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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16: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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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茹志鹃,王安忆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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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同游美利坚

母女同游美利坚试读:

游美百日记

茹志鹃

一九八三年秋,我参加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活动,于八月三十日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北京出发去美国。美国,在某些人心目中,是个天堂;在某些人眼里又是一个地狱;在某些人看来,是西方文明的先驱;在某些人看来,又是蛊惑人心的妖巫,有着各种可怕的着色糖衣迷药和不可抗拒的神秘魅力。总之,它有点像迷宫。我和吴祖光、王安忆三个不懂英语的人,向“迷宫”飞去了。

美国一百二十天

王安忆

脑子里除了遗憾,便是空白了。我不明白美国,我越看得多,就越是不明白。一边是移民们赠送的雕像,感谢新大陆收容了劫后余生的难民,一边是飞机轰炸格林耐得岛;一边是充满活力的牛仔裤,一边是大麻;一边是快乐的爵士乐,一边是精神崩溃的精神病患者;……这就是美国,这又不是美国。这是美国吗?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

Bye—bye,America。

1983年8月30日 晴

北京时间下午五时抵东京机场,我们在机场休息一小时又登机。在昏黄的夜色中,飞机横渡太平洋,包抄落下去的太阳,向圣弗朗西斯科(旧金山)飞去。越飞天越黑,越飞天又渐亮,越来越亮,终于在北京时间二十一点多,赶上了太阳,天大亮了。

我的手表上是三十日半夜两点,旧金山正是三十日上午十一时。我们一下飞机,首先见面的是一群十一二岁的美国男孩子。他们耐心而固执地跟着我们租借来的几辆行李车,绝不让别人染指。这车子是我们用一美元一辆租来的,退还时每辆可以取回二角五分,估计他们紧抓不放的正是这二角五分的小费。当我们把行李卸在路边,果然,他们很快取走了五辆推车,不过还留下三个孩子守着我们的行李。因为来接我们的汽车不够,要临时叫车,行李又搬动了几个地方。孩子们又拼力地帮着搬,让他们不搬也不行,最后形成我们和孩子们搬行李的争夺战。十只大箱子,我们人有五个(去讲学的萧乾夫妇和我们同行),我心里以为,不过是几步路的挪动,我们自己慢慢搬完全可以对付,不愿花这意外的开销。经过一连串动作的较量(语言不通),坐上汽车时,我们和孩子们都已筋疲力尽。给了他们一人一元的小费,三个孩子很高兴地道了谢,话不懂,但声音听得出来是由衷的。

住领事馆不远的查理旅社,是中国人开的。旅社不大,但很干净。整个三层楼只看见进门处柜台上一个工作人员。

傍晚去吴祖光房间,无意间瞥见上楼第一间房门口,有一美国男青年叩门,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是一位用浴巾裹着身体的女青年,他们轻轻说了两句话,那男的便返身下楼去了。我估计很可能我无意中妨碍了人家,立即慌慌张张地拐进吴祖光同志的住房,他有位同学正在那里叙谈。我定下心来一想,不由哑然失笑。这是在美国,以中国人之见来猜度美国人,也许暴露的恰恰是自己的中国习俗。

晚上,安忆的小学同学周海瑞和他弟弟来访。他依稀仍有小时模样,不过已有了白发。他在一边念书一边打工,还要供弟弟上学,生活得不容易。晚饭时,陈若曦带给我一位同胞的问候,使我又高兴又感慨。安忆迫不及待地去看旧金山夜景了,我便洗澡上床。现在已是北京的三十一日早上九点,旧金山是三十日的晚上十点。我疲劳至极地躺着,却不能入睡。

1983年8月30日 晴

这是很长的一天,我们追着太阳飞,从地球的这端到了那端。今天有三十九个小时。

北京——上海——东京——旧金山。

萧乾伯伯招呼我过去看富士山,他是应爱荷华大学邀请去讲学的。很幸运与他同行。我、妈妈、吴祖光伯伯一行三人均不懂英语,而萧乾伯伯则有一口漂亮的剑桥英语。原先并不知道和他同路,紧张得很,身边放了两部沉重的字典:《英汉词典》和《汉英词典》。现在好了,可以一身轻松地去看富士山了。

一片云海,云海中有一座小小的岛——这便是富士山了。

现在我在旧金山。

下了飞机等行李,等到了行李又等办入关手续。手续办了很长时间,那位海关工作人员奇怪我姓王,妈妈却姓茹,问我结婚了否?是姓丈夫的姓?我说结婚了,仍姓自己的姓。他始终也没明白过来。

中领馆的陈领事来接,萧乾伯伯的朋友来接,吴祖光伯伯的朋友也来接。行李多,人也多,手忙脚乱。一个十来岁模样的男孩子冲着我一笑,便从我手里接过了行李车,另外又有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接过了我们的行李,真是势不可当。我们表示不需要他们帮忙,他们就对我们笑,却并不松手。行李多,车子不够,要叫出租车;谁上谁的车,需要分配安排;人多,口杂,好一阵忙乱,孩子们则已经镇定地挣得了每人一元的小费离去了。

这几天,过路客人多,大使和大使夫人也来了旧金山,领事馆住满了,只能住在领事馆附近的一家台湾人开的小旅馆。

晚上,莫名其妙地被请吃饭。过后才知道,是吴祖光伯伯的朋友画家侯北人先生作东。在一家中国餐馆,老板姓田,是山东人,今天特为我们开店办席,办了两大桌,团团地坐满了人——有一位赵伯溪先生和他的太太。他是一个豪爽的先生,喜爱戏剧,主持了一个“海运”剧社,今年还去中国演出了一趟。今天除了他,还来了好几位剧社的先生、太太。有陈若曦女士,她是久已闻名的了。有《蒋经国传》的作者江南先生……另外,还有一位从北京来的音乐家魏立。

她,是我知道的,是我国少有的年轻女指挥中的一个。记得她原是铁路文工团的,一九七四年,她们团曾经来徐州演出,我当时尚在徐州文工团拉大提琴,曾坐在剧场,看见过她指挥乐队的背影。不曾想,将近十年之后,在这里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她看到我很亲热,说:“原以为这里遇不到一个熟人呢!”她一直和我坐在一起,告诉我怎么要汽水,要说:“Seven up”;告诉我千万别在美国客气,美国人不懂客气;告诉我她在这里的生活;还告诉我,她来这里三年得到的一个体会是:“一个艺术家,第一要有祖国,第二要有世界。”“第一要有祖国,第二要有世界。”我重复了一遍,使劲点点头,我想我是很早就懂得了。

从饭店回到旅馆,便试着给周海瑞打电话,这电话号码是我来美之前他写信告诉我的。可我不相信能找到他,因为我们十几年没见面了啊!可是,电话通了。“我找周海瑞。”我说。“是王安忆吧!”他大声说,一下子就猜出是我,那也许是因为——我想——现在,这个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他小时候的名字了。六六年,他把这名字改了,因为他发现他居然和“海瑞罢官”的海瑞同名。当他改了名字之后,我们就再没接触过,所以,我只知道他叫周海瑞。“我在旧金山。”我说。“真的?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出来,我把字母念给你,你自己拼吧。C,H,A,R,L……”“哦,和我是一条街,你那里是同性恋区。再过半小时,我就到你那里,我借一辆车,带你去兜兜。”

过了半小时,他来了,还带着他弟弟,一个复旦大学外语系毕业生。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因为,我实际已经有点记不清他的模样和声音了。

我们走出旅馆,门口站了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其中一个把上衣脱掉,露出裸着的背。我看看他们,问周海瑞:“他们在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他回头看看:“没干什么。外国人的怪样子多呢,你很快就会看惯的。”街上很静,人不多,汽车静静地然而飞快地流过去,那气氛总有些神秘。“这里是同性恋区?”我问。“是的,那几家酒吧和咖啡馆里全坐着同性恋。”“挺可怕的。”“你不必害怕。同性恋区的治安最好了,他们决不伤害别人。他们都是上等人:律师、医生、艺术家。他们不会来碰你的。”“那么别人也不碰他们了?”“旧金山的副市长就是同性恋,他得了好多同性恋的票数呢。同性恋在这里能受到保护,所以外面有些同性恋也迁到这里来。”“在别的城市,同性恋要受到干涉吗?”“那也不,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谁管得着。不过,最近发现了一种同性恋的性病。很讨厌!我们这是去金门桥。”“好的。”

金门桥,是太平洋和旧金山海湾的分界线,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孔桥。我们停了车,走上了桥。已是十二点了,雾气很重,风很有些寒意了。“这里很凉快。”我打了个寒战。“你冷了。”他们都笑了。“这里的气候很好,冬暖夏凉。”

走着,走着,走不过去了。桥的人行道被一扇铁门拦住了,可是人行道旁边的车道却畅通着,汽车静静地、飞快地流过去。“我们下了车道绕过铁门再上人行道吧。”我建议。“不行不行,这怎么行!”他们异口同声说,带我折回了头。“这是规定。”“可是并没有人看着呀!”我强调理由,然而回头看看,铁门那边的人行道上,果然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带我去渔人码头,唐人街,百老汇……店铺里亮着灯,却关着门,街上很少有人。一家店门口,有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来回踱着,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是神经病。”他们告诉我。“哦。”“美国神经病很多。”我回头看看,他挥着手,还在演讲。“美国最有钱的是医生,医生中最有钱的是精神分析医生。”“这恐怕是一门很先进的学科。”“我看并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有耐心听病人啰唆,发牢骚。比如,一个人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了,便找精神分析医生诉说一番,说出之后自然畅快一些。”“那他何必花钱找医生呢?”“找谁呢?谁有时间去听他的废话,大家都很忙。”

马路对面,有个男人大声地吆喝着。“他好像是在叫我们。”我说。他们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都笑了。“干什么?”我追问。“那是表演脱衣舞的地方,他正在拉人进去看呢。”我很好奇,“我们能进去看吗?”“你吃得消?”他们俩都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有些害怕了:“那么算了。”“该回去了,一点了。”

我们找了车,上车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了。”我告诉他。“还来吗?”“回国总是从这里走。”“能多呆几天吗?”“我想能的。”我说,“我们的同学,有到过这里的吗?”“没有,从来没有。”“……你还记得她吗?”我提起一个同学。“当然记得。”他兴奋起来。一连串地想起了很多同学,有的在上大学,有的大学毕业了,有的去了香港,有的在黑龙江和农民结婚了,还有两个,早早地死了:一个是肝癌,一个是脑膜炎……“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联系了。”“十几年了。”

这时候,我清清楚楚地记起了他的样子和声音。他是我们班上威信极高的中队长,他总是那么严肃,甚至说相声的时候也十分严肃,然而大家仍然报以热烈的笑声和掌声,因为他有着极高的威信。

飞机下降时,耳膜受到压力,听人说话、自己说话,像隔了一层云雾,朦朦胧胧。旅馆的地、墙、天花板,全是塑料似的材料制作的,一间屋子像个玩具盒子,渔人码头的售货亭前坐了一个女人,那发色、肤色,完全像个假人,而她却是真的,走到她跟前,她忽然动了起来。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恍若梦中、不真实、不确切的感觉。

8月31日 晴

一早起来,把房租结算了。一个房间两张床,租金是三十三美元,加上两元小账,共三十五元。昨天从机场到旅社的汽车费是二十元,又是两元小费。两笔开支是五十七元,还不算其他费用。美国的一般生活水准,由此可见一二。

从旧金山到丹佛,在丹佛换机到爱荷华,从机场到爱荷华市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汽车路程。华苓和陈映真一起来接我们。这两位都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的作家:一个是能把姑娘的感情写得出神入化、若隐若现的作家,本人却是快人快语,娇小的个子,豪爽的风度,眉宇间还深藏着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坚毅之气;另一个是外秀内更秀,从容、坦诚、真挚,怀着一种不能不令人折服的信任感。

到达我们住的“五月花”公寓,已是下午五时许,接待人员一见面,就给了我一大堆的数目字:房间号码;信箱号码,需要向左转几次,向右转几次,再转到什么号码;电话号码,打本地前面须加拨几,打外地前面须加拨几;星期几是收垃圾的日子,星期几的晚上有电影;使用洗衣机需塞多少分币……搅得我头昏眼花,干脆什么也不去记它,今后用什么记什么吧!

这是一幢大学的宿舍楼,各国来的作家都集中住八楼,一人一间卧房。房里一床一灯一柜,一个大衣橱将房分隔为二,衣橱后面是一靠壁的长桌,上方有长排日光灯。这是学生用功的地方了,现是我们的工作室。两间卧房当中有一卫生间,一厨房。卫生间内有两个洗脸盆,一个用拉帘隔开的浴盆,一个隔开的抽水马桶,两人合用可以同时进行梳洗,互不妨碍。厨房,亦是用餐的地方,有长桌长椅,有煤气灶、水斗、冰箱。水斗的下水孔很大,旁有电钮,一开,孔内有刀旋转,可将剩菜、骨头等弄碎冲走。灶上方有一吸气罩,烧菜时可将油烟热气吸出,因此灶边的墙,可保持干净。使用煤气也不必划火柴,每一眼灶壳里都留有一星火苗,只需把煤气一开火便着了,关掉时火种仍然不灭。这些小而实用的地方,颇有些现代化的意思。

华苓家离此很近,出大门左转弯,爬上一个山坡,就看见隐在绿树里面一幢红色的房子,门上有中文“安寓”二字。进门上楼,便见迎面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国各式的脸谱。一个大客厅当中,在炉前、窗下、楼梯栏杆旁,组成了三个中心。一个酒吧柜后面是餐厅,餐厅后是厨房,前是落地窗,开出去便是回绕客厅的一弯木结构大阳台。屋檐角上是一挂铁马风铃。风声叮当,爱荷华河在远处闪烁,我们举起了杯,为五千年的故国,为未见过面的故人。谢谢啊!华苓,是你织造的这一夜,可以载入史册的一页。唉!兄弟姐妹,相见忒难,忒难,须远渡重洋!太湖旁,白塔下,何处不可话故乡?唉,我的同胞,同行。安格尔因风湿转到耳朵,痛得十分厉害。因为我们去了,他勉强起来和大家见面。此时此地说来,这位男主人算是少数民族,也算是中国的女婿。他紧紧依傍着华苓坐着,不断地说:“我要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美国人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诗人更善于将它溢于言表,于是这夜晚显得更加富于幸福的团聚色彩。

8月31日 晴

丹佛——爱荷华。

到丹佛时,对了一次表,朝前拨了一小时,到塞德莱比茨(Ceder Rapids)时,又朝前拨了一点,到爱荷华了,又拨快一点。一时上,糊里糊涂,再不明白什么是标准时间了。这时间大约是根据太阳与地球的角度制定的,更加精确。可我还是疑惑:标准时间呢?

晚饭,是在聂华苓女士家里吃的,因为我们的冰箱里空无一物,明天上午才能去采购。她家在我们住的“五月花”公寓后面的一座小山的山腰上,古朴而雅致,木板的阳台正对着郁葱的树林和爱荷华河。房间的墙上挂着各种民族的形形色色的脸谱,安格尔先生喜欢脸谱,还挂着安格尔先生年轻时的照片,他出第一本诗集时,报刊上的评论文章。那时他又年轻又英俊,如今虽然老了,却仍充满了活力。只是近来身体不好,病了很久。医生说是风湿从肩膀转到了耳朵,头疼得要命,下午刚刚打了五针,一直在昏睡。到九点钟才醒来,硬是起床同大家闲聊。他对我说,他很高兴能有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作家参加今年的“写作计划”,又说,他很惊讶我穿的这件连衣裙,难道这么漂亮的连衣裙现在在国内也能穿了吗?我告诉他,这件远不是最漂亮的呢!他说他七八年第一次去中国,中国男男女女都穿着蓝灰衣服,分不出男和女。我说,如今你要去中国,恐怕也分不出男和女。男孩子留长发,女孩子则剪得很短。

来聂华苓家吃晚饭的,还有台湾的两位作家:陈映真先生和七等生先生,香港的潘耀明先生,还有一些为“写作计划”工作的留学生:一位Esther小姐,是从台北来的,在这里读英语。她的英语很好,专为我们中国作家作翻译。一位张怡,从北京来的,学西班牙语。还有一位从上海来的叶先生,他今天特别高兴,说是三喜临门,一是生了一个女儿,二是得了硕士学位,三是结婚十周年。

聂华苓的小女儿蓝蓝也带着她的女儿安霞来了。蓝蓝是搞现代舞的,经常去中国,今年八月,我们还见了一面呢,那时,她对我说:“来吧,爱荷华的秋天最美了。”现在还不是最美的时候,可是那爱荷华河上的落日,落日下的树丛,也是美得可以了。而蓝蓝却叹气:“爱荷华是太宁静了,舞蹈要动力。”她想离开,却离不开。她是她父母身边唯一的孩子,安霞则是唯一的外孙女儿。

将近十一点时,我们几个人一起慢慢地走回“五月花”公寓,这是一幢学生公寓,我们包下了第八层,我和妈妈住一单元,每单元有两套卧室和工作室,一套洗澡间和厨房。吴祖光伯伯和香港的潘耀明先生合住一个单元。潘先生在参加“写作计划”的同时还在爱荷华大学的英语专科班进修,他要在美国学习两年。他比我们早半个月住进“五月花”,对这里比较熟了。一进“五月花”,他便带我们去看信箱,教我们开信箱。每个单元有一个信箱,每个信箱有一个密码,朝右转多少又朝左转多少,要求转得十分精确,差那么一点点都不行,都会前功尽弃,要从头再来。潘先生开了几次也没成功,却大有一股不成功不罢休的决心,可时间实在太晚了,还有一大堆的东西要收拾整理。大家只好劝说他下次再试,他才丢下手,表情却有些沮丧。

回到屋子,刚往壁橱里挂了几件衣服,忽然听到了尖利的警报声,那声音十分刺激人的神经。打开门,见走廊上方的警报器正发射着红光。潘先生从门里走出,跑到楼梯口张望了一下,然后过来对我们说:“下楼,走下去,不要坐电梯。”说罢又转身回去招呼吴祖光伯伯“逃窜”。我们赶紧从楼梯下了楼。一层层走下去,不断有学生从屋里出来,赤着脚,光着膀,穿着睡衣,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走到楼下,外面已聚了满满的一堆人,两辆消防车停在门口,蓝灯红灯旋转着,放出奇光异彩,加上学生的热烈情绪,很有点过节的气氛。原来是六楼有两个男生吸烟,点着了被单,烧了起来。火,很快就灭了,可欢腾的人群却久久不愿散去。

一点多才睡下。时差在折磨人,疲倦得出奇,精神却亢奋得出奇。

这屋子好像全是由塑料制成的,十分闷热、窒息。我觉得这种房子不好,我还是喜欢砖木结构的房子。可是,就这么一个地球,能提供多少木头和泥土呢?人类在地球上,还没找到最好的生存形式。

爱荷华很热,比旧金山起码热十度,我觉得。

9月1日 晴

上午十时由曼瑞和来自马来西亚的学生钟敬堂(他们都是受雇于“写作计划”的工作人员)带我们十几位同时到达的作家把得到的支票(我和安忆用一份)去存在银行。美国人习惯用支票,身边不带十元以上的现金。然后大家带支票本去超级市场,购买一星期的食品、饮料。规定是一星期开车来购买一次。

爱荷华是个以大学为主的小城,全市人口听说是六万。可是超级市场并不少,而且有好几家。东西应有尽有,蛋和鸡最便宜,一打最大的鸡蛋,是八角六分,稍小一点的是七角多。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鸡,只一块多美金,而一块豆腐却要六角。最吸引人的是水果,无论是葡萄、西瓜、橘子、香蕉,都很完美硕大,倒像是静物画里的东西。超级市场里没有我们的主食,所以又去了一个南朝鲜人开的小店。作家许世旭是南朝鲜东方语言学院的院长,曾在台湾学习过六年,能用中文写作,说得一口中国语。他为人随和风趣,和我们同去小店买东西时,十分得意,好像他就是这个店的主人。这个店的面积不大,但品种相当齐全,从大米、糯米、赤豆、粉丝起一直到黄鱼、明虾全有。这是一个家庭开的店,商品一律自取,出门算账,然后由他们帮你把东西送上汽车,俨然是一家小小的超级市场模样。

采购回来,已是下午一点三刻了。可能是怕我们自己做饭不方便了,钟敬堂带我们上麦当劳,尝尝美国人常吃的汉堡包。汉堡包是一只带盖的塑料方盒,内盛一只热的夹肉面包,外送各种甜甜酸酸的作料。味道不怎么样,但可以吃得相当饱,价钱是一元五角一只。

一大筐旧炊具,旧碗筷,都是上一届“写作计划”的作家留下来的,我们找到了几个小锅,几只茶杯。锅,大部分是没有盖子的,杯碗大部分是塑料的。总算找到了一只有盖的牛奶锅,一只完好的小咖啡壶。晚上煮了一锅粥,吃京冬菜和乳腐,香甜可口极了。安忆的胃口稍稍恢复了一些。

9月1日 晴

窗前是爱荷华河,还有一片树林,汽车在公路上快速地驰着。

九点钟去玛利家吃早饭。玛利和她的先生彼得是印度人,黑黝黝的,又结实又漂亮。玛利专负责照管我们生活的,而彼得是大学的副教授,是国际“写作计划”的顾问。在他们家吃早饭的除了我们,还有一位阿根廷的女作家,一位保加利亚的漂亮的诗人,一位加纳的黑人作家……总之,昨天才到还没有来得及采买食品的人全在他们那里吃早饭。人太多,只能一批一批地吃,玛利负责做饭,彼得与客人聊天。玛利一锅又一锅地煎鸡蛋,彼得则一遍又一遍地叙述一扇门的故事——这扇门装错了,一打开门,人正好走进了壁橱。

吃过早饭,Alex——一个马来西亚的华裔留学生,也是“写作计划”的工作人员——开车带大伙儿去市中心办事,先到银行存款。

走进银行,上楼,来到一个会议室。墙上挂了一排照片,全是此银行的大股东。屋子中央放了一个大大的长圆桌子,桌子上已分别放好几份文件。一位先生请我们坐下,向大家表示谢意,然后便一个一个地帮着办手续。他们不断地对我们说:“谢谢。”事毕,还要请我们喝咖啡,而我们只不过每人在此处存了一千五百美金罢了。

领了一些现款,绝大多数存了支票,另外,又办了一张卡。这卡可以在任何时间里从任何一架取钱机里取现款,这取钱机到处都有。只是,必须在心里默记住自己的号码。只有两天,我就必须在心里默记住两个号码了,一个是信箱暗码,一个是取钱的号码。

然后,去买东西。先到一家“东西商店”,是一对南朝鲜夫妇开的。里面都是东方食品:日本的,朝鲜的,也有台湾的和我们大陆的,比如四川榨菜、天津冬菜、豆腐乳。又到另一家名叫“伊戈尔”的超级市场,买了很多水果、蔬菜、肉、饮料等等,装了满满一手推车。店大、人少、货多,令人兴奋不已。人和商品如此接近,可以任意翻看、挑选,而决不受人干涉、呵斥,实在叫人高兴。

中午,Alex和Esther带我们去吃汉堡包。原来汉堡包就是两片热面包夹一块炸牛肉或者炸鸡,装在一个小小的精巧的盒子里。这盒子十分好玩,汉堡包的味道却实在不怎么样。忍不住想起了我们的肉包子,由肉包子又想到了油条。

吃罢午饭,又开车去一家卖日用品的商场买拖鞋。这商场叫“K Mart”,好像美国很多地方都有K Mart,这里的东西比较便宜一些。一进去,就出不来,逛了两小时,虽然只买了一条牛仔裤。牛仔裤挺合适,只可惜不是名牌。名牌是“Lee”。这是一位最早创牛仔装的老板的姓。买的是减价货,减价的原因只是因为腰间没有打褶。上海现在正在兴没褶的,这里却又要有褶的了。看来,历史真是螺旋形地上升。而眼下最时兴的牛仔裤是一种用机器拉得发白发毛、旧得厉害的裤子,还很贵,因为它花的劳动时间多。商品五光十色,衣服挂在那里,任你挑,任你试,方便得很。我们习惯了远远地望着商品,挤来挤去地买东西。在这里真是舍不得离去了。可是,这里没有拖鞋,得上别的地方买。来到一个小店,买到了拖鞋。那小店里的东西也很多,光是发夹就有几十种,看得人眼花。隔壁有一家店,门口挂着牌,五天之内每件商品减价五元。要不是妈妈拉住我,我又要进去了。那么多你并不需要的东西在诱惑着你,消费简直成了人的本能,尤其是女人的本能,Alex说:“女人会花钱啊!”

9月2日 晴

上午和安忆去爱荷华河对面的公园散步。地方很大,又没围墙,因此也分不清哪是公园里,哪是公园外。这里保存着原木垒墙,木片为瓦的原始小木屋,有网球场,游泳池,多处风格各异的儿童游戏场,到处有木桌木凳,可供人休息、野餐,有可烘烤东西的铁灶架,有大树,草地,就是看不见人。

晚上华苓在家举行酒会,宴请所有与会作家,共有三十多位。

9月2日 晴

早上起来,人昏昏沉沉的。抬头看看是人造纤维的天花板,低头看看,是化纤的地毯,趴在窗口,窗台的化纤气息传来,心里一阵恶心。吃过早饭,和妈妈出去走走。沿着河,过了桥,到公园去。公园很大,很安静,没有围墙围着,也没有门,不晓得哪里是边缘。草地很厚,露珠把脚打湿了。树木很高大,小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公园里有网球场,有游泳池,有很多木桌木椅木棚子,木桌边上总竖着一个铁架子,像是一个烤炉。还有好几处儿童乐园。乐园的风格不一样,有一处全是用似乎没有修整的圆木和汽车轮胎组成的,有一种返朴归真的趣味。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很幽静。走了一会儿,却不知道回去的路了。胡乱走了一气,终于碰见了一个人,便上前问路。居然使他听懂了我的话,并且我也猜懂了他的意思。看来他很愿意为我指路,说了很多,说了很长时间。我只听懂:朝左、朝右。居然走了回来,十分得意,似乎这么点英语可以打天下了。

上了楼,一长条走廊静悄悄的,门关着,好像没有一个人。脚踩着地毯,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显得空寂。实际上,我知道每个门里都有人。人,被墙分隔着。

下午,跟潘耀明搭学校的公共汽车去市中心,先到邮局买邮票。买邮票的人并不多,却排着队,秩序井然。走出邮局,一辆汽车开过,是一种小小的旅行车,司机座后头有个小小的车厢。车厢门开着,只见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男女学生,两条白白长长的大腿挂在车厢外。潘耀明告诉我:“今天是星期五,周末,学生们都开车去郊游了。”一边说一边过马路,拐角上忽然转过一辆车,我吓得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他在后面追我:“不要紧,不要紧。”“怎么不要紧,车已经开到跟前了。”我说。“它不敢撞你的,在这里是车让人,不是人让车。它撞了你赔不起的。”“可我还是被撞了,也许死了。”我说。“它不会撞你的,它会让你的。”他反复说。

拐角处又来了一辆车,我赶紧止步,却见车里的人微笑着朝我挥手,意思是请我先过。

他带我走进一个大商场,名叫Old Capital,这是一个极大的分上下层的市场,有服装店、鞋店、饼干店、花店,饼干香味和花香融合在一起,发出一种又温暖又热闹的气息。楼上有麦当劳、咖啡馆、酒吧、电影院、游艺室。潘耀明有心想请我玩一玩电子游戏,可他似乎从来没玩过,不知从何下手去玩,周游了一整个游艺室,也没能把二十五分的硬币丢下去。为了不使他为难,我就说:“算了,我并不喜欢玩。”于是他便收起了硬币,带我去喝东西。咖啡座正临着街,竖百叶窗把街景划成一条一条的,街上很热闹,学生们跑来跑去,汽车开来开去,今天是周末。

晚上,所有的作家都在聂家聚会,来了很多很多人,认都认不过来。遇到爱德文,有人要给我作介绍,他阻止了,说:“我们已经是很熟的好朋友了。”其实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刚到爱荷华时,他在汽车上迎接我们,他大声地叫着我的姓“王!”然后便要亲我,我吓了一跳,本能地躲掉了。我不习惯这种礼节,可我看出他是个热情的好人。他是“写作计划”的总管。

有一个艺术系二年级的大学生,叫海尔,他是“写作计划”办公室里为我们开车的。他拉着Esther挤到我身边,说要和我说几句话。他问我:“喜欢美国吗?”我说:“我刚来,不知道。可是我已经喜欢爱荷华了。这里很美,人很友好,路上遇到陌生人,他们也对我说‘Hi’!”他说:“因为你看上去很友善,我问别人:‘你喝什么?’别人都不理我,只有你对我笑笑。”我笑了,说:“你多大了?”他说:“十九岁——”Esther只翻了半句话,然后拉住我说:“他问你的年龄,别告诉他。”“不能告诉他?”我问。我想告诉他,因为我比他整整大十岁。”“不能告诉他。”Esther说完又回过头去和他说什么,好像他们在吵什么,听不懂,该不是为我的年龄吧。

他们对我的年龄和身份都困惑不已,常常问我:“你是作家?”或者:“你是学生?”一位女士,曾是王蒙的英语教员,她告诉我她是怎样和王蒙上课的:“教两小时英语,喝两小时的酒。”她对我说:“你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说着把我领到她女儿跟前,想把我准确地归类。可她女儿只有十九岁,又高大又健美,是音乐系二年级学生,她的男朋友站在她身边,那是个细细长长、老是笑着的男孩。问他:“为什么老笑?”他说:“这儿都是作家,我不会写,只会笑,就只好笑了。”“想当作家吗?”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说:“看起来,作家已经足够了。”

确实,作家是够多了,挤了满满一客厅和一阳台。日落时,阳台前飘来一只大汽球,汽球正在上升,吊篮里的旅行家向我们挥手呼唤,我们也对他挥手叫喊,祝他快乐,多多地遇上危险而又绝处逢生。

9月3日 晴

晚上,七十年代初期从台湾、香港来美的留学生吕嘉行、谭嘉两位请吃晚饭。吕嘉行现在大学做职员,谭嘉为了孩子、家庭,放弃了攻读博士学位。这真是一个中国型的女性,温文尔雅,低声慢语,贤良温柔。他们现在已摆脱了打工的局面,买了一幢房子。买时价值五六万,据说现在可值十五六万。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客厅,两个卧房,还有一个游泳池。最近又修了一个很大的储藏室。谭嘉说,他们扩建的目的,是想把它卖掉。“把它卖掉,想回去看看。”

吕嘉行老家是山东,在大学搞的是电脑,但业余爱好文学,曾发表过诗。其中有一首《冰岛》,我记得第一段是这样的:“当人们问起,冰岛那个地方怎么样?我总是说,那地方像月亮,像月亮一般的荒凉,到处都是冰冷的土丘,围绕着她的,是终年暖不起来的海洋。”最后一节是:“……我不能离开这儿,冰岛就是我的家乡。”

晚饭,是我们来爱荷华吃得最舒服的一餐。中国菜、饭,很清淡。特别是他们自己钓来的鱼,清蒸,鲜美异常。

9月3日 晴

早上,我们去散步,顺着爱荷华河,一直走到萧乾伯伯住的爱荷华House,这是这城里唯一的旅馆,也是学校的旅馆。这城是大学城,一切设施都与大学有关。路上有很多人在跑步,一个小伙子跑到我们身后,大声地喊:“Hi!”吓了我们一大跳。在旅馆的走廊上,遇到一个上海来的留学生在打工,收拾客房,每小时工资是四元二角美金。旅馆楼前的草坪上,有一对新人在结婚,许多亲戚朋友在祝贺他们,并没有什么仪式,也没带什么食物,只有一大盆鲜花。草坪边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一身挺挺的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锃亮,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好像在生气。我看着他,他也抬起眼睛深沉地看着我,然后严肃地说:“Hi。”我绕过去看新娘,看了之后却失望,新娘不漂亮。可是,并不是说只有漂亮的人才能结婚的呀!

离开新人朝前走,走过艺术馆,周围有很多雕塑,奇奇怪怪的。一个铁铸的轮胎下一丛铁铸的蘑菇;几根废钢管拖曳在地;几块水泥板……是不是因为世界太过于整洁了,于是人们怀念并喜欢起零乱?

晚上,吕嘉行、谭嘉夫妇请全体中国作家吃饭。吕嘉行是爱荷华大学的普通职员,谭嘉本是学文学的,可读完了硕士之后,为了孩子便不再读博士了。他们家很漂亮,很舒适,有一个游泳池。聂华苓一进门就叫:“你们改建过了吗?太好了。是要定居了吧!”“恰恰相反,是为了要卖出去。”谭嘉说。

陈映真和潘耀明都跑去游泳了,我跟出去看,看了心里便痒痒起来。谭嘉说她有一件新的游泳衣,专为客人准备的。我说,我不穿美国的三点式游泳衣。池里的人说:“大陆的女孩子真封建。”“什么封建不封建,我不穿嘛!”谭嘉说:“不是美国式的游泳衣,我也从来不穿那种,这对我不合适。”她拉我进房间,果然拿出一件连身的。于是赶紧换上,拿了毛巾跑出去了。

池水很蓝,池边上围着一圈篱笆,篱笆外是青青的菜园、树、房子。房子后面,停着半轮落日,渐渐地,只留下一片金红的晚霞。

七等生和南朝鲜的许先生也来了,许先生说一口漂亮的有点山东口音的中国话,他写作也是用汉语写的。我们都把他当中国人。七等生很自负:“我什么姿势都会游也会跳水。”于是他跳下水,游出许多似是而非的姿势。潘耀明极谦虚地向他请教如何跳水,在他的指导下跳了下去,他不屑地看了一眼,说:“你不是跳下去的,是栽下去的。”潘耀明便爬上来重新跳。

我对谭嘉说:“你们真是太好了。”谭嘉温和地笑笑:“可我们并没有家的感觉,虽然我们已经来了十几年。我们还是要回去的,至少要回去看看,我们是中国人。这房子买下的时候是四万,后来修了游泳池。人家都说我们这房子卖不出去。因为买得起游泳池的看不上这房子,看得上这房子的却又买不起这游泳池。所以最近我们下决心重建了。我们以后要回去,等孩子大了。”他们两个孩子很可爱,而且全说着标准流利的国语。这很不容易,大家都夸他们。谭嘉说:“这全是因为爸爸太凶了。”吕嘉行说:“在家里,他们对我们说英语,我们不回答。否则,不要一个月,他们就会把中文全忘了。”

9月4日 晴

昨天是星期六,今天是星期天,明天九月五日,是美国的劳工节。一连三天休息,学生们都带着睡袋,开了车出去玩了。平时,深夜窗对面河边,不时传来青年们大笑大嚷的声音,今晚更甚。

中午钟敬堂开车带我们三个去吃意大利饼,一位李小姐也陪着同去,五个人吃了五客自取的生菜,两个中等大的煎饼,啤酒,可乐,外加小费共五十美元。五十美元,近人民币一百元,在我国可以吃一桌酒席了。据说这请吃饭的钱,是“写作计划”报销的。意大利煎饼里面有大量的“芝士”,安忆吃不惯,只尝了一小块。多下来很多,都装了盒子,由钟敬堂带回去。在美国,带回餐桌上剩下的食物,好像还是一种美德。

昨天把一只鸡煮了一锅汤,却一直没机会吃它,就约了陈、钟、李、吴祖光、潘耀明一起来吃晚饭,另外加了番茄炒蛋。潘也拿了两盘干干净净的菜来,陈端来一锅没烧烂的红烧肉煮鸡蛋。大家吃了米饭,喝了菠菜鸡汤——真奇怪,这鸡一下锅就烂,就是不鲜也不香。不过大家还是感到很满足,老老少少围坐一桌,像中国的中秋,或春节的团圆饭。

晚饭后,大家去华苓家看录影带,今晚演的是一部美国三十年代电影,得过好几项金像奖。题名说不上来,内容是叙说一个美国的新闻记者,受了苏联十月革命的影响,后来代表美国的工人社会党,去苏要求第三国际的承认,而第三国际却把他关起来,后来放他出来送到远东去作宣传,最后死在苏联。好像是个真实的人物,故事通过各人回忆、通过与其妻的离合组成。有些细节显得不真实,是甩开了大环境而突出强调起来的,失去了分寸。艺术一旦失去分寸,就成了宣传,就会引起人的反感。这是一条真理,一条规律,不论在东方在西方都一样。

华苓家的二十四寸落地遥控电视机,是放在楼下大厅,也可能是她的写作间。淡黄长毛地毯,三面是中国名家字画,一面是玻璃墙。里左角是一张大书桌,桌上,地下,都是书。在这里,人们赤着脚,可以躺在沙发上,也可以卧在地上,喝着啤酒、可乐。可以看书,可以看电影录像,也可以什么也不看。这里不算是豪华的,但是够舒服的,可以说是舒服得接近奢侈了。可惜人的肢体不能膨胀开来,无论是躺是卧,只能占一个地方。吃呢!人的胃更是有限。人,为了这样的生活,可以不惜一切的去追求,去拼搏,去竞争。在这过程中,把一切都奉献,一切都失落了,久而久之,便产生“我在哪里?”“我为什么活着?”“活着又为什么?”……

一种思潮的产生,恐怕不是凭空由文人骚客想出来的。美国青年人的失落感,也绝不是因为吃饱饭没事干而撑出来的。由于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人和电子计算机、电脑展开了竞争。中国的生产方式还处于古朴阶段,特别是农业。近几年来,考大学恐怕是竞争最力的一个地方,但离失落感也还遥远。

9月4日 晴

今天人很乏,起来吃了早饭,又一头栽倒睡着了,直到十一点多,Alex来带我们去吃意大利脆饼(Pizza)。

这是一个极精致的餐馆,一座红房子,铺着红格子的桌布,侍者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红色的船形帽。吃过Pizza,还有权利以极便宜的价格买一只红色的装运动器具的提包。Pizza还算过得去,然而这好吃的程度远远比不上它的名声和它所需要的代价。我觉得美国吃东西,声势很大,亮晶晶的杯啦,亮晶晶的刀叉啦,鲜花啦,烛台啦,可内容却有点贫乏。不过,我喜欢这里的气氛,很安静,很清洁,侍者很有礼貌。

Alex告诉大家,今天晚上八点钟,他来车接大家去和写作班的学生们见面。这写作班是爱荷华大学的一个研究院,是保罗·安格尔早在“写作计划”之前创办的。记得,一九八〇年在北京文学讲习所,我就听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介绍过它,美国有很多如今已盛名于世的作家、诗人来自于它。大家关心地问:“是去吃晚饭呢,还是吃过晚饭去?”Alex说:“没有晚饭,不过总有东西吃的,大家稍微吃点晚饭去吧。”于是,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失望。我对身边的七等生说:“晚上你要不开伙,来我们这里随便吃点面条好了。”不料他认真了起来:“有饭吗?”“烧饭也很方便。”“那么就吃饭吧,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好的。”“我六点钟来。”一下子,连时间地点都确定了。然后,妈妈又邀请了在座的各位。

晚上六点,大家都来了,潘耀明和吴祖光伯伯带来了一个火腿丝,一个鱼松,陈映真带来一锅没有煮烂也不红的红烧肉:七等生空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可他立即发现了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们没有筷子,而他有,立刻回身去拿了一大把筷子,大家这才坐定。吴祖光伯伯说:“像这么傻吃,非胖不可。”

美国人最怕的便是胖了,辛辛苦苦地长跑,辛辛苦苦地节食。商店里专有去糖分的白糖、饮料,去脂肪的牛肉、牛奶。减肥,成了一个社会运动了。

夜里两点钟,公寓门口,正好在我的窗下,停了一辆小汽车,几个男女学生和一条狗,在那里发疯,大声地叫喊,拼命地狂笑,实在叫人生气。我一定要学会一句骂人的英语:“滚开!”看来,这和“Hi”一样的有用。

9月5日 阴转晴

C这人很潇洒,很随便,也很谦逊,给人一种信任感。前几天买了一条旧卡其裤,嫌热了,就把两只裤腿一剪,变成了短裤,毛乎乎的裤脚也不缝一缝。前两天就穿着这样一条短裤,下面趿了一双拖鞋,去出席华苓的酒会了。当时觉得很好玩,今天看见一个美国女学生,也穿了一条毛边短裤,原来这是一种流行的时髦款式。在服装店里,还有成排的被机器拉制得发白的牛仔裤,价格比新的还贵。据说,这也是对中产阶级的一种无声抗议。真的,如果这种款式一流行,而且流进中产阶级的社交场所,那么,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一定会显得很“戆”。反过来说,在发展中国家,老百姓上街不是买新衣服,而是买一条被机器拉得发白的毛边裤子,也是不可思议的。试想一下,《黑娃照相》里的黑娃,不是想买一件簇新的红色球衫,而是想买一条这种最时髦的旧劳动布裤子。这不是有点滑稽了吗?

今天一天都很清闲。晚上,潘耀明炒米粉干给大家吃。在中国作家里,他的烹调技术最好,因此也就最辛苦。吃完以后,一群炎黄子孙在他房里席地而坐,拍了一张照。

半拉子中国人许世旭在新加坡华文作家会上,认识萧军,并录有萧军女儿唱的歌,他放录音给大家听,于是从歌唱谈到民族化问题。陈直截了当表示他主张民族化,并叙述了他这种感情的来历。台湾在日本统治下多少年,现在又成为美国老板的劳工市场;到处是西方音乐和歌曲,偶然听到一个富有东方味的,可是再一听,又是日本的。他苦笑了一下,结束了他的话。

台湾人对日本的憎恨,已到了相当激烈的程度。从文学作品看,也反映了这一点。而大陆和日本人民,却已是莺语樱花时期。

9月5日 阴转晴

夜里好像下了几滴雨,天有些阴,凉快了不少。据说今年的爱荷华是空前绝后的炎热,整个美国也都发疯似的热,华盛顿至今还热得死人。今年中国也热,上海、北京都是前所未有的热。看来,这是全球性的气候混乱。

大家都在议论一件大事,一架南朝鲜民航飞机,被苏联打下了。飞机上有二百多名旅客:二十五名美国人,其中有一名议员;三十几名台湾人;其他均是南朝鲜人。大家谈了很久,神色都有些黯淡。

下午,许先生通知大家,那爿东西店今天特地为我们开门。今天本是不营业的,因为过节——美国的劳动节——奇怪,“五一”国际劳动节本是出自芝加哥工人罢工,而如今美国自己却不过“五一”,而过“九五”。今天放假,邮局不收信,清洁工不收垃圾,餐厅不开。东西店特为我们开,全是看在许先生的面子上,他们是同胞。过了一会儿,老板、老板娘就开着车来接我们了。在店堂里,遇见一对台湾小夫妻,男的在读统计,女的因为怀孕休课了。那女孩子长得很秀丽。看到陈映真,他们都大吃一惊,他们以为陈映真还关在绿岛呢。当他们得知我是从大陆来,都一怔:“从大陆来?”“是啊!”我说。“从大陆来?”他们又问了一遍。“是啊!”他们露出一种又高兴又困惑的表情。我向他们伸出手,他们立即握住了。大家说:“这是历史性的握手。”那男学生说:“可惜没带照相机。”

时差造成的感觉还未消失。我发现这种感觉决不是明确的颠倒,而是,乱七八糟。突然之间,一阵疲倦袭来,极想睡觉;忽然之间,情绪莫名的亢奋,怎么也睡不着了。叫人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正常起来。

越想越奇怪,今天是美国劳动节,凭什么?问谁谁也不知道。

夜里,风大极了,闪电从窗掠过,一阵阵耀眼的蓝光,叫人觉得,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比如:地震。

9月6日 晴

一大早,火警又响了起来,大家站在门口犹豫,是否要跑下楼去。可总觉得不太可能在一星期里发生两次火灾,并且似乎气氛也总有点不够。正犹豫,警报却停息了。后来听人说,是由于台风。台风也会引起警报?这声音实在是太令人胆战心惊了。

吃过午饭,我独自背着照相机去公园玩。这里真安静,小松鼠在绿茸茸的草地上跳来跳去,一点不怕人。草坪那边,两个男学生赤膊躺着晒太阳,其中一个穿着大红的短裤,在阳光下闪着极鲜艳的光。我站住脚,决定用风衣垫着照相机自拍。正垫着,那“红短裤”笑盈盈向我走来。原来我垫照相机的架子是一个水龙头,他要喝水。这里,冷水是可以直接喝的,可是热水管里的热水却绝对不能喝,用热水洗了碗还要用冷水冲一冲。等他喝了水,干脆请他替我按一张了。他很乐意,和我说起话来。可我听不懂,很不好意思,说了声“对不起”就仓皇离去了。跑到路边,路上开过一辆车,开车的人朝我笑笑,说:“Hi”我朝他挥挥手,不料他将车停了下来,我猛然醒悟,我是作了一个近似搭车的动作。不好意思,只好装成一无察觉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心中则是十分抱歉。

下午三点半,在聂家阳台上开会,介绍全体工作人员和大家认识。我认识了将要为我们开课的英语老师。她是翻译班的研究生,长得非常漂亮,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脖子,褐色又带点金黄的头发剪得很短,眼睛是蓝色的,有时候又是褐色的,显得有点神秘,笑容很矜持。我觉得她太漂亮了,漂亮得有点难以接近。

开完会后,和七等生、Esther一起上城里寄信。妈妈把一个本应该让爸爸寄给我们的信封装上了寄给爸爸的信。因为美国和中国写信封的规则正相反:我们是把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写在上面,而他们则写在下面。就这样,我们花了四十美分给自己寄了一封完全不需要的信。时间已是四点四十,据说邮局五点半关门,这是七等生在旧金山得来的经验。学校的巴士等不及了,步行吧,据说只需要二十分钟,然而却走了三十多分钟。到了那里,门已经关上,原来,爱荷华城的邮局是五点整关门的。幸好,门外有自动出售邮票机。信是寄走了,只是陈映真托我买的十元钱邮票没法完成了。身边只有两张一元的钞票,在换零钱的机器里换了两元钱的硬币,这机器只和一元的钞票换硬币。替他买了一套邮票,挑了一套霍桑的纪念邮票。他是作家嘛!然后,我们去冰淇淋店吃冰淇淋。冰淇淋店有点像油漆店,几十桶不同颜色的冰淇淋排在玻璃柜下。七等生说:“我请你们客。”Ester说:“不要,咱们来美国规矩,各人吃各人的。”七等生说:“才这几个钱,我请算了。”“就因为钱少,才不要你请。”我们说。于是各人买各人的,这是我来美国后所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店门外的街上,有着石桌石椅,一只松鼠从这张石桌上跳到那张。星条旗下了半旗,据说是为了那乘坐南朝鲜飞机失事的国会议员。

回“五月花”的路上,我问七等生:“你为什么要叫七等生呢?好奇怪的名字。”他说:“也没有为什么。上初中的时候,在家闲着无聊,每星期我就出一张纸的刊物,画些图画,写些东西,有一些是抄来的。每周出一张,一张白报纸。一直出了五十多张。后来,在一次特大水灾中,被洪水冲走了。”“真可惜。”“出这刊物时,我就给自己起笔名:七等生。纯属为了好玩。”“为了好玩?”“为了好玩。”

9月7日 晴

前天夜里下了一点雨,天气马上转凉。但到下午转晴,满屋仍是西晒太阳,热不可耐。一个小小的冷气箱,似乎丝毫不起作用。“写作计划”今天组织大家去参观校园。“五月花”公寓前每小时有四班免费交通车,可以载你到城里任何一个学科大楼去。只要在车子的线路上,可以要求随时停车。

其实爱荷华市整个就是一个大学。几个学科分布在全市。所以哪里都是校园。大概是要考试了,马路旁的草地上、树荫下、车站边,好多个学生都在看书,看卡片。这是来这里以后,第一次看到学生的用功劲儿。平时看到的是划船,打网球,骑自行车,跑步,晒太阳。

学校有很大的图书馆、学生中心、音乐厅、银行、百货商场、餐馆、咖啡馆、冰淇淋店、超级市场。我们住的“五月花”公寓,只是学生宿舍的一种。这里另有一些单幢房子,学生可以租一间,也可以租一套,视各人经济力量。房子的样式都不一样,一幢幢掩映在绿荫后面,十分精致小巧。李小姐就住在这一单幢楼里,据说里面的设备、条件,还不如“五月花”,所有的房客合用一个厨房。

因为是个大学城,年轻人居多,衣着随便,大街上常有打赤膊骑自行车的,活跃,健康,有股子青春气息。

安格尔被误诊了。他不是风湿痛,而是耳朵里长东西,需要开刀。聂华苓一定很着急,中国朋友们不知怎么才能安慰她。

安忆今天参加了英语学习班。

9月7日 晴

夜里很冷,几乎是冻醒过来的。又没有勇气从床上起来关冷气,因为我害怕接近冷气机。然而不去关它,它就将继续制造冷空气,下了半天的决心,才爬起来关了它。我发现我们屋里的冷气机,在天热的时候不起作用,天冷了才起作用。真可气。

下午却又热起来,热极了,据说有八十几度。我不知道华氏八十几度等于摄氏多少,只觉得相当的热。

和Esther在门口等车,大家一起去参观校园——也就是参观爱荷华城,这是个大学城,一半以上的人口是大学生。一些学生在长跑,一些学生骑自行车飞驰而过,远远的,河上有几只小船在漂。“这里的大学生老是玩,从来没见他们学习,像你边上的这个人,我很少见到。”我说。

Esther回头看看她边上的人——一个皱紧眉头翻看卡片的男孩子:“我边上的这个人马上要考试了,这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车来了,把我们载到市中心,旧日的首府——五角楼——现已是学校的一幢楼。楼前的大草坪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学生,远远看去,像花儿一样。一个摇轮椅的女孩子从草坪前过去,她长得十分清秀,有些削瘦。她的轮椅很漂亮,很轻便,用电钮,转动十分轻便灵活——我想起我的一个舅舅,他中风瘫痪之后,始终没得到一辆合适的轮椅。假如他有一辆轻便的轮椅,可以经常地从他那小屋子出来晒晒太阳,逛逛,也许他还可以多活几年;我还想起我的一个也是坐轮椅的朋友,听说他想要一辆有马达的轮椅——我只是听说,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表示过……“美国大学也收残疾学生吗?”我问Esther。“收啊,他们的学费还可以少一些,因为有残疾人的福利基金。恐怕录取分数线也是另一种标准。爱荷华是特别照顾残疾学生的。比如,有专门供他们进出的门,他们的轮椅一到跟前,那门便自动开了。好多别州的残疾学生都想来这里念书。”

我们一起参观了学校图书馆,又去参观“写作计划”的办公室。“写作计划”送我们每人二十本书,自己到书库里去挑。书库很小,一次只能进五个人,乱哄哄的。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只能绝望地站在人群中。爱德文递给我一个纸箱,把我推了进去。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很真诚、热情,看到我,总是又惊又喜的样子。我很惭愧,我没能够作出相应的表情来回答他的热诚。我请求他让Esther陪我进去,他也答应了。可是里面的书很有限,大多是诗,而且是相当著名的诗人作品,可惜我不是诗人,也不懂诗。挑了很久,才挑够二十本,其中有乔治桑的自传小说,惠特曼的原版《草叶集》。我希望我能学会英语。面对这么多书,眼馋得很,可是只有会英语,才能拥有它们。

在办公室里,看到了他们复制出来的我的《小院琐记》,是从《中国文学》英文版上复制的。我对Alex说:“我的作品复制出来了,你是不是可以交给写作班的老师,请他看看。”我想去写作班听听课,这写作班的历史比“写作计划”还更长,据说白先勇就是从那里出来的。Alex的表情似有些为难:“我已经送给那老师看了,可他还没有给我答复,可能因为从中文翻成英语,有些东西……”他支吾起来,而我也明白了。可能他们对我的作品不满意,觉得我还不够格。我毫不认为我不够他们的标准,我只是沮丧,我们与外界的沟通实在是太不够了。我真想使他们了解我们、我们的作家和作品。可是我觉得这里的人并不渴望了解我们,只是不断地向我们表现他们。我应该找一些机会表现我们自己,可我是太不善于此道,“中国周末”的活动又因为经费紧张取消。而且,语言不通。

明天上午英语课就要开始了,许先生问我去不去,我说:“当然去。”他又问妈妈去不去,妈妈说:“不去了。”许先生于是就发表了一个见解:“一个人应该以不学外语而骄傲。”我只是笑笑而已。在这里,常常有这种感觉——由于不会英语,不得不把自己关在门里。自然,这是美国,应该说英语。可是作家之间呢?来自那么多不同的国家,为什么只承认英语一种语言呢?其实,中文,是被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运用着。而且,中文有着极大的魅力,一个字就是一个境界——然而,对这境界,我究竟又了解了多少呢?尽管我说汉语。我忽然沮丧起来,真正地沮丧起来。

晚上,看了七等生的一个小小的短篇,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着:“无疑是往日的一个偶然的机遇所种下的裂创根植在心底里,当时,他们在一条草径,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互相之间,也没有恶意的预备,在相遇的瞬间才知道是误会,但已经不免互相被对方的形貌惊讶了起来……那时,他现在清晰地记得,正是一个浪漫的,无责任的,快乐的,自由的年代,是常常与一群人在一起的时代。”

看了这一小篇,我们似乎对这个人有了一种了解,联想他小时候自个儿办刊物等等。我想:这个人从小就习惯生活在自己的心境里,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寻找乐趣和安慰。自己苦闷自己,自己娱乐自己,自己折磨自己而又自己温暖自己。自己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全被他细致地寻找、体味、搜察,不断地发掘出一点新鲜的、陌生的东西。他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他和人群不协调。下午,他一下车便离开大伙儿自个儿走了。

9月8日 晴

今晚西德来的女作家过生日,看样子,年纪当在四十以上。保加利亚的作家来邀我们去她房里坐坐。我们带了礼物去时,她房里已乱哄哄挤满了各国作家,她已喝得差不多了。房间里极热,又挤了那么多人。她汗流满脸,头发都披挂下来,抓着我直说话。她的英语不怎么样,我更是不怎么样,只听懂她八〇年来过中国,到过北京,上海;而且在上海还爱上了一个叫做“白银”的人。“白银”是谁?我搜遍了脑海,也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问她是否年轻,她说,不,年纪很大了。不知是她酒后的幻觉,还是真有那么一位同胞,老来交了桃花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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