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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00:5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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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娟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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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的角落

阿勒泰的角落试读:

新版自序

十年前我在机关上班,工作之余陆续写出了一些文字,并贴到网上。渐渐引起一些网友的注意,得到了一些前辈的认可,最终在二○一○年获得出版机会。这就是《阿勒泰的角落》。这本书出版三年,共计销售五万册,为我带来了无数的荣誉和关爱。感到喜悦,也感到不安。

到目前为止,我的写作只与我的个人生活有关。很多读者质疑这样的写作能维持多久,我也曾为之迷茫。但是,考虑这些事情的同时,生活还在继续,文字还在流淌,表达的意愿仍然强于一切。那么暂且先这样吧。

还有读者对我的生活近况好奇。五年前我从阿勒泰地委宣传部辞职后,生活一直非常动荡,直到去年才安定下来。去年春天,我把我的家从书中所说的“阿克哈拉牧业村”迁至阿勒泰市郊农村。如今家里有三亩地,种了喂牛的饲草和玉米、葵花。养着四头牛、一群鸡鸭,以及三条狗。去年一直在修房子,蛮辛苦的,如今新生活刚刚理顺。同时也在城里买了楼房。谢谢大家关心。

还有些读者总会问起我的“妹妹”。在这本书里,我曾写过她的恋爱。其实她并不是我亲妹妹,是继父带来的孩子,在我家生活了六七年。正是我写下那篇文字的那一年,她的命运改变了。那时她刚满十八岁,在老家农村,这个年龄可以嫁人了。家乡人昏昧,嫁一个女儿能得一笔彩礼,算是发一笔小财。于是她的生母把她叫回四川,草草嫁了。听说嫁得不太好。

那时我们的家庭刚从桥头迁至几百里外的南面戈壁(阿克哈拉)。那里偏僻闭塞,环境恶劣。搬家的头一年,为了照顾九十高龄的外婆,我托人帮忙,去到城市谋职,从此很少回家。妈妈和继父、妹妹三人过得非常艰难。妹妹离开时,我的继父,也就是书中那位自学成才的补鞋匠,也不堪困窘,卷铺盖走了,去内地打工。听说后来过得也不好,还进入了传销集团。唯一的几次联系是打电话来鼓动我去参与他们的大业。后来再无音信。

在这段生活完全消失之前,我以文字记录了许多难忘的细节。阅读时,连自己都为之动容。常常想,如果这些文字由现在的自己来书写,可能不会写得如此平和、如此温暖吧。

有很多读者善意地劝告:“李娟,你一定要保持你的纯真与朴素,千万不要被城市和现实所污染……”对此只能苦笑。况且,刻意地保持纯真,这本身就不是一件纯真的事吧?而真正的朴素也用不着去“保持”的。至于城市与现实的“污染”,我不相信还有人能避开这个时代的印记。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不是穿越而来。而我,要么是强大的,不受这印记的主宰;要么是懦弱的,回避了这印记。

我从小在城市长大,至今仍然依赖城市生活。大约因为经验上的反差,才会对乡村生活有特别的体会。同样,大约也因为从小生活动荡,才更贪恋宁静与一成不变;因为历经暴力,才更愿意描述平安与温柔;因为悲伤,才敏感于喜悦……当然,所有这些只是“大约”,只是非得有说法时才想到的借口。有时候想想,写作是多么神秘的事!为什么是我写而不是身边的人写,为什么写成了这样而不是那样……只能解释为“命运”了。

正是同样的命运,令我再也无法回到阿克哈拉或沙依横布拉克,也无法“保持”过去的那个自己,无法迎合读者的期待。但是,作为我文字的起点,这本书,这些已经结束的故事,已经消失的生活,这些昨日的情感,将永远是我写作最重要的基石,支撑我生命中最沉重的一部分。我感谢写下这些文字的那个过去的自己,感谢每一个能够谅解我的人。

还要郑重感谢制作此书的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感谢编者们对此书的重视、对作者的体贴。尤其满意的是,这一回书的封底再没有贴名人荐语了……感到这才是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书。二○一三年 春天

自序

这些文字大约在二○○四年左右写成,所描述的生活情景在一九九八年至二○○三年之间。内容无非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九篇雪》的延续,且同样都是练笔之作。如果说有成书的必要,大约是因为它们所记录的这些与自己有关的游牧地区生活景观,还算是少有人记录的。

我的家庭很多年里一直在阿尔泰深山牧区中生活,开着一个半流动的杂货铺和裁缝店,跟着羊群南下北上。后来虽然定居了,也仍生活在哈萨克牧民的冬季定居点里,位于额尔齐斯河南面戈壁滩上的乌伦古河一带。其实,我之前在学校读书,之后又出去打工,在家里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却正好处在最富好奇心和美梦的年龄。那时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都挥之不去,便慢慢写了出来。如果说其中也有几篇漂亮文字,那倒不是我写得有多好,而是出于我所描述的对象自身的美好。哪怕到了今天,我也仍然只是攀附着强大事物才得以存在。但是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强大起来。

写作是我很喜欢做的事情,慢慢地,就成了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同许多写作者一样,我通过不断的写作来进行学习、寻求舒适。虽然这些收录成书的文字中,许多想法和说法已经为现在的自己所否定了,但我仍然珍惜它们。而每次重读,总能真切地看到独自站在荒野中,努力而耐心地体会着种种美感的过去的自己……漫长过程中,一点一滴贯穿其间的那种逐渐成长、逐渐宁静、逐渐睁开眼睛的平衡感,也许正是此时全部希望生活的根基与凭持吧。让我觉得很踏实,觉得自己的写作其实才刚刚开始。二○一○年 春天

在喀吾图

一个普通人

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实在太复杂了,因此我们就忘记了。他的脸却长得极寻常,因此我们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总之我们实在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欠了我们家的钱。

当时,他赶着羊群路过我家商店,进来看了看,赊走了八十块钱的商品,在我家的账本上签了一个名字(几个不认识的阿拉伯字母)。后来我们一有空就翻开账本那一页反复研究,不知这笔钱该找谁要去。

在游牧地区放债比较困难,大家都赶着羊群不停地跑,今天在这里扎下毡房子住几天,明天又在那里停一宿。从南至北,绵绵千里逐水草而居,再加之语言不精通,环境不了解……我们居然还敢给人赊账!

幸好牧民都老实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会赖账。我们给人赊账,看起来风险很大,但从长远考虑还是划得来的。

春天上山之前,大家刚刚离开荒凉的冬牧场,羊群瘦弱,牧民手头都没有现钱,生活用品又急需,不欠债实在无法过日子。而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体壮。大部队路过喀吾图一带时,便是我们收债的好日子。但那段时间我们也总是搬家,害得跑来还债的人找不着地方,得千打听万打听,好容易才找上门来。等结清了债,亲眼看着我们翻开记账的本子,用笔划去自己的名字,他们这才放心离去,一身轻松。在喀吾图,一个浅浅写在薄纸上的名字就能紧紧缚住一个人。吃饱喝足的骆驼杨建波 摄

可是,那个老账本上的所有名字都划去了,唯独这个人的名字还稳稳当当在那页纸上停留了好几年。

我们急了,开始想法子打听这家伙的下落。

冬日里的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顾客,一看他沉重扎实的缎面狐皮帽子就知道是牧人。我们正好想起那件事,就拿出账本请他辨认一下是否认识那人—用我妈的原话,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加蛮”(不好)的人。

谁知他不看倒罢了,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个,这个,这不是我吗?这是我的名字呀!是我写的字啊!”

我妈更加吃惊,加之几秒钟之前刚骂了人家“不要脸”并且“加蛮”,便非常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起来:“你?呵呵,是你?嘿嘿,原来就是你?……”

这个人揪着胡子想半天,也记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买了这八十块钱的东西,到底买了什么东西,以及为什么要买。

他抱歉地说:“实在想不起来啦!”却并没有一点点要赖账的意思。因为那字迹的确是他的。但字迹这个东西嘛,终究还是他自己说了算,我们又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写字的。反正他就是没赖账。

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立刻送来了二十元钱。后来,他在接下来的八个月时间里,分四次还完了剩下的六十元钱。看来他真的很穷。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

我们用模模糊糊的哈语和顾客做生意,顾客们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后生意总会做成的。不擅于对方的语言没关系,擅于表达就可以了。若表达也不擅于的话就一定得擅于想象。而我一开始连想象也不会,卖出去一样东西真是难于爬蜀道。你得给他从货架这头指到那头:“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再从最下面一层指到最上面一层:“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折腾到最后,对方要买的也许只是一毛钱一匣的火柴。

在我看来,我妈总是自以为是地去处理种种交流问题,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错误的。可是,照她的那些错误的理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后总能变成正确的。我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了。

也许只是我把她的理解给理解错了而已,她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是她对她的理解的表达不太准确。当然,也许是准确的,只是不适用于我的理解,没法让我理解……呃,都把自己给绕糊涂了。我不是故意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这一切本来就很复杂嘛!大家却如此简单地活着,居然还一直过得很好,什么问题也没有。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然后说雪兔。

有一个冬天的雪夜,已经很晚了,我们围着火炉安静地干活,偶尔说一些远远的事情。这时门开了,有人挟裹着浓重的寒气和一大股雾流进来了。我们问他干什么来,这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人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于是我们就不理他了,继续干自己的活。他就一个人在那儿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终于组织出了比较明确的表述:“你们,要不要黄羊?”“黄羊?”

我们吃了一惊。“对,活的黄羊。”

我们又吃了一惊。

我妈和她的徒弟建华就立刻开始讨论羊买回来后应该圈在什么地方。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商量好养在煤棚里。

我大喊:“但是我们养黄羊做什么啊?”“谁知道,先买回来再说。”

我妈又转身问那个老实人:“你的黄羊最低得卖多少钱?”“十块钱。”

我们吃了第三惊。黄羊名字里虽说有个“羊”字,其实是像鹿一样美丽的野生动物,体态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对了!黄羊买回来后,我就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面粉钱一直没还……”

见我们一家人兴奋成这样,那个老实人满意极了,甚至很骄傲的样子。我妈怕他反悔,立刻进柜台取钱,并叮嘱道:“好孩子,你们以后要再有了黄羊嘛,还给我家拿来啊,无论有多少我都要啊!可不要去别人家啊……去了也是白去。这种东西啊,除了我们谁都不会要的……”虽然很丢人,但要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假假地交代两句的。便宜谁不会占啊。

给了钱后我们全家都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出去牵羊。

门口的雪地上站着个小孩子,怀里鼓鼓的,外套里裹着个东西。“啊,是小黄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开。“啊,是白黄羊呀……”

……

事情就是这样:那个冬天的雪夜里,我们糊里糊涂用十块钱买回一只野兔子,而要是别人的话,十块钱最少也能买三只。

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头就拉扯那么多有关理解啊误区啊之类的话。沟通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啊!

不管怎么说,买都已经买回来了,我们还是挺喜欢这只兔子的。太漂亮了,不愧是十块钱买回来的!比那些三四块钱的兔子们大到哪儿去了,跟个羊羔似的。而且还是活的呢,别人买回来的一般都是冻得硬邦邦的。

更何况它还长着蓝色的眼睛!谁家的兔子是蓝眼睛?(但后来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蓝眼睛,家兔才红眼睛……)

这种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确像雪一样白,白得发亮,卧在雪里的话一点也看不出来。但听说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它的毛色会渐渐变成土黄色的,这样,在戈壁滩上奔跑的时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既然有着这么高明的伪装,为什么还会被抓住了?看来它还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家伙实在太可恶了—后来我们一看到兔子后爪上被夹过的惨重伤痕就要骂那个老实人几句。

我们有一个没有顶的铁笼子,就用它反过来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里。我们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笼子里,永远都在细细地啃那半个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头。我外婆跑得最勤,有时候还会把货架上卖的爆米花偷去拿给它吃,还悄悄地对它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啊……”我在外面听见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觉得这兔子真的好可怜。又觉得外婆也好可怜……天气总是那么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紧紧偎在火炉边,哪儿也不敢去。自从兔子来了以后,她才在商店和煤棚之间走动走动。经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的路上或回来的路上小心地扶着墙走,遍地冰雪。她有时候会捂着耳朵,有时候会袖着手。

冬天多么漫长。

但是我们家里多好啊,那么暖和,虽然是又黑又脏的煤棚,但总比待在冰天雪地里舒服多了。而且我们又对它那么好,自己吃什么也给它吃什么,很快就把它养得胖胖的、懒懒的,眼珠子越发亮了,幽蓝幽蓝的。这时若有人说“你们家兔子炒了够吃几顿几顿”之类的话,我们一定恨他。

我们真的太喜欢这只兔子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去让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不小心溜走的话,外面那么冷,又没有吃的,它也许会饿死的。也许会再被村子里的人给逮住。反正我们就觉得只有待在我们家才会好好的。

我妈常常从铁笼子的缝隙里伸手进去,慢慢地抚摸它柔顺乖巧的身子。它就轻轻地发抖,深深地把头埋下,埋在两只前爪中间,并把两只长耳朵平平地放了下来。在笼子里它没法躲,哪儿也去不了。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怎样才能让它明白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缓和了许多,虽然每天还是那么冷,但冬天最冷的时刻已经彻底过去了。我们也惊奇地注意到洁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根一根渐渐扎出了灰黄色的毛来!它比我们更迅速、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春天的来临。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节里,突然有一天,这只性格抑郁的兔子终于还是走掉了。

我们全家人真是又难过,又奇怪。

它怎样跑掉的呢,它能跑到哪里去呢?村子里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人和狗,它能到哪里找吃的?

我们在院子周围细细地搜寻,走了很远都没能发现它。

又过去了很长时间,每天出门时,仍不忘往路边雪堆里四处瞧瞧。

我们还在家门口显眼的地方放了块白菜,希望它看到后能够回家。过了很久,竟然一直都没人把那块已经冻得梆硬的白菜收拾掉。

那个铁笼子也一直空空地罩在原处,好像还在等待有一天兔子会再回来—如同它的突然消失一样,再突然从笼子里冒出来。

果然,有一天,它真的又重新出现在笼子里了……

那时候差不多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吧,我们脱掉了棉衣,一身轻松地干这干那。窗户上蒙的毡子、塑料布什么的统统扯了下来,沉重的棉门帘也收起来卷在床底下,等来年冬天再用。我们还把煤棚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来的煤块重新码了码。

就在这时,我们才看到了兔子。

顺便说一下,煤棚的那个铁笼子一直扣在暗处角落里的墙根处,定睛看一会儿才能瞧清楚里面的动静,要是有兔子的话,它雪白的皮毛一定会非常扎眼,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的。可是,我们从笼子边来来去去了好几天,才慢慢注意到里面似乎有个活物,甚至不知是不是什么死掉的东西。它一动不动地蜷在铁笼子最里面,定睛仔细一看,不是我们的兔子是什么!它原本浑身光洁厚实的皮毛已经给蹭得稀稀拉拉的,身上又潮又脏,眉目不清。

我一向害怕死掉的东西,但还是斗胆伸手进去摸了一下,一把骨头,只差没散开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看上去这身体也丝毫没有因呼吸而起伏的迹象。我便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东西,这种将死未死的才更可怕,总觉得就在这样的时刻,它的灵魂最强烈、最怨恨似的。我飞奔着逃离,跑去告诉我妈,她急忙跑来看。“呀,它怎么又回来了?它怎么回来的?……”

我远远地看着我妈小心地把那个东西—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的兔子抱出来,然后用温水触它的嘴,诱它喝下去,又想办法让它把我们早饭时剩下的稀饭慢慢吃了。

至于她具体怎么救活这只雪兔的,我不清楚,实在不敢全程陪同,在旁边看着都发毛……实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边的东西,一定有自己的罪孽在里面……

不过好在后来我们的兔子还是挣扎着活了过来,而且还比之前更壮实了一些。五月份时,它的皮毛完全换成土黄色的了,在院子里高高兴兴地跳来跳去,追着我外婆要吃的。

现在再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用来罩住那只兔子的铁笼子没有底,紧靠着墙根,于是兔子就开始悄悄地在那里打洞。到底是兔子嘛。而煤棚又暗,乱七八糟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谁知道铁笼子后面黑咕隆咚的地方还有一个洞呢?我们还一直以为兔子是从铁笼子最宽的那道栅栏处挤出去跑掉的呢。

它打的那个洞很窄的,也就手臂粗吧,我把手伸进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头,又持着掏炉子的炉钩伸进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头!后来,用了更长的一截铁丝捅进去,才大概估算出这个小隧道约有两米多长,沿着隔墙一直向东延伸,已经打到大门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打出去了……

真是无法想象。当我们围着温暖的饭桌吃饭,当我们结束一天,开始进入梦乡,当我们面对其他的新奇而重新欢乐时……那只兔子,如何孤独地在黑暗冰冷的地底下,忍着饥饿和寒冷,一点一点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春天的动作……整整一个月,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不知道在这一个月里,它一次又一次独自面对过多少的最后时刻……那时,它已经明白生还是不可能的事了,但还是继续在绝境中,在时间的安静和灵魂的安静中,深深感觉着春天一点一滴地来临……整整一个月……有时它也会慢慢爬回笼子里,在那方有限的空间里寻找吃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一滴水也没有(唯有墙根蒙着的一层冰霜)。它只好攀着栅栏,啃咬放在铁笼子上的纸箱子(后来我们才发现,那个纸箱底部能被够着的地方全都被吃没了),嚼食滚落进笼子里的煤渣(被发现时,它的嘴脸和牙齿都黑乎乎的)……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当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好几天后,我们才慢慢发现它的存在……阿勒泰的冬天杨建波 摄

都说兔子胆小,可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实是勇敢的,它的死亡里没有惊恐的内容。无论是沦陷,是被困,还是逃生,或者饥饿、绝境,直到弥留之际,它始终那么平静淡漠。面对生存命运的改变,它会发抖,会挣扎,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兔子所知道的又是些什么呢?万物都在我们的想法之外存在着,沟通似乎绝无可能。怪不得外婆会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啊……”

我们生活得也多孤独啊!虽然春天已经来了……当兔子满院子跑着撒欢,两只前爪抱着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样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它总是比我们更轻易地抛弃掉不好的记忆,所以总是比我们更多地感受着生命的喜悦。

喀吾图奇怪的银行

喀吾图的乡政府是村子西边树林里的一排红屋顶小房子。那里一点儿都不严肃,到处都是麻雀和野鸽子。还有一群呱啦鸡整天在政府办公室窗外的树丛中“呱嗒呱嗒”地东突西窜,啄木鸟不停地在高处“笃笃笃”啄着木头,乌鸦也“呼啦啦”到处乱飞。

喀吾图的邮政所则是一个更为精致的红砖房子,还有黄艳艳的木头屋顶和雪白的木头栅栏。可惜这么漂亮的邮政所从没见开门营业过。听说邮政所的所长很多年前在县城买了房子,举家迁走了,从此成为城里人,再也没回过喀吾图。但说起来仍然还是喀吾图邮政所的所长。真是奇怪。

除了所长,邮政所还有一个工作人员。平时是村里的泥瓦匠,谁家有活儿就去帮着打打零工。偶尔,仿佛某天突然记起来了,才挨家挨户送一次信。还有一次他挨家挨户上门征订杂志,我们就很高兴地订了两份,但是直到现在也没见着一本。不过在他那里还是能买上邮票和信封的,但却不是在邮政所那个童话般的红房子里,而是在他自己家里。那天,我打听了半个村子才拐弯抹角找到他家,他把他家床上的毡子揭起一角,伸手进去摸了半天,终于摸出来一沓子哈文旧报纸。公家的邮票和信封就在里面夹着,居然和他老祖母绣花毡的花样子放在一起。

喀吾图的银行其实只是个小信用社,但我们都称之为银行,就在我家门前的马路对面。比起乡政府和邮政所,银行朴实了许多,也是红砖的平房,屋前的小院子围着低矮整齐的木头栅栏,沿着木头栅栏一溜儿栽着十来棵高大的柳树和杨树。院门低矮,栅栏边挂着信用社的小铜匾。一条碎石小路从院门直直地通向红房子台阶下,红房子屋檐上长满了深深的野草。院子里稀稀拉拉种着些月季花和两三棵向日葵;院子一角有一眼井,井台又滑又亮。另一个角落的小木棚里堆满了煤。如果在院子里再拴一条狗的话,就和一般人家没什么区别了。

院子里那几棵大树之间牵了好几根绳子,估计是用来晾衣服的,而那一片也正是坦阔向阳的地方。于是我洗了衣服就端一大盆过去,花花绿绿地晾了几大排。晾不下的就东一件西一件地高高搭在树枝上。我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好地方,结果可把他们的行长给气坏了。他拽下我晾着的大床单,一路挥舞着穿过马路跑到我家来,啊啊呀呀,嚷嚷半天也没说清楚什么。总之,就是不能在那儿晾。

真是奇怪,不让晾衣服的话,干吗在那儿牵几根绳子?

后来再想想,又有趣。我居然在银行门口晾内衣和红花绿叶的床单。

这个银行这么小,这么不起眼,里面也肯定没什么钱的。而且,我几乎从没见貌似客户的人进去过。再而且,银行上班的那几个伙计每天都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到处赊账。银行的达吾列在我们家商店抵押的那顶皮帽子从上个冬天一直放到了这个冬天都没有来赎。他一定很矛盾吧,想要帽子的话,得还债;不赎吧,冬天得戴帽子呀,另外买帽子的话还是得花钱……反正怎么着都得花钱。

我们这里的小孩子到了夏天都喜欢光着屁股在银行院子里玩,因为经过银行院子的小水渠里有很多小鱼苗子游来游去。另外银行院子里的树也长得挺好,全是那种特适合让人去爬的树,枝枝桠桠特别多,树干长得曲里拐弯,随便一个鼓出来的大树蔸上都能攀着站个人。于是,这些树上便总是人满为患,抬头冲那里喊一声,所有脑袋转过来,所有眼睛看过来。一般来说,喊的人当然是银行行长。于是,这棵栖满了孩子的树在下一秒钟内,像掉果子一样,扑扑通通,转眼间就掉得一个也没了。只剩一地的树叶。夏牧场杨建波 摄

一整个夏天,这个银行安安静静的。我想,在那里上班一定很惬意,大约什么也不用干,把房子守好就行了。而且那里树又多,肯定很凉快。而我们家热死了,周围一棵树也没有,房子光秃秃袒露在阳光下,坐在房间里挥汗如雨。我天天到银行院子里的那口井边提水,看着向日葵一天一天高了,叶子越抽越密。唉,要是我们住在那儿就好了。我很喜欢院子里的那条小渠,水总是很清,水边长满开着黄花的蒲公英。

冬天的时候,银行的那几个职工几乎就不怎么上班了。不仅如此,喀吾图工商所的、税务所的、供销社的……统统都不上班。这些人真幸福。因此作为对街邻居,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的情景是:银行院子里平整地铺着没膝厚的积雪,雪地上深深地陷着一串脚印。偶尔回单位办点事的职工进去时都只踩着同一串脚印聪明地(其实是毫无办法地)进去。因此,一整个冬天里银行门口就只有那一串脚印。

长达半年的冬天结束之后,我妈就开始作准备,要随北上的牧民进山了。在我们这里做生意的人,到了夏天,有许多都会开一个流动的杂货店跟着羊群走。在牧场上做生意利润很高的。我们也想那样做,但要准备够卖一整个夏天的商品的话,我们资金又不够。于是我妈把主意打到银行那里了,有一天她去贷款……

天啦,她是怎么把款贷到手的!要知道我们这个小银行的贷款似乎只有一种,就是春耕前的农业贷款。可是她不但不是农民,连本地人都算不上,我们来喀吾图开店才一年多时间。甚至连富蕴县人都算不上,虽然来到富蕴县快二十年了,仍没有当地户口……反正她后来就贷上了。

总不能因为大家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意思不贷给我们吧?

对了,别看这家银行一年到头都冷冷清清的,可是到了农业贷款发放那两天却热闹非凡。一大早银行还没开门,人们就在门口排队等待了。几百公里以外的老乡也赶来了(喀吾图乡地形狭长,东西不过几十公里,南北却长达几百公里),银行院子周围的木栅栏上系满了马。马路上也三三两两聚拢着人,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有关贷款的话题。有趣的是,大概这种贷款在当地发放没两年的原因吧,当地人对“贷款”这一概念的认识模糊到居然以为那就是国家发给大家随便用的钱!哪怕家里明明不缺钱也要想法子贷回家放着。起码我们了解到的是这样的……

我妈问他们:“难道不想还了吗?”

那人就很奇怪地回答:“为什么不还?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嘛……”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我妈,她怎么贷上款的?

那天她去排了一上午的队,中午快吃饭时我去找她回家。穿过银行院子里热闹的人群,好容易挤进门去,一脚踏进去就傻眼了:黑压压一片人头……

银行屋里的情形是陷在地里半米深的,一进门就是台阶,所以我所站的门口位置是最高处。但居高临下扫视了半天,也认不出我妈究竟是哪个后脑勺。里面闹哄哄的,喊了好几嗓子,才看到她回过头来,高举着一个信封,努力地挤在人堆里,想要离开柜台。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银行内部的情形。很小很小,焊了铁栏杆的柜台外也就十来个平方的空地。红砖铺的地面,金灿灿的锡纸彩带编成一面天花板绷在上方,木头窗台刷了绿漆。

就这样,钱贷到手了,虽然不过三千块钱,但是不好意思的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还。

据我妈的说法是:那个银行的行长调走了,实在是不知道该还给谁……也从来没人找上门来提这事。况且后来我们又搬了好几次家。

二○○九年补:二○○六年夏天,那笔钱到底还是还掉了。因为那个银行的一个工作人员到夏牧场走亲戚,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不小心竟撞进了我们家……大风中的阿克哈拉李娟 摄

我们的裁缝店

当时,我们所有的钱只够用来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租房子做生意(城里的房子是租不起的)。但有一个问题是:如果要到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去,就必须得雇大车进行长途搬家。当时我们所有的钱也只够用来雇一辆车了,雇了车的话,到了地方又哪来的钱租房子?真让人恼火。

为此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最后终于聪明地下了决定:首先,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要房租便宜;其次,房东一定要是个司机,自己开车来接我们。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喀吾图。

喀吾图真远啊,我第一次去时,穿过了好大一片戈壁滩,又在群山中没完没了地穿行。我在车厢里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什么时候到的都不知道。那个司机也不叫醒我,到地方了就自个儿悄悄溜了,等回来时,一身酒气。

喀吾图小镇不大,只有一个十字路口,由此路口延伸出去的四条小马路不到五十米就没了。这五十米半径的范围内,就是喀吾图最热闹的“商业区”,有好几家小商店、小饭馆、漂亮姑娘开的理发店,还有粮油店。但是站在十字路口放眼四望,马路上空空荡荡,所有店铺的门虽然敞着,但半天都不见有人进出。

我们是来这里开裁缝店的。可是这里已经有裁缝店了,由于是老店的缘故,生意看起来很不错。布也多,花花绿绿挂满了一面墙。开店的女老板还带了好几个徒弟,推门进去,满屋子踩缝纫机的“啪嗒、啪嗒”声。

整顿好新家后的第二天,我妈就跑去那家店串门子,假假地对人家问候了一番。回来心里就有底了,什么嘛,那哪是在做衣服,根本就是缝麻袋!

我亲眼看到她们是这样裁裤子的:先从布上裁下来两个长方形,再在长方形一侧估计着剪掉两个弯儿—就成了!然后交代给徒弟们:“腰一定要做够二尺六,殿(臀)围越大越好,膝盖那儿窄一点,裤脚大小看着办……”

我妈那个乐呀,但脸面上还是做出谦虚和气的神情,满意地告辞了。

在城市里,尤其是大城市里,裁缝和裁缝店越来越少了。最常看到的裁缝们只在商场的楼梯间和走廊拐角处支一个小摊位,挂一块“缲裤边、织补、换拉链”的小牌子。现在谁还去裁缝那里扯布做衣服啊,店里买来的又便宜又有款。在城乡结合部,成衣批发加工的小作坊东一家西一家到处都是,工业缝纫机的马达通宵达旦地轰鸣,三四个人一个晚上就可以弄出上百套一模一样的流行服饰。就更别说大厂家、大公司了。但是那些大街上匆匆忙忙走着的人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的衣服吗?衣服的大潮汹涌进入人群,一场又一场的流行,最后产生的恐怕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吧……

但在我们偏远的喀吾图,生活氛围迥然不同,流行真是毫无用处。比如裤子吧,现在的裤子普遍裆浅、臀窄、腰低,穿上怎么干活呀!衣服也太不像话了,男装弄得跟女装似的,女装又跟童装似的……

这是游牧地区,人们体格普遍高大宽厚,再加上常年的繁重劳动和传统单一的饮食习惯,很多人的身体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变形,特体比较多:胸宽肩窄的、腰粗臀细的、凸肚的、驼背的、斜肩的……也只有量身订做的衣服才能穿得平展。

裁缝这个单门独户的行当到了今天仍然还在继续流传,可能是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地方的一些人,仍生活在不曾改变之中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自己没有布,得由顾客们自己准备布,我们只收加工费。

当地人礼性很重,相互间哪怕最寻常的来往也很少空手上门。正式的拜访和赴宴更是要精心准备礼物,一般都是送一块布料,里面裹一些食品。于是每家人的大箱子里总是压着几十幅布料,一米长的,两米五长的。全是为将来的出访准备的礼物。当然,这些布也差不多都是别人登门拜访时送给自己的礼物。一块布就这样被一轮一轮地送来送去,在偏远狭小的喀吾图寂静流传。好几次被送还回自己家,又好几次再转送出去。直到有一天,终于被送进裁缝店做成了某家主妇的一条裙子或一位老人的马甲为止。在这些布的往来中,一个刚组建的小家庭,会因婚礼而攒下一大箱子布。这些布就是这对小夫妻生活的底子。在后来长久的日子里,这些布将伴随两人的日渐成熟,见证这个家庭的日渐稳固,成就这个家中生活气息的日渐厚重。

我们接收的布料里面,有很多都是很古老的布,有着过去年代的花样和质地,散发着和送布来的主妇身上一样的味道。而这主妇的言行举止似乎也是过去岁月的,有褪色而光滑的质地,静静的,轻轻的,却是深深的,深深的……我们用尺子给她量体,绕在她的肩上、胸前、胯上,触着她肉身的温暖,触着她呼吸的起伏,不由深陷一些永恒事物的永恒之处。

我们的店刚开张三个月,生意就明显地好过了另一家,还有几个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上门求艺来了。没办法,谁叫我们手艺好呢!整个小镇没人不知道“新来的老裁缝”。虽然收费贵了一点,但做出来的裤子洗过了三水,腰都不垮不变形。而且“老裁缝”做的裤子上给做了六个皮带袢,“小上海”家的只有五个;“老裁缝”家钉的扣子给缝四针,而“小上海”家的只系一针就挽结儿了。“小上海”就是另一家裁缝了。但老板不是上海人,她家店也并非像上海一样繁华。只是因为女老板的丈夫姓“赵”,名“长海”,当地哈萨克老乡汉话说得不灵光,喊来喊去就成了“小上海”。干脆女老板自己也这么唤自己的店了。

她收了四个徒弟,都是女孩子,都是汉族。师傅传给她们好手艺,并管她们三顿饭和住的地方。但是要求每人每天至少得给师傅做出来三条裤子或一件挂里子的外套。这是在为牧业的转场作准备。浩浩荡荡的羊群和驼队经过喀吾图那几天,再多的衣服也不够卖的。

虽然上门拜师的多,但太小的孩子我们没敢收。直到三个月后才收了一个老徒弟,是个结过婚的妇人,名叫哈迪娜。这是一个付费徒弟,就是一边学手艺一边给师傅打工的那种,每做一条裤子我们就给她分一半的工钱,但是得由我们裁剪,熨烫,钉扣子缲裤角边。

哈迪娜很胖,她和她的缝纫机一搬进来,我们的小店剩下的空隙就只够两个人侧着身子站了。要是她想站起来取个东西,所有人都得全部让到门外去。

哈迪娜的小儿子常常会跑到店里来黏糊一阵,缠走两毛钱买糖。小家伙已经到了捣蛋的年龄,但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所以他的捣蛋必须得被人忍受。

经常看到小家伙脚上穿着鞋帮子,手里提着鞋底子,鼻子冒着泡泡,满小镇乱串着消磨童年。

哈迪娜挺不容易,带了好几个孩子,最大的小学都没有毕业,还得再过一两年才能帮家庭分担些责任。

我们请哈迪娜来打工,原因之一是我们的确需要有人帮忙,原因之二是她一句汉话也不会,通过和她极其困难的交流,也许能货真价实地学到几句哈语。

果然,哈迪娜来了不到一个月,我们从最基本的“针”呀“线”呀,到各种颜色的说法,从“高矮胖瘦”到“薄厚长短”,从“元角分”到“好坏便宜贵”,还有“腰、肩、胸、臀”等等与做生意密切相关的词汇差不多都学会了。另外从一到一百全都能数下来了,“裙子”、“裤子”、“上衣”、“衬衫”什么的也一听就懂。讨价还价的技术更是突飞猛进,再也没有人能用二十块钱就从我们这里买走一条裤子了。

当然,哈迪娜也受益匪浅,从最开始只会用汉话说句“老板你好”,到后来简直能够又轻松又愉快地汉哈交杂着跟我妈交流育儿经。甚至还可以清楚地向我们表达她的弟媳妇有多坏,还列举了一二三四。

可惜除此之外,她做裤子的技术实在没有任何进步。平均每天磕磕巴巴做一条,稍顺利一点的话能做一条半。速度慢不说,做出来的裤子门襟那里总是拧着的。怎么给她说都没用。我妈就把那条裤子穿在自己身上,把毛病耐心地指出来给她看。她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似的,“啧啧啧啧”地研究半天。最后,把我妈上身穿的毛衣扯扯直,一下子就严严实实遮住了门襟拧着的部分……从那以后,她做的裤子门襟就更加心安理得地拧着了。总有一天这女人会砸了我们娘儿俩的饭碗。

才开始和当地人做生意的时候,还想指望这个哈迪娜能够充当一番翻译的角色。结果,无论什么话只要一经她翻译,就更难理解了。比如我们很简单地问人家:“想穿宽松一点还是刚合适就好?”经她转口,则一下子复杂异常,狠狠地难为对方好半天。那人站在那里反复推敲、琢磨,才勉勉强强,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出另外一些毫不相干的话来……天知道她在其中作了什么可怕的加工。还不如撇开这个哈迪娜,直接和顾客面对面地用手势,用表情,用纸笔写写画画—来得更可靠。

我们想辞她,又不好意思开口,这个女人笨是笨了点,但人家又不是故意笨的。

后来幸亏她自己走人了,她家里实在是家务繁忙,顾不过来。

几乎我们所知的每一个哈萨克女人都终生沉没在家务活的汪洋之中,也不知道她们都从哪儿找的这么多事来做。而男人们从外面回来,鞋子一踢,齐刷刷往炕上躺倒一排。就一直那样躺着,直到茶水饭食上来为止,真是可恶。

总之哈迪娜走了,不久后又来了另一个徒弟柴丽克。柴丽克是个文静腼腆的女孩子,很聪明灵巧,由于在县城打过工,很会说一些汉话。我们都很喜欢她。她是家里的老大,有一大群如花似玉的妹妹们(其中有两对双胞胎),每次来看姐姐的时候,就会叽叽喳喳、新新鲜鲜地挤进来一屋子,一直排到门口,站不下的就趴在外面的窗子上,脸紧贴着玻璃往里看。

当地的孩子们小的时候都很白,很精致,目光和小嗓门水汪汪的,头发细柔明亮。可是稍微长大一些后,就很快粗糙了,轮廓模糊,眉眼黯淡。恶劣的气候和沉重的生活过滤了柔软的,留下了坚硬的。

柴丽克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虽然她短短的、男孩子一样的头发和瘦小的身子会使她在人多的地方显得毫不起眼。但迎着她的面孔静静地看的话,很难不会为那一双美丽清澈的、卷曲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所打动。她的额头光洁明亮,她笑起来的时候,整齐的牙齿饱满晶莹。实在想不通,有着这么一张美丽面孔的人,为什么给人更多的印象却是平凡呢?可能她的灵魂是谦卑的吧……可能她的美丽正是源自于她内心的甘于平凡。

柴丽克十九岁,刚刚离开学校不久。每月我们给她一百五十块钱,但是不用记件数。

她从我们这里学会了做裤子、连衣裙以及给上衣外套做手工。但很快也离开了,那时村里给了她一个出纳的工作,每月一百二十块钱,令其他女孩子都羡慕不已。

柴丽克是我在喀吾图接触时间最长、最亲近的年轻人。我想说的是,她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子。经历过喀吾图的岁月的青春总是沉默的、胆怯的、暗自惊奇又暗自喜悦的。虽然我还见过另外一些喀吾图的女孩子们,面目艳丽,言语热烈。但是,她们粗糙的浓妆后仍是一副安心于此种生活的神情,放肆的话语里也字字句句全是简单的快乐。

而我,却总像是不甘心似的,总像是在失望,在反复地犹豫……

不知道她们这样的青春,滋生出来的爱情又会是什么样的。

我们租的店面实在太小了,十来个平方,中间拉块布帘子隔开,前半截做生意,后半截睡觉、做饭。吃饭时就全部挤到外间,紧紧围绕着缝纫机上的一盘菜。

我们有两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还有一面占去整个“工作间”四分之一面积的裁剪案板,案板下堆着做衣服必需的零料和配件。过了几个月,我们也进了两匹布,挂在案板一侧。房间其他的空白墙壁上,则挂满了我们做出来的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是做出来卖的,更多的是给人订做好了,却一时没人来取的。

虽然狭小,但这样的房间一烧起炉子来便会特别暖和。很多个那样的日子,是晚春时分吧,室外狂风呼啸,昏天暗地,树木隐约的影子在蒙着雾气的玻璃窗外剧烈晃动。被风刮起的小碎石子和冰雹砸在玻璃窗上,“啪啪啪啪”响个没完没了……但我们的房子里却温暖和平得让人没法不深感幸福:锅里炖的风干羊肉溢出的香气一波一波地滚动,墙皮似乎都给香得酥掉了,很久以后会突然掉下来一块。至于炉板上烤的馍馍片的香气,虽然被羊肉味道盖过了,闻不到却看得到—它的颜色金黄灿烂,还漂着诱人的淡红。小录音机里的磁带慢慢地转,每首歌都反复听过无数遍,歌词也失去了最初的意思,只剩一片舒适安逸。

我们还种了好几盆花。我妈只喜欢好养活的,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的,而且花还要开得又多又热闹的那些,比如酢浆草。分明就是草嘛,怎么养都养不死,乱蓬蓬一盆子。花碎碎小小,吵吵闹闹挤了一窗台。

我们还养了金鱼,每当和顾客讨价还价相持不下时,我们就请他们看金鱼。每次都成功地令他们大吃一惊,迅速转移注意力。

在那时,当地人都还没见过真正的金鱼,只见过画片和电视上的。这样的精灵实在是这偏远荒寒地带最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的尤物—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妙曼地晃动、闪烁,透明的尾翼和双鳍像是透明的几抹色彩,缓缓晕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而窗外风沙正厉,黄浪滚滚,天地间满是强硬和烦躁……

这样,等他们回过神来,回头再谈价钱,口气往往会微妙地软下去许多。

就在几十年前,当地的人们还穿着手缝的生皮衣裤。这是一个过去在喀吾图待过十来年的老裁缝说的,现在他在城里修汽车。还有一个当过裁缝的老太太,现在种着十几亩地。总之,老一辈裁缝们都改行了,不知受到过什么打击。

他们还说,当年才来到这里时,牧民们冬天穿的裤子,都是生羊皮卷成的两个筒连在一起缝成的。因为太硬了,晚上睡觉前,得把它泡在水里,泡一整夜,泡软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才能穿得进去……不知是真是假。那个种地的老太太还说什么,是她来到了这里以后,才教会大家用刀片从羊皮的反面割裁,那样的话,就不会弄断正面的毛。咳,这也太夸张了吧……

但是我们到了这里以后,觉得大家还是蛮正常的嘛。无论是饮食还是穿着,都有深厚浓重的习俗和经验在里面。不是一天两天,十年几十年的时间就可以建立起来的。

当地人对衣物穿戴有着不太一样的态度和标准。怎么说呢,也就是衣服没有了就买,买了就穿,穿坏了再买……好像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嘛。但是,相比之下,我觉得这里的人们更为坦然,甚至是更轻慢一些。首先,衣服买回去就是用来穿的,于是就穿,和穿别的衣服没什么不同。起码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会格外珍视新衣服。似乎是预见着这新衣服变旧的样子来穿它们似的。一条熨得平平展展的裤子,付过钱后,揉巴揉巴拧一团,往外套口袋一塞,揣着就走了,让裁缝看了都舍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话,衣服当然坏得快了,年年都得添新的。要不然我们生意怎么做?

男人们很少进店量尺寸、买衣服。一般都是女人拿着自己男人的(或是女儿拿着父亲的,母亲拿着儿子的)最合身(也最破烂)的衣物,来店里让裁缝给比量着裁剪。只有单身汉和讲究一点的年轻人才会亲自来店里找裁缝。

最固执的是一些老头儿,偶尔来一次,取了衣服却死活不愿试穿,好像这件事有多丢人似的。即使试了也死活不肯照镜子,你开玩笑似的拽着他往镜子跟前拖,让他亲眼看一看这身衣服有多合身,多“拍兹”(漂亮)。可越这样他越害羞,甚至惊慌失措,离镜子还有老远就双手死死捂着脸,快要哭出来似的。

农民和牧民对衣服的要求差别很大。牧民由于天天骑马,裤腿一定要做得长长的,一直拖到地上,裆深胯肥。这样骑马的时候,双腿跨开,裤子就会缩一截子,而变得长短刚合适,不会有风往脚脖子里灌了。同理,由于天天伸着胳膊持缰绳,衣袖也要长过手掌心的。

而农民则恰恰相反,什么都要短一点的好,在地里干活利索些。

给小孩子们做衣服就更奇怪了。按我们汉族人的想法,孩子嘛,天天都在长着的,要做得稍大一点预备着,好多穿两年。可他们呢,非得做成刚合适的不可,连站都站不稳的孩子,也给弄一身周周正正的小西装,好像只是为了讨个稀罕似的。

女人们就热闹多了,三三两两,不做衣服也时常过来瞅一瞅,看我们有没有进新的布料(我们每进一次布,就可以带动一次“流行”呢)。如果有了中意的一块布,未来三个月就该努力了。一边努力攒钱,一边努力往我家一天三趟地跑,再三提醒我们千万别全卖完了,一定要给她留一块够做一条裙子的。

还有的人自己送布来做,做好后却一直凑不够钱来领取,只好任其挂在我家店里,一有空就来看一看,试穿一下,再叹着气脱下来挂回原处。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的一件小花衬衣也在我们这儿挂着,加工费也就八元钱,可小姑娘的妈妈始终凑不出来。也可能手头不差这点钱,想着反正是自己的东西,迟一天早一天都一样的,别人又拿不走,所以也不着急吧。但小姑娘急,每天放学路过我家店,都会进来巴巴地捏着新衣服袖子摸了又摸,不厌其烦地给同伴介绍:“这就是我的!”……就这样,穿衬衣的季节都快过去了,可它还在我们家里挂着!最后,还是我们最先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当这个孩子再来看望她的衣服时,我们就取下来让她拿走。小姑娘那个乐呀!紧紧攥着衣服,满面喜色,欢喜得都不敢相信了,都不敢轻易离开了。她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看我们都不理睬她了,这才慢吞吞挪出房子,然后转身飞快跑掉。

在所有来量身订做衣服的人里面,我所见过的最最最……的身体是温孜拉妈妈的,偏偏她老人家又最最最信任我,一来店里,就点名由我来给她做。

温孜拉妈妈实在是太胖了!如果只从正面看的话,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就只是胖而已,胳膊比我腰还粗,胸脯像兜着一窝小兽。当然,胖的人多的是,比她宽大的人不见得没有。但是,请再看她的侧面—她的厚度远远超过了她的宽度。这个老妈妈的屁股由于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只好举着屁股走路,举着屁股站立,并且举着屁股坐(至于睡觉是怎么个情形就不太清楚了),使这屁股跟一面小桌子似的,上面随便摆点什么东西都不容易掉下来……胖成这样,实在不容易呀。

给她做衣服,就更不容易了。一般来说,给没有腰身的身材做裙子,连衣裙倒也罢了,半身裙的话,裁的时候得比实际量好的长度再加长一点,令裙腰越过大肚腩,一直卡到乳房下面。但是这位老太太,连乳房下面也没有空隙,被肉塞得满满的。给她做裙子真令人发愁,布也没法按常规排料。案板都铺不下,勉强铺好后,左边量一下,叹口气;右边量一下,再叹口气……这边够了,那边准缺,真是无从下手。弄得在旁边看着的老太太自个儿都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地给我们道歉。

想想看老人家也挺可怜的,身上穿的裙子可能是自己缝的吧,只是说勉强把人给裹住了而已,到处都没法穿平,看上去邋遢极了。其实老太太还算是很讲究的人。

好在我和我妈都非常聪明,我们俩商量了一阵,又在墙壁上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地涂涂改改计算了好一阵,就把问题给解决了!几天以后,老太太终于穿上这辈子最合身的一套衣服,在小镇上绕着圈子风风光光地回家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裁缝店一下子声名远播,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身材纷纷慕名而来,腰粗臀窄的,肩窄胸宽的,斜肩驼背的……整天尽干这样的活,实在令人气馁。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也来做裙子了,她的婆婆拎只编织袋,腼腆地跟在后面,宽容地笑。我们给她量完尺寸之后,让她先付订金,这个漂亮女人二话不说,敏捷地从婆婆拎着的袋子里抓出三只鸡来——“三只鸡嘛,换一条裙子,够不够?”

她要订的是我们最新进的一块布料,这块晃着金色碎点的布料一挂出来,几乎村子里所有的年轻媳妇都跑来订做了一条裙子。这是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所能追赶的为数不多的时髦之一。而库尔马罕的儿媳妇算是落在后面的了。

她说:“不要让公公知道了啊!公公嘛,小气嘛,给他知道了嘛,要当当(唠叨、责怪)嘛!”“婆婆知道就没事了?”“婆婆嘛,好得很嘛!”她说着揽过旁边那个又矮又小的老妇人,拼命拥抱她,“叭”地亲一口,又说:“等裙子做好了嘛,我们两个嘛,你一天我一天,轮流换着穿嘛!”

她的婆婆轻轻地嘟囔一句什么,露出长辈才有的笑容,甚至有些骄傲地看着眼前这个高挑苗条的年轻儿媳。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是我们这一带最最出众的两三个漂亮女人之一,她有着猫一样紧凑明艳的容颜,目光像猫一般抓人。举止也像只猫,敏捷优雅,无声无息。常年粗重的劳动和寒酸的衣着似乎一点也没有磨损到她的青春的灵气,反倒滋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鲜鲜的野气。虽然她修长匀称的手指总是那么粗糙,布满了伤痕;而脚上趿的那双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劳动时才穿的破球鞋破得脚趾头都顶出来了两个,鞋后跟也快要磨穿了。

库尔马罕的儿子也是一个俊美的年轻人,但每当和妻子站到一起,就会很奇怪地逊色一大截子。

我们实在没法拒绝这三只鸡和她那因年轻而放肆的要求。但是我们要鸡干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了。“家里鸡少了公公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家里鸡很多吗?”“多得很。”“五十只?一百只?”“七只。”“啊—”太不可思议了,“七只鸡少了三只,你公公还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

当地男人不过问家务,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来这里做衣服裙子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可爱,可爱得简直都不忍心收她们钱了。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撒起娇来,也跟小姑娘一样动人。她会像念诗一样哀叹自己的青春,满脸难过,眼睛却狡猾地笑。

年龄小的就更难对付了,干脆紧紧搂着我妈的脖子,拼命亲她,让她气都透不过来,再口口声声地喊她“妈妈”、“亲爱的妈妈”。

到了后来,我们的价格降到了和小上海家的一个档次,实在是没办法……

价格一降,我们生意就更好了,也更忙了。到了冬天,经常是深夜过去天快亮了的时候我们才开始休息。整个喀吾图小镇上,我们家窗子的灯光总是亮到最后。

那些深夜里路过喀吾图的人们,摸进小镇,循着灯光敲开我们的门,要买一包烟或者想找点吃的。而冬天的村庄里总会有一些通宵达旦的聚会,大家弹琴、唱歌、跳舞,一瓶一瓶地喝酒,再互相扶持着,歪歪斜斜满村子找酒喝。找到我家店里,不听我们的任何解释,非得要酒不可。

可是我们不是商店啊。于是有一次我妈进城时,批发回来一些烟酒罐头,用绳子系了,招牌一样明明白白地挂在窗户上。于是,后来那些漫长的夜里,来敲窗户的人渐渐更多了。这便是我家后来的杂货店的前身,也是我们对做裁缝的最初的放弃。

裁缝的活不算劳累,就是太麻烦。做成一件衣服,从最开始的量体、排料、剪裁、锁边,到后来的配零料、烫粘合衬、合缝(至于其中那些上领、掏兜、收省、上拉链等细节更是没完没了),虽说谈不上千头万绪,也够折腾人的了。

做成后,还有更麻烦的手工,上衣得开扣眼、钉扣子、缝垫肩,裤子则要缲裤脚边。做完手工后,还得把它整熨、定形(其中烧烙铁是最令人痛恨的事情)。这些结束以后还不能算完,衣服一般在成形后才看得出毛病来,于是还得把它套在塑料模特身上,看看肩和袖结合得平不平,胸侧有没有垮下来的褶子,前后片齐不齐,下摆起不起翘、扭不扭边什么的,还得特别注意领子是不是自然服帖的。直到一点毛病都没有了,再细心地清除线头。另外浅色的衣服做好后还得给人家洗一洗,缝纫机经常加油,难免会染脏一点。而且烙铁也没有电熨斗那么干净,一不小心,黑黑的煤灰就从气孔漾出来了,沾得到处都是。还有,在裁剪之前,遇到特别薄、特别柔软抖滑的布料,还得先用和了面粉的水浆一下,晾干变得挺括之后再排料、裁剪。

就这样,从一块布到一件衣服,耗的不是人的气力而是精力。就那样一针一线地耗,一分一秒地耗。从早晨到深夜,从月初到月底,从今年到明年……看上去,这种活计好像轻轻巧巧的,其实最熬人了。忙的时候,如牧业转场经过或者古尔邦节那几天,通宵达旦地干活是经常的事情。深夜的村庄沉静、寒冷,有时候有风,有时候没风;炉子里煤火黯然,似乎里面覆的全是厚而冰冷的煤灰,炉板上烤着的馍馍片在很长时间以前就焦黄了,后来又渐渐凉了,硬了。人静静地坐在缝纫机前,一点一点摆弄着一堆布,一针一针地缝,又一针一针地拆。时间无影无形,身心沉寂……用牙齿轻轻咬断最后一根线头,天亮了。

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地交谈。更多的时候,似乎所有的往事都已经说完,再也没有话题了。疲惫也早已挨过了可以忍受的限度。那时,一件件衣服只剩下套过公式后的死尺寸及规整的针脚……

我妈后来又收了两个汉族徒弟,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店里没地方住了,我们三个学徒就借住在喀吾图乡边防站仓库的旧房子里。里面堆着半屋子煤和几十麻袋麦子。房间正中的柱子上和檩条上,到处都藏着鸟,一有动静就到处乱扑腾,搞得乌烟瘴气。

冬天,古尔邦节前后那段日子里,我们每天总是很晚很晚才干完活回家,顶着寒流走在必经的一截上坡路上。虽然离家不过三四百米,却说不出地艰难。我们三个手牵着手,转过身子背着风倒退着走,零下三十度、零下三十五度、零下三十八度。耳朵疼、鼻子疼、后脑勺疼、眼珠子疼……整个身体里,只有口腔里和心窝那一团有点热气似的……终于挨到家门口,三个人的三双手凑到一起,小心合拢了,擦燃火柴,慢慢地烘烤门上那把被冻得结结实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天气一冷,锁就不灵光了)的铁挂锁的锁孔,得烤好一会儿才能转动钥匙打开门。进去后,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烧点热水随便洗把脸,就飞快地上床睡觉……那样的夜里,窗台上的一摞碗冻得硬硬的,掰也掰不开;灶台上的洗洁精也冻上了,醋冻上了,湿抹布冻在锅盖上,抠也抠不掉;没有缝儿,墙角却飕飕蹿着冷气,室内的墙根下蒙着厚厚的白色冰霜……我们在这个大冰箱里睡着了,每个人的嘴边一大团白气,身上压着数十斤布堆(那个东西已经不能算是“被子”了吧?),再也没有寒冷了。

是呀,从我们当裁缝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一旦有别的出路,就死也不会再干这个了。但到了今天,仍不是最后一天。我们在做裁缝,假如有一天不做裁缝的话,我们还是得想别的办法赚钱过日子,过同样辛苦的生活。都一样的—可能干什么都一样的吧?

是这样的,帕孜依拉到我们家来做衬衣,我们给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上以后高兴得要死,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地看。但是我立刻发现袖子那里有一点不平,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要给她完美,我要让她更高兴。于是就殷勤地劝她脱下衣服,烧好烙铁,“滋—”地一家伙下去……烫糊一大片……

帕孜依拉脸一下子苦了。我妈的尺子就开始往我后脑勺上敲了。帕孜依拉痛苦地离开了,背影似乎都在哀叹:我的新衣服!我新新的新衣服啊!

怎么办呢?我和我妈商量了半天,最后把那一截子烧糊的地方裁掉,用同样的布接了一截子,特意将袖口做大一些,呈小喇叭的样式敞开,还精心地钉上了漂亮的扣子。最后又商量着给它取了个名字:“马蹄袖”。帕孜依拉来了一看,还真有点像马蹄,而且还是别人没有穿过的款式呢!我们又对她吹牛说,城里都没有这种样式的。她便更得意了。这才顺顺利利交了货。

但是后来……几乎全村的年轻女人都把自己的衬衣袖子裁掉一截,跑来要求我们给她们加工那种“漂亮的马蹄袖”。

我想说的是:假如我们尝试改变,说不定会过得更好一些,但也说不定更差一些。但是,无论干什么都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为确定、更有把握一些了。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那些还有其他梦想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了?想想看,我们生命中那些最欢乐最年轻的时光都用在了学习这门手艺、使用这门手艺上,我们肯定不仅仅只是依赖它生活吧?……我们剪啊,裁啊,缝啊,觉得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突然又会为这样的想法悚然吃惊。是的,干裁缝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难忘的事情,一针一线的,不是说拆就能拆得掉。而且,我想说的远非如此……说不出来。但是,当我再一次把一股线平稳准确地穿进一个针孔,总会在一刹那想通很多事情。但还是说不出来。

看着我拉面的男人

那个看着我拉面的男人实在讨厌,好几次我都想把手里那堆扯得一团糟的杂碎扔到他脸上。

那面实在是不好拉,一拉就断。而没有断的,在脱手之后、入锅之前的瞬间,会立刻像猴皮筋似的缩成手指头粗。最细的也有筷子粗。但这不能怪我,只能怪揉面时盐放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盐也是我自己放的。

我把面团平铺在案板上,擀成指头厚的一摊,均匀地抹上油,用刀切成指头细的一绺一绺,然后再拉。我看别人就是这样弄的,一点儿也没错。但我同样也这样的话—我一拉,它断了。把两个断头搓搓捏捏接起来,再一拉,它还要断。生气了,双手一抓,左一下右一下拧成一团扔一边,另拽一根重拉。

这回,我把它放在案板上抻开,再搓得细细长长,然后一圈一圈绕到手腕上,伸开胳膊一扯,往案板上清脆响亮地一砸。那“啪”的一声听起来倒是怪专业的,可惜“啪”过之后,面条一圈一圈全断开了,摔成一堆碎节,又迅速地猴皮筋似的缩成一堆面疙瘩。没办法,只好也揉成一团,从头再来。

这么折腾了老半天,其中有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可下锅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给下到锅外了。

这边手忙脚乱,忙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那边水锅滚得沸沸扬扬,淤了好几次。到最后,由于抹过油又拉失败的面块重新揉在一起后就彻底拉不成了,只好揪一揪,扯一扯,拍一拍,乱七八糟下到锅里,请大家凑合。样子虽然难看,吃还是没问题的。

就这样,下了一大锅胖乎乎的拉面,其中不乏奇形怪状的阿猫阿狗。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可恨的是那个一直兴趣盎然看着我拉面的臭男人。

我们住在一个非常安静偏远的小村,几个月也不会有人突然登门拜访。但总会在某天有人偶尔推开我家门往里面看一眼,比如眼前这位。

我不认识他,显然,他也不认识我。如果他不是正挨家挨户地找人,就是一定有挨家挨户推开别人家的门往里看一眼的嗜好。看就看呗,看完就该走了吧?谁知他推门探头进来看了一眼,拉回门后,又重新推开再探头看了一眼。

我说:“你好。”“好。”“有事吗?”

他不吭声。

我又问:“找谁?”

还是不理我。直盯着我鼻子底下那一摊子杂碎。

于是我也不理他了。专心对付眼前惨不忍睹的局面。

他索性把门大打而开,靠着门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实在是被看烦了,我就扭头也直直地盯着他。可是这对他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说:“那有凳子,不坐吗?”

他就捞过一把小凳子,四平八稳坐下。

……

这人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又高又瘦,村里从没见过这么个人,可能是经过的牧民吧。也具备牧民的某些特征:面孔黑红,双手骨骼粗大,举止和目光都十分安静、坦然。他顺理成章地坐那儿,马鞭子往旁边矮柜上一放,好像面前在举行阿肯弹唱会和三下乡文艺演出。“喂,你要干啥?”“你找谁?”“有事吗?”“干什么?你?”“坐那儿干吗?”“想不想吃?”“好看得很吗?”

……

一点用也没有。

真有点火了!我把面前那摊子杂碎拽了又拽,摔了又摔,使劲揉,使劲揉,权当在折腾他那张聚精会神的脸。

又有几根面条耷拉在锅沿上了。我用手指头去撩,又给火灼了一下,一惊,锅差点儿给掀翻了。我右手连忙去扶锅,左手上的一串面条“啪嗒”掉到了地上。

我能不生气吗?!“喂喂喂,你这人干啥呢?没事就出去!”“你干啥呢干啥呢,你这人真烦!”“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最后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笑起来了!

若不是面前沸得一塌糊涂的锅等着我收拾,真想先去收拾他!

我把看起来好像差不多熟了的面捞起来浸在凉水盆里。另一边接着拉,接着下锅,煮的时间里回头把过了凉水的面捞出来盛进盘子里。这时第二锅看起来好像也熟了,再捞起来过水,再接着拉面下锅……描述起来倒显得有条不紊似的,其实……总之狼狈极了。那个男的下巴都快笑掉了。

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做好后只好先请他吃一碗。

他吃完就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而现在呢,我的面拉得实在太好了!又利索又漂亮。可惜再没人在旁边看了。

每天,我一个人做好饭,汤汤水水、盆盆罐罐地打一大包给村头店里那些干着活、等着饭的人送去,一个人穿过安静明亮的喀吾图小村。白天的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一只鹤走来走去,时不时会迎面碰到。我送了饭再一个人走回家,经过一座又一座安静的院落、房屋。我也想一家一家推门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如果有人,我也会靠在人家门口看半天的,不管他在干啥。真寂寞呀。

喝酒的人

酒鬼沙合斯到我家店里打酱油,真是令人惊讶。我妈问他:“为什么不是来打酒的?”他回答得挺痛快:“二○○○年了嘛,喝酒的任务嘛,基本上完成了嘛!”

可是才过几个小时工夫,这家伙又来了,他把我们家商店门“砰”地一脚踢开,眼睛通红,头发蓬乱,外套胡乱敞着,上面的扣子一颗也没有了。他绕着很复杂的曲线走向我,把手里的瓶子往柜台上重重地一蹾—又来打酱油。

一直都想不通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才开始我还以为他们酗酒是为了打发无聊,一堆人凑在一起借酒装疯可能会很热闹。

可是后来又发现,其实还有很多人更愿意孤独地喝酒。比如杰恩斯别克,总是悄悄地来店里买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靠着柜台享受似的慢慢啜饮。冷不丁有人掀门帘进来,就迅速把瓶盖一拧,口袋里一揣,若无其事地和来人打招呼,耐心地等着对方离开。然后再继续掏出来享受。跟个馋独食的孩子一样。显然,酒带给他的乐趣肯定不是那种电视剧和小说里通常所解释的“麻醉”呀“逃避”呀之类。

更多的人是只让我给斟一杯散酒,接过去一饮而尽,然后咂着嘴付钱,满意离去,掀开厚重的门帘大步走进外面的隆冬之中。那样的一杯酒我们卖五毛钱。

我喜欢那样喝酒的人,我觉得他们真的把酒当成了一样好东西来品尝。在他们那里,酒最次也是一种驱除寒冷的必需品。而不像群聚拼酒的人,又唱又跳,又喊又叫的,喝到最后,估计给他上点白开水他也无所谓了—甚至分不清了,照样兴奋得要死。我觉得他们不珍惜酒。

还有一类酗酒的人,占了喀吾图酒鬼中的大多数。这类人则总是以一种非常可怕的,简直可称之为“精神”的态度酗酒。他们狂饮烂醉,大部分时间却是沉默的,而且毫无来头地固执,鄙夷一切稍有节制的行为。

他们喝酒的状态与程度往往有规律可循。那些在柜台边站着喝或坐着喝的人,可能才刚刚开始或只喝了一瓶;盘腿坐到柜台上的,一般来说已经两瓶下肚了;至于高高站到柜台上低头顶着天花板的,不用说已经喝到第三瓶。假如喝到第四瓶的话,就全睡在柜台底下了。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加纳尔喝到四瓶,是一定会踩着院墙上房顶的。而米列提喝到第四瓶,通常会跑到河边从桥上往下跳。

至于其他的洋相,就更多了。

我们是裁缝,所以我家挂着一面全村最大的穿衣镜。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酒鬼,从村里的各个角落集中到我家店里轮流照镜子,每人还随身带着梳子,一个个沉默着,没完没了地梳头……真让人受不了。

乡政府的秘书马赫满每喝醉一次,就到我们家订做一套西服,还很认真地讨价还价。而他平时穿着很朴素,甚至很寒碜。我想,一套体面的新衣服肯定是他长久以来都不能实现的一个愿望吧。

还有河西的巴汗,每次喝醉了就挨家挨户还债。

而我们这里的电老虎塔什肯喝醉了,则是挨家挨户收电费。收完电费后,再跑到房子后面挨家挨户地掐电。我们毫无办法,只能点着蜡烛生着气,等他酒醒后来道歉。通常在道完歉接好线后,他还要再讨一杯酒喝了才走人。

塔什肯带的那个小徒弟也是一个小酒鬼。这小伙子,不知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总是怪怪的,也说不上具体哪个地方怪,反正就有个地方不对劲。他那么大的人了,脸上却总是很自然很强烈地流溢着某种孩子才有的神情,有点像天真—对,就是天真,很无辜很简单的天真。真是奇怪,这家伙到底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呢,眼睛鼻子不都是那样长着的吗?于是,每次他一来,我就留心观察。的确如此,尤其是当他张嘴一笑时,这种天真就更强烈更明显了。等他笑完一闭上嘴,这种天真就立刻荡然无存。于是再进一步观察,再进一步观察……终于明白了……咳,什么天真呀!他嘴里缺了两颗门牙!

不用说,肯定是酒喝多了,跌掉的。

塔什肯说他的这个宝贝徒弟七年前就随他跟师了,跟到现在,除了酒,什么也没学到手。也的确如此,这家伙帮我家接个小线头还被电打得龇牙咧嘴的。不过他会修电灯开关,我家电灯开关的拉绳有一段时间有了问题,连续拉扯五六下灯才亮,他过来修了一下,修得它只拉三四次就能亮了。

可能每个村子都会有这样的一帮小伙子,还没熬到可以死心塌地种地的年龄,但又没勇气出去闯荡一番,便天天哼着被译成哈文的汉族流行歌,成群结队地四处混酒喝。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我:“妹妹,不行呀,我们实在没钱呀!”等喝得差不多了,就说:“嫂子,我们真的没钱……”等彻底醉掉以后,我也就被叫成“阿姨”了。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既然他们都没钱了,我干吗还要把酒卖给他们?

真是,整天如此,人都被酒给醺糊涂了。

我家柜台下面的角落里至今还堆着一些无法处理的宝贝,包括五件皮夹克、几顶皮帽子、几根马鞭、一副皮手套、两三个手电筒,还有一个摩托车头盔、一大堆匕首、一叠子身份证、一个户口簿、数不清的手表(有一半都不能走了)。更可笑的是,还有一双皮鞋……全是赊账的酒鬼随手抵在这里的,估计酒醒后就忘掉了。

更可气的是晚上,那些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毅力,冰天雪地里能连续敲几个小时的门。他们越是这样,我们越是不给开;我们越是不给开,他们越是要坚持到底,不烦不躁,一直叮叮咚咚敲到天亮,就回家睡觉去了,一觉睡到晚上,吃饱了饭,再来接着敲。

经常是干活干到半夜,一出门,就给门口堵着的东西绊一跤。低头一看,又一个醉趴下的,不知在冰天雪地里倒了多久了,于是赶紧把他拖进屋子,扔到火炉边撂着,让他自己醒过来好回家。可气的是,这种人醒了以后,往往第一件事就是要酒喝,根本不为自己刚刚捡回一条命来而稍有后怕。

奇怪,为什么要喝酒呢?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那么辣,而且还得花钱。

我妈就有点瘾,平时吃饭,一有好菜,就让我给斟一杯。有时候我外婆也会主动讨一小口喝。就我怎么也喝不习惯。

我妈说,她年轻时在兵团,是连队“姑娘排”的,每天都会在地里干到好晚才下工,一回到家,骨头都散了,浑身酸胀。为了能够睡个好觉,保证第二天的精神,宿舍里一帮子姑娘们就逮着酒瓶子一人猛灌一口,再昏昏沉沉上床睡觉。时间一久,就上瘾了。

至于外婆,我想大约也是同样的原因吧。艰苦的生活太需要像酒这样猛烈的、能把人一下子带向另一种极端状态的事物了。

尤其看到那些喝醉了的人,眼神脆弱又执着,脚步踉跄,双手抓不稳任何东西。他们进入另外的世界里了,根本不接受这边世界的约束,甚至生命的威胁也不接受。真的觉得酒实在是太神奇了,温和的粮食和温和的水,通过了一番什么样的变化呢?最终竟成了如此强烈不安的液体……当我们一日三餐,吃着这些粮食,喝着这些水,温和地日滋夜补,谁能知道它们在我们身体内部,在更为漫长的时间里,又进行着一些什么样的变化……当我们一日日老去了,身体被疾病打开了各种各样的缺口,当我们拄杖蹒跚地走,神志也渐渐模糊了……人的一生,莫非也是一场缓慢的酗酒过程?突然想到一个词:殊途同归。呵呵,世界太神奇了。不会喝酒,也罢。

对了,我所知道的汉族人喝醉酒后就很没意思了,通常的情景只会是两个人面对面跪着,没完没了地道歉,然后再抱在一起痛哭(额外说明的是,喀吾图平时没什么汉人,这些都是夏天来打工的民工,盖喀吾图寄宿中学的新教学楼)。

还有那个一干完活就跑到我们家店里串门的小黄,平时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一喝醉了,就哭得一塌糊涂,非要认我妈为干妈不可。我妈只好答应他。但到了第二次喝醉,他还要再认一次。

尔沙和他的冬窝子

我们还在喀吾图做生意时,就认识了尔沙。那天他走进我们店里,说要买裤子。开始他是站在柜台对面和我们说话的,后来大家都觉得很熟了,他就跳到柜台上盘腿坐着和我们说话。那天大家兴致勃勃地聊了很多很多,大半天都消磨过去了。等他离开后,我才想起来他是来买裤子的。可后来他根本就没提这事。

尔沙长得并不漂亮,但看起来就是讨人喜欢。他很年轻,个子不高,脸膛黑黑的,眼睛很亮很亮,看人的时候总显得非常诚恳。要是说起汉话来,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起码隔着三个逗号的停顿,这使得他的话语总是那么认真,以至于听起来稍嫌吃力。

他说:“我嘛,,,今年嘛,,,第二次上山了嘛,,,山里面嘛,,,好嘛,,,绿绿的,,,到处都绿绿的……”

那天我们知道了尔沙原来是个老师呢!还是从乌鲁木齐的师范学校毕业的。刚毕业没两年,一直在牧业定居点的寄宿学校教书。

我早就听说了,寄宿学校和定居地区的学校是不一样的,一年只开一学期的课,课程越过整个漫长的冬天。因此孩子们差不多就是半年上学,半年休假。老师们就冬天教书,夏天放羊。

在冬天,羊群南下,向着遥远的准噶尔腹心的冬牧场无边无际地去了。老人、孩子和体弱者在经过乌伦古河时就停了下来。乌伦古河从东横亘至西,流进平静广阔的布伦托海。沿河一带,稀稀疏疏、远远近近全是定居、半定居的村庄。那里有学校,还有商店和卫生所……我们的杂货店到了冬天可能也会迁到那里。

而在冬牧场上,在更为遥远的南戈壁,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腹心,那些大地陷落之处,一个又一个的“冬窝子”在背风处深深蜷伏着。那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去到的地方。只知道,从那里回来的羊群,都是沉默的,忍耐的,有所洞悉而无所在意的。

尔沙说:“冬窝子嘛,,,没有风,没有雪……还是有雪的,雪少,,,很少,,,也不是很少,,,羊嘛,就慢慢地走,,,慢慢地吃……”

我们所知道的冬窝子,羊群同样也在那边宽广阴沉的天空下慢慢移动,低着头认真地咀嚼着什么。那是大地的起伏之处,悄然在冬季中凹下去一块。于是风啊、寒流啊到了那里,从更高的地方呼啸过去,使那里的气温相对暖和了一些,雪也就薄了许多。在那里,羊能够用嘴和前蹄刨开冰雪,啃食雪被下被覆盖的枯黄草茎。羊小心而珍惜地吃着。高处的天空又飘起雪来。

在那里,最最珍贵的事物莫过于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那样的天气里,牧人可以赶着羊走得更远一些,在冰雪斑驳的原野上寻找最后的枯草。在更远的地方有成片的梭梭林,天气好的时候,家里的男人天没亮就套好马车向着那里孤独地出发。在冬窝子,一般的人家是烧不起煤的。条件好一些就烧柴,否则只有羊粪块取暖烧炊。一顶顶低矮简陋的毡房后,高高垛着的梭梭柴和羊粪块,是这个冬天最后的温暖。总有些时候柴不够烧了,女主人小心而忧伤地计划着日子,男主人站在高处看天,判断最近两天能不能出门拉一趟柴。

夏牧场上的毡房子总是支得高高的,锥形的房顶下环着红漆木栅栏的房架子。但是到了冬窝子,为了保温,就不支房架子了,而在大地上挖一个坑,直接把锥形的房顶扣在坑上。由一条斜的通道连接地面,台阶一样通向地底的室内。这就是俗称的“地窝子”。地窝子之外,北风呼啸不已。炉火在狭小的房间正中“呼呼”燃烧,女主人黑红的面孔上生着一双美丽的眼睛。

尔沙说:“我嘛,,,也没有,,,去过冬窝子……小小的时候去过,,,后来,,,政府让我们嘛,半定居了……”

对了,我们全部的话题是从一把刀子开始的。最开始尔沙想买走我手中正在把玩的刀子,尔沙要结婚了,结婚时可以送给新娘。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送刀子也是风俗,疑心他蒙我。无论怎样,我才舍不得呢!我的英吉沙小刀虽说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但我还是好喜欢。总是随身带着,沉甸甸地揣在口袋里,时不时摸一下,觉得那是自己最好的东西。

我说:“下次到乌鲁木齐,我再帮你带一把回来吧!”

他就很失望的样子,但是又说:“其实嘛,,,英吉沙的刀子嘛,,,不好。现在嘛,,,库车刀子好!”

我妈立刻说:“不对!”她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名来,又说,“在那里,一整个村庄都是专门做刀子的,就像我们喀吾图的‘加工厂’一样。那里的刀子才好呢!虽然,样子没有英吉沙的漂亮。”“加工厂”是喀吾图北面深山湖泊边的一个小村子,除了种地,整个村子的男人几乎都会制作马鞍、马鞭,打马掌子,缝制压花牛皮靴。他们全部的冬闲时光都用来制作这些传统的器具。“那是哪里?,,,我,,,不知道啊……”

我妈又东南西北地给我们说明了一遍,后来我有点弄清方位了,但尔沙还是一头雾水。他汉话不是特别通晓,对稍微复杂些的叙述很难理解。这使得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最后才有点难过地说:“没去过,,,我哪里也没有去过,,,冬窝子嘛,我都还没去过呢……小小的时候去过……”

……那个专门生产刀子的村庄,我也没有去过。那是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远离喀吾图,也远离冬窝子。那里的冬天又是另外的一种陌生,从十一月到次年四月的漫长时光全静默在刀尖轻微的明亮中。家家户户都在做刀,开刀刃的打磨机器在房间深处日夜不息地被摇动。有小孩子在旁边学着做刀柄,他手持一块平凡的木头,用另外一把平凡的小刀没完没了地削。不知得削多久,才能做成一片最适合某块刀片的刀柄。

我们一边和尔沙聊天,一边“啪嗒啪嗒”踩着缝纫机干活。尔沙高高盘腿坐在柜台上,像盘腿坐在自家床榻上一样。此时正是晚春,等转场的羊群全部经过喀吾图后,我们也将搬去夏牧场,尔沙则几天后就得进山了。他牧放着四百多只羊,此时羊群还没有到达喀吾图。他们家的毡房子扎在喀吾图南面的戈壁滩上,那里新草泛绿,他们准备停留两三天后启程。“冬天,,,你们,,,也还在喀吾图吗?”“不,今年秋天我们想跟着羊群搬到乌河一带,就是‘红土地’那边!”“啊!我也在那里嘛!,,,我在黑土地,,,离红土地近得很呢,,,咦,,,从来也没有见过你们嘛!”“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去过呀!不过,今年打算去了。喀吾图的生意不好做呀,冬天人太少。”“对对,红土地,,,人多。到了冬天,,,好多人,,,都留下。只有羊,,,过了河还要往南走,,,去到冬窝子……今年我,,,可能也去……”

他又说:“爸爸,,,身体不好,,,家里没有人了,,,但是,羊嘛,,,还要……”他停了下来,开始拼命搜索某个遥远而准确的词语。但是不一会儿就彻底沉默了。

我们说:“尔沙,不要放羊了嘛,和我们一样做点生意嘛。像你这么聪明的小伙子,一定会赚很多钱的。”“不行。还是,,,放羊好嘛。我爷爷放羊,,,我爸爸,,,放羊,,,都好好的,,,我现在当老师,,,谁知道能当多久呢?”“放羊多受罪呀,天天搬家。”“那个搬家嘛,,,简单嘛,,,其实简单得很,,,”“放羊哪点好呀?”

他想了好一会儿:“你们嘛,,,当裁缝嘛……你们当裁缝哪点好,,,我们,,,放羊嘛,,,就哪点好……”

我们都笑了。我说:“尔沙,我下次去乌鲁木齐了,一定给你带把最最漂亮的刀子回来!”

两天之后,尔沙又来了。他的羊群也来了,浩浩荡荡经过喀吾图,腾起满天满地的尘土。羊群完全经过喀吾图得花好一段时间呢,这工夫尔沙就跑到我们店里喝茶。他一边喝一边扭头看向窗外,他的小妹妹穿着红衣服,骑着马在羊群中前前后后地吆喝。还有两个小男孩也挥着长长的细木棍在队伍里努力维持秩序。过了好一会儿,羊群才从这条街上完全过去。路面被踩得千疮百孔。“这一次羊群往上走多远才停呢?”“就在,,,达坂下面,,,几公里的样子吧。”“这回又要停几天?”“三天嘛,,,五天嘛,,,我也不知道嘛,,,喀吾图嘛,,,草不太好。”“呵呵,还是夏牧场的草好呀!”

他也笑了。

然后我们又说到了冬牧场,遥远寂静的冬窝子。“冬窝子嘛,,,羊,,,快快地瘦下来,弱的羊,,,就,,,要快快地杀掉,一定要,,,让羊群整齐的……冬窝子草少得很,,,羊,,,可怜得很,,,走得远远的,远远的,,,也找不到一点草吃……”

……年轻的尔沙在冬窝子,同羊群一起秘密地生活着。通往那里的路被重重大雪所阻塞,一整个冬天都与外界隔绝。所备的食物简单而有限,蔬菜和水果是不可能的食物。北风终日呼啸。于是尔沙的新娘子很快就褪去了小姑娘的情形,迅速出落得消瘦而结实。她原先是一个定居家庭里出生的农村姑娘,但是有朝一日突然操持起游牧生活来,却是那么熟门熟路,似乎是血液里的某种遥远记忆在沉重的生活中被唤醒了。她提着满满一桶雪回家,化开后使用。尔沙不在家。他一大早赶着羊群出去了,四处寻找有草的地方。今天去的地方可能会更远。她发现屋顶有一处漏风,就开始想办法把那里细心地补好。她安守于繁忙的家务活中,平静等待。她劳动时还披着新婚的头巾,上面缀着的天鹅羽毛还没有取下呢……冬窝子的生活多么艰难呀,多么不可想象。但是在尔沙怎样的一种,源于古老想法的理解中,理所当然地成了无所谓的了?……

尔沙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前去追赶他的羊群。我们把他送到门口,并约好六月份在沙依横布拉克夏牧场相见。再回过头来,看到他给我们捎带来的一包干奶酪和一块黄油在柜台上静静地放着。便想象到后来尔沙骑着马静静走过沙依横布拉克山谷间碧绿草野的情景……那时,他一路打听“汉族裁缝”的帐篷扎在哪里。当然,那时用的会是流利的、毫不犹豫的哈语。那时他将多么自信呀。但是,他真的还会来找我们吗?他是不是真的在意刀子的事呢?年轻又寂寞的尔沙,有一天以买裤子为借口,走进一家商店,从古老的、逐水草而居的迁徙路上暂离片刻,和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渴望诉说时,便走进一户人家,找一个人对他说啊说啊。说完后离开,便更满意于此时的生活了。

在巴拉尔茨

叶尔保拉提一家

我大声命令叶尔保拉提不要动,可他偏要动。我用力按着他的头,他就不动了,但是等我手一松,他又继续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我给他吃糖,他吃糖的时候果然不动,但是,糖很快就吃完了……总之这死小孩一分钟也不能安静,满屋子乱跑,还把所有房间的门摔得“啪啪啪”响个不停,逮都逮不住。我大喝一声,摸起手边的东西就扔了过去,趁他愣了一下的工夫,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然后扯他的耳朵。

于是他“哇”地哭出声来,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我探头往隔壁看了一眼,他妈妈不在,于是放心大胆由他哭去。并在他只顾着哭而忘了“动”的时候,迅速地,成功地,在账本的空白页上给他画下了一幅速写肖像。

五岁的叶尔保拉提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一团面粉似的雪白,眼睛美得像两朵花一样,睫毛又浓又长又翘。笑起来的时候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尖都溢着甜甜的细细的旋涡儿。

叶尔保拉提是房东的孩子。我们租他家的房子住了两个多月,还总是记不住房东两口子到底叫什么,偏就牢牢记住了这个五岁小家伙的名。因为他的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漫山遍野地狂呼:“叶尔保拉—回家了!”

或者:“叶尔保拉!碗是不是你打碎的?!”“叶尔保拉,不要追鸡!”“胡大(真主)呀—叶尔保拉,你又怎么了?!”

……叶尔保拉提家的房子盖在巴拉尔茨村西面几公里外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坡上,共三个房间,我们一家就租去了两间。这地方虽然离村子远,但很当道,路就在缓坡一面不远的地方,是羊群迁徙的必经之地。坡的另一面是陡峭的悬崖,对面也是笔直的悬崖,中间的河谷又空又深,流过一条美丽宽广的河。

羊群春秋转场上山下山的那段时间,牧民们会陆陆续续经过这里,在附近的林子里支起几座毡房。可在其他更多的日子里,附近就只有叶尔保拉提一家三口孤零零住着。坡顶上除了兀然突出的土房子及距房子十米远处一墩一米多高的大馕坑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一群鸡在屋前屋后没完没了地刨土觅食,照我看来,土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但它们还是日复一日不懈努力。一堆没有劈过的柴火棒子乱七八糟堆在房子南侧山墙根下,那里还有一小堆碎煤。

站在空荡荡的家门口四下张望,下面半坡腰上的树林子只露出树梢尖儿,环绕着这个土坡。更远更低的地方是黑色的收获过的土豆地。再往下看则是被两岸的树林和灌木严严实实遮盖住了的河流。

生活在如此偏僻寂寞的地方的孩子,应该是生性沉静而富于幻想的。可叶尔保拉提才不呢!他好动得要死,整天绕着房子一圈一圈地跑,再突然撞开门闯进我家店里,没有一分钟停得下来,嘴里还“呜哇?呜哇?”地嚷嚷个不停。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呢?后来她妈妈给我们解释,原来在他刚能记事的遥远时候,这条路上来过一辆警车……

叶尔保拉提妈妈又高又胖,年龄和我一样大,块头却是我的两倍。而且年龄和我一样大,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有一个在肚子里。

叶尔保拉提妈妈力大无穷。我揉面的时候,她躺我家炕床上不屑地斜视之。越是被她这么看着,我就越是揉不动。那么大一盆子面团,我双手捏成拳使足了劲擂下去,也只能在面团上陷两个三公分深的拳印子。我又张开十指猛压,当然,只能留下十个指头印。照这样子,要把这堆面团揉匀净的话,起码还得一个小时。叶尔保拉提妈妈就悄悄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双手滴着水。她轻轻巧巧推开我(而我则连打几个踉跄……),抓一小把面粉在手上搓了搓,吸去水分,然后把十指插进面团里,一拧,轻轻巧巧地揉开了……让人汗颜的是,她每揉一下,必是一揉到底的,极利索极畅快,好像揉的是棉花,飞快地,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那团面便不停地被分为两半、对折、两半、对折……在她手中驯服得不可思议。不到五分钟,就揉匀了。

还有劈柴火——

我高高地抡起斧头,深呼吸,大吼,重重地、狠命砸了下去!结果……在木头上砸出了一道白印儿……

不过这可不能怪我,这种破柴本来就很难劈。这是拉矿石的司机从山里拖来的,路过我们家店时,就好心给扔下几根。这种柴最细的也有碗口粗,又硬又难看,节疤叠节疤的。他们为什么不给送点好劈的柴?

叶尔保拉提妈妈靠着门框嗑瓜子,不紧不慢地边嗑边看我劈,神气十足。等嗑完最后一粒,拍拍手,拍拍裙子,走过来从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我手中接过斧头,轻轻地拎着,踢踢脚下的那块木头,然后……我这种笨蛋,羞愧欲死啊!—只见柴火碎屑横飞,暴扬的尘土中,叶尔保拉提妈妈身轻如燕,落斧如神。那堆顽冥不化的柴火疙瘩“啪啪啪啪”地在地上闪跳个不停,几个回合就散成一堆渣儿了。

坡上土大,一阵风吹过,人就云里雾里的。房子里的地面也是硬泥地,没铺砖,扫不完的土。叶尔保拉提妈妈常常往自己家住的那间小房地面上泼水。可我们不能那样做,这个地方离河太远了,弄一点水上来很不容易。而她家则是套上马车去河边拉水,拉一次就管够用三四天。叶尔保拉提妈妈每次洗过衣服,水攒多了,就猴着腰“吭哧吭哧”一口气端一大盆子到我们这边,急步走进屋子,然后痛快非凡地,“哗啦”一下子泼开。房间里顿时猛地阴了一下,水迅速渗进泥地,地面上“哧啦哧啦”冒着细碎的泡泡,凉气一下子蹿了上来。

但过不了一会儿,地上又干了,重新燥起来,土又给踩得到处都是。

我想说的是:那么大的盆子!就是那种长方形的、洗澡用的大铁盆,满满当当的水……她袖子一卷,胳膊上的肉一鼓,就起来了!

叶尔保拉提妈妈喜欢跳舞,可是这是夏天,村庄里很少有舞会的。她就自己哼着“黑走马”的调儿,展开胖而矫健的双臂自个儿跳。想不到这么胖的人,跳起舞来居然也极富美感。她扬着眉毛,骄傲地眯着美丽的大眼睛,手指头一根一根高高翘起。身子完全进入了一种我所感觉不到的旋律和节奏之中。那些招式看似简单,不过一颤一抖、一起一落而已,却总是看得人眼花缭乱,无从学起。

我跟她学了好几天,学得腰酸背痛,也没学得一点皮毛。看来这是非一日之寒的事情呀。

但是,小叶尔保拉提居然也会!我这么聪明的大人都学不会,可这么小的小不点儿却跳得有模有样,实在让人想不通!

我想,这也许是“遗传”吧?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在遗传给他容貌和性情的同时,还给了他舞蹈时的微妙感觉。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民族里,传统文化的精准感觉在一日三餐中,在服饰住居间,在最寻常的交谈里,就已点点滴滴、不着痕迹地灌输给他了。所以这小家伙其实什么都知道,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城市里千娇百媚的少妇跳得好,乡下刨土豆的黑脸妇人照样跳得精彩。

所以偏我这样的聪明人就是学不会——

我是汉族人嘛,我的心中已经装满了别的东西。

叶尔保拉提爸爸面目模糊,死活想不起来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整天影子一样晃来晃去,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他们一家人应该全靠他一个赚钱糊口吧,可这人就知道到处晃,真让人着急。

有一天,终于看到叶尔保拉提爸爸开始干活了,他借来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拖了一车斗石块回来,卸在空荡荡的门前空地上。然后搬来搬去地折腾了一下午。第二天我们出门一看,离房子十步远的地方已经砌起了半人高的三面石墙。石缝里还仔细地糊上了泥巴。石墙围起了大约三个平方的空地。

中午时,他又不知从哪儿砍来一堆粗大的树枝,用这些树枝在石墙根打进桩子,顶上又架了几根,再铺上碎枝条和成捆的芨芨草。这样,才两天工夫,就搭成了一座简单结实的小棚。小棚里支起一口可以煮下一只全羊的超级大锅。棚外又整齐地码起劈好的柴火。到了半下午,人们陆陆续续来了……原来要办宴会请客呀。

在这个小土坡上,我们迎来了稀有的一场热闹。叶尔保拉提这家伙反而老实了下来,端端正正坐在客人中间,任凭客人们百般摆弄自己。只有宰羊时才兴奋了一会儿,“腾、腾、腾”跑出去看一会儿,再“腾、腾、腾”跑回来,极为震惊地向我描述外面的情景。

这年轻的夫妇让我们也坐进他们那边房子的席位中吃手抓肉,但那边房子那么小,客人们已经很挤了,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去凑热闹?叶尔保拉提妈妈又劝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再来时,端着满满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手抓肉。

叶尔保拉提也在我们这边吃。亏他刚才在客人们面前装得那么老实,现在又疯起来了,一双小胖手油乎乎的,非要往我身上蹭。还语无伦次地反复惊叹刚才宰羊的情景。兴奋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这小孩牙齿雪白,嘴唇鲜红,眼睛亮得!幸好这眼睛总是在不停“骨碌碌”地转,要是它在如此热烈的情况下停了下来,专注地盯着某一点看的话,那地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渐渐地发黄,发黑,然后冒出一串青烟来。

他侧过脸去的时候,我看到这孩子的额头高而饱满,眼窝美好地深陷了下去,小鼻梁圆润可爱地翘着,脸颊鼓鼓的,下巴好奇而夸张地往前探着。真是一个精致完美的侧影。这是只有年幼的生命—一切最初的、最富美梦时刻的生命—才会呈现出来的面目。

我顺手找块碎布擦擦手,抓起柜台上的账本和一支圆珠笔,趁这漂亮家伙正专心致志地啃骨头和说话的当儿,在打着格子的账本背面飞快地涂下了我在巴拉尔茨展开绘画生涯后的第一幅作品。

可是我的绘画生涯只展开了三天就没戏唱了,这个小东西不合作。开始还挺听话的,因为他实在不明白我想对他干什么。他可能觉得我在画完后,就会突然变出来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可是,每次画完后,我总是把它撕掉,再铺一张纸从头画。这对他来说大约实在是太不能忍受了!当某次我又一次换了纸,准备重复同一幅也许仍然会失败的作品时,他扔掉手里的板凳(我让他抱着的,我觉得他抱个小板凳的造型很乖),愤怒地又喊又叫,冲过来撞我肚子,还扯着我的衣服左右拽,拼命抢我的画稿,要想撕它。

打那以后,他就彻底不信任我了。但这也不能怪他不懂艺术,毕竟我画的那些东西也实在……

我转移目标,开始画门口的风景,画月亮从对面的悬崖上升起。

我们所在的地势很高,下临巨大的空谷,那些深处的地方,我可以把它们画成一团阴暗。近一些的脚下的大地,就想法子让它明亮起来。最难画的是那些山的褶皱,明明是很畅顺很有力的,可我一落笔,就滑溜溜、软塌塌的。最后我索性不画它们了。我全部抹成暗的,想法子比下面的空谷还要暗。至于天空呢,天空也很亮,为了和大地的亮区分开来,我把那半个月亮涂成暗的。云也涂成暗的。

当然,到了最后,这幅风景画总算—失败了……

我又想画水彩画,哪怕有一把蜡笔也行呀。眼前的景色,虽然颜色不是很丰富,但色调非常响亮鲜明。想不到巨大的反差也能形成强烈的和谐。在这样的大风景面前我是多么弱。而且,我的铅笔又那么普通,像我一样紧张而自卑,画出来的东西都在颤抖,都在紧紧地封闭着自己,在措手不及。

虽然风景和叶尔保拉提不一样,它从来不动。但是下笔时才发现,它比千变万化的事物更难把握。它看上去像是很单调:连绵的远山,对面赫然断开的悬崖,空谷,连成一片的树木,清一色的天空。但是……我能像说话一样说出它来,为什么就不能用线条和颜色把它……出来呢?是不是,曾经我的那些很轻易就脱口而出的话,其实也是失败的?

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面对眼前光明万里的世界发了好一会儿呆。阳光明亮而尖锐,在这样的阳光下,以漫长的时间适应了它的极度明亮之后,又会渐渐变得更加不适应。世界好像没有了颜色,又像是没有了远和近、上和下的区别。我揉揉眼睛,像是快要产生幻觉了似的。但月亮在对面的悬崖上悬着,清晰而宁静,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淡淡地面对着我。

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出。又想到了叶尔保拉提妈妈的黑走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我像是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又像是一个到了最后时刻仍然一无所知的人……

叶尔保拉提一家人住在北面那间大房子里。一进门,就看到对面三米多长的大床榻。床的左侧堆着一些装满了什么东西的麻袋,炕下靠右侧的地上铺着厚实的木地板,上面还有个盖子,估计下面是地窖吧,里面储藏着的当然是今年刚刚收获的土豆了。这么想着,好像还真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潮湿的泥土味道。炉灶在进门的右手,左边堆着各种农具。同很多完全成为了农民的哈萨克家庭一样,这样的房间再怎么收拾,呈现出来的情景仍是零乱的。

生活一旦稳定下来,繁杂的细节就出现了。而生活动荡时,家居简便清晰。所以游牧的毡房子里总是整洁有条理的。无论什么家私器具,都有自己源自传统的固定位置。

无论如何,这样一间房子是不能过冬的,好在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住得太久。天气冷一点,这一家三口就会搬进我们住的那两间套房里。我们也该搬进村子里或是前山一带某处定居点的村庄。

我妈和叶尔保拉提妈妈面对面坐在床榻下的方桌前闲扯着什么。我坐在床沿上,环顾这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抬头往上看,没有镶天花板,裸着椽木和檩子。

我妈手腕上套着毛线,叶尔保拉提妈妈一圈一圈地挽着线球。两个女人说完了叶尔保拉提爸爸去年在铁矿上打工的事,又开始讲村里马那甫家里的事。马那甫家也开着商店,我家老想搬过去和他们当邻居一起做生意,可人家躲都躲不及。后来,这两个女人又开始讨论另一家村民多斯波力的媳妇。讲到这个时,叶尔保拉提妈妈突然兴奋起来,她放下线球,比手画脚地形容多斯波力媳妇做拉面的样子:“这样……这样……又是这样……唉呀胡大啊!”她笑得气都喘不匀了,笑得牙齿闪闪发光:“这个媳妇子拉出来的拉条子(拉面)呀,就跟、就跟……”她环顾四周,终于,很理想地找到一根筷子,把它举起来,“就跟这个一样粗!”

虽然我和我妈觉得这个实在没什么好笑的(我们家拉出来的面也跟筷子一样粗……),但看她笑得那么猛烈,只好也跟着笑。我边笑边想,这个叶尔保拉提妈妈呀,她真的和我一样大吗?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那样呢?比如:为一根筷子粗的拉面,竟能笑成这样……

我一直想画一幅有关叶尔保拉提妈妈笑的时候的模样,再给影子一般的叶尔保拉提爸爸画一幅。但最后,最成功的作品还是出自于最不可能画出来的小叶尔保拉提。我也不知道那画到底是咋画出来的,真的太棒了,太惟妙惟肖了,至少叶尔保拉提妈妈都这么说呢!她拿着这画啧啧个没完,一个劲儿地夸我“厉害得很嘛!”可却一点也不知道,为了画这幅画,她儿子还挨了我的打。

不过小孩子嘛,挨打的事一转眼就忘了。照样整天高高兴兴围着我要糖吃。然后大力踢开门,跑到外面把所有的鸡追得失魂落魄,满天鸡毛。后来他妈妈大呼小叫地把他叫进屋子看画。他吸着鼻涕,愣愣地看了半天,好像也认可了似的。我看他们一家人这么赏识它,很得意,就慷慨地送给了他们,叶尔保拉提妈妈立刻当着我的面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床头。

可是到了第二天,小叶尔保拉提同样也是当着我的面,把画一把揭下来,三下两下就撕得粉碎,还“咯咯咯”地笑。到底是小孩子,太……没良心了……

河边洗衣服的时光

洗衣服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首先,能有机会出去玩玩,不然的话就得待在店里拎着又沉又烫的烙铁没完没了地熨一堆裤子,熨完后还得花更长的时间去一条一条钉上扣子,缲好裤脚边。

其次,去洗衣服的时候,还可以趴在河边的石头上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不过有一次我正睡着呢,有一条珠光宝气的毛毛虫爬到了我的脸上,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睡了。

洗衣服的时候,还可以跑到河边附近的毡房子里串门子、喝酸奶。白柳丛中空地上的那个毡房子里住着的老太太,汉话讲得溜溜的,又特能吹牛,我就爱去她那儿。最重要的是她家做的酸奶最好最黏,而且她还舍得往你碗里放糖。别人家的酸奶一般不给放糖的,酸得整个人—里面能把胃拧成一堆,外面能把脸拧成一堆。

还可以兜着那些脏衣服下河逮鱼。不过用衣服去兜鱼的话……说实在的,鱼鳞也别想捞着半片儿。

此外还可以好好洗个澡。反正这一带从来都不会有人路过的,牧民洗衣服都在下游桥边水匣那儿,拉饮用水则赶着牛车去河上游很远的一眼泉水边。只有一两只羊啃草时偶尔啃到这边,找不到家了,急得咩咩叫。

夏天真好,太阳又明亮又热烈,在这样的阳光之下,连阴影都是清晰而强烈的,阴影与光明的边缘因为衔含了巨大的反差而呈现奇异的明亮。

四周丛林深密,又宽又浅的河水在丛林里流淌,又像是在一个秘密里流淌,这个秘密里面充满了寂静和音乐……河心的大石头白白净净、平平坦坦。

我光脚站在石头上,空空荡荡地穿着大裙子,先把头发弄湿,再把胳膊弄湿,再把腿弄湿,风一吹过,好像把整个人都吹透了,浑身冰凉,好像身体已经从空气里消失了似的。而阳光滚烫,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抬起头来,却一片静止。我的影子在闪烁的流水里分分明明地沉静着,它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很奇怪地存在于世界上,似乎每一秒钟都停留在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状态中,一瞬间一个惊奇,一瞬间一个惊奇。我的太多的不明白使我在这里,又平凡又激动。

夏天的那些日子里,天空没有一朵云,偶尔飘来一丝半缕,转眼间就被燃烧殆尽了,化为透明的一股热气,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四周本来有声音,静下来一听,又空空寂寂。河水哗哗的声音细听下来,也是空空的。还有我的手指甲—在林子里的阴影中时,它还是闪着光的,可到了阳光下却透明而苍白,指尖冰凉。我伸着手在太阳下晒了一阵后,皮肤开始发烫了,但分明感觉到里面流淌的血还是凉的。我与世界无关。

在河边一个人待着,时间长了,就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会说“白花花的日头”了,原来它真的是白的!真的,世界只有呈现白的质地时,才能达到极度热烈的氛围,极度强烈的宁静。这种强烈,是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最轻微的碰触都无力承受的。我们经常见到的那种阳光,只能把人照黑,但这样的太阳,却像是在把人往白里照,越照越透明似的,直到你被照得消失了为止……那种阳光,它的炽热是你经验中的现实感觉之外的炽热。河水是冰冷的,空气也凉幽幽的,只要是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寒气飕飕飕地蹿着……可是,那阳光却在这清凉的整个世界之上,无动于衷地强烈炽热着……更像是幻觉中的炽热。它会让人突然间就不能认识自己了,不能承受自己了。

于是,一个人在河边待的时间长了,就总会感到怪怪地害怕。总想马上回家看看,看看有多少年过去了,看看家里的人都还在不在。

总的来说呢,河边还是令人非常愉快的。河边深密的草丛时刻提醒你:“这是在外面。”外面多好啊,在外面吃一颗糖,都会吃出比平时更充分的香甜。剥下来的糖纸也会觉得分外地美丽—真的,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糖纸的,好像这会儿才格外有心情去发现设计这糖纸的人有着多么精致美好的想法。把这鲜艳的糖纸展开,抚得平平的,让它没有一个褶子,再把它和整个世界并排着放在一起。于是,就会看到两个世界。

我把这张糖纸平平展展放在路边,每天都会经过几遍,每次都看到它仍鲜艳地平搁在那儿,既无等待,也无拒绝似的。时间从上面经过,它便开始变旧。于是我所看到的两个世界就这样慢慢地,试探着开始相互进入。

河水很浅,里面的鱼却很大,而且又大又贼的,在哗啦啦的激流中和石缝中,很伶俐地、游刃有余地穿行,像个幽灵。你永远也不能像靠近一朵花那样靠近它,仔细地看它那因为浸在水中而清晰无比的眼睛。

相比之下,百灵鸟则是一些精灵。它们总是没法飞得更高,就在水面上、草丛里上蹿下跃的,有时候会不小心一头撞到你身边。看清楚你后,就跳远一点儿继续自个儿玩。反正它就是不理你,也不躲开你。它像是对什么都惊奇不已,又像是对什么都不是很惊奇。它们都有着修长俊俏的尾翼,这使它们和浑圆粗短的麻雀们骄傲地区分开了。另外它们是踱着步走的,麻雀一跳一跳地走;它们飞的时候,总是一起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蜻蜓点水一般优雅和欢喜,麻雀们则是一大群“呼啦啦”地,一下子就蹿得没影儿了。

听说这林子里蛇也很多,幸亏我从来没碰上过。

另外这林子里活着的小东西实在很多的,可是要刻意去留心它们,又一个也找不到了。林子密得似乎比黑夜更能够隐蔽一些东西。我也确在河边发现过很多很多的秘密,但后来居然全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些是秘密……真不愧是秘密呀,连人的记忆都能够隐瞒过去。

还有那么多的,各种各样的美丽植物,有许多都能开出令人惊异的小花。那些小花瓣的独特形状和细致的纹路图案,只有小孩子们的心思才能想象得出来,只有他们的小手才画得出。花开成这样,一定都有着它自己长时间的并且经历曲折的美好意愿吧?

再仔细地看,会发现这些小花们和周围的大环境虽然一眼看去很协调,其实,朵朵都在强调不同之处。似乎它们都很有些得意的小聪明,都暗自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但是由于它们太过天真了而太过微弱;又由于太过固执,而太过耀眼。它们更像是一串串带着明显情绪色彩的叹号、问号和省略号,标在浑然圆满的自然界的暗处……真的,我从没见过一朵花是简单的,从没有见过一朵花是平凡的。这真是令人惊奇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和心思,让这个世界既能产生磅礴的群山、海洋和森林,也能细致地开出这样一朵朵小花儿?

这些花儿,用花瓣团团握住一把秘密。又耐心地,以形状和色彩巧妙地区分开雄蕊和雌蕊。凑得很近很近地去看一朵花,会发现它大部分都是由某种“透明质地”构成的:粉红色的透明,淡青的透明,浅黄的透明……那些不透明的地方,则轻微地、提醒似的闪着光芒。这光芒映照在那些透明的地方,相互间又折射出另外一些带有些微影像的光芒……一朵花所能闪烁出的光,也许连一指远的地方都照不亮,但却是它所呈现出的种种美丽中,最神秘诱人的一部分。

更奇妙的是花还有香气,就算是没有香气的花,也会散发清郁的、深深浅浅的绿色气息:浅绿色的令人身心轻盈,深绿色的令人想要进入睡眠……哎!花为什么会有香气呢?花能散发香气,多么像一个人能够自信地说出爱情呀!真羡慕花儿。但我对这些花儿们的了解也只不过是以自己的想法进行胡乱揣测而已。花的世界向我透露的东西只有它或明显或深藏的美丽。并且就用这美丽,封死了一切通向它的道路。我们多么不了解花呀!尤其是想到,远在人类诞生之前,世上就有花了,人类消亡以后,花仍将一成不变开遍天涯……便深深感觉到孤独的力量是多么深重巨大。我们和世界无关……

还有那些没什么花开的植物们,深藏自己美丽的名字,却以平凡的模样在大地上生长。其实它们中的哪一株都是不平凡的。它们能向四周抽出枝条,我却不能;它们能结出种子,我却不能;它们的根深入大地,它们的叶子是绿色的,并且能生成各种无可挑剔的轮廓,它们不停地向上生长……所有这些,我都不能……植物的自由让长着双腿的任何一人都自愧不如。首先,绿色就是大地上最广阔、最感人的自由呀!当我们看到绿色,总是会想:一切都不会结束吧?然后就心甘情愿地死去了。这一切多么巨大,死去了都无法离开它……真的,一株亭亭地生长在水边的植物,也许就是我们最后将到达的地方吧?

石头们则和我一般冥顽。虽然它们有很多美丽的花纹和看似有意的图案。可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并且一成不变。哪怕变也只是变成小石头,然后又变成小沙粒,最后消失。所有这一切似乎只因为它没有想法,它只是躺在水中或深埋地底,它在浩大的命运中什么都不惊讶,什么都接受。而我呢,我什么都惊讶,什么都不接受,结果,我也就跟一块石头差不多的。看来,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所知的那样。我所知的那些也就只能让我在人的世界里平安生活而已。

在河边,说是从没人经过,偶尔也会碰到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在对岸冲我大声地喊着什么,水流哗啦啦地响个不停,我站起身认真地听,又撩起裙子,踩进水里想过河。但是他很快就说完转身走了。我怔怔地站在河中央,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

还有人在对岸饮马,再骑着马涉水过来。他上了岸走进树林里,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想循着湿湿的马蹄印子跟过去看一看,但又想到这可能是一条令人通往消失之处的路,便忍不住有些害怕。再回头看看这条河,觉得这条河也正在流向一个使之消失的地方。

而我是一个最大的消失处,整个世界在我这里消失,无论我看见了什么,它们都永不复现了。也就是说,我再也说不出来了,我所能说出来的,绝不是我想说的那些。当我说给别人时,那人从我口里得到的又被加以他自己的想法,成为更加遥远的事物。于是,所谓“真实”,就在人间拥挤的话语中一点点远去……我说出的每一句话,到头来都封住了我的本意。

真吃力。不说了。

就这样,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光里,身体自由了,想法也就自由了。自由一旦漫开,就无边无际,收不回来了。常常是想到了最后,已经分不清快乐和悲伤。只是自由。只是自由。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死去的,到那时,我会在瞬间失去一切,只但愿到了那时,当一切在瞬间瓦解、烟消云散后,剩下的便全是这种自由了……只是到了那时,我凭借这种自由而进入的地方,是不是仍是此时河边的时光呢?

总之,到河边洗衣服的话,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至于洗衣服就是次要的事的了,爱洗不洗,往水里一扔,压块石头不让水冲走。等玩够了回来,从水里一捞,它自己就干净了嘛。

河边的柳树林

转场的牧业下山了,离开初雪淡笼的夏牧场,陆陆续续赶往分布在阿尔泰前山一带的一个个温暖明亮的秋牧场。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上空高悬的一座座吊桥得为之摇晃、动荡一个多月。桥那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羊群先过来。经过巴拉尔茨后,河边那片柳树林子离地面一米高以内的树叶、嫩枝条全没了,树皮也给啃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更是光秃秃的,一根草也没有。

然后进入这片柳树林的是马群和牛群。这样,凡是它们能够得着的柳叶子,几天之内也干干净净地没了。

当林子里只剩下高高挑在柳树梢最上面的那一层绿时,才轮到骆驼们。

于是,河边柳丛的绿意就这样一截一截从下往上少着。要是骆驼排在最前面的话,哎,保准从上到下,半片叶子也不会给牛马羊们留下。

而原先那片林子密得呀!柳枝子长长地挑着纠缠在一起,人站在其中,两米以外的地方就看不到了。

这种柳树,不是我们常见的高高大大的那种。它更像是灌木丛,最高也就两三米。一棵一棵细细长长,几乎没有分枝,枝条直接从地上一簇一簇密密匝匝地抽生出来,相互交织着。这种柳叫“火柳”,也有人管它叫“白柳”。我觉得前面那个名字更适合它,这片林子真是一片燃烧的林子,里面有着静悄悄的热烈。

林子里有一些小路,绕来绕去,乱七八糟缠在一起。踏上这些路,却会发现每一条路都被枝枝叶叶堵得结结实实,只有在离路面一米来高的地方才畅通无阻。一定是羊们走出来的路。

我以前走到河水没分岔的地方就停住了,很少进林子的。听说里面有蛇,幸亏从没碰到过。但总会看到很多小虫子,软趴趴地蠕动在枝叶上,五彩缤纷,怪瘆人的。但后来羊群来了,没几天工夫,里面就稀松了许多,我便好奇地在里面钻来钻去。

林子虽然稠密,里面又有河,但却一点儿也不阴潮。相反,里面非常干爽明亮。光线在里面乱晃乱闪。地上全是沙土,而不是泥土,扎着一丛一丛清洁的、纤细亮白的芨芨草。

我弯下腰在林子里的小路上飞快地走动,又跑了起来。枝叶在头顶和脸上不停扫拂、抽打着。河水流动的声音一会儿响在左边,一会儿响在右边。

我又拐了几个弯,拨开柳枝,一脚踏出去,踩进了水里……

河水像流经暗夜一样流经这片明亮的林子。河上方被罩得严严的,河水因为阴影而阴暗,又因为阴影的晃动而明亮闪烁。河水流经柳树林,比流淌在阳光之中更显得清澈。河中央露出水面的石头干干净净,不生苔藓,不蒙灰尘。

当河水从这片柳树林流出来时,我站在柳树林外,站在离河的出口处几米远的地方,正对着河,看它什么也不说就流了出来。看它涌向开阔的空地,经过我时,冲搅出几个漩涡,什么也不说就流走了。

我站在柳树林外,看河从树林里流出来,觉得它是从一个长长的故事里流出来的。

河流出这片柳林的地方是一小片空地,长着三棵高大的金黄叶子的杨树,扎着两顶毡房子。再过去就是浩荡的芦苇滩,成片的灌木丛,还过去就是康拜因收割后的麦茬地了。麦子完全收割了,才能允许游牧的羊群通过。要不然那么多牛呀马呀羊呀一趟子扫荡过去,就热闹了。

我一进林子就到处乱撞,再加上总会迎面碰见几条色彩艳丽的毛毛虫,就更慌乱了。于是就循着水声到处找河,找到河就顺着河往下游走,然后就一定会走入那片空地。

空地上的毡房子紧靠着杨树,离毡房子不远的地方一横一竖摆放着两只木头槽子。是用圆木凿空了,凿成船形的样子,用来盛粗盐粒喂牲口的。早在毡房驻扎之前,它们就已经那样摆在那儿了。这两家人一定年年此时都来这里停驻。

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他的手臂受伤了,用妈妈的花头巾吊着,挂在脖子上—总是坐在那片空地中的一块大石头上,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在石头上磨刀子。有时我会蹲到他身边,看他磨一会儿。他每磨几下就抬起头来和我说两句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就不理他,只是笑着指着刀子,示意他继续磨。

那把刀子很普通,不过是两三块钱一把的折叠水果刀,比手指头长一点,刀刃很薄,有着明亮光滑的桃红色塑料把柄。但他整天磨呀磨呀,简直是相当郑重地对待它了。我看到那把小刀的刀刃给磨得只剩窄窄的一溜儿,又窄又薄,似乎很脆了,轻轻一折就断。但是,当他磨得告一段落的时候,用刀子在旁边的粗盐槽子上别了一下,轻轻一剜,就削下一块整整齐齐的木片。真是想不到呀!这么不起眼的一把小刀,会这么锋利。

我摸了摸口袋,还有一个小苹果,就掏出来给他吃。他拒绝了。我只好收回来塞回口袋,接着看他磨。

又看了一会儿,当我再次掏出苹果给他时,他就接过去吃了。

然后我向他索要那把刀子。

他当然不给啦!我又缠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妈妈从远处来了。他妈妈竟认识我。她说:“裁缝的丫头,进房子喝茶吧?”

我连忙跳起来谢过,然后跑掉了。

那几天,我天天穿过柳树林去看那小孩磨刀子,天天给他带苹果吃。他那把刀子可能非得磨到全给磨没了才算完。反正从没停过似的,一天磨到晚。也不知要磨成个什么样才算满意。

直到他的左手完全好了,他才把那把小刀收起来。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双弦琴(冬不拉),一天到晚叮叮咚咚地弹。

真奇怪,真是从没见过这么闲的牧家子弟,整天好像不用干活似的。不过有时候会拎根柳树枝,在柳林子里守着几只羔羊。当有口哨声在林子里回荡的时候,我就知道再走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他和他的羊了。他坐在柳林子里的石头上,吹着哨子,胳膊底下挟着柳条,手里仍没忘了在石头上继续磨他那把非得给磨秃不可的小刀。

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弹琴,反反复复地一个调,大约是在学习吧,相当有耐心地重复个没完:“……32 | 34 56 | 54 32 | 34 3-……”每当我穿出林子,蹚过河,总会看到他坐在杨树下一架卸了轱辘的马车排子上,低着头,手指在弦上灵巧地移动。

我站在他对面,听一会儿,再四处走一走。在河边玩玩水,洗洗手,然后再回来站在他面前继续听。

“……3- | 6- 56 | 76-3 | 5- 32 | 1-……”

此后与他妈妈见面的次数倒是更多了,她常去我家店里买这买那的。有时候也会在她家门口遇到。她总是穿着打补丁的外套和长长的裙子,整天提着裙子干活。后来她到我家去做新裙子,我就拼命劝她做短一点。长裙子短裙子都是一个价,但是短裙子可以给我们省十几公分布。

过了几天,她来拿裙子。我们帮她试过,她满意极了,捏着我们家巴掌大的小镜子,左照右照上照下照的。

我想起她那个磨小刀的儿子总穿着一条裤脚和膝盖都磨破了的裤子。大约因为正在长个子,那裤子又小又窄,他坐在那里时小腿都露出了一截子。

于是我说:“你们家巴郎子(孩子)不做新衣服吗?”“他有的!很多呢!”“都那么大的娃娃了,已经是小伙子了,还不给收拾一下,要和妈妈生气的!”“他不生气的,我们家小巴郎子嘛,脾气好得很嘛……”

我们又嘻嘻哈哈说了一阵别的。到了第二天,这个妈妈果然来给自己小儿子做裤子了。不过不是那个男孩自己来量尺寸,他妈妈拿来一条旧裤子,让我们比着做:“这里,大一点;这里,长一点……”

第三天,裤子出来了。不等这个妈妈来拿,我就抱着那条熨得平平展展、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裤子,往他家走去。

由于这段时间羊群全下来了,人多,生意突然忙了起来,我好几天没去柳树林子那边了。突然发现那一片柳林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里面的树叶呀、小细枝子呀什么的,全都没了。可能被这两天下山的大畜“扫荡”过了吧?速度真快。林子里四处只剩一片浓密的、光秃秃的树干和粗枝。尽管这样,这片林子还是有着“茂盛”的意味。想想看,如此浓密的光杆树林的情景,其他哪个地方也看不到的啊。而且,这些树木并不曾因为失尽树叶枯竭而死。它们分明是还有生命的,似乎明天就能抽出新的叶子来。它们还是那么柔软有弹性,用手摸着冰冰凉凉,似乎里面还有水分在流淌。

河水浅了一些,似乎流速也慢了下来。我顺着河走出林子,来到那片空地上,可看到的却是毡房子已经拆散了。红色的围栏整整齐齐地捆扎好了,五颜六色的毡子也卷好躺在草地上,箱笼被褥什么的都打成了包。几个人走来走去,几峰骆驼卧在旁边,随时准备启程。

这时,男孩的妈妈向我走来,高兴地说:“正想上去看一看呢!我们嘛,马上就走了嘛!我们在这里嘛,已经住了两个礼拜了。”“哦。”我有点怅然,“那搬多远?”“就往下面走一走,不远,就停在十公里的地方,只停几天。”“哦。那很好……”

想了想,又说:“你家小伙子呢?出来试一试裤子嘛。”“我看一下就行了。”她接过裤子,抖开,张开右手的五指在长度和臀围上卡了卡,“可以可以,谢谢你啦!”

我交了裤子,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搬家,就悄悄离开了。

一回到家,我妈就告诉我,刚才有个小男孩来拿裤子。我一想,可能就是那小子了。他来拿,我又跑去送,刚好错过了。

但我妈又说:“……他一瘸一瘸的,我们有给这样的娃娃做过裤子吗?我怎么不记得……”

我家房子在一个光秃秃的坡顶上,四周没有树,没有草,土大得要命,空气特别爆。我们就把所有生活用水,包括洗碗水在内,都往门口泼。然而不管泼得再湿再泞,太阳一晒,过来一群鸡一扒、一刨,不一会儿,门口照样白白净净的一层厚土。每当我云里雾里地走在家门口时,就想:我们为什么不搬到下面柳树林子里去?那里多好,多凉快多干净呀!

房东打馕的馕坑是这个土坡的最高点,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墓一样,凸在坡顶上。我站在那里四下望,想着这一次又该去哪里散步,还到柳树林那边去吗?那片林子早就没人了,所有的毡房子早就不知搬到哪里去了。那个小孩的妈妈说搬到了下游十公里处,不知那里又会是怎样。

我高高站在馕坑边,往河谷下方看。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注意一个刚刚穿过柳树林,正从坡下慢慢往上走的人。他爬的那一片坡地是刚收获过的土豆地,平缓地向山谷深处倾斜下去。那里不生树木,只有一些草丛和低矮的灌木胡乱生长着。空空荡荡,一览无余。蓝天下,只有他和他的阴影在移动。他低着头,慢慢往上走,每走一步,身子便重重地倾斜一下,原来是个瘸子……我站在那里,心中不知是悲悯还是喜悦。他家不是已经搬走好几天了吗,还独自回来做什么?一时间,蓝天下全都是音乐在回旋:“”

我们也快要搬家了。牧业从这里完全经过后,我们也要跟着羊群往河下游走,走出大山,走过高悬在蓝色额尔齐斯河上空的摇摇晃晃的吊桥,去往广阔温暖的秋牧场。说不定到时还能再遇上这一家人呢。哎,要是我早知道这是一个身体不好的可怜的孩子,说什么也会对他更好一些的……可是,怎样才叫“更好一些”呢?唉,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可说的,总是没有停止,也没有继续。

门口的土路

有很多人在门口的土路边架电线杆,一直通往村里。然后他们又开来一辆大卡车,卸下好几轱辘粗粗的缆线,一根杆子一根杆子地挨个儿牵了上去。我们天天跑去看他们干活。终于等到那几轱辘缆线全用完了,巨大的空木头轱辘扔在路旁,我们就悄悄把它们滚回家去了。

我妈把其中两个大轱辘立起来放平了,成了两张没人敢用的大圆桌。还有一个被她很辛苦地拆开,拆成一堆木板,为我铺了一张小床。但还剩很多木板,就又铺了另外一张床。但还是剩了很多三角形碎块,她就叮叮当当做了一堆小板凳。后来,那些架电线杆的人来了,就坐在这些板凳上,讨论“那么多的木轱辘子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我们家的小店是附近这一带唯一能买到蔬菜的地方,于是那些架电线杆子的人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他们都是汉族人,比起哈萨克老乡更会讨价还价—他们太厉害了,只用八毛钱就能从我们这里买走一公斤大白菜。

在这条路上经常走动的人还有河上游金矿的工人和拉铁矿石的司机。金矿的矿点离我们只有十多公里,我们经常步行到那里去。

这条河在上游还没分岔的地方是又宽又深的,浪水一注一注地翻涌,是我见过的最有气势的河流之一。河中央横七竖八泊着好几艘钢铁的淘金船,漆成橙红色。船上的传送带一圈一圈地转动,金子在复杂的过程中渐渐从河底深处的泥沙里被分离出来。我们站在波涛滚滚的岸边长久张望,那一带地势很高,视野开阔,水边的芦苇又深又密,野鸭长唳短鸣,四处回荡。高远的天空中,列队南归的雁阵看在眼里总是那样悲伤。

那时的自己,总觉得有一天会爱上一个淘金人的。一个能够从泥土里发现金子的人,会有一颗多么细致敏感的心啊!淘金的工作因为过于寂寞和艰苦而深含“久远”的内容……当我日日夜夜在缝纫机前一针一线地做着一件衣服,反复拆改,他也在河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浪水声中,从一堆又一堆泥沙里,以每次仅能以肉眼勉强察觉到的分量,一点点收集着世间最贵重的东西……

当我爱上他后,他会给我那因岁月和劳动而粗糙不已的手指戴上金戒指,给我扎了二十年都一直空着的耳洞戴上金耳环,让我青春的胸前亮晶晶地闪耀着金坠子……我多么热爱黄金啊!它是有价值的事物,是有力量的,它能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更重要的是,它总是携着那么多的,很轻易就能打动人的丰富象征。尤其是,它是被那个人的双手亲自创造出来的—淘金的确是一种创造,创造金子的手简直就是艺术的手……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沿着土路,顶着亮得发白的烈日,步行十多公里去停泊淘金船的河湾那里。一路上风总是很大,很燥,尘土飞扬,而我却总是神经兮兮地穿着裙子,还踩着凉鞋。这一带的女孩子只有我穿凉鞋(这一带也只有我一个汉族姑娘)。于是到地方后,脚丫子脏得像两块老生姜似的,便踩进河边的浅水里洗,心却是喜悦自在的。那时,总会听到远远地有人在河中央的船上喊我,吹着口哨。可他们都在干活呢,不能靠近。我就到岸边的地窝子里找人。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大花痴,每次去那里其实是有事的—我找他们老板讨债。当然,每次都讨不回来。我这个样子像是讨债的吗?每次去也无非就是听他们老板解释一下新的原因,再陪他哭哭穷,就算完成当天的任务了。反正我也乐意这样一天一天陪他慢慢耗,要是一次性就把钱全收回来了,那多没意思啊,那样我的裙子和凉鞋就没机会穿了……

当我喝饱茶,低头走出地窝子时,船上的小伙子仍簇拥在老地方,一个个趴在船舷上往这边看。我的裙子一晃出来,他们就吹口哨。我理都不理他们,矜持地往回走,于是身后又响起一片起哄声。我慢慢地往回走,太阳明晃晃的,裸露的手臂和脖子被晒得发疼,大风和尘土一阵又一阵滚烫地迎面扑来,裙子吹得鼓鼓的。走在那样的路上,每一分钟都无比真切地感觉着青春和健康。我觉得我可以就这样一直活下去,永远也不会衰老,永远也不会死亡……河流从北到南地动荡,一路上在身边有力地、大幅度地扭出一连串的河湾。走到高处,远方群山的峰顶和脚下的道路平齐,在视野的地平线处海一样地起伏……走在世界的强大和热烈之中,而抬头看到的天空却总是那么蓝,蓝得无动于衷,一点也不理会世间的激情……

在那个夏天里,那条路像是永远也走不完,却始终没能和想象中那个人走在一起。后来倒是遇到一个有趣的司机,也同样高高兴兴恋爱了一场。

我和司机—他叫林林—也是在这条土路上认识的。那天我站在路边等车,因为要进城,还特意拾掇了一下,弄得全身上下到处平展展、亮晶晶的。可那会儿没车,等了半天,土路尽头的拐弯处才出现一辆大白卡车,卷着浓重的尘土,慢吞吞地,摇摇晃晃地往这边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家伙的破车超载了近一倍的吨数)。我挺着急的,要是在这土窝子里再站一会儿的话,就成土拨鼠了,还怎么进城呀?我冲他使劲挥手,还打着蹦子跳,他偏不急,就那么左一下右一下地在漫天尘土中晃啊晃啊。等到我简直快要发脾气了,车才磨蹭到近前沉重地停下。

若是搭别人的便车,我对师傅可好了,可感激了。可对这个家伙,无论如何也没法客气起来(对他最客气的事情就是一直没好意思下去换车),一路上板着脸,窝着火:到县上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可我陪着他在这条路上足足耗了近两天时间!车慢得呀,还不如我用两条腿走来得快。那个破车,摇上窗子吧,闷得人气都喘不匀;敞着窗子吧,就大口大口地吃土。在这条可怕的路上走,一旦被超车,落在人家后面,就倒大霉了。昏天昏地,东西不辨,整条路像燃烧了起来似的。只得停下来,等别的车走远了,尘土沉落,能看清路面时再动弹。偏他的破车又老被超。没办法,超载太多了,稍微快一点都会要命似的。哪怕就这样跟爬着前进似的小心谨慎,一路上还不停地爆胎。

第一次是不太愉快,不过开始恋谈爱以后,一切就突然不一样了。不管他的什么都觉得好得不得了,他的车也越看越漂亮,那么白,远远地一眼就能认出来。后来再坐他的车走同一条路时,又总觉得车开得太快了,怎么没一会儿就到地方了?真是的……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整天蠢兮兮的样子,真丢人。

但是那个时候啊,我们坐在高高的大卡车驾驶室里,一路上唱遍所有会唱的歌。他的眼睛和牙齿总是闪闪发光,他扭头看过来的时候,让人心里欢喜得忍不住叹息。他扭过头来看我,我连忙扭头看向窗外。窗外尘土弥漫,而我仍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他在扭头看我……夏天啊……夏天紧紧贴着脸庞和手心展开它燥热的内容,一切近在身旁……要是此时是冬天该多好!要是冬天的话,我就裹着厚厚的衣服,深深躲藏在寒冷里面,当我害怕时,我就拒绝……可这是夏天,它会让一个幸福的人,远远地得知未来的事情,并受到伤害……我不知道我明白了什么,但是回过头来时,他还在看我,看得我惊慌失措,忍不住偷偷落泪……

恋爱结束后,仍得在这条土路上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出门挑水,进门揉面。干不完的家务活。再弓着腰把半澡盆水弄进房子,一下子泼在地上,熄灭那些暴躁的尘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么倒霉的地方来,荒得要命,到处都是土,走起路来腾云驾雾的。地势又那么高,周围一棵树都没有,一户人家也没,光秃秃的。要挑水还得下山,挑完水还得上山……真想不通,在这种地方到底和谁做生意呀?心烦,心烦。每天柜台上抹不完的土。吃饭时,不一会儿,菜上也是一层土。我妈坐在缝纫机前干活,眉毛上也是一层白白的土。我大声地取笑她,笑完后,一照镜子,自己的眉毛也是白的……心烦,心烦……

到了九月,尘土越发放肆了,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那时,我们的生意突然间好得不得了了!这条土路终于带来了转场的牧民,之前我们已经在此等候了整整一个夏天。

先是羊群过来,浩浩荡荡地,把路上的土又踩厚了两公分。然后是马群和驼队,河边收获过的土豆地上一夜之间支起了好几座毡房子。每天一大早,小店里就挤满了人,卖得最快的是蔬菜、粮油和茶叶,然后是裤子。才两三天工夫我们的货架就空了一半。我把缝纫机轮子蹬得飞转,停都停不下来,通宵达旦地干,终于使停驻在这一带的牧民几乎每人都穿上了有笔直裤线的裤子和五颗扣子颜色形状都一致的外套。

还有一位老大爷让我给做帽子,很令人发愁。我从没做过帽子,更何况是那种狐皮包面、锦缎衬里,裹有厚厚羊毛毡的豪华得可怕的帽子。于是我费了很大的劲说服他,让他在我家店里买了一顶毛线帽子戴回去。

为了好好利用这段黄金时间,我妈又赶往县城拉来了小半车西瓜,堆在路边卖,还支了个凉棚。于是,远远地,路尽头出现的骑马人一看到我们的瓜摊,就高高兴兴快马加鞭跑来。称一个瓜,付过钱,掏出刀子剖开,他一半我们一半地分着吃了(那么大的瓜,他一个人吃不完……)。以前谁会想到巴拉尔茨也会有西瓜呢?虽然这瓜在路上给颠了一两天,早颠成了半包红水。

顺着土路往下走,几公里处就是巴拉尔茨小村,住的全是哈萨克农民,那也有两三个商店,还有小馆子和粮油店,另外还有一个给过往司机提供的小旅馆(只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一面能排十多个人的大通铺),也算是这片荒野上的一处“繁华区”吧。虽然相比之下,我们家商店更顺道一些,但下山的牧民大都还是习惯绕道进村子采购生活用品。于是我们决定抢在牧业离开前的最后几天把商店搬进村里。

那天一大早,我们沿着土路向村里走去。我妈走在我后面,边走边笑。我回头看时,看到自己的两行脚印,左一下右一下地撇在厚厚的尘土中。又往更远的来路上看,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人的脚印。

等我们回去时,又给路上添了两行脚印。当我看到自己先前的脚印左一撇右一撇地向自己走来时,这才明白我妈那会儿为什么会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走路会是这个样子。

好像这条路来来去去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走似的,好像这条路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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