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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18: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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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P.D. 詹姆斯,周媛(译)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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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的告白

第五个死者的告白试读:

作者声明

我谨在此向坎普顿希尔街区的居民道歉,因为我在本书中虚构了一所约翰·索恩爵士建造的房子,破坏了他们街区建筑景观的对称;我还要向伦敦主教区致歉,因为我让亚瑟·布罗姆菲尔德设计的教堂和钟楼坐落在了大运河岸边,对于教区设置来说显然是多此一举。书中涉及的其他一些场景都可以在伦敦找到,因此,我有必要在此声明,这部小说描写的所有事件及人物纯属虚构。我在此向大都会警察局法医实验室的主管和员工们在科学细节方面给予的无私指导、帮助,致以由衷的感谢。第一部准男爵之死第一章

尸体是在9月18日周三上午8点45分,由65岁的艾米莉·沃顿小姐和10岁的达伦·威尔克斯发现的。沃顿小姐至今未婚,隶属伦敦帕丁顿的圣马修教区;达伦自认为不属于任何一个教区,也根本不在意。这对看起来不可能凑在一起的搭档8点30分之前刚离开沃顿小姐位于克劳赫斯特花园的公寓,要步行半英里从大联盟运河去往圣马修教堂。沃顿小姐习惯于每周三和周五到那儿去清理圣母像前花瓶里的残花败叶,清除铜烛台里燃尽的蜡烛头和蜡油,清扫圣母堂里的两排椅子,对那小拨来参加晨间弥撒的人来说,准备这些椅子已经足够了。她会在巴恩斯神父9点20分到来之前准备好一切。

七个月前,在做类似工作时,她第一次遇见达伦。当时他正一个人在纤道上玩耍——如果随意将废弃啤酒罐抛进运河也能称得上是玩耍的话。沃顿小姐停下来向达伦问了句好。也许是因为有个大人既没有发出责备也没有进行盘问,而是向他问好,达伦看起来很吃惊。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在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后,他就自己粘了上来。起初是慢腾腾地跟在她身后,后来就像流浪的小狗一样围着她转圈,最后干脆小跑着跟在她身边。当他们来到圣马修教堂时,他非常自然地跟着她走了进去,就像他们早上就是一起出门的那样。

在相遇的第一天,沃顿小姐就看出来,他明显从未踏入过教堂,但是从此以后的每一次拜访,他都对教堂的存在表现出一丁点儿好奇。当沃顿小姐忙着做清洁时,他心满意足地进出于圣器收藏室和钟楼;当她在圣母雕像下费力整理花瓶里顽强生存的六枝带叶水仙花时,他也在旁边挑剔地看着;当沃顿小姐频繁地屈膝跪拜时,他也表现出了作为小孩的漠不关心,明显是把这种突如其来的屈膝礼当作又一种大人们特有的古怪的行为。

但无论第二周还是第三周,她都在纤道上遇到了他。第三次相遇之后,他不请自来,和她一起走回了家,还和她一起吃了罐装西红柿汤和炸鱼条。这一顿饭就好像仪式性的圣餐,确立了将这两个人联结在一起的那种奇特而不言而喻的互相依赖。那时,沃顿小姐内心喜忧参半地意识到了达伦已经成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他们去圣马修教堂时,他总是会突然离开教堂,前一秒钟还在,然而等参加集会的人陆续到来时,他就瞬间神秘地消失了。弥撒结束后,她又会在纤道上找到正在闲逛的他,他则又会回到她身边,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一样。沃顿小姐从来没有跟巴恩斯神父或者其他任何圣马修教堂的信众提及他的名字,而据她所知,达伦在自己秘密的孩子的世界里也从未提到过她。和初识时一样,沃顿小姐对达伦的家人和生活仍然一无所知。

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了。那是某个二月中旬的寒冷早晨,当时隔开纤道和附近市政建筑群的灌木丛还只是一堆复杂、死气沉沉地纠缠在一起的荆棘;白蜡树的树枝还是黑色,上面的新芽紧缩着,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吐露翠意;光秃秃的柳枝垂在运河河面,娇嫩的柳絮落在加速流过的河水上。现在,盛夏渐渐逝去,即将转为成熟的秋季。沃顿小姐艰难地穿过堆积的落叶,短暂地闭上双眼,觉得在缓行的河水和潮湿的泥土之外,仍能闻到一丝六月里令人陶醉的接骨木花香。在夏季的早晨,正是这种香气让她想起了在什罗普郡的小巷的童年。她害怕冬天的到来。早上起床时,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够在空气中感觉到冬天的气息了。尽管一个礼拜都没下过雨了,路面却还是很湿滑,铺满了泥巴,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他们走在树下,四周充斥着一种不祥的寂静。就连麻雀细小的叽喳声也消失无踪。但他们右侧那沿河的沟渠里依然充满了夏季茂盛的绿色,青草茂密,盖住了那些裂开的轮胎、废弃的床垫和在沟底慢慢腐烂的碎布片,柳树被抽出的新枝压得不堪重负,撒下片片细叶,然而沟渠表面过于油腻污浊,完全没法使它们下沉。

8点45分,他们就快要到教堂了,正在经过一条穿越运河的低矮隧道。这是达伦最喜欢的一段路,他高喊一声,冲进了隧道,大声喊叫着制造回声,并伸开海星般的苍白手指,沿着砖墙滑动。她跟随着他跃动的手指,害怕地从拱廊走进那令人产生幽闭恐惧、阴冷潮湿、弥漫着河水气味的黑暗,听到运河拍击铺路石那响得不自然的声音,还有从低矮的隧道顶部缓缓落下的水滴声。她加快了脚步,没过几分钟,隧道尽头半月形的光亮就逐渐扩大,又将他们迎回了日光里。达伦此时也走了回来,在她身旁瑟瑟发抖。

她说:“天气已经很冷了,达伦。你为什么不换上那件风雪大衣?”他缩了缩自己单薄的肩膀,摇了摇头。他穿得那么少,对寒冷却如此无动于衷,让她感到很惊奇。有时,她觉得他更愿意永远地活在战栗之中。在萧瑟的秋日早晨裹得暖暖的,应该不会被视为不够男子汉吧?而且他穿着那件风雪大衣的样子很好看。达伦第一次穿上大衣时,她安心多了。大衣是天蓝色的,配有红色条纹,看起来价格不菲,而且很明显是新买的。这令人放心,说明沃顿小姐从未见过、而达伦也从未提及的那位母亲确实在尽力好好照顾他。

周三轮到沃顿小姐去更换鲜花。这天早上,她捧了一小束用纸包好的粉红玫瑰和一束小白菊。鲜花根茎润湿,她感到那股潮湿渐渐渗入了自己的羊毛手套。大多数花朵还紧紧包在蓓蕾中,但有一朵已经开始绽放,把夏日短暂地召回了她的身边,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种熟悉的焦虑感。去教堂的早晨,达伦经常会带来鲜花作为礼物。他告诉过沃顿小姐,这些花来自弗兰克叔叔在布里克斯顿的货摊。但这真的是实话吗?还有,达伦上周五的礼物是烟熏三文鱼,刚好在晚饭前送到了她的公寓。他说这是乔叔叔给他的,乔叔叔在基尔伯恩路上开了一家小餐馆。但是鱼片如此美味多汁,还交叉覆盖着不透油的箔纸,盛着鱼片的白色托盘看起来很像她一度可望而不可即的玛莎百货商店里的餐具,只不过有人把上面的标签撕掉了。他当时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东西,当她建议和他一起分享美食时,他就做出鬼脸表示不合胃口,但是却一直用一种专注的、几乎就要燃烧起来的满足感盯着她,她觉得那就像是一位母亲盯着她刚恢复健康的孩子咽下第一口饭。但是她还是吃完了,在嘴里仍在回味那种美妙的味道时,去盘问他显得非常不识好歹。只是到了最近,这些礼物越来越频繁了。如果达伦再带来什么东西,他们就得好好地谈一次了。

突然,他发出一声呼喊,并猛冲向前,跳起来抓住一株悬垂下来的树枝荡了起来,瘦弱的双腿来回晃动,后跟很高的白跑鞋对于那双皮包骨头的小腿而言太过沉重,格外不协调。他经常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动作,有的时候跑到前面,躲在灌木丛后,然后跳出来吓她;有的时候跳过一个个小水坑;有时在沟渠里到处寻找破瓶子和易拉罐,并用尽全力将它们扔进水里。他跳出来的时候,她会假装被吓了一跳;他爬上悬垂的树枝,或是在水面上来回晃荡时,她也会喊住他,提醒他要小心。但是总体而言,他的活泼让她高兴。总比他经常陷入那种无精打采的状态要让人放心些。他的笑脸像猴子一样,双手交叠在空中荡来荡去,身体疯狂地扭动,夹克衫从牛仔裤里滑出来时,他瘦弱的胸膛隐约可见,肋骨的形状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现出来,投射下一层银灰的阴影。看着这些,她感受到一阵令人如此痛苦的爱意,就好像心口被猛刺了一下。伴随着痛苦而来的还有那种长久以来都存在的焦虑感。当他重新落到她身边时,她说:“达伦,你确定你妈妈不介意让你来帮我在圣马修教堂做事吗?”“对,没问题,我告诉过你啦。”“你经常到公寓来,对我而言是非常美好的,但是你确定她不会介意吗?”“听着,我告诉过你啦,没有问题的。”“但是我去见见她是不是更好?只是见个面,好让她知道你都是跟谁在一起。”“她知道的。况且她现在不在家,她去罗姆福德拜访罗恩叔叔了。”

又是一位叔叔。她要怎样才能记住所有的这些亲戚呢?但是她又产生了新的焦虑。“那么是谁在照看你呢,达伦?现在是谁在家?”“没人在家,她回家之前我都睡在邻居家。我很好。”“那今天怎么没去学校?”“我告诉过你啦,我不需要去上学。今天是假期,知道吗,今天放假!我告诉过你了!”

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几乎是歇斯底里。接着,因为她没有回话,他又走回她身边,用一种更平静的语气说:“诺丁山那边皇冠牌卫生纸两卷只要四十八便士。就在那个新开的超市。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去帮你买几卷。”

她想,他一定在超市里待了很长时间,也许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替他母亲购物。他总是很擅长找到打折的商品,然后回来向她报告有哪些商品正在搞促销,哪些商品更便宜。她说:“我有时间的时候自己去就行了,达伦。这个价格确实不错。”“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价格很便宜,我第一次看到不到五十便士一卷的卫生纸。”

在他们行进的整个过程中,几乎一直都能看到他们的目的地:圣马修教堂那高耸的钟楼的绿色铜制圆顶。这座拥有亚瑟·布罗姆菲尔德非凡设计的罗马式教堂修建于1870年,就建在缓缓流动的城市水道岸边,建筑师充满自信,就好像在梵蒂冈的老运河边建造教堂一样。九年前,沃顿小姐第一次造访圣马修教堂时,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在这座教堂做礼拜,毕竟这是她所属教区的教堂,同时也体现出了她认识中的天主教特权。接下来,她就坚定地把整个建筑设计抛诸脑后,也放弃了她对诺曼式拱廊、祭坛后的雕饰屏风和熟悉的早期英式尖塔的渴望。她以为到现在已经能够适应这种风格了。但是在见到巴恩斯神父带着一群群游客或是对维多利亚式建筑感兴趣的专家四处参观时,见到这些人激动地围在祭坛华盖周围,赞美布道坛四周的八块镶板上拉斐尔前派画家的画作,或是搭起三脚架拍摄那些半圆形壁龛时,见到这些人充满自信地用那种完全不带宗教色彩的语调(即便是专家,在教堂里明显也应该放低声音)将这座教堂与威尼斯附近的托尔切洛岛大教堂,或者是布罗姆菲尔德在牛津耶利哥建造的类似的大教堂相提并论时,都还是会微微有些吃惊。

现在,和往常一样,猝不及防,这座教堂就出现在了眼前。他们穿过运河栏杆前的十字转门,取道通向南门的石子路,沃顿小姐有一把南门的钥匙。南门通向小礼拜堂,她可以把外套挂在那儿;它也通向厨房,她可以在那里清洗花瓶,重新摆放新鲜的花束。他们走到门边时,她瞥了一眼路边的小小花床。教堂会众中的园丁们试图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培育出花朵,尽管他们很乐观,却不怎么成功。“看啊,达伦,多么漂亮。第一朵绽放的大丽花。我从没想过它们能开出花来。不,不要摘它们。它们在这儿最好看。”他已经弯下腰,把手伸进草丛里,但是她开口之后,他就站了起来,把脏脏的小拳头放回口袋里。“你不想把它们摘下来,献给圣母玛利亚吗?”“我们已经为她准备了你叔叔种的玫瑰。”这些花真的是他叔叔种的吗?她想,我必须问问他。我不能再这样了,给圣母玛利亚献上偷来的花朵,假设它们确实是被偷来的。但是如果它们不是偷来的,我却谴责了他呢?我将毁掉我们之间的一切。我现在不能失去他。并且,这也有可能给他灌输了偷窃的概念。她想起隐约记得的老话:腐蚀纯真是播种罪恶。她想,我得好好想想。但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从手袋里翻出挂在木头钥匙链上的钥匙,试图将它对准锁孔,却没有办法把钥匙塞进去。她有点困惑,但还没有到着急的份儿上。她接着又试了试门把手,包着铁的厚重大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原来门上的锁已经被打开了,另一侧的锁孔上插着把钥匙。走廊很安静,没有开灯,通向左侧小礼拜堂的橡木门紧闭着。这么说巴恩斯神父肯定已经到了。但是他居然在她之前就到了,这很奇怪。而且,为什么他没有开着走廊上的灯?正当她戴着手套的手摸索到开关时,达伦从她身边匆匆跑过,一直跑到隔开教堂的回廊和中殿的锻铁格子窗前。他们来这里时,达伦都喜欢去点蜡烛,将自己细瘦的胳膊探进格子窗去找烛台和投币盒。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照常给了他十便士,这时,只听叮当一声轻响,她看着他把蜡烛放进烛台的凹穴,然后又去拿铜支架上的火柴。

就在这个瞬间,她感受到了第一丝焦虑。

一些不祥的征兆让她的潜意识警醒起来,早先的骚动和一种模糊的不安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恐惧感。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很陌生,但又熟悉得可怕;有一种刚发生过什么事件的感觉;外面那扇没上锁的门可能代表着什么,加上那条漆黑的走廊……突然,她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出于直觉,她喊了出来:“达伦!”

他转身看着她的脸,然后很快地走回了她身边。

她一开始很小心,然后猛地推开了门。她的眼睛被亮光晃到了。天花板上的长条日光灯不合时宜地开着,明晃晃的灯光让走廊上的柔光黯然失色。紧接着,她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

总共有两个人,而且她马上就意识到,并且是百分百确定这两个人都死了。房间里一片狼藉。他们的喉咙被割开了,就像被屠宰了的动物一样躺在一摊血泊里。她本能地把达伦推到了自己身后。但是已经迟了。他和她一样,也已经看到了一切。达伦没有叫出来,但是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并且发出了轻声的、可怜的呻吟,就像一只愤怒的小狗。她把他推回到走廊里,关上门,并倚在了门上。她的心脏狂乱地跳着,感受到一种绝望的冰冷。她的心似乎变大变热,肿胀着塞满了胸口,每一次痛苦的跳动都在摇晃她脆弱的身躯,似乎要将整个人撕裂开来。还有那种味道,之前还只是时隐时现,只是空气中陌生的气息,现在,它似乎已经渗入走廊,夹带着死亡浓烈的恶臭。

她紧紧地背靠在门上,感激结实的橡木门能给自己一点支撑。但是不管是结实的木门还是自己紧闭的双眼,都无法完全把眼前那恐怖的一幕拒之门外。就像在舞台上一样,灯光大亮,她仍然能够看到两具尸体,而且颜色更加鲜艳,也比她受惊的双眼第一次看到的更加夺目。一具尸体已经从低矮的单人床上滑了下来,滑到了门的右边,然后就躺在那里,瞪着她,嘴巴大张,头几乎完全被从身体上割了下来。她又看到了被割断的血管,从已经凝结的血块中凸出来,就像发皱的管道。第二具尸体撑在远一点的那堵墙上,姿势笨拙,就如同一个破布娃娃。他的脑袋向前低着,胸前摊了一大堆血,形状就像一个围嘴。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棕色与蓝色相交错的羊毛帽子,但是已经歪歪斜斜的了。他的右眼被盖住了,左眼却在斜睨着她,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可怕表情。在她看来,他们过于支离破碎,身上所有的人类特质——生命、身份、尊严——似乎都和他们的鲜血一起流淌殆尽了。他们看起来不再像是人。到处都是血。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没在血泊里了。血流冲击着她的双耳,鲜血在她的嗓子眼里汩汩上涌,好像在呕吐;血花飞溅,粒粒鲜艳的血珠,冲击着她紧闭眼睑后的视网膜。她没法避而不见的死亡场景在她眼前变成一个鲜血形成的漩涡,不断消散,重新聚合,然后又一次消散,但总是能看到鲜血。然后她听到达伦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手拽着自己的袖子。“我们得赶在那些废物来之前离开这里。走吧,咱们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咱们没来过。”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刺耳。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透过薄薄的呢子外套,他脏兮兮的手指就像牙齿一样尖利。她轻柔地把他的手掰开。当她开口时,自己都被声音里的那份镇定惊到了。“别说傻话了,达伦。他们当然不会怀疑我们了。逃跑……那样看起来才可疑。”

她推着他走到走廊。“我会待在这里,你去找人帮忙。我们必须锁好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我在这里等着,你去喊巴恩斯神父来。你知道神父家在哪里吧?就是哈罗路街区最靠边的那栋公寓。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他会去叫警察来的。”“但是你不能自己待在这里。万一凶手还在怎么办?就在教堂里,一边等待一边观察。我们得待在一起,知道吗?”

他孩童的语气中带有的那种威信力让她不安。“但是这看起来不太对劲,达伦,就把他们留在这里。我们不应该都离开。这看起来有点,嗯……冷酷无情,不合适。我应该留下来。”“别说傻话了。你什么也做不了。他们都死了,都僵了。你也看到他们那样子了。”

他快速地比画了下刀子割过喉咙的手势,翻了个白眼,并发出窒息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逼真,就好像喉咙里真的涌出了一股鲜血。她喊了出来:“哦,不要这样,达伦,请不要这样!”

他马上开始安抚她,声音也变得更平静。他把双手搭在她的手上。“你最好和我一起去找巴恩斯神父。”她低头看着他,目光充满乞求,仿佛她才是个孩子。“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达伦,我就跟你去。”

他又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小小的身体几乎变得趾高气扬。“是啊,我一定要这样。跟我来吧。”他非常激动。沃顿小姐能从那升高的尖锐嗓音中听出来,从那发亮的双眼中看出来。他不再是受到惊吓的状态,也并没有特别地心烦意乱。她需要保护他不受惊吓的这种想法其实很傻。想到警察时突然冒出来的那种恐惧感已经过去了。他成长的时代,那种有着暴力场景的电影、电视无处不在,画面明亮而闪烁不停。她想,他真的能区分出虚幻与现实吗?也许受到那种天真的保护,达伦并没有办法区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仁慈。他用一条瘦弱的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帮助她走到门边,她靠着他,感受到了她胳膊下凸出的骨头。

艾米莉小姐想,他是多么善良,多么讨人喜欢,这个亲爱的宝贝孩子。她会找机会跟他谈谈有关鲜花和三文鱼的问题,但是现在不需要去想那些事情,现在不需要。

他们来到门外。空气新鲜冷冽,在她闻起来像海风一样甜美。但是当他们一起把装有铁环的沉重大门用力合上时,她发现自己无法把钥匙推进锁孔。她的手指痉挛般有节奏地不停抖动着。他从她手里拿过钥匙,然后高高地抬起手,把钥匙推进了锁孔。这时她的双腿缓缓弯曲,她慢慢地倒在了台阶上,姿势不雅,就像一个牵线木偶。他低头看着她。“你还好吗?”“恐怕我是走不动了,达伦。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但是我得待在这里。你去找巴恩斯神父来吧。但是要快一些!”

他还在犹豫,她又说:“那个凶手,他不可能还在里边。我们来的时候门没有锁。他肯定是走掉了,他——他不会在里边逗留、坐以待毙的,不会吧?”

真奇怪啊,她想,我的身体都已经不听使唤了,但是我的脑子还能分析出来这一套。

但确实如此。他不可能还在那儿,躲在教堂里,手握匕首。除非他们是刚刚才死掉的。但是血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新鲜……它们新鲜吗?她的肠子突然绞痛起来。哦上帝啊,她暗自祈祷,千万别这样,现在不是时候。我来不及赶到卫生间的。我连那道门都走不过去。她联想到了随之而来的屈辱,在巴恩斯神父和警察都来到以后。像一堆破衣服一样瘫在这里就已经够糟的了。“快点儿,”她说,“我会好起来的。但是要抓紧呀!”

他出发了,跑得飞快。他走了以后,她依然躺在那里,与她不听使唤的松弛肠胃做斗争,抵抗想要呕吐的欲望。她尝试祈祷,但是很奇怪,那些词句似乎都乱成了一锅粥。“愿正义的灵魂,在我主耶稣的慈悲下,得到安息。”但也许他们并不是正义的。应该有一种祷告词,适用于所有的人,当然也适用于全世界所有被谋杀的人。也许真的有这样一种祷告词。她得问问巴恩斯神父,他一定会知道的。

接着,又是一阵新的恐惧感。她自己的钥匙呢?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紧握的钥匙。这把钥匙尾端缀有很大一块烧焦的木制标签,那是因为巴恩斯神父把它放得离瓦斯灯太近了。那么,这是他的备用钥匙,他一般都放在家里的那把。这一定是他们在锁孔里面找到的那把钥匙,她把它递给了达伦,让他重新锁上门。那么她把自己的钥匙怎么了?她在手提包里疯狂地乱翻,就好像这把钥匙是个关键的线索,它的丢失是个灾难,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一排又一排谴责的双眼,命令她对此负责的警方,巴恩斯神父疲惫又沮丧的脸庞。但是她四处乱翻的手指还是在钱包接线处的夹缝找到了安好的钥匙,她把它拿出来,长吁了一口气。一定是当她发现门已经打开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把钥匙放了起来。但是她居然不记得了,这是多么奇怪啊!从他们来到这里到她用力推开小礼拜堂的门的那个瞬间,这中间全部都变成了空白一片。

她意识到一个黑影就在身旁。她抬起头,看到了巴恩斯神父。她的内心涌上一阵阵的宽慰。她说:“您已经报警了吗,神父?”“还没有。我想最好还是我自己先来看看,以免那个男孩是在搞恶作剧。”

那么他们一定是从她身边迈过,走进了教堂,走进了那间可怕的屋子。多奇怪啊,她蜷缩在角落,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焦躁感越来越强烈,像呕吐物一样浮上了她的嗓子眼。她想大喊:“好吧,现在你都看见了!”她本来以为他来了以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不,不会好起来,但总是会有所改善,至少是能够说得通。他总会说出一些让人安心的话。但是现在看着他,她知道他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早上的寒气让这张脸变得毫无魅力,她看着那脏脏的胡茬、嘴边两撮尖毛,左边的鼻孔还有黑色的污血,好像是之前流过鼻血,她看着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褪去睡意。艾米莉小姐曾觉得他会带来他的力量,多少让这种恐惧不再难以承受,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啊。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进行圣诞节装饰的时候也是这样。诺克斯太太从柯林斯神父还在的时候就负责布置布道坛了。后来莉莉·摩尔提出意见,说这样不公平,他们应该轮流布置布道坛和圣水盆。他本来应该做出决定,坚定自己的立场。从来就是这样的。然而,现在回想圣诞装饰的事是多么不合时宜啊!她的脑袋里乱成了一团,仿佛混合的红色果酱和绚丽、纷乱的猩猩木,鲜红如血。但其实并没有那么红,更像是一种红棕色。

可怜的巴恩斯神父,她想,原先的烦躁渐渐变成了感伤。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失败者,我们都是失败的人。她发觉达伦就在她身边瑟瑟发抖。该有人把他送回家。哦,天哪,她想,这会对他带来什么影响,会对我们两个产生什么后果?巴恩斯神父还站在她的身边,没戴手套的双手扭动着大门钥匙。她轻轻地说:“神父,我们得喊警察来。”“警察?当然了。是的,我们得报警。我回住的地方打电话。”

但是他依然表现出了犹豫。一时冲动,她问道:“你认识他们吗,神父?”“哦是的,认识。是那个流浪汉,那是哈利·麦克。可怜的哈利。他有的时候会睡在门廊里。”

他没必要告诉她这个。她知道哈利喜欢在走廊里将就着睡一晚上。他离开之后也轮到过她去清扫卫生,清理面包屑、纸袋子、被丢弃的瓶子,有时还有更糟糕的垃圾。她本来应该认出哈利的,那顶羊毛帽子和夹克。她努力不去回想为什么自己没有认出他来,又用同样的轻柔语气问:“那另外一个人呢,神父?你认出他是谁了吗?”他低头看着她。她看到了他的恐惧,他的困惑,还有最关键的,一种对于将会面对的复杂状况的震惊。他没有看她,缓缓地说:“另一个是保罗·博洛尼。他是——他曾是——一位内阁大臣。”第二章

一离开警察局长的办公室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总警司亚当·达格利什就打电话给高级督察约翰·马辛厄姆。电话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起来,马辛厄姆压抑着急躁的声音强有力地传了过来,好像说话人就在身边一样。达格利什说:“警察局长已经和内政部简单谈过了。我们会接手这个案子,约翰。反正新的小组在周一就会正式成立,所以我们只不过是提前了五天开始行动。而且确切说来,保罗·博洛尼应该还是东北赫特福德郡的国会议员。显然,周六的时候他给财政大臣写过信,申请奇尔特恩百户的职位,没有人能确定,正式的辞职日期应该从对方收到信那天,还是财政大臣签字许可那天开始算起。不管怎样,那些都是理论细节。我们接手这个案子。”

但是马辛厄姆对于在位议员辞职需要经过的这些程序上的细节并不感兴趣。他说:“分局确定吗,总警司,那具尸体是保罗·博洛尼男爵?”“其中一具尸体。别忘了那个流浪汉。是的,是博洛尼。现场就有能表明身份的证据,而且很明显,教区的神父也认识他。这并不是博洛尼男爵第一次留在圣马修教堂的小礼拜堂过夜。”“选在这个地方睡觉有点奇怪。”“死在那里也很奇怪。你和米斯金督察谈过了吗?”

一旦他们开始共事,他们都会叫她凯特,但是现在达格利什还是用她的警衔称呼她。马辛厄姆说:“总警司,她今天轮休,但是我试着打她公寓的电话联系上了她。我已经让罗宾斯带好工具,她会在现场和我们碰头。我也通知过其他组员了。”“好的,约翰。你去发动路虎车吧。我在外面和你碰头。四分钟。”

他想马辛厄姆也许不会因为凯特·米斯金已经离开了公寓,暂时无法联系到而过于不快。新的小分队在C1设立起来,主要为了调查那些由于政治或其他因素,需要特别小心对付的重案。对于达格利什而言,这个小分队需要有一个资深女探长这件事简直再明显不过,他将全副精力都用在挑选正确的人选上了,而不是去考虑她是否能很好地融入这个团队。他根据档案和面试中的表现选择了27岁的凯特·米斯金,为她具备他所看重的特质而感到满意。这些也是他在一个侦探身上最看重的品质:智慧、勇气、谨慎以及具备常识。她还能做出哪些其他的贡献,要看以后的表现。他知道在此之前她和马辛厄姆曾经共事过,那个时候马辛厄姆刚刚被提拔为分局督察,而米斯金是一名警长。有传闻说他们的矛盾曾非常激烈。但是从此以后马辛厄姆就学会了压抑住自己的一些偏见,毕竟他有着远近皆知的马氏坏脾气。况且,一种打破陈规旧习的新鲜影响力,甚至是一点良性竞争,相比那种经常串通一气、惺惺相惜的兄弟组成的团队而言,也更能够有效地运转。

达格利什开始快速有序地收拾自己的桌子,然后又检查了自己的谋杀侦查专用包。他之前告诉马辛厄姆只需四分钟他就会赶到。好像是处于一种有意识的举动,他已经开始进入到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时间都是经过精准测算的,所有细节都被一再观察,声音、气味和意象,甚至眼皮的跳动、声音的音色都会被超自然般警觉的感官捕获。他曾经从这个办公室出发去过很多案发现场,而且都在截然不同的场景下,被害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死状。有老年人、年轻人,看了让人心生怜悯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死状都极为惨烈,而且都是被谋杀的。但是这一具尸体不同。自他职业生涯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他认识并且喜欢的受害者。他告诉自己现在推测这会给调查探案带来什么不同——如果真的会有不同的话——是没有意义的。他已经知道这次是不同的了。

警察局长说:“他的喉咙被割开了,也许是他自己做的。但是还有另外一具尸体,一个流浪汉。这个案子看来在不止一个方面都会是一团乱。”

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一部分是可以预知的,另一部分则更为复杂,也更让人困扰。其中有着听到任何哪怕只是泛泛之交的人意外离世时最初的那种难以置信。即便是听说博洛尼死于冠心病或者车祸,他也会受到同样程度的震撼。但在这之后又有一种非常私人化的愤怒,一种空虚感,然后又是一阵悲切,还没有强烈到悲恸的程度,但是要比惋惜更为强烈,这种强烈的感觉也让他吃惊。然而,还不至于强烈到让他说出“我没法接手这个案子。这跟我牵连太大,我会过分投入”这种话。

在等电梯的短短时间里,他告诉自己,这个案子和他的牵连与别的任何案子都会是一样的。博洛尼已经死了。他的工作就是要找出博洛尼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应该工作、对活着的人投入心血,而不是死者。

他才刚刚走出旋转门,马辛厄姆就把路虎车开上了斜坡。坐在车里,达格利什问:“指纹鉴识人员和拍照人员都在路上了吗?”“是的,总警司。”“实验室的人呢?”“他们派出了一名资深生物学家,她在现场和我们碰头。”“你联系上基纳斯顿医生了吗?”“还没有,总警司先生,只联系上了管家。他一直在新英格兰看他的女儿。他秋天的时候都是去那儿。他应该是乘坐今天7点25分英国航空公司的214航班返回希思罗机场。飞机已经降落了,但现在他很可能堵在西路上了。”“继续往他家里打电话,直到他回家为止。”“总警司,格雷利医生有空。基纳斯顿医生还没倒时差。”“不管有没有倒过来时差,我都想用基纳斯顿医生。”

马辛厄姆说:“总是只给尸体提供最优服务。”

他声音怪怪的,有些许的调侃,甚至是一丝轻蔑,让达格利什有些烦躁。他想,上帝啊,我看到尸体之前,就已经对这次命案过度敏感了吗?他没有说话,系紧了自己的安全带,路虎车慢慢汇入公路上的车流。还不到两周之前,他正是从这条路上开车去见了保罗·博洛尼男爵。

达格利什眼睛直直注视着前方,对狭小却舒适的车厢外部的世界、马辛厄姆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几乎无声的换挡和路口红绿灯的信号都只留了半分心。他故意让自己的意识从当下和对未来的推测中抽离了出来,通过进行回忆训练,他想起了与死者最后一次会面的每个瞬间,仿佛重要的事情就取决于他是否能记得准确。第三章

那天是9月5日星期四,达格利什正要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开车去布莱姆希尔警察学院,开始进行高级警司系列讲座的教授,就是在这个时候,电话从大臣私人办公室打了过来。博洛尼的私人秘书用他们那种人的说话方式传达了信息。如果达格利什总警司能够抽出一点时间来见他,保罗男爵将不胜感激。保罗男爵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会离开办公室,在议会大厦面见一群选民。

达格利什喜欢博洛尼,但是这次的约见时间上不方便。他只需午餐结束之后抵达布莱姆希尔警察学院即可,原本计划在这段时间里开车去北汉普郡,参观舍伯恩圣约翰和温奇菲尔德镇的教堂,并在斯特拉特菲尔德·萨伊附近的小饭馆吃午饭,之后他会按时来到布莱姆希尔,在两点三十分开始授课之前与校长进行常规的寒暄。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一定的年纪,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热切地盼望休闲娱乐,而一旦自己的计划被打乱就会愤愤不平。在C1成立新小组的初步准备工作一如既往地非常耗时、令人疲惫并且略显严格,他的思绪却已经飘忽其外,在独自沉思的雪花石膏像、16世纪的彩绘玻璃和温奇菲尔德令人叹为观止的装饰上寻求安慰了。但是看起来,保罗·博洛尼对他们的碰面并没有太长的时间要求,他的计划仍然有可能实现。他把小行李箱留在了办公室,为了抵御秋日早晨的大风而穿上了自己的花呢大衣,并穿过圣詹姆斯公园地铁站来到政府大楼。

推动旋转门走进大楼的时候,他又想到相比之下自己明显更喜欢白厅老楼那种哥特式的豪华壮丽。他意识到,在这幢楼里工作一定很让人恼怒,并且很不方便。毕竟那幢楼建成的年代房间还都是用煤炭取暖,并且由大批用人照看。那个时候,二十几份由政府内一个厉害的怪人小心翼翼组织好语言的手写样稿就足以控制局面,而现在遇上同样的事件需要三个部门和几个副部长来解决。这幢新的大楼在同类建筑里毫无疑问非常拔尖,但如果是为了表达带有人性的权威,他不确定建筑师是否实现了这一点。它看起来更适用于一家跨国公司,而不是政府的一个重要部门。他格外怀念那些让白厅的楼梯更为高贵、威严的巨幅油画,并且总觉得很有趣,那些才能各异的艺术家竟能够应对挑战,通过利用华丽长袍的视觉效果以及给模特肥硕的脸上添上一种对皇家威权坚决拥护的表情,将他们那稀松平常,甚至个别时候不讨人喜欢的长相变得非常尊贵威严。至少他们已经搬走了那张王室公主的照片,直到最近,它都还装饰在门廊上。那照片看起来更适合放在伦敦西区的一家发廊里。

接待处的工作人员认出了他并微笑示意,但还是仔细地检查了他的证件,并且要求他等待一位陪同的信使,尽管他已经在这幢楼里参加了很多次会议,足以熟悉这些代表权力的回廊。还在职的年长男性信使已经很少了,有好几年政府还招募了一些女员工。她们在引路的时候带有一种愉悦的、母性的自如,仿佛是为了说服访客这里也许看起来像一座监狱,但是实际上就像疗养院一样温和、仁慈,她们来到这里都是为了自己好。

他终于被领进了外间办公室。议会还处于夏天的休会期,房间里出奇安静。一台打字机被覆盖了起来,只有一个办事员正在校勘文件,完全没有大臣私人办公室通常所具有的那种紧迫感。早几个礼拜,应该就会是截然不同的场景。他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个需要大臣管理好自己的部门、履行自己在议会中的职责并在周末聆听自己选区选民们的不满的体系被设计出来,以确保重大的决定都是由那些累到筋疲力尽的男男女女做出来的。这很明显确保了这些大臣都相当地依赖他们的固定员工。强硬的大臣们还能自己做出决定,但是那些软弱一些的就退化成了牵线木偶。倒不是说这就一定会让他们产生忧虑,各个部门的负责人都非常擅长在他们的木偶面前掩饰好对牵线最轻微的拉扯。但是达格利什不需要私下里了解政府里的八卦就能知道保罗·博洛尼绝对不是这种无力的从属。

他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伸出手,就好像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静止时,他的面部表情严肃,甚至有一点点的忧郁,但是当他笑起来,就会好看很多。他现在就笑了起来。他说:“我很抱歉临时把你喊过来,但是我很高兴我们成功联系上了你。这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也许有一天会变得重要。”

达格利什每次看到他,都无一例外地想到挂在国家肖像美术馆里的他的祖先,雨果·博洛尼男爵的画像。雨果男爵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除了他对国王那种热烈但又没什么用的忠诚。他唯一被记录下来的重要行动就是委托凡·戴克为他画肖像。这至少保证了他在画像上获得了另一种永生。汉普郡的庄园宅邸很久之前就从博洛尼家族手中转出去了,家族财富也一再缩水,然而在一圈嵌有精美蕾丝的翻领之上,雨果男爵修长、忧郁的面庞依旧傲然,高高在上地瞪着路过的人群,依旧是17世纪绝对的保皇派绅士。这一代男爵与他相似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有着同样骨骼突出的脸颊,高耸的颧骨下方逐渐变尖,形成了一个锥形的下巴;两眼之间间距很宽,左眼皮微微向下耷拉;他们有着同样手指修长的苍白双手;目光坚定,但眼神中都有些许的嘲讽。

达格利什看到他的桌面几乎都被清空了。对于一个工作繁重并仍想保持理智的人而言,这是必要的策略。你一次只处理一件事,付与全部精力,做出决定,然后放到一边。在这个时刻,他却试图说明此时需要集中精力应对的这件事相对来说没那么重要,只是在一张四折的白纸上有一段简短的文字。他把那张纸递过来,达格利什念了出来:“东北赫特福德郡的议会议员,尽管有法西斯主义的倾向,但在涉及女性权利的问题上还算是个出名的自由派。但也许女性们应该注意到,接近这位看起来优雅的男爵可能会带来致命后果。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车祸,当时是他开车;看护他的母亲并在他家留住的特蕾莎·诺兰在一次流产之后自杀身亡,只有他知道尸体在哪里;在他妻子于泰晤士河边举办的生日宴会上,发现了他的家佣黛安娜·特拉弗斯赤裸的尸体,当然,他出席了这次宴会。这种事发生一次是个人不幸,发生两次算是倒霉,发生三次看起来就像是他疏忽大意了。”

达格利什说:“这是用电子高尔夫球机打出来的,这种机器不容易分辨。这张纸来自一盒销量有数千包的商用普通白纸,这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能想到有谁可能会写这样的东西吗?”“想不到。一个人会渐渐习惯那些辱骂或者低俗的普通信件。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达格利什说:“但是这个接近于谋杀指控了。如果寄信人能够被追踪到,我猜你的律师会建议提起诉讼。”“可以提起诉讼,是的,我想也是。”

达格利什认为不管是谁编写了这些文字,他一定不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标点符号的使用很注意,整个文体带有一定的韵律节奏。他,或者是她在组织事件顺序的时候花了不少工夫,并且尽可能多地填充了相关的信息。这明显比一般那些没有署名就投入大臣邮箱的辱骂与胡说八道要更有水平,也因此变得更为危险。

他把信递了回去,说:“当然了,这并不是最初的版本。这是被复印过了的。大臣阁下,您是唯一收到此信的人吗,还是说,您也不知道都有谁收到?”“他也把信寄到了媒体,至少是寄给了一家报社,《帕特诺斯特评论报》。就登在了今天的报纸上,我也是刚刚才看到。”

他打开桌子抽屉,抽出了一份报纸,并递给了达格利什。第八页折了角,做出标记。达格利什的目光开始浏览此页。这份报纸正在对政府的初级官员进行一系列的报道,今天就轮到了博洛尼。文章的第一部分无伤大雅,就是事实陈列,几乎没有原创的内容。它回顾了博洛尼此前作为一名专业律师的职业生涯,他第一次试图进入议院的失败尝试,他在1979年选举中的成功、一举跃升为助理大臣的高升,并提到他有可能加入首相的团队。文章提到他和母亲厄休拉·博洛尼夫人以及第二任妻子一起,住在现存为数不多的由约翰·索恩爵士设计的房子里,他的第一次婚姻有一个孩子,24岁的莎拉·博洛尼。她是活跃的左翼分子,普遍认为她和父亲关系疏远。文章对于他第二次的婚姻充满了恶意。他的长兄,爵士雨果·博洛尼少校,在北爱尔兰阵亡,保罗·博洛尼在自己的妻子因车祸去世仅五个月时娶了自己兄弟的未婚妻。“也许痛失爱人的未婚妻和丧妻的丈夫在彼此那里互相寻求抚慰是恰当的,但是任何见过芭芭拉·博洛尼的美貌的人都有理由认为他们的结合绝不仅仅是为了履行一个兄弟的职责。”文章继续对他的政治生涯进行有见地但毫不留情的预测。当然这一部分就仅仅是议院里的一些八卦了。

文章的最后一段才真正让人刺痛,这一段的出处非常明显。“众所周知,他喜欢女人,而大部分女人也都觉得他很迷人。但是离他最近的女人总是格外不幸。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车祸,当时他在开车。一位照看他母亲厄休拉·博洛尼夫人的年轻护士特蕾莎·诺兰,在一次流产之后自杀身亡,正是博洛尼发现的尸体。四个礼拜前,为他工作的一位年轻女孩,黛安娜·特拉弗斯在他妻子的生日宴会之后被发现溺水身亡,而他本人当然也出席了这次宴会。对于一个政客而言,霉运和口臭一样致命。这种霉运甚至可能蔓延到他的政治生涯。比起对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怀疑,这种不幸散发出来的酸腐气息对那种‘他会成为下一届保守党首相候选人’的预言嘲讽更大。”

博洛尼说:“议院里没有订《帕特诺斯特评论报》。也许他们应该订。从这篇文章来看,我们也许错过了很多趣闻,说是教诲也不为过。我偶尔在俱乐部看看这份报纸,但主要是看文学评论。你对这份报纸的了解有多少?”

达格利什想,他本来可以直接问议院直属的公关人员。很明显他没有选择那么做,这很有意思。他说:“我认识康拉德·阿克罗伊德有些年头了。他持有《帕特诺斯特评论报》并担任主编。在此之前报纸归他的父亲和祖父所有。在那些日子里,报纸都是在城里的帕特诺斯特地区印刷的。阿克罗伊德并没有从报纸中赚到钱。他的父亲给他留下的那些更为传统的投资足够让他过得很好,但我猜两者之间差不多盈亏相抵了。他偶尔喜欢登一些八卦新闻,但是这份报纸并不是《侦探》杂志的翻版。一方面,阿克罗伊德没那个胆量。我印象里这份报纸有史以来还从未冒着被起诉的风险发表过什么文章。当然,这样就使得这份报纸除了文学和戏剧评论的部分都不如《侦探》那么无畏,也没有那么强的娱乐性。文学和戏剧评论倒是有一种让人愉悦的邪恶感。”他回想起来,也只有《帕特诺斯特评论报》才会把重新上演的普利斯特里所著的《探长来访》描述为一个非常烦人的女孩如何给一个受尊重的家庭带来一大堆麻烦的戏剧。他补充道:“就他们而言,这些事实一定都是准确的。他们一定都核实过了。但是这对于《帕特诺斯特评论报》而言还是出乎意料的恶毒。”

博洛尼说:“哦,是的,这些事实是准确的。”他平静地说,几乎还带了点伤感,并没有进行解释,明显也不想做出解释。

达格利什想问:“哪些事实?是说这篇报道里的事实还是在本来那封信里的事实?”但是他决定还是不问了。这还不算是警方接手的一起案件,更不是他的案子。至少现在,主动权在博洛尼手里。他说:“我还记得对特蕾莎·诺兰之死的调查。黛安娜·特拉弗斯溺水身亡对我来说是新消息。”

博洛尼说:“这件事并没有登上全国性的报纸。只是在本地报纸上有一两行对这起调查的报道。也没有提及我的妻子。黛安娜·特拉弗斯并没有参与她的生日宴会,但是她们确实在同一家餐馆用餐。就是在科克汉村旁泰晤士河上的黑天鹅餐厅。官方似乎是采用了保险公司的口号:为什么要在一次危机中再去制造戏剧化的场面?”

所以当时是把事情掩盖下来了,反正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而且博洛尼知晓此事。一个给政府大臣工作的女孩溺水身亡,又是和大臣夫人在同一家餐馆用餐之后死掉的,不管大臣本人是否在场,全国性的报纸上对这件事至少也该有简短的一段话的报道。达格利什问道:“您想让我做什么呢,大臣阁下?”

博洛尼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也不确定。我想也许就是让你留意一下吧。我不想让你以个人身份来接手这件事,那样很明显太荒谬了。但是如果这件事真的发展成为公开的丑闻,我想最终总有人要对此进行处理。在现阶段,我想让你对此事有个大概的概念。”

但这正是他没有做到的。如果是其他任何人,达格利什就会颇为粗暴地指出这一点来。他在博洛尼面前却没有要这么做的想法,这一点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想,这两次的调查都有报告,我可以从官方的消息来源获取大部分的事实。剩下的部分,如果真的成为公开的指控,博洛尼也只能和盘托出。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是仅仅需要他个人处理还是提议新成立的小分队一起行动,就要看这次的丑闻闹得有多大,嫌疑有多么真切,并且到底是什么样的指控。他在想博洛尼究竟想让他做些什么,到底是想让他找出潜藏的敲诈犯,还是对他进行两次谋杀的调查?但是看起来最终很有可能会暴露出某种丑闻。如果这封信已经被送到了《帕特诺斯特评论报》,几乎可以肯定它也被寄到了其他的报社或者杂志,有可能还寄给了全国性的报纸刊物。他们目前也许选择不采取行动,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已经把这封信丢进了垃圾桶。他们很可能先搁置不用,去和律师核对一些情况。现在,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也许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和康拉德·阿克罗伊德谈谈也无伤大雅,阿克罗伊德是伦敦最厉害的八卦主之一。通常在他妻子优雅舒适的会客室坐上半个小时,远远比花数小时埋头翻阅官方文件有效也有意思得多。

博洛尼说:“我将在议会大楼和一群选民会面。他们想有人能领着他们四处参观一下。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和我一起走一走。”这个请求其实又是个命令。

但是他们离开大楼以后,他没有作任何解释就向左走下了台阶,来到了鸟笼道。如此一来他们就要沿着圣詹姆斯公园的外缘走最远的路去到议会大厦。达格利什暗想,是不是他的这位同伴想私下里跟他吐露一些什么,在办公室之外可能更容易说出来。这座迷人的公园占地20英亩,小径交错,通畅得让人觉得可能是在设计时有意为之,这样就能从一个权力中心方便地通向另一个,这些特点构成了公园特有的美丽。他想,这里一定比伦敦其他各处听到的秘密都要多。

但如果这是博洛尼的原意,那么他注定要受挫了。他们才刚刚走到鸟笼道上,就听到了一声欢快的招呼声,杰洛米·梅普尔顿追上了他们,面色红润,满脸是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是南伦敦选区的一位议员,这个议席他坐得很稳,几乎从未离开过,好像哪怕缺席一个礼拜都会让自己岌岌可危似的。在议院待了二十年,他对这份工作超乎寻常的热情依然没有削减半分,他对于自己竟然会被选中依然十分惊讶。他非常健谈,爱好交际,对有些事情不太敏感。好像是有一种磁性,会让他加入任何比自己所在的团体更庞大、更重要的集体。他最主要的兴趣所在是法律与秩序,这也是那些躲在防盗门和带花纹的防盗窗后富裕的中产阶级选民的关注焦点。针对被他俘获的听众,他对话题进行调整之后,便迅速开始聊起新任命的委员会,在博洛尼和达格利什之间来回跃动,就像颠簸在水面上的一艘小船。“这个委员会,‘自由社会的守卫:未来十年’,是不是就叫这个名字,还是‘在自由社会中守卫:未来十年’?你们的第一届会议不就是用来决定到底要不要加上这个介词的吗?太典型的作风了。你们除了关注技术资源之外,也在考虑警察制度吧,不是吗?这难道不是在苛求吗?这样会让委员会大而无用,不是吗?难道最初的想法不是考虑在维持治安过程中科学与技术的应用吗?看起来委员会似乎扩大了自己的职权范围。”

达格利什说:“困难点在于技术资源和维持治安是没有办法很容易就分开的,特别是真正涉及实际的警察工作的时候。”“哦,我知道,我懂的。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亲爱的总警司大人。就以这个对高速路上的机动车往来进行监控的提议为例吧。你当然可以这么做。问题是,你应该这么做吗?监管方面也是一个道理。你能脱离开实际应用时的政策和伦理道德,单纯只评价先进的科学方法吗?这才是问题所在,亲爱的总警司大人。你知道的,我们都心知肚明。讲到这一点,我们现在还能接受那种公认的原则,认为资源的分配都要由警察局长来决定吗?”

博洛尼说:“当然了,你该不会是要说些妄言吧,难道你要说我们应该部署国家部队?”他说话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致,眼睛仍旧望向前方。似乎在想:既然我们招来了这个无聊鬼,那就干脆甩给他一个可以预知的话题,听他扯一些预料之中的观点。“不是,但是提前准备部署总比亡羊补牢要好。根据法律,大人,而非根据事实。好吧,有那么多事情,已经让你有的忙了,总警司大人,考虑到工作组的组成人员,绝对不会让你觉得无聊的。”他恋恋不舍地说。达格利什怀疑他也曾希望成为其中一员。他听到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这就是这份工作对你这种人的吸引力所在吧。”

达格利什想,究竟是哪种人呢?是不再写诗的诗人,还是用技巧替代承诺的恋人,还是对警察工作幻想破灭的警察?他怀疑梅普尔顿是否真想说一些冒犯性的话,毕竟这个男人对语言和他对人的态度一样不敏感。

他说:“除了知道这份工作并不无聊,并且给了我一份私人空间,我从来都不确定它哪里吸引人了。”

博洛尼突然开口,语气中含有一丝苦涩:“这份工作与大部分工作相比都不那么虚伪。一个政客需要听别人胡扯,自己胡扯,并且容忍胡扯。我们最多就是希望自己不会真的相信这些胡扯。”与其说是这句话,倒不如说是他说话的口气让梅普尔顿担忧。随后,他决定把它当成个笑话,并咯咯笑了起来。他转向达格利什:“那么现在对你个人而言怎么样呢,总警司?当然,我是说除了工作组的工作以外。”“在布莱姆希尔警察学院进行为期一个礼拜的高级警司系列讲座课程,然后回到这儿建立起新的小分队。”“好吧,那应该够你忙的了。如果我在工作组实际开会的时候谋杀了西切斯特菲尔德的议员,会怎么样呢?”他为自己的胆大包天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希望你能抵御住这种诱惑,议员先生。”“是的,我必须尝试控制自己。委员会太重要了,不能只代表部分警察高层的利益。既然讲到谋杀,顺便说一句,今天的《帕特诺斯特评论报》上,有一段关于你的非常奇怪的报道,博洛尼。我觉得并不完全是友好的言论。”“是的,”博洛尼简明扼要地做了答复,“我看到了。”他加快了脚步,本来就已经气喘吁吁的梅普尔顿只能在继续对话和用尽全力跟上这两者之间择一为之。当他们走到财政部的时候,他明显觉得付出的努力与收获不成正比,于是便挥手告别,消失在国会街。如果博洛尼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进一步坦露一些秘密,时机已失。人行道上的信号灯已经变成绿色。任何看到国会街上出现绿灯的行人都不会犹豫的。博洛尼充满遗憾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说“看啊,连这信号灯都在协力阻挠我”,然后迅速地穿过了马路。达格利什看着他穿过大桥街,对敬礼致意的执勤警察点头示意,然后消失在了新宫殿场道。这次会面短暂又令人不满意。他有一种感觉,博洛尼遇到的麻烦要比恶毒的信件涉及更深,也更令人微妙地不安。他回到了苏格兰场,告诉自己如果博洛尼真的想吐露什么的话,他自己会找到恰当的时机的。

但是那个时机永远也没有出现。正是一个礼拜之后,在他驾车从布莱姆希尔警察学院返程的路上,他打开了广播,听到了博洛尼辞去大臣职务的新闻。细节没有披露太多,博洛尼唯一的解释是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该走向新的方向了。首相的回函刊登在了次日的《泰晤士报》上,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感激,但简短精悍。了不得的英国大众本来就很难说出此届或任意一届内阁的三名人员,今年又忙于在近年来最湿润多雨的夏季寻找阳光,所以平静地接受了一位助理大臣的离任。那些还在伦敦逗留并忍受休会无聊季的议院八卦人士开心地等待丑闻曝光。达格利什和他们一起等待着。但是很明显,不会有丑闻出现。博洛尼的辞职依然神秘。

达格利什在布莱姆希尔警察学院的时候就申请调出针对特蕾莎·诺兰和黛安娜·特拉弗斯案件进行的调查报告。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特蕾莎·诺兰在因为精神原因进行了人工流产之后,给祖父母留了一封自杀遗书,他们已经确认是出自她的手笔,并且也不容置疑地表达出了她想要自杀的意愿。黛安娜·特拉弗斯则是在无度的吃喝之后,自己跃入泰晤士河中,显然是想向她在一条方头平底船上玩闹的伙伴游过去。达格利什有一种不安感,觉得这两个案子都没有报道里写得这么简单,但是这两起死亡事件中都没有明显的初步证据,无法证明谋杀的可能性。他不确定自己应该再深究到什么程度,或者说,博洛尼辞职之后,他的追究是否还有意义。他决定现阶段暂时不采取任何举动,让博洛尼来率先迈出下一步。

只是现在,博洛尼,曾是别人死亡的预兆,自己却死掉了,也许是自杀,也许是被他人所害。那天在去往议院的路上,无论他想透露的是什么秘密,都将永远封存。但如果他真的是被谋杀的,那么这些秘密将通过他的尸体、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通过那些真实的、不牢靠的、犹豫迟疑的他人之言,通过他的家人、敌人或是朋友而最终揭晓。谋杀在毁灭一切之前,首先摧毁了一个人的隐私。在达格利什看来,这是命运充满嘲讽的扭转,让得到博洛尼信任的他从现在开始踏上无情侵犯博洛尼的秘密的旅途。第四章

快要到教堂的时候,他才把自己的思绪扭转回到当下。马辛厄姆为了他,在开车的路上默不作声,仿佛意识到自己的上司很需要了解情况和发现真相之间的这段间隙。而且他也不需要问路。像往常一样,在出发之前他就已经查好了路线。他们正走在哈罗路上,刚刚经过圣玛丽医院结构复杂的建筑,突然之间,圣马修教堂的钟楼就出现在了他们视线的左侧。那纵横交错的石砖和高耸的拱形玻璃,还有镀铜的半圆塔顶,都让达格利什想起他孩提时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砖塔,一块砖堆到另一块砖上时摇摇晃晃,直到它们发出一声巨响,塌倒在托儿所的地板上。他感觉这座建筑也摇摇欲坠,就在他凝视的同时,他也有些期望塔楼会突然弯曲,歪斜。马辛厄姆没有开口,在下一个路口左转,开进了一条窄路,路的两边都是一排小房子。这些小房子长得一模一样,有着小小的天窗、狭窄的门廊和方形的侧厅,但是在这条路两边略显突兀。有几座房子看起来像是有多人共住:凌乱的草坪、脱落的漆皮和鬼鬼祟祟拉起来的窗帘。但是紧随其后的则是一排明亮的、希望表现体面的方形小房子。新漆过的大门和马车灯,偶尔还会出现一个吊篮,前花园铺了路以供停车。道路的尽头就是庞大的教堂,那由被烟熏黑的砖瓦堆叠起来的围墙高耸,看起来年久失修,一如它和周围这种狭小自足的环境的不相称。

大到可以作为一所大教堂正门的高大的北门已经关上。在它旁边,有一块已经落满尘垢的木板,上面写着教区神父的姓名和地址,以及布道的时间安排,但是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这扇门曾经敞开过的证据。他们沿着教堂南墙和运河护栏之间的柏油马路慢慢往坡下开,但是仍然没有人烟。很明显,这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南面的门廊前只停了两辆车。他猜其中一辆是属于罗宾斯警长的,另外一辆红色的都市应该就是凯特·米斯金的。对于她比他们来得早,他丝毫不感到吃惊。马辛厄姆还没来得及按门铃,她就打开了门,浅棕色的刘海下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秀丽脸庞。她穿着休闲又优雅的衬衫、宽松裤和紧身皮衣,仿佛刚从乡村散步回来。她说:“督察向您问好,警司大人。他得赶回警局,在皇家橡树发生了一起谋杀案。罗宾斯警长和我一来他就走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他的,他中午之后都有空。尸体就在这儿了,总警司。他们管那个房间叫作小礼拜堂。”

格林·摩根通常都不会破坏现场。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探长,摩根都让达格利什十分尊重,但是他也很庆幸由于工作需要、处事圆滑,或者二者兼具,摩根离开了。这位经验老到的探长不可能会欢迎新成立的C1小分队派来的总警司干涉自己地盘,不用去安抚、劝慰他实在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凯特·米斯金推开了左侧的第一道门后站在一旁,等待达格利什和马辛厄姆走进去。小礼拜堂里像电影布景一样,灯光过于明亮。在日光灯的强烈照射下,整个怪异的场景看起来都是那么不真实。博洛尼四肢摊开的尸体和被割断的喉咙、凝结的血块,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无力倚着墙的流浪汉。这场景就像是一出用力过度,太过矫饰的“大吉尼奥尔”恐怖舞台剧,让人觉得不可置信。达格利什几乎没有看博洛尼的尸体,而是在地毯上腾挪,来到哈利·麦克身边,蹲了下来。他没有转头,问道:“沃顿小姐发现尸体的时候,灯就是亮着的吗?”“走廊里的灯没有开,警司大人。但是她说屋里的灯是开着的。那个男孩也确认了这一点。”“他们现在在哪里?”“在教堂里,总警司。巴恩斯神父和他们在一起。”“你跟他们谈谈,好吗,约翰?告诉他们我一腾出时间就会去找他们了解情况。然后试着联系一下男孩的母亲。我们应该尽快让他远离这个地方。然后你再回来找我。”

死去的哈利看起来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无精打采。如果不是胸前有一大摊血,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他双腿伸直,脑袋向前耷拉,羊毛帽子斜搭在右眼上。达格利什把手放在死者下巴上,轻轻将他的头抬起。他有一种感觉,这颗脑袋会从身体上脱落下来,然后滚到他的手中。他看到了想要看到的:喉咙上的一道大口子,明显是从左边一直划到右边,从气管一直切到了颈椎。早就已经出现了尸僵,皮肤冰冷,并且因为尸体开始僵硬,汗毛孔附近的竖毛肌开始收缩,起了很多鸡皮疙瘩。不管哈利·麦克是由于一连串的偶然因素还是因为个人意愿来到了这个地方,他的死因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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