”“真的没人?”罗伯特·乔丹问她。“没有。谁的都不是。没有闹着玩的,也没有当真的。也不是你的。”“是吗?”罗伯特·乔丹说,能感觉到喉头又缩紧了。“很好。我也没时间留给女人,不管是谁。这是实话。”“十五分钟也没有?”吉普赛人故意问,“一刻钟也没有?”罗伯特·乔丹没说话。他看着姑娘,玛利亚。他喉头缩得太紧,不觉得自己还能开口说话。

玛利亚看着他,大笑着,突然脸红了一下,但一直看着他。“你脸红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你经常脸红?”“从来不。”“你现在就脸红了。”“那我就要回洞里去了。”“留下来,玛利亚。”“不。”她说,不再对他微笑。“我现在就要进洞去了。”她拿起刚才装东西给大家吃的铁盘,还有四把叉子。她动作笨拙,像初生的小马,却又带着幼兽的优雅。“杯子还要吗?”她问。

罗伯特·乔丹仍旧看着她。她又脸红了。“别这样,”她说,“我不喜欢这样。”“留着吧。”吉普赛人对她说。“给。”他从石盆里舀了满满一杯酒,递给罗伯特·乔丹。后者眼看姑娘低下头,拿起沉甸甸的铁盘走进洞里。“谢谢。”罗伯特·乔丹说。他的声音正常了,她走了。“最后一杯。我们喝了不少了。”“我们要把这一盆都喝完。”吉普赛人说,“我们还有差不多大半袋。马驮回来的。”“那是巴勃罗最后一次发动袭击。”安塞尔莫说,“那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干过了。”“你们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七个,还有两个女人。”“两个?”“是的。还有巴勃罗的女人。”“她呢?”“在洞里。那姑娘不太会做饭。我是说,她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很棒。但大多数时候都在给巴勃罗的女人打下手。”“她怎么样,巴勃罗的女人?”“有点儿粗鲁。”吉普赛人咧嘴笑道,“很粗鲁。你要是觉得巴勃罗讨厌的话,就该去看看他的女人。不过她很有胆子,比巴勃罗有胆一百倍,只是有点儿粗鲁。”“巴勃罗刚开始还是有胆的。”安塞尔莫说,“巴勃罗刚开始算得上个人物。”“霍乱干掉的人都没他多。”吉普赛人说,“运动刚开始时,他比伤寒病杀的人都多。”“但他老早就泄了劲了。”安塞尔莫说,“现在软弱得很,怕死得很。”“可能就因为他一开始杀的人太多了。”吉普赛人像个哲人般地说,“他比黑死病杀的人都多。”“那是一条,另外就是有钱了。”安塞尔莫说,“而且他酒喝得太多。现在他一心就想退休,就像个斗牛士。像个斗牛士。可他没法退休。”“要是到了火线那边,他们就会收走他的马,让他加入军队。”吉普赛人说,“我对军队也完全不感兴趣。”“没有吉普赛人感兴趣。”安塞尔莫说。“为什么要感兴趣?”吉普赛人问,“谁会想进军队?难道我们干革命就是为了进军队?我愿意战斗,但不是在军队里。”“其他人在哪里?”罗伯特·乔丹问。他觉得很舒服,酒意上涌,仰面躺在林间土地上,透过树梢,看午后的轻云在西班牙高远的天空中缓缓移动。“两个在洞里睡觉。”吉普赛人说,“两个守着上面存枪的地方。一个守在下面。大概都睡着了。”

罗伯特·乔丹翻了个身。“是什么枪?”“一个很少听说的名字。”吉普赛人说,“我听过就忘了。是机关枪。”

一定是自动步枪,罗伯特·乔丹心想。“有多重?”他问。“一个人拿得动,但很重。有三条可以折叠的腿。我们在最近一次大突袭中弄来的。葡萄酒之前的那次。”“你们有多少子弹?”“多的是。”吉普赛人说,“整整一箱子,重得你都想不到。”

听起来像是五百匣,罗伯特·乔丹想着。“弹匣是圆盘还是长条带子?”“一个装在枪杆顶上的圆铁罐子。”“见鬼,是刘易斯式机枪。”罗伯特·乔丹想。“你对机关枪有了解吗?”他问老人。“没有。”安塞尔莫说,“完全没有。”“你呢?”问吉普赛人。“我知道它们打起来很快,枪管会变得非常热,一碰就烫手。”吉普赛人骄傲地说。“这个谁都知道。”安塞尔莫轻蔑地说。“也许吧。”吉普赛人说,“但他让我说说我对机关枪知道些什么,我就说了。”随后,他补充了一句:“还有,和其他普通来复枪不一样,只要你按着扳机,它就能一直开火。”“除非堵住了,没子弹了,或者温度太高融化了。”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你说什么?”安塞尔莫问。“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只是用英语展望一下未来。”“这可稀罕了。”吉普赛人说,“用英语展望未来。你会看手相吗?”“不会。”罗伯特·乔丹说着,又舀了一杯酒,“不过,如果你会的话,我倒是乐意请你为我看看手相,告诉我接下来三天会发生什么。”“巴勃罗的女人会看手相。”吉普赛人说,“不过她性子太急,又太粗鲁,我不知道她干不干。”

罗伯特·乔丹坐起来,吞下一口酒。“咱们这就去见见巴勃罗的女人吧。”他说,“要是真那么糟,我们就快点儿结束。”“我是不会去打扰她的。”拉斐尔说,“她很讨厌我。”“为什么?”“她觉得我是个浪费生命的家伙。”“多不公平啊。”安塞尔莫嘲弄道。“她反吉普赛人。”“多大的错误啊。”安塞尔莫说。“她有吉普赛血统。”拉斐尔说。“她也不是胡言乱语。”他咧嘴笑道,“只是腔调太伤人,像用牛皮鞭子抽人一样。她就是用这种腔调,把每个人都剥得赤裸裸的,一条一条剥下来。她粗鲁得不可思议。”“她和那姑娘,玛利亚,关系好吗?”罗伯特·乔丹问。“不错。她喜欢那姑娘。不过要是有任何人真想接近她……”他摇着头,啧啧出声。“她和那姑娘处得很好。”安塞尔莫说,“她很关照她。”“火车那次,我们刚把那姑娘带回来时,她非常古怪。”拉斐尔说,“她不说话,就一直哭,要是有谁碰她一下,她就抖得像淋湿的小狗。最近才刚刚好一点儿。最近好多了。今天她状态不错。就刚才,跟你说话那会儿,她好得不得了。我们炸掉火车以后就该扔下她不管的。为这么个明显没什么用的苦兮兮的丑东西耽误时间,当然不值得。可那老女人用绳子拖着她走,要是走不动,那老女人就拿绳子的另一头抽着她走。到她实在走不动了,老女人就把她扛在肩膀上走。老女人扛不动了,就我来扛。那时候我们可是在齐胸高的金雀花和石楠里爬山。等我也扛不动了,就巴勃罗扛。可那老女人为了逼我们干这事说的那都是什么话!”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摇摇头。“没错,那姑娘虽然有双大长腿,倒是不重。骨架子轻巧,没多少分量。可我们得扛着她,还要停下来开火,然后再扛上她,那就重了。更别说老女人从头到尾骂骂咧咧,拿绳子抽巴勃罗,背着他的来复枪,一看他放下那姑娘就把枪塞进他手里,然后再让他扛起她,自己帮他填弹匣,从他的口袋里搜罗子弹,摁进弹匣,一边还在骂他。后来天快黑了,天黑了就没事了。多亏他们没有骑兵队。”“炸火车那次一定很艰难。”安塞尔莫说。“当时我不在,”他向罗伯特·乔丹解释,“是巴勃罗的人和‘聋子’那队,还有这片山里的另外两队人马——我们晚上就去见‘聋子’。那会儿我在火线那边。”“还有那个名字很稀罕的金发小子……”吉普赛人说。“哈什金。”“没错。这名字我永远记不住。我们还有两个人,带着一挺机关枪,是从部队来的。他们没法带着枪撤走,就扔掉了。当然,那总不会比个姑娘还重,要是他们见过老女人的真面目,早就把枪拿走了。”他陷入回忆,摇摇头,又继续道,“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事,爆炸时的事。火车跟平常一样开过来。我们远远看着。我兴奋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看到它喷出的烟,然后听到鸣笛。它‘突、突、突、突、突’地开过来,越来越大,接着,就在爆炸的一瞬间,车头都掀起来了,整个地面好像都在发抖,土块和碎木头飞上半空,起了好大一片黑云,跟着就是一声巨响,火车引擎飞进了黑云里,飞得很高,像梦一样。然后,它摔下来,侧面着地,活像受了重伤的巨兽。等到又一声带白烟的爆炸响起时,前一次爆炸掀起的土块还在往我们身上落,‘嗒嗒嗒嗒’的机关枪声也响起来了!”吉普赛人两手握拳,在胸前上下晃动,大拇指竖起,假装端着机枪。“嗒!嗒!嗒!嗒!嗒!嗒!”他兴高采烈。“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军队从车厢里逃出来,机关枪冲着他们‘嗒嗒’作响,人噼里啪啦倒下去。就是那个时候,我太兴奋了,把手往枪管上一搭,才发现枪膛滚烫。“就耽搁了这么一下,老女人就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说:‘开枪,蠢猪!开枪,要不我就把你脑浆子踢出来!’于是我开始射击,但很难稳得住枪,军队朝远处的山上跑去。“后来,我们下去,到火车边看看有什么能拿的。一个军官拿手枪逼几支小队回来对付我们。他一直挥着手枪,冲他们大喊大叫,我们全都瞄上了他,可没人打中。后来,有队伍趴下开火了。那军官就在他们背后上上下下地晃荡,可我们还是打不到他,火车横在那里,机关枪也发挥不了作用。队伍趴下时,军官开枪打了两个人,可他们照样不肯起身,他又开始骂他们,他们最后还是爬起来了。一下子爬起来三队,朝我们和火车冲过来。跑一段,又趴下来开火。然后我们就撤了,机关枪还在冲着我们‘嗒嗒嗒’地叫。我就是那会儿发现那姑娘的,她从车上跑下来以后就躲在大石头中间。她跟着我们一起跑。那些军队就一直追着我们打,一直追到晚上。”“那一定很难。”安塞尔莫说,“太紧张了。”“那是我们干过的唯一一桩漂亮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现在你在干什么呢?你这懒鬼、醉汉、没名没姓的吉普赛恶棍的肮脏下流的私生子,你在做什么?”

罗伯特·乔丹看到一个女人,五十岁上下,个头和巴勃罗差不多,体宽和身高差不多,穿着黑色农民衫,系着黑腰带,粗腿上套着厚厚的羊毛袜子,脚踩黑色绳底帆布鞋,棕色脸庞仿佛花岗岩雕塑的样板。她有一双漂亮的大手,浓黑的鬈发在脖根盘了一个髻。“回答我。”她对吉普赛人说,没搭理其他人。“我在和这些同志说话。这一位是爆破手。”“这我都知道。”巴勃罗的女人说,“滚出去,把在上面守着的安德雷斯换下来。”“我这就去,”吉普赛人说,“我这就去。”他转向罗伯特·乔丹说:“吃饭时再见。”“少开玩笑了。”女人对他说,“光我记得的,今天你就吃了三顿了。现在就去,把安德雷斯给我叫回来。”“你好。”她对罗伯特·乔丹说,伸出手,面带笑容。“你还好吗,共和国那边都还好吗?”“好。”他说,握了握她有力的手。“我和共和国那边都好。”“真叫人高兴。”她对他说。她注视着他的脸,笑着,他留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灰眼睛。“你是来帮我们再炸一列火车的吗?”“不。”罗伯特·乔丹说,立刻就信任了她。“来炸一座桥。”“那不算什么。”她说,“一座桥不算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炸火车?我们现在有马了。”“晚一点儿。这座桥非常重要。”“姑娘告诉我,你那个和我们一起炸火车的同志死了。”“是的。”“太遗憾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爆炸。他是个天才,他很讨我喜欢。不能这就再去炸一列火车吗?山里现在有很多人手,太多了,吃的都不够了。出去会好些,而且我们有马。”“我们必须炸掉那座桥。”“在哪里?”“很近。”“那更好。”巴勃罗的女人说,“我们把所有桥都炸掉,然后出去。我腻味这个地方了,这里人太多了,没什么好处。这就是一潭子死水,烦人。”

她一眼看到林子里的巴勃罗。“酒鬼!”她冲他大叫,“酒鬼,烂酒鬼!”她高兴地回身转向罗伯特·乔丹。“他拿了一袋子葡萄酒躲在林子里一个人喝。”她说,“他什么时候都在喝。这种日子把他毁了。年轻人,你能来我非常高兴。”她拍拍他的背。“啊,”她说,“你比看起来壮一些嘛。”说着,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感受法兰绒衬衫下的肌肉。“很好。你能来我很高兴。”“我也一样。”“我们会相互了解的。”她说,“喝杯酒。”“我们喝了不少了。”罗伯特·乔丹说,“你要喝吗?”“晚餐前不喝。”她说,“我会胃痛。”她又看见了巴勃罗。“酒鬼!”她大喊,“酒鬼!”她转向罗伯特·乔丹,摇着头。“他以前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对他说,“可现在完了。还有一件事,听我说。好好对那姑娘,照顾她。玛利亚。她受过苦。你明白吗?”“明白。可为什么会说这个?”“我看到她见过你以后回到洞里的模样,也看到她出去之前就一直在盯着你。”“我跟她说笑了几句。”“她情况很不好。”巴勃罗的女人说,“现在好些了,她应该离开这里。”“明白,她可以跟安塞尔莫一起到战线对面去。”“等这里的事完了,你和安塞尔莫可以带她走。”

罗伯特·乔丹感到喉头抽痛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也许吧。”他说。

巴勃罗的女人盯着他,摇摇头。“啊呀,啊呀,”她说,“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我没别的意思。她很漂亮,你清楚这一点儿。”“不,她不漂亮。可她正在变漂亮,这才是你的意思。”巴勃罗的女人说,“男人。是我们女人生下了男人,这真是耻辱。不。是真的。共和国那边就不能为像她这样的姑娘提供个家吗,照顾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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