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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23:3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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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西蒙·范·布伊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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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始于怀念

美,始于怀念试读:

序幕

一切皆已在这里,我最后出世。

无数小小的问题,如同鸟雀,在她脑中回翔。光秃的树杪,冷霜冻裂的肌肤,又开始翕变。岁暮凛凛,柔嫩的野草被磨砺得粗糙起来。

她在荒芜的花园尽头等待,倚门而立,穿着那件大衣——原先不肯穿的那一件。现在她对这件大衣满意极了,无一处不是美的——纽扣尤其好看。千百餐饭,令牛骨扣稍稍变了颜色。口袋的奥秘。

树林尽头,无人来的地方,她的生命自那里来,在那里结束。

不久后,阑门外的原野上,会长满软碧的野草。

今天也是她的生日。她十岁了;突然便被允许独自去阑门边冒险;她长大了,懂得清晨醒来,躺在床上,聆听雨滴拍打窗玻璃。连她的梦也在长大:波浪般的长发,她和父亲在遥远的国度挖宝藏,尔后急急逃避不断滋长的知识风暴,她躲进早晨与遗忘中去。

父亲在树林里寻她。晚饭好了,在锅里,等待他们的品尝。

母亲点燃蜡烛,一束火花变魔术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父亲呼唤着她被给予的名字。

而她的真名,只有悄无声息地变幻的光才知道,只有脑袋拱出湿润土壤的虫子才知道;它们皎皎闪烁,晃动脑袋,贸然赞和。父亲拿柴枝轻叩地面,引诱它们爬出来。它们以为下雨了。

父亲骗她说,她是从花园里捡来的——她不是他的女儿,是自然生灵的女儿——她是和早春率先盛开的水仙花一道来的。因为幸运和热忱,他在地上看见她,把她捡起来,就像他发现所有古老的废墟一样。

母亲留着长发。她把头发盘在脑后,像个柔软的窝。她的脖颈散发出黎明的静默和清新。岁月在她的眼角织出线条,她的薄唇轻言中透着柔慈。

早上,父亲说,很快要下雪了。

不过,在她的心里,雪已经落下。她不能阻止它。不久,她向往发生的一切,就会覆盖她心里想着的一切。深夜,她会撩起一角窗帘,偷偷张望,惊讶地看着外面的雪幕。

有时,她在睡梦里哭喊,父亲进来。他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待到她的双眼饧涩,眼皮渐渐合上,抛下那些小小的问题,任由它们浮在人生表面,直至清晨。

她知道她自他们而来。

她知道她被高高举起——滚烫号啕的肉球,挥舞着小胳膊。

还有血。

她知道她越来越内向。她知道人们渐渐地彼此相像。

有一回,她看见一棵树,树上长着一样东西。丝绵一般的小肚子,卧在粗糙的树皮上,里面传出抖动声。仙女的丝线织成的白口袋。她醉心地去看这个魔法孩子。她悄声向它诉说,低哼着课堂上学来的曲子。

最微妙的时刻,言语融化为情意。

她不能肯定,但是白色子宫里的孩子真的在成长,有时她吹气温暖它,它会挪动身躯。

她想象,有一天,一张惊奇的脸从里面探出来,细眼瞧她。她要将她闪耀的婴儿从树上剥下来,给它喝牛奶,用火柴盒给它做摇篮,等它长大些,就叫它睡在她的房间,就像所有孩子一样——会用问题向她坦白一切。她想象它纤小的身躯在她的手心里蠕动。张开的嘴犹如黑色的圆点。

可是,一日晚饭后,她去看树上的孩子,蛹空了。

她不在的时候,梦幻般的皮肤,薄丝的面纱已被撕裂。她等到黄昏,等到乌鸦冲着它们弄不懂的遥远的火光呱呱地叫火光。她的眼睛都红了。她慢慢走过花园,回到屋里。

她原来一直很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生下一个娃娃,这下子她又太骄傲,不愿与人分享她的哀痛。

夏日的一天,她靠树躺着,心里空荡荡的——一只蝴蝶停在她裸露的膝头。

它的翅膀拂拂落落——空洞的双眼直勾勾看着她。她也直勾勾地看回去。自然的胜利天衣无缝。

她听见父亲的声音。

他的嗓音嘹亮分明,穿透湿润的树林。

曾有一段时间,他还没有遇见她的母亲。

在她的生命开始之前。

那是阴影的世界,没有丝毫意味。有呼吸的世界,却没有形状。

无人曾想到会有她。她还未去世,便已死去。

天色暗淡,父亲在呼唤她,她好奇他是怎样找到母亲的。他是否也在黑沉沉的树林中呼唤她的名字?就像某种失传的吸引法则,那名字在他的体内回荡,连他自己也不知晓?

晚饭时,她要问一问那个发生过的故事。

相爱之前,我们是否相爱?

她知道母亲跌落——不是如闪电自天空默然跌在山巅,而是在一个叫做巴黎的地方跌落。她的相机撞碎了。阶上斑斑血痕。

父亲走近了。

她想要陷入大地,可是想起她的名字——她悬在这个吊钩上,被提着走在世间。

在冥冥薄暮中走回屋去时,她要趁机问父亲,他是怎样遇见母亲的。

她只知道有人跌落,从那以后,开始有美好的一切。第一部希腊情事一

对于迷失的人,总有一些城市,令他们觉得像是回到了家。

总有一些地方,能够让孤寂的人放逐自己——远远地离开种种熟悉的事物。

自古以来,雅典便是伶仃之人的去处。一座注定永远扮演自己的城市,一座由残暴的道路重重包裹的城市,喧嚣的车流永无休止,竟如同沉默。住在城里的人,便是住在烟尘的云雾中——如同那些张大嘴的野狗,布满窄巷小道,磨蹭着不肯离去,被烟雾包围,唯有一阵风起,或者锅盖掀起,热腾腾的香气冲出之时,才会散开一阵子。

直视雅典,便是张望一座神庙的头颅。高高立在城外的一块岩石上,游人挤过隳颓的长廊,曳步挪过零断的柱间,千百年来的好奇,磨损了大理石。

在想象之外,帕特农神庙不过是一垛残砾圮地。这就是这座城市的生命奥秘,备受童年热情的摧残。雅典活在自己也不记得的东西的阴影之下,活在永远无法再企及的东西的阴影下。

有一些人也是如此。他们当中的一些就住在雅典。

星期天的早晨,你可以看见他们提着一袋水果,缓步走过水泥路迷宫,徜徉在思绪中,借生疏的阴影停驻在世间。

在雅典城里,大多数公寓楼都带着阳台。溽暑天气,这座城市合拢千万双眼睛,一如遮篷拉下,将底下的身影淹没在阴影的梦中。

远远望来,建筑的白色石膏与石块闪闪发光,乘大船自海上来的人,只看得见一片耀眼的白色陆地冉冉升起。城市上空刺眼的阳光——掩盖细节,不透露给外人,直待黄昏,城市委顿——蓦地掠起红晕,浓重成紫,笼罩大海,转为黑夜。

这座城里,千万个街区,家家挤在阳台上,赤脚坐在小凳上。孤单的男人点缀着餐馆,弓背耸肩下着双陆棋,盯着手里的烟头——在映红的记忆里,若有所失。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彼此间既崇拜又轻视。

世间断魂的人,来雅典不是为了寻找自己,而是来寻找相似的人。

在雅典,你永远不会老去。

时间以完成时而不是将来时被看待。

一切都已发生,并且不能再发生,虽然这种情况仍会出现。

现代雅典嗡嗡地绕着一个真理打转,一个人人相信又无人记得的真理。你若是游人,必须得自个儿慢慢地在肮脏干燥的街巷寻路,一群狗远远跟在你身后,又近得让你胆怯,墙上仍残留着千古战乱的飞弹砸出的豁口。尘雾绵绵,行人熙熙攘攘,拉特纳音乐车传出古怪的乐曲,路人永不停歇地彼此推搡。

博物馆中充斥历史失落的时刻,这些时刻再难拼合,它们在耕犁翻土声中被翻掘出来,自井底拖曳上来,被松乱的渔网循着海底拖拉出来:积藓的头颅,藤壶群附的石刻手臂,腐朽的船桨——在去往某地的大梦中,随着水流摇划。

古物的好处就在于能叫我们安心,我们不是最先要死去的。

不过那些在生命中寻求安心的人,无奈都是游人——眼里看着一切,企图拥有仅能感觉到的一切。美是瑕疵的阴影。

在搬到希腊决心成为画家之前,丽贝卡绕着世界飞行,给那些为她的美丽感到安慰的人捧食物、端饮料。

千万人记得她的衣领,记得她制服的蔚蓝色,记得她海蓝色高跟鞋的圆润边缘,记得她的红头发在脑后紧束的丸髻。

她踩着一字步,总是嫣然带笑,像只裹着蓝棉布的机械天鹅。早晨出门上班前,她在镜前束起头发。她的头发很柔软,总是扎不起来。她把扁平的发夹咬在嘴里,如同一个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句子,逐个儿插进发间。她的头发是暗红色的,好似永远在羞愧。

对她来说,开口说话是极难的。于是就像许多羞怯的人那样,丽贝卡在镜中找到一副面容,一个声音,带着它们出门去。她如工具一般使用它们,确认先生或女士想喝的是茶而不是咖啡,或者是否再要一只枕头。真实的丽贝卡隐藏在底下,每一次飞行,隐藏在制服下潜上飞机,等待某个时刻被释放出来。

但是这样的时刻不曾到来,她真正的自己,由于疏忽大意,转身背对这个世界,在无人留意的时候溜走了。

工作也给她一些解脱的时刻。她特别留意独自飞行的孩子。休息时,她常坐在他们身旁,握着他们的手,将她们柔软的头发结成辫子,看着线条在纸上生动地呈现出形象。她梦想成为画家——人们爱上她画中的时刻,这些时刻超越她自己的人生。

她的童年与外祖父和孪生姐妹一起度过,等候某人回家来,而这个人却从不曾来过。尔后陡觉一切来得太晚。她等待的人已变成陌生人,她再也不认得。

初潮时,丽贝卡感觉在失望之外,另有一个世界。她的孪生姐妹也有同样的感觉,无趣索然的午后,她们像一对瓷娃娃,坐在浴缸里互相对视,她们的人生是一个故事中的故事。

她们极少说起缺席的母亲,也从不提起父亲——她们被告知,在她们出世前,他被车撞死了。电视上播放的画面触及母亲时,两个女孩顿时僵住,直待画面隐去。因为即使是极细微的动作,也会被另一个人看作是承认一种两人暗自共有的感觉——一个强加给她们的失败。

后来又出现另一种爱的念头。十六岁,丽贝卡独自躺在床上,揪着被单,体内浮现出奇异的东西,活生生的、有生气的,徐徐向下,扎进她真实自我的杳杳漪潭,几乎探入过往去寻找她。

这么安静的女孩儿,每天走过松软的田野去上学,红头发如飞舞的树叶一般纷乱,若要这样的女孩毫无畏惧地去爱,便是在另一个人中沉溺。起初是呛水,之后脸庞被淹没,太阳旋即变形,光亮的边缘如同瓶口,她就像是掉进了瓶中。然后她的身体浸透了水,温柔的沉重令她四肢乏力,顺流漂荡。

她在法国航空公司的主管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四十五岁。她的前夫住在布鲁塞尔,是政府职员。她的脸庞瘦薄,仪态优雅,走起路来令她显得更高挑。丽贝卡想象她的母亲原可以成为这样的女人。

丽贝卡第一次去训练,观看录像带,客机乘务员在海上划八角形的橙色救生筏,小脑袋(算是乘客)从塑料窗内朝外张望。她被询问是否有胆量冒险抢救。

为期六周的训练里,她学会了灭火,踢破窗户,解救倒悬在座位上的乘客。她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学会了这一切。

她被教会用迪奥高跟鞋的鞋跟让恐怖分子缴械,用一根扁平发夹搞坏点燃的手榴弹。但是她的丝袜若被扯破,便会响起哨声,她又得从头演练。

训练基地在巴黎郊外无标识的大仓库中。丽贝卡屡屡被提醒,她是多么幸运,被这个行业选中。过了些时日,她只是咬咬嘴唇。她想大多数训练是毫无用处的。

绝大多数空难是致命的,飞机上无一人能够幸免。

她的实际工作(为此接受的训练极少)是供应食物,踩在权威和性感之间的平衡线上。在一九六〇年代,空姐的强制退休年龄是三十五岁,不过她们被期许在这个期限之前,明智地利用这个位置,物色一个丈夫安顿下来。

她把小小的雷诺科雷奥汽车停在夏尔·戴高乐国际机场旁的员工停车场。车窗清洗器的气味像洗发水,车座是灰色面料的。管理车库的穆斯林男子有一间小办公室,整日坐在里头喝茶,喂流浪猫。

两年后,她离开法航,回到外祖父家。他的许多朋友去了巴黎或都尔的养老院,离儿女近些。她的姐妹住在南边,靠近奥赫的地方,与一个男人同居,他年纪比她大,时常打她。

在天上飞的这些年里,远离孪生姐妹,丽贝卡已变成她自己。再不是其中一个,再不必忍受姐妹的怪脾气,一起成长的年岁里,这种脾气发作时,总叫她又害怕又反感。

倘若有人问及她有无兄弟姐妹,她不习惯撒谎,便说有个姐妹。但她随即转身,避开不肯多说。毕竟这是她的人生——并且是她仅有的。

丽贝卡发现外祖父的房子仍与她离去时一样:玄关里还是挂着那些画,冰箱里还是装着那些食物,电视上还是响着一样声音,鸟雀在树上筑巢,远远传来拖拉机的引擎声,水冲出水龙头的响声,外祖父在厨房里,一边往茶杯中撕薄荷叶子,一边吹口哨。

早晨或向晚,她画画。她若在花园里,外祖父便从厨房窗户内望着她。有些时候,他端来一杯咖啡,一块玛德莲蛋糕。安静极了。有时,头顶有小飞机飞过。有时,只有风,还有晃荡的晾衣绳上衣夹发出的低语。

丽贝卡上学时的朋友,大多已搬到大一些的镇上,找工作,找乐子。有些进了小城的大学。

丽贝卡偶尔鼓起勇气,走进花园尽头的阴暗棚屋。屋里有一辆轮胎瘪塌的黑色自行车、一些油壶、几架腐朽的窗框、蜘蛛网、一个装满水彩画的茶箱,画上签着丽贝卡母亲的姓名缩写。

她的姐妹也知道这些画。只是从十五岁起,她抛弃了艺术志向,似已心冷。

这些水彩画让丽贝卡觉着跟一个遥远的人很亲近。这些画上画的都是一泓湖水,就在离她家房子不远处。画上湖水静谧,有几幅画上,草深的湖畔,还有两个身影——好似在等待什么东西去打破湖面的平静。云攒天际,碎细的斑点聊作野花。右下角,总是用红颜料签着两个姓名的缩写字母。

在村屋里度过一年——一年不必飞行,不必打扮漂亮的轻松;一年中攒聚力量、画画、鼓起勇气——丽贝卡决意用剩下的积蓄去雅典。在那里,她谁也不认识。她要带上速写本、颜料,家中数件东西,她觉得这些东西也许能激发灵感。

她会带着渴望,生活在放逐中。她会如同在画布上想象一般地生活,如同片片微弱的星光:可望,却遥远;动人,没有变迁。二

丽贝卡在城隅拐角安置下来,未过多久,遇见一个叫做乔治的男子。他恍忽迷离,独自一人。她曾见他在蒙纳斯提拉奇站外的广场上闲逛——广场挨近通往跳蚤市场的窄巷,她爱坐在那里看人。

他总是穿得太隆重,非但不适合这天气,也不太适合他的年纪。

流浪儿趿着廉价的木屐,拉着玩具手风琴,尾随在他身后,拉扯他的夹克衫,在他面前跳跃。这些孩子弄得他很局促,他却从未凶过——就像叔叔疼爱一群不曾见过的侄儿。

他好似这样的男人,歪在床上读尽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著作。他好似这样的男人,屡屡决心早起,却长年睡过头。他这样的男人,迟迟醒来,在床上坐起,伸手摸索烟盒。

一日,他无意间坐在丽贝卡旁边,背靠大理石矮墙。当地人喜欢坐在这里,闭目养神。她静静坐着,不曾开口。他脚穿深棕色皮鞋。流浪儿认出乔治,飞奔而来,木屐声在广场上回荡。

他们怀疑地看着丽贝卡。“她是你女朋友?”一个小孩用英语说道。

乔治一时发窘。丽贝卡见他嘴角的线条在颤动,好似一对括号,包含了他有意要说却不曾说出口的话。“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乔治说道,羞得涨红了脸。“她很好看。”一个罗姆小女孩说道。“大概这就是她不是我女朋友的原因。”乔治说道。

众人直直地瞪着他,琢磨着这个原因。有个孩子打起了呵欠。“乔治先生,有糖果给我们吗?”

乔治从提包中掏出一袋糖果,递给一个孩子。孩子们欢笑着蹦跳而去。“你特意买来给他们的?”丽贝卡问道。

她与他说话,似乎令他吃了一惊。他说他不能吃甜的,所以他们帮了他的忙。然后他们说了一会儿天气,说了一会儿希腊人,还有这个吸引二人常常来的跳蚤市场。他们交口称赞,星期天最好,各色物什摆在毯上,任人们信步驻足。

乔治说,一方毯子便是一片遗失之物的海洋。东西之间的关系,只在于过路人愿意如何看待它们。

他是美国人,自南方来。丽贝卡对他说,她读过《乱世佳人》,只是很久以前了,法语版的。乔治说他祖父也在里边,在背景中,是个不显眼的角色——骑着慵懒的马走过。丽贝卡觉得这话非常有趣。他的嗓音徐缓,嘴唇久久咬着词语,不肯吐完音节。

他们接着说了一些话。一段话引出另一段话。几个小时过去了。丽贝卡坦言,以前的确也留心到乔治。她觉得他看着亲切。乔治承认自己有些害羞。“我也怕羞的。”她说道。

过了些时候,乔治腼腆地说,他得走了,骤然立起。他没有按习俗吻她的面颊道别,只是举了举手,遽然离去——又止步顾望,挥了挥手。

数星期后,两人都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他们在一家餐馆外一眼看见了彼此,一如之前,两人随口交谈。渐渐地,无意间的闲聊变为倾谈,丽贝卡便坐下来。女侍者移步而来,送上两杯水,以为他们是顾客——为他们拣了最远的餐桌而略有些不悦。

就这样,他们初次一起吃饭纯粹出于偶然。

于是他们开始在蒙纳斯提拉奇站附近偶遇,一起吃晚饭,也喝醉,然后乔治送她回家,有时,他的胳膊揽着她的肩。

初遇两个月之后,两人的情意大抵止于漫无边际的叙谈、吸烟、深夜醉酒,然后慢慢走回家。他总是穿得十分整齐,也招人喜欢,只是也老喝得醉熏熏的。他们走到她的公寓楼前,丽贝卡总与他站在楼外,她也不愿这样久久地站着,在倦怠与困窘之间消磨。

一夜,他趋近,吻她的脸颊。

她略低首,似在祈祷。他的嘴唇移近她的嘴唇,她退却了。他猛一惊,身体往后退,好似他的身体主动地执行了他的念头。他愣神盯着底下的台阶,盯着公寓墙上攀爬的藤蔓——竭力汲取干燥土壤中的养分。“对不起,”他说,“我太唐突了。”“不,不,”她说,“还好。”

丽贝卡在莫斯科失去童贞,在法航员工住宿的宾馆,离克里姆林宫不远。她二十二岁。

他们在床上喝伏特加,发笑。他穿着白袜。外头极冷。他们在接送员工往返机场与宾馆的车上开始说话。他从荷兰来。事后,他亲吻她的额头,起身去开窗。寒气倾入。他吸着烟,不论她说什么,都点头。尔后他们冲澡,穿上衣服。他看着她拿吹风机吹头发。他的妻子也是荷兰人,他们没有孩子。她永远不会爱上他这样的男人,但她允许身体想要他。

乔治挨近时,她的身体不曾有反应。她不曾生起那强烈的吸引力,如她在莫斯科与荷兰飞行员之间的感觉。那是在他们之外的东西,他们允许对方获取的某种东西——如同一种特殊的饥饿,只因彼此而生起、而满足。与乔治在一起,丽贝卡不曾感觉到这种强烈的本能,但是他揽在她肩头的胳膊令她安心。况且他的身体柔软。乔治是一片宁静的海,她可以永远漂浮于其上,不必去任何地方。她迟早要告诉他,免得他受伤害。“你总是打领带?”她问道。

夜幕渐渐笼罩他们四周的城市。

街灯还没有点亮。

人们拎了小袋垃圾走出来,袋口打着结。

他比往常醉得更厉害,站都站不稳。“哦,我只是喜欢,只是这样。”“其实,这样挺适合你的。”

乔治低头看他的浅橙色领带,捉起领带头。领带上印着拍手图案。“它们在鼓掌。”他傻笑道,转过身去。丽贝卡暗想他是不是要哭。她试着想象。

那一夜,雅典城安静极了,只听见近邻的阳台上有人下双陆棋,色子掷出空洞的声响。

某处传来狗吠。

滑板车响,脚步声。“抱着我,乔治。”

僵硬的胳膊环上她的腰际,轻轻移往她的臀部。他几乎不曾碰到她。“你别恨我。”她低声道。“我恨自己。”他说道。“因为想要我?”“是的。”

然后他撤回双手,好似解下佩戴在她腰间的东西。他的鞋子在石子上敲出声响,似是整理一番,急于离去,抬脚走路。“我小时候一直学着独处。”她说道。“我也是。”“那你就不能恨我们俩。”她蓦地欣然反诘。

丽贝卡只拿些闲话说着,好驱散眼前的窘境,不然的话,这窘迫必将萦绕到下一次见面。然后她一遍遍亲吻乔治的面颊,直到她的亲吻,好似空洞的词语,仅仅承载着抚慰。

她感觉他的额头滚烫,带着淡淡的咸味。

一辆车驶近,减速。见他们不曾转身,便加速驰去。不管怎样,他们必须得忍耐即将来临的溽暑。

丽贝卡的视线越过乔治,望着睡在车轮下的小猫。“如果你要开罐头或者搅拌什么,或者借个吹风机,我住得不远。”“谢谢你,乔治。”“其实,我没有吹风机,不过我有些绝好的巴赫变奏曲唱片。”

丽贝卡耸耸肩。

何时会想再见他,她不知道。某种程度上,他是逃避从前生活的好去处:他只知道她是住在雅典的法国画家。她来希腊是为了画画,凑满画作举办一个展览,她希望展览在巴黎举办,要获得巨大的成功。

也许她母亲恰巧走进画廊,全然不知墙上悬挂着她的非正式传记——关于缺席的叙述。

走上糟朽的公寓楼台阶,丽贝卡适时回头,望见乔治抱起那只她已忘记的小猫。他把小猫安置在灌木旁,转身离去。

她蓦地感觉到楼上房间的空洞。她所有的东西安静而沉重,好似溺在水中。在这个城市里,她只认识一个人。“乔治!”她喊道。他转身看她。她朝他又喊了一声。“你干吗不进来看看我家?”她说道。

她无力地微笑,抬手示意。他随她走上台阶,到她的公寓里。

她的鞋子在大理石台阶上叩敲。

他们在阳台上喝咖啡。丽贝卡的四肢已经处于半昏睡的状态。乔治伸过手来,为她按摩脖颈肩膀。她闭上双眼,徐徐舒气。

乔治站起身,立在她身后。她感觉他的气息拂在脑后,城市骤然安静,比往常都要安静。“留下来。”她说道。

按着她肩膀的双手停下。“今晚?”

夜深了,天越发热了。

乔治的指尖摩挲她的后背。“这样很舒服。”她说道,街灯的光落在床单上。

他靠近。她感觉他贴紧了她。朦胧间,她转过身,顺应他的热烈。尔后几分钟,她闭上了眼睛。他着意慢慢亲吻她的后背。护窗板虽已敞开,却仍感到很热。

她见他睁大双眼,眼底映照出房内仅有的光芒。他的身体重量唤起她身体的欲望,她张开双腿。继而,浅浅一探,他一声喘息,倒回床上。

几分钟里,他不曾挪动。然后他慢慢拉起床单,盖在她身上,犹如盖起一件许久不会再看的精致物品。他又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无言躺下。

她渴极了,却又疲乏得很,不愿挪动。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早晨。三

丽贝卡用吸尘器清扫房间时,在外祖父的床底看到一只鞋盒,里面装着一九五七年在戛纳度假的照片。他英俊得令她吃惊。

试想她的外祖父也曾雄姿英发,也曾俊俏风流,这委实叫人讶异。很多照片上,他佩戴着黑领结,身穿晚宴西服。一张照片上,他正拉下老保时捷顶篷,嘴里叼着烟。保时捷是哑银色的,挂着瑞士车牌,车轮细巧。

每一张照片上,他都正在做事:展船帆、开香槟、换车胎、从后备箱取行李、抚摸狗。

有些照片上还有一个女人,她将是他的妻子,丽贝卡的外祖母。丽贝卡的一生载满了失去的人,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母亲写在出生证明上的名字是捏造的,是车祸中丧生的法国演员的名字。

她在鞋盒里看到外祖父曾有的快乐。

她的外祖母很美,只是眼底也透露出丽贝卡在姐妹眼睛里看见的忧郁。她常戴着丝巾、太阳镜。一张照片上,她走下小飞机舷梯,身后跟着一个男子,戴黑眼镜,手提两只提箱。丽贝卡只从鞋盒中拿了这张照片。一年后,她写信申请去法航。没有钱或文凭,这是她靠近外祖父母早年生活的捷径。

她思忖谁会发现她的鞋盒。在这个叫做丽涅埃尔—布同的村落,唯一能见到的饶有趣味的男人,都是偶尔从巴黎回来度假的,带着老婆孩子,或者来看望家里的老人,换作平时,这些老人是要叫他们厌烦的。

丽贝卡思量,对外祖父来说,世事何其多变,自从外祖母溺死后,留下他孤身带大女儿,也就是她的母亲。

在他心里,是否觉得后半生是失败的呢?因为要照看孩子,他不能出远门,只得做本地生意,不能去巴黎、都尔、南特接大生意,他向来在这些地方做得极好。尤其是在一场反常的意外中,他也失去了深爱的女人。

丽贝卡觉得,单是这样想想也很残酷。他是否记得一切转变的时刻,犹如光线转暗的时候。早晨,之后是黑沉沉的漫长午后。

她暗忖,他心里究竟还留有多少过去。那个人,是否仍被困在这个行动迟缓、时时叹息、双手颤抖的外祖父体内?

丽贝卡太年轻,不知道伴随年岁而来的景况与情感。一日午后,她给外祖父画了一张速写,题为“一个沉睡的人的安静故事”。她把画给他看,他点点头,轻轻拍拍她的头。然后他去卫生间,关上门。他的皮带扣哐当一声打在地板上。接着是一声长叹。继而报纸发出沙沙的响声。

向晚,他们看电视上的竞赛节目,他跟丽贝卡说,也许她愿意把她的画挂在玄关。“去棚屋的罐子里拿钉子来,”他说,“多的是,都是一个样子的。”四

雅典城外,一片片荒野环绕。人们时而游荡其间,寻找值钱的东西,拿到蒙纳斯提拉奇跳蚤市场上售卖。俯身掸去干燥的土,呈现出一块两千年前留下的砖瓦。

大约四百多年后,罗马帝国颓落之际——在欢呼声中,正如婴儿在这片砖地迈出第一步。数百年来,这幢房屋里充满新世界的故事,犹如罐子里溢出蜂蜜,被饥饿的狗舔尽。

那时有更多的树。

那时空气中沉淀着干草味。

鸟雀冬藏夏来。

而今只有焦黄的岩石,还有深夜撂下的沙发和床垫。碎玻璃在阳光下闪烁。唯有一堵颓败的矮墙投下些许阴影。墙头剥落,如同腐烂的牙齿。这堵墙也曾光滑。建筑师抚摸接缝,吹去手指间的尘土。他的马在墙外,从深口水桶里喝水,发出响亮的声音。

雅典是这样一个世界,绝望交织着陡然闪现的美丽。

正是在这两种争执的情绪之间,丽贝卡找到了做女人的方式。没过多久,她便爱上了这座城市。

爱上雅典这种能力,如同所有的爱,并不在于这城市,而在于路过的人。

这座城市处处合丽贝卡的意,她的情绪配合周围的事物——她留心的事物:摆香烟摊的拿碎鱼肉喂猫;一阵骤雨;生来畸形的孩子静静坐在教堂台阶上,他们的母亲举起拳头挥向上帝,尔后摊开手掌伸向过路的游人。

丽贝卡感受这座城市实在的一部分,感受这份盲目的虔诚,这座城市也当她是亲生的一般。

她睁开眼睛,乔治已经醒来。他转过身,朝她微笑,说要再为她按摩。“我得赶紧开始画画。”她说道,“不过我们先喝点咖啡。”

乔治说去买新鲜面包,丽贝卡说路太远。

他颇有些恍惚轻飘。她听见他洗澡时笑出声来。

丽贝卡打开房门,祝愿他一天好运。他又挥挥手,倒退出门。然后她去冲澡,洗了很长时间。

这一日,她喝甘菊茶,画素描。午后,她褪去衣衫,只穿着内衣画画。天极热时,她拧开淋浴器吱吱作响的水龙头,任水流淌几分钟,再站进去。黄色墙壁上有些裂口,水找到这些裂口,旋即便把它们填满——浸在黑暗中风干的裸露在外的水泥。

她慢慢冷静下来。

水珠打破身体表面汗水凝成的薄膜。

她张嘴接一口水。

丽贝卡的外祖母在夏末午后溺死。

丽贝卡的母亲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她还很小,跑回家去告诉父亲。撞开后门,小女孩跟不上,一下子发觉自己一个人在树林里。她慢下来。她很害怕。她哭起来,尿了裤子。她的腿被蜇伤了。她到湖边,只看见苍茫的一片寒水。湖对岸,草丛里两个人影,一个在慌张地移动,一个很安静。

那是一九六四年。丽贝卡的母亲未满六岁。

一个警察与他们一起坐在厨房餐桌前。他不时碰碰皮带。他们在喝茶。

他的帽子搁在桌上的红醋栗蛋糕旁。“你打算怎么处理她的衣服?”年轻警官问道。玄关的挂钟发出响亮的滴答声,好似要来应答。

然后警察抬头示意沙发上抱着玩偶的小女孩。“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她父亲看着眼前的空茶杯,不发一言。此后,他几乎不再说话。

警察喝尽杯里的茶,回家去了。

淋浴后,丽贝卡的头发湿漉沉重。黑夜降临雅典城。

暮色中,她的素描有了生命。

城市清凉起来,主干道上车声渐稀。四邻传来汤匙汤锅的碰敲声。有人在摆盘子。藏怒的声音呼喊孩子进屋吃饭。

她想着乔治,他们在一起的一夜。

她试着想象他当时怎么想。男人的爱,犹如一滴色彩,落进清澈之物中。

丽贝卡在法航工作时,有一个老人在座位上死去。

大多数乘客在沉睡。她留意到他,因为他睁着眼睛。她翻看他的护照,他没有结婚。他的手表是金的,沉甸甸的,指针在黑暗中闪亮。地面上有人在等他,以为他活着。

大多数时候,丽贝卡在宾馆里度过。有时她躺在床上,看着摆在椅子上的制服。

那是我。她会想。

那就是我。五

大概七岁时,乔治的父亲离家出走。

乔治与父亲一样,长着宽大的下颏,令他显得比实际上更健壮。深陷的绿眼睛总在旁人匆匆掠过的地方停留。

在白日梦的天堂里,乔治爱想象自己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转世,与乔治一样,他一生也不曾受到赏识,尤其是家人的赏识。

乔治喜欢整夜坐在时尚的柯洛纳基的咖啡馆,读国际报纸。他啜着粗糙的希腊咖啡,拿着刀叉吃巴克拉瓦坚果仁酥饼。无人留意时,往咖啡里掺酒。

他这酗酒的痼疾自十四岁开始,喝酒令他萌发兴致,在新罕布什尔州朴次茅斯镇徜徉,他在这个镇上念寄宿学校。小镇荒落惨淡,雾气弥漫码头房屋的窗棂,教堂的白色尖顶矗立在天际。

喝酒给乔治一些安宁的快乐,让他有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使他只专注于眼前,遐想清醒时绝不会生出的念头。喝醉时,过去成为远方云雾中的一座遗迹——他可以置之不理。

乔治念的是著名的埃克斯茅斯学院,地板总是光可照人。学院里有很多与他一样的男孩。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分享家里寄来的东西,相互借枕头、电话卡,熄灯后彻夜倾谈。

星期天,你能看见所有男生排成长队,从学校操场出发,爬上山坡去教堂,黑色短斗篷令他们看上去像幽灵。夏天里,他们穿系扣领白衬衫,橙色条纹领带,棕色镶白滚边小西装,棕色短裤,棕色短袜。建议搭配栗色牛津鞋,但不是非穿不可。

晚上,他们可以在大厅里随意看电视,限量吃些糖果。

每个星期天,每个男孩必须往家里写信。这里是一封乔治写给母亲的信:亲爱的卡文迪什太太:

你好吗?今天艾力斯给我一盒霹雳舞磁带。我现在会做摸镜动作啦,下回要学会毛毛虫翻滚。你去看七月四日的烟花了吗?我们没有。我需要一支新钢笔。你寄来的指甲剪很好用。要是你寄钢笔来,能不能这个星期就寄来?要是不能的话,也不用放在心上。

巴特曼太太管我叫南方来的绅士,因为我的口音是肯塔基的。宿舍里有只臭虫,大伙儿都被咬了,就我没有。现在臭虫走了,我还是没被咬到。

我们有了个新击剑队。

不过我没有参加。

我们在午餐时拿棍子比划。

眼下我的腿包着绷带,因为去教堂的路上,我滑了一跤。爱你。乔治

又及:波特宿舍楼有耗子!

我能回家过期中假吗?

年纪大些,对于学校严格的生活章程,乔治渐渐失去了热忱。其他男孩变成自个儿的机械人。有个男孩从屋顶上跳下来。校长说他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去。

很多男孩在少年时代就耗尽了他们本该分享最初快乐的甜蜜,乔治却未能硬起心肠,坚定这个其他少年人共有的念头——人生叫人失望,因为:

一、人们被虚荣心所驱逐。

二、你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人生就完了,因此人生大概是没有意义的。

乔治反倒越发糊涂起来,变得情绪化又伤感。他的高年级老师瞧着他时,总露出不可救药的神情,甚至数次指示宿舍工作人员没收他的酒瓶,不必写书面报告。他呕吐后,低年级的男孩能在楼道里闻到,早餐时高声议论。管理员最后只得叫乔治喝酒前或喝酒时不要吃东西——至少不至于弄出这样的恶臭。

乔治借以逃避孤独的另一种方式是音乐。他尤其偏爱J.S.巴赫。他的音乐是形式下的深情——拘于结构的爱。乔治无休止地听音乐。他从不曾失望,里头有那么多可听的。乔治常夸耀,巴赫一生写下那么多音乐,倘若雇人全职抄写所有作品,需要六十三年工夫,也只不过是将乐谱抄一遍罢了。

巴赫也抚养孩子,这更让乔治有理由喜欢他。跟乔治的父亲不同,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不曾抛下儿子离家出走——虽然只能供孩子们一日两餐和一张干草床。

十五岁时,别的男孩交换从图书馆的图书上撕下来的女孩照片,或在果园吸烟,乔治痴迷于语言和古典史。老师们对他又有了信心,这陡然而起的慈爱,某种程度上令乔治永远保持着天生的甜蜜。

快十六岁生日时(他的母亲忘记了),乔治每个星期天逐段将拉丁文译为现代英语。他也爱古老的希腊神话和神祗。他喜欢想象所有这些角色在舞台上跳舞,十八世纪巴赫的管风琴在一旁伴奏。他还试图用纸板箱搭建舞台,却把手指黏在了一起,只得放弃这个计划,这一天他与女舍监一起度过,她曾当过兵,不喜欢古典音乐。

乔治迷恋希腊的神祗,是因为再无人信他们。

舍监问他平常喜欢玩什么,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语言。他跟她说,语言的出现和存在,来自它不能企及的东西,来自它只能指点的东西,因为语言的声音就是欲望的化身。并且语言虽尽了万分努力,却还是注定要失败。她点点头,问他喝过酒没有。“我不跟你撒谎,舍监。”他说道,“喝过。”

她含威摇头。“嗯,可别让舍长知道了,不然,我可不只是给你包手指头了。”

乔治深爱语言的方方面面。他爱见它写下来的样子,爱它从旁人口中发出的声音,爱它在自己嘴里形成声音之际的感觉。真实的人生中不能感觉到的东西,能够在语言中感觉——借由另一人的经验,借着纸上放置的记号。这是不可思议的,却也行得通。“我们找到一种记载的方法……”

在一份学期作业里,乔治这样开头。“……并且过去五千年间,始终有一条线索,将人类贯穿在一起,于是我们得以知晓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感受,而不必认识这个人……”

乔治自许为某种专家,喜欢分析母亲往学院写来的寥寥数封信。必须要格外细致地研究,因为这些信里(乔治叫自己确信)掩藏着爱。

乔治的父母如同一套七巧板,缺少他最想要的那几块。

乔治时常逃掉下午的课。有块墓地能够逃眺大海,他爱去那里坐着。寄宿学校坐落在城郊山上,山坡下的原野尽头是苹果园。果园那一端,高年级男生在那里找当地的女孩,与她们相好,墙外是墓地,墓地外是朴次茅斯镇。更远处是陌生的山谷原野。

乔治喜欢奔过果园,朝墙那头跑去。早秋时节,日光穿林,金黄黄的。翻过了墙,穿越原野,到了墓地。

纵使是呵出白气的寒冷天,红日仍温暖了墓巅,好似为沉默的居民施涂油礼。平躺的墓碑最古老,小孩的墓碑最适宜坐下。乔治喜欢坐在上面吸烟。他不时与底下的小孩聊天,说些这样的话:“嗯,你要是来我的学校,我建议你选考黛小姐的法语课……”

在一块墓碑上坐得越久,乔治就越觉得跟底下的孩子亲近。他在墓地里“最要好的”朋友死于一七八二年。他的墓碑上写着:

一七七八—一七八二

这里躺着我们的儿子,

汤姆·科普松,

死于四岁,

八个月,两周,

三天,十四个小时。

与他同度的每一个时刻

是我们在地上的天国。

乔治暗忖,某天,会不会有人数算他生命的分钟。

有时,他从食堂偷来一小盒巧克力奶,倒一些在地下给汤姆。

有些平躺的墓碑因风化而裂开。有些因年深而碑文磨灭。有一块空白的墓碑,乔治想象这是他的。

夏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干燥的草丛里。阳光落在脸上,犹如恋人滚烫的脸颊。他闭上眼睛,眼底是明晃晃的红光。

他思忖父亲在做什么,为自己七岁时父亲的离家出走而责备自己。他觉得因缺陷而与母亲束缚在一起。他们以一种他不懂的方式分开了。

乔治曾想,当父亲死了,他在海外的秘密生活只是掩饰死因,自己定是这其中的肇祸者,却不记得究竟。而实情大概是没有他们,父亲可能过得更快活,倘若他在沙特阿拉伯开石油公司,又生了儿子,他可能比乔治更聪明、更英俊、更高大。关于他父亲的真相,得等几年后他再现身时才能知晓。

乔治很久以前便决定要来雅典。他觉得在自己翻译的文字间,已深深懂得这座城市。

将从埃克斯茅斯学院毕业时,乔治在给母亲的信中说,他打算用两年时间拿下大学文凭,之后去雅典,投身考古语言学这项终身事业。乔治论述道,考古学家通过考古发掘帮助现代文明进步。他引例举证。譬如以色列荒凉的内盖夫沙漠——考古学家重新发现两千前纳巴泰古人曾通过沟渠和蓄水池系统利用骤雨灌溉庄稼。人们重新学习运用这项技术,这片沙漠死而复生,而现代居民曾以为这里种不出任何东西。

更神奇的是,乔治在另一封信中写道,在秘鲁和玻利维亚的湖区——海拔四千米之上,几经努力,终究不能收获农作物,而考古学家重新发现古人有一项技术,成功地在二十万英亩田地上种植。

在母亲的数封回信中,从不曾提起他的历史故事。她会告诉他,她早餐吃了什么,天气如何毁了她的计划,房子的状况,如何地缺钱,还有她讨厌过生日。她有一次说要动个小手术,三个月不能写字,不用记挂她。

自埃克斯茅斯学院毕业之后,来雅典之前,乔治进了一所小文理学院,离学院不远。他住的宿舍楼叫做狐狸洞。他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盏台灯、一个小书架。书架上堆着的书摇摇欲坠。

他有一个室友,来自缅因州近旁的小岛,叫做乔舒亚。他戴着闪亮的牙箍,骑一九五〇年代的自行车。

星期六晚上,纯粹为了排遣,乔治抄写全本希腊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第一节英语课后,乔治将装有翻译稿的文件夹递给老师。老师年纪很大。他打开文件夹,一时有些迷惑,然后说道:“拿撒勒的耶稣。”

大学第一年,他曾两夜不寐,不戴耳机,反复听巴赫的变奏曲。

一星期后,乔治回到宿舍,见室友的橱柜空了,床上剥得仅剩光床垫。乔治的枕上搁着一张纸条,写道:亲爱的乔治:

我搬走了!不过就在这个楼道,隔几间就是,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朋友……乔舒亚·B

乔治包起巴赫《法国组曲》唱片,扎上丝带。他打开一瓶杜松子酒,对着瓶子痛饮了几口,再往玻璃杯里倒,掺进了奎宁水。

他拿出一叠纸、一支钢笔。

他瞧瞧酒,望向窗外,校园里满是这样随风轻晃的大树。然后乔治拿着小包走下楼道,搁在乔舒亚新宿舍的门外,随附的纸条写道: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九岁时,抄写了一整个图书馆的乐谱。他偷偷潜出卧室下楼去,悄悄转开提起挂钩的金属环,在明亮的月光下飞快抄写。定义我们的,正是那些令我们不能自持的激情。G.

与丽贝卡做爱那晚的数夜后,乔治在公寓旁一家咖啡馆里重温那夜的情景。他试图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她说的话,他们吃的晚饭。他想要一张她的照片,或者一束头发,某种实在的证物,好让他想起那一晚——能够实实在在拿在手里,证明他终于做到了,终于坠入爱河。六

次日是星期天。丽贝卡醒来,冲了个澡,然后收拾画室。归整东西后,她想出去走走,决定到蒙纳斯提拉奇跳蚤市场的小巷去。她拣了一条简单的白裤子,绝对不能是紧身的,省得引得蒙纳斯提拉奇市场上头发稀疏的摊贩来青徕。她已到这样的年纪,不想再去吸引自己并无兴趣的男人。

跳蚤市场吸引各色人等。收入低微的人来寻些可转卖谋些薄利的东西,波希米亚们(通常是外国人)痴迷于零乱的物件,或者各类文化流散物,诸如前苏联军用望远镜(镜片上印着镰刀斧头三维标志)。另有犯罪分子,雅典城无一处公众场合不见他们的身影,他们似乎只热衷于观望人群,像是为自己的邪恶幻想挑选一副不寻常的脸庞作为对象。

在丽贝卡眼里,跳蚤市场上最重要的角色是那个推音乐车的老人,这个衰迈的风琴手,推着一辆一八五〇年代的音乐箱。他推动车子从一个角落转到另一角落,停下来,边摇边唱。他的嗓音苍老干裂,恍如机器中的老唱片。在丽贝卡看来,他像从别的时代来的神话人物。她虽听不懂他的唱词,却觉得他分外动人。

雅典的地下铁闷热得危险。老妪卷起报纸扇风。座椅是木质的,乘客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好似等候永远不会来的餐饭。

她吃了两只羊角面包作早餐,搁在阳台上日光下晒太阳。她赤着脚,从碗里喝冰镇羊奶,望着汽车绕过一条死狗。

她爬上地下铁台阶,走到地面,经过两个少年,满身污秽,在注射海洛因。蒙纳斯提拉奇广场上人头攒动——大多数是游客,挤满布拉卡区。也有大批扒手,尾随与旅行团走散的美国和德国游客。

蒙纳斯提拉奇周匝的巷子昏暗、溽热。摊贩在街角无论哪个地方都设法挂上商品。小巷引向台阶,台阶上摆着法式餐具、瓷娃娃、全家福、一只银色车前灯——从一九三七年停在卫城脚下的劳斯莱斯银魅车头上悄然摘下。也有别的东西,带着更阴暗的历史。有个摊贩卖一摞纳粹士兵头盔,头盔侧面用歌德体印着SS字样,还有纳粹餐具、装在茶缸里的子弹、小刀、手铐、生锈闭合的老鼠夹。

你还能买到一九三〇年代的医疗器具、法国南部宾馆的纸牌、医用口罩、威尼斯面具、镌着姓名缩写花押字母的黄油刀。

她的视线游离在毯上成山的旧货杂物上,一些摊主是逃难来的妇人,裹着头巾。人人都是浑身潮津津的。一些角落里,煤气炉上烤着筋肉。

人群中,她忽见一张醒目的面庞。一个男人,黑头发、黑眼睛,不曾刮脸。丽贝卡极目张看,隐约觉得似曾见过。

她透不过气来,便蹲下在人群里寻些空隙,好仔细看他。一个女人用俄语冲她大嚷,当她是小偷。丽贝卡站起来,快步走开。

一小时后,丽贝卡漫不经心地浏览售卖的物品,心里仍为方才的事懊恼,忽然瞧见一册不寻常的书,平装封面。

她直觉俯身,探手从一堆破烂布头下将书抽出来,另有一只手抓着书脊。丽贝卡没有松手,抬眼看去,看见抓着书的男人的脸庞。正是她外祖父曾有的凛然帅气。那双黑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他露出微笑,却没松手。

她松开手,站起身。这男人瞪眼看她,抓着书。“是我先看见的。”丽贝卡冲动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还没付钱?”这男人平静地答道。

丽贝卡看向卖书的逃难女人,只是她正忙着朝身后在墙根撒尿的小男孩挥拳头。

他翻开书,她在旁边看着。科莱特的初版书,书页不曾裁开。只是后半部分是空白的。他将书递给她。“看来他们忘了印后半部分。”她说道。

逃难女人要价几个便士。这男人给了她十英镑。“炫耀。”丽贝卡说道。“因缘。”他说,然后未曾商量,二人便一同走出蒙纳斯提拉奇广场,往雅典古市集走去,穿过窄巷中的人群,二人的手无意间碰到。

他停步介绍自己叫亨利,丽贝卡说了自己的名字,他一遍遍重复,好似品尝一种新滋味。“这些街道便是柏拉图走过的。”跟丽贝卡简单介绍过自己是研究人类遗骸的考古学家之后,亨利这样说道。“柏拉图在苏格拉底之后,亚里士多德之前?”她问。“他们都有一把大胡子。”“大胡子?”她笑道。“就像圣诞老人,或者你们法国人叫诺艾尔老爹。”“他说了些什么?”丽贝卡问道。“嗯,我想想,不是‘嗬—嗬—嗬’么?”

她笑起来:“我是说苏格拉底写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亨利说道。“你知道的。”她说道。“好吧,他没写,他只说说。”“跟我们一样。”她说道。

雅典古市集的入口,瘦筋巴骨的狗扎堆趴着。苍蝇在它们头上打转。“这里是古市集。”亨利说道,“芝诺在这里写出一些句子。”“这样啊。”丽贝卡应道。她分毫不知芝诺是谁,想象他是一个戴面具的男子,身穿防水裤,腰佩长剑。亨利猛地停下脚步,对着灌木下蔫头耷脑的狗朗诵。“若能脱拔世俗欲望,每个人都有十足的自由。”

那条狗坐起,喘着粗气。

丽贝卡绽出轻笑:“他想喝水呢。”

老城在眼前铺展,如一块块半颓的大理石。

每座山丘都围着栏索。小径黄埃散漫,石碑间草莽零落,埋没基石。游客往复游走,拿不准是继续这样兜转,还是回宾馆去躺下。

恋人点缀橄榄树荫下的石凳,眼里尽是彼此,看不见周围的废墟。尔后,丽贝卡做出极违背性情的事。

亨利挽起她的手,领她穿过古市集,她非但任由他挽着,还拉紧了他的手。他确实俊美,但是在她眼里,不只是这相貌,就好似每一时刻、每一词语、每一举止,都让她心动神摇,就好似被施了咒,眼前这个人,毫无缘由或条件的,让她被难以想象的快活填满。

亨利为她解说四处涌溢的每一堆瓦砾的意义。又简单地讲了些他的工作,亲手挖掘的各种骸骨。

他们在雅典娜节日大道上信步——雅典古时的大街。

亨利说起那些雕像,就像说起自己的家人。

丽贝卡看着这些废墟,觉得像被巨人嚼碎的。亨利说,绝大多数原建筑早已被毁,狂热的基督徒、战争,还有最管用的毁坏手段——忽视。

他们在唯一阴凉的地方坐下——阿特洛司柱廊,这是一座大理石长廊,有顶覆盖。丽贝卡脱下凉鞋,把脚搁在清凉的石上。他们身旁的台壁上有一小块残片,这整座建筑便是按照这些残片重构的。还有几级原有的台阶,千年来的脚步,来来去去,留下深深的印痕。他们只看得见身后走过的人投下的影子。亨利解释说这些雕像如何被判定不值得在大博物馆里展览,却又有趣地不能私人买卖。

丽贝卡想着,这倒赋予了它们一种真实的美感。可她没有说出口。她细细打量奥德修斯美轮美奂的躯干,又端详阿喀琉斯。不过她决意说些什么。毕竟她是住在雅典的画家,再不是法国小村落里被母亲抛弃的可怜女孩。“我很喜欢这些。”她说道,指指眼前的雕像。“为什么?”亨利似觉有趣。“因为它们不完美。”“这使它们特别?”“这使它们更真实。”

亨利定睛望着它们。“我喜欢你的话,”他说道,“我从没这么想过。”

丽贝卡不懂古典艺术。她受的教育就是坐在灰败的教室里,窗户斜开,务实的中年教师照本宣科。朝远处望去,风吹过层层泛棕的原野,她要走漫长的路去上学,裤袜总是刺痒,肚子里热腾腾地装着早餐,一辆拖拉机缓缓穿过原野,驱起一只只鸟雀。

丽贝卡挪一挪双脚,觉得快要麻了。

亨利在说话,不过在她心里,只看见年迈的老师伸手在黑板上写字。

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满鼻子都是外祖父的炖汤味儿。

无聊的星期二下午。

丽贝卡不知道传说中的法国。这是现代少年被默然排拒在外的。她从来没去过巴黎,没去过博物馆。她虽想要做艺术家,却生怕在那里撞见母亲,会吓着母亲,或者更糟糕,母亲不认得她。不过,她见过埃菲尔铁塔,在新年夜的电视节目上。

他们面前的雅典古市集博物馆是一座长长的黄色走廊,安放着玻璃柜,女保安很不乐意见到访客。

亨利领丽贝卡来到一个柜前,里面乍看是空的。

柜内装有一只浅口箱,箱内几抷干土,土堆上错落摆着一些骸骨。亨利指点突兀的下颏、精巧的髀骨、仍留存的数颗牙齿。“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墓,”他说,“她死的时候,大概快满三岁了。看见那些镯子了吗?”

丽贝卡点头。“嗯,她是戴着这些镯子下葬的,所以现在也摆在她原本躺在棺材里时的位置。”“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大约三千年前。”

丽贝卡看着女孩的骸骨,看了很久。人们绕过她身后走开。“我怎么觉得好伤心?”她对亨利说,“就算她活着,到现在也已经死了。”

亨利点点头,却没有走开,直待她移步。

他们徐步走过一些展柜,里面存摆着石头小像、陶罐、碗钵、小孩用的盥洗台、首饰。他们在一只展柜前止步,里面是一组小陶盖,每只盖上皆有文字。“这些是投票陶片。”亨利说道,“上面刻的是人们想要放逐的人的名字。”“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是混蛋。”

亨利念出这些混蛋的名字:

奥诺马斯托斯

伯里克利斯

阿里斯提德

卡里阿斯

卡利色诺斯

希帕科斯

地米斯托克利

布塔利昂“要是有足够多的人在陶片上写下同一人的名字,这个人就得离开城邦,十年内不得归返。”亨利说道。“我想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丽贝卡若有所思地说道。“跟任何被放逐的人一样——终于自由了。”“这话妙极了。”丽贝卡说。“真的?”“真的,因为我们就是。”

亨利笑道:“我们被放逐?”

丽贝卡点头:“我们免于命运的责任。”

亨利微笑:“这想法真不错。”

他们走过一个陈列枯井里发现的东西的橱柜。有几盏油灯——亨利说可能是夜里端了油灯来打水,搁在井沿,放下、提起水桶时掉到了井里。还有些碗钵、焙盘残片,大概是住在附近的妇人端来接水的。还有一只孩儿形状的小花瓶,在当时想必相当金贵。丽贝卡说她最喜欢这一件。“因为,”她解释道,“因为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人们为什么丢弃贵重的东西。”“确实是,不是吗?”亨利轻声应道,又想了想。“我们到别处去,细细想想这事。”

他们在外面找到一方大理石长凳。亨利打开随身带来的灰扑扑的皮革提包。装着一瓶水、一册薄薄的书、几块拾来的颇有意趣的岩石。

他拧开瓶盖,先递给她。丽贝卡却趁势从包中抽出一个笔记本,随手翻开,读了一行字:“为何不是无物存在?”“是不是你读过的最有趣的?”亨利问道。

丽贝卡启齿一笑。“是的——你写的?”“不是,”亨利说道,“抄的,不过,先拿着这个物。”他说着,把水递给她。

她张口喝水,几滴水顺着嘴角滚落到胸前,在她皮肤上、汗水和尘土间留下印痕。

她见亨利看着,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会心。

他们四周的古市集上,太阳开始落下,蒙纳斯提拉奇的窄巷里挤满嚣然觅食的人。七

亨利的公寓处在劳工阶层的街区,紧挨地下铁轨道。他的家具虽少,成堆的书籍却令屋子显得软和,有些家的适意。亨利和丽贝卡坐在阳台上,望着底下的喷泉。有些夫妇坐在喷泉池沿——俯身伸手探向水中。一些暗色落叶沉在水底,奔腾而来的水注将叶子按在水底,不容它们再往上浮。孩子们格外小心地爬进凉爽的水中。亨利和丽贝卡看着发笑。阳台上猛地传出一声咆哮,孩子们跑散了,犹如玻璃弹珠骨碌碌地滚去。

面前摇晃的桌上摆着两尾鱼,亨利抹上蒜末和柠檬烘烤的。

一个邻居将这两尾鱼搁在亨利门外的箱里,字条上指示亨利该如何清洗、烹饪。亨利还将菲达羊酪切作薄片,夹上新鲜的薄荷与罗勒叶子。“像这样,蘸油吃。”他说。

他又开了瓶希腊葡萄酒,将酒瓶夹在膝间拔盖子。他跟丽贝卡说起来雅典的缘故。

与她一样,他也生长在小村屋,不过是在威尔士的山脚下。“每天都像露营。”他说道,“屋里闻着像潮湿的仓库,我跟一打野兽同床睡。”“一打?”“至少。”“你会说法语吗?”“一点点。”“你很喜欢你的工作。”她说道。“对极了——你怎么知道?”“在古市集上走的时候,你提起骨头。”“噢。”

亨利对着眼前盘中的鱼骨,讲起骨头如何生长、变化,讲起工作中些许复杂的术语。

丽贝卡说,艺术家断不能画出没有亲眼见过的人,哪怕只见一次也好。

亨利听了,喜得抱臂称赏。“只有米开朗基罗能起死回生。”她接着说,“我听过一个故事,一尊罗马雕像在一千五百年后被发现。这尊雕像完好无损,只是缺了一条手臂。米开朗基罗被派去安接手臂。关于这条手臂与躯干的角度起了各种争论,米开朗基罗坚持认为他的手臂在解剖学上是准确的——就是说,他的手臂是缺失的那只手臂的准确摹本。几百年后,一个农夫在罗马城外的郊野上发现一块沉重的大理石,那正是雕像缺失的手臂。”“接下来呢?”亨利惊叹道,掸一掸烟灰。“跟米开朗基罗雕塑的手臂一样的形状与尺寸。”“好故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靠画画谋生。”丽贝卡自认道,“不过,我要是刻苦些,兴许能画到一定的程度——兴许能好到去巴黎展览。”“那可太好了,”亨利说道,“而且令人羡慕。”“羡慕?”“当然啦。”亨利解释道,“大多数人可没有这样的激情。你要是对一件事有这样的激情,就显得特别。”

丽贝卡问他把人的骸骨从土里挖出来,是否有些感同身受的感觉。“没有,不过我猜想也该是的。我是他们重拂人间的最后接触。”“听着好像你想说‘希望’,他们重拂人间的‘希望’。”

亨利略微想了想:“但是,我是科学家,我绝不会这么说的。人死是有原因的,并且通常是很直接简单的原因——不值得为这些感慨。”

说完,他朝阳台外望去。有个男人在喷泉旁为狗梳毛。狗直挺挺站立着,舌头挂在嘴外。“那些人类遗骸呢?”丽贝卡说。

亨利朝她微笑。“我想知道我的尸骨会有什么遭遇,”她笑道,“真好奇我的人生会留下什么——谁会发现我的尸骨。”

亨利点点头。“会有人记得我的感受吗?”她说道,叉起鱼椎骨下最后些许鱼肉。亨利收去盘子。“我一会儿就回来。”

亨利走进明亮的厨房里去,丽贝卡独自坐在阳台上。日色将暝,喷泉前聚集了不少人。三个老人脱去鞋子,点燃香烟。烟雾在他们头顶盘绕,丝丝缕缕地抹开,直飘到丽贝卡眼前,变成有东西在火上燃烧的淡淡烟味。“你回威尔士去吗?”丽贝卡朝厨房喊道。“不,”亨利回喊道,“再喝点酒吗?”“要的,要的,当然啦,”她喊道,“我毕竟是法国女生嘛。”

亨利又拿来一瓶酒,一盒希腊烟。“你到底为什么来雅典?”她问道。“从技术上说,我是考古学家——所以我需要去古老的地方。”“可是到处都有死人。”“但他们必须是在很久以前死的。”亨利说道,在桌下捉住她的手,这是那一天里的第二次。“要是他们在书写文字发明之前死的,在我看来,就更有意思了。人们被安葬的方式告诉我们很多东西,比如他们活着时将什么东西看得很重。”“你生长的地方离巴黎近吗?”他满满倒上一杯酒。丽贝卡摇摇头。“我记得有人说过,巴黎是古老城市中最现代的,纽约是现代城市中最古老的。”亨利说道。“是谁说的?”“忘了——你一直是画家?”

她碰一碰胸脯:“在这里,一直是。不过我在法航做了几年。”“法国航空?”“做空姐。”“所以你的英语这么好?”

她点头:“我还会说意大利语、荷兰语,只是不会说希腊语。”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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