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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17:3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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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艾米·亭特拉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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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人(套装共2册)

重启人(套装共2册)试读:

重启人

(套装共2册)作者:(美)艾米·亭特拉排版:吱吱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6-01ISBN:9786301110112本书由北京白马时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

他们总是会尖叫。

我的“任务目标”滑进泥巴时正在哀号,接着猛力地转头看我有没有追上她。

有。

她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拔腿全力冲刺。我的脚飞掠过地面追逐她,我的短腿轻易就赶上了惊慌想要逃跑的她。

我使劲拉她的手臂,她摔到地上。在她急忙想站起来的时候,嘴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动物,而不是人类。

我讨厌尖叫声。

我从腰带中取下两副手铐,铐住她的手腕和脚踝。“不,不,不,不。”她哽咽地说,这时我正把链条扣到她的手铐上,“不是我做的。”

我把链条绕在手上,不理会她说的话,拉她站起来,拖到街上,经过旁边那些毁坏的小木屋。“不是我!我没杀人啊!”她的动作变得激烈,几乎快要抽筋了,于是我转过身瞪着她。“你的身上还有一些人性吧?”她问,然后伸长脖子看我手腕上那道条形码上方的数字。

她愣住了。她的目光从印在我皮肤上的数字——178——移到我的脸上,然后又发出另一阵尖叫。

不。我身上没有残余的人性。

我带她到运输飞船,把她丢进去和她的其他同伴一起,这期间的尖叫声完全没停过。我一踏进去,金属栅栏就哐啷降下,可是她没有试图冲过去逃跑。她扑到后面另外两个流着血的人类背后。

远离我。

我转过身,眼睛扫视着贫民区。荒凉的泥土路在我面前延伸,旁边散布着简陋建造的木头房子。其中一栋向左倾斜得很严重,我还以为只要一阵微风吹来可能就会倒塌。“瑞恩一七八号。”我一边说一边调整,让头盔上的镜头对着前方,“任务完成。”“协助汤姆四十五号,”通讯器另一端的声音下令,“正在达拉斯街上追逐。快要接近缅因街街角。”

我踩到泥土路上,转进一条巷子,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臭的气味,浓厚到我想要从眼前逃走。我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试着隔绝贫民区的味道。

四十五号在我巷口前方铺设的路上呼啸而过,他的黑色裤子扯破了,拍打着他那双细瘦的腿。在他后方留下了一道液体的痕迹,我猜是血。

我冲到街上,飞快地越过他,靴子踏地发出的声音让我们前面那个人类转过头来。这个人没有尖叫。

还没。

他在不平坦的路上绊了一下,一把刀从他的手中掉落,滑过路面。我的距离够近,听见了他扑向刀子时惊慌的呼吸声。我伸手抓他,但是他猛然起身,突然转过来用刀划过我的肚子。

我往后跳,血从我的腹部细细流下,人类的嘴唇扬起,变成一副得意的笑容,好像这是一场胜利。

我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四十五号扑向那个健壮的男人,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我没有训练过四十五号,这点很明显。他很草率、很冲动,动作只比人类快一点而已。

在我插手之前,大块头就抓住了四十五号的脖子,用手掌推动他的头盔,然后把刀子直接插进男孩的额头。我退开,看着四十五号嘴里发出咯咯声,从大块头的手中滑落。他摔到地上的时候,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也变得空洞无神。

人类仓促起身,高兴地跳了几下,还发出欢呼的声音:“哈!你有什么招啊,金发妞?”

我调整通讯器,不理会那个人类想激怒我而讲的难听话,“瑞恩一七八号回报,四十五号倒下。”一听见我的号码,大块头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继续任务。”通讯器传来的声音很冷淡,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盯着大块头,想等他跑起来。然后我会踢断他的腿,让他那副得意的表情一脸砸在地上。

我迅速瞄了一下四十五号。

我想他很痛苦。

大块头转身跑离我,不结实的手臂尽力摆动着。我看着他跑,忍住没笑出来。我会让他领先一点。

追逐是我最爱的部分。

我跳过四十五号的尸体,那个人类回头看着我逼近他。我抓住他的上衣,然后他就闷哼了一声跌倒,脸直接撞向地面。他焦急地撑着沙砾地面想起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一只脚用力踩在他的背上,同时抽出手铐,扣住他的脚踝。

当然,他也尖叫了起来。“瑞恩一七八号回报,四十五号的任务现在完成了。”“回到运输飞船。”我耳朵里的声音说。

我用一条皮带绑住大块头的手腕,拉紧到他痛得大喊,然后用力把他拖到汤姆四十五号的尸体旁。他是个很年轻的孩子,十四岁左右,才刚完成训练。我用皮带绑住他的手腕时,刻意避开不看他那双空洞的眼睛。

我使劲拉着他们经过贫民区那些可怜兮兮的小木屋,回到了运输飞船。我的伤口已经愈合,腹部的血也已经结成硬块。我把大块头推进后方关着其他人类的暗房,他们只要看到我,就全都畏缩了起来。

我转身前往另一艘飞船,半路暂停下来,拔出汤姆四十五号头上的刀子。门打开了,一群重启人从座位抬起头,眼神立刻略过我,停在四十五号身上。

我不理会那阵说“我应该可以救得了他”的讨厌声音,然后小心地把他放在地板上。我迅速扫视飞船里,找到我最近训练出来的新人玛莉一三五号,她在位子上系好了安全带。我打量她,看看是否有受伤的迹象,结果没发现什么。她撑过了第一次单人任务,但我也没预料她不会活下来。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四十五号,然后又移回来。在我们训练的过程中,她几乎都很沉默,所以我认识她的程度就和她第一天接受我训练的时候差不多,不过我想她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感谢。我的受训者存活率最高。

我把刀子递给飞船的人员,他则对我露出怜悯的表情。勒伯是我唯一能够忍受的守卫。从这方面而言,他是我唯一能够忍受的人类。

我坐进黑色无窗的飞船里面其中一张小椅子,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往后靠。我偷瞄了其他重启人一眼,他们全都悲伤地看着四十五号。其中一个甚至还擦着脸上的泪水,同时也让血和泥土抹上了脸颊。

号码较低的通常都会哭,四十五号大概也会哭。他在重生之前只死了四十五分钟。再生之前死亡的时间愈少,残存的人性就愈多。

我死了一百七十八分钟。

我没哭。

勒伯走到运输飞船前方,扶着门口的边缘往里面看。“好了。”他对驾驶飞船的守卫说。他拉上门,接着我就听见锁扣上的声音。我们离开地面,勒伯也坐到位子上。

我闭上眼睛,直到感觉运输飞船猛一拉之后落地。重启人安静地依序走到屋顶上,我跟在最后面,克制着看四十五号最后一眼的冲动。

我加入队伍,脱掉长袖黑色上衣,露出一件薄薄的白色汗衫。我把上衣甩到肩膀,张开双腿,伸展双臂,像是要试着飞起来的样子,冷空气让我的皮肤感到刺痒。

我曾见过一个重启人飞起来。他张开双臂从一栋十五层楼高的建筑跳下,摔在地上,然后试着拖动破碎的身体寻求自由。他移动了大约两英尺,他们就对他的头开了一枪。

一个闻起来有汗臭和烟味的人类守卫迅速轻拍着我搜身。他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则是转头看着贫民区那些违建的矮房子。守卫都很不喜欢碰我。我猜他们是抛硬币决定由谁来做这件差事。

他的头猛往门口一点,然后双手在裤子上摩擦,好像可以把死亡的气味弄掉。

没用的,我试过了。

一个守卫开着门让我进去。机构最上方的楼层全都是职员办公室,而我在黑暗的楼梯间往下跑了好几层,最后停在八楼,这里是重启人的区域。下面还有两层楼是重启人可以定期进入的,不过再往下,大部分就是我很少去的医学研究室。他们会不定期检查我们,但那个地方主要是用来研究人类的疾病的。毕竟重启人是不会生病的。

我对门口的守卫举起条形码,他扫描之后就点了点头。我沿着走廊前进,靴子在混凝土地面上发出极轻微的声音。在我这一区的女孩全都睡了,或是假装睡着。我能透过玻璃墙看进每个房间。隐私是人类的权利,重启人并不拥有。一个房间两位女孩,各有一张靠着两侧墙壁的双人床。两个人的床脚边都有一个衣橱,房间后面则是共享的一个柜子——这就是我们称为家的地方。

我停在自己的房间前,等着守卫喊叫楼上的某个人为我开门。房门在晚上锁起来之后,就只有人类可以打开。

门滑开了,我走进去时,艾薇在她的床上翻身。最近几个星期她睡得不多,每次我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她似乎总是醒着。

她那双重启人的绿色大眼在黑暗中闪着光芒,然后扬起眉毛,用表情问我任务的情况。熄灯之后是禁止说话的。

我一只手比出四根指头,另一只手比出五根,接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皱缩着脸,露出我再也无法展现的情绪,于是我转过头,松开头盔的系带。我把头盔放在衣橱上,还有摄影机和通讯器也是,接着就脱掉衣服。我迅速换上运动服——我很冷,一直都很冷——然后爬上小床。

艾薇五十六号那张漂亮的脸孔仍然因为悲伤而皱缩着,而我翻过身看着墙壁,觉得很不自在。虽然从我们十三岁开始到现在已经当了四年的室友,可是我从来都不习惯她像人类一样明显地流露情绪。

我闭上眼睛,可是人类尖叫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阵阵回响。

我讨厌那种声音。他们的尖叫就是我的尖叫。我记得成为重启人醒来时的第一件事,就是刺耳的喊叫声在墙壁之间回荡,也在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当时我想:是哪个白痴在乱叫?

结果是我。我就像个刚从戒毒所出来两天的毒虫一样乱吼乱叫。

真是丢脸。我一直很骄傲自己能够在任何场合都保持安静。即便在大人失控的时候,我还能够冷静地站在那里。

可是当十二岁的我胸口中了三颗子弹,经过一百七十八分钟之后,在医院的太平间醒来,我尖叫了。

他们在我的手腕印上条形码、编号、人名——瑞恩·康纳利,那些时刻我在尖叫。他们把我锁进牢房,带我到运输飞船,让我和其他刚复活的孩子一起排队,那些时刻我在尖叫。我不停地尖叫,直到抵达人类发展与重整公司——简称“HARC机构”——他们告诉我,尖叫就是死路一条,表现得像人类的小孩一样就是死路一条,不服从就是死路一条。

然后我就安静了。

第二章

“你觉得这次会有帅哥吗?”艾薇问话时,我正在把黑色上衣扎进裤子里。“你不是觉得七十二号很帅吗?”我转过身对她露出觉得很有趣的表情。她喜欢我这样。“算是个浑蛋吧。”她说。“同意。”“我觉得我们真的饥渴好一阵子了。”

我绑好靴子的鞋带,心里真的感到很有趣。每隔六周就会有新的重启人抵达,很多人都想趁机找到新的约会对象。

虽然我们不允许约会,不过刚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在女性手臂上注入避孕芯片,这表示他们知道没办法强制实行这个规定。

对我来说,新的重启人只等于新的训练周期即将展开。我是不约会的。

我们房间的门锁发出咔哒声,每天早上七点都会这样,接着透明的门就滑开了。艾薇走出去,在等待时把她的褐色长发盘成了一个结。她常在早上等我,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餐厅。我猜这算是朋友之间会做的事吧。我见过别的女孩这么做,所以我也顺其自然。

我在走廊上加入她一起,而站在门外的那个苍白的人类一看到我就往后退开。她把手上的一叠衣服抱近胸口,等着我们离开,这样才能把东西丢到我们的床上。没有任何在HARC工作的人类想和我一起进入狭窄封闭的空间。

艾薇和我在走廊移动,眼睛盯着前方。人类建造了玻璃墙,这样他们就能看见我们的一举一动。重启人则会尽量给彼此一点隐私。早晨的走廊上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低语声以及空调系统轻微的嗡嗡声。

餐厅在下一层楼,要穿过一对红色大门,上面写着“内有危险”的警语。我们走进去,里面白得刺眼,只有其中一道墙的上半部是透明玻璃。HARC的人就守在另一边,待在架设于玻璃的枪支后方。

大部分的重启人都已经到了,好几百个坐在长桌旁的塑胶小圆椅上。一排排的明亮眼睛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之下闪烁着,看起来就像每张桌子都有一道连接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大部分进来的人类都会皱起鼻子。我几乎不再注意那种味道了。

艾薇不会和我一起吃。我们一拿到食物,她就带着餐盘到六十号以下的桌子,而我则坐在一二○号以上的桌子。最接近我号码的只有雨果,他是一五○号。

我坐下时,玛莉一三五号对我点了点头,其他少数几个也是,不过死亡超过一百二十分钟的重启人可不以社交技巧著名。大家几乎没怎么谈话。但室内的其他地方都很吵,餐厅里都是重启人聊天的声音。

我咬了一口培根,这时餐厅末端的红色大门打开了,有个守卫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菜鸟。我数了数,共有十四个。听说人类正在研究一种防止复活的疫苗。看起来他们似乎还没成功。

他们之中没有大人。超过二十岁的重启人只要一复活就会被杀。当然前提是他们会复活,可是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他们不对劲。”有个老师这么回答,当时我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杀掉大人,“孩子还没完全到那种程度,可是成年人……他们不对劲。”

就算隔了一段距离,我还是看得见有些菜鸟在发抖。他们的年纪从十一二岁到较大的青少年都有,不过散发出来的恐惧都一样。他们复活到现在一定还不到一个月,而其中大部分甚至要经过更久的时间,才能够接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会被安置在家乡附近医院里的拘留处,花几个星期的时间调整,直到HARC指派他们到某个城市。我们会和普通人类一样变老,所以小于十一岁的重启人会先拘留起来,直到达到可以利用的年纪。

虽然我只在拘留处待了几天,不过那是成为重启人的过程中最难熬的部分之一。他们留置我们的房间并不差,就是我现在住处的缩小版而已,然而惊恐的感觉会一直持续,使人心力交瘁。我们全都知道要是自己死了,很有可能会复活(在贫民区几乎是一定会这样),但这件事情还是很可怕,至少一开始是。等到震惊的感受逐渐消退,训练也通过了,我就发现自己当重启人比当人类还好。

复活只是对于KDH病毒一种不同的反应。KDH会杀死大部分的人,不过对某些人而言——年轻或强壮的——病毒的效果就不一样了。一些“幸运儿”会复活过来,KDH病毒让身体在死亡之后再生,变得更强壮、更有力量。

不过也会变得更冷血、更无情。人类说,就是变成我们以前的样子,只是更为邪恶。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宁愿真正死掉,也不想当可以再生的“幸运儿”。

守卫命令菜鸟们坐下。他们全都迅速照做,因为他们都知道,不遵守命令就会脑袋中枪。

然后守卫匆忙离开,把大门重重甩上。就算是冷酷的守卫也不想同时和这么多重启人在一起。

室内立刻充斥着说笑和扭打声,不过我把注意力移回到早餐上。我唯一感兴趣的菜鸟只有我接下来要训练的新人,可是我们要到明天才会配对。九十几号的重启人则喜欢马上教训他们。重启人复原的速度很快,所以我不觉得菜鸟被找麻烦会有什么问题。反正现在开始让他们学习坚强也好。

那些九十几号的重启人今天特别粗暴。我把最后一片培根塞进嘴里,这时他们的叫喊声也大到让我觉得烦了。我把餐盘丢到垃圾桶上方,然后走向门口。

一道颜色划过白色地板,发出吱嘎声,停在我的脚边。那是个菜鸟,像个玩具一样被揍倒在光滑的瓷砖上。我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差点踏到他的头。

血从他的鼻子流出来,一边眼睛底下也出现了瘀青。他细瘦的长腿在地板上摊开,白色薄T恤覆盖着曾经是人类但营养不良的身体。

他的眼珠子颜色和剪短的黑发一样,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瞳孔。大概曾经是褐色的吧。褐色的眼睛在人死后通常会闪烁出金色光芒,不过我喜欢他那种黑。这和餐厅的白色和其他重启人眼睛的颜色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他在我附近,所以现在没人接近他,不过有人大喊“二十二”,然后就笑了出来。

二十二?那不会是他的号码吧。最近几年以来,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四十号以下的了。呃,去年有一个三十七号,不过她在一个月内就死了。

我用靴子推推他的手臂,看了他的条形码。卡伦·雷耶斯。二十二号。

我露出讶异的表情。他只死了二十二分钟就复活了,他等于还是人类。我的目光移回他的脸上,看见他的嘴唇展开笑容。为什么他在笑?现在似乎不是笑的时候。“嗨。”他用手肘撑起自己,“看来他们叫我二十二号。”“那是你的编号。”我回答。

他笑得更开了。我想要叫他停住。“我知道。你的呢?”

我拉起袖子,转动手臂,露出178这几个数字。他的眼睛张大,他的笑容也逐渐消失,这让我突然有种满足感。“你就是一七八号?”他问,然后就跳起来。

就连人类也听说过我。“对。”我说。“真的吗?”他迅速地打量着我,又露出了笑容。

我皱眉面对他的质疑,而他笑了出来。“对不起。我以为你会……我不知道。块头更大一点?”“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高。”我试着挺直身体拉高一两寸。并不是说这样就会有帮助。他比我高得多,所以我得抬起头看他的眼睛。

他笑着,但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的身高很好笑吗?他笑得很开心、很真诚,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回响着。那种笑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的嘴唇弯曲,露出真正的愉悦,他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往侧面绕过他,想要走开,可是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有几个重启人倒吸了一口气。没人敢碰我,除了艾薇之外,他们甚至不敢靠近我。“我没看到你的名字。”他转动我的手臂想要看,完全不觉得这么做很奇怪,“瑞恩。”他读出来,然后放开我,“我叫卡伦,很高兴认识你。”

我往门口走,转过头皱眉看着他。我不知道认识他有什么感觉,但我不会选择高兴这个词。

我最爱菜鸟日了。那天早上稍晚,我和其他教练一起前往体育馆,心里感到阵阵的兴奋。我差一点就笑了。

差一点。

菜鸟们坐在大房间中央光亮的木头地板上,旁边有几块黑色的垫子。原本看着指导员的他们转头望向我们,脸上挂着恐惧紧张的表情。看起来还没有人呕吐。“别看他们。”曼尼一一九号咆哮着。菜鸟们在这里的前几天就是由他负责看管的。他在我到这里之前就在做这差事了,我猜他是因为只差一分钟就无法当上教练而心里有所怨恨。

所有的菜鸟都把注意力放在曼尼身上,只有二十二号例外,他在转过头之前对我露出奇怪的笑容。

HARC的医疗人员在曼尼后方的墙边站成一排,手里拿着写字夹板,还有一些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设备。今天他们总共有四个人,三男一女,全都穿着和平常一样的实验室白袍。医生和科学家都会出来观察菜鸟们。稍后,他们会把菜鸟带到其中一层医疗区域详细检查。“欢迎来到罗莎。”曼尼说。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眉头低皱,好像想要表现出吓人的样子。吓不倒我的。现在不会,当初我十二岁还是菜鸟的时候也没有。“教练明天会挑选你们,今天他们会先观察。”曼尼继续说。他的声音在体育馆里回响着。这里是个大而空荡的地方,暗白色墙面上有很多血迹。

曼尼开始逐一喊出他们的号码,并为我们指出是哪个人。编号最高的是一二一号,是个年纪较大、身材健壮的少年,大概在还是人类的时候看起来就很吓人了。

HARC偏好号码高一点的。尤其是我。我的身体比大部分人花了更多时间适应变化,所以重生和恢复的速度比机构里任何人都还要快。只有在一切身体机能停止运转的时候,再生才会发挥效用。大脑、心脏、肺部——全部都得先死去,整个过程才会开始。我听说死亡的分钟数算是一种“休息”,身体会在这段时间重组与恢复,做好接下来的准备。休息得愈久,再生的效果就愈好。

今天也是一样。曼尼将菜鸟分组,命令他们开始,让他们有机会表现给我们看。一二一号很快就开始打起来,他的同伴在几分钟之内就被揍得血淋淋。

卡伦二十二号的对手比较矮,年纪也比较小,不过他倒在地上的时间比站着还多。他很笨拙,虽然手长脚长,却永远摆不到他想要的位置。他的动作就像个人类——好像从来就没有再生过。数字较低的家伙恢复得没那么快,而且他们残留有太多人类的情绪了。

在人类刚开始复活的时候,他们说这是“奇迹”。重启人是种解药,可以对付灭绝了大部分人类的病毒。他们比较强壮,动作也比较快,几乎是无敌的。

后来,他们发现重启人并不是原来的人类,而是冷血的、发生了改变的版本,所以就说我们是怪物。人类隔绝重启人,把他们赶出家中,最后还决定唯一的办法是处决掉所有重启人。

重启人开始报复,然而他们寡不敌众,输掉了战争。现在我们成了奴隶。重启人计划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的,当时战争才刚结束几年,HARC发现让我们工作比直接处决掉我们更能派上用场。因为我们不会生病,我们需要的食物和水比人类少,我们忍受痛苦的能力比较强。虽然我们也许是怪物,不过比任何一支人类军队都更强壮、更快、更有用。呃,大部分的我们都是这样。不过号码小的重启人容易在任务中丧生,所以训练他们是在浪费时间。我一向都选择号码最高的。“我猜二十二号能撑六个月。”罗斯一四九号在我身旁说。他的话不多,但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喜欢训练新人。把一个害怕、没有用的重启人改造得更棒,这种可能性让我们很兴奋。“三个月。”雨果反驳。“好极了。”莉西咕哝着说。她的编号是一二四,是教练之中最低的,所以是最后一个选菜鸟的。二十二号会是她的麻烦。“要是你好好训练你那些菜鸟,说不定他们的头就不会被砍掉了。”雨果说。雨果两年前是我的学生,当上教练才刚满一年。他已经有了让菜鸟全数存活的完美记录。“只有一个头被砍掉啦。”莉西一边说,一边用手压着头上的鬈发。“其他的是被射杀。”我说,“而四十五号是头上被插了一刀。”“四十五号本来就没有救了。”莉西不屑地说。她瞪着地板,几乎不敢将目光射向我。“一七八号!”曼尼喊着,示意我过去。

我走到菜鸟们围成的圆圈中央。大部分的人都不敢和我对看。“有谁自愿?”曼尼问他们。

二十二号的手立刻举起来。只有他。我很好奇要是他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还会不会自愿?“起来。”曼尼说。

二十二号弹起来,脸上挂着无知的笑容。“你们断掉的骨头需要五到十分钟复原,这要看个人的恢复时间。”曼尼说。他对我点了点头。

我抓住二十二号的手臂,扭到他背后,接着迅速一推就弄断了。他大叫一声,拉开手臂抱在胸前。菜鸟们的眼睛张得很大,用混合着恐惧和惊奇的眼神看着我。“试试看打她。”曼尼说。

二十二号抬起头看他,一脸痛苦的表情,“什么?”“打她。”曼尼又说了一次。

二十二号犹豫地往我走了一步。他无力地对我挥拳,而我往后倾身避开。他痛苦地弯着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啜泣。“你们不是无敌的,”曼尼说,“我才不在乎你们在还是人类的时候听说过什么。你们会感觉到痛,你们会受伤。而在战场上,五到十分钟内早就人头落地了。”他向其他教练示意,菜鸟们一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脸色全都垮下来。

教练弄断他们的手臂,骨折的声音在体育馆里回响着。

我一直都不喜欢这项活动,太多尖叫声了。

重点是学习撇开痛苦撑过去。每次骨折都一样痛,差异在于重启人会学习忍受。人类会倒在地上哭喊。重启人不会承认痛苦。

我低头看着二十二号,他已经瘫在地上,痛到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抬头看着我,而我以为他会大叫。他们通常会在被我弄断手臂之后对我大吼大叫。“你不会再弄断其他地方了吧?”他问。“不会,现在不会。”“噢,所以之后就会是吗?好极了,我真是期待呢。”他皱着脸低头看自己的手臂。

曼尼示意教练回到墙边,然后用手势要菜鸟们到他身边集合。“你应该起来了。”我对二十二号说。

二十二号毫不在意曼尼怒视的目光,缓缓地起身,用怀疑的表情看着我。“接下来是我的脚吗?”他问,“下次可不可以先提醒我?例如:‘嘿,我现在要赤手空拳弄断你的骨头了。准备好啊。' ”

我后方某个教练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曼尼就不耐烦地弹了弹手指,“过来这里坐着,二十二号。安静点。”

我回到教练们身边,瞄到二十二号一屁股坐进圆圈里。他还在看我,眼神闪烁着,于是我立刻移开目光。真是个奇怪的菜鸟。

我拿起午餐餐盘,在队伍的最后面又偷瞄了一眼。二十二号就在那里扫视着餐厅。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而我赶紧在他开始挥手时扭过头去。

我把注意力放在柜台后方的人类身上,她正随手把肉排丢到我的餐盘。玻璃柜台的后方排着三个人,两女一男。在HARC,这种差事本来也是重启人做的,不过后来人类开始抱怨工作太少,于是HARC就弄了些工作让他们高兴。不过,他们通常看起来都不太喜欢替重启人服务。

我让他们装满餐盘,然后穿过餐厅,和往常一样坐到雨果的旁边。我把叉子插进完美烹调的肉排,咬了一口。HARC会给重启人的父母消息,说我们在他们的照料下变得好多了(讲得好像那些父母有得选一样)。他们说我们会有用处的。我们可以拥有类似人类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变好,不过肯定是喂得好。虽然重启人可以靠比较少的食物维生,但我们规律进食,吃得好,表现就会更棒。要是不吃东西,我们也会像人类一样变得虚弱、毫无用处。“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抬起头,看见二十二号站在前方,一只手拿着餐盘。他的白色上衣有血,大概是九十几号其中一个又找到机会欺负他。这种情况通常会持续好几天,直到守卫对骚动厌烦为止。“六十号以下的都坐那里。”我指着艾薇的桌子说。他们正在说说笑笑,有个男孩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他转头看他们,“有规定吗?”

我愣住了。有吗?没有,是我们自己开始的。“没有。”我回答。“那么我可以坐这里吗?”

虽然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但还是觉得这样不好。“好吧。”我迟疑地说。

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好几个一二○号以上的重启人转头看我,脸上露出困惑和恼怒的表情。玛莉一三五号眯起眼睛,转头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向二十二号。我不理会。“如果不是规定,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边问一边用手比着周围。“号码接近的比较相像。”我说,然后咬了一口肉排。“这太蠢了。”

我皱着眉。这才不蠢,这是事实。“我看不出死了几分钟这种事会影响到个性。”他说。“那是因为你是二十二号。”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看着自己的肉。他戳刺肉排,好像怕它会跳起来,要是他咬它,也会被反咬一口。他皱起鼻子看着我塞进一大口。“好吃吗?”他问,“看起来很有趣。”“对,好吃。”

他低头怀疑地看着,“这是什么?”“肉排。”“所以是牛啰?”“对。从来没吃过肉吗?”所有的肉类在贫民区都很难取得,除非有人类在HARC工作。他们掌控了农地,而打猎通常都徒劳无功。过度狩猎已经让土地上好几年前就没有野生动物了。虽然偶尔会有兔子或松鼠蹦出来,但是我不常见到。重启人吃得比大部分人类都好,而这只会让他们更憎恨我们。“没有。”二十二号回答。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他不打算改变这件事。“试试看,你会喜欢的。”

他弄起一口,迅速塞进嘴巴里面。他慢慢地咬,吞下去时的表情很古怪。他低头看着盘子里剩下的那块肉。“不知道,感觉很奇怪。”“快吃就对了,别再发牢骚。”莉西从几个位子之外没好气地说。她对自己的新人很没耐心。二十二号也不会例外。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回来看我。莉西对他完全不理会这件事皱起眉头。“她脾气有点差,对吧?”他小声对我说。

一直都是。我看着莉西戳刺着肉排,像是怕它跑掉似的,差点就笑了出来。雨果把刀子举到肉排上,扮了个鬼脸,模仿她的样子。罗斯一四九号对他眨了两次眼睛,我很确定那就是他表示笑意的方式。“大家都说她会当我的教练。”二十二号说。

莉西突然抬起头,用刀子指着他说话:“大家说得都对,所以闭嘴赶快吃。”

二十二号那张不服气的脸和我所见到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的笑容并没有消失,只是加入了嘲弄、挑衅的感觉。他丢下叉子,往后靠着椅背。他不必说出“来逼我啊”,这样的动作就很明显表示不满了。

莉西把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然后跳起来,自己咕哝着。她跺脚经过的时候瞪了二十二号一眼。“希望你赶快害死自己,这样我就不必忍受你太久了。”她咆哮着说。“我想那就是她对待所有菜鸟的策略。”雨果咯咯笑着说。他看着她推开挡住路的五十一号,然后冲出门外。“她应该要让他们成为好的重启人。”我说。我的脑中闪现出从四十五号头上拔掉刀子的记忆。“那么或许应该由你来做。”二十二号突然抬起头说,“你可以选人吧?”“对,但我不会训练号码低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不好。”

玛莉一三五号短笑了一声,二十二号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回头看着我。“也许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试训练过他们。而且,我觉得被你说的话冒犯了。”从他的笑容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受到冒犯。

我用叉子戳着盘子。他的话似乎有道理,菜鸟之中编号最低的从来就没有机会,是因为他们的号码吗?还是因为会吼叫着训练他们的莉西?我抬头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他的笑容逐渐消失,显然是把我的沉默当成了拒绝。虽然这并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我还是没开口,而他也开始吃东西。

吃完午餐之后,我闲晃到六楼。在训练周期之间的日子里,我常常感到很无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我没办法想象身为编号低的重启人是怎样的感觉,或者无法成为教练会面临着什么样的情况。他们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事,尤其HARC又认为重启人几乎不需要什么娱乐。

我往室内田径场瞄了一眼,看见好几个重启人在跑步,有些在赛跑,有些则是互相追逐。我前往下个房间,打靶室和往常一样都满了。大家最爱来这里消遣,每个隔间里的重启人都举着枪对准排在墙上的纸人。大部分都打中了目标头部,每一发都是。HARC不放心让我们使用真正的子弹,所以我们在靶场用的都是塑胶子弹。

我把手插进黑色裤子的口袋,走向最后一扇门,也就是体育馆。我拉开门,看着聚集在各个角落的重启人。有些人只是在聊天,其他人则是随意对打,避免被守卫呵斥。

艾薇在一个角落里,她前面墙壁上贴着一张和靶场里一样的纸人。她左右弹跳着,手里抓着一把刀,认真打量着眼前的目标。一个高高的女孩站在旁边,那是明蒂五十一号,她看着刀子从艾薇的手里飞出去,刺进墙壁,正中纸人的头。

艾薇走向五十一号,靠过去对她说话,这时我也往她们的方向去。重启人以前都会在体育馆的这个角落玩飞镖,不过HARC后来禁止了。丢刀子也是种游戏,但看起来像是在练习。我没参与,可是几个六十号以下的人会记录他们在一回合中能够射中几次头部。上次我听说艾薇排在前三名。

艾薇正要触碰五十一号的手臂,不过一看到我就立刻远离她,在我走近时露出笑容,“嗨。”“嗨。”我说,然后看着五十一号。她用颤抖的手指擦掉眼泪,让我真希望自己没过来。六十号以下重启人的情绪表现会让我觉得不安。我往后退,打算找个借口离开,但她往外走了几步。“我得走了。”她说,“艾薇中了四十二次。”

我点点头,转头看着艾薇,她正把插在软木墙上的钝刀拔出。她把刀子递给我,而我摇了摇头。她回到原点,眯起眼睛盯着靶子,刀子在手中转了转。“你今天让卡伦和你坐在一起吃午餐。”她对我挑眉,然后就掷出刀子,正中额头。“他想坐在哪里都可以。”我说,然后眼前闪现出他对莉西摆出那副不服气的表情。

艾薇一边笑一边抽出刀子,“对啊。因为你一向都会和六十号以下的吃饭。”

我耸耸肩膀,“是他问的。我想不到什么好理由拒绝。”

她又笑了,然后站到纸人前方几尺处,“好吧。”她闪烁着眼神看着我,“你喜欢他吗?”“没有。”“为什么?他很可爱啊。”“大家都很可爱。”

从某个角度来说,所有重启人的长相真的都很迷人。我们死掉之后,等病毒让身体再生,皮肤就会变得清透,身材线条感更强,眼睛也更为明亮,就像带有一丝疯狂的美。

不过我的长相比较像是带有一丝粗俗。

艾薇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只闲晃过来想要引起注意的小狗。我从来就不喜欢那种表情,“觉得他很可爱,这又没什么。”她说,“很正常的。”

对她而言很正常。我没有那种感觉,绝对没有。

我耸了耸肩膀,避开她的眼神。每当我说出自己没有她那种情绪,她常会显得很忧伤。我发现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

她转过身,左右摆动了几下,吐出一口气,准备再一次丢出刀子。她静止不动,专注地看着目标,刀子举在半空中,准备投掷出去。她一只脚离开地面,身体随着前倾。刀子插进墙上,她也露出了笑容。

我看着她又丢了几次,直到她第五十次射中,然后转过身来看我。“你们在说什么?”她问,“我看见他试着和你聊天,那个人还真勇敢呢。”

我的嘴唇边缘勉强扬起笑容,“大部分在讲食物。他从来没吃过肉。”“啊?”“而且他要我训练他。”

艾薇哼了一声,然后背向我,“可怜的家伙,我没办法想象你训练二十二号的样子。你大概会把他折成两半吧。”

我点点头,看着刀子迅速划过空气。虽然艾薇只是五十六号,不过她是个很棒的重启人,或者至少该说是还不错的。她活了四年,遵守命令,也都有完成任务。“你的教练是谁?”我问。虽然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不过我从来就没注意过还是菜鸟的艾薇。她差不多晚我一年进入HARC,当时我还没成为教练。“马克斯一三○号。”她说。

我点点头。我隐约还记得他,他几年前在任务中死了。“我是当时菜鸟之中号码最小的,所以他得带我。”她耸耸肩膀,“不过他很棒。谢天谢地,当时莉西还没在这里。要不然我大概第一个星期就死了吧。”

虽然莉西的新人当中有很多都能顺利完成训练,可是一连串的坏消息让她有了菜鸟杀手的名声。也许本来就应该这样,也许二十二号就是她厄运的下个受害者。

我抬起头看着艾薇再次把刀射中墙面。“多少了?”她问。“五十二次。”“哇。”

她露出牙齿对着靶子笑,我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也许六十号以下的重启人不是都那么无可救药。

第三章

隔天一大早,曼尼就带着菜鸟们大步走进体育馆,准备接受选拔。他们排成一条直线跟着他进门,表情紧绷着,看起来很恐惧也很疲倦。

几个穿着实验室袍的医生跟着他们。他们的检测和X光透视今天也都要继续,这让菜鸟们很累。我记得自己当时身上得戴着各种装置在跑步机上狂奔。医生会一直增加速度,直到我摔倒为止。

一群重启人站在教练的后方,好奇地想看谁会被谁选到。艾薇在我左方的角落和几个六十号以下的在一起,她靠着墙壁,看菜鸟在我们面前排好。

我转过头,视线立刻就移向二十二号。他的目光停在莉西身上,不过当他发现我在看他,马上就露出笑容,然后噘起嘴巴。“拜托。”他用嘴形说。

恳求对我没有用。任务中的人类总是会对我恳求,“拜托别强迫我”“拜托别碰我”“拜托别杀我”……都没有用。

可是,那副笑容……我自己差点也跟着笑了出来。

不,这太荒谬了。我不能被这个怪怪的微笑男孩劝服,做出蠢事。我是最厉害的教练,我只会选择最棒的新人。

也许是因为你让他们成为最棒的。这个想法从昨天晚上就一直纠缠着我。

门砰的一声打开,体育馆内立刻就安静了,HARC五大机构的指挥官梅尔大步走进来。他停在医疗人员旁边,交叉手臂放在突出的肚子上。梅尔长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五个机构之中最大的罗莎,而且常常出现来观察菜鸟。他会在整整六周的过程里观察他们,留意好的,除掉可能会造成麻烦的。“一七八号。”曼尼说。

我的目光移向一二一号,他对我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我会选择他了。其他的重启人一定也已经跟他说过。

我看着二十二号。他跟着莉西能活多久?他们再过几周就会出任务,而以莉西的记录来看,他会在两个月之内挂掉。

他的深色眼睛和我对望。很少有人会直接看着我的眼睛。人类根本就不想看我,而重启人要不是因为害怕,要不就是觉得我比较高等。

还有那副笑容,那种笑在这里显得很奇怪。菜鸟不会笑着进来这种地方,他们会很害怕、很痛苦。

他古怪极了。“一七八号?”曼尼又说了一次,用期待的表情看着我。“二十二号。”我都还来不及改变心意,就脱口而出了。他露出牙齿笑着。

教练惊讶地看着。莉西的心情马上就变好了。“二十二号?”曼尼重复我的话,“卡伦?”“对。”我确认。我偷瞄了梅尔长官一眼,看见他摸着下巴,嘴唇像是失望地扭曲着。我以为他可能会反对,要我选择比较高的号码,不过他保持沉默。“好吧。”曼尼说,“一五○号?”

雨果张开嘴巴,闭起来,然后转过头皱着眉看我,“你确定吗?”

二十二号笑出来,曼尼示意他安静。“对。”我说。“那么……我选一二一号。”雨果说。他看着我,以为我可能会反对。

我没有。我站在原地,其他的教练选择了自己的新人,然后就分散开来讨论训练事项。我等待着,无法对这决定做出反应,直到二十二号双手插进黑色裤子口袋大步走向我。“你毕竟还是喜欢我的嘛。”他说。

我皱着眉头。我不知道这一点。我很好奇,觉得感兴趣。喜欢?这就有点太过头了。“也可能不是。”他笑着说。“我考虑过你说的,关于号码低的人不能让我教的事。”“哎呀,所以不是因为我。”

他对我笑,而我觉得我刚才说的半个字他都不信。我不安地移动脚步,我很想用手去拨弄什么东西,但我从来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你很会跑步吗?”我赶紧问。“我不觉得。”

我叹了口气,“我们每天早上七点到室内田径场集合。”“好。”“被我弄断骨头的时候尽量别大叫。我不喜欢这样。如果你忍不住的话可以哭,这样没关系。”

他大笑出来,而我并不觉得这些话很有趣。“懂了。”他试着掩饰笑意但失败了,“大叫,不行;哭,可以。”“你用过任何武器吗?”“没有。”“技能?”“我对科技的东西很在行。”“科技的东西?”我困惑地皱着眉头,“你在贫民区哪里见过计算机?”“我不是从贫民区来的。”他压低声音说。

我眨着眼睛,“你来自富区?”

他轻笑着,“没有人那样说啦,就是奥斯汀而已。”

来自富区的人都不会那样说。在那些区域之外,在贫民区,我们会用这个意思是“富有”的西班牙文代表城里较富裕的区域。

我迅速扫视体育馆。虽然有少数几个重启人来自富区,不过他们是少数。我从来没训练过这种人。我的上一个新人是玛莉一三五号,她住在理查兹的街头,因此特别坚强。贫民区的生活能造就更棒、更强的重启人。二十二号等于是惨上加惨。我不确定要是自己早知道这一点,还会不会选择他。“你是怎么死的?”我问。“KDH。”“我还以为他们几乎解决了城里富裕区域的KDH病毒。”我说。“他们只差一点,我只是少数的幸运儿之一。”

我的脸扭曲着。KDH是很可怕的死法。他们以疫情最初暴发的那个城市来替病毒命名——北卡罗来纳州的除魔丘(Kill Devil Hills)。这是一种混合性病毒,由呼吸传染,常出现在孩子身上,大部分的人都会在几天之内死掉。“我爸妈带我到一间贫民区的医院,因为他们什么药都买不起。”他继续说。“那么做太蠢了。”大家都知道KDH在贫民区很猖獗,在那里没有人能够得到治疗的。“是啊,呃,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而且他们不知道……”“你只是去贫民区的那间医院等死,然后接受分类。”“对啊,你是怎么死的?”他问。“我中枪了。”我说,“有其他技能吗?”“应该没有了。等一下,你死的时候是几岁?”“十二岁。别再谈我的事情了。”“谁会射杀十二岁的孩子?”他的语气非常天真,会这样问只表示他一辈子都住在没发生过坏事的安全地方。“别再谈我的事情了。”我又说了一次。这有什么意义?我要怎么解释那种生活:父母有毒瘾,住在肮脏的简陋小屋,长久以来无法改善的争吵与尖叫?生于富裕区域的孩子永远不可能了解。“菜鸟们!”曼尼喊着,示意他们到体育馆的门口集合。“我们不是现在开始吗?”二十二号问。“不是,你们还要接受更多检测。”我指着那些医疗人员,“我们明天才开始。”

他叹了一口气,一只手盖住脸,“真的吗?还有更多检测?”“对。”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其他菜鸟,他们已经到曼尼身边了,“好吧,那么明天见啰。”“二十二号!”曼尼大喊,“快点!”

我示意他离开,接着他就小跑步穿过体育馆,消失在门外。教练接连经过我的时候,全都盯着我看。雨果和莉西停在我面前,摆出一样困惑的表情。“你是怎么回事?”莉西问。她的双手叉腰,眉头皱着。“他很特别还是怎么样?”雨果问。

莉西翻白眼,“是啊。他真的很特别呢,雨果。”

我耸了耸肩,“也许我可以让他变得更好。”“别指望了。”莉西咕哝着说,然后她大步走开了。雨果又对我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也跟着她出去了。

我转身离开,眼神和艾薇对上了。她在笑,然后头歪向一侧,对我点了点,似乎在说这样很好啊。

一阵声响在半夜吵醒了我。

我眨了眨眼睛,直到原本陷入的梦境逐渐散去,也松开了死命紧抓着床单的手。我在一间小公寓的角落,看见爸妈对客厅的那些人大叫。梦里,他们的叫喊与我有关。而在现实中,我不确定他们会关心我到哪种地步。

我翻过身,看见艾薇蹲伏在她床上,露着牙齿,发出一阵低沉的号叫。她在床垫上来回摇摆着,声音也愈来愈大。“艾薇。”我边说边坐起来。虽然这样违反了规定,不过他们一定会想要有人叫醒她,让吵闹停止。

她面向我,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完全没有认得我的迹象。事实上,她还发出了咆哮声。“艾薇。”我又说了一次,然后掀开被子,双脚踩到冰冷的地板上。我伸手要摸她的肩膀,而她的头突然转向我。她张开嘴巴,牙齿擦过我那只手的皮肤。

我立刻抽回来。天哪,怎么搞的?

我的手放到胸前,觉得心跳有点奇怪。应该是在紧张吧,我很少紧张的。

我的目光射向走廊。透过房间前方的玻璃墙,我看见一个守卫正走过来,他的手电筒对着我们的方向。他停在我们的房间前面,往里面看,然后打开通讯器。他转过身说话,而我也回头看着艾薇,她正在床上摇动身体,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声。我想要用手盖住她的嘴巴止住噪声,让那个守卫离开,免得艾薇陷入麻烦。

我听见脚步沉重的声音,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实验室白袍的科学家在走廊上跑过来。我倒吸了一口气,因为那个科学家正焦急地和守卫说话,他看着艾薇,浓厚的眉毛低皱着。

人类不会担心重启人,他们不会跑过来帮忙。

科学家从口袋拿出一根针筒,而我拼凑起线索之后,胃里就感到一阵恶心。

他们对她做了某件事,而现在他们发现自己搞砸了。他们把她搞砸了。

艾薇从床上猛扑,身体撞上墙面,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高度和速度。我倒吸一口气,摇晃着往后退,直到腿撞到了床。

她的头用力撞玻璃,整个人站直以后,有一条血迹从她的脸庞流下。她对那两个人类龇牙咧嘴,他们都吓得跳开,科学家的针筒差点就掉了。“一七八号。”

我的目光移向在墙壁另一边大喊的守卫。“制服她。”

艾薇开始用头撞墙,速度缓慢有节奏。

砰。

砰。

砰。

她的表情很坚决,眼睛盯着人类,仿佛只要有半秒钟的时间,她就能够把他们的脸撕烂。“我说制服她,一七八号。把她压在地上。”守卫瞪着我。

我缓慢地从床上起身,用力握拳,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不害怕。

我在脑中重复这句话。没有必要对五十六号感到害怕。她不会伤到我的。

我从来没见过重启人这样子,她完全不是我所认识的艾薇。

我不害怕。

我想抓她的手臂,可是她的速度太快了,一下子就冲过房间,跳到她的床上。她在床垫上来回跳动地看着我,似乎是要接受我的挑战。“艾薇,没事的。”我说。

她到底怎么了?

她从床上直接扑向我。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脑撞到混凝土地板。我眨眨眼睛弄掉眼前的白点,这时她把我的手腕举过头压在地面,然后张开嘴巴,低下头,好像想要咬掉我脖子上的一块肉。

我踢动双腿,把她撞开飞到床上,她闷哼了一声。我跳到她身上,用身体抵住她的背后,她则是手脚乱挥乱打,发出咆哮声。

门发出咔哒声,接着就滑开了,两个人类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响着。“压好她。”守卫下命令。

我咬牙切齿,低着头靠近艾薇的肩膀,不让他看见我向他摆出的厌恶表情。

科学家跪下来,把针头刺进她的手臂。他的手指在颤抖。

那个白痴在干什么?我们又不需要药物。“这能帮助她睡眠,”他看着我说,“她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这根本不会帮助她睡眠。重启人的身体反应太快了,在药物有机会发挥效用之前,她的身体就会先代谢掉了。

艾薇在我身下瘫软,我惊讶地看着她。当我转头望向人类时,他们两个都对我露出冷酷的表情,打算吓倒我。

要被他们吓倒实在很难,毕竟我可以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扭断他们的脖子。“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科学家严厉地说,“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他们刚给她注射了什么东西?

他们之前在她身上弄了什么?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事?

人类低头看着我,确认我相信这段荒谬的解释。

愚蠢的重启人——她的大脑没办法正常运作。

有个守卫曾经对我这么说过。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们离开房间,然后把门关上。我把艾薇翻过来,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闭着,呼吸深沉而规律。

睡着了。我最近很少看她睡着。

我轻轻地翻动她,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将她的腿推到被子下,然后拉过被子给她盖好。

爬回自己的床上,我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

我没睡着。整个晚上我都看着艾薇和天花板。等她快要醒来的时候,我就赶紧换上运动服,遮住脸冲出门外,我觉得好像看到她翻过身来看我。

二十二号在室内田径场等我,他正看着其他重启人绕着场地快跑。“早安。”他愉快地说。

我只是点点头,因为这个早上一点也不好。我一直想着艾薇的事,还有她那双愤怒、空洞的眼神。她现在恢复正常了吗?她会不会记得?

我被命令什么都不准说。

我从来没违反过命令。“走吧。”我说,然后踩到黑色的橡胶上。这条室内跑道是我在HARC机构里最讨厌的地方之一。这是个四百公尺长的环形场地,有个守卫在中央,外面围着一个防弹的塑胶盒子。那些窗户可以迅速拉下,开枪打中重启人的大脑,阻止他们打架闹事。

毁掉大脑,这是唯一能够杀死重启人的方式。

光线很丑,让我苍白的皮肤带有呕吐物般的绿色。在这样的照明下,二十二号的橄榄色皮肤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变化,几乎一样好看。我移开眼神,不去想我的金色头发在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二十二号可以勉强跑完四百公尺,这没办法帮助他躲开追逐他的愤怒人类。希望我们有一阵子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跑道上还有其他几个重启人,包括玛莉一三五号,她飞奔过我们旁边时还转过头笑了一下,黑色头发随着身体摆动。她是我训练过的速度最快的新人之一。“我们先走两分钟,然后再跑一分钟。”我叹了口气,看着二十二号步伐踉跄地减缓到不可置信的速度。

他点着头,猛烈喘气。我必须承认,今天早上我也没心情跑步,可以休息一下也不错。“你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很会跑步了吗?”他在喘过气之后问。“我还可以,比你厉害。”“呃,那又不难。”他对我笑,“你几岁?”“十七。”“我也是。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是不是在哪里还有个给大人去的机构?我没见过年纪比较大的重启人。”“我不知道。”我也很怀疑。重启人快到二十岁的时候,出完任务就不会回来了。也许他们真的会把他们转到其他机构。

也许不会。“你是从哪里来的?”他问。“奥斯汀。”“我也是。”他笑的样子好像是觉得我们有共通点。“我们不是从同一个奥斯汀来的。”我严肃地说。

他皱眉,“什么意思?”“你来自富区,我来自贫民区。我们不是来自同一个奥斯汀。”我从来没见过奥斯汀的富区,只见过分隔了我们的那堵墙后方的灯光,不过我倒是见过得州的城市联盟——新达拉斯、理查兹、鲣鱼市(有人说得很好笑——那里根本就没有鲣鱼)。在得州中央的几百公里范围,就是我父母从小得知的这个大国家仅存的部分。在病毒暴发以及随后的重启人攻击事件之后,HARC只勉强拯救了得州。“噢。我从来没去过奥斯汀的贫民区。”二十二号说,“我是指,除了爸妈带我去医院的那一次之外。可是我那时候幻觉太严重了,根本记不起来。你觉得他们会派我到那里出任务吗?我很想见见爸妈,还有我弟弟。你复活以后还有没有见过爸妈?”“我爸妈是和我一起死的。”“噢,对不起。”他的表情变得很认真,“他们……他们也被射杀了是吗?”“是。”我的口气严肃,没兴趣讨论我爸妈的事,“而且你不会想见你爸妈的。他们不会派重启人到家乡去,这样会把人弄糊涂。”“重启人会直接离开吗?”

我对他皱眉,“当然不会。就算想这么做,你的身上也还有机构安装的追踪器。他们永远都会知道你在哪里。”

他把手臂举到面前,“在哪里?我不记得有这个。”“这就是重点。我们不知道在哪里。”“噢。”他的语气有点悲伤,“可是你见过其他的城市?”“对。”“这样很棒,对吧?如果我们没有复活,就根本不会见到奥斯汀以外的世界。”“你是要工作的。”我说。菜鸟总是对可以到别的城市这件事很好奇。这是成为重启人唯一值得开心的——可以偶尔到某个地方执行特别任务。HARC在好几年前就制定了“不得旅游”的政策,避免让KDH病毒传播,而这个政策一直到今天还有效。不过他今天早上提出太多问题了,让我的头好晕。“加快速度。”我说,然后开始慢跑。

虽然他在跑步的时候没办法说话,可是等我们慢下来走路的时候,他又开口问了更多事。“你相信进化论吗?”

也许吧,我瞪了他一眼,“不信。”“不过那还算有点道理吧?重启人只是进化过的人类?我们找到了对病毒免疫的方式,不会死掉的方式。我听说过KDH病毒是人造的,我觉得——”“二十二号!”我厉声说。HARC的墙上都有监视摄影机。他们可以听见、看见我们的所作所为,而他们不会容许这种对话。“够了。”“可是——”“可以拜托你先别问那么多吗?”我的语气比我打算表现的更疲倦与悲伤,他担心地看着我。“噢,好啊,当然。对不起。”“我只是累了。”我说。我没必要向他解释。我根本不应该说那些话的。“抱歉,我会安静的。”他的笑容很浅,带点同情,而我的胸口被某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搔痒着。罪恶感?是这样吗?

后来他就沉默地跑着,只听得见喘气声。结束的时候,我对他点了点头,然后直接走开,先回房间拿衣物,然后再去冲澡。

我把衣物和毛巾压在胸前,拖着脚步进入满是蒸汽的空间,这里充斥着笑声和呻吟声。通常在新一批重启人抵达之后,淋浴间就会变得更热闹,而今天早上欢愉的气氛达到了顶点。两个重启女孩从我身旁冲过去,有一个兴奋地大叫,差点没抓好身上的浴巾。有个重启男孩打开浴帘,其中一个女孩溜了进去。

淋浴间的主要用途是性,其次才是洗澡。

基本上这里并不是男女共浴,不过男孩的淋浴间就在隔壁,而中间只隔了一道帘子而已。虽然守卫偶尔会过来把男生赶出去,但他们其实并不怎么在乎。重启人会听从所有的命令,只有这件事例外。

对人类而言,性和爱是联结在一起的。虽然我妈妈不太会讲到什么重要的事,但是我隐约记得那段对话。性和爱是一起的。

在这里可不是。青少年的荷尔蒙还在,不过情感消失了。大家的态度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们甚至不是人类。

我的鞋子踩在滑溜的瓷砖上,小心拖着脚步经过一面面合上的浴帘,然后躲进最后一间,而且身上的衣物全都还穿着。以前我这个样子会引来异样的眼光,可是大家现在都知道了。我不会围着毛巾跑来跑去,我对性完全不感兴趣。

当然,我也不想像个怪人一样被盯着看。

几个女孩子身上还有当初死掉时留下的疤痕,可是都和我的不一样。我死了很久,等到他们把三颗弹孔缝合起来的时候,我的身体以为这就是我皮肤原来的样子。结果就是四个丑陋的银色U形钉,在我的胸口中央固定着皮肤,而且两侧各有两道锯齿状的疤痕延伸出去。其中一道越过我的左胸,让我发育的乳房看起来更畸形。

不必让人看到我严重损伤的胸部,反正也从来没人接近我,想要和我发生关系。

没人想要碰一七八号,无论有没有损伤都一样。

我在晚餐前回到房间时,艾薇的样子很苍白。虽然我一直避着她,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很难不往她惨白的皮肤和颤抖的双手瞧。如果她是人类,我会以为她生病了。

我走向衣橱准备穿上运动服,这时她的目光往上移,和我眼神交汇。“嘿。”她试着对我笑,而我得转开头。她不知道。她不应该知道吗?

他们说什么也别讲。这是命令。

我在门口停下来,这时她刚坐到床上,手指抓扭着白色床单。“你要来吗?”我问。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笑得更开心了。她会等我,我从来没等过她。显然她喜欢这样。

她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在抖,而我想要问她是不是还好。蠢问题。她当然不好。HARC对她做了什么?

我们沉默地走下楼到餐厅。餐盘装好之后,我有个疯狂的念头,想要过去和她一起坐。可是她穿过了餐厅,往嘴巴里塞了一块肉排。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一二○号以上坐的桌子。

我看着艾薇一屁股坐到二十二号的对面,而他抬起头对着我笑。他一看见艾薇猛把肉塞进嘴里,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消失了。他皱着鼻子,先看我,再看她,像是在说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

他示意我过去,但我当然不能那么做。

呃,其实我可以。这又不是规定,不过会很奇怪。

二十二号拍了拍他旁边的位子,而我皱着眉摇头。艾薇转头看他在对谁比手势,眼神瞄向一二○号以上的桌子。她笑了出来,于是我转过头,发现所有的教练都在看着我,他们全部一脸困惑。

莉西正要开口说话,我就站了起来,拿起餐盘。我不想听到更多问题,或是看到更多奇怪的表情。又没有规定说我必须和他们一起坐。我想坐在哪里都可以。

我大步走过餐厅,把餐盘放在艾薇的旁边。二十二号抬起头看着我,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噢,见到你真是高兴呢,瑞恩。”

艾薇惊讶地看着我坐到椅子上。我看见二十二号的餐盘里只有一个还没吃的面包和一块巧克力蛋糕。“那是什么?”我问,“你已经吃过晚餐了吗?”

他低头看着食物,“没有,我不太饿。至少我不觉得自己饿。这很难感觉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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