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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04:2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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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姬绾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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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燃犀卷

缥缈·燃犀卷试读:

前言

盛唐,长安,百鬼夜行,千妖伏聚。

西市坊间,阴阳交界处,有一座神秘虚无的缥缈阁。

缥缈阁中,贩卖奇珍异宝,七情六欲,人,妖,鬼,神往来其间。

缥缈阁在哪里?

无缘者,擦肩难见;

有缘者,千里来寻。

世间为什么要有缥缈阁?

众生有了欲望,世间便有了缥缈阁。

第一折:《帝女桑》

第一章 楔子

隋朝,大业十四年。

江都,丹阳宫。

宫中大乱,火焰遮天。

宇文化及、裴虔通发动兵变,率兵攻入了丹阳宫中,杨广仓皇失措,变装逃入西阁。

一个六七岁大小,锦衣玉饰的小女孩被杨广抱着,随着慌乱的侍卫们惊惶奔走,最后藏入了西阁最里面。

小女孩疑惑且恐惧地道:“父王,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杨广慈爱地道:“因为有坏人来了。”

女孩子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东南方宫墙上燃起的火焰,道:“那儿为什么着火了?”

杨广道:“坏人在烧我们的家。”“父王,我害怕……”“观音奴,不要怕,不要怕……”

突然,西阁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宫人领着一名宫装贵妇和一名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悄悄地进来了。

宫装贵妇是杨广最宠爱的妃子萧嫔,也是观音奴的生母,小男孩是萧嫔的儿子杨杲,观音奴的哥哥。

萧嫔脸色惨白,咬着嘴唇道:“陛下,大势已去,臣妾特来向陛下告辞。您最宠爱皋儿与观音奴,臣妾特意将杲儿带来见您一面。臣妾恐受凌辱,先行告退,望陛下珍重。”

杨广悲伤地望着萧嫔,嘴张了张,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几名宫人掩面,无声而泣。

萧嫔放开牵着杨杲的手,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儿子,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儿,狠了狠心,转头向外间走去。

杨杲不明白这一切,呆呆地站着。

观音奴也不明白,她奇怪地问道:“父王,母妃去哪儿?”

杨广的眼泪无声地留下,道:“她先去一个地方等我们……寡人好恨啊……”

观音奴仍旧不明白,但她莫名地觉得悲伤,她预感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萧嫔走后不久,一阵吵杂的兵戎之声响起,外面响起了打杀声。

杨广、杨杲、观音奴在西阁内惊慌不安,仿如待宰的羔羊。杨广不停地发出叹恨之声,这些叹恨之声如血如泪,刻进了观音奴的心底。

观音奴恐惧不安,扯了扯杨杲的衣袖,道:“哥哥,我害怕。”

杨杲摸了摸观音奴的头,稚气地道:“观音奴,不要害怕,有哥哥在,谁也伤害不了你。”

观音奴的恐惧平复了一些。

不一会儿,宇文化及、裴虔通、令狐行达带着一大队叛军闯进了西阁,杀死了一众侍卫、宫人。

眼看着血肉横飞,宫人一个一个倒下,杨杲、观音奴吓得瑟瑟发抖,一左一右躲在杨广身边。

杨广恨然地望着一众叛军,道:“寡人虽然辜负了百姓,但对你们不薄,你们荣禄兼极,为什么要背叛寡人?”

宇文化及冷笑一声,道:“因为你罪大恶极,也因为这江山太诱人了,也该换一个主人了。”

杨杲年纪小,被这么一下吓,忍不住哭了起来。

观音奴也吓哭了。

裴虔通一把扯过杨杲,一刀割掉了他的头,将他的头扔向杨广。

杨杲的头滚落在观音奴脚边,正好朝着观音奴的脸,他死不瞑目,眼神哀怨。

望着哥哥哀怨的眼神,观音奴内心的恐惧被一种巨大的仇恨掩盖,她只觉得自己心中腾起了一股冲天烈焰,仿佛丹阳宫燃起的熊熊火焰。

杨广愤怒,扑向裴虔通,吼道:“稚子何辜!”

裴虔通一脚将杨广踢翻在地,在他身上擦刀上的血,道:“斩草除根。”

宇文化及笑道:“陛下,咱们也就不耽误时间了,您选一个死法吧?”

杨广望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观音奴,眼神绝望。“毒酒吧。”杨广心如死灰地道。“原来陛下喜欢毒酒,偏不让你如意。”宇文化及看了一眼不远处呆坐在杨杲头颅边的粉雕玉琢的观音奴,笑道:“本想让你也身首异处,但恐怕再一次吓到这么可爱的小公主,请陛下解下腰带给令狐行达。”

杨广绝望,他及其缓慢地解下自己的腰带,却被令狐行达一把抢了过去。

令狐行达将腰带强行往杨广的脖子上圈,杨广拼命地挣扎,却敌不过人高马大的令狐行达。

杨广一边挣扎,一边望向神色呆滞的观音奴。

杨广神色扭曲,愤然喊道:“观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观音奴一惊,回过神来,她的眼前正好是杨广一边挣扎一边被令狐行达勒死的场景。

疼爱自己的父王在眼前被人活活勒死,观音奴心碎欲裂,居然没有眼泪,她只记得父亲的话。“观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观音奴望向西阁外冲天的火焰,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国破家亡。

裴虔通手持沾血的利刃,一步一步走向观音奴。

观音奴没有恐惧,只有仇恨,她怒目瞪向裴虔通。

裴虔通竟被这小丫头瞪得有些发毛,只想赶紧一刀砍死她。

裴虔通举起刀,朝观音奴砍去。“慢着!”宇文化及阻止道。

裴虔通停住了,迷惑不解。

宇文化及望着观音奴,笑道:“这么瓷娃娃般可爱的小姑娘,杀了怪可惜的。把她当礼物送给刚入主长安的李家,正好可以换回我们留在长安的家眷。”

裴虔通道:“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宇文化及望了一眼杨杲的人头,不屑地道:“一个小女娃而已,能翻起多大风浪。李渊父子要不要杀她,由他们决定吧。”

裴虔通放下了刀。

观音奴望着宇文化及和裴虔通,眼底是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

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第二章 中暑

长安寒冬。

天阴飞雪,风寒地冻,长安城里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天地间一片苍茫。

元曜行走在大街上,他穿着一件厚棉袍,上面罩着一件青色裼衣,披着一身厚实的连帽斗篷。元曜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穿黑羊裘,也披着斗篷的老者,老者挎着行医的药箱,正是光德坊的张大夫。

张大夫医术高超,人品宽厚,缥缈阁里谁有身体不适,一般都请他来看诊。

这次,是离奴生病了。

张大夫冷得一边搓手,一边道:“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呀。元公子,你家离奴生了什么病,是不是感染风寒了?”

元曜面色尴尬,欲言又止。“张大夫,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张大夫又道:“老夫记得去年你们三人不是有喜了吗?老夫给你们开了那么多副安胎药,孩儿可都平安出生了?”

元曜更尴尬了,连连摆手:“没有的事,那是误会!并没有什么喜,我们三人只是吃错了东西,看起来像是有喜了,后来都好了,并没有孩儿……”“哦。”张大夫茫然点头。

张大夫跟着元曜拐进了西市的小巷子里。一阵夹雪的寒风迎面袭来,他冷得打了一个哆嗦,缥缈阁里夏天都阴森森的,更不要说冬天了。现在缥缈阁里怕是冷如冰窖,毕竟离奴都冻得感染风寒了,需要请他来了。

张大夫不由得裹紧了羊裘。

元曜先一步走到缥缈阁门边,推开了一扇门,道:“张大夫,请进。”

张大夫硬着头皮走进缥缈阁,已经做好了受冻的准备。

一阵暖风袭来,张大夫不由得一愣,缥缈阁里竟然温暖如春,连地板都是热的。

元曜一边脱下斗篷、裼衣,一边对张大夫道:“离奴在里间躺着,请您去看一下。小生去给您沏茶。”“好。”张大夫茫然点头,朝里间走去。

张大夫走进里间,一股热浪迎面而来,但觉仿佛置身于炎夏,身上的羊裘竟有些穿不住了。他转过千山飞雪屏风,来到了青玉案边,但见离奴正躺在铺在地上的寝具上,他形容消瘦,昏沉而眠。

张大夫热得额上冒汗,只得先放下诊箱,脱了厚厚的羊裘,挂在屏风上。

为什么这么热?张大夫疑惑地举目四望,只见里间的角落处摆着一个三足忍冬纹铜火炉,火炉里燃烧着一截青色泛光,坚硬如铁的炭,无焰有光,热浪袭人。

元曜端着茶水进来了。

张大夫忍不住问道:“元公子,这是烧得什么炭?怎么这么热?”

元曜犹豫了一下,才道:“瑞炭。”

瑞炭是西凉国进贡给武后的,十分神奇,每块炭一尺见方,燃烧时热气惊人。把燃烧着瑞炭的火炉放在缥缈阁的大厅角落处,不仅连里间温暖如春,甚至连地上都暖暖的。更有趣的是,一块瑞炭能烧十日不灭。

白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从武后那儿弄了些瑞炭来,留在这最冷的时日燃烧取暖。

张大夫疑惑地道:“从未听说过,这瑞炭哪里有卖的?价格几何?”

元曜一边放下蒙顶茶,一边道:“这瑞炭长安城里并没有卖的,这是行商从西凉国带来跟白姬抵账的,价格小生不清楚。”“原来是西域奇货。元公子,今日怎么不见白姬?”

元曜道:“白姬有事出远门了。”“原来如此。那缥缈阁就剩你跟离奴两人了。”“是的。”元曜苦着脸道:“张大夫,请先看看离奴老弟,他可能中暑了!”“啊!大寒冬的,居然中暑?!”张大夫急忙走到离奴身边,跪坐下来,仔细查看。

离奴最怕冷了,白姬一走,它就霸道地把原本摆放在大厅的铜火炉挪到了自己睡觉的里间。

元曜不敢提出异议。

离奴贪暖,不仅白天不肯离开火炉,连夜里都靠着火炉睡。这瑞炭之火不是一般的炭火,烤了几天之后,离奴心火旺盛,口干头晕,四肢无力,最后竟致中暑了。

中暑并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是在寒冬时节,只要离开火炉,休养一下,也就好了。可是,离奴十分贪暖,不肯放弃火炉,这中暑之症越来越严重,让他奄奄无力,疲乏嗜睡,并且不思饮食,日渐消瘦。

元曜十分担心,就去请了张大夫。

张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道:“老夫行医大半辈子,总在缥缈阁遇上怪症,之前是男子有孕兆,现在是大冬天中暑……离奴确实是暑热之症,也没有特别严重,只是热病乏食,气津两伤,故而体虚无力。待老夫开一个清暑生津的方子,煎药给他服用,便可慢慢好转。”

元曜喜道:“多谢大夫。”

张大夫在青玉案边坐下,打开药箱,拿出纸笔,写下了方子。

写完之后,张大夫想了想,道:“元公子,这方子里有一味新鲜桑葚……老夫刚想起现在是寒冬,没有桑葚,你可用橘皮代替。不过,药效就不如桑葚了。”

离奴这时正好醒了,他病恹恹地听见这话,记在了心里。

张大夫喝完了蒙顶茶,就告辞离开了。

元曜拿出一吊钱诊费,将张大夫送到了门口,才转身回来。“书呆子,爷要喝冰水。”

离奴吵着要喝冰水,元曜就去给他倒了一杯水,在里面加上了古井边桃树枝上干净的积雪。

元曜看了看张大夫开的方子,看见桑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大冬天的,哪里有新鲜桑葚?看来,只能用橘皮代替了。“离奴老弟,一会儿小生去给你抓药。你都得暑热之症了,就不要再贪暖了,把火炉放回大厅里去吧。”

离奴不肯,道:“书呆子,爷最怕冷了,大冬天离了火炉,会冻死的。”“你再抱着火炉,会热死的。”

离奴一边喝冰水,一边道:“这跟火炉没关系。书呆子,你赶紧去抓药,爷喝完药就好了。爷都听见了,要新鲜桑葚,不要拿橘皮充数。”

元曜苦着脸道:“大冬天的,小生去哪里给你找桑葚?!”

离奴固执地道:“爷不管,你一定要找到!喵!”

元曜愁道:“如果白姬在就好了。她都去了十天了,究竟还要多久才能从云梦泽回来?她也没说是去办什么事,不知道危不危险?”“书呆子,你就别操心主人了,还是操心爷吧。毕竟,爷中暑都是书呆子你害的!”“这关小生什么事?!”“因为书呆子你没有照顾好爷,爷才中暑!”“那是你自己抱火贪暖!”“都是书呆子你害的!”“这不关小生的事!”

元曜和离奴正在吵架,突然外面的门响了一下,传来了脚步声。

有客人来了?还是张大夫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了?元曜顾不得继续吵架,急忙出去查看。

一个身穿交领鹿裘的华衣公子走进了缥缈阁,正在门口搓手呵暖。

元曜一看,道:“丹阳,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

韦彦愁眉苦脸,道:“轩之,白姬在不在?”

元曜道:“白姬出远门了,你快进来坐下,暖暖手。”

韦彦跟着元曜进了里间,一股热浪迎面袭来,他顿时热得脱下了鹿裘,随手挂在屏风上。

离奴早已变回了小黑猫的模样,无精打采地躺着。它看见韦彦,喵了一声,就蜷身闭目养神了。

韦彦一见,道:“离奴这是怎么了?怎么病恹恹的?”

元曜道:“它中暑了。”

韦彦一愣,道:“大冬天中暑?!”“喵~”黑猫有气无力地道,似在鄙视韦彦大惊小怪。

元曜给韦彦倒了一杯茶,道:“丹阳,你找白姬有什么事吗?”

韦彦愁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之前她卖给我一株桑树,现在出了一些问题。白姬什么时候回来?”

元曜道:“她去云梦泽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韦彦愁容满面,道:“这可怎么办呢?”

元曜关切地道:“丹阳,出了什么事了?”

韦彦愁道:“燃犀楼前的帝女桑——就是白姬卖给我的桑树,出怪事了。”

元曜好奇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韦彦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第三章 女桑

韦府的燃犀楼刚建好的时候,韦彦为了在燃犀楼周围栽种什么树这件事,伤透了脑筋。他跑来缥缈阁请教白姬,道:“白姬,这燃犀楼前后应该种些什么树才能显得跟你这缥缈阁一样阴森呢?”

白姬笑道:“韦公子又在说笑了,我这缥缈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怎么可能阴森?”

韦彦道:“缥缈阁外面荒烟蔓草,雾气弥漫,里面光线暗沉,古物霉旧,还养了一只瘆人的黑猫,怎么不阴森了?”“喵——”柜台边正在吃香鱼干的小黑猫听见这话,不高兴地喵道。

白姬笑道:“怪不得总是生意不好,看来是得花时间打理一下缥缈阁里里外外了。韦公子,你要燃犀楼阴森一些的话,不妨参考一下坟墓。坟墓旁边,一般都种松柏。”

韦彦想了想,道:“那就多种一些松柏吧。不过,松柏常青,显得单调,有没有别的颜色可以点缀其中呢?不要花草,我不喜欢那玩意儿。”

白姬想了想,笑道:“我这后院有一棵桑树,五月开花,七月结果,花如柔荑,桑葚如火,相当漂亮呢。更有趣的是,这桑树之中有时候还会走出一位绝世美女,不过她怨气有些大,脾气不太好。因为怨气太重,有这帝女桑的地方,方圆五里内都阴森森的。韦公子如果想要的话,我就割爱卖给你吧。”

韦彦对于诡异的事物很感兴趣,但一听是桑树,又有些犹豫。“古语云,屋前不种桑,屋后不栽柳……燃犀楼前种一棵桑树,家里有丧,这似乎兆头不好。”

白姬笑道:“韦公子又在说笑了,你都把松柏种家里了,还忌讳什么桑树?这帝女桑真的很有趣哟!”

于是,在白姬巧舌如簧之下,韦彦花高价把缥缈阁后院的帝女桑买下了,并且挪回了韦府,栽种在燃犀楼前。

燃犀楼因为遍种松柏而阴森恐怖,但帝女桑除了桑叶有时候会在月圆之夜变成血红色之外,并未发生任何怪事,也没有什么怨气大的绝世美女出现,韦彦怀疑自己又受了白姬这奸商的坑骗。

韦彦来缥缈阁找白姬算帐,道:“白姬,你得退钱。那帝女桑除了月圆之夜桑叶会变成血红色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也没有什么美女。”

白姬笑道:“月圆之夜桑叶会变成血红色已经很特别了。至于为什么没有美女出现,听说韦公子在燃犀楼养了老虎、沙蟒还有一些怪鸟,哪个娇滴滴的美女不怕这些猛兽毒虫,有这些东西在,美女哪敢出现?”

白姬这么一说,似乎有道理,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韦彦道:“女鬼还怕猛兽毒虫?白姬你又在诳我,不行,你得退钱。”

白姬笑道:“都是老友,谈钱多伤感情?最近新到了一面吐火罗国的古镜,非常有趣,悬挂在墙壁上,可以透视外面,但外面却看不见里面,韦公子正好可以把它装入燃犀楼里。”“哦?还有这种东西?”韦彦非常感兴趣,道:“多少钱?”

白姬笑眯眯地道:“这可是举世难寻的宝物,本来是要一千两银子的,但那帝女桑没能使韦公子满意,我就把铜镜折个价给你,就当是退你帝女桑的钱了。八百两。”

韦彦挑眉,道:“五百两。”

白姬笑道:“成交。”

白姬这么果断,韦彦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又亏了。

于是,帝女桑就一直种在燃犀楼前了。这株帝女桑跟普通的桑树一样,春天发芽,初夏开花,仲夏结果,除了月圆之夜叶子会变得血红之外,并无异状。

怪事是从今年初冬开始的。

寒冬时节,万物凋零,帝女桑本来已经绿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陷入冬眠的桑树居然开始发芽了,继而一天一天地长出了桑叶,不久就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仿佛现在不是寒冬,而是盛夏时节。

韦府花草凋零,白雪苍茫,除了阴冷冰翠的松柏,只剩这帝女桑在积雪之中一片幽绿,吊坠着鲜血一般红艳艳的桑葚。

韦府上下感到奇怪,就把这件怪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来二去,没过多久,整个崇仁坊都知道韦府有一棵冬天开花结果的桑树了。

有一天晚上,韦彦的娈童南风经过帝女桑时,看见一名女子站在桑树下哭泣,他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桑树下哭泣?”

那女子回过头来,容貌十分美丽,她幽幽回答道:“国破家亡,至亲惨死,我忍辱偷生,复国无望,好恨啊……”

南风一听这话,心道遇见了鬼物,不敢再作声了,默默地走了。

韦彦从南风口里知道桑鬼出现了,非常感兴趣,急忙去见她。

韦彦问道:“你是什么人?国破家亡,至亲惨死是什么意思?”

女鬼倚坐在桑树上,望着西北方皇城的方向,幽幽地道:“我是一个苦命的人。多谢公子将我挪出缥缈阁,这几年托公子这燃犀楼之阴气,我也恢复了不少。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公子。”

韦彦饶有兴趣地道:“什么事?”

女鬼眼神幽沉,红唇如血。“请公子折我一枝桑,放到太极宫玄武门处。”

韦彦奇道:“为什么?”

女鬼凄厉一笑,道:“为了给大唐祈福。”

韦彦觉得很有趣,笑道:“哪有送桑祈福的?不过听起来很有趣,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替你送桑去玄武门。”“我叫观音奴……”女鬼想起了什么,眼神中透出一抹温柔,继而悲伤,道:“不,我叫桑乐。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1)。”“桑乐,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

女鬼告知了名字,韦彦也没食言,第二天就折了桑枝送到了玄武门。

武后不喜欢太极宫,一直待在东北的大明宫里,太极宫变得冷冷清清,荒无人烟。玄武门的守卫十分松懈,韦彦把桑枝放在玄武门的雪地上,就离开了。

白雪之上,碧绿的桑枝逐渐变得血红,化作一股怨恨之念,钻入了地下。

从此以后,燃犀楼前的帝女桑夜夜都有鬼哭,桑树竟还开始泣血,雪地之上,猩红斑驳。

这些诡迹并未让喜好诡异事物的韦彦发愁,逼得他不得不来缥缈阁向白姬求助是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情。

帝女桑越长越高,越长越茂密,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枝叶,逐渐覆盖了燃犀楼,甚至渐渐地开始覆盖韦府。

韦彦十分生气,就去桑树下找桑乐,可是桑乐却不见了。

一进入崇仁坊,就能看见韦府里的巨大桑树,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顿时传遍了流言飞语,大家都说韦府里闹妖怪了。

韦德玄看见府中这越长越大的诡异桑树,心中十分生气,但又没什么办法。他知道是儿子韦彦干的好事,就叫来韦彦痛骂了一顿,让他把这怪桑树弄走。

韦彦守在帝女桑前,他本想逮住桑乐责问一番,但桑乐却再也不见踪迹。他又去江城观请道士来捉桑乐,有经验的老道士远远地看见这棵充满了怨气的桑树,都借故溜走了。初出茅庐的道士在韦府折腾一番,用三味真火烧帝女桑,结果燃犀楼差点被火焰吞噬了,桑树却毫发无损。道士们做法念咒镇压帝女桑,结果自己却被桑树卷走了,不见了踪迹。被帝女桑卷走的道士们出现在了太极宫中,他们虽然还活着,但个个形销骨立,仿如骷髅。道士们说,桑妖怨气冲天,妖力无边,会吸取人的精气,越来越壮大,他们对付不了。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太极宫中草木全都枯萎死了,而在太极宫里当值的少量宫人,包括在玄武门执勤的羽林卫,只要一踏进太极宫,个个都萎靡倦怠,仿佛被人汲取了生命力一般。

韦府的帝女桑越长越茂密,参天巨树逐渐长出了崇仁坊,向西边的太极宫蔓延而去。太极宫附近的崇仁坊、永兴坊、永昌坊都陷入了恐慌,大家感到十分害怕。

韦德玄见桑树的怪事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又叫来韦彦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丢下韦彦在韦府,自己带着妻子韦郑氏搬去女儿韦非烟的武府避祸去了。

桑妖之事牵扯上了太极宫,不免要传入武后的耳朵里。然而,武后今年在洛阳上阳宫过冬,还不知道长安城里闹桑妖。

韦德玄四处奔波,用重金打通各种关节,把韦府冒出桑妖这件事情封锁了,不让人传到洛阳去。——如果武后知道了,韦德玄一家恐怕难辞其咎,弄不好就是灭门之祸。

韦德玄一边封锁消息,一边让韦彦赶紧解决桑妖的事情,无论如何必须在武后知道这件事情之前就解决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帝女桑是从缥缈阁买的,韦彦就来找白姬了。

听完韦彦的叙述,元曜惊道:“好久没去东市那边,原来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那桑树在长安城里这般闹作,到底有什么怨气呢?”

韦彦愁道:“不知道啊。真是愁死人。白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元曜也愁道:“不知道呢。”

离奴突然插嘴道:“主人去云梦泽找玉璧,掐指一算,怎么也还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韦彦道:“离奴,帝女桑之前一直种在缥缈阁后院,你肯定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离奴有气无力地道:“韦公子,那桑树虽说之前种在缥缈阁后院,但爷向来对花草树木不上心,不知道它的事情。不过,爷记得那桑树也没种多少年,好像是一个什么公主的怨魂。”

元曜问道:“什么公主?”

离奴摇头道:“忘了。”

元曜道:“公主你也能忘?”

离奴撇嘴道:“这些年里,缥缈阁中来来去去的公主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爷哪里记得住?”

元曜道:“离奴老弟,有些事情,还是要用心记住的。”

离奴撇嘴道:“等书呆子你活到爷这把年纪,就知道很多事情根本懒得去记了。”

元曜还要开口,韦彦忍不住打断道:“好了,你们别再闲聊了。总之,这帝女桑是我从缥缈阁里买的,你们得负责。既然白姬不在,你们两个,谁跟我回府去看看?”

元曜指着离奴,道:“他。”

离奴指着元曜,道:“他。”

韦彦一愣。

元曜道:“离奴老弟,小生得去给你抓药,没有空去韦府。那桑妖公主既然在缥缈阁住过,跟你是熟人,你就去一趟韦府吧。”

离奴道:“外面冷死了,爷才不去。书呆子,你既然要抓药,韦府正好有新鲜桑葚,你就去一趟韦府当是抓药吧。等爷养好了身体,再去替你们降妖。”

元曜正要反驳,韦彦却一把抓住元曜,道:“轩之,还是你靠谱一点。你就跟我回去看看吧。”

见韦彦这么说了,元曜也只好同意了。“那,你等小生穿上厚衣服。”“好。”韦彦高兴地道。

元曜穿上了厚衣服,看离奴卧病在床,行动不便,又给它倒好一大壶凉水,拿来一罐香鱼干,嘱咐它照顾好自己,才跟韦彦一起离开了。

注释:(1)出自《诗经·小雅》。

第四章 入梦

崇仁坊,韦府。

马车刚进崇仁坊,元曜就看见韦府方向的上空有一棵碧绿如巨伞一样的大桑树。桑树枝繁叶茂,高参云天,几乎遮蔽了半壁天空,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阴森妖气。

元曜不由得一愣,心中有些恐惧。

马车驶入了韦府之中,自从韦德玄去武府避祸之后,韦府之中的仆人也因为害怕而借故走了不少,显得十分冷清。

燃犀楼前,帝女桑高入云天,粗如屋宇。白雪之中,碧绿的桑叶和血红的桑葚层层交叠,互相辉映,鲜艳刺目。

韦彦带着元曜经过帝女桑,走进了燃犀楼。

元曜经过帝女桑时,听见了一声哀哀哭泣,他蓦然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燃犀楼内,安静得诡异,大厅里燃烧着两盆旺盛的炭火,仍旧十分寒冷。猫头鹰、夜鸮、乌鸦安静地待在笼子里,默默地注视着经过的韦彦和元曜。

一条粗绳一般的沙蟒盘踞在罗汉床上,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趴在火盆边的波斯绒毯上闭目睡觉,正是帝乙。

帝乙听见脚步声,张开眼睛望了一下,看见时韦彦和元曜,又闭目睡去了。

韦彦、元曜踏着楼梯上楼,来到了韦彦的房间里。

韦彦的房间分为内外两室,中间隔了一架水墨画屏风。韦彦的喜好比较诡异,屏风上既没有绘花草,也没有描美人,而是画了一幅地狱十殿图,狰狞而可怖。

因为是寒冬天气,内外两室各燃烧着一盆通红的炭火,整个房间里暖气熏人。

南风本来在拨弄炭火,见韦彦、元曜来了,急忙见了一礼,下去沏茶了。

韦彦带元曜来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远处是茫茫白雪,近处一片幽碧之海,入目皆是桑枝桑叶。

韦彦苦恼地道:“这桑树越长越大,桑乐又不见踪影,请来的道士们也没有办法,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元曜安慰道:“丹阳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这帝女桑虽然诡异,但不像之前肆虐长安城的双头佛蛇(参见《缥缈·天咫卷》之《蛇佛寺》)那般猎人为食,滥杀无辜,跟它讲一讲道理,也许能劝它不要再作怪了。”

韦彦苦着脸道:“轩之,你快去跟它讲一讲道理吧。”

于是,元曜裹紧了衣服,站在窗户边,对着桑树开始讲道理。“小生姓元,名曜,从缥缈阁而来,特意来探望公主。虽然不知道公主您是什么人,有什么怨气,但如今寒冬时节,又近年关,您这般作怪实在是让大家人心惶惶,过不好年。公主您是从缥缈阁出来的,那您有什么怨气倒是可以找白姬倾诉。不过,白姬出远门了,要过些时日才会回来,您可以先把怨恨说给小生听,小生先替您排解,等白姬回来了,再让她替您解决。暂时,您就不要再作怪了,大家辛苦忙活了一年,总得过一个安生年……”

元曜苦口婆心地劝说,突然一道绿色桑枝飞掠而过,“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了。

元曜伸手去推窗,却发现桑枝把窗户封死了,根本就推不开。

看来,这桑树公主并不想听小书生讲道理。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劝说桑树。

劝说不了桑树作妖,元曜本来打算采一些桑葚就告辞离开,去给离奴抓药。但是,韦彦却不肯放元曜走,说是元曜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一起喝酒聊天,排遣忧闷。

元曜只好去楼下桑树处用竹竿采摘了一些桑葚,用油纸包好,又拿出药方,委托南风去药铺抓药,送去缥缈阁。

南风答应,出门去给离奴抓药了。

元曜和韦彦在燃犀楼里温酒闲聊,各自诉说了最近的苦恼。

元曜的苦恼是白姬远行多日,不知归期,惦念着她的安危。离奴又烤出了暑热之症,一天到晚病恹恹的,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年关将近,一些账目无头无尾,琐碎得很,让他烦恼。因为离奴生病,年货也没有置办,眼看都腊月了,这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

韦彦的苦恼是这帝女桑不知道会作出什么妖来,万一闹得太大,消息封锁不住,被在洛阳的武后知道了,韦氏恐怕会有灭门之祸。他父亲韦德玄见他一次骂他一次,责怪他惹出这种弥天大祸,还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这让他十分烦恼。

南风踩着下街鼓回来了,他回禀说已经把药送到缥缈阁了,他还亲自熬好了给离奴喝,不过离奴嫌药苦,喝了一口,就死活不肯再喝了。

元曜冷汗。

上灯时分,月映西窗。

韦彦喝多了酒,已经睡着了。

元曜也喝得有些多,他跟韦彦同床而眠,意识昏昏沉沉。“吱呀——”窗户突然开了一条细缝,一片碧绿的桑叶随风卷进了屋里。

桑叶绕过水墨画屏风,飘飞到罗汉床上,落在了沉睡的元曜枕边。

元曜恍恍惚惚,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隋亡,长安。

三月,隋炀帝在江都被杀。五月,李渊称帝,国号唐,建元武德,定都长安。

观音奴作为俘虏被押送来长安城,她冰冷而空洞的眼底充满了仇恨。上一次,她来长安城还是去年春天,那时她跟随父王前来这双都(1)之一的大兴城(2)祭祖,她与母妃坐在凤辇之中,花团锦簇,仆从如云。这一次,她却是跪坐在冰冷的囚车里,毫无尊严地作为阶下囚被送来,国破家亡,山河易主。

观音奴一路上很多次寻机想逃走,惹怒了押送的将领,他给她戴上了沉重的脚镣,双手也上了枷锁。由于急着赶路,粗枝大叶的押送兵士也根本不在意这个前朝公主的饮食,到了饭点扔给她一个冷硬的面饼,偶尔给她喝点水,只要她没死就行。一路奔波,缺饮少食,观音奴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看上去也蓬头乱发,浑身脏臭。

长安城外,俘虏营。

交接过后,观音奴被军营的将士推下囚车,被迫拖着沉重的脚镣,沿着桑叶下的土路走向俘虏营。

正是五月时节,军营里外的桑树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因为一路饥渴劳顿,观音奴的头有些晕,脚也因为在囚车里蜷得太久而没有力气,她一步一顿地走着,心哀如死,行尸走肉。

一名身穿绛纱长裙的高贵女子带着两名手挎竹篮的婢女迎面而来,看见幼小瘦弱的观音奴戴着沉重的脚镣艰难前行,她清丽的容颜露出了一丝悲悯,便停住了脚步。“这是什么人?”女子问押送观音奴的将士。

将士急忙行礼,道:“回秦王妃,这是前朝的一位公主。本该早就押来的,谁知半路上宇文叛贼跟瓦岗军打起来了,这么一耽误,现在才将她送来长安。”

秦王妃一向心地慈悲,听见士兵这么说,眼中的怜悯更甚,道:“即使是前朝公主,也是一位公主,你们怎可如此苛待她?她那么瘦弱,哪里能承受这般沉重的枷锁?还不快把枷锁解开!”“是!”将士们急忙替观音奴解开枷锁和脚镣。

松开了脚镣,观音奴一下子没站稳,倒在了地上。

秦王妃不顾观音奴身上肮脏,急忙过来扶她。

观音奴十分口渴,她张开皲裂起皮的唇,微弱地道:“水……水……”

秦王妃对婢女道:“快把羊乳拿来。”

婢女犹豫道:“王妃,羊乳是给秦王带的药膳……您亲手调配的,还掺入了养胃的淮山粉……”

秦王妃道:“秦王一忙起来没日没夜,根本不顾饮食,我送来了他也不一定会喝。再说,还有别的膳食呢。快拿出来吧。”“是。”婢女应道,她不情不愿地从竹篮里拿出一个装着温羊乳的皮囊。

秦王妃接过皮囊,打开塞子,喂给观音奴。

观音奴张口就喝,温热的羊乳入喉,仿如甘泉。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喝,几乎呛到。“慢点喝,慢点喝……”秦王妃柔声道。

观音奴望着容颜清丽,眼神慈悲的秦王妃,被仇恨火焰炙烤得如同荒漠的内心竟有了一丝绿荫,如同头顶的桑树洒下的绿荫。

喝完了温羊乳,观音奴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怔怔地望着正望着她温柔微笑的秦王妃。

秦王妃见观音奴没事了,便站起身来,道:“说起来都是亲戚(3),纷争罢了,情分还在。如今皇上刚登大宝,正下令抚恤前朝的诸位亲王遗老,必不会苛待了公主。公主不必担心未来,大唐以宽厚为政,海纳百川,能容天下,逝者已矣,且往后看,好好活着。”

说完,秦王妃便起身离开了。

观音奴站起身来,望着秦王妃走远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冷,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焰。

逝者已矣?不,父王和皇兄惨死在她眼前,那凄惨绝望的场景永远徘徊在她每晚的噩梦里,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且往后看?她放眼望去,只看见国破家亡,满地哀鸿。

好好活着?那倒是,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注释:(1)双都:隋朝有两个都城,一个长安,一个洛阳。洛阳是陪都。(2)大兴城:即长安,长安在隋朝时叫大兴城。(3)杨广与李渊是表兄弟关系,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都是独孤信的女儿。

第五章 桑乐

观音奴被押送到俘虏营,随后被送入太极宫,安置在掖庭内。

如秦王妃所言,新皇并未苛待前朝遗孤,观音奴被软禁在掖庭内,除了没有自由,倒也吃穿不愁。——当然,她现在过的日子,与往日作为公主的荣耀尊崇日子是截然不同的,她必须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活着。

在掖庭里活着,观音奴没有一天忘记过国破家亡,她每个午夜都在父兄惨死的噩梦之中醒来,冷汗透襟,满面泪痕。

观音路光脚站在廊檐下,远远望着西内苑里亭台飞扬,楼阁入云,看着这曾经是大兴宫的华美宫室竟被别人占据,而她只能屈居在简陋的掖庭之内,她的内心就充满了仇恨与怨怒。

日复一日,她以恨作茧,不得解脱。只有在想起那日她饥渴之中给她羊乳的女子时,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一想到女子温柔微笑,慈悲仿如观音菩萨的脸,她才能挣脱仇恨的束缚,得到一刹那的救赎。

一个月后,秦王在浅水原之战中破薛举,平定陇西,立下战功。新皇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观音奴这个养在掖庭的前朝公主,把她送进了秦王府。

一想到被当作战利品随便赏赐,观音奴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她几乎咬碎了牙齿,这份屈辱如同一瓢滚油,浇在了她的仇恨之火上。

观音奴入秦王府时,正是六月时节,马车一路行去,阡陌之中,桑树成荫,绿叶葱茏。秦王府的后院里也种了一些桑树,因为秦王妃贤惠节俭,会亲自养蚕织布。

秦王忙于军务,并不在府里,观音奴被仆人带去后院见秦王妃。

秦王妃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正在用竹钩采摘桑叶。

观音奴望向桑树下的素衣女子,阳光透过桑叶的缝隙,洒在素衣女子的脸上,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居然是她!是了,当时好像是听人叫她秦王妃。

观音奴呆呆地望着秦王妃,一时间忘了在马车上一路行来时堆积的屈辱与怨怒。

秦王妃看见观音奴,忍不住笑了,迎上来道:“又见到你了。嗯,比上次见到时气色好多了。小孩子还是要好好吃饭,才能长身体。”

观音奴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大人。”

秦王妃摸了摸观音奴的头,笑道:“只有小孩子才会满脸怒气,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大人不管心里想什么,脸上都是平静的。”

观音奴一愣。

秦王妃笑道:“你以后要改一个名字了。”

观音奴道:“为什么?”

秦王妃笑道:“因为,我跟你同名。我的小名也叫观音奴,我们真是很有缘份呢。”

唐朝时,长者、尊者的名讳是禁忌,幼者、卑微者若遇重名,必须易字改名,以避其名讳。

观音奴沉默不语。“给你改个什么名字好呢?”秦王妃望着头顶的桑树,想了想,笑道:“有了!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就叫你‘桑乐’吧,希望你以后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观音奴点点头。

突然,一个仆人急急忙忙地跑来,行礼之后,道:“王妃,秦王有话。”

秦王妃道:“说。”

仆人道:“秦王说天威难测,不知道送来前朝公主是祸是福,不如趁着要送贺礼去太子府,把她也一并送过去。”

秦王妃望了一眼桑乐,眼中悲悯。“太子纵情声色,她还是一个孩子,断不能这么做。再说,她也是一位公主,一次一次地当礼物转送,毫无尊严和体面,我们岂可如此欺人太甚?你去告诉秦王,说我与小公主有缘,一见如故,不忍分离,想让她长伴我身边。”

仆人道:“是。”

秦王妃牵着桑乐的手,笑道:“桑乐,你就留在这儿吧。你还小,先跟着我学诗书礼仪,不要再皱着眉头,闷闷不乐了。桑乐,桑乐,你要快快乐乐的,好不好?”

虽然不想改掉父王给自己取的名字,可是如果是因为她,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桑乐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如果能如她若言,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也不错呢。

桑乐扭头道:“不好。”

秦王妃轻敲了一下桑乐的头,笑道:“不好也得好。快去换衣裳,我教你采桑养蚕。你这一身罗绮,可不适合劳作。”

桑乐飞跑去换衣裳了。

从此,桑乐住在秦王府,与秦王妃为伴,秦王妃教桑乐诗书礼仪,也教她为人处世,身为妃嫔之道,如一个温柔的姐姐一般。秦王妃似乎从桑乐身上感受到了她的仇恨与戾气,还时常教她抄写经文,消弭妄恶,平复内心。

然而,并没有用。

每一个午夜梦回时,桑乐仍旧会被噩梦惊醒,她总是看见被人活活勒死的父王一遍一遍地向她含血泣诉:观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仇恨日复一日地铭刻在桑乐的心里,深入骨髓,从未忘却。

转眼之间,过了五年,桑乐已出落成一个容颜绝世的娉婷少女了。

这一日,听说了宇文化及在河间被窦建德杀死的消息,桑乐在花园里为秦王妃采花时忍不住哈哈大笑,继而开心地哼起了歌谣。

那个叛臣贼子也有今日!只可惜,她没能亲手杀死他,没能听见他临死前痛苦绝望的哀嚎!

阳光明媚,百花丛中,一身鹅黄色宫装的美丽少女一边哼着歌谣,一边采摘鲜花,她的身姿窈窕如蝴蝶,面容也比花儿娇艳。

正好路过的秦王顿时被这花丛中的少女吸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虽然经常外出征战,常年不在王府,却还依稀记得这个与王妃作伴的前朝公主。时光如梭,不知不觉,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还出落得如此美艳绝世。

秦王一时忘了步行,只痴痴地望着花丛中的桑乐。

桑乐感到有人在看她,急忙侧头望去,正好对上了秦王火热的眼神。

桑乐一愣,继而灿然一笑,千娇百媚。

秦王分花拂草,朝桑乐走去。

桑乐深情地望着秦王伟岸的身影,笑得更灿烂了。虽然,逼死父兄的宇文化及已死,但复仇才刚刚开始。

桑乐成为了秦王的嫔妾,秦王妃一半高兴,一半忧愁。

秦王妃拉着桑乐的手,道:“你入秦王府,迟早会成为秦王的妃嫔,如今名正言顺,我总算放心了。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有心结,未曾释怀。桑乐,你快乐吗?”

桑乐道:“长孙姐姐,能长伴你身边,我是快乐的。”

秦王妃笑道:“傻孩子,你是秦王的妃嫔,应该说能长伴秦王身边,才是快乐的。”

桑乐的眼底冷如冰霜,继而笑了:“是,长孙姐姐说得对。”

秦王妃望着桑乐,道:“桑乐,不要继续迷失在过往中了,你要正视眼前。佛曰,放下执著,万般自在,过往如云烟,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桑乐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继而云淡风轻。“是,长孙姐姐说得对。”

秦王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希望,你是真的放下了。桑乐,你要快乐。”

一梦醒来,泪湿枕衾。

窗外天光已明,一片苍绿。

元曜怔怔地望着枕边的那一片桑叶,心中压抑而难过。梦里名叫桑乐的少女是谁?是栖息在桑树之中,如今在长安城闹作的怨魂吗?她一直被仇恨折磨,压抑而痛苦。桑乐,桑乐,她并不快乐。“轩之!救我——”韦彦翻身抱住了小书生,没头没脑地朝他身上挤。

元曜回过神来,低头一看。韦彦像八爪章鱼一样抱着自己,他紧闭双眼,一脸恐惧,似乎在做噩梦。“丹阳,天亮了,你快醒醒啦!”元曜用力挣扎,想摇醒韦彦。

韦彦猛地醒了过来,才发现只是做梦。他松开元曜,翻身坐起,拍胸定魂。“原来是一场噩梦,吓死了!”“丹阳,你梦见什么了?怎么这般恐惧?”

韦彦惊恐地道:“我梦见窗外的桑树越长越大,化作一个巨妖,盘踞在长安城上空吞噬众人!我拼命地跑,桑妖却来捉我吃,我四处躲藏,险象环生。眼见轩之你跑在我前面,我急忙朝你跑去,求你救命。”

元曜笑道:“丹阳,你是睡糊涂了,哪怕是在梦里,遇到这种事情你也应该去找白姬求救,拉扯小生也没什么用。”

一听到白姬两个字,韦彦气呼呼地道:“快不要提白姬!在梦里,她正坐在城墙上给桑妖指路,指挥着桑妖捉我吃呢!一想起来,我就恨得牙痒痒。”“噗!”元曜忍不住笑道:“原来在丹阳心里,白姬竟是这样的恶人。不过,只是梦而已,丹阳不必当真,白姬其实是一个善良的好人。”“轩之千万不要被那个女人的外表迷惑,她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韦彦气呼呼地道。

元曜、韦彦起床洗漱,吃早饭。吃完早饭,元曜惦记着生病的离奴,向韦彦告辞。

韦彦也没有虚留,只道:“轩之,白姬一旦回缥缈阁,务必请她立刻来一趟。如果白姬三天后还没回来,务必让那黑猫来我府上镇宅。”“行。丹阳放心,如果白姬未归,小生一定劝离奴老弟来看看这桑妖是怎么一回事。”

白雪皑皑,桑叶幽幽,猩红的桑葚落了一地,仿佛白纸上溅满了血滴。

元曜路过帝女桑时,又想起了昨夜的梦,他忍不住抬头望向桑树,道:“桑乐公主,你到底有什么怨气,非要扰乱长安城呢?”“啊啊啊——”一声凄厉的尖啸从帝女桑中传来,响彻韦府上空,撕心裂肺,如怒如狂。

元曜吓得瑟瑟发抖。

雪地上的桑葚一颗颗骤然裂开,汁液四溅,汇聚成一片鲜红的血海。

元曜十分恐惧,不敢逗留,拔腿跑了。

第六章 玄武

西市,缥缈阁。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大厅里、里间中并没有离奴的踪影,他十分疑惑,不知道离奴跑去了哪里。

离奴老弟还在中暑,它拖着病体能跑去哪里?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元曜来到青玉案边坐下,他心中担忧,瑞炭燃烧的暖气也烤得他心烦舌燥。青玉案上的茶杯里没有茶水,他只好起身,去厨房烧些水喝。

元曜走在廊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后院之中一片银装素裹,积雪皑皑。

元曜裹紧了衣服,踏着积雪往厨房走去。

积雪十分厚实,踏着咯吱咯吱作响,元曜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不知不觉竟踢到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元曜低头一看,却是一只冻僵的黑猫。

那黑猫几乎冻成冰雕,它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剩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还在转。“离奴老弟,你在作什么妖?!”元曜不由得惊吼道。

黑猫说不出话来,只滴溜溜地转眼珠。

元曜顾不得去泡茶,一把捞起黑猫,往里间狂奔而去。

元曜把黑猫冰雕放在燃烧的瑞炭旁边,冰雪逐渐融化成水,黑猫哆嗦着恢复了柔软。“妈呀,好冷呀。”黑猫颤抖着贴在了铜炉上。

元曜拿了一块毛巾,给黑猫擦毛。“离奴老弟,你怎么在后院冻僵了?”

黑猫生气地道:“都是书呆子你害的!”

元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小生怎么害你了?”

黑猫道:“你一去不回来,害得爷以为你被那桑妖吃掉了!爷本想去韦府找你,可又没有力气,只好喝了那难喝的药,跑去雪地里蹲着降温,指望着快点恢复体力。谁知,那药一喝了就犯困,爷在雪地里睡着了,一晚上过去,就冻僵了。阿嚏!”

元曜心中一暖,道:“离奴老弟,想不到你竟因为担心小生而喝了苦药,还冻了一晚上……”

黑猫道:“爷才没有担心你,只是怕你被那桑妖吃掉了,等主人回来没法跟她交代!阿嚏!”

元曜哭道:“不管怎么样,你为了小生吃苦,小生很感动。”

黑猫想要反驳,却涕泪横流。“阿嚏!书呆子,好冷啊……”“离奴老弟,你恐怕受凉得风寒之症了。”“阿嚏?!书呆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张大夫啊!”“好的!”元曜顾不得加衣服,飞跑出去了。“阿嚏!暑热完了得风寒,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喵!”

傍晚时分,元曜坐在里间的火炉边煎药,烟雾从药壶之中溢出,整个缥缈阁回荡着一股幽缈的药香。

离奴蜷在被子里睡着了,呼吸之中,鼻涕起泡。

元曜给离奴请大夫、抓药、熬药,忙碌了一下午,都忘了去买毕罗作晚饭。

因为心思忧虑,元曜倒也不饿,一心照顾离奴。

药香氤氲,满屋暖春。

随着离奴鼾声的节奏,它的鼻涕泡泡一会儿鼓起,一会儿破开,十分有规律。

元曜看着看着,不由得困了,伏在青玉案上睡着了。

梦里,又回到了武德年间的长安城。

盛夏时节,桑叶森森。

凌霄庵内,桑乐静静地站在一棵桑树下,她身穿一袭烟波绿华服,戴着半透明幕篱。

一名女尼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夫人。”“全安师太。”

桑乐见四下无人,从衣袖中拿出一根铁鋄金信筒,递给全安。

全安接过,顺势放入衣袖之中。“杨文干已被秦王收买,这次太子去豳州务必提防他。”桑乐的声音如风一般轻柔。“是。”全安望着大雄宝殿的方向,低声道。

桑乐转身就走。

全安叫住了她,道:“夫人,您身为秦王的妃嫔,为什么要为太子谋事?”

桑乐回过头来,灿然一笑,道:“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太子毕竟是太子,秦王不过是区区秦王,将来太子登基之日,可不要忘了许我的荣华富贵。”

全安松了一口气,安心地笑了,眼神却鄙夷。“太子定然不会忘记夫人的恩德。”

桑乐笑了笑,转身而去,如一片飘飞的桑叶。

桑乐带着婢女出了凌霄庵,准备乘马车回城,却见山门外的香客之中起了一阵骚乱。原来,是一对带着老母亲来拜佛进香的兄弟发生矛盾打起来了。

兄弟俩仿佛仇人一般打成了一团,哥哥一拳打肿了弟弟的眼睛,弟弟一脚踢伤了哥哥的腰,老母亲在旁边哭着呵斥,兄弟俩却仿若未闻,仍旧扭打不止。旁人怕被误伤,只敢远远地劝几句。

护送桑乐来上香的卫兵怕引起骚乱,请示道:“夫人,要制止吗?”

桑乐一边踏上马车,一边道:“不必,回府。”“是。”卫兵得令,整队开路。

桑乐坐在马车里,从车帘的缝隙望着不远处那一对打成了一团,仿若仇敌的兄弟。

桑乐笑了,眼神里燃起仇恨的烈焰。“打得还不够激烈,真想给他们兄弟俩递一把刀。”

马车平稳地驶往秦王府,桑乐在马车之中陷入了沉思。

秦王府。

桑乐一回到秦王府,刚坐下喝了一口茶水,秦王妃便过来看她了。

看见一身藕荷色长裙的秦王妃,桑乐凌厉的眼神顿时温柔了许多,她起身行礼道:“长孙姐姐,你怎么来了?”

秦王妃笑道:“桑乐,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孙药王(1)吗?”

桑乐想了想,道:“就是那位请了很多次,总是请不来的神医吗?”

秦王妃笑道:“今天居然请到了,可惜你不在,我便替你要了一副安神入眠的逍遥本草方。你总是睡不好,我很担心。”

桑乐心中一暖,道:“我不要紧。倒是姐姐你的病还好吗?孙药王怎么说?”

秦王妃笑道:“我这气疾是从小就有的老毛病了,生了承乾之后,加重了一些。气疾根治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好好休养。”

一听秦王妃的病无法根治,桑乐顿时眼中阴霾密布,神不守舍。

秦王妃拉住桑乐的手,笑道:“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倒是你,你也该有子嗣了,你定期去凌霄庵求子,好像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多去几个寺庙拜一拜?”

桑乐默不作声。

秦王妃道:“我希望你有孩子不为别的,只希望你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下仇恨,放过自己,活得快乐一些。”

桑乐垂头道:“是,都听长孙姐姐的。”

秦王妃笑道:“我们都叫观音奴,有着莫名的缘分,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亲切。相伴这些年,我早已把你当作亲人看待。桑乐,我希望你快快乐乐。”

秦王妃走后,桑乐翻出一个大木箱子,木箱子里放着一只陈旧的酒囊。桑乐拿出今天在凌霄庵里求来的佛牌,佛牌上刻着“安泰”二字,她虔诚地把佛牌挂在酒囊上。“哐荡荡——”酒囊上已经挂了一堆安泰佛牌了。——每次,桑乐去凌霄庵,除了出卖秦王给太子,就是给秦王妃求安泰了。“长孙姐姐,只有复仇,我才能快乐。”桑乐喃喃道。

武德九年,这一年极为动荡,太子与秦王两股势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六月初四,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一夕之间,乾坤扭转,血溅玄武门。

事后,秦王李世民被立为皇太子,他诛杀李建成、李元吉诸子,血洗其党羽幕僚,一时之间,长安动荡,血流成河。

玄武门事件之后,秦王府变成了太子府,桑乐心中十分惊恐,而惊恐之中也有着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她没有料到这场兄弟之争会如此惨烈,而结局是秦王赢了太子。

看见窃国仇人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桑乐的仇恨得到了一丝抚慰。可是,仇恨得以抚慰之余,她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她多次给前太子通风报信,出卖秦王。现在,秦王正清肃前太子党羽,如果东窗事发,她就没命了。没命了,就无法继续报仇血恨了。

听见仆人来禀报,凌霄庵的全安师太求见她这个消息时,桑乐心知大事不妙,她强自镇定地接待了全安。

全安一脸颓然,布衣染尘。

桑乐屏退婢女,亲自给全安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全安师太,请用茶。”

全安喝了一口茶,道:“夫人,东窗事发,祸在旦夕,太子府的幕僚尽皆入狱,迟早会查到凌霄庵。夫人如今得势,还请夫人想办法保全凌霄庵。”

桑乐笑道:“师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查不查凌霄庵,与我何干?”

全安师太一愣,冷笑道:“原来夫人想撇清干系。您别忘了,你可是出卖过秦王的。如果贫尼不能保全,你也休想善终。”

桑乐笑道:“当年为了行事隐秘,知道我的人,除了前太子,就是你了。如今,前太子已经死了,不会说话了。”

全安师太冷笑道:“可贫尼还会说话。”

桑乐冷冷一笑,道:“不,你也马上就不会说话了。”

全安师太一惊,继而腹疼如绞,她痛苦地跌倒在地上。“茶里……有毒……”全安愤怒不甘地望着桑乐,浑身抽搐,七孔流血而亡。

桑乐望着全安的尸体,嘴角的冷笑消失,眼中逐渐布满了恐慌。毒死全安,虽然封住了她的嘴,可是太子府上下人多眼杂,这尸体又能瞒过谁?一旦追查起为何凌霄庵的女尼被她毒死,她背叛秦王的事情还是会被翻出来,秦王对玄武门相关的人绝不会心慈手软,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桑乐颓然跌坐在全安的尸体旁边,心中恐惧万分,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桑乐,听说凌霄庵的全安师太来了,我正好有一些《长阿含经》里的佛理读不明白,来请师太释意。”

太子妃带着贴身婢女阿元走进来,桑乐神色惊恐地跌坐在地,全安静静地躺在一边,死状狰狞,七孔流血。

太子妃、阿元大惊失色。

注释:(1)孙药王:孙思邈。孙思邈,唐朝著名的医药学家,著有《千金方》,被称为“药王”。

第七章 玉玺

阿元正要惊呼叫人,太子妃制止了她。

太子妃强自镇定,她望着桑乐,眼神悲哀。“桑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桑乐抬头,迎向太子妃的目光,目光由惊恐逐渐变得平静。

桑乐悲伤地道:“长孙姐姐,我今后不能再陪伴你了。往后的日子,你多保重,你的气疾乃是肝气抑郁所致,一定要静心养息,不可操劳过度。以如今之局势,你很快会成为一国之后,当皇后之后,要操劳耗心的事情就更多了。你不要太过操劳,耗损自身,万事皆以保养为重。”

太子妃颤声道:“桑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桑乐平静地道:“姐姐,我要死了。秦王诛尽太子逆党,他不会饶了我的。我并不怕死,我唯一放不下的事情,是仇恨。我唯一放不下的人,是你。”

太子妃听到“逆党”“仇恨”,想了一下如今的局势,望了一眼全安的尸体,聪明如她,心中已明了几分。“桑乐,你好糊涂!”

桑乐流泪,道:“姐姐,我比谁都清醒,我从未忘记过仇恨。你总是让我忘掉,可我忘不掉,你总是叫我放下,可我放不下。我马上就要死了,也许仇恨能放下了。”

太子妃望着桑乐,眼神悲悯。“阿元,你身形跟全安师太差不多,你换上全安师太的衣服,蒙面出府。”

桑乐一惊,道:“姐姐,你要干什么?”

太子妃咬牙道:“救你。”

桑乐道:“姐姐,你不必为我涉险。我也不想你为我涉险。”

太子妃叹了一口气,道:“明知你做了错事,可我却没法不救你。相伴多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去死。”“姐姐……”桑乐泣不成声。

太子妃命阿元换下全安的衣服,蒙面出府,让府中的人以为全安已经离开了。太子妃和桑乐一起隐藏全安的尸体,等待之后寻时机秘密处理。

桑乐的房间里没有可以藏尸体的隐秘地方,只有一口大木箱子,看上去可以装尸体。

桑乐打开大箱子,里面放着一只陈旧的酒囊和一堆“安泰”佛牌。

太子妃看见酒囊和一堆佛牌,不由得动容。“这个装羊乳的酒囊,你还留着?”“是的。”桑乐答道。这个酒囊是她煎熬在仇恨地狱之中的救赎,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温暖。

太子妃抚摸着一张张安泰佛牌,道:“桑乐,你去凌霄庵,求的不是子嗣,而是安泰?”“是的,这是为姐姐求的安泰。你的身体不好,气疾频发,我很担心。”

太子妃动容,流下了眼泪,道:“桑乐,太子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他也是你的夫君,我们是一家人。无论你之前遭遇过什么痛苦,心中有多大的怨怒,山河已变,逝者已矣。你再执着,逝去的也回不来了,沉沦于仇恨,只能让你痛苦。桑乐,放下仇恨,过新的人生吧。桑乐,你要快乐,好不好?”

桑乐泪流满面,茫然点头。放下仇恨,她真的能放下吗?这次本来在劫难逃,多亏她怜惜她,出手相救,她给了她重生的一命,为了她,要不要努力遗忘,放下仇恨,过新的人生?

桑乐望着大箱子里死去的全安,仿佛看见那是自己的尸体。她已死了一次,是该放下执念,努力忘却了。

一阵夜风吹来,檐铃叮当作响。

元曜一下子醒了过来,心中怅然若失。

这一觉睡了几个时辰,已经是半夜了,青玉案上残灯如豆,千山飞雪屏风上孤影伶仃。

小黑猫睡得昏沉,元曜过去给它盖上了它踢开的被子。

一天没吃东西,元曜肚子很饿,可是下午忙着给离奴请大夫、抓药、熬药,忘了买吃食。

去厨房里看看还有没有吃剩下的胡饼吧。

元曜裹紧了衣衫,走到了后院。

大雪已经停了,天上挂着一轮孤月,清晖如镜。

元曜忍不住驻足在廊檐下,望着天上的圆月,陷入了思绪万千。

春去秋来,流年飞逝,人世间朝代更迭,这轮月却一直不变,一直冷眼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不知道,这轮月有没有看见过他梦里的情形,有没有将清辉洒在隋亡时风雨飘摇的江都,和武德九年血流成河的玄武门?它有没有看见那位亡国公主一生的眼泪与怨恨?

元曜叹了一口气,心中哀伤。此时此刻,白姬又在哪里?她是否也在云梦泽的某处,与他一样孤独地望着这一轮明月?他很想念白姬,没有她在的日子,总觉得孤独,每日里形单影只,连嘈杂的西市似乎都冷冷清清。

元曜心中伤感,不由得泪流满面。“呀,轩之,你怎么深更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在后院对着月亮哭?”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一道白影从院墙上翻下来,踏着积雪朝元曜走来。

元曜的眼泪凝固在了眼里。

白姬披着白鹤纹大氅,一身风尘仆仆,她的发鬓上尚有赶路的霜雪。她站在元曜面前,笑眯眯地望着他,眼中有星辰。“白姬,你终于回来了!”

意识到不是做梦,白姬真的回来了,元曜高兴得流泪。

白姬将大氅脱下,抖去霜雪,笑道:“原来,轩之半夜对着月亮哭,是在想我。”

元曜擦了一把眼泪,道:“小生才没有想你!不过你回来了,小生真的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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