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0 07: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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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曹雪芹

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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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

红楼梦 (曹雪芹)试读:

第一回 炼石通灵幻人形红尘游历石头记

此开卷第一回也。

却说在那远古,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补天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它嗟叹之际,一僧一道远远而来,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阔论。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

两位仙人听了笑道:“那红尘中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终究是到头一梦,还不如不去的好。”但这石凡心已定,哪里听得进这话去,乃苦求再三。于是那僧便念动咒语,大展幻术,将这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并缩成可佩可拿的扇坠大小。那僧托于掌上,笑道:“我们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待劫终之日,你再复还本质吧。”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看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从头一读,原来就是那块无材补天的灵石,蒙那一僧一道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空空道人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从头至尾抄录而来,遂成为问世传奇。后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分出章回,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假语村言,撰此一书。故书中有“甄士隐”和“贾雨村”等等名称。

当年那道人问道:“你携了这块玉,意欲何往?”那僧人笑道:“现有一个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那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得以久延岁月。后来经受天地精华、雨露滋养,修炼成绛珠仙子。因为尚未酬报灌溉之恩,故胸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巧最近这神瑛侍者动了凡心,趁此昌明盛世,意欲下到人间。那绛珠仙子便道:“他灌溉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算偿还他了吧。’因此,世间便有了一段风流公案。”

却说那那神瑛侍者降生人间,便是那衔玉而生的贾宝玉。而他所居之家,便是地位显赫的金陵贾府。这贾府为世代功勋,分为宁、荣二府,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贾家第一代贾演、贾源,因立功勋而被封为宁国公和荣国公,第二代为贾代化、贾代善。贾代善娶了同为金陵世家的史侯的小姐,现今是在荣国府中辈分最高的史太君贾母。贾母有两儿一女:长子贾赦为一等将军,夫人邢氏;次子贾政现任工部员外郎,夫人王氏;三女贾敏,嫁于巡盐御史林如海。

贾赦有一子一女:儿子贾琏,娶妻王熙凤,是贾政夫人王氏的内侄女;女儿贾迎春。

贾政有三子二女:长子名贾珠,但二十岁就病死了,曾娶亲李纨,生子贾兰,年方五岁;次女名贾元春,被选入皇宫中做女史;三子名贾宝玉;还有小妾赵姨娘生的女儿贾探春和儿子贾环。

宁国府的第三代贾敬,一味崇仙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有一子一女:儿子贾珍,夫人尤氏;女儿贾惜春。这贾珍生有一子,名叫贾蓉,娶妻秦可卿。

而那绛珠仙子降生在姑苏城的林府,乳名黛玉,其母就是贾母的女儿贾敏,也即是贾赦、贾政的胞妹。

话说那宝玉降生的时候,嘴里竟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刻着“通灵宝玉”几个字,因此荣国府就为这个男孩取名叫做宝玉。贾宝玉周岁时,父亲贾政为了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周”。谁知各样东西他一概不取,只伸手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贾政见了,便生气地说:“将来必定是酒色之徒!”独那贾母爱之如珍宝,视之如命根。宝玉从小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话来也很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第二回 贾雨村乱断命案 呆霸王拆散英莲

话说姑苏城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里有个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字士隐。他的妻子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但在当地也算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如今年已半百,膝下只有一女,乳名唤做英莲,年方三岁。

这葫芦庙内寄居着一个穷儒生,姓贾,别号雨村。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祖宗根基已尽,人丁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于是想进京求取功名。他去年来此,暂寄庙中安身,每日以卖字作文为生,生活清苦,故甄士隐常接济他。

一天,甄士隐和贾雨村一起聊天,劝他早些进京求取功名。贾雨村羞愧地说起自己目前钱财缺乏,无力远行。甄士隐立刻命小童进去,拿出五十两白银和两套冬衣,交给贾雨村。这贾雨村受了资助,就即刻上京赶考去了。

不久元宵佳节,甄士隐的家仆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却不料家仆因为内急方便,转眼回来发现英莲找不见了。这个家人不敢回来复命,就逃往他乡。甄士隐夫妇找不女儿,昼夜悲哭,两个人都病倒了。想不到这年三月十五日,葫芦庙里炸供品,庙里的和尚不小心烧着了房子,延及甄家,家里烧成一片瓦砾场。甄士隐跌足长叹,只得与妻子到田庄上去安身。谁知偏偏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民不安生。因此甄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奔他岳丈封肃。他岳丈家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由于甄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稼穑之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日子越来越贫穷。岳丈便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甄士隐听了也只好不做声,可怜他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地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他拄了拐杖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不羁,麻鞋破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那甄士隐听了,心中顿时彻悟,竟不顾惜妻子,不念红尘之事,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且说贾雨村因甄士隐资助之后,前去入京考试。不料他十分顺利,升了进士,当了本府知府。但这贾雨村虽然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到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把柄,将他革职。而贾雨村将家眷和行李送回老家,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去了。

那日,贾雨村游至维扬,偶感风寒,病在旅店,过了一月光景才渐渐好转。贾雨村一来因为身体劳倦,二来因为盘缠缺乏,也正想寻个谋事之处,暂且歇下,听说巡盐御史林如海想聘一位家庭教师,他便托付朋友,谋到了这个差使,作为安身之计。

这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林如海夫妇无子,故爱之如珍宝,且又见女儿聪明清秀,便也想让她读书识理。于是贾雨村就在林府做起了黛玉的家庭教师。他的工作很清闲,只一个女学生黛玉并两个伴读丫鬟。而这女学生黛玉年纪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可多可少,故贾雨村十分省力。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她本自怯弱多病,又因哀痛过伤,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贾雨村闲居无聊,便经常出来闲步。

有一天,他碰到了以前相识的一位朋友──在古董行中做生意的冷子兴,聊起了京城中的事,以及宁、荣两府一代不如一代的光景。贾雨村又听其他同僚讲起朝廷打算起用旧臣,冷子兴便极力劝贾雨村央烦林如海,抓住这一好时机,推荐他去京城找荣国府的贾政,以便重入仕途。

巧的是,此时林如海在京城的岳母(即贾母),惦念外孙女黛玉母亡没人照料,已经遣了男女仆人和船只来接她入京。林如海念及女儿黛玉病后身体虚弱,无力远行,就托付贾雨村照顾女儿一同进京。贾雨村听了大喜。

于是,黛玉洒泪拜别父亲,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到了荣国府,贾政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况且他又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这次又是妹丈写信相托,因此特别优待贾雨村,就帮他谋补了一个金陵应天府的职务。贾雨村择日便去上任了。

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就任就遇到一件人命官司,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

被殴死的人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也算是前生冤孽吧,冯渊一遇见被拐卖的丫头英莲,便一眼看上了她,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娶第二个了。拐子答应三日后方过门。谁晓得这拐子又偷偷把她卖给了薛家,想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没有走脱,被冯、薛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但两家都不肯收回银子,只要领人。而那薛家公子薛蟠,诨名“呆霸王”,哪里肯让别人,便喝着手下人一通乱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就死了。这薛蟠本来就已择定日子上京去,虽然打死了人,但他却像没事人一般,花了一些银子让仆人去摆平这件事,他只管去了京城。而冯家告了一年的状,都没被审理。

贾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于是就要发签令,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却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向他使眼色儿,阻止他发签令。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了堂,来到密室,让侍从皆退去,只留下那个门子服侍。

这门子原来竟是当年姑苏城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大火烧庙后就跑出来蓄了发做了门子。贾雨村于是问他方才为何阻止发签。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

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都不知,怎能做得长远!如今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所以我才那么做。”一面说,一面从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贾雨村。贾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门子又眯着眼睛说:“老爷,你知道那被卖的丫头是谁?”

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

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

雨村骇然道:“原来是她!听说她养至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僻静之处,等长到十一二岁才带至他乡转卖。这英莲我们当年天天哄她玩耍,虽说她现在模样出脱得齐整了,但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是从胎里带来的,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所以我就认得了。”

贾雨村叹息道:“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出头之日,若能嫁与冯公子,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而这冯公子空欢喜一场,花了钱又送了命,岂不令人可叹!”

门子说:“不知老爷打算怎么审理此案呢?必定要巧妙一些才好啊。小的听说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据我所想,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发丧的费用。那冯家人丁不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银子赔偿,想来也就无话了。”

雨村笑了笑说:“待我再斟酌斟酌吧。”

第二天坐堂,贾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借此想多得些烧埋之费。而薛家仗势欺人,偏不相让。贾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那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

那贾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一封,给贾政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前后官司之事皆由葫芦庙内的那个门子出的主意,贾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自己当年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充发了他才罢。

本是杀人元凶的薛蟠,就这样轻松地脱身了一桩官司。说来这个薛蟠也出身于书香继世之家,薛蟠的母亲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姐妹。薛母年方四十上下年纪,除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同是一母,这薛蟠从小却性情顽劣、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只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在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

今番皇上崇诗尚礼,在官宦之家中为公主挑选入学陪侍,宝钗也在备选之列。因此薛母一来为送女儿宝钗进京,二来为探望荣国府亲友,便携儿子薛蟠、女儿宝钗来到了荣国府的胞姐王夫人这里,住在东北角的梨香园里。也就在同时,薛母的哥哥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

那薛蟠闻得京都繁华,也正想去逛逛,于是就随母亲和妹妹一同入京。至于打死冯渊的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一般。又听得母舅王子腾离开京城,更加高兴,因为母亲妹妹对他管束不着,他更加肆意妄为了。在与宁荣两府中的子侄厮混熟悉后,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得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第三回 黛玉离父进京都 宝玉神游太虚境

话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和行李的车辆久候了。林黛玉以前就常听得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近日所见的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林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

待来到府中,林黛玉下了轿子,就跟着几个婆子,曲曲折折地穿庭过院,前来拜见贾母。当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周围的丫鬟侍从,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这贾母即是史氏太君,是贾赦、贾政之母。

不一会儿,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迎春、惜春、探春三个小姐来了,三人明艳照人,丰姿绰约,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众人谈起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之事,贾母不免又伤感起来,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娘,竟是她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疯疯癫癫地说了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只见她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穿翡翠撒花洋绉裙,真个是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面容也极是出色: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

黛玉忙赔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初来乍到的林黛玉在见过了贾母之后,接着又被贾赦之妻邢夫人带着来见大舅贾赦。贾赦回话说,见了黛玉怕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还说让林黛玉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心里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黛玉听了谢过,又坐了一刻便要告辞,去见二舅贾政。邢夫人苦留黛玉吃过晚饭再去,黛玉含着笑说:“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

到了二舅家,舅母王夫人热情地邀请林黛玉上炕聊天,再三携她,黛玉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改天再见吧。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过去也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家有个表兄,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于是赔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那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且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缘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厮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晚饭时间,黛玉来到贾母处吃饭。贾母正问黛玉在家读什么书。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戴着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扎起,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等见毕归坐,他细看黛玉形容,与众不同: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但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

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便问此语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因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忙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地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是有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也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黛玉只说没有玉。你如今怎比得她?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戴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黛玉此次随身只带了两个仆从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自幼随身的十岁丫头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子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都不能遂心省力,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鹦哥(后改名为紫鹃)给了黛玉。当晚,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和一名叫袭人的大丫鬟,陪侍在外面大床上。这袭人也是贾母的丫鬟,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怕宝玉的身边无竭力尽忠之人,加上贾母向来喜欢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就把她给了宝玉。

袭人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就过来问道:“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地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呢。”

袭人道:“姑娘快别这样,宝玉就是这个脾性,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过来呢。快别多心了!”

这天,东边宁国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摆了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前来赏梅。贾母和宁荣二府的女眷们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家宴小聚。这时宝玉倦怠,想睡午觉。

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老祖宗放心,我们这里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只管交与我就是了。”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气,是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她去安置宝玉,就心下安稳了。

那秦氏带了宝玉来到自己的卧室,安排他睡下。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恍恍惚惚地睡去,悠悠荡荡,跟随了秦氏,来到一所人迹难逢、飞尘不到的佳境,遇到一位仙姑,告诉他这里是“太虚幻境”。宝玉竟跟着这位“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来到“孽海情天”的宫室中。警幻仙姑告诉宝玉,在这里贮藏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凡眼尘躯,命运先知。

宝玉恍恍惚惚地看去,看到橱上封条上大书七个字:“金陵十二钗正册”,再往下看,还有“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等。宝玉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册,翻开看,只见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即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后面还有诗一首: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又见下一页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也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册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去取“金陵十二钗正册”看,只见首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遂又往后看。

又看到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宝玉再看下去,后面又画着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再看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宝玉又往后面看,忽见一页上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宝玉看得心慌,但又忍不住往后翻。见画着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闷在这里!”

于是宝玉恍恍惚惚,又随警幻仙姑往前走。忽闻一缕幽香,仙姑说这是百花炼成的“群芳髓”,又捧上仙茗,名曰“千红一窟”,为采集仙叶上的露水烹制而成,宝玉惊奇不已,又喝到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等酿成的酒“万艳同杯”。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为宝玉演习了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调曲。

警幻仙姑道:“你未必深明此调,不如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吧。”

于是宝玉一边看《红楼梦》十二曲的原稿,一边听: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觉得散漫无稽,不知道妙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

这警幻仙姑对宝玉说道:“宁荣二公之灵曾特意嘱我,说宁荣两家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可运数终有尽头,不可挽回。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但又怕没人规引你走上正途,所以嘱咐我一定要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也许能使你跳出迷障的圈子,然后归于正路。”

仙姑又说:“我有一个妹妹,乳名叫可卿的,现在许配于你吧。”

那宝玉恍惚间,又来到一座桥上,一些可怕的夜叉海鬼要把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失声喊叫:“可卿救我!”

外面的袭人等丫鬟忙过来,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忽听宝玉在梦中唤她的乳名,因纳闷道:“我的乳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竟在梦里叫出来?”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袭人帮他换衣服,便问他是否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宝玉道:“一言难尽。”就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

第四回 黛玉旁观微醋意 村姥一进荣国府

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关心她的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而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了。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之处,也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众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又比黛玉深得仆从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也多喜与宝钗玩耍。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宝钗的身子骨也有病根,常服一种叫“冷香丸”的药。此药的药方甚为特别,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有一日,宝玉听说宝钗卧病,便前来探望。他行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问安。然后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绒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身穿蜜合色棉袄,套着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下着葱黄色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玉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见是宝玉进来, 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

宝钗看到宝玉脖子上的玉,就笑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地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

宝钗托于掌上,只见那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便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宝钗看毕,又重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是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呢。”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有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嘱咐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共八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了自己的两遍,因笑道:“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宝玉此时与宝钗靠近,只闻得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什么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这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地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就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于是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让丫头们去取斗篷了。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薛姨妈把自己糟的鸭掌等卤菜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对宝玉道:“老太太会骂的,不能吃酒。你上次吃了酒,害得我挨了两日骂。”薛姨妈笑道:“我也不让他吃太多。若是老太太问,有我呢。”那李嬷嬷听如此说,也没办法,便只好任由薛姨妈准备着烫酒。

宝玉又说:“不必热酒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再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在一旁嗑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你们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地笑两声罢了。

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妈听了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像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地还要从家里送个来。不是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不知道的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下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哪肯停杯。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盅就不吃了。”李嬷嬷吓唬他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问你的功课!”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地放下酒,垂了头。

黛玉赶紧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一面悄推宝玉,悄悄地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嬷嬷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也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难道因为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应当在这里吃吗?”

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话算什么意思。”宝钗也忍不住笑着,在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薛姨妈赶紧对宝玉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得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索性在这里吃了晚饭去,即便醉了,就跟着我睡吧。”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喝了会儿酒,薛姨妈又哄着宝玉吃了些饭,黛玉和宝玉见天色已晚,两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她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让我自己戴吧。”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吧。”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着宝玉发冠,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再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详了端详,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

这边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宝玉从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他再出来了。

宝玉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就问:“早上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呢?”丫鬟晴雯笑道:“你这个人可是醉了。你先前去那府里时,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就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上了,这会子还冻得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一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哪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了?明儿也给我写一个匾吧。”宝玉听了嘻嘻地笑道:“又哄我呢。”

宝玉接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在那里。宝玉笑道:“好,躺得也太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就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了。包子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嬷嬷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吧。’她就叫人拿回家去了。”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却说本地有户人家,姓王,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长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其他人皆不认识。如今这户王家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至城外原乡中住去了。

王成也病故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小名狗儿。狗儿有一子一女,名唤板儿和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这狗儿的岳母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后来狗儿让她过来照看板儿和青儿两兄妹,她也乐得老年有个依靠。

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穷困潦倒,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这天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妻子刘氏也不敢顶撞。刘姥姥看不过去,就劝他想个办法赚钱。

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前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呢。他们家的二小姐会待人,不拿架子,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王夫人。你何不去走动走动?要是他们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只怕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这狗子听了,便央求刘姥姥前去走一趟,既然她以前去过,这次不妨再走一趟,去续上以前的关系。刘姥姥呢,也自嘲说,豁出去她这老脸去碰一碰,也只当是去见一回世面吧。于是第二天就带着板儿去了。

刘姥姥进城找至宁荣街。来到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威严堂皇,刘姥姥便不敢过去。后来托一个孩子领着,从后门找到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里。

这周瑞家的见了刘姥姥,忽想起当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他父亲之力,如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就对刘姥姥说:“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现在有客来了,太太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的。”说着,便带着刘姥姥来到了凤姐那里。

周瑞家的进去禀报,刘姥姥进得屋里,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问个好让了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只当是凤姐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

忽然只听一阵咯当咯当的响声,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刘姥姥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东西,却不住地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看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刘姥姥冷不防被唬得眨了眨眼。接着又是一连当当响了八九下。

等到凤姐吃过饭后,刘姥姥才进到堂屋里。凤姐穿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身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下穿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刘姥姥赶紧过来在地下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抬眼瞧了,忙说:“快搀起来,别拜吧,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点头。刘姥姥在炕沿上坐了。板儿躲在背后,百般地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刘姥姥心神安定后,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盼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你老来了。”凤姐听了,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现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吓得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这亲戚走不起……”

凤姐先不急着问事,就先让刘姥姥和板儿去吃饭,然后又派周瑞家的去禀报王夫人。待她问明了情况,得知这王家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而已,况且将近二十年不大走动时,她就明白该如何打发刘姥姥了。

待刘姥姥和板儿吃罢饭回来后,凤姐对他们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且我近来接着管些事,因为年轻,也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我们外头看着虽是轰轰烈烈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别人也未必相信。今儿你既老远地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吧。”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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