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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9 21:3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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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从维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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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魂西行

酒魂西行试读:

引言

2众位看官,古代哲儒早有箴言喻世:爱甚勿至痴,至痴必受害。赌徒贪财死于钱眼,蜜蜂好色醉死花丛,文人祸起笔下诗文,忠良将相殒命于谏。看官们如果觉得笔者出言无据,却看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例:赌徒输钱而铤而走险、杀人害命而导致走向刑场者不计其数,无须笔者细言;那奸诈好色的西门庆,最终因纵欲无度,正青春时折了性命;那狂癫如济公的金圣叹,去哭那明庙干甚?为甚他不吟唱大清皇歌?结果仰天长笑断头于鬼头刀下。至于那些以拯救国家社稷于水火的改革忠良,如积极变法的商鞅,终因遭群奸谗言,而被五马分尸。

一、肉贩

一只手背上有着许多好看的小窝窝的姑娘纤手,把俺哥儿俩从“后门”拿了出来,她把俺哥儿俩捆绑在一根肉色塑料绳上,瞥了那管理仓库的老头一眼,就提着俺哥儿俩匆匆离开了这个商店的库房。

这回,俺哥儿俩算是见了天日了。俺说:“老哥,这是啥地方,咋满街跑房子?”“老兄弟,那是汽车。”“咋还有这么密的鸽子笼?”“那是居民楼的阳台栏杆!”“哟!那女的咋露出半截奶子?”“少见多怪,那是电影广告。”“要是有娃子上去吃口奶呢?”“我的老兄弟,那是画上去的假奶子。”“为啥偏去画它?”“你为啥偏去看它?”“嗯……嗯……俺不去看了,俺不去看了!”“古人有云:目不斜视。”“那你不也瞅了吗?”俺不服气。“你问咱,咱才瞅的。”俺老哥正经八百地答道,“老兄弟,告诉你一句实话吧,这玩意儿我瞅得多了。俺原来是城市郊区凉水河边的一秆高粱穗子,每到星期六总会看见一些道貌岸然的男男女女来河边幽会。老兄弟,你是山旮旯里一棵矬子高粱,被送到俺杏花村酒厂,加温成酒曲之前,只看见过山谷间的窄窄一线天。对了,你在山洼洼的高粱地还许听见过家雀子叽喳吵架,高粱垄里野山猫闹春。要不,干啥你喊咱老哥哩!当老哥的就要比老弟懂得多。”俺算服了俺老哥了,连连说道:“老哥你说得对。”“你知道咱这位女主人是什么人吗?”他开始考问俺。“走后门的。”“这还用你说!”“她是个女人。”“是姑娘还是媳妇?”

俺仰脖又看了看她那只白嫩的手:“像个姑娘。”“叫你蒙对了,但是不全面。”“为啥?”俺好生不解。“刚才她拿塑料绳捆绑咱哥儿俩的时候,你瞅见没?她那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白金戒指。”俺老哥诡秘地和俺咬耳朵,“戒指戴在这个指头上,说明她已经订婚了;既然跟男人已经订婚了,就难保她还是个水灵货了。”“俺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唉!土老憨。算了,听不懂就别听了。”“俺不是在向老哥讨教吗?”“不说这些啦,省得你学坏!”“俺明白了。”俺对俺老哥说,“你是说她也像野山猫一样闹过春了?”

俺老哥只是低声笑个不住,却不作答。

这下,可勾起了俺的好奇,俺不禁仰起脖子,朝那姑娘……女人……姑娘——管她是姑娘还是女人哩,反正俺瞪圆眼睛,又看了看她那只手。像挨了雷劈电打一样,俺立刻低下头来,连忙对俺老哥说:“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三,在农村是用糖瓜祭灶的日子。虽说小年过了离大年三十不远了,可是天还是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老哥,这冷的天,刚才俺本想看看她的手,哪知道一仰脖却看见了白藕节似的胳膊,一直看见了她胳肢窝下的黑毛!”

俺老哥脸儿尽管板着,可是眼珠子还是向上翻了翻。他盯看了老半天,笑吟吟地对俺说:“这女人着实有点意思,外边穿着时髦的紫红色羽绒长大衣,左胳膊弯挎着玫瑰色小挎包,右手提着咱哥儿俩,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响,走起路来像踩着弹簧;可是羽绒大衣里边,毛衣袖口都开了线,贴身小褂不贴身。俺看,兴许是毛驴拉下来的粪蛋儿,外面光滑,里边净是些乱草末儿哩!”“她为啥当这样的绣花枕头?”俺不懂便问。“……”俺老哥居然叫俺给问住了,他结巴了半天才说,“大城市里有的女人,都只顾脸盘儿俏。这女人,兴许就是那号人吧!”“俺不信。”俺说,“俺原是棵山沟沟里的红高粱。紫红的脸膛,油绿的身子,宽大的叶片。这是俺本色,何必去卖俏呢?”“你是植物,人家是动物。”俺老哥说,“不仅仅是动物,还是万物之灵呢!再说深了,你根本不懂。”

唉!谁让俺是土坷垃里钻出来的一颗小小高粱籽呢!俺着实不懂这人世间,为啥有这些要脸蛋子光、不顾屁股沟子丑的姑娘……女人……俺老哥看俺低头不语,就开导俺说:“老兄弟,用不着你胡思乱想,她是个幺还是个六,待会儿你就清楚了。”“那为啥?”“你看,她不是提着咱哥儿俩上楼梯了吗?俺估摸着她把咱俩从后门弄来,深知名酒来之不易,不会轻易打开瓶儿,把咱哥儿俩喝掉。过小年离过大年还有七天时间哩,咱俩要是命大,可以把她看个底儿朝天——”“咚”的一声,俺哥儿俩的头撞在了楼门上。疼也只好咬牙忍着,谁叫俺哥儿俩是被人家提在手上的玩意儿呢!只要她手上那根塑料绳不断裂就行了,要是嘎咔一断,俺哥儿俩的酒魂和装着俺的玻璃瓶儿,都飞向阴曹地府,俺哥儿俩在人世间的时间就太短暂了,岂不冤枉到顶了吗?

进了楼房,俺被放在一个三面木头、一面是玻璃的橱子里。俺老哥悄声告诉俺这叫酒柜。还算俺走运,透过酒柜玻璃能看见屋里的一切。迎面是铺着厚厚垫子的软炕,俺老哥纠正俺说:那叫席梦思床。席梦思床旁边的玩意儿我认识,那是个梳妆台,那姑娘……那女人……把俺哥儿俩放进酒柜后,脱去她那件羽绒大衣,就去照镜子。是北风刮的,还是脸上擦着胭脂?反正她的脸粉嘟嘟的,就像山洼石缝里开着的山桃花。她一笑,把俺都吓呆了,她两排牙是那么光亮,就像是玉米棒上刚刚灌足了浆的嫩玉米粒儿。然后,她侧过身来左看右看,像是端详她毛衣里的胸脯和紧绷在她瘦瘦裤子里的屁股蛋儿。甭说俺这个乡巴佬直眉瞪眼,就连俺那见多识广的老哥也看呆了。他语音哆嗦着,对俺低声说:“老兄弟,这妞儿的身段还真漂亮!”

我嗓子眼儿有些堵塞,只管“嗯嗯”应声。“你猜猜她是个干啥的?”“俺哪有那本事?!”“兴许是个电影演员吧。”俺老哥嘬着牙花子猜测着。“你瞅见过她演的啥电影?”“电影看得太多,记串了。”俺老哥说,“……好像在纪录片里,她演过敦煌的飞天,或许在电视上表演过反弹琵琶的彩塑。”“啥叫飞天?啥叫彩塑?”“嘘——”俺老哥突然制止俺再出声。

俺一看,可连气儿也不敢喘了。因为这姑娘……这女人,对着镜子在扒下那件破毛衣,扒下毛衣又脱那件脏儿巴叽的小褂。大冬天的,她要干啥?俺正屏住气边瞅边盘算,她那白光光的膀子一闪,就走出了俺面前那扇酒柜的玻璃门。俺的心一下像从天上坠落在地上,想继续看看她去干啥。他娘的,酒柜两旁的木板,挡住了俺的眼光。俺只好耷拉下脑袋——算俺没那眼福,算俺倒霉。

老哥看俺垂头丧气,也抱怨开了:“都怨他娘的杏花村酒厂,酒瓶盖儿塞得那么紧,不然俺哥儿俩的魂儿,能从瓶塞缝里钻出去,看个究竟。”

俺顶撞俺老哥说:“你不是说‘目不斜视’吗?”“俺跟你说实在的吧,对那广告上画的假人,俺目不斜视;对手提着咱哥儿俩进家的这个妞儿,俺两眼像挠钩一样,真想勾出她的魂儿来。看看她的魂儿,是不是也跟俺这酒魂儿这般清爽透亮。”“老哥,你刚才真没动过凡心?”“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俺过的桥,比你走的道儿都长。”“嘘——”

这次是俺制止他再说下去。原因是这姑娘……这女人,在俺哥儿俩拌嘴的当儿,又走回到酒柜前边来了。原来她刚才是去换衣裳,此时梳妆台前的她,已然穿上了一件新毛衣。这毛衣真有点透着稀罕,毛线白得像雪,前胸后背上织着无数的黄色星星和月亮;花衬衫的领子从毛衣上口垂下来,领口处露出她鹅一样长长的白脖子。俺真是纳闷儿,这姑娘……这女人已经够俊俏的了,干啥还往脸上抹白霜?特别让俺看不惯的是,嘴唇涂得红红的像刚刚吃了西红柿。

俺对俺老哥说:“瞅!”“像嚼过槟榔果的嘴!”“槟榔?啥叫槟榔?”“这玩意儿南方人爱嚼它,一嚼连牙床子都染红了!”“你啥时候到过南方?”“咱没去过。”“那你咋会知道?”“据说,咱祖老太爷去过。俺奶奶告诉过俺:学大寨的年月,到处都到大寨去讨粮食籽儿。俺祖老太爷祖籍虎头山,曾被人带到过南方。可是高粱在那儿不结籽传代,只长空秆秆;咱祖老太爷福分大,被那些打鱼人的手扔在了行垄外边,一阵十二级台风把俺祖老太爷从南方吹回了长江以北的城市市郊,我家就在那儿安家立足了。”

俺越听越觉得邪乎,问道:“那海边啥个模样?”“没听我奶奶说起过。”俺老哥说,“可是我奶奶对俺唱过一支歌,说这歌儿是我祖老太爷留传下来的!”“俺想听听。”

俺老哥抖抖嗓子正要开唱,那姑娘……那女人倒唱了起来:“高高的树上结槟榔,

谁先爬上谁先尝……”

她一边唱,还一边像乡下人踩高跷一样,独自在地上跳起舞来。“这妞儿不是演电影的,是歌舞团的演员。”俺老哥修正他的判断说,“电影演员只是盘儿亮,没有她这样的金嗓子。”“她跳的是啥舞?”俺问。

俺老哥突然不言声了。这时,俺才听见有人叩门。俺看那姑娘……那女人,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神色,对着镜子笑眯眯地看了自个儿一眼,就兴冲冲地跑去开门。俺哥儿俩情不自禁地把脖子拧成麻花,不眨眼地朝那扇绿门张望着,俺心里想:或许是送她戒指的那个未婚夫来了——那才有戏看呢!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竟然是位老头儿。不但俺感到晦气,似乎连那姑娘……那女人脸上的喜气,也跑了个精光。她骄横地说:“你……您……来了?”

老头儿已然满头白发,清瘦的脸上带着怒容。他没有搭理她的招呼,两眼只顾打量这间房子里的各种陈设。他盯看了好一阵子,才“笃……笃……笃”地往屋里走来。我的天,原来老者手里拄着一个龙头拐杖,每每发出拐杖和地面相撞的声音时,他身子略略向旁边一歪。俺看清了,老者不是个全须全尾的完人,而是个右腿有毛病的瘸子。俺原是山沟沟里的一棵野高粱,对面山脚就是老乡开采的小煤窑,俺看见过因为冒顶塌方砸坏了腿脚的窑黑子,他们就是这样一瘸一瘸地走路。这老头儿或许是个致残退休的老窑工吧?可是俺再一瞅那老头儿的气派,就像龙头拐杖上的龙头一样,银须直立,双目瞪圆,一走道连酒柜都簌簌乱颤,老窑工哪有这股子神气?

俺老哥虽说见识广,这当儿也成了哑巴。俺连问两声,他都没给俺个回话。俺第三次问俺老哥:“来的是个啥人?”“还说不清楚。”“你家奶奶告诉你嚼槟榔果的事情,俺家爷爷可告诉过俺晋察冀‘老八路’的事儿。”俺头一回向俺老哥显摆说,“瞅这老头儿的气派,或许是当年腿上挂过彩的老八路呢!”

俺老哥打了打愣,忙夸奖俺道:“在这一点上,你的眼睛可比俺这当哥哥的要毒哩!瞅那老头儿架势,像个离了休的大干部。”

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老头儿的身份还真叫俺给蒙对了。只听那姑娘……那女人问道:“爸,您怎么找到这儿的?”

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你以为在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我就找不到你了?虽说我不在第一线了,影儿还留在那把椅子上,遇事自会有人帮忙。你就是像耗子打洞一样,钻到地里去,我也会掘地三尺把你给挖出来。”“爸,您干吗要像‘克格勃’一样追踪我呢?”她说。“你干吗甩了人家?”老头儿蹾了一下龙头拐杖。“合不来。”她辩驳说,“我们刚刚订过婚,又不受什么法律约束。”“道德法庭呢?”老头儿伸长精瘦的脖子。“道德是人筑造的围墙。”她说,“我已经从围墙的豁口跳出去了。生活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羁绊。”“你们单位没来找你?”“我已写了辞职书,谢别了舞台。”

老头儿惊异地皱起眉头:“你靠什么生活?”“我……我……我靠我自己。”她甩了甩披肩的黑发。“你解释清楚点。”老头儿用力蹾了一下龙头拐杖。

见老头儿发了怒火,那姑娘……那女人……才想起给老头儿倒水。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沙发旁的茶几儿上,娇嗔地对老头儿说:“爸!这是我们公司租赁下的房子。我的工作嘛,不外是给那位老板抄抄写写。”“怎么不见写字台?”老头儿追问道。“不在这儿办公,办公在××饭店。”“那么说,这儿是你的起居室了?”“嗯。”“你独自生活,怎么摆了个双人床?”

“……”“那床上怎么还有两条被褥?”老头儿眼里已然溅出了火星,“你说——”“爸,我们公司女职员有十几个呢!离家远的就常常住在我这儿。”

老头儿急赤白脸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了室内巡查。他停步在酒柜前,拉开玻璃门把俺哥儿俩提出来,仔细地盯看了半天,又哆哆嗦嗦地放回到酒柜里。接着,他提起一瓶洋酒,扭头问道:“这人头马牌的威士忌哪来的?”“反正不是偷来的!”女儿反唇相讥。“我问它……它是从哪儿来的?”“花钱买的呗!”女儿不咸不淡。“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个人财产受法律保护,您不必过问。”“你还知道有法律?”老头儿粗声大气地喊叫。“您用不着发威,我可不是您的警卫员。”她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说,“您有肝病,动肝火可是容易伤肝!”

老头儿脸色突然变了,它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他嘴唇翕动了老半天,声音像散了骨的弦子,继续说:“……我从1934年参加革命,解放前你妈生下了……生下了你姐姐,死在行军的马背箩筐里;1962年,你生在蜜罐罐里,盼着……你能……你能……你怎么……怎么能这么不知自爱?甩了未婚夫不说,你这公司究竟是搞些什么营生?告诉爸爸!”“开公司嘛,总是有买有卖。”她理直气壮地回答。“买卖些什么?”“要知道机密的经济信息,是要付钱的。”她伸出手来,手心朝上。“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职业,你爸爸不是商人,不会泄密的。”老头儿似在央求。“您去问问林伯伯和彭伯伯吧,他们的孩子都在开公司。我干的不过是个体小本经营,他们干的可是大宗买卖。”女儿仍然不向老头儿暴露她的牌号。

老头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看女儿冷若冰霜的脸,只好拄着拐杖,离开了这间屋子。女儿这时倒是表现出一点点孝心,她把一只手插在老头儿的胳膊弯弯里,要送这位老八路下楼——这一老一少的身影,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俺哥儿俩的视线范围。

俺老哥像被那个老头儿的情绪感染了,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唉!”“老哥,你这是为啥?”“我感叹那些昔日能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当今却统率不了自个儿的家庭。瞅他女儿的冷傲劲儿,对老子竟然来了个驱逐出门。”“老头儿手里不是有龙头拐杖吗?”“这玩意儿对儿女没了灵性!”“这妞子到底是干啥的?”俺问俺老哥。

俺老哥咝咝地嘬着牙花子:“俺虽说见识比你广,可真揣摸不出她开的是个啥公司!”“卖珠宝玉器的?”“鼓捣那东西的都得是行家。”俺老哥说。“那……”

俺老哥突然打断了俺的话:“刚才她对她老爹说‘小本经营’,是不是个卖肉的?”

俺笑着摇摇头:“老哥,俺在乡下集市上瞅见过卖猪肉、牛肉、羊肉的贩子,也瞅见过赶集卖山猫、野鸭子的猎户。那些卖肉的衣襟袖口上都是油,这妞子咋会是干那营生的呢?”

俺老哥不搭理俺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嘬牙花子。“老哥,你说俺的话对吗?”

俺老哥睁大眼睛端详着这间屋子,仿佛没听见俺的话。“老哥……”“老兄弟,我不是说她开猪、牛、羊、山猫、野鸭子公司,我是说这妞儿像是……”他欲言又止。“俺不能说,说了犯忌。”俺老哥神色显得很惶恐,“别看那老八路手里的龙头拐杖没有碰他女儿一下,可是搂头盖顶敲打咱哥儿俩,方便得很:造谣啦,诬陷啦!……子弟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好的啦!你咋专门盯着那非本质的百分之一呢?”

俺让俺老哥说糊涂了,没头没脑地问道:“老哥,难道咱哥儿俩酒的度数不一样?你是高度数的竹叶青,俺是低度数的竹叶青?”

俺老哥一愣:“咋的了?”“你咋说开胡话了,俺这乡巴佬没听懂!”“等着吧,你这土老憨总会开窍的。”

是的,还是俺哥懂得比俺多。当天晚上,俺和俺老哥肩靠肩地打盹时,被屋里的响动惊醒了。俺老哥睡眼惺忪地说:“瞅,那个男的黄头发,蓝眼珠,是个洋人。”“许是她的经理吧?可是半夜三更的来谈啥营生?”“做买卖。”“买卖个啥?”“你瞅——”

…………

第二天,麻麻亮的时刻,那洋人起床了。在沙发旁的小茶几上,留下一沓俺没见过的钞票。俺老哥附耳告诉我:“这叫外国钱!”俺正想问俺老哥为啥留下外国钱,那姑娘,不,那个叫洋人当马骑的女人,已然拉开了酒柜的玻璃门,把俺哥儿俩脖子上拴着的塑料绳儿提了起来,把俺送给了那洋人。同时,酒柜上的收录机里响起了一支嗲声嗲气的歌: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这酒……”那洋人别扭地说着中国话。“中国名酒竹叶青,你一定喜欢喝。”

俺偷眼看看俺老哥,他紧闭着双眼,仿佛不愿意再多看这儿一眼。俺则怒火烧膛,恨自个儿不能变成一个土造的瓶式手榴弹,在这间屋子爆炸开来,让买肉的和卖肉的以及俺哥儿俩,都化成毁灭后的一股浓烟……

二、鬼戏

俺没死。

俺哥儿俩还活着。

不知是那洋人只贪肉而不贪酒,还是他对俺所具有的怪味不感兴趣,反正应了古话说的“婊儿有义,龟儿无情”这句话,他在宾馆下车时,把俺哥儿俩顺手送给了开小轿车的司机。穿着一身笔挺西服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对洋人连连鞠躬点头表示谢意。之后,俺哥儿俩被放在后车窗玻璃下窄窄的平台上,成了这辆轿车上两个细脖大肚的乘客,随着司机方向盘的转动而东逛西游。

俺对这辆小汽车感到奇怪,便问俺老哥说:“这车顶上干啥还驮着一块白石碑?”“那是出租汽车的塑料牌牌,不是石碑。”“上边又为啥写着‘的士’两个字?”“那是外国话的音译。”俺老哥掰开揉碎了开导着我这乡下老憨,“就是出租汽车的意思。”

俺扑哧一声乐了:“也真邪了门啦!俺那地方的桥头道边,乌龟身上驮着的石碑上刻的都是中国话。这四个轮子满街爬的玩意儿,把洋话驮在脊梁上,大概是一只洋乌龟吧?”

俺老哥批评俺说:“这就是你的少见多怪了,人家是为了招徕生意。”

俺不服俺老哥的指责,跟他争辩道:“要是俺山西的万元户进城坐车,能知道‘的士’是啥球东西吗?”“老兄弟,只要看见车顶上有牌牌的,一招手这车就停下。”俺老哥向俺解释着,“不管上边写着啥个洋话,洋话是写给外国旅客看的。你看——”

俺一愣神的当儿,这辆小轿车果然停住了。俺歪脖瞅了瞅,原来路边有人在招呼:这是一个身着短呢大衣的老奶奶,怀里抱着一个身披绿花斗篷的男娃,老奶奶那张蛛网脸,紧贴着娃娃的脸蛋。司机没开车门,只降下一半车窗玻璃:“去哪儿?”“京华医院。”“这车不去那边。”司机丧门神似的回答。“求求司机同志了,小孙孙发烧三十九度五!”“坐公共汽车去!”司机语音斩钉截铁。“公共汽车我挤不上去。”老奶奶连连央求着,“你看,哪辆公共汽车不是吃得饱饱的,请开开车门吧!”

司机闭合了车窗玻璃刚要开车,老奶奶突然喊道:“拉我们去吧!我是侨眷,能付外币!”

车门咝的一声开了:“上来吧!”

老奶奶吃力地迈进了车厢,坐在俺哥儿俩眼皮子下的座位上,接连地长吁短叹着:“唉!唉!真难啊!”

司机哗地打开了车上的收录机,车上顿时响起了轰鸣的歌声:

愿你别忆前愁,

想你我当初是好朋友,

你何必怒气不休,

像一只小黑狗。

愿你别忆前愁,

想你我曾相逢在小巷口。“同志——”老奶奶拍打着司机的肩膀,“我小孙孙病着!”“是不是因为你孙子发高烧,连地球都要停止运转了?!”刚才对洋人鞠躬哈腰的年轻司机,此时脸涨红得像猪肝,“这是在皇冠‘的士’车上,不是在你的私宅。”“你这个人怎么不通情理?”老奶奶哆哆嗦嗦地说。“情理卖多少钱一斤?”

老奶奶哽咽了:“你……”“你要是不说有外币,我还不伺候呢!”

老奶奶又“唉唉”地叹开气了——好像她只会这样。“到了——”音乐声也突然终止。“十八块!”

老奶奶手里掏出人民币:“给!”

年轻的司机两眼瞪得像琉璃球儿:“我要硬通货!”“实话对你说吧!我在海外没有亲戚,哪儿来的外币?为对付你这样的哈巴狗,说谎也不能算丧失人格。”老奶奶把十八块钱往坐垫上一扔,气冲冲抱着男娃就要下车,哪知她左摸右抠也找不到车门开关,便对司机嚷道,“开开车门,让我下车!”

司机慢条斯理地点着一支烟:“没那么便宜!”“你要干什么?”老奶奶提高嗓子喊叫起来。“喊吧!这车上的玻璃是隔音的!”他吐出一口烟。

老奶奶疯了似的用手捶着车窗玻璃:“我……我……去找警察!”“对不起,你既然骗了我,我也不能对你客气了!”司机捻灭了手中烟卷,往车上烟灰缸里一扔,“我白拉你三公里路了,现在我把你再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这十八块钱留着给你孙子买药吃吧!”说着,他把钱往老奶奶面前一掷,动手转动方向盘掉车头。

这一招可把老奶奶给吓住了。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的士’……‘的士’……‘的士’司机同志,怨我上岁数了,办事糊涂。我再加上十五块钱车费,算我的一点心意。”

司机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要报销吗?”

老奶奶连连摇头:“用不着,用不着!”

司机大模大样地把钱往西服兜里一装,一按开关,车门自动打开。他跳下车去,殷勤地搀扶着老奶奶下车说:“您看,医院就在马路对面。过马路时,您要走人行横道线,免得被汽车、自行车碰着。快到春节了,您求个安全吉利吧,您看我,为过春节都准备下两瓶‘竹叶青’了!”

老奶奶“呸”地一口黏痰吐在了司机脸上。司机忙着掏手绢擦脸上痰迹的时候,老奶奶已紧捯着两条瘦腿,抱着孙孙直奔医院而去。司机毫无怒意地望了望老奶奶的背影,吹着轻松的口哨自寻开心。“这也算个人?”俺总算呼出一口闷气,问俺老哥。

俺老哥反问俺道:“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耳朵两条腿,不算人算啥?”“城里人都是这副德行?”“好人多,坏人少。该俺哥儿俩倒霉,这两天净碰见‘扫帚星’了。”“这小子不开车走,站在车门外干球啥呢?”俺问。“医院旁边是个专卖外货的商店,他等着拉客哩!”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浑身上下“港式武装”的男人,在“的士”车前停步。看他年纪比司机也大不了几岁,但这身流线型的紧身港皮,竟使得“的士”司机丢了魂儿似的,忙不迭地给这位来客打开车门。那男人坐进车厢,先跷起二郎腿,像过电一样颠着;随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琵琶形的小梳子,梳理着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那“的士”司机如同长着后眼一样,用手把车前悬挂着的那块后视镜,拨动了一下方位,使那面光闪闪的小镜子,垂直地对着这位乘客的脸。“谢谢。”这男人说话舌头似乎不会拐弯,从嘴里蹦出的两个字又直又硬。“不客气。”司机说话彬彬有礼,显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简直和五分钟之前判若两人,“您……您去哪儿?”“云——山——饭——店——”这男人一字一顿,表示对中国话的生疏。

小汽车立刻奔跑起来。“您是回国观光的华侨?”“是的。”“您从哪个国家来的?”“加——拿——大!”“您不该选择大冬天回国。”“我是北方人。我爱冬天,我爱白雪。”“可惜今年冬天没下一场大雪。”司机苦心地寻找和这男人套近乎的话题,“要是去年冬天您回国看看就好了,去年腊月大雪纷飞,像满天开着白棉花桃,好看极了。”“你也爱白雪吗?”这男人明明在和司机唠叨,但后视镜里的那双棕熊似的黄眼球,似乎瞟了俺哥儿俩一眼。“白雪能使人心灵纯洁。”那司机对答如流。“你会写诗?”这男人的眼珠又盯了俺哥儿俩一眼。

那司机受宠若惊地回答:“爱读但不会写。”“我是用英文写诗的诗人,常常赞美白雪。”这两只眼睛盯在俺哥儿俩身上不动了。“海外的诗人和作家都是百万富翁吧?”那司机急不可耐地问。“是的……你要小心,到闹市的十字路口了,别撞着过马路的兄弟姐妹!”这男人似对故土一往情深。

那司机侧头去看过往行人时,这男人一回身,麻利地抓住俺哥儿俩的脖子;待到那司机匆匆地闯红灯时俺哥儿俩已然被他塞进怀里。

俺顿时又成了睁眼瞎子。俺小声地说:“老哥,这是咋回子事?”“恶鬼碰上了阎王爷!”俺老哥磨着牙说。“……他是个骗子?”“你听他心跳得像面乱鼓。”“那‘的士’司机挺机灵的,咋会上这当呢?”“因为这男人披着一身港皮。”“港皮就这么值钱?”“猫儿披上它也能冒充老虎!”俺这土老憨听蒙了。“老兄弟,咱哥儿俩虽说被衣裳挡住眼珠看不见这场戏了,把耳朵伸长一点,还能听见声音,听听这阎王爷和恶鬼的对话,能长咱的见识。”俺老哥对俺耳语着。

俺傻愣愣地竖起耳朵,好奇地听下去……“您身上带的美元有富余吗?”司机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想用人民币兑换?”“我是说您如果有多余的话。”“很遗憾,我身上带的都是加拿大钱。不过,这也没关系,你到前边蓝孔雀餐厅停一下,我去接我夫人,她的钱夹里有许多美元。”“您付加元也可以。”

那男人没有回答。

司机忙改口说:“行,您下车吧!我在这儿等您。”

等俺哥儿俩重见天日的时候,俺已然被这“港皮”提在了手上。蓝孔雀餐厅里响着叮当叮当的音乐,食客多得像集市。俺这位新主人,靠在茶色的落地玻璃窗前,眼珠子不看四周却死死盯着那辆“的士”。“咖啡?”女服务员笑眯眯地询问。“不要。”“蔻蔻?”女服务员仍然温驯得像只小猫。“不要。”俺的新主人摇摇头。“我在等一位小姐。”他神态自若。“您坐下等吧!”“谢谢。”

俺这位新主人,刚把俺哥儿俩放在餐桌上,就又匆匆把俺提在手上——俺透过茶色玻璃窗向外一看,原来是那“的士”司机风风火火地向蓝孔雀餐厅跑来了。北风吹起了他的头发,吹飘了他胸前的绣花领带——这家伙一准儿是发现俺哥儿俩不长腿就跑了,从而想到刚才的乘客是个骗子。

俺新主人一点不慌,他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司机。等司机推开东边的旋转门时,他从西边的旋转门内溜了出去。他三拐两拐钻进胡同,又从胡同上了大街,一辆公共汽车刚在站牌前停下,他就迈上了车。他掏出五分硬币,递给售票员,同时用地道中国话说:“猫尾巴胡同。”“这家伙……”俺瞠目结舌地说,“他舌头咋就会拐弯了呢?”“戏唱完了,他卸装了。”“他到底是干啥的?”俺仍然没有解开心中的扣儿?“唱鬼戏的。”“阳间还唱阴间戏?”

俺老哥本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可是也经不起俺这“犄砸木”(即啄木鸟)般的嘴啄来啄去。他皱起眉头,朝车窗外努努嘴说:“往外瞅瞅,这儿有多热闹!”

俺不情愿地把脸儿扭向窗外。嗬!俺真没瞅见过这阵势,马路两旁的人,肩擦肩,脚绊脚,像雨天到来之前,缕缕行行搬家的蚂蚁。有逛景的,有买物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才是阳间哩!”俺老哥说。“咋就瞅不见俺乡下人哩?”“别忙,大城市里都有农贸市场,你会碰见乡亲的。”

俺真佩服俺老哥,公共汽车穿过闹市,轮子又“嚓嚓”地转了有一袋烟的光景,在一个牌牌前停下了。售票员用甜甜的嗓音向乘客喊道:“猫尾巴胡同到了,这儿是最大的农贸市场,有买暖洞子产的蔬菜和白薯花生,买小磨香油、大葱大蒜、红枣栗子的乘客,请下车。”

俺这位演了人间鬼戏的主子,忙不迭地从汽车上走了下来。

三、赎妻

俺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儿。那些在棚棚下摆着摊摊的贩儿,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俺听着顺耳的乡音。那一张张面孔,紫红紫红的,就像俺当初长在九月的田野上时的模样。再瞅瞅那些条案上摆着的农副产品,俺真有点想念俺出生的山洼洼了:俺那家乡山沟沟里淌着一条溪水,溪水旁边有老母鸡刨食、牛犊儿撒欢。

俺把俺的心事告诉了俺老哥,没想到他给俺来了个冷水浇头:“老兄弟,你这是‘土坷垃观念’。”“你说个啥?”“城市要比农村进步!你也该换换脑筋了!”“老哥,俺就是瞅着山沟沟顺眼。”“山沟沟溪水旁边有老母鸡刨食,瞅上去倒是挺静雅的,可是能生下这么多的蛋吗?”俺老哥指指堆成小山一样的鸡蛋篓儿说,“这是专业户的养鸡场送到市场上来的,那些鸡平日被关在铁笼笼里,待到喂水喂食时个个才伸出脖子,看上去像蹲大牢的罪犯,可是这些鸡都多产蛋。只靠那些在溪水边石头缝里找虫儿的鸡,能供上城市吃鸡蛋吗?老兄弟,看啥东西美不美,品评它香不香,臭不臭,好不好,坏不坏……可不能和咱爷爷奶奶们用同一个秤砣了!”“俺就是喜欢俺身上的泥性!”俺争辩地说。“你说是山沟沟里的土马路好,还是城市的洋灰马路好?”“……”俺心里不服,嘴上却回答不出。“你说是乡下吱扭扭叫着的辘轳好,还是城市的自来水好?是城市的电灯好,还是山沟沟里的豆油灯好?”“……”俺想把俺老哥的话顶回去,但没找着合适的词儿。“你说是坐小毛驴车好,还是坐公共汽车好?”

俺突然来了词儿,“老哥,别忘了,没了泥性就是忘记了祖宗!”

俺哥儿俩只顾小声吵吵,竟然忘了看俺这位新主人了。直到那“港皮”踉跄止步,俺才醒过闷儿来:俺哥儿俩尽管对“土”“洋”看法不同,命运可是一样的——俺是拴在一根绳儿上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说不定,这“港皮”要把俺灌进他的狗肚子里去,让俺过早地结束观“景”看“戏”哩!

是俺哥儿俩命硬,还是俺的祖先没缺过阴德?反正在这出“鬼戏”中演阎王爷的“港皮”,没提着俺进饭馆把俺给吞掉。这“港皮”如同学会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在这儿摇身一变成了个低声说话的倒爷:“喂!你要名酒竹叶青吗?这可是‘前门’买不到的‘后门’货。你有意买,价钱可以便宜一点!”这小子不仅舌头会拐弯了,而且中国话说得非常利索,他一边用眼角瞟着农贸市场上来回巡视的税警,一边对那个浑身沾满了油漆点子的胖胖女工,举起了两个指头。

别看这女工衣着寒酸,出手倒挺大方,也没还价钱,掏出两张“大团结”,就塞在这个倒爷手里。那“港皮”扭头钻进了人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又更换主人了!”俺伤心地低下头。“人挪窝活,树挪窝死。每到一家都是一台戏。”俺老哥乐呵呵地宽慰俺说,“要是咱没被人家提出仓库,你能看见时髦的人肉贩子吗?你能坐上屁股冒烟的‘的士’吗?连酆都城里的阎王和恶鬼,都从壁画上跳下来表演给俺看了,多开心!”

俺老哥说的虽句句在理,可是俺心里仍然闷闷不乐;回想俺看到的两场西洋景,像吃了死耗子一样招人恶心。可是俺有啥办法呢?俺被主人和老哥捆在一块儿,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唯一的愿望是,在俺走家串户中,让俺也能看到点干净地方。瞅这女油漆工倒像个正派人,兴许俺能瞅到让俺称心如意的事儿哩!

俺只顾耷拉着脑袋,自个儿跟自个儿打着肚皮官司,不知不觉俺已被这个胖胖的女油漆工,提进一所大杂院角上的一间低矮屋子里。她把俺往漆皮早已褪光、露出木头白茬的旧八仙桌上一放,扭头叫了一声:“爸——”“你买这东西干什么?”床上半躺半卧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他的棉被上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堆着一摞稿子和红蓝铅笔(俺老哥悄声告诉俺,这老头儿像是个出版社的老校对)。他把眼镜从耳根上摘下来,一边用绒布擦着,一边责备女儿。

那胖女工先不答话,用火通条捅了捅炉子,在炉子上坐上一壶水,然后扭过脸来对她老爹说:“爸!今天是腊月二十四,还有五六天就到春节了,给您买两瓶‘竹叶青’留着过节喝。过去您说过,在名酒中您最喜欢喝有药味的‘竹叶青’!”“我不是早就戒酒了吗?”老爹表白着。“今年您就破一回戒吧。”女儿恭顺地回答。“那为什么?”“妈妈的事癞和尚吐了口了,他说只要再给他千儿八百的,他就跟妈妈好离好散。”

老头儿直眉瞪眼地看着房角,那儿有张蛛网,被从碎砖墙缝渗进来的风,吹得飘飘悠悠地直晃动。他手指掐算了一阵,瓮声瓮气地说:“再加上这千儿八百的,可就快一个整数了。”“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爸,咱就狠狠心,跳河一闭眼吧!”“算了,叫你妈妈就跟癞和尚过吧!”老头儿叹了口气,两眼又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几张蛛网。过了会儿,他眼神又从蛛网上落回到女儿脸上,愤懑地问道:“这千儿八百的是个什么名目?”“那八千五是对我妈的保命费。不说您也清楚,‘文革’那年月,癞和尚凭着根正苗红,把妈妈脖子上挂着的‘反革命家属’的大牌牌,当众摘了下来,又劝说走了手舞着木棍、皮带、链条的红卫兵。爸爸您当时右派升级成了‘现反’,蹲在大牢,妈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有靠癞和尚的破庙躲雨……”“别说了!”老头儿制止女儿再说下去,“我心里难受。”“爸!您要原谅妈妈的软弱。事后,她拉扯着我进了癞和尚的家,不止一次地偷偷哭过,说对不起身在大牢中的爸爸!”胖女工不慌不忙地向老头儿陈述着往事,“爸爸,您不也是体谅妈妈的吗?不然的话,干吗把八千五塞给癞和尚?现在事儿都快成了,您就别三心二意的了。”“我早就说过,一分钱不给他,到法院去离婚。”老头儿瘦瘦脖子上,青筋像小蛇一样蹦跳着,“可你妈……”“我妈丢丑哇!爸!”女儿把开了的水壶提下来,给老爹沏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放在那块木板上,“那时候,确实是癞和尚救下了她的一条命,同时收留下我。可妈是个上过女师的中专生,怎么会对他有感情呢!爸,你该体谅妈的难处。”

老头儿像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不说话了。

女儿望着老爹,眼泪在眼眶里打着秋千,柔声说:“爸!炉子火上来了,您再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肚子,到地上来校对稿子吧,半躺半卧地校对稿子,累您的腰!”

老爹听从了女儿的话,喝了几口热茶,撩开被窝穿鞋下地,坐在了紧挨着俺哥儿俩的八仙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这短短的当儿,俺才看出来老头儿并不是个卧床的病夫,还是个腰板笔直、行动敏捷的老汉子哩!他抓起俺俩摇了摇,看看是不是真正的“竹叶青”,又从兜里掏出半包雪茄,大口大口地吸吐着浓烟。“爸!我妈让我劝劝您,别抽烟了。”

老头儿不回答女儿的话,皱眉问道:“刚才你说了半截子话,这千儿八百的他是要的什么钱?”“除了保命费之外,‘文革’后我在油漆厂当上了油漆工,当初是他介绍进厂的。”女儿说,“他跟妈妈说,要付一笔介绍费,才能和妈妈去街道办事处,和妈妈好离好散。”“给他!”老头儿拿出一串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存款单来,递给女儿说,“这是一千五百块,加上八千五,整整一个数,把你妈赎回来。你跟那个姓赖的说,不要他们任何家具,只要你妈这个人!”

女儿把存款单塞回抽屉,当啷一声挂上锁:“爸!这钱已由您外孙子他爸——我的那口子给付了。我来您这儿的时候,外孙他爸已经骑着自行车,到银行取钱去了!”“你们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攒的。本想买台彩电。”“这不是亏了外孙子吗?看电视能增长他的知识,还是去买个彩电吧!”老头儿再次拧抽屉上的锁。

女儿一把拉住老爹的胳膊说:“爸!小嘎子还小,等大一点,我们会攒钱给他买的。何况这笔账,是我欠下的,怎么能用您的钱还债呢?!”“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俩,让你妈受牵连,让你当了多少年的‘狗崽子’!”老头儿抽回拧锁的手,语声哆嗦得像松开了的弦子,“‘文革’那年你才几岁呀?我算算……”“爸,我是1955年生的,那年我整十一周岁。”女儿的眼泪瓣儿淌下脸腮,“过了旧历年我都满三十了。”“当时,那个姓赖的……”

女儿打断老爹的话:“爸,别想那年月了,我妈春节前就能回家,我今天是给您来收拾房子的。瞧那房顶上的一张张蛛网,墙壁都熏得像灶膛了,待会儿小嘎子他爸,顺便把糊墙纸买来,把房子装饰一下,和妈在一块儿过个真正的春节。”“我和你妈是不是还要重新去登记一下?”老头儿神情有点发怵。“当时您在大牢里在离婚书上签过字,当然要履行一下重新结婚登记的手续了!”女儿掏出手绢,擦着腮上的泪花说,“没关系,要是您和我妈难为情,我陪你们去登记处!”

老头儿鼻翼下不知流下的是清鼻涕,还是心酸的眼泪,连连应着:“好!好!我把这部稿子的校对活儿,明天带到出版社去干。现在,咱爷儿俩先收拾收拾这间屋子。”

女儿欣喜地问道:“爸!支蚊帐的竹竿呢?我绑上扫帚先打扫房顶。”“我干什么?”老头儿被女儿的情绪所感染,嘴角绽出一丝笑容,“先往外搬行李,还是先收拾房里的碗碗筷筷?”“爸,甭往外搬了。您的任务是把床上和碗筷、八仙桌……凡是怕弄脏的地方都盖上报纸。对了,爸!您别把桌子上的两瓶竹叶青给摔了,我所以买下它们,除了您爱喝这种酒以外,您看——”那胖胖的女工朝俺一指,“那是一对儿,站那儿一般儿高,又贴得那么近,就像……”

老头儿居然被女儿逗笑了:“你爸你妈都老了。”“上边不是有个‘青’字吗,意思就是……”“流走的光阴,可不会倒流回来。再也变不成青年了。”老头儿感慨地说,“要不是托邓大人的福,我和你妈也许到酆都城才能见面了。但是阴曹地府里,是不是允许你妈和右派、‘反革命’复婚,还要看阴间阶级斗争条例呢!”

女儿正往头发上包扎着白毛巾,忍不住哧哧笑了:“爸,我给您背几句社会上流传着的顺口溜,您一定爱听!”“说吧!”

女儿笑吟吟地念道:

说左派

道左派

左派并非皆左派

右派个个是左派……“停——”老头惊恐地瞪了女儿一眼。“怎么了!您受了那么多年罪,改正归来到出版社这几年,还像牛一样拉车。今天是星期天,您还在家里坐被窝里校稿子,不是左派是什么?”“这可不是随便胡诌的!”老头儿掩上了房门。“开开——开开门——”

老头儿不解地望着女儿。“您看一扫房顶满屋土,您关哪门子门?”“……后遗症,劳改后遗症……”老头儿像在反省着自己关门的举动,便嘟嘟囔囔地去开门。

就在老头儿开门的时候,把俺哥儿俩给吓了一跳,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地撞进门来。由于老头儿没有一点防备,差点被这汉子给撞倒。那汉子跨进门槛,忙搀扶住趔趔趄趄后退了几步的老头儿,同时叫了一声:“岳丈!”

老头儿先惊后喜地说:“是送糊墙纸来了吧?”“他妈的,糊墙纸没买来,倒惹了一肚子气。”那汉子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便扯着破锣嗓子喊道,“真想不到还有这号老工人哩,我真替他害臊!”“小嘎子他爸,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工停下手中扫帚,房顶上的蛛网张张像降落伞一样,慢悠悠地往下坠落着。“我给那个老癞巴头把钱送了去,他把钱收下了。我以为这事就一了百了了呢,便对他来个‘挂脚一将’说:‘赖叔叔,春节快到了,你和我丈母娘的事儿,最好在节前彻底分开算了!’他一边逗着鸟笼子里的红靛颏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说:‘行啊,可以马上去街道办事处办散伙手续。不过……不过……我算了又算,她们还亏我一笔钱。这些年,我为收留下她们母女俩,我自个儿受了不小的损失:当时抹了我的工宣队长不说,快到手的党票也吹了。和我一块儿来厂子学徒的师兄弟,这些年有的当了车间主任,有的当了副厂长,就剩下我一个人原地踏步。这一切都是因为收留下她们母女俩。所以要散伙之前,还要补偿我千儿八百的损失费。’我当时火冒三丈,恨不得先砸了那只鸟笼子,然后拉他去他们的厂子;可是这时丈母娘走了出来,她把我拉到厨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小嘎子他爸,你回去跟你岳丈说,让他重新找个老伴儿吧!别为我……为我倾家荡产!’我解劝她说:‘岳母,您就不能去法院告他,起诉离婚?’我丈母娘还没答话,那癞巴头就隔着木板墙答话了:‘让她告去吧,我死咬着不离婚。我还要把她在‘文革’中求我保命的话,以及在床上的事儿都抖搂出来。我姓赖的没丑可丢,可你岳丈和丈母娘大小算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我要满街筒子去嚷嚷这件事儿!’瞧,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赖!”

不但父女俩的喜兴劲儿顿时被扫荡一空,就连俺哥儿俩也像三九天吞下了一块大冰坨,从头顶一直凉到脚跟,说实在的,自从俺进了这间又潮湿又阴暗的屋子,就觉着这父女俩和那“卖肉”的、唱“鬼戏”的不是一路货。听了父女两人那段辛酸的谈话以后,更觉得这是一户正经人家;可是俺真想不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烦恼的事儿,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哩!

此时此刻,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那汉子——胖女工的男人,双手拤腰气呼呼地站在屋子中间,貌似罗汉金刚,但拿不出任何对付癞巴头的办法。那老头儿,端坐在椅子上,呆了傻了般地望着房顶——那儿的几张蛛网已被女儿的扫帚扫掉,他仍习惯地两眼看天。那女儿拉下围在头上的毛巾,在手里使劲绞来绞去,好像在琢磨着解决又一道难题的办法……过了老半天,连俺哥儿俩都感到难过得喘不上气儿来的时候,那胖胖的女工先开腔了:“爸!咱就破点财吧!妈在癞和尚家里,就像笼子里那只红靛颏儿,会闷得长癌瘤的。”“岳父,我本想去找他们厂长,可是结婚证在癞巴头手里把着,厂长也没权利逼他们分手。”那魁梧的汉子,喉头上下蠕动着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岳母鼓不起勇气来,和他去法院打离婚。”

老头儿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拍板定案说:“别难为你丈母娘了,她是为我这顶右派加‘反革命’的双料帽子受的罪,这良心债不能不还!”说着,他走到书桌旁,哗啦一声拧开了铁锁,把那张刚刚锁进去的存款单又拿了出来,掷在桌子上说,“咱在二十四拜后已经哆嗦一回了,咱就咬牙再哆嗦一回吧!这次,咱爷仨一块儿去,叫他当面签字画押,然后叫他立刻去和你丈母娘办离婚手续。”

女婿琢磨了一阵子:“要是癞巴头不去呢?”

老头儿一拍桌子,冒了邪火:“我在劳改队改造这么多年,能活到今天已经是活过了头;他要不愿意私了,我拉他上派出所,告他敲诈勒索!”

女儿和女婿对看了一眼,三心二意地拿不定主意。倒是老头儿拿出了老来横的蛮勇,抖开了威风说:“在劳改队,我天天和那些地痞、无赖住在一条大炕上,我了解这些家伙的习性: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今天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势来,我就不信降伏不了这个‘羊上树’!”老头儿说着忽然把手伸向了俺哥儿俩,把俺往他手里一提说道,“当然了,对付这个无赖,也要讲点策略,我们要先礼后兵。他要是收下这‘一哆嗦’,跟咱家一了百了,这两瓶竹叶青就当礼物送给他;如果他耍无赖,又不跟咱去派出所,我就把劳改队学来的这套把式,跟他摆试摆试。当年,我用饭碗给一个地痞在脑门上留下一道印儿,今天,我用这酒瓶子——”

女儿忙阻拦着老爹说:“这两瓶酒是留给您过节喝的。”“你妈在节前回不了家,这酒俺喝着有什么味儿?那还不是和我在劳改队渴急了时,趴在车道沟里喝的马尿一个味儿?”老头儿绷着脸子,教训女儿说,“你妈要是在节前回了家,我这个从不走‘后门’的道学夫子,也去走一回‘后门’,过去和我一块儿改造的难友,有的都当了副食品店总经理,一个电话,他们乖乖地给咱送来还不算,还要跟咱在一张桌子上喝盅庆团圆的酒哩!”

女儿和女婿折服了。

女儿说:“爸,远路无轻载,让我提着这两瓶酒!”

女婿说:“您不换身干净衣裳?”“耍光棍就得摆出一副光棍架势来,有要饭用的打狗棍子拄着才好哩!换哪门子衣裳!走——”

俺哥儿俩在这户人家还没待上两个时辰,又被提到了大街上。这次出行,真是吉凶难卜,因为俺既可能被当成礼品祭佛,又可能被当成格斗武器。尽管俺老哥天性开朗达观,这时也皱起了眉头。他悄悄对俺说:“老兄弟,但愿别让咱哥儿俩走上黄泉末路呀!”“要是俺能促成这苦命夫妻团圆,俺也心甘情愿了。”俺说,“只是怕那癞巴头和这老头儿动起武来,俺没能砸在那癞巴头脑瓜门上,砸在了墙上,‘哗啦’一声那才叫冤枉呢!”“咱不是感叹自个儿命薄,老兄弟你才看到大城市几天就……就……”俺老哥语不成声。“老哥,你别难受,也许这个蹲过监狱的老头儿,真能降住那个癞巴头呢!俺家乡有句土话: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

俺老哥仰天一声长叹:“真是一出苦戏!”“是啊!农村都不见这赎妻的事儿了,就连土戏台子上也不再演这苦戏,可是在大城市高楼下的矮房子里,还演这断肠戏!俺也真是纳闷儿!”“别看《三国》掉泪啦!看点开心的事儿吧!”“‘肉贩’和‘鬼戏’都看了,又瞅了一出‘赎妻’!唉!”“你瞅——咱碰上亲戚了!”俺老哥向俺努努嘴。

俺抬头一瞅:可不是嘛,迎面走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两瓶酒,正朝俺匆匆走了过来。俺只瞅了一眼,就认出来那哥儿俩和俺比亲戚更亲,还是一母所生的孪生兄弟哩——那是俺杏花村酒厂出的清香型汾酒。俺是黄绿色的,他们是纯白色的,俺真想留住这哥儿俩唠唠,交换交换所见所闻,但那个提着汾酒的男人,根本不知俺的心情,紧捯两条小腿,只顾往前赶路。

在关键的时刻俺老哥总比俺多一手。就在俺哥儿俩和那哥儿俩脸对脸的那一霎间,俺老哥猛地晃了一下膀子,撞了那哥儿俩一下。“乒”的一声响,俺的主人和那哥儿俩的主人,都顿时收住了脚步,低下头来检查他们手中提着的瓶儿是不是被撞坏了。借这个工夫,俺互相问了平安。俺那位主人,扭脸刚要走开,那哥儿俩的主人,忽然把俺的主人拦住。他两眼像是着魔一样地盯看着俺,哀求着俺的主人说:“我求求您……”

女儿和女婿一下愣住了。老头儿说:“有事你就说吧!”

这个男人擦着额头的汗珠子急切地说:“伯伯,我爸爸岁数也跟您岁数差不多,‘文革’那年被当成叛徒送进了‘大墙’。不知是由于心情郁闷,还是别的缘故,平反出监狱后就发现了肝部有病。半年前用CT扫描,检查出来是肝癌,眼下他肝癌到了晚期,人瘦得已经像柴火棍儿。碰见这绝症,也只有死马当活马治了,除注射进口的止疼药外,一个中医提出用土方治治我爸的病,那就是吞服用药酒煎熬‘五毒’以毒攻毒;可是老中医说最好用竹叶青当药引子,我跑遍了全市没买到竹叶青,好不容易倒换到两瓶汾酒,还不知能不能用上哩!伯伯,求求您,把它换给我吧,我给您这两瓶汾酒!”俺也不知道哪句话扎在了老头儿肺管子上,只见老头儿眼里盈出了泪光。他一回身就从女儿手里把俺俩拿过来,递给了那个男人:“给你!”

那男人把汾酒交给老头儿以后,又连向老头儿鞠了两个大躬,并掏出几张“大团结”,塞在老头儿掌心说:“伯伯,真太谢谢您了!”

老头儿把钞票塞给那男人说:“别啰唆了,回医院替我们一家人向你爸爸问好。本来,这酒应该白送你,不该要你的汾酒,可是……可是……我也急着用酒,咱就两便吧!”“伯伯,您能给我留下姓名吗?”“你有急事,我也有急事,咱别站在这儿挡道了,改日见!”老头儿和他女儿、女婿扭身走了。

哎呀!这真是命运,俺万万想不到俺老哥撞了那哥儿俩一下,竟然撞出来这么一件事。此时,俺已被新主人提在了手上,虽然免去了酒瓶子开花、酒浆溅满一地的死刑,但俺心里依然惦记着老头儿赎妻这台苦戏……

那老头儿能把老婆赎回来吗?

四、陨落

晚了!

俺到得太晚了。

这儿子出去寻找药引子的当儿,他老爹已经走完了他一生的脚步,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了。老爹的儿子追到太平间号啕大哭,哭得俺都心如刀剜。这男人哭了一阵,把俺往太平间窗台上一放,便疯疯癫癫地跑出去通知亲朋好友,丢下俺哥儿俩,和这个被肝癌夺去生命的死者做伴。

俺老哥今儿个有点特别,他两眼一直死盯着那张停尸床。俺几次吆呼他“老哥”,他都像没听见似的,俺仔细一看,俺老哥还在吧嗒吧嗒地淌泪珠子哩!“老哥,你这是咋的了?”俺对准他耳朵眼喊道。“这个老头儿我认识!”“他盖着白被单,你咋能认出他来呢?”俺好生不解。“刚才他儿子掀开被单,端详老头儿的脸时,俺扫了一眼。”“脸上有啥记号?”“皱纹多得像风干了的丝瓜皮!”“老人的脸都这样,你可别看错了人!”“护士和儿子给老人来换装时,俺更确信就是俺认识的那个老头儿了。”俺老哥向俺解释着,“在战争年代,他的左胳膊被打掉了。”

俺也回忆起来,这死者确实少一只胳膊。便问:“你在哪儿认识这位老人?”“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俺老家在城郊的凉水河。”俺老哥打开了话匣子,哇啦哇啦地对俺说,“这老头儿的家就修建在凉水河畔。那是一座普通的小四合院,门前垂杨,屋后豆架。俺出生的那块红高粱地,紧挨着他的院落。我记得很清楚,从我们还是一块小苗苗时,他就和社员来地里一块儿薅草,社员都叫他离休的‘独臂将军’!”“将军不都住在高楼大厦吗?”俺非常诧异。“他喜欢住城郊的平房。”“有小汽车坐吗?”“出门坐手摇轮椅车。”“为啥?”俺更加纳闷儿了。“最初,俺也纳闷儿。俺想:他兴许是犯了啥错误,发落到这地方来的吧?后来,俺看见他门口经常停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汽车,才知道这老头儿是自愿到这儿来的,有摇轮椅车的癖好。”俺老哥打开话匣子,和俺拉呱起来,“他常对在高粱地里干活的社员们说:‘我是个东北高粱米喂大的干部,我不能忘记泥土,就在这儿搭了个窝!’”“这话,俺真爱听。”俺说。“老兄弟,你别高兴得太早,后来不知这老头儿被人遗忘了,还是他忘怀了人家,反正门口来的小汽车越来越少。有一次,他的肝病发作,是凉水河的后生,用一辆小平板车,把他拉到医院去的。刚把他抬上小平车时,老头儿可高声骂开了大街:‘球,我不伸手要这要那,是我自觉;怎么我病了去医院,打电话就要不来一辆车子呢!干休所的车子都他娘的拉三姑、二姨逛景去了吧?!真是肥的更肥,瘦的更瘦,把我当成孤魂野鬼了!’”“竟有这等事情?”俺愤愤地说。“老头儿骂大街归骂大街,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回到凉水河畔以后,照旧摇着他那轮椅车出门。有一天,他老伴儿推着这辆车在河边溜达,可能是她走累了,坐在俺旁边的一把长椅上歇脚。她对老头儿说:‘你的肝病总不见好,是不是向干休所提提,要辆备用车吧!你的资历也够这个份了!’“‘不要。’老头儿把头揺得像拨浪鼓。“‘那你发病那天,为什么要骂大街?’老伴儿反问老头儿。“‘骂街归骂街,想当初我穿上‘二尺半’,背上匣子枪,南征北战的,并不是想效仿李自成,而是想真正干革命。’老头儿对老伴儿说,‘当然啦,这给你带来许多不便,你不能像有些夫人那样,夫荣妻贵,坐着小汽车东串西游,老了还要陪我过冷清日子。’“‘不要车就不要车吧!快别说了!’老伴儿用手抹掉老头儿肩上的柳叶,推着车走了。”“后来呢?”俺听得入了迷。“后来,咱这穗红高粱被掐了头去,碾成米送到了粮库,后又辗转地被拉到杏花村酒厂造酒,就碰上了老兄弟你。至于,这老头儿咋就转成肝癌的,咱也无法知道。”

半截子故事,听得俺心痒。俺要再逼俺老哥说下去,就等于逼着他瞎编。入夜,太平间里的电灯亮了,俺望着那盏贼亮贼亮的灯泡,像牛嚼草料一样反复地嚼着这半截子故事,深感这好老头儿死得太早了;可是俺这乡巴佬也有没听清的地方,比如俺老哥说那老头儿曾吐出个“李自成”的名儿来,俺大字识不了一斗,真不知道这个人物是谁,老头儿为啥说不效仿这个“李自成”。众位看官,你们早就知道了俺有刨根问底的毛病,此时俺这毛病又犯了,便想歪头去问俺老哥,可是没找好时辰,俺老哥不知啥时候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打着呼噜,顺着嘴角流下来一串串的口水,俺只好作罢。俺好像也受了他的传染,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哈欠;接着,眼皮子开始打架——俺也睡着了。

许是由于俺看那盏灯时间太长了的缘故,俺在梦里先是出现了一片眨着眼睛的星星;后来这些星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个飞舞着的萤火虫儿。这不是山沟里的那个墓地吗?俺还是一棵山沟沟里的红高粱时,夜里常常看见冒着蓝光的小火亮儿在那坟场绕来绕去。难道俺这酒魂又还原成一棵红高粱了?!

一个老头儿的身影,朝俺走过来了。别怕,这老头儿的长相,不像是牛头马面,眉眼倒挺慈祥的。他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来,像在雾里对我说话,尽管话音很低,却引起了山沟里的沙沙共鸣:“你好,酒魂!”“你是……”“我从‘方城门’里来!”“方城门?”俺觉得奇怪,“城门洞都是椭圆形的,哪有方城门?”“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俺有些慌神了,“……是做梦吧!”“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见到我。”他说。“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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