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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19:3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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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永井荷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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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艳

竞艳试读:

前言

永井荷风原名永井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鲤川兼待、金阜山人等,一八七九年生于东京,父亲是个精通汉学、留洋美国的官吏,担任过明治政府文部大臣的秘书长。永井荷风早年受到中西文化的教育,中学时代爱读日本和中国的古典作品,学着写过俳句、落语、狂言和汉诗。一九〇三年,其父为使他将来成为一名实业家,让他去美国留学,而永井荷风更崇尚欧洲文化。留美期间,他受到美国自然风情的感染,后又转道法国旅行,因与父亲发生龃龉,失意中在法国度过了十个月的郁悒生活,但受到西方文学的熏陶,创作思想和风格均有明显变化。回国后他出任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并主办了日本唯美派杂志《三田文学》。一九一六年,永井荷风辞去教授和杂志编辑的工作,开始了长时间的隐居生活。一九五九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于独居的陋巷。

永井荷风一生留下了许多小说、随笔和译作。最早的小说在当时的名作家广津柳浪的推荐下发表,初期作品《野心》(一九〇二)、《地狱之花》(一九〇二)等受法国左拉的影响,有早期自然主义的倾向。从法国回来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美国故事》(一九〇八)和《法国故事》(一九〇九)后,一跃成为知名作家。虽然《法国故事》曾受到明治政府禁止发行的处分,但这段时间是永井荷风创作生涯中创作愿望最强烈、生活最充实的时期。他应夏目漱石之邀而发表的长篇小说《冷笑》(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对明治社会的丑恶、庸俗和肤浅进行了尖锐的抨击。永井荷风的小说代表作有《隅田川》(一九一〇)、《竞艳》(一九一六)、《梅雨时节》(一九三一)和《东绮谭》(一九三七)等,此外他还著有随笔集《江户艺术论》(一九二〇)、《雨潇潇》(一九二二)、《下谷丛话》(一九二六)、《荷风随笔》(一九三三)及一些剧本。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五九年的日记《断肠亭杂稿》,简练而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大半生,既是一部优秀的随笔作品,也是了解这段时期日本社会风俗和作者思想的重要资料。他的译诗集《珊瑚集》(一九一三)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有名译作,曾给佐藤春夫、堀口大学等诗人以很大的影响。永井荷风于一九五二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一九五四年当选为日本艺术院委员。

早期作品《地狱之花》(谭晶华译)是通过一位在富豪家当女教师的姑娘园子的遭遇,反映了明治时代妇女决心冲破世俗观念、争取近代人自由幸福的思想。这部作品中既有左拉文学的影响,又有作者自身反抗家长意志、憧憬自由的影子。作品的跋被日本文学界看作左拉主义的宣言,影响很大。

永井荷风在文学上的逆反精神也在《地狱之花》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富豪黑渊过去与外国传教士的小老婆通奸,待传教士死后,他们结婚并继承了传教士的巨额财产,因此遭到社会的仇视、摈弃,非常孤立和苦恼。主人公园子对此非常同情,她认为黑渊固然有罪,但是“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这种不公平现象使作者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同情弱者,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表示反感和义愤。

这一点在《东绮谭》(谭晶华译)中也有明显的表露,他认为:是宰相和教育家们的欺骗、“名正言顺的妻女们的虚荣心”在“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的、邪恶而黑暗的街巷”。他相信: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不仅有真实和亲切的感情,还有“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

此外,永井荷风对当时日本的传播媒介为取悦读者而动辄对文人“笔诛”的现象也是深恶痛绝的。他几次“受害”,除了敬而远之外,只能怀着强烈的逆反心理进行嘲讽,甚至不惜咒骂几句来解恨。在《地狱之花》里,他借富子之口说:“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做事实,那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在军国主义法西斯统治下,部分文学家充当御用文人,战时还有作为战地报道班成员奔赴前线而撰写所谓“国策文学”的人。永井荷风则一直采取正面对抗的态度,他的反战精神在日本文坛有口皆碑,其思想和言论在日记《断肠亭杂稿》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他曾采取抗税措施,目的是不让军队去多买炮弹。在代表作《东绮谭》中,永井荷风用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黑暗的形势和奇怪的社会风气。例如主人公面对警察的无理盘查和抄身,臆造了一个家庭成员——妻子,并把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说成妻子的诞生日,临行前主人公把所吸的烟雾朝警察所在的派出所里吐去,真想说“你还是闻闻我的烟香吧”,以表示对警方的蔑视。每当炎炎夏日的傍晚,主人公总要外出散步,其理由是躲避收音机广播的噪声,而噪声中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拿九州方言讲的政论”。尽管商店橱窗里装饰了战地士兵的偶人,但路人漠不关心,使主人公感到“异样”。“五一五事件”后,电线杆上贴满号外,而民众对此并无特别表情,“只有摆摊的商人在不停歇地给玩具兵器上发条,用喷水的玩具手枪乱射一气”。在这部作品里,永井荷风对警察的蛮横、无知以及日本发动大战前的黑暗时代的嘲讽是尖锐和无情的。他怀着一种悲哀和冷漠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国家步步滑向战争深渊。

由于永井荷风长期受到西方文明的熏陶,因而对西方文化和文明极为熟悉,他比较善于用西方艺术的审美眼光去观察自己国家的国情和风俗。日本在江户时代经历了二百年的锁国期,到明治维新后,随着国门洞开,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日本人发挥天生的模仿才干,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国家的经济政治制度,西方文化的影响触目可见,其中不乏驳杂、浅薄的文明开化现象。永井荷风在作品中对这些现象进行了嘲弄和批判。《梅雨时节》(郭洁敏译)主要写一个名叫君江的咖啡馆女招待从乡下进城后,在东京闹市银座的特定环境中,受当时西风东渐的影响,变成一个沉溺在与异性淫乱取乐之中又毫无羞耻感的女人。她的堕落并非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快乐”,这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使人道德沦丧的现象,有文明批判的倾向。在《东绮谭》中,永井荷风对当时东京实际存在的俗恶现象披露很多,抨击得也很激烈。诸如咖啡、红茶的喝法,外国人名地名的译法,赤坂溜池牛肉店栏杆的装饰,出租汽车司机的不文明举动,现代人无处不露的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优越感,文人墨客的结党营私作风,等等。通过这些,我们可以了解永井荷风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气质、教养、兴趣及精神状态。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这样评价他:“可以认为,在我国的文学家中,他不仅仅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侧面,而且还是一位完全消化吸收了的开拓者……他不光了解外国、精通外国文学,作为有国外生活经历的文学家,他还是唯一的成熟者。”(《荷风的青春》)因此,当时的永井荷风就像一只立于鸡群的鹤,他是孤立的,恐怕真正理解他反俗精神和文明批评内涵的日本人并不很多。

永井荷风的作品还有明显的怀古倾向,代表作《隅田川》(谭晶华译)就是永井荷风创作中最具古典风格的小说,主要人物长吉、阿丝及萝月的形象与残留着江户情调的隅田川畔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写出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意境。长吉的感情和心理与作者青年时代的感情和心理是重合的。永井荷风所追求的理想、完美的江户时代的艺术情趣在隅田川畔尚未完全消失,因此,他想尽力把该处的季节变化、风俗人情表达出来,以寄托自己的怀古幽思。《东绮谭》也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这种情绪。在谈到阿雪的形象时,永井荷风写道:“阿雪是缪斯,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令人怀恋的幻影。”“在令人缅怀往昔的影响力方面,阿雪真比饰演鹤屋南北狂言剧的演员和擅讲兰蝶故事的鹤贺某先生更大些,她是一位巧妙的不说台词的艺术家。”这种三四十年前业已消失的“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幻影幻人”,正是作者要追求的江户时代的古典美,它是消极和颓废的。永井荷风对它的无限留恋和热衷追求固然有他自身思想方面的原因,但也是社会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时代造成的结果。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事件”(也叫“大逆事件”)发生时,担任庆应义塾大学文科教授的永井荷风从六月起每天看到载着“囚犯”的马车驶向日比谷法院。幸德秋水等十二人被执行死刑后,永井荷风深受震动和刺激,他在一九一九年发表的《火花》一文中说:“我在社会上所见所闻的事件中,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厌恶心情的。我既然是个文学家,就不应当对这个思想问题保持沉默。小说家左拉不是曾经因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主持正义而亡命国外吗?可是我和社会上的文学家都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个文学家而感到极大的羞耻。之后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创作降低到江户时代那种格调,从这时起,我开始提烟袋、集浮士绘、弹三弦了。”

另外,永井荷风还写有《积雪消融》(谭晶华译)和《两个妻子》(谭晶华译)等中短篇小说。

应该看到,永井荷风的文学是由各种要素构成的,其思想倾向也绝不是单一的。他的一生证明他是一位坚持自己思想、维护自己个性的很有特点的作家,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在艺术上,永井荷风所代表的日本唯美主义的文学作品克服了自然主义平板单调的缺点,感觉敏锐、语汇丰富、诗情洋溢,其艺术形式也是多彩多姿的。谭晶华一幕间

趁幕间休息出来蹓跶的人们把帝国剧场的走道塞得拥挤不堪,大厅的楼梯上,一位正朝上走的艺妓和往下走的绅士险些撞个满怀,互相对视的俩人都不由吃了一惊。“哎呀,吉冈先生哪!”“喔,是你呀。”“真是久违了!”“你还在当艺妓吗?”“从去年年底开始……又干上了。”“原来这样。不管怎么说,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打那以后,我停业正好七年。”“嗨,已经七年过去啦!”

再次开演的铃声响了,出来闲逛的人急着返回各自的座位,走廊里一时间显得更加混乱。那艺妓在为这种局面不会引人注目而感到庆幸似的,稍稍凑近绅士,仰着脸说:“您一点儿没变嘛!”“哪里!你才越发显得年轻啊!”“哎,您真会开玩笑,已到了这把年纪……”“真的,完全没变哪!”

吉冈注视着女人的脸,真有点不可思议似的。想到以前她当艺妓时才十七八岁,加上过去的这七年,如今该有二十五六岁了。但是她眼前的姿色与雏妓出身刚成为艺妓那阵子别无二致。不胖不瘦的身材,水灵灵的大眼睛,丰腴的脸颊上仍然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露出右边的犬齿微笑的嘴角边依旧保留着几分孩子般的纯真。“日后再拜访您好好聊聊。”“你现在用什么艺名啊?还是原先的名字吗?”“不,现在我叫驹代了。”“是嘛,以后我会请你的。”“多谢您……”

舞台上早已响起梆子的敲击声,驹代沿着走廊向右拐去,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吉冈同样快步朝左边相反的方向离去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站定回首望去,走廊里只有领座的小姑娘和小卖部的女人在晃悠,驹代已踪影全无。吉冈顺势在走廊上的凳子上坐下,点燃一支烟,不由得回想起七八年前的事来。二十六岁打学校毕业后,吉冈去西方留学了两年后进了现在供职的公司,一想到这六七年来自己为公司如此拼命工作,他真感到自豪。曾染指于股票,积蓄了财产,且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同时,他也痛快地玩乐过、豪饮过,却竟然不曾搞垮身体。如同他历来得意非凡地对人自夸的那样,他的身子骨天天是日理万机,丝毫没有回顾往事的闲暇和机会。然而,今晚偶然邂逅了学生时代使自己最早懂得艺妓的那个女人后,吉冈居然首次追怀起遥远的过去来,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是何缘故。

混沌初开时的吉冈觉得艺妓个个都是绝代美人,若是艺妓跟自己搭上句话,着实会叫人喜不自禁。如此清纯的心情,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了——吉冈听着舞台上传来的三弦伴奏音乐,回想起当年首次涉足新桥冶游时的情景,颇感好笑,不觉忍俊不禁。再联想到自己以往纵情欢乐、放浪不拘的经历,简直是羞与人言,同时自己又是那么万事小心谨慎,工于心计,想来不禁滋生出一种不好意思的奇妙感觉。本人在这方面竟然也如此乖巧机灵,吉冈似乎第一次觉察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对那些琐碎小事太过用心了。

或许恰如吉冈所思,他进入现在这家公司还不到十年,却早早地被拔擢到营业股长的重要岗位。正因为被经理和董事们当作难得的人才,反而在同僚和下属间缺了人缘。

三年前吉冈开始关照一名在新桥挂出“凑家”招牌的艺妓力次,不过,他却并没有像常见的男人那样完全被她掌控。吉冈明白,力次的相貌平平,一目了然。虽然容貌不佳,而技艺却很扎实,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会被人尊为大姐。吉冈觉得,在社会上工作、参加宴会应酬等,若有一两位能够掌控的艺妓对自己而言比较方便,又能省去不必要的花销,所以他才主动进攻,把力次搞到手。

吉冈还有一个形同小妾的情妇,她是位于滨町的颇为像样的名为“村咲”的招妓酒吧的女老板。以前她还在代地边的招妓茶馆当女招待那阵子,吉冈就像玩腻艺妓的男人会招惹意料之外的麻烦那样,趁着酒醉之时与之发生关系,酒醒后又开始追悔莫及,觉得上了女方的当。万一自己对茶馆女招待下手的事被平时经常在宴会上碰到的艺妓们知晓岂不糟糕。于是吉冈与对方约定对发生的一切保密,今后不再纠缠不清,并决定由吉冈私下出资开办这家“村咲”酒吧。酒吧运气很好,生意兴隆,每晚座位供不应求。目睹这番盛况,吉冈觉得自己只顾提供数量不菲的资金,却不去女人处占点便宜,未免有些傻,便去喝了一两次酒,又不为人知地恢复了那种关系。那女人今年三十岁,肤色白皙、体态高大丰腴。与良家妇女相比当然显得比较时髦,但是若与艺妓相比则品味差矣,总有一种浓厚的郁闷感。换言之,花街柳巷中的女招待们特有的健壮风流的体态举止,每当吉冈酒醉之时,不会打动他的情感,只会煽动他的淫欲。交媾之后,吉冈会立马感到后悔,继而又周而复始,藕断丝连,死灰复燃,最终,与女老板结下了无法解脱的孽缘。

比较了自己与别人种种复杂的关系之后,吉冈回想起当年驹代十八岁、自己二十五岁时两个人由不谙世事到逐渐熟悉亲密起来的纯真无邪的心情,不禁产生出一种观剧或读小说似的美感,正因为美妙,才令人滋生了有点不靠谱且不够真实、怪怪的感觉。“嗨,原来你在这儿呀,刚才我还在到处找你呢。”

这是位身穿西服、身材矮小的肥胖男子,他似乎在二楼的餐厅里灌了不少威士忌,恰似财神爷的胖乎乎的圆脸涨得通红,鼻尖上挂着汗珠,“刚才来电话了。”“哪儿来的?”“老地方。”矮胖子认定四下别无他人,便在吉冈身边坐了下来,“看来近来没怎么光顾凑家嘛。”“她的电话打到你那儿去了?”“我以为是哪个姑娘呢,还自我得意了一番。谁知又是找你的,我可真没福分啊,哈哈哈……”“看来,力次是知道我们今晚都在这儿了。”“准保是熟人中有人来看戏给她报了信。她让你回去时一定去弯一下。”“江田君,还有比你说得更难得的故事噢。”吉冈向江田敬了一支金咬口的香烟,环顾一下四周说,“我们去餐厅吧。”“又是滨町那边的事吗?”“不对,不是那些旧闻,是罗曼传奇。”“哎,什么事啊?”“就是小说里说的那种事儿。”“是嘛,蛮有趣的。”

江田随声附和着,跟随吉冈通过走廊走进地下室那间宽敞的餐厅。“还是喝威士忌吗?”“不,今晚已经晕乎乎了,就喝点啤酒吧。不过,离烂醉还早,哈哈哈……”

江田笑得前仰后合,脸上布满皱纹,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那言谈举止,谁见了都会认定他准是吉冈的帮闲。虽然两人的年纪不差上下,但江田大部谢顶的脑袋上的头发稀疏鬈曲,他在吉冈管理的公司股票部门是一个科员,在举办宴会、游园会之类的活动时负责接待,因此与营业股长吉冈一样,在花街柳巷中有点名气。不论到哪儿,只要通报说是某公司的江田先生,人们就知道是这位贪杯好酒、天真无邪的爱打趣的人,艺妓自不必说,连茶馆里的女招待对他也不见外,不时讲些颇为失礼的话,江田对此却从不光火。女人们越是轻侮、戏弄,他越发忘形,把自己作践成一个不值一钱的人。然而,据说他家已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你说的难得的故事是什么呀?”一手端起男侍送来的啤酒,江田摆出一副迫切想听的样子,强调说,“莫非又瞒着本人交上新的桃花运了?哈哈哈哈。”“我倒宁可是那样。”“哎,听上去这可是罪过哟!”“江田君,你可别笑话我。今晚我首次对一个女人着迷。”说毕,吉冈朝四下望了望,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两三个男侍在远处的一角凑在一起聊天,一眼望去,只见铺着白布没有食客的餐桌上的西洋花草,在电灯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光鲜亮丽。“江田君,这可是真实的正经话。”“嗨,我这不是在洗耳恭听吗?”“不行,老跟你说笑……要讲点正经的就这么难。刚才我在楼道里偶然遇到的。”“嗯。”“还是我上学那阵结识的女人。”“是大家闺秀吗?当了谁的太太啊?”“太性急了!不是良家女,而是艺妓。”“是艺妓啊。如此说来,这方面的修行你开始得还挺早嘛!”“她是我有了这方面的嗜好后最先遇到的艺妓,当时名叫驹三。对了,我跟她玩了一年,正热乎时我从学校毕业,又立即要去留洋,我想当时对彼此的关系作了妥当的了结才分手的。”“嗯嗯。”江田毫不惋惜地大口大口地抽着吉冈送的金嘴儿香烟。“事隔七年,她又在新桥复出了,说是现在叫驹代了。”“驹代……她家住哪儿?”“只是打听了她的名字,至于是自己开店还是举债偿还均一无所知。”“暗地里向其他人打听一下,马上就会搞明白的。”“总之歇手七年又复出重操旧业总会有点原委的。其实我很想知道迄今为止是什么人在关照她。”“你审查得真够仔细的。”“没法子,这种事最重要的是一开始就弄明白。不知道是朋友的女人就出手勾引,搞上后遭人嫉恨,这种事不是常有嘛。”“事情进展神速,鄙人也不可磨蹭。反正先去见识一下本人。她现在哪儿?在包厢里吗?”“就刚才在走廊里见到的,不知道她在哪里。”“回去时总得去个什么地方吧?到时我陪着你,也好让我从容地鉴定一下。”“那就拜托你了。”“力次快成祇王妓女了,真可怜呀……哈哈哈哈。”“对她来说这算得了什么,你也知道,我对她一直是关照的。就是我不去,她手下还有四五个艺妓,有固定的相好应酬,没什么可犯愁的。”

有客人毫不顾忌地大声说着从走廊里走入餐厅。吉冈听到后停下话头。舞台上传来紧锣密鼓声,好像正在上演武打戏。“喂,茶房,结账……”

吉冈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二极品“晚上好,欢迎光临……”滨崎酒楼的老板娘恭恭敬敬地双手伏地,从里屋问道,“您这是打哪儿来呀?”“应邀去了帝国剧院,看在藤田先生的面子上,看了女戏子的演出。”要脱裙裤的吉冈站着说,“当个女戏子的主顾也不容易啊,老得去当观众。”“还是艺妓来得太平啊。”女老板移坐到紫檀木的餐桌边,“江田先生,看您热的,换件衣服轻松一下如何?”“没关系,今晚再热也得忍着。浴衣这玩艺儿就是不好,活像伊势舞歌剧中被斩首的家伙。”“您可真是彬彬有礼啊。”“女掌柜的,其实我有点儿事想请你帮忙呢!”“悉听吩咐。”“太好了!今晚请允许我当回老爷,行吗?艺妓嘛,请叫平时没叫过的。”“明白。那叫哪一家的呢?”“这个嘛,反正别叫力次。”“哎,您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才说要你帮忙嘛。过会儿你就会明白的。”“不过,您这样……”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吉冈,吉冈抽着烟,诡异地含笑不语。女招待端来酒菜,江田急忙干了一杯,指着老板娘说:“赶紧去叫那个叫驹代的艺妓,驹代!”“驹代……”老板娘望着女招待的脸。“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是美人噢。”“喔,是阿十那儿的……对吧?”女招待似乎一下子想起来了。“是阿十店里的?”老板娘总算明白过来,放下酒杯说,“还没来过这里吧?”“来过了!前天晚上不是来打过招呼吗?就在千代松的宴席上……”“哦,对了,就是那个长得讨人喜欢的胖乎乎的小个子……人一上年纪,会把各种事情都混到一起。”“其他人还叫谁呢?十吉有好一阵没叫了吧?”江田看了吉冈一眼,“还是叫同一家的吧?”“好的。”“明白。”女招待顺便把茶壶茶碗放入托盘后带走。女老板把酒杯还给江田,“是怎么回事啊?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哈哈哈哈,难怪你不明白,是今晚突然冒出来的事,说实话,连我也不知所措呢。哈哈哈哈。不管怎样,对方的回音才叫人等得焦急,还不知她们能不能来呢。”“你这话听上去更加莫名其妙了。”“行了,放心吧,事情会越来越有趣的。”

女招待回来说:“听说驹代正在看戏,马上就来。”“哈哈哈……”江田不觉笑了起来。“怎么了……吓我一跳。”“好哇。那另一个来吗?”“说十吉和其他人都走不开,该怎么办呢?”“嗨,”江田瞅着吉冈,“叫她们能来的就来!”

这次老板娘将女招待留在现场,亲自去回电话了。“看来一切顺利,还是一个人好说话。”“阿蝶,来,喝一杯。”吉冈向女招待劝酒,“你是否知道,驹代有没有固定的相好?”“她是位相当不错的艺妓啊。”女招待巧妙地避开,“据说老早就在这一带混过。”“哈哈哈哈。”江田再次放声大笑起来。“江田先生,打刚才起,您觉得有啥好笑的?”“太好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这个驹代是我的艺妓呀。七年前初到此地时可谓名噪一时啊。”“哟,您?嗬嗬嗬嗬。”“好笑么?真是失礼。”“那全是实话,我可以证明。听说她对江田还迷过一阵子,后来因故分手的。今晚是阔别十年后的重逢呢!”“哎呀,要真是这样,还非同一般哪。”“‘要真是这样’是什么意思?阿蝶呀,你这人还挺会猜疑。那会儿我一点没谢顶,身材清瘦修长,真想让你见识一下。”

两人你来我往的当口,走道上传来脚步声,“阿姐,是这一间吗?”

江田故意跳起来坐直了身体。

拉开纸槅门的正是驹代。

她梳着散岛田发髻,头上插着透雕的银梳子和翡翠簪子,身穿唐栈图案的上等单衣,趣味颇为流行,却好像又担心显得老气,所以特地在衬领上多加了不少刺绣,系着古代加贺国友禅黑缎子做的两面用腰带,上面扎有粗大绞染的浅葱色绸衬垫,还用了大颗珍珠的带扣和青瓷色的绦带。“刚才……”驹代正要寒暄,意识到不曾谋面的江田也在场,于是稍稍改变口气说道,“晚上好。”

江田赶紧敬酒。“刚才一直在看戏?”“是的,您也去了吗?”“散场时本想去请你的,但不知你坐在哪儿……”江田边说边若无其事地仔细地观察着驹代的穿着、携带物及席上的应酬态度。虽说此事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但是江田喜欢在这种场合纯粹地起劲哄闹,今天为了吉冈,他要以旁观者清的眼光把驹代的艺妓根底探个水落石出。说是新桥的艺妓,但是江田心中明白,其中绝对是分三六九等的。驹代是过去的老相好,若现在过于廉价,恐怕也会损害吉冈的面子。学生时代的吉冈和如今被实业界另眼相看的吉冈毕竟不同,想到这一点,江田真心实意地感到,为了完成使命,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喝醉。

吉冈本人更无须多说。对于驹代的境况,究竟是隶属艺妓馆、独立单干还是干着玩玩的,这些都不必傻乎乎地开口去问,凭着自己平时与艺妓相处而练就的眼力,综合她的穿着打扮、应酬举止,吉冈一眼就能把她看穿。

驹代把江田给她的酒杯认真洗净后返还,举止优雅地为他斟酒,凭着自己接客的经验,虽然无法肯定,却也将今晚初次见面的江田与吉冈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她好像更加谨慎对待,光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天太热了,这戏也没法看了。”“驹代。”吉冈冷不防地却又极其亲密地问,“你多大了?”“我……年龄还是别问了。吉冈先生,您呢?”“我已经四十岁了。”“瞎说吧。”驹代孩子般地歪着头,扳着手指数数,自言自语地说,“那时我是十七……后来……”

江田在一边插嘴:“我说,还有旁人在场哟!”“哟,请多包涵。说着说着就……”“那时,那时候的,到底是啥时候呀?”

驹代露出可爱的虎牙,嫣然一笑:“吉冈先生,您,只有您说的年长数的一半吧?”“今晚就让我们听听你的经历吧。”“您的吗……”“是你的!我留洋以后,你又干了几年?”“是啊。”驹代摆弄着扇子,翻着眼珠看着天花板想了想,“前后算起来大约两年左右吧。”“是嘛。如此说来,或许和我留洋回国是差不多的时间吧。”吉冈很想问问驹代当时看中的是什么人,但难以启齿,便若无其事地说,“当艺妓还是比一般女人好哇!”“我并不是喜欢干这营生,只是不当艺妓就毫无其他办法啊。”

驹代慢慢喝干了杯中酒,把酒杯放下,沉默片刻,像是决定已定:“瞒着您也没意思,”她蹭膝向前,“有一段时间我正经当了太太。您去留洋,我们的关系也结束了,说实话,当时我是有点悲观的。嗬嗬嗬嗬,我可不会撒谎。后来碰巧有位乡下大财主的少爷来东京学习,他说要关照我,是他帮我脱了籍。”“原来这样。”“最初时我当了他的姨太太,之后,他又非让我跟他回老家,说是去乡下后会娶我当真正的太太。我心里虽然不乐意,但又觉得自己不会总这样年轻,也希望能扶正当太太,便轻率地应承了。”“他的老家在哪儿……”“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对了,就是出大马哈鱼的地方。”“是新潟吧。”“不对,是在北海道那边,就是叫秋田的地方,真是冷得不得了,令人厌恶。我实在忘不了,竟在那里熬了三年。”“最终还是没能忍下去吧。”“您听我说,那是有道理的。我老公死了,我原来又当过艺妓,公婆都是挺有身价脸面的人,家里还有两个小叔子,老是被人说长道短,我孤身一人如何待得下去。”“噢,明白了。来喝一杯,歇口气……”“不好意思。”驹代任由江田为自己斟酒,“我的经历就是这样,还望二位提携关照。”“其他艺妓怎么回事儿,不来了吗?”“还不到十一点呢。”江田掏出表看看时间,适逢有人来叫驹代接电话,目送驹代的背影,他压低嗓门说,“挺不错的,极品啊!”“哈哈哈哈哈!”“还是没外人来干扰的好。今晚看来差不多我也该告辞了。”“不至于吧。又不是只有今天一个晚上。”“骑上虎背就莫下来,她本人也有这份意思,让人丢面子的事儿可是罪过呀。”江田一口气喝干了自己面前的两杯酒,毫不客气地从吉冈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同时站起身来。三鸭跖草

驹代接完跟包打来的电话欲回酒席房间时,被账房的女掌柜叫住:“阿驹,等一下。”

于是,驹代娇声地应着,抢先一声问道:“女掌柜的,这边算完事了吧?”“啊,你去问问客人吧。”女掌柜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一边抽着烟,一边以蛮有把握的语气说,“他们还从未在这里过夜呢……”

驹代一下子被呛住了。虽然吉冈以前跟自己有过来往,可是如今,两人间已不该有情不情愿的问题。对方是吉冈的话当绝无问题,但分别多年,被点到的当夜立刻委身于人,是否会像当年当雏妓那阵一样被酒楼的人小看,驹代对此颇为顾忌。其实,驹代尚未想过吉冈到底有无这方面的意思,怎么说也是阔别多年在戏院偶遇后归途中的事,若吉冈真有那种意思才叫自己,我又不是刚入行的女人,何需酒馆的女掌柜传话,直接使个眼色暗示一下自己,那会给我挣得多大的面子……如此想来,驹代不由得心头火起。“那么,掌柜的,还麻烦您记下时间结账。”

丢下这句话,驹代径直回到二楼的客房,电灯照亮了杯盘狼藉的紫檀木餐桌,却不见了吉冈和江田两人的踪影。驹代也想到他们可能去上厕所了,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心想由他们去吧,就此在灯下坐了下来。然后,习惯地从腰带间取出化妆小镜子,抚弄着鬓发,用纸巾擦拭面颊。她茫然地看着镜子,不知不觉地沉浸到一种忧愁之中,这种忧思愁绪平时经常萦绕在驹代的内心深处。

这并非男女艳闻方面的烦恼,当然深挖下去,或许正是那种忧愁的根源,但是驹代本人还是坚信,自己的艰辛绝不是那种轻浮的东西。令驹代忧心的是自己的归宿。自己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往后势必一年年变得人老珠黄,使驹代感到莫名的不安和焦虑。她十四岁时接受调教,十六岁时以雏妓身份陪客,十九岁的年末被人赎身从良,二十二岁被老公带回其故乡秋田,第三个年头又与他死别。在此之前,驹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于连自己的未来也不曾好好想过。丈夫死后,如果她想留在秋田婆家生活也并非不可,但是那么做的话,自己必须横下这条心,要比尼姑还要谨慎地过日子才行。怎么说乡下的财主一家子和自己总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种地方终其一生,对城市长大的女人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与其那样苟活,还不如死掉算了。如此思前想后的结果是不顾一切地逃回东京。虽说回到了城里,但一到上野车站,驹代就为自己的安身之处犯愁。与自己的娘家已多年不通音讯,所以除了当年收留她的新桥艺妓馆之外,偌大的东京大都会中居然没有一家可寻求帮助的地方。驹代此刻才生来首次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孤身女人是多么可悲可怜,而且,今后自己的一生,无论是死是活、何去何从都必须靠自己来决断了。若是投靠以前作为养女被收留的那家艺妓馆,当然暂时不必为住处担心,而且今后的事也会得到他们的关照。驹代这么思考着,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滋生出女人的意气:七年前那么体面风光地被赎离的人,如今走投无路地又回到这家艺妓馆来,让人见了是多么难受啊!就是死了,也不能再回那儿……已经坐上了开往新桥的电车,却仍在冥思苦想。突然,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喊的还是她从前的艺名“驹三”。驹代吃惊地循声望去,源头是秋田的老公当年常去光顾的酒楼里名叫阿龙的女招待。阿龙告诉驹代,她这几年的辛劳没有白费,去年年末总算在南地开了一家新店,在阿龙的竭力劝说下,驹代幸运地在阿龙家安顿下来,不久,又因故搬到现在这家名叫尾花的艺妓馆——由老妓十吉经营。

突然间耳边传来年轻艺妓的话声,“哟,讨厌——你呀——别动手动脚的。”同时,又传来两三个客人沙哑的哄笑声,“哈哈哈哈!”驹代惊异地环视周围的动静。“哎呀,你怎么又这样——好色鬼——真是的——”

随着客人们再次发出的笑声,那女子也孩子气地笑了。笑声是从正对面的隔壁酒楼的二楼传过来的,两家酒楼间夹着一个三坪大小的小庭院。

驹代忽然无缘无故地对当艺妓感到厌恶,身为艺妓,只能无可奈何地任人玩弄……随后又想到自己这样的人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受到许多佣仆的敬重,由此,她真想哭上一场……

这时从走廊里急急忙忙地跑来一个女招待,“呀,驹代,你在这儿!”她一边收拾客房里的杯盘碗筷,一边说,“他们在那儿,在那栋房子的客房里。”“是么。”驹代应道,一下子觉得心跳剧烈、面红耳赤起来,然而,当她静静地起身,提起和服下摆欲走下二楼时,心情已经为之一变了。先前那种郁闷的心境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已干上这一行,就不能拖拉犹疑,得尽早抓住客户建立关系图谋发展。驹代一心想着生意,沿着曲曲弯弯的走廊,打开尽头处的杉木门,是一间漆黑的酒楼厨房,边上有一间三铺席大小带套间的房间,两间房之间的纸槅门敞开着,一幅对折屏风挡住了里屋的视线,竹箔的天花板上被随意开了个洞,一盏电灯垂吊着,屏风上方只见灯光照射下缕缕升腾而起的纸烟雾。

驹代觉得时光骤然倒转,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七年前当雏妓的时候。自从重又干上这一营生转眼已近半年,她总在不露声色地抬高身价,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在各家酒楼无论客人怎么忽悠,她总能巧妙地摆脱纠缠,所以,在今夜之前,其实驹代还不曾陪客过夜。

驹代想在屏风相隔的外间朝里间打声招呼:“是您啊!”但又觉得晚了不合适,若一声不吭地径直闯进去又太唐突尴尬,还在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时,碰巧吉冈发觉有人来到屏风外的邻间,问道:“喂,是阿蝶吗?”

趁着吉冈招呼女招待的时机,驹代应道:“您有何吩咐?”说道,在靠近屏风处坐了下来。

吉冈已经换上了浴衣,盘腿坐在被褥上,嘴上叼着烟卷。他回头咧嘴一笑,“哦,是你。”

驹代再次气急心跳、脸颊燥热起来,默默地坐到枕边,自然地低着头。“怎么样?好久不见了。”吉冈轻轻地把手搭在驹代的肩上。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驹代伸手去掏和服袖中的烟荷包,“我总觉得有点别扭,分开那么久,有点怪怪的感觉。”

吉冈久久地注视着女人的颈项和侧脸,柔声柔气地说:“驹代,今晚你能好好陪陪我吗?”

驹代没有作答,嘴里含着要解开的烟荷包的绳结,半扭着头抬眼看了吉冈一眼,嫣然一笑:“您家里的不介意吗?”“没事儿。不过我已经不会像学生时代那样胡来了,还是那时候有趣哪。”说着,吉冈握住了驹代的手。“说得没错,您可没少玩乐……怎么样,现在再像当年那样一连几天浪荡不归的话,”驹代这才点燃了烟卷儿,瞥了吉冈一眼,“您太太一定会埋怨的吧。”“我老婆?她对我的嗜好早就领教了,什么也不会说。”“那其他的艺妓们……”驹代已摆脱了刚才的难为情,她稍稍侧过身子,半躺在被褥上,“说什么我都不怕了。她们说我,我也可以反过去讲她们,您说呢?”“怎么说她们?”“和她们相比,我和您相好要早得多,对吗?”“有十年了吧,哈哈哈哈!”“今天我觉得头有点疼,大概是看戏时热着了……”说着,驹代把腰带衬垫打结的那头从腰带中拽了出来,正要解开,却突然嚷起来,“哎哟,好疼!”“怎么啦?”“解不开了!系得太紧了,哟,好痛……指尖都卡得通红了!”她让吉冈看她的手,“我就喜欢把腰带系得紧紧的,不勒得喘不过气来就觉得不舒服。”

驹代的下颏紧紧抵住咽喉,使劲解开腰带衬垫的结扣,却怎么也解不开。“怎么回事,让我瞧瞧!”吉冈在被褥上蹭行过来。“系得太紧了吧!”驹代把带结扣交给吉冈,把掖进腰带的钱包、记事本、手镜、牙签盒等物品抽了出来。“是系得很紧,你可真够厉害的!”“总算解开了,不好意思。”

驹代大口喘着粗气,然后猛然站起身来,拖着吧嗒一声掉落在地的腰带衬垫,走近墙壁,背对着吉冈动手解腰带结。

吉冈抽着烟,久久注视着将驹代缠成柳腰的那条长长的整幅红纺绸捋腰带一圈圈地从她腰间滑落下来,在展开的和服下摆上漩涡状地叠加起来。相对七年前不满二十岁那时而言,在这种场合,驹代已显得应付自如、成熟老练多了,当然她也经历了相当的辛劳。如今二十五六岁的驹代,其成熟的肉体必定更加诱人,和从前相比,现在的模样究竟如何?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这种比看陌生女人更为强烈的好奇心强烈冲击着吉冈的心房,甚至对驹代正解开的那条长长的捋腰带感到不耐烦起来。

驹代总算解完了整幅腰带,转过身来,身上的单衣因下摆的重量自动地从圆润的肩膀上轻轻滑落下来。被灯光照亮的那件长衬衣,用于夏季,所以保留白绉绸的本色质地,一大片鸭跖草聚在水流中,用靛蓝印染的花朵,叶子呈嫩绿色,绞染法染出的淡青色露珠相当出彩。若在平时,吉冈会讨嫌地说上一句“想必这是本地圆领店里最自豪的商品吧!价格贵得惊人”,但此刻他早已失去这份从容,猴急得恨不得猛然把驹代拉进怀里。驹代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吉冈的用意,她站起身来,用脚后跟把脱下的和服悄悄地推到后面,同时看到之前一直未曾发现的女用睡衣,一下子活动起舍不得让自己那件宝贝的长衬衫被汗水濡湿的女人特有的心眼,喃喃自语地说:“这儿备有浴衣呀!”

吉冈觉得驹代再换衣服又要耽搁时间,便不耐烦地说:“不必再换了吧!”于是,驹代快速将已经解开的博多窄腰带解下,同时转过身来,顺势把贴身穿的汗衫连同穿在外面印有鸭跖草图案的长衬衫一下子脱下甩到身后,正面被明亮灯光照射着,赤裸的身体像雪一样白皙。吉冈忘情地一把抓住正要弯腰去拿睡衣的手,用力拉进自己的怀里。“哟,您怎么啦?”冷不防被拽住的驹代不由得一个踉跄,眼看着横倒下去的丰腴而敦实的肉身正好被吉冈的两条手臂接住,他立刻紧紧抱住她,把嘴唇凑近稍作挣扎的女人耳边,“驹代,我们有七年没在一起了。”“您哪,可别就只来这一次,求您了。”驹代知道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她为自己一丝不挂的裸体而羞臊,赶紧闭上了眼睛。

两人就这样不再言语,男人好像痛饮烈酒那样满面通红,手臂和颈项上青筋直暴,女人恰似昏死过去,后颈枕在男人手臂上,脑袋下垂,倒银杏的头发卷在不停地摇晃打颤,乳房袒露的胸部搏动的心跳渐渐剧烈起来,紧闭的朱唇自然柔和地裂开,漂亮的牙齿间隐约可见的舌尖真是妙不可言。

吉冈一下凑过来把自己的嘴唇轻轻压在上面,那条托着女人颈项的手臂就那么一直支撑着,直到觉得沉重到麻木的地步。不过,他很快就轮番亲吻着女人身上更加柔软细滑的部分:嘴唇、乳头、耳垂、合着的眼睑、下颏的后侧。

女人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起来,张开的嘴巴和鼻孔中喷出的滚烫的热气呼在男人的肩胛上。随着驹代发出的痛苦的叫声,她那条平放着的腿不知不觉地绷直,身体朝后仰去的同时,搁在榻榻米上的双手一下子抱住男人的身体,炽热的呼吸越益急促、激烈,随着她再次发出的低沉的哼哼声,双手竟聚起了全身可怕的力气。

木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听到这声响,驹代半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房内灯光明亮,她声音颤抖着说:“你,把灯关上吧!”

但是,男人的接吻把她的声音封住了一半,女人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有点喘不上气来。她顾不上全身赤裸的羞怯,像是在哀求男人赶快行事。吉冈轻轻地把女人的身体从手上放下,再将麻布制成的睡衣拉近女人,但是决不关上电灯。吉冈想要一览无余地好好欣赏自己男性力量给女人造成的欲死成仙、扭动翻滚、为全身快感而煎熬的裸姿和表情,他要从容地亲眼目睹迄今为止自己所体验的最富刺激性的实况,同时这又是迄今为止所见识过的浮土绘画家所创作的春宫画本中最不自然的做爱姿态。四迎魂火

整夜游人如织的银座盂兰盆花会已在昨天落幕,在艺妓馆林立的大小胡同里,不断传来来回走动的小贩的叫卖声,他们要在今天黄昏之前卖掉手上的货物。就在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大街的报社里传来报童叫卖“号外号外”的吆喝声以及奔跑时发出的铃铛声。在一阵阵打火石敲击的送行声中,去各家赶赴饭局宴会的艺妓乘坐的人力车在疾驶,嘈杂喧闹的都会夏夜的上空,一轮新月随同晶亮的明星闪烁着清澈皎洁的光辉。“哗啦”一声打开尾花艺妓馆格子门走出来的老人说:“什么呀,又是号外!莫不又是飞机掉下来了?”

他漫无目标地抬头望着天空,身后响起了可爱的雏妓声音:“老爷,该烧迎魂火了吧?”“是啊!”老人的双手背在身后,继续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明明是盂兰盆时节,可今年怎么是个月牙儿呀。”“老爷,盂兰盆节时出月牙儿会怎么呢?”正吹橡胶酸浆果口哨的雏妓花子对老人的自语觉得不可思议。“佛龛下有买来的麻秆,去给我拿来,好孩子。”“老爷,我来给您点火烧吧。”“快去拿来。当心别撞坏沙锅盆。”“放心吧。”雏妓花子为自己可放开来玩火而兴高采烈,手忙脚乱地捧来烧迎魂火的火盆放在路旁。“老爷,放好了,我点火啦!”“嗨,不要一下子点燃……那样危险,好,开始点吧。”

正说着,从大马路上刮来一阵夜风,迎魂火呼呼地燃烧起来,将厚厚抹着化妆白粉的阿花的侧脸映得通红。老人蹲下,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老爷,千代吉姐那儿也……您瞧,对面也有很多人在烧火呢,真好看。”

家家户户都在点燃迎魂火,四下里弥漫起腾腾烟雾,展现出一派与装有电话、电灯的新时代城镇不甚和谐的悄然沉寂的风貌。尾花艺妓馆的老人蹲在地上无休止地念经,许久,他才用双手揉搓着腰部站起身来。要说年纪,他肯定早在几年前就过了花甲之年,身上穿的洗得退了色的陈旧和服单衣上扎了一条用女人腰带改制的黑缎子腰带,腰部还不显弯曲,但是,他的手脚却明显地露出老态,简直是瘦骨嶙峋,让人觉得心痛。头完全秃了,两颊深陷,唯有雪白的眉毛像毛笔穗那样长长地垂着,显出福相。人虽然已经衰老,但目光炯炯有神,嘴角严肃威猛,鼻梁端正优雅,其相貌叫人怎么也难以认定他会是艺妓馆的老板。“哎,老爷,根岸的那位先生来了!”“谁呀?在哪儿……”老人停下朝燃剩的迎魂火上泼水的手,“对了,还是孩子的眼尖哪!”“嗨,近来可好哇?”

这位被雏妓花子称作根岸先生的人是报刊小说家仓山南巢,他隔着两三户人家一看到老人,就手持麦秸草帽,大步跨过路上的水洼迎面走来。他四十左右的年纪,白色的萨摩棉布衫上披着一件无花纹薄绢短外褂,脚上穿着白袜子和一双竹皮草屐。这打扮既不像公司职员,也不像商人,又不让人觉得他是位艺人。多年来,他不停地为东京都内的各家报纸撰写连载小说,同时也不时写些狂言剧、净瑠璃剧,还搞些演艺评论,因而在社会上也颇为知名。“先生,来,请进!”老人打开格子门,可小说家还在原地伫立,眺望着迎魂火燃烧得烟雾缭绕的胡同:“而今只有春分、秋分和盂兰盆节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啊。哎,府上那位阿庄……已过去几年了?”“是庄八吗?第六年了。”“六年?真快呀。这么说,明年该是七周年忌了?”“可不是嘛!人生路上无老少,再没有比人寿更难捉摸的了。”“今年各处都在搞追福演出。怎么样?明年的阿庄七周年忌辰……还没有人给您提起过吗?”“不是没有,其实前年三周年忌辰的时候有人提到过,不过我觉得我那小子还不够份儿,就没把它当回事。”“怎么会不够份儿呢?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位令人惋惜的艺人啊。”“要是能多活上四五年,或许会有些出息的,毕竟还年轻啊。要是二十三四岁不死的话,天分再好,也还处在必须好好练功习艺的阶段。觉得惋惜,无非是自家人的心意,也是老主顾们的偏爱。凭借这些提出什么三周忌啦、七周忌的,仿佛是对一代名人似的搞祈福公演,对那小子来说,真是太幸运啦!”“按您老的脾气,这么想是有道理的。不过,要是以前那些老主顾们自然地提起此事,而不是您硬去求人,给人家添麻烦,依我看,还不如随了人家的便,您以为如何?”“还是您说得对。不论好坏,凡事随捧场者的心思办才对,老人还是甭多嘴的好。”

老人请小说家进了里屋那间四席半的房间,在狭窄拥挤的尾花艺妓馆里那是最好的房间,是老人和那位形同老婆的老妓十吉多年来坐卧起居的房间,还设有佛龛。隔着仅有两坪大却点着石灯笼的中庭院,透过窗户外侧窄走廊上的苇帘,远远地可以看到艺妓们进出门口的那间六铺席的房间和凸向马路的花棂窗户及格子门,清凉的晚风不停地从隔壁二楼的夹弄中吹过,摇响屋檐上的铃铛。“家里总是这样凌乱,请脱掉外套吧……”“不用,就这样行,这风挺舒适的。”就在小说家仓山先生啪啦啪啦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环视四周时,艺妓驹代端着点心盘和烟灰缸走了进来。驹代不仅在这儿见过仓山先生两三次,而且还在宴会和酒席上陪过酒,也在戏院及演艺会等场合不时见到过,所以亲昵地招呼:“先生,欢迎您。”“哎,上次的演艺会相当不错吧。似乎还有值得请客的好事儿。”“哟,太让人高兴了。我这样的人有值得请客的好事,那就一定要请的。”“让我直说吗?当着老板的面说也无妨的话,那我就说喽。哈哈哈哈。”“有什么想说的您就请便吧。我不会有什么把柄在您手里的,嗬嗬嗬嗬。”驹代站起身来,灿烂地笑着。这时雏妓花子从外侧跑来,嗓门尖细地嚷道:“驹代姐——客房请。”“来啦。”驹代应声,“先生,您慢坐呀……”随后静静地起身离去。

仓山嘭地敲击一下烟灰缸,“府上总这么热闹啊,有几个人啦?”“现在大的三个,小的两个,叽叽喳喳,吵闹得很。”“在新桥区域您的字号最老了吧?打明治哪一年开张的?”“是啊。我刚到这一带来混的时候,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正是西南战争打得最激烈那阵。当时,内人十吉她娘还健在,娘儿俩一起打拼挣钱。这世道真是全变了。当时说到新桥,就像如今提到山手地区,而艺妓呢,还当数柳桥的最棒,然后才依次为山谷崛、葭町及下谷的数寄屋町等等。那时候赤坂一带的艺妓,被叫到荞麦面店二楼的席上,只要赏她两吊礼钱便立马委身客人,引得那些好奇者都往那儿跑。”

仓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连声说:“是啊,原来如此。”他悄悄从怀里掏出写备忘的记事本,准备记下老人谈论的事情。仓山从不介意对方是谁,总想把年长者嘴里讲出的令人倍感亲切的往事记录下来,流传后代,他以此为操觚者文人的职责,每次到新桥一带来,准会顺便造访尾花艺妓馆。

尾花艺妓馆的老板是满足仓山先生要求的最适合的人选。从老人的角度说,仓山先生亦是不可多得的谈话对象。在当今这个忙忙碌碌的世上,上哪儿去找仓山先生这样不厌其烦、恭敬谦谨地倾听老汉的牢骚抱怨及自吹自擂的人呢?因此,只要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仓山,反倒是老人放心不下,“先生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老人名为木谷长次郎,生于嘉永元年,是家住本所锦丝堀旁边俸禄微薄的幕府将军的直系后代,传说其相貌酷似第八代三升,是个美男子,若是生逢其时,该会成为通俗言情小说中的人物。就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幕府土崩瓦解,丧失了世袭俸禄的他,在种种武门生意的尝试失败后,落到决计以艺立身的不幸地步。长次郎从小喜欢说书,想靠背下来的评书来糊口,碰巧当时有一位颇有名气的专讲战争故事的说书人一山是他亡父的知己,所以就拜一山为师,取艺名吴山,登上了说书的讲坛。凭着天生的能言善辩的口才和堂堂的男子汉仪表,长次郎很快崭露了头角。于是,新桥尾花艺妓馆的闺女十吉在一位主顾的宴席上对他一见钟情、倾囊相助,最终长次郎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尾花艺妓馆的老板。

长次郎和十吉育有两个儿子,老人希望长子庄八去做学问,做个有出息的人,去重振已经败落的祖先家业。但是,在艺妓家榻榻米上坠地的庄八早在上小学的时候起就显示出喜好艺妓的倾向,父亲给予他严厉的告诫,之后又再三粗暴责打,最后毫无办法,觉得还是让儿子在这方面去扬名,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庄八十二岁时,他请市川团洲收儿子做弟子,庄八得到市川雷七的艺名,团洲去世后,庄八二十岁那年升为头牌演员,红得令同伴们羡艳。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庄八由流行性感冒转成急性肺炎,很快死掉了。

就在这时候,庄八的弟弟、次子泷次郎正面临中学毕业,在一次各区警察署逮捕小流氓时,不知何故涉嫌遭到传唤,挨了一顿训斥,被中学开除了。就在老人为这一连串烦心事感到不快厌世时,说书先生的同伴与书场老板又发生了纠纷,老人怒火中烧,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交还了说书的执照。

从根子上说,老人并不适合当个艺人,凡事总是固执己见,引起同伴们的厌烦,他在心底里对自己心灰意冷,对世道对个人都采取调侃戏谑的态度,可不知不觉间又会流露出以往的派头和习性。一山师傅在世时,他常常被请去宴会酒席说书,不过,有一次被一家暴发户绅士请去参加其新宅乔迁之喜的堂会,竟趁着一时兴起,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不合时宜的话,弄得失败透顶。打那以后,无论何处来请,均以堂会受束缚不自由为由一概回绝,只是热衷于书场说书。站在讲坛上说书若不能自由放开、畅所欲言,听众是不会被打动的。要听吴山说书,不论你是公爵诸侯还是绅士君子,都可到曲艺场来。吴山对于听众,不论是工匠还是绅士,一贯一视同仁,决不看人下菜,宛如风流志道轩一般,老当益壮,嬉笑怒骂,率性而为,反而人气旺盛,即便在二月八月的淡季,也能吸引不少的听众。

仓山南巢之所以与老人如此亲密,也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吴山书场的常客。“有没有再出山的打算?自从你不干后,我再没去过书场。”“世道变成这样已无法指望了,这哪是悠悠然听说书的环境啊!”“义太夫的净瑠璃也罢,单口相声也罢,总之曲艺已经快被淘汰了。”“何止是曲艺,近来戏剧也差不离了。想来也并不奇怪。如今的人们并不想要听戏和观剧,干什么都行。廉价省事,在一个地方又听又看的东西,只有电影了。”“说的是。就像您所说的那样,从容不迫地欣赏演员的演技,不慌不忙地品味说书人的吟咏风格,对如今的观众来说是既麻烦又乏味的。因此一方面书场揽不到听众,另一方面评书话本不很畅销嘛!我这个人实在不喜欢留声机中播放的曲艺和评书话本。我说先生哪,不论怎么说,艺这种东西干上了就会不知不觉地入迷的,而这种兴趣还会自然而然地感染听众,于是听者也会潜移默化地被吸引而全力支持。这就是艺的不可思议之处,如果听者和说者心气不合,那就不成其为艺。您说对吗?”

老朽的说书人和旧式小说家一边喝着凉粗茶一边高谈阔论之时,“哟,是您来了。”将苇帘门拢到一边走进屋来的正是这家的女掌柜、尾花艺妓馆的十吉。

这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太婆,但却不像在酒楼、饭馆常见的老板娘那样令人生厌的臃肿肥胖,也丝毫没有那种人前阿谀奉承、一转身就不屑嗤笑的厚颜无耻的做派。她有些松弛的脸颊,一双圆圆的眼睛,谁见了她这副福相都会觉得这准是个心地坦荡的好人。她看来刚从宴席上回来,身着沙皮鱼状碎花纹的罗纱衣服上系着一条素花缎的腰带,打扮得端庄得体,与当今的流行不同,与其说是新桥的艺妓,毋宁说更像河东或一中节流派的师傅。十吉的为人与她的外表完全一致,厚道善良,无论是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妓,还是心高气盛的年轻艺妓,没有一个人会讲她的坏话。那些和十吉相同年龄的老妓们在这块地面上都颇有势力、被尊称为大姐,而十吉对她们的所作所为从不说长道短,妄加议论,完全由行会的主管人去处置,所以老妓们都说十吉通情达理,不露锋芒。倒是那些在行会内没什么势力的心怀不满的人,或者是既非老妓年纪又不再年轻的不上不下自立门户的阿姐们,会感慨十吉大姐才是最清心寡欲的人,有时,她们会为十吉感到惋惜,觉得该让大姐去多管管事讲讲话才好。但是十吉已到这个年纪,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当什么行会主管,对演艺会及舞蹈排练指手划脚,也不想利用自己的关系硬去推销自家的艺妓。再说,要是长子庄八还健在,如今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次子泷次郎顺利从学校毕业前途有望的话,那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得挣钱攒钱,然而,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成了不良少年,表面上连父亲的家也不让回,如同被断绝亲子关系、逐出家门一般。说起来,家里只剩自己和丈夫吴山两人,有点儿钱可以安度来日无多的余生也就可以了。正因为尾花家是新桥开埠以来受欢迎的老字号,会有上门恳求收留的别门艺妓,此外,只要自己亲自出马拜托,那些有交情的可靠的老主顾们也定会关照,所以不愁生意做不好。想到这儿,最难避免的还是会联想起儿子们的事……

十吉不声不响地坐在佛龛前念完佛经,关上佛灯,闭上佛龛门,回到外间六铺席的房间,换上件白花纹的浴衣,与一位跟包老太聊天的时候,吴山老人送打算回去的来客南巢先生出来。“啊,这就回去吗?先生,再坐坐吧。”“谢谢,改日再来打扰。”“好久没来了,我还想向您求教怎么编草帽呢!”“哈哈哈哈,要是这事儿,我就更不便久留了。这一阵我几乎没去听课,见到师傅请代问好。”“那么过几天再来……”

十吉跟老人走进里屋,抽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招呼丈夫:“老头子,驹代在楼上吗?”“刚才出去了。”“这事儿我压根儿不知道,这阵子驹代常去滨崎那边,据说是被力次的相好给叫去的。”“嗯,是吗?”老人用上油抹布擦拭起晒干的夏橙皮做的烟盒来。“是这样,两三天前我和力次在一起,她讲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没往这方面想。今天晚上从客人那儿把这事彻底搞明白了,真是难怪呀。”“这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她还真有点本事嘛!”“我总觉得要是旁人认为我佯装不知而从中撮合岂不冤枉?”“看你说的!最好别贸然多嘴,这种事还是不管为妙。事成之前来商讨的话倒也另当别论,生米做成熟饭后你又能怎么办?不过,近来的孩子都有两下子,倒也不光是驹代,现在的女孩子谁把情义当回事儿?到什么地方都厉害着呢!”“是啊!今晚我打听了许多事儿,听说那个客人还提出要为她赎身,还允诺她从良后关照她的生活,不过驹代还没有明确回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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