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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16:2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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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心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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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小说

冰心小说试读:

寂寞

小小在课室里考着国文。他心里有事,匆匆的缀完了几个句子,便去交卷。刚递了上去,先生抬头看着他,说:“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错字没有,还没有放学呢,忙什么的!”他只得回到位上来,眼光注在卷上,却呆呆的出神。

好容易放学了,赵妈来接他。他一见就问:“婶婶和妹妹来了么?”赵妈笑说:“来了,快些家去罢,你那妹妹好极了。”他听着便自己向前跑了,赵妈在后面连连的唤他,他只当没听见。

到家便跑上台阶去,听母亲在屋里唤说:“小小快来,见一见婶婶罢。”他掀开竹帘子进去,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妇人一同坐着。他连忙上去鞠了躬,婶婶将他揽在怀里,没有说什么,眼泪却落了下来。母亲便说:“让婶婶歇一歇,你先出去和妹妹玩罢,她在后院看鱼呢。”小小便又出来,绕过廊子,看见妹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头的黑发散垂着,结着一条很宽的淡青缎带;和赵妈站在鱼缸边,说着话儿。

赵妈推她说:“哥哥来了。”她回头一看,便拉着赵妈的手笑着。赵妈说:“小小哥!你们一起玩罢,我还有事呢。”小小便过去,赵妈自己走了。

小小说:“妹妹,看我这几条鱼好不好?都是后面溪里钓来的。”妹妹只看着他笑着。小小见她不答,也便伏在缸边,各自看鱼,再不说话。

饭桌上母亲,婶婶,和他兄妹两个人,很亲热的说着话儿,妹妹和他也渐渐的熟了。饭后母亲和婶婶在廊外乘凉,小小和妹妹却在屋里玩。小小搬出许多玩具来,灯下两个人玩着。小小的话最多,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妹妹只笑着看着他。

母亲隔窗唤道:“你们早些睡罢,明天……”小小忙应道:“不要紧的,我考完了书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学去了。”妹妹却有了倦意,自己下了椅子,要睡觉去;小小只得也回到屋里,——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钓鱼去。

绝早他就起来,赵妈不让他去搅妹妹,他只得在院子里自己玩。一会儿才听得婶婶和母亲在屋里说话,又听得妹妹也起来了,便推门进去。妹妹正站在窗前,婶婶替她梳着头。看见小小进来,婶婶说:“小小真是个好学生,起的这样早!”他笑着上前道了晨安。

早饭后两人便要出去。母亲嘱咐小小说:“好生照应着妹妹,溪水深了,掉下去不是玩的,也小心不要弄湿了衣裳!”小小忙答应着,便和妹妹去了。

开了后门,一道清溪,横在面前;夹溪两行的垂柳,倒影在水里,非常的青翠。两个人先走着,拣着石子,最后便在水边拣一块大石头坐下,谈着话儿。

妹妹说:“我们那里没有溪水,开了门只是大街道,许多的车马,走来走去的,晚上满街的电灯,比这里热闹多了,只不如这里凉快。”小小说:“我最喜欢热闹;但我在这里好钓鱼,也有螃蟹。夏天看农夫们割麦子,都用大车拉着。夏天的晚上,母亲和我更常常坐在这里树下,听水流和蝉叫。”一面说着,小小便站起来,跳到水中一块大溪石上去。

那石块微微的动摇,妹妹说:“小心!要掉下去了。”小小笑道:“我不怕,我掉下好几次了。你看我腿上的疤痕。”说着便褪下袜子,指着小腿给妹妹看。妹妹摇头笑说:“我怕,我最怕晃摇的东西。在学校里我打秋千都不敢打的太高。”小小说:“那自然,你是个女孩子。”妹妹道:“那也未必!我的同学都打得很高。她们都不怕。”小小笑道:“所以你更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了。”妹妹笑了一笑,无话可说。

小小四下里望着,忽然问道:“昨天婶婶为什么落泪!”妹妹说:“萱哥死了,你不知道么?若不是为母亲尽着难受,我们还不到这里来呢。”小小说:“我母亲写信给叔叔,说要接婶婶和你来玩,我听见了——到底萱哥是为什么死的?”妹妹用柳枝轻轻的打着溪水,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头几天放学回来,还好好的,我们一块儿玩着。后来他晚上睡着便昏迷了,到医院里,不几天就死了。那天母亲从医院里回来,眼睛都红肿了,我才知道的。父亲去把他葬了,回来便把他的东西,都锁了起来,不叫母亲看见——有一天我因为找一本教科书,又翻出来了,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半天……”妹妹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小小两手放在裤袋里,凝视着她,过了半天,说:“不要紧的,我也是你的哥哥。”妹妹微笑说:“但你不是我母亲生的,不是我的亲哥哥。”小小无可说,又道:“横竖都是一样,你不要难过了!你看那边水上飞着好些蜻蜓,一会儿要下雨了,我捉几个给你玩。”

下午果然下雨,他们只在餐室里,找了好几条长线,两头都系上蜻蜓。放了手,蜻蜓便满屋里飞着,却因彼此牵来扯去的,只飞得不高。妹妹站在椅上,喜得拍手笑了。忽然有一个蜻蜓,飞到妹妹脸上,那端的一个便垂挂在袖子旁边,不住的鼓着翅儿,妹妹吓得只管喊叫。小小却只看着,不住的笑。妹妹急了,自己跳下椅子来。小小连忙上去,替她捉了下来;看妹妹似乎生气,便一面哄着她,一面开了门,扯断了线,把蜻蜓都放了。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只坐在廊下,看雨又说故事,小小将听过的故事都说完了,自己只得编了一段,想好了,便说:“有一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小的名叫猪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孙,……”妹妹笑道:“不对了,猪八戒没有母亲,他的哥哥不叫什么土行孙,是孙行者;你当我没有听过《西游记》呢!”小小也笑道:“我说的这是另一个猪八戒,不是《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妹妹摇头笑道:“不用圆谎了,我知道你是胡编的。”小小无聊,便道:“那么你说一个我听。”妹妹也想了一会儿,说:“从前……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女儿,叫雪花公主,长的非常好看……”小小道:“以后有人来害她是不是?”妹妹看着他道:“是的,你听见过,我就不说了。”小小忙道:“没有听过,我猜着是那样,往下说罢!”妹妹又说:“以后国王的王后死了,又娶了一个王后,名叫……那名字我忘记了……这新王后看雪花公主比自己好看,就生气了,将她送到空山里去,叫一个老太太拿有毒的苹果哄她吃……”小小连忙问:“以后有人来救她没有?”妹妹笑道:“你别忙——后来也不知道怎样雪花公主也没有死。那国王知道新王后不好,便撵她出去。把雪花公主仍接了回来,大家很快乐的过日子。”妹妹停住了,小小还问:“往后呢?”妹妹说:“往后就是这样了,没有了。”

小小站了起来,伸一伸腰,说:“我听故事,最怕听到快乐的时候,一快乐就完了。每次赵妈说故事,一说到做财主了,或是做官了,就是快完了,真没意思!”妹妹说:“故事总是有完的时候,没有不完的,——反不如那结局不好的故事,能使我在心里想好几天……”小小忽然想起一段,便说:“我有一个说不完的故事——有一个国王……”他张开两臂比着:“盖了一间比天还大的仓房,攒了比天还多的米在里面。有一天有一阵麻雀经过,那麻雀多极了,成群结队的飞着,连太阳都遮住了。它们看见那些米粒,便寻出了一个小孔穴,一只一只的飞进去……”妹妹连忙笑道:“我知道了!第一个麻雀进去,衔出一个米粒来;第二个麻雀又进去,又衔出一个米粒来;这样一只一只尽着说,是不是?我听见萱哥说过了。”小小道:“是的,编这故事的人真巧,果是一段说不完的。”妹妹说:“我就不信,我想比天还多的米,也不过有几万万粒,若黑夜白日不住的说,说几年也就完了。”小小正要答应,屋里母亲唤着,便止住了,一同进去。

夜里的雨更大了,还时时的听见轻雷。小小非常的懊丧:后门的小溪,是好几天没有去了,故事说尽了,家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想来想去,渐渐入梦——梦见带着妹妹,走进很深的树林子里,林中有一个大湖。湖边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的女子,似乎是雪花公主。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许多麻雀,正要上前,眼前一亮,便不见了。

开了眼,阳光满室,天晴了,他还不信,起来一看,天青得很,枝上的小鸟不住的叫着;庭中注着很深的雨水,风吹得粼粼的,他心里喜欢,连忙穿起衣裳,匆匆的走出去——梦也忘了。

妹妹自己坐在廊上,揉着眼睛发怔,看见他便笑说:“哥哥,天晴了!”小小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院子里这些雨水,——我敢下去。”妹妹笑着看他,他便脱鞋和袜子,轻轻的走入水里,一面笑道:“凉快极了,只是底下有青苔,滑得很。”他慢慢的跑起来,只听见脚下水响。妹妹走到廊边道:“真好玩,我也下去。”小小俯着身子,撩起裤脚,说:“你敢你就下来,我们在水里跳圈儿。”妹妹笑着便坐在廊上,刚脱下一只袜子,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便道:“可了不得!小小,快上来罢,你只管带着妹妹淘气!”妹妹连忙又将袜子穿上。小小却笑着从廊上拿了鞋袜,赤着脚跑到浴室里去。

饭后母亲说大家出去散散心。婶婶只懒懒的,禁不住妹妹和小小的撺掇劝说,只得随同出去。先到了公园,母亲和婶婶进了一处“售品所”;小小和妹妹却远远的跑开去,在水边看了一会子的浴鸭,又上了小山。雨后的小山和树林都青润极了;山后篱内的野茉莉,开得崭齐,望去好似彩云一般。池里荷花也开遍了,水边系着一只小船。两个人商量着,要上船玩去;正往下走,只见母亲在山下亭中招手叫他。

到了亭前,只见婶婶无力的倚着亭柱坐着,眼中似有泪痕。妹妹连忙走过去,一声儿不响的倚在婶婶怀里。母亲悄声说:“我们回去罢,婶婶又不好过了。”小小只得喏喏的随着一同出来。

车上小小轻轻的问:“婶婶为什么又哭了?”母亲道:“婶婶看见我替你买了一顶小草帽,看那式样很好,也想买一顶给萱哥。忽然想起萱哥死了,便又落泪,我们转身就出来了。——你看母亲爱子的心,是何等的深刻!”母亲说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小小也默然无语。

前面婶婶的车,停在糖果公司门口,婶婶给妹妹买了两瓶糖,又给他两瓶。小小连忙谢了婶婶,自己又买了一瓶香蕉油。妹妹问:“买这个做什么?”小小笑道:“回家做冰激凌去!”

到家婶婶又只懒懒的。妹妹便跟婶婶睡觉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来跑去,寻出冰激凌的桶子来,预备着明天要做。

黄昏时妹妹醒了,睡得满脸是汗,只说热;母亲打发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头发,小小便拿过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的替她扇着。妹妹一面撩开拂在脸上的头发,一面笑说:“不要扇了,我觉得冷。”小小道:“如此我们便到门外去,树下有风,吹一会儿就干了。”两个人便出来,坐在树根上。

暮色里,新月挂在柳梢——远远地走来一个绿衣的邮差。小小看见便放下扇子,跑着迎了上去,接过两封信来。妹妹忙问:“谁来的信?”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亲的,一封许是叔叔的。你等着,我先送了去。”说着便进门去了。

一转身便又出来;妹妹说:“我父亲来信,一定是要接我们走了。”小小说:“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写信给你,我写着‘宋妹妹先生’,好不好?”妹妹笑说:“我的学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欢人称我‘先生’,我喜欢人称‘女士’。平日父亲从南边来信,都是寄给我,也是称我‘女士’。”小小说:“那也好,你的学名是什么?”妹妹不答。

小小两手弄着扇子的边儿,说:“我父亲到英国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两个礼拜就有一封信,有时好几封信一齐送来。信封上写着外国字,我不认得,但母亲说,上面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你为什么不跟伯伯到英国去?”小小摇头道:“母亲不去,我也不去。我只爱我的国,又有树,又有水。我不爱英国,他们那里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妹妹说:“我们的先生常常说,我们也应当爱外国,我想那是合理的。”小小道:“你要爱你就爱,横竖我只有一个心,爱了我的国,就没有心再去爱别国。”妹妹一面抚着头发,说:“一个心也可以分作多少份儿,就如我的一个心,爱了父亲,又爱了母亲,又爱了许多的……”这时小小忽然指着天上说:“妹妹!快看!”妹妹止住了,抬头看时,一个很小的星,拖着一片光辉,横过天空,直飞向天末去了。

天渐渐的黑了,他们便进去。搬过两张矮凳子,和一张大椅子,在院子里吃着晚饭。母亲在后面替妹妹通开了头发,松松的编了两个辫子。小小便道:“有头发多么麻烦!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头,就是洗头也不费工夫。”妹妹一面吃饭,说:“但母亲说头发有一种温柔的美。”小小点头说:“也是,不过我这样子,即或是有头发,也不美的。”说得婶婶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着打发赵妈洗那桶子,买冰和盐要做冰激凌。母亲替他们调好了材料,两个人便在院里树下摇着。

小小一会一会的便揭开盖子看看,说:“好了!”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你不要性急,还没有凝上呢,尽着开盖,把盐都漏进去了!”小小又舀出一点来,尝了尝说:“没有味儿,太淡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几块来放上。”妹妹说:“好。”于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进去。末了又怕太甜了,便又对上些开水。

妹妹扎煞着两只湿手,用袖子拭了脸上的汗,说:“热得很,我不摇了!”小小说:“等我来,你先坐在一边歇着。”

摇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说:“一定好了,我们舀出来吃罢。”妹妹便盛了出来,尝了一口,半天不言语。小小也尝着,却问妹妹说:“好吃不好吃?”妹妹笑道:“不像我们平常吃的那味儿,带点酸又有些咸。”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什么酸咸?简直是不好吃!算了罢,送给赵妈吃。”

胡乱的收拾起来,小小用衣襟自己扇着,说:“还是钓螃蟹去有意思,我们摇了这半天的冰激凌,也热了,正好树荫底下凉快去。”妹妹便拿了钓竿,挑上了饵,出到门外。小小说:“你看那边树下水里那一块大石头,正好坐着,水深也好钓;你如害怕,我扶你过去。”妹妹说:“我不怕。”说着便从水边踏着一块一块的石头,扶着钓竿,慢慢的走了上去。

雨后溪水涨了,石上好像小船一般,微风吹着流水,又吹着柳叶。蝉声聒耳。田垄和村舍一望无际。妹妹很快乐,便道:“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小小道:“这块石头就是我们的国,我做总统,你做兵丁。”妹妹道:“我不做兵丁,我不会放枪,也怕那响声。”小小说:“那么你做总统,我做兵丁——以后这石头随水飘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个世界。”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亲,我自己不会梳头。”小小道:“不会梳头不要紧,把头发剪了去,和我一样。”妹妹道:“不但为梳头,另一个世界也不能没有母亲,没有了母亲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这样,我也要母亲,但这块石头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来,用钓竿指着说:“我们可以再搬过那一块来……”

上面说着,不提防雨后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没有站稳,一跤跌了下去。小小赶紧起来拉住,妹妹已坐在水里,钓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着上来,衣裳已经湿透,两个人都吓住了。小小连忙问:“碰着了哪里没有?”妹妹看着手腕说:“这边手上擦去了一块皮!这倒不要紧,只是衣裳都湿了,怎么好?”小小看她惊惶欲涕,便连忙安慰她说:“你别怕,我这里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们到太阳底下晒着,一会子就干了。如回家换去,婶婶一定要说你的。”妹妹想了一想,只得随着他到岸上来。

小小站在树荫下,看妹妹的脸,晒得通红。妹妹说:“我热极,头都昏了。”小小说:“你的衣裳干了没有?”妹妹扶着头便说:“哪能这么快就干了!”小小道:“我回家拿伞去,上面遮着,下面晒着就好了。”妹妹点一点头,小小赶紧又跑了回来。

四下里找不着伞,赵妈看见便说:“小小哥!你找什么?妈妈和婶婶都睡着午觉,你不要乱翻了!”小小只得悄悄的说与赵妈,赵妈惊道:“你出的好主意!晒出病来还了得呢!”说着便连忙出来,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来给她换上。摸她额上火热,便冲一杯绿豆汤给她喝了,挑起“解暑丹”给她闻了,抱着她在廊下静静的坐着,一面不住的抱怨小小。妹妹疲乏的倚在赵妈肩上,说:“不干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这时只呆着。

晚上妹妹只是吐,也不吃饭。婶婶十分着急。母亲说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请大夫去。赵妈没有说什么,小小只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来,小小才放了心。

他们不敢出去了,只在家里玩。将扶着牵牛花的小竹竿儿,都拔了出来,先扎成几面长方的篱子。然后一面一面的合了来,在树下墙阴里,盖了一个小竹棚,也安上个小门。两个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灯,赵妈催吃晚饭,才放下一齐到屋里来。

母亲笑说:“妹妹来,小小可有了伴儿了,连饭也顾不得吃,看明天叔叔来接了妹妹去,你可怎么办?”小小只笑着,桌上两个人还不住的商议作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学校里开了一个“成绩展览会”,早晨先有本校师生的集会,还练习唱校歌。许多同学来找小小,要和他一块儿去。小小惦着要和妹妹盖那棚子,只不肯去,同学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嘱咐了妹妹几句,又说:“午后我就回来,你先把顶子编上。”妹妹答应着,他便和同学去了。

好容易先生们来了,唱过歌,又乱了半天;小小不等开完会,自己就溜了出来。从书店经过,便买了一把绸制的小国旗,兴兴头头的举着。进门就唤:“妹妹!我买了国旗来了,我们好插在棚子上……”赵妈从自己屋里出来,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说:“你不必哄我!”一面跑上廊去,只见母亲自己坐在窗下写信,小小连忙问:“妹妹呢?”母亲放下笔说:“早晨叔叔自己来接,十点钟的车,婶婶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说:“怎么先头我没听见说?”母亲说:“昨晚上不是告诉你了么?前几天叔叔来信,就说已经告了五天的假,要来把家搬到南边去——我也想不到他们走的这么快。妹妹原是不愿意走的,婶婶说日子太短促了,他们还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们不住。”小小说:“怎么赵妈也不到学校里去叫我回来?”母亲说:“那时大家都忙着,谁还想起这些事!”说着仍自去写信。小小站了半天,无话可说,只得自己出来,呆呆的在廊下拿着国旗坐着。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觉,黄昏才起来;胡乱吃过饭,自己闷闷的坐在灯下——赵妈进来问:“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没有看见!”赵妈说:“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编篱子,拿去剪绳子么?”小小想起来,就说:“在那边墙犄角的树枝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罢!”赵妈出去了,母亲便说:“也没见你这样的淘气!不论什么东西,拿起来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牵牛花东倒西歪的,原来竹子都让你拔去了。再淘气连房子还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该温习温习功课了,整天里只顾玩,也不是事!”小小满心里惆怅抑郁,正无处着落,听了母亲这一番话,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亲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会,觉得无味,便起来要睡觉去。母亲跟他过来,替他收拾好了,便温和的抚着他说:“好好的睡罢,明天早起,我教给你写一封信给妹妹,请她过年再来。”他勉强抑住抽咽答应着,便自己卧下。母亲在床边坐了一会,想他睡着,便捻暗了灯,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来,——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见庭院,照见满地的牵牛花,也照见了墙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门还半开着,顶子已经编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无聊的掩了窗帘,重行卧下。——隐隐的听见屋后溪水的流声淙淙,树叶儿也响着,他想起好些事。枕着手腕……看见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洁白如雪,微风吹来,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这时月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竹棚也没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

1922年7月24日

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我进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底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谚云”底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列。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作盾牌。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哄哄的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的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的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一别三年,六一姊的面庞稍稍改了,似乎脸儿长圆了些,也白了些,样子更温柔好看了。我一时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耳含笑说:“你也高了些——今天怎么又高兴出来走走?”

当我们招呼之顷,和她联坐的女孩们都注意我——这时我愿带叙一个人儿,我脑中常有她的影子,后来看书一看到“苎萝村”和“西施”字样,我立刻就联忆到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身上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儿,襟角上绣着??字。绿色的裤子。下面是扎腿,桃红扎青花的小脚鞋。头发不很青,却是很厚。水汪汪的一双俊眼。又红又小的嘴唇。净白的脸上,薄薄的搽上一层胭脂。她顾盼撩人,一颦一笑,都能得众女伴的附和。那种娟媚入骨的丰度,的确是我过城市生活以前所见的第一美人儿!

到此我自己惊笑,只是那天那时的一瞥,前后都杳无消息,童稚烂漫流动的心,在无数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这一个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现在。——生命中原有许多“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的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净的衣服,在红绿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围揽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的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的挨着她坐着,无聊的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中,摇头掩袖,咿咿的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的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底,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触。她决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决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活现的浮到眼前来了!

1924年3月26日黄昏。青山,沙穰。

离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限制的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堂,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和他谈几句话。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块去。”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那袜子还没织完呢。”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信封面上都已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下慢慢的走入他怀里。他一面抚着小猫,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连迭声,催他去睡。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校后情形如何?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矇眬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听见李妈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的这么早?”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作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的叩道:“小姊姊,我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的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里只乱乱的,不住的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车去呢!”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你要是喜欢和我一同走时,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的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他渐渐的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的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的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做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到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矇眬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

最亲爱的小弟弟:

你走了以后,我真是难受,真是太难受。吃晚饭时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记得从前他们的小鸡丢了的时候,不是赖我们的小猫吃了么?我也不敢问他们,恐怕母亲要说。李妈说她家的老猫,又要生小猫了,再抱一个给我们,我想这一次要一个小黑猫,你看怎样?

我明天上学了,倒也有个着落,省得在家里,又闷得慌,又难受。

你在学校里,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课,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会和人打架,除了跟我。

爱你的小姊姊

你看见周夫人时,替我问她好。

母亲吩咐你说,天气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洁净,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欢,折起来放在袋里。徐真问:“是谁给你的信?”他说:“是我的小——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里,写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的熟了,朋友也认识的多了。功课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节的时候,周先生叫他去过节。王纪新勉强把他送到周先生门口,按了铃,自己跑了。他只得进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们倒是像得很。”他只笑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报。周夫人一边走来走去做些事,一边和他闲谈。他觉得她服装很潇洒,风采也能动人。

明月当空,他们三个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饭,很快乐的。饭后坐了一会,他恐怕学校关门,便告辞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学们都在楼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递给他一块月饼,笑说:“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在这里,只短你了。”他说:“我本想去去就来,周先生一定要留我过节。”又玩了一会,便各自回屋去。他卧下的时候,还不住的想着日间的事。

他在学校,功课成绩很好,得了一张奖状。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亲来信很夸奖他一番。

年假到了,却因为特别的缘由,只放三天。同学们劝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决。至终母亲来信说若没有伴,天气又冷,不回来也好。三天的假还不够来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几个小朋友,在徐真屋里,买些糕点,吃年夜饭,谈谈笑笑,大乐了一阵。十点多钟才回屋去。

灯下王纪新递给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写的:

小弟弟:

听说你新年不回来了,失意得很。你们学校真特别,新年为何只放三天!

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我独自做了几个雪人,立在院子里。那天父亲夜里回来,以为是贼,吓了一跳。

我和同学们制了许多灯谜。我猜着很多,得了许多奖品。有一个谜,我猜不着,请你研究研究。“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点土。还说日头低。字一”

小姊姊

他看完了,觉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写封信:

小姊姊:

信收到了,今晚是三十晚上,想我写信的时候,你正在吃年夜饭。呜呼,“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里雪也很大,我们只打雪战,没有做雪人。

你那谜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学们猜猜……

写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想写些笑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写:

我们的国文先生,有一天给我们讲到“杜威论思想”,他说,“杜威论思想,这思想不是你们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思想;也不是戏台上唱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的思想。这是……”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思想来,那神气还非常的……

这时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王纪新已经睡下,他自己在灯下又笑又写。便也笑道:“小人儿,你自己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将信递了过来,两个人又笑了一阵。他便搁下未写完的信,将那谜对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说着话,王纪新醒了,说:“天不早了,你们睡罢,明天早起,我带你们玩去。”他卧下刚要睡着,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唤道:“小人儿,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纪新又说,只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他运动过度,玩足球伤了踝骨,卧了几天,心里很不好过。月考时,又和一个平日很欺负他的同学联坐。这同学强迫他将答案给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见,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气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场。小唐和王纪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这个同学理论。他恐怕这同学以后要拿他泄愤,反央及他们,不叫他们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诉先生,他也不肯。过两天再考时,进到课堂,座位竟都换了。他暗暗喜欢,又觉得希奇。事后小唐悄悄的告诉他,是王纪新私下和先生说的;纪新是大学最高级生,又和这位先生同过学,说话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过,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满了欢悦。一天一天的过去,花也开了,草也青了,离家也近了。

这一学期里,他又添了两件课外的事,就是从几个大学生那里学习音乐,如吹箫弹琴之类,他一学便会,众人都称赞他聪明,“音乐会”里也有他的份。还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几个小朋友,组织了一个“童子足球队”,常常要求着大学生和他们比赛。

他自己觉得精神很活泼,体格也增长,又习练了些办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欢,频频问着同学,他比初来时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乐,便写信回家报告放学的日期。

考完了,还有三天行毕业式,中间的日子,只是话别了。他和小唐因为王纪新今年毕业,便一块儿请他吃了一顿饭,又合照一张相片。同时徐真又请他和几个小朋友照了一张。

王纪新恰好同他一路,因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赞成的。便忙着收拾东西,一面报知了学监,便一同上周先生家里去。

周先生和纪新在院子里说话,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门口,让他进来。一面笑问:“考完了么?”他说:“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来告辞。”周夫人道:“不是还有两天么?”他说:“因为要和一位同学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时,替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你姊姊前些日子来了一封信,我因为病着,好久没有回复,也替我说一声。”他答应着,看周夫人时,果然清减了许多。

这时听得王纪新在外头叫他,他对周夫人鞠了一躬,便连忙走出来。周先生看着他笑,说:“你长了许多,也比从前健壮了。你父亲看见,不定怎样的喜欢呢!”他低头笑着——暮色里,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周先生还站在门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道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要说话,他连忙摇头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别后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车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拟着的离别,今天已临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车之后,他和姊姊隔着车窗,只流下几点泛泛的眼泪。

回去的车上,他已经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到门走入东屋,本是他和姊姊两个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东西都带了去,显得宽绰多了。他四下里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帘的,被炉烟熏得焦黄的纸撕了去,窗外便射进阳光来。平日放在窗前的几个用蓝布蒙着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张书桌。他一面想着,一面把窗台上许多的空瓶子都捡了出去。——这原是他姊姊当初盛生发油雪花膏之类的——自己扫了地,端进一盆水来,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妈进来说:“大少爷,外边有电话找你呢。”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里去。“谁呀?”“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么?”“走了,今天早车走的。”“我想请你今天下午来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闷的,我们这里很热闹……”

他想了一会子。“怎么样?你怎么不言语?”“好罢,我吃完饭就去。”“别忘了,就是这样,再见。”

他挂上耳机,走入上房,饭已摆好了。舅母和两个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说下午要到永明家里去,舅母只说:“早些回来。”此外,饭桌上就没有声响。

饭后待了一会子,搭讪着向舅母要了车钱,便回到自己屋里来。想换一件干净的长衫,开了柜子,却找不着;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长的马褂,戴上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每天上学,是要从永明门口走过的。红漆的大门,墙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楼瓦,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到了门口,因为他太矮,按不着门铃,只得用手拍了几下,半天没有声息。他又拍了几下,便听得汪汪的小狗的吠声,接着就是永明的笑声,和急促的皮鞋声到了门前了。

开了门,仆人倒站在后面,永明穿着一套棕色绒绳的短衣服,抱着一只花白的小哈巴狗。看见他就笑说:“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他说:“哪有半天?我吃过饭就来的。”一面说,两人拉着便进去。

院子里砌着几个花台,上面都覆着茅草。墙根一行的树,只因冬天叶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么树来。楼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阶,先进到长廊式的甬道里。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旁边放着几个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脱下帽子,挂在钩上,便和他进到屋里去。

这一间似乎是客室,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炉台上放着一对大磁花瓶,插满了梅花,靠墙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过头来,那边窗下一个女子,十七八岁光景,穿着浅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儿,正低头画那钢琴上摆着的一盆水仙。旁边一个带着轮子的摇篮正背着她。永明带他上前去,说:“这是我的三姊澜姑。”他欠了欠身。澜姑看着他,略一点头,仍去画她的画。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会我们那位了事的小姐去!”说着便开了左方的门,向后走了。

他只站着,看着壁上的字画,又看澜姑。侧面看去,觉得她很美,椭圆的脸,秋水似的眼睛。作画的姿势,极其闲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笔一笔慢慢的描,神情萧然。

他看着忽然觉得奇怪,她画的那盆水仙,却是已经枯残了的,他不觉注意起来。——澜姑如同不知道屋里有人似的,仍旧萧然的画她的画。

后面听见笑声,永明端着一碗浆糊,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女子,穿着青莲紫的绸子长袍,襟前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手里握着一大卷的五色纸。永明放下碗,便道:“这是我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着让他坐下,一面挽起袍袖,走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纸刀;一面笑道:“我们要预备些新年的点缀品,你也来帮我们的忙罢。”她自己便拉过一张椅子来,坐在中间长圆桌的旁边。

他忸怩的走过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将宜姑裁好了的纸条儿,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很长的练子。他也便照样的做着。

宜姑闲闲的和他谈话。他觉得她那紫衣,正衬她嫩白的脸。颊上很深的两个笑涡儿。浓黑的头发,很随便的挽一个家常髻。她和澜姑相似处,就是那双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两样的。——他觉得从来不曾见过像宜姑这样美丽温柔的姊姊。

永明唤道:“澜小姐不要尽着画了,也来帮我们!”澜姑只管低着头,说:“你粘你的罢,我没有工夫。”宜姑看着永明道:“你让她画罢,我们三个人做,就够了。”回头便问他,“听说你姊姊走了,谁送她去的?”他连忙答应说:“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结婚以后,舅舅就回来的。”永明笑问:“早晨你哭了么?”他红了脸只笑着。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的一笑,笑里含着禁止的意思。

他不觉感激起来。但永明这一句话,在他并没有什么大刺激,他便依旧粘着纸练子。

摇篮里的婴儿,忽然哭了,宜姑连忙去挪了过来,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见里面卧着的孩子,用水红色的小被裹着,头上戴一顶白绒带缨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脸。永明笑说:“这是娃娃,你看他胖不胖?”他笑着点一点头。——宜姑口里轻轻的唱着,手里只管裁纸花,足却踏着摇篮,使它微微动摇。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的问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没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澜姑,正要说话,永明会意,便说:“我们弟兄姊妹在一块儿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儿。”

娃娃的头转侧了几下,便又睡着了。他注目看着,觉那小样儿非常的可爱,便伸手去摩她嫩红的面颊。娃娃的眼皮微微的一动,他连忙缩回手去,宜姑看着他温柔的一笑。

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说:“二小姐,老太太那边来了电话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们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经理。母亲又宠她……”澜姑正洗着笔,听见便说:“别怪母亲宠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别人是办不来的!”永明笑道:“你又向着她了!我不信我就不会接电话,更不信我们一家子捧凤凰似的,只捧着她一个!”澜姑抬头看着永明说:“别说昧心话了,难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医院里,是谁哭的一夜没有睡觉来着?——”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个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得你的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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