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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1 00:5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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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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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衣萍作品集

章衣萍作品集试读:

小说

桃色的衣裳

我费了许多心力和时间,将菊华和逸敏的残稿整理出来,即以付印。上篇为菊华的信,下篇为逸敏的日记。呜呼,原稿模糊杂乱,不能卒读。经我整理以后,谁还能看得出我的补写的痕迹,与原稿的真面目呢?菊华?逸敏?是耶?非耶?留待后世考据家的考证可耳。

呵,你们忠诚的读者呵,假如你们心中能得着一些婉转凄切的影子,那就是原稿的灵魂吧,望你们珍重!上篇一可爱的朋友:你果然能够“解脱”了么?你的“解脱”一诗,凄凉而且多情,真是令人一唱三叹,不忍卒读呢!爱情好像撒种,有时种子难免撒在石块上,有时风雨不顺,或者害虫为虐,收成便没有希望了。我从你给我的许多信中,知道你和她恋爱的经过情形,看出你是一个爱情田中的勤苦农夫。你对于她的深刻的恋爱是可歌可泣的。然而你终于失恋了!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了解这层也可自慰些吧!昨天我正腰痛,小婢珠儿和邻家的姑娘们又围着要我说笑话。我胸中的新愁旧恨正不知如何遣去,所以便和伊们强笑当哭地鬼混了。你的诗便是那时寄来的,我接着你的诗便一个人到房里关起门来诵读。珠儿和几个小姑娘多不住的怨邮差多事呢。我现在还应该对你说:一个人由得恋而失恋,精神自然要颓唐些,其实失恋的人生,也是有意义而有趣味的。你自己应该怎样珍重自己是不用多说了。我认自己可以做你的精神上的安慰者,别的,我现在不敢说呀!你爱的朋友三月九日二可爱的朋友:你寄给我的几本书都收到了。我因为久病心情委顿,环境又十分不佳,所以看书的兴趣也渐渐减少了。每天只是和小姑娘们谈几句闲天,或者阅几张小报完事。我的生命一天天的向沉沦方面走去,自己实在无法挽救了。承你的好意屡次函慰我,字字从心坎中出来的忠言,可爱的,我一定努力自拔,——但是如何能够呀!我爱的朋友!我三夜不曾合眼了,想遍了床头也,望遍了床角也,真不知如何自慰慰人呀!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来的欢喜,当我闯入苦境的时候,大约是个飘渺的梦境吧。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来的恐怖,当我得到乐境的时候。要说仍然是梦境,何以恐怖却常在眼前摇曳呢?我爱的朋友,你永远是我所爱的,我放胆地说了,你相信吗?你说:“这次的失恋,受的刺激的确太大了。”真的,刺激足以损失人的精神,颓唐人的健康,然而也未始不是一种实际的学问。沉溺在刺激的波浪里的人,遇着风浪过大时,往往自己感到承受不住。实际是领略真实的人生,生命的真意味,只有经过了刺激的最高潮的人,才能体味得到呀!我想说的话竟像海岸一般的无涯无际的冗长,现在姑且留着,下次再谈吧。我要去睡了,望你到梦中去等着我。你爱的朋友三月十一日三我的好人:你对我竟要求……可爱的,你真是一个小孩,未免太急切了吧!你应该想想:像我这样一个病人,如何暂时便担得起你的深重的爱,担得起你的珍重的生命呀!几夜不曾安睡的我,不过得到一些甜蜜的安慰的梦吧。你不要笑我。我梦见我又病在床上,可爱的你却坐在我的床边,你的脸庞正同你寄给我的相片一般妩媚。你的呼吸比麝香还要香,你的脸比桃花还要好看,你的手比芍药还要美丽。你仿佛嘻笑顽皮地拥抱着我,要我吃药,我倒在你的怀中,只是撒娇撒痴地不肯吃。你舍了一块糖果放在我的口中,要把药水硬灌下去,我没有法子,便用手呵你的腋下怕痒的地方,你哈哈一笑,将一碗药水完全泼在我的身上,外面妈妈跳进来骂:“闹些什么!”我吃了一惊,也就醒了。我爱的,我醒来望见房内漆黑,窗外三五晓星,在天上闪烁,外房内妈妈的鼾息声,也隐约可闻。我爱的,这是一个梦中的情景呀,假如是一个实在的情景,我却要害羞,十二分地害羞了!我因为病久了,所以自己有时也忘记了自己是病人;但这番为了你,我又时时刻刻地挂念着我的病了。我的身上的病不知道何日可愈,但是至爱的,我心中的病,隐在心的深处从来没有告诉过人的病呀,我怎样可以不告诉你?我要告诉你……但是至爱的,妈妈不久要到我房里来,我只好不写了,你且耐心等着吧。望你为了我而珍重你的身体!你的好人三月十五日四我爱的:等了这样悠久的日期才真真地看着你的信,我是如何的焦急而且欣慰呀!你又有一点不舒服,我也因为这样一天一天不接着你的信,正在胡思乱想地猜着呢。你已经痊愈了吗?真的,那么我也可以放心了。我近来因为两个难解的问题攻着我的心,所以晚上又不时发烧了。我的妈妈也十分忧愁。我爱的,假如我的心中没有可爱的你的希望和梦想呀,我想我早应该离开这麻烦的世界,走入那冷酷的坟墓了!我爱的,我没有一件事不愿意对你老实说呀。你为了我前信没有同你说明的事十二分着急,我也深深地感谢你的浓情与厚意了。但是我想说的话也正是长江一般的无涯无际地冗长呀,我从什么地方同你说起呢?我的境遇这般恶劣,我不能埋怨上帝,只有痛恨我自己的运命吧!这是上前天的晚上,妈妈们都静悄地睡熟了,我一个人偷偷地起来,点着灯儿,想把心中的话尽情告诉你,刚提笔写下了“我爱的”三个字,没来由地一阵心酸,眼泪便忍不住的滔滔地滚下来。我便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那天晚上我发了一晚的烧,直到第二天的午间才好。我爱的,我是一个有了婚约的人,这件事当使你十分难受吧!有什么法子?生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整千整万的女子都为了爹爹妈妈牺牲了,随便替她嫁一个人,所谓嫁鸡跟鸡,嫁狗跟狗,这本来是中国女子生铁铸成的奴隶命运。这件事,我一想起来便十分心酸,所以从来没有和任何同学或朋友说起过,就是介绍我和你通信的德珍姊也不知道。我爱的,让我告诉你:那一年,是我十四岁的一年吧,我的爹爹从甘肃回家。我爹爹在甘肃做道尹,那一年夏间歇任回家,就在家中闲居了。我的哥哥是很怕我爹爹的,他平常在家中作威作福,但只要闻见爹爹在门外咳嗽一响,便登时满室肃静,鸦雀无声。爹爹因为在家中无事,所以同几个官场老友,常常抹牌消遣。那时他爱我,实在胜过我的哥哥,他说我比我的哥哥聪明伶俐。我少时便会奉承我的爹爹,有时爹爹同妈妈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吵起嘴来,只要我撒娇撒痴地说笑几句,他们俩儿的怒气便完全消灭了。因为我的哥哥生性顽皮,所以我的爹爹常常叹气,说我不应该是个女孩,假如是个男孩,他也就无挂无虑了。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爹爹正和两个胖子一个老年人抹牌,那老年人名叫王荣,是做过南京道尹的,我们都称他荣伯伯。那天好像是星期,我站在爹爹旁边看抹牌,荣伯伯坐在爹爹的对面,他抹了一抹胡子,将我望了一望,笑着对我的爹爹说:“小姑娘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也应该许人了。”爹爹也笑着将我的背上拍了一下,说:“丑姑娘,没有人家要呀!”“好说,好说,这样好看的姑娘,倒没有人要吗?我来做个媒,好吃喜酒。”荣伯伯说到这里,我觉得害羞,脸儿一红,一回身便跑到母亲房里去了。我爱的,这是我的婚约的第一幕的开始。现在想起,真恨那多事的荣伯伯,但自己那时为什么不反抗呢?自然是年纪太轻,而且心中总是怕羞,自己不好开口。后来那老不死的讨厌的荣伯伯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一天的晚上,妈妈将我叫到房中,说:“爹爹已经将你许给宁波任家,任家是有名的任百万,同荣伯伯很熟,所以这媒一做就成。”说了,伊只是望着我笑。我红着脸儿站在妈妈面前,真羞得无地可容。妈妈接着又说:“任家的孩子听说长得很好,方脸大耳,很有福气,现在家里请了两个先生教四书五经呢……”我爱的,我那时在乾河沿的女子小学读书,已经染着些一知半解的欧化了。我听说那孩子在家里读四书五经,心中的确有些不舒服了。想不到我的命运还有更大的不幸!是我订了婚约的第二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刚走近妈妈的房门边,仿佛听爹爹和妈妈正在谈论我的婚姻问题,我便悄悄地躲在房外窃听,只听见爹爹说:“小孩子吃鸦片,终不是好事!任亲翁也太糊涂了,不肯拘束他!”……我爱的,我只听见这几句话,心儿已经像尖刀宰割一般个疼痛了,我便不能再听下去。那晚我回到房中,便一个人蒙着被儿哭了一晚。从此我对于人生完全灰色了,身体也渐渐瘦弱,时常生病。妈妈知道我心绪不佳,大概是为了婚姻问题,于是也常常和爹爹拌嘴。爹爹从此待我也没有从前亲近了,看见我仿佛总有点不安似的,据妈妈说,爹爹对于任家的姻事也有点后悔,但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除婚约呢。我爱的,你想象着吧,我从那年高小毕业,一直进了女子中学读了三年书,这四年中我的痛苦实在难以言语形容的,身体也一天天地不行了,心头狂跳,晚上难睡,经医生证明我有肺痨病的象征以后,爹爹妈妈也就十分着急。家庭中因为我的疾病和忧愁,也减少了许多平安的颜色了。直到去年的秋天,我爹爹因为L州工场督办的事,来L州就任,我和妈妈偕了同来就居乡间。我爱的,我一气写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滚滚地流下来,湿透了纸面;你细看这纸上无数的泪痕,当知道我心中的无限痛苦吧。多情的你,看着这些话如何感想?是伤心?是失望?是同情?饱经人世忧患的你,你自己的痛苦也已经够受了,不要再为了我的事而忧坏了你的宝贵的身体吧!我爱的,我还应该告诉你,这是比较可以欣慰的,因为今年春天任家来了一封信,说是明年要结婚,已经为我的爹爹拒绝了,理由是我近年身体多病。所以我的问题或者还有一线的希望,只要爹爹肯痛快地解决。但是他本是一个官场中人,如何肯干那退婚的丢场面的事情呢!旧家庭的旧礼教真真坑死人呀!我爱的人呀,世界上除却你以外,我已经找不到旁的希望和安慰了。我现在活着便为你而活着,只要我活着一天,总希望有和你见面拥抱的一天。你千万不要为我忧愁吧。我觉得头痛,已经写不下去了。你的人儿三月二十一晚五我最亲爱的人儿:这两天我只是昏昏沉沉地,已经静不下心来写信了。我爱的,我从病后到如今,每晚只要喝一口葡萄酒,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了些。近来为了你,葡萄酒已经没有功效了,睡也不过是睁着眼罢了。我亲爱的,我只有张开两臂等着你了。假使你,我不能和你见面时,我愿意极痛苦地死了。……或者,我的毅力竟不能坚持到底呵,那么,请你将我抱去,任你怎样去解恨吧!亲爱的人呀,我每次读你的来信,我真不知道这般发狂的情形,你也想象得到么?你的名字,可爱的你的名字呀,我是不住的唤着吻着,几乎将你信上的名字都吞到我的肚里去了。我每次接到你的信,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走到后园树下去阅读,那古井旁边的一株柏树,已经成为我的爱情证人了。我有时真感动得太利害了,便斜倚着柏树凝想,或者手舞足蹈起来,便竭力把那株柏树乱摇,摇得树上的鸟儿都哑哑地飞去。我爱的,你不要笑你的小妹妹太痴狂了么?至爱的,你不要着急,我的问题决不会永远不能解决的。你劝我离开家庭,你的好意我也十二分感激呢。可是我是一个最不容易受人帮助的人呀!我想,我一个人晚间静悄悄地想:我最好是能找到一种轻闲的职务,如书记,校对,或者是小学校里的手工刺绣教师,只要有够用的钱,只要有余闲能够读书,只要工作不加重我的疾病,我的心能够安静自由,身体也许能渐渐健康起来吧。几日前,我曾写信给一个朋友,托他在上海的中华商务两书局及南京的小学代为设法。但是,我爱的,如果你能在北京替我找得着适合的职务,自然更好,我们俩永远不会分离,我便终身得着你的帮助了。我爱的,你应该努力,不要为了我的问题而精神不安呀!你应该努力忍耐着这过去不能相见的日期,假如我能够到北京来,我便永远为你吻着,互相拥抱着了。我爱的,我的好人儿呀!昨夜,我梦见你到我的家中来,我和你携手立在后园的盛开的牡丹花前,我采了一朵牡丹,插在你的襟上说:“愿你如牡丹一般地芬芳,愿你如牡丹一般地快乐!”我爱的,我愿你牢牢记着我梦中告诉你的两句话!你的梦中的人儿三月二十四晚六我至亲爱的人儿:我十分苦闷,在这样茫无捉摸的日子。昨天下午,我的精神稍微好些,便想到那青青的绿水。我爱的,我自离开那美丽如画的金陵,到这样荒凉寂寞的北方,匆匆几月,似乎还未亲近一条较大的清澈河流呢。恰好昨天天气清明,狂风停止了,太阳也在微笑。我倚着窗儿凝望,似乎有点心醉了。我便要求妈妈伴着我郊外闲游。可怜我的慈爱的妈妈呀,她为了我的病反复不愈,也已经多时不出门了。她知道我喜欢出游,乐得几乎流泪。小婢珠儿已经替我们雇好骡车,她也伴着我们一同出外了。我平常行走本十分无力,而况这次又在郊外,下了骡车以后,只能缓缓地走着。信步不远,那清澈的河流便已经在我们的眼前了。珠儿扶着我站在河边,我的心中只是凝想:我爱的这时正坐在房中埋头工作呢?也许正在苦闷着,急于要亲近你爱的人儿了?珠儿本是我所欣爱的小婢,她也是聪明不过的小女孩呢。但我心中的渴望终是不能满足的,我的身旁没有你握着我哪!我望着那清澈一碧的河水,那微波中似乎时时实现着我所渴望的可爱的你的心影。我们在郊外闲游了片刻,北地荒凉,但也想不到有这样可爱的柔波!等到夕阳西斜的时节,我便紧急地催着她们归去。我心中想:我爱的此时也许已经把信件寄来了。三点钟到站的火车已经过了两点钟哪!我在归途便微闭着我的双目,一切都无心细看了。我爱的,我归来的时节,心跳得十分利害呀。你的信件却没有来!不错,我爱前天的信上说着正烧热呢。你应该休息着,不要在狂风乱吹的灰尘中乱跑了呵!我的心灵中最深处的爱人呀!你近来为了我的求学和工作的事,时常在狂风乱吹的灰尘中乱跑,我的心实在感着骤烈的苦闷呀!我最难受的是每日晨间晚间,眼前静悄无人的时节,因为那便是爱情燃烧最烈的神秘时节呀。我想,我爱的,我默默地想:我爱的你是在理想上不会失败的了。你应该快慰了吧!你们那里近来有什么进行?可怜我的爱人!你身体不舒服还要做工,我好心疼呀!你叫我好疼你,我爱的人儿呀!你爱的三月二十七晚我还该告诉你,我这几天又服着药水了,是我的舅父配的药水,他上星期来替我诊过。他说:“病根已深了,但也不十分要紧,要痊愈却须很多的时日吧。”我不愿意吃那样酸苦的药水,所以旁的东西也懒得吃了。而且一吃下药水再吃旁的东西便要恶心;今天更是全身无力想睡又不能睡!我爱的,你握着我的手吧,你便感得刺你心般的凉了。请你将我的手放在你的心上吧,温暖了以后为止,我的手便也永远同你的心儿一般温暖了……你爱的三月二十八日又书七梦里的人儿:你说你替我找的事下学期有希望,我十分高兴。我想小学教师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只要功课不多,适于我的柔弱的身体,我都愿意担任的。我的灵魂儿已经早到了你的身边了。昨夜,我又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一条宽广的道儿,两旁都是密密的森林。我同你坐着一架有棚的马车,好像是到什么地方去游玩似的。我很高兴地躺在你的怀里,撒娇撒痴,你亲切极了,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温存我。马车曲曲折折的走了许多路,经过沉寂的田野,来到一条幽静的小河边,青天白云,极目无涯。沿河而下,寂无人声,连赶车的也忽然不见了。可是车儿仍不住地行动。这时你的模样有说不出的可爱:又甜蜜,又微弱,又缠绵,又娇嫩,又飘荡,你的头只在我的怀里打滚。最后你似乎对我要求什么,你的手在松我的裙带,我半羞半嗔地拒绝你。你生气了,我也就醒了。我爱的,甜美的梦境总有实现的一天的,假如我们俩儿能勇敢地进行呀!你应如何珍重你的身心,是不用我多说的了。你的爱人四月一日八我敬爱的人儿:现在我受良心的苛责太深了,对你对他均觉十分惭愧呀!……我永远地受着良心的苛责!我自己实在不容我自己了!我只想死去,快快地死去!我已经没脸面再见我爱的人儿了!我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长久的时间内,竟不明白地告诉你,我除了要解除旧式婚约以外,还有旁的爱情问题。我爱的,爱情比生命要紧,我爱的他也曾常常对我说过。我和他密守着纯洁而不肯放纵的爱三四年。我们认识的开始,是在玄武湖边。呵,江南的玄武湖心,有我和他初见的影子。我想那影子是永久不会消失了的。记得一个暑期的黎明,我和我的女友,携手偕行,并肩言谈,细碎的声浪和谐着迟缓的步奏,小鸟儿掠过那些紧闭的街门。晓风吹脸,沁人心脾。信步走出玄武门,傍着女友,坐了一只小艇,漂泊在绿溶溶的清波里。水上的金鳞,紫黛的钟山,在清晨的阳光底下微笑。含苞的红莲,还在浓睡。船儿朝着湖心飘泊,经过曲曲折折的小桥,到了三角亭边。阳光愈高愈热,直射湖面。我便扶着女友,走下小船,静立湖边,观看湖山的奇变。在近岸的树林里,我们信目望去,似乎有一人儿,穿了轻便的衬衣,戴了一顶宽檐的高帽,坐在小巧的凳儿上,低首绘画。我是欢喜画的,无论什么画都可使我停留怡神!我便携了女友的手,走上前去,我说:“可赞美的雅人!在这样早晨,来描写湖山的美。可惜我不曾带了画具。”“如果你带了画具,确可算湖上一对!”女友取笑地说,我也自觉失言,不觉羞红了脸。我们羞怯怯地走近那个不相识的人儿的身边,他,一个脸庞清瘦少年,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微笑了一下,又低了头来注意他自己的工作。他在描写阳光底下的湖边树林,湖外钟山,那背景的红浓,鲜血似的颜色,他的画笔一笔一笔地涂,我的心中的鲜红血潮,就随着他的笔尖飘荡。待到他完成了工作,微笑地站起,互相问了姓名,我才知道他名叫“谢启瑞”,是南京美专的学生。广漠的人间,从此有了我和他的爱的痕迹。我那时正感觉家庭婚约的痛苦,便不自主的被爱神引导着走到他的最亲密的路上去。我们的光阴,一天天地在信笺上消逝;我们的心魂,一度度地在情海中浮沉;我们的痛苦,一丝丝地在纸面上互相告诉。可怜的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家境十分清苦。他在南京读书,完全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然而命运弄人,那年秋天,我的身体渐渐不行了,每宵不能安眠。清夜的钟声,会使我惊骇;黑暗的幻影,会使我心恨。我想:假如我的前途是暮秋,我是花,便应该萎落,是草,便应该枯黄了;假如我的前途还是初春,我便应该鲜红的盛开,碧绿地滋长着。我不担心我自己的病,仍旧住在校中。每天同他通一封信,每星期同他见一次面。我们在信笺中竭忱地恋慕,竭忱地欢欣,然而我们见面的时节,反而静默无语,常常含羞地红了脸庞。是秋季风光明媚的一天,他约我往游钟山。我的女友多劝我不要外出,劝我该保重身体。然而为了可爱的他,我还怕什么百丈的钟山呢,就是千丈的万丈的钟山,我也愿意伴他前去。我的生命活着便是为了他,什么牺牲都是愿意的呀!然而我的病竟渐加重了,终夜烧热,饮食全废;月中人影,屋外风声,都足以助我的凄凉怨恨。他的一封封的可爱的信,每天放在枕边,作为我病中的陪伴。病情一天天地重起来,学校的当局也就强迫我停学回家。我爱的,你想象着吧,那时我和他是何等的痛苦。我以为自己的身体是不会有复愈的希望了,爱的束缚,徒增他的烦恼。就写了一封决绝的信给他,信中大意是说:我的病大约是没有痊愈的希望了,休学归家以后,劝他就当我死了一般,不要再记念着我。我爱的,那知道被热情追逐了疯狂的他,过了两天竟跑到我家中来找我呀!那时我睡在房中,什么也不知道。他见着我的爹爹,说要到卧房来看我的病。我爱的,我顽固的爹爹怎样的骂他,是我所不知道的;他于骂走了我的情人以后,还把病倒在床中的我,拍案顿足大骂了一顿。我的病受了那样的激刺,次二天医生来看就不肯开药方了。我爱的,我那时真想自杀!但我眼见可怜的妈妈在床前哭:“宝宝呀,心肝呀!我没有做了什么恶事,为什么一个女儿也养不活呀!”我听见妈妈的哀音,心中便非常难受,眼中也不住的流下泪来。我因为舍不得妈妈的一个念头,便把自杀的思想慢慢地溶化了。后来我的病养了许多时渐渐能够起床,但我因为病后心中抑郁,所以也没有写信给他。自从到了L州以后,我的爹爹因忙于工场的事务,不常回家,我们又开始通信了。我在和他停止通信的许久时间内,看见他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许多小说诗歌,完全都是灰色了。我爱的,我心中对他本十二分地亲爱的,所以我又时常用情书安慰他。他,可爱的人儿呀,对于那过去的我们俩儿爱情的伤痕,竟一句话也不提起,他对于我的爹爹也毫无怨艾之意。我爱的,当你告诉我,你已经失恋了,我为你几夜不曾安睡,时时愿意安慰你失恋以后的心。我是世间一颗情种,我便不忌惮地随处遇着可怜而多情的人,我便不忌惮地尽量的用爱情安慰他……我现在自己发见的错误,就是我和你由通信的朋友而至恳切地爱着,拿爱来安慰你,为何不老实将我以前的爱人告诉你呢?我想起来十分忏悔呀!我爱的,请你谅解我吧!我自己终日终夜的想,旧式婚约问题还不知何日解决,现在我已无心去记着那些讨厌的问题了。我心中只有你和他的爱燃烧着呀!我为了你和他的爱情,什么贞操问题,我也是要打破的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有他而忧愁,因为你应该爱我一切的所爱,爱我一切的事物。我愿意你和他将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我来介绍你们。你爱的人四月四日晚九我至爱的,永远爱的伴侣:我这柔弱多病的身体,被两个异性的人切爱着的身体呵!天呀!我十分想珍重着,但如何叫我珍重得起来!几日来什么东西都不能引起我的注目了,梳头洗脸皆以为多事。我爱的,我现在好比一个“傻大姐”,——这是一个由法国回来的朋友告诉我的故事。他说在回国的轮船上遇着一位法国女子,大约因为不幸的恋爱而弄成神经病了,真是一个“傻大姐”,逢人称道她的情人。我爱的,我将何处去称道我的情人呢?今天早起,还未梳洗毕,珠儿已经抱了一堆信札和书件来给我了,这时候我几乎要痛哭出来。我想:我在世界上活着便为了这两个情人呀!但是我这样柔弱苦命的身体,如何能接受着那般热烈的爱呢?我现在只希望上帝把我这孤苦柔弱的身体,分配得匀些,分给我的两个情人,你们每人管领我的一半吧,我爱的!你说这两天没接到我的信,我前几天有封很重要的信给你,大约总不致遗失吧!我至亲爱的好人,我们万不得已用书信传达着爱呀,假如魔鬼还从中作梗,我将如何是好呢?好人呀!我爱的,你千万好好地忍耐着吧!我现在已不知如何是好了,你这样想我呀!我只希望不知何处有顺便的风儿,将我吹到你的怀中来,我天天等待着。启瑞今天已有信来,我把他的信转给你看吧。我刚才已经写信回他,我说:我爱你们俩儿全是一样,将来失败大家一块失败,胜利大家一块胜利,我是丝毫无所偏向的呀!至爱的,我从有生以来便不曾想到我一世能不在这狂飚时代中生活——我羡慕疯人的举动了!天空的浮云已遮去了太阳,不久也要下雨了吧。我是在潮湿的地方住惯了的,一旦到了长久不得雨泽的北方,心儿也有些干燥了。我正梦想那美丽江南的朦胧烟雨呢。你爱的四月九日十我至亲爱的:我不知道你收到我那封为难的信没有?爱人呵,你还不给我回信么?我是怎样等待着我爱的福音呀!我们成熟了的热烈情感,我们虽然没得见面,我们的心中不是天天焦急么?我们已经十分了解了的爱情,我们万不能再有意见和猜忌了!我的可怜的人儿呀!你千万不要因为他而心中忧愁吧!唉!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这两天,我已经不能珍重我自己的身体了。我想着你,想着他,想到无可奈何的时节,只有走到后园树下去流清泪,感叹我自己的命运。我的好人呀!我终究要为你所爱的。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血,我的肉,没有一点一滴不愿为你所爱的呀!我的好人呀!你还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我是很愿意怎样的。我爱的人呀!你千万不要为了他而忧愁,千万快写信来,你千万珍重你自己,你珍重,我便不痛苦了。想你的人四月十日十一我爱的:我的确是为难着呵,心绪也十分混乱了。今天启瑞有信来,说是南京基督教小学有一位国文教员回家病故了,要请一位代课的人,于是便将我介绍去了。每日教两三点钟课,是有闲暇自修的。而且每月二十几元,零用也够了吧。金陵是我旧游的地方,我有很多认识的女友在那里,并且六朝的名山胜迹,我已经阔别多时了,极想去游玩一周呢。江南天气,养病也是适宜的。我已经去信告诉启瑞,两星期以后到南京,现在功课只请启瑞暂代着。但我是否能够去呢?去又如何舍得你?我自己十分为难呀!你替我找的事要下学期才定,这悠久的几个月如何过去呀!爹爹下月是要回家一走的,回家大约也只能住半个月。我离开家庭只说去就医,妈妈是已经答应了,因为她知道我的病在家中一定愈住愈坏。我想在爹爹回家以前就走。我的确舍不得你,一个真情的刚才失恋的人,我如何可使你痛苦呢!我十二分地为难了。我至亲爱的,我只看到你前次的信上用维特来比你自己,使我的眼中含了极苦酸的热泪了。维特的结果是怎样可悲呀!我决不能使你到那种地方,我决不能像绿蒂般的忠于阿伯尔,你放心吧。你爱的苦命的人四月十一日十二我梦中拥抱着的好人:我的心已经被相思撕成碎片了,我至爱的,你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呀!……我一想到你就坐卧不安了!你和启瑞都太爱写快信了,你们一天一封快信地催我,他要我到南方去,你要我到北方来。我至爱的,我如何是好!我如何是好!我将如何牺牲一切,来完成你和他的心愿?我将如何接受你和他的纯洁的爱情?我将如何完成你和他未来的幸福?我将如何负担你和他的珍贵的生命?我爱的,我日夜哭泣着。我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持了。我爱的,你诚可怜,他亦可悯,我只是不能怜惜我自己了!我如何是好?我吻着你,抱着你的头儿痛哭一场吧。我愿意痛哭到生命消灭,我愿意痛哭到恋爱变成虚无……我牺牲我自己报答你和他的烈火般的热忱吧!没有牺牲,不能完成,我愿意牺牲我自己……你永远拥抱着的四月十三日十三心爱的人儿呀!我似火般的燃烧的心呀!在这样家庭之下的我,不自由的我呀!我如何是好?……我爱的,你的心就是我的心呀!我已经将你的心装在我的心中了。你千万不要着急呀!你为什么又不舒服了?我爱的,我只是为了经济,为了家庭,终不敢到你那里来,不能在你的身旁日日夜夜的侍奉你呀!怯弱的我,多病的我,我怎么好?我怎么好?我爱的,我想万万不得已的时候,心中万万不得已的想来北京的时候呀!只要你借给我火车票的钱就好了!……我至爱,你快快地静养保重!……你爱的人四月十五日十四我爱的:这真是天上飞来的消息,你应该十二分的欢喜吧!我的叔叔昨天由南方来,他要到北京有事,在北京大约有一星期的勾留吧。他昨天问我:“要不要到北京玩?”我爱的,你想,我当然说愿意的。妈妈也因为我在家太闷了,也愿意我到旁的地方玩玩散散心。所以我来北京的计划真可实现了,下星期一就动身。这真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奇事呀!我爱的,下星期二的下午我们俩便可很亲爱地吻着,拥抱着了。没见面的相思,这番可暂时的满足了。虽然见面也是不会久长的。——一星期之后我又将匆匆回去!然而未来的事,见面时再长谈吧。这两天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你珍重着,在动身以前我不写信给你了。快见面的你的人儿,四月十八日早附白:你不必到车站接我,我到北京自然会来找你的。下篇一

平常每天总怨邮差来得太慢了,有一次,菊华的信件忽然中途失落了。谁知道什么恶魔从中作梗呢?但是我的一肚无处发泄的冤气,终于加在无罪的邮差的身上。“他年若遂凌云志,不杀邮差不丈夫!”我抽着烟,躺在床上,高吟着仿宋江的歪句。

这两天,邮差和我,已经无怨无仇了罢。她明天就要来了,我还要邮差干什么呢?

菊华的小影确是太瘦了,不知她现在还是那样瘦不。

可爱的没有见面的女郎!她有丢不掉的两个情人,她有解不脱的旧式婚姻,她有缠不断的沉重病症。呵,人生是纠缠,纠缠是人生!

到单牌楼去买了一些糖果,饼干,花生,瓜子,预备着没见面的可爱的她明天来享用。在车上忽然想起秀芳,呵,我的残忍的秀芳!现在买的东西是预备给菊华吃的。秀芳从前不是吃过我的好多东西么?记得为了秀芳的好吃零嘴的缘故,我自己刻苦的省下钱来,时常买她所欢喜吃的东西,送去给她吃。我每星期日去看她,看见她的脸儿一次比一次的肥胖起来,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欢喜。“你又胖些了。”“是你的东西给我吃胖了啦!”她说,只是笑,“你不许说我胖,你说,我就要瘦了。”“你不会瘦的,我想。”“你说不瘦,我偏偏瘦给你看。”“你瘦瘦看。”“你胖胖看,”她说,瞅了我一眼,“你真是太瘦了些。”

只要我轻轻捏着她的手,或者用指头略略按一按手上的肌肉,她的肥胖而红润的肌肉,就马上显出一缕缕的白纹来。我知道她的贴身是穿着紧背心的,但是她的束不住的胸前还小山似的隆起。她的圆满的臀部,行走时两边摇动,曲线美的柔波,越发显出婷婷娜娜的模样。但尤其使我赞美的是她脸上笑时两个笑涡,还有她那一对肥胖的小腿,从白色的丝袜里显出桃色的肌肉的美的小腿。“从家里寄来的鞋子又穿不下了。”她说。“这么大的大脚!”“你不喜欢大脚么?从前的女人三寸金莲,我是九寸铁莲。”“我喜欢——九寸铁莲!”我笑着低下头来抱着她的小腿亲吻。

要不是坐在洋车上,旁边走着许多行人,我真要放声大哭起来。我有什么呢?秀芳是吃得胖胖地爱着汉杰去了。她吃了我许多东西,报答我的只是一纸冷酷无情的绝交书,给了我没齿难忘的酸苦的失恋滋味。

记得从前送东西给秀芳吃,顺便也向秀芳要吃的东西,她写给我有许多有趣的小字条儿。那些小字条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找遍了我的箱中,架上,抽屉里,纸篓中,我发现的只有零落的几张不全的残稿。

为了免除将来的遗失,让我将这些残稿珍重地粘在簿上留着吧:逸敏:什么东西都没有给你。玩的是没有;吃的,我自己今天饭也没吃过,是更没有的了。你那阔人,何不拿些东西来给我?叫听差空手而来,敲穷鬼的东西吃,好不难以为情呀!明天自己来不要空手来了。秀芳好吃的鼠儿,叫你买《会话辞典》,为什么买《会话》给我啦?梨子有点烂了,吃了味还好。我今天没有买东西,只有看你饿死了。秀芳你说对不起,我才真要说对不起呢。昨晚没有得着你的允许,就将电话挂上了。现在我们班里,什么功课都要考试了,主任丁先生说。真忙极了!哪有功夫吃花生,和拿花生给你呵!考完了再谈吧。秀芳小偷儿:你这几只粽子,吴家偷来的吧。谢谢你,去偷东西给我。呵,我成了你的“窝家”了!在门口担上买的东西,真贵极了。这几只橘儿,你猜猜多少铜子儿!……小人儿:我吃得胖些了,谢谢你的肥儿饼。你的小胖子

何堪想起呢?为了秀芳的缘故,我曾做过小偷的贼的。那天好像是端午,我到我的老师吴先生家里去过节,吴太太端出了许多粽子请我吃。我吃了两个粽子,觉得十分味美,顺便当着吴太太走进厨房去的时节,还偷了两个粽子,悄悄地放在袖筒里,带了回来。后来又饬人送去给秀芳吃。那知道我做贼的举动,怎样竟被她发现了,所以她曾自认为“窝家”。呵,为了爱人而做贼,算得什么呢?但是从前,我在梦里也想不到那顽皮天真的秀芳,后来竟会要坚决地同我绝交!

我想那是汉杰教他的。四日二十一日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从灰白色变成红色,红色过去了,接着又变成青色,太阳出来了,照到窗上,从窗上又照到房里,照到床上。我忍不住从薄被里伸出手来,抚摩被上的阳光,喊着说:“可爱的菊华今天要来了!伟大的阳光,愿你照到远来的人儿的身上。”

我总觉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虚了,太凌乱了,自从秀芳的足迹不踏进这房门以后。

这两天,我的房子又渐渐整齐起来。窗纱是重新糊过了,阳光照来,益显娇绿;桌面的笔,砚,水盂,也整齐而严肃地排在一行;驼绒毯子洗得清净而有光地铺在床上,书籍也按着长短站在书架上,似小学生们早晨排班似的。我喝着浓茶,凝视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着新鲜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从部里打电话来,说是有几件公事等着我去办。

为了可爱的她今天要来,我已经告诉他这星期内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紧的,恋爱是更重大的。没有恋爱,工作便成了空虚。

不用午膳也罢,午膳以后,心儿便渐渐不宁起来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儿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儿呵,宁静一会罢,从L州到京的火车是要两点钟才到站的。但是,心儿,不听话的讨厌的心儿呵,它总是不息地跳着,像顽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着。唉,唉,怎么好?

房外的人们的脚步声,迫得我不能安静地在床上躺着,我打开房门,向外面凝视了无数次。“闻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将至!”我无可奈何地低吟着我自己的歪诗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来的。她说自己会来找我,她是一个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来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来呢?我迷离于幻想中了。“电话,正阳旅馆的电话,先生!”这电话一定是菊华来的罢,我的脚步不由的很快地跟着仆人的声音走了。“你是张先生吗?”这不是女人的娇脆的声音,说话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罢?这是谁呢?“我是张逸敏,你是谁呢?”“你等一等……”在电话声中我仿佛有穿着皮鞋的脚步声,接着说,“我来了……”呵,柔和的声音比凡华令还要颤动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费了很大的气力,只说出,“你来了!你来罢!”“我就来!”

快步回到房中,把买来的点心都在桌上摆起来。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脸,我的胡子为什么又有点黑了?啊,讨厌的胡子,二十几岁的人,怎样有这般黑而且硬的胡子呢?我想用剃胡刀来刮它,她要来了罢,怎么来得及呢?我匆忙地丢下镜子,把自己的衣服扯得整齐些,用鞋刷刷去鞋上的灰土,准备着我爱的神祗的降临。

窗外,阳光温和的照着地面,风底叹息的微声都静了。柔嫩的槐树正熳烂地垂着白花,几个蜂儿的嗡嗡的叫声从黄金色的丁香花的底下出来。

仆人在前面引导,后面跟着可爱的她,披着短发,围着白巾,她的白洁的脸儿微斜着凝望,在她的行走的仪态中,有说不出的神圣和庄严的美;她弱小的全身,到处流露出爱的表情,她的微笑,似阳光里的芙蓉,她的慧眼,似清夜里的流星。我在阶沿上望着她来,对着她点了一点头,便快步跑去,我携着她的手儿,像携着新妇般的回到我的房里。“我爱你,也爱启瑞,我只是整天替你们两个担心着。我们的将来怎样呀?”她说着,带着颤抖的声音,坐在我的藤椅上。“我是没有什么将来的。我从前日夜所想望的只是我们俩儿的见面,现在我们总算见面了,我也就十分满足了,短促的人生,还管什么将来?”

我的心怎样可以腾起忧愁的浮云呢?我连忙禁止我自己,我不忍在柔弱而可爱的她第一次见面的时节,把种种悲酸的话说出来。“你吃吃点心罢,”我虚伪地带着笑容说。“我饱了,在车上已经吃了东西。”说着,她的慧眼便把我房中的四周望了一望。

在芬芳的空气里,我闻见她短促的呼吸。这是她的肺部薄弱的表现罢,呵,我爱的人,她早说是她的病有肺病的象征呢。我看着眼前的她的带病的柔弱的身子,几乎真要哭出声来。呵,有什么可以治好她的身体的,我愿意拿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我的身上的一切的一切,作为她的培补的药料!“启瑞以前的信,你是看见过的。他的最近的几封信,我也带来了,”她从提包中拿出一卷信来,“你留着罢,这两天不许看,好不好?”“好!……”我答,把一卷信拿来放在箱里了。“你还决定到南京去么?”我又问。“我想去,但是——”“但是什么?”“但是——舍不得你!”她说,“我和你没有见面过,总渴想着见一面。见着你,我又想起可怜的启瑞,我真恨你们俩儿今天不能在一起,但是,我现在又想,倒不如还是远远地离着你们俩儿,倒也心安些。”她的喉咙悲哽住了。“你爱我,但我不愿你为了我而离着可怜的启瑞。南京有事,你还是去罢。——我爱,你身体这样不好,如何能够工作呀?我真是担心着呢。”“我去,——小宝宝,你肯吗?你快信一封封的希望我能够到北方来,现在还要我去,怎么说咧?”她称我为小宝宝了,其实,我比他高半个头呢。“那么,你不去南京了?”“我去——”“我也跟着去——”“你把北京的事丢了么?”“丢了——什么劳什子的事!三月有两月不发钱!”“爱的,你现在用钱呢?”她急了。“我是向朋友借钱用的。而且也用得很省——”“呀,爱的,一同去也好,只是南京再找得着一个事才好咧。”

我本在她的对面坐着的,我站起身来,把她从藤椅上抱起,她坐在我的身上了。“启瑞也只抱过我一次呢。”她忽然说。“这几天,我要天天抱着你——”我说,“你的身子真轻,这样柔弱的人如何能够教书咧?”“找点工作做做,身体也许要好些。”“爹爹肯么?妈妈肯么?你舍得妈妈么?”“爹爹不肯,——不肯我也要去,横竖我只有这一条命。妈妈?唉,只是妈妈,——我舍不得她,正同舍不得你们一样。但是为了自己,我只好离开妈妈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她说话的时节,脸转过朝着我,她的蓬松的头发,拂在我的额前,我的嘴唇不由的凑上去了,“你同启瑞亲过几次嘴?”“唔……谁还数过?”她笑了。

暮色送了她起身回去。我对着天空凝望,仿佛云和星全在她的脚下。呵,我的上帝!就是我今晚睡了,明天不醒了,我也可以瞑目了罢。因为我梦想的可爱的菊华已经看见而且拥抱过了。四月二十二日三

夜半醒来,听见窗外仿佛雨声滴滴。这时怎会下雨呢?当我送菊华回旅馆的时节,天上不是布满了云和星么?我有些奇怪了,起来点灯一望,窗外果然大雨如注。

要是菊华昨天还不曾来,天呵,你要下雨,随你的便罢。地上的鲜花,正渴望着你的点滴的甘露,我又何敢苛求呢。

但是天呵,请你怜悯我们相会时间的短促,停止了你的正在下降的雨点罢。我怕污泥要趁着你的雨水的势力,在她的美丽的衣裙或鞋袜上留下了秽浊的痕迹。

我的祷告是无用的。昏迷的天呵,你离开我们是太远了,不会懂得人间的艰苦。

我的心飘泊在愁苦的雨声中,再也找不着宁静的睡眠的门了:

菊华的确是太衰弱了。衰弱的是她的身体,伟大而勇敢的是她的精神。她有那样伟大而勇敢的精神,所以能够爱我,也能够爱启瑞,能够并行不悖的爱两个男人!秀芳的身体岂不肥胖吗?她的精神却是太萎靡而且卑怯了。她爱了新的,丢了旧的;她要了这个的东西;还了那个的东西;她用了甲的眼泪,去换得乙的欢笑。秀芳是自私的,狭隘的,反脸无情的。但她是我所爱过的。我的眼中还存着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还恋着她的娇态,以爱始的不应该以恨终。秀芳是有缺陷的,然而正因为她有缺陷,我更应该原谅而爱恋她。

一个女人是不是应该同时爱两个男人呢?不,不能。一个女人只应该爱一个男人。书上这样说过,社会有这样的法律,人间有这样的真理。但是,我不相信书上那样的笨话,我不相信社会那样的蠢法律,——是的,法律没有一条不是蠢的!——我也不相信人间那样荒谬的真理!真理是什么东西呢?老师L先生说得好:‘真理就是鞋子,各人都找得着他的一双适合脚跟的鞋子!’

真理没有一定的。我不相信旁人的真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真理;我要反对已成的真理,我要创造新鲜的真理。

最可怜的是天下无数的可怜男女正在相信这些‘削足适屦’的真理!

一个女人可以爱一个男人,也可以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只要她的爱是真实的。

爱是应该绝对自由的。爱神是有翅膀的,她不应该受任何的拘束!

为了秀芳的狭隘的爱,使我厌恶汉杰;为了菊华的伟大的爱,使我赞美启瑞。“呵,启瑞也是真实的,伟大的爱者!他知道菊华已经爱我了,他从前给菊华的信却毫无怨尤嫉妒之意,他在信上说他愿意和她爱的我做朋友,他的胸襟是何等光明而且洁白呵!启瑞这番的几封信上说了些什么话呢?菊华为什么这两天不让我看?她有什么深意呢?我不忍违背她的爱的命令,但我终于故意违命一次了。”想到这里,我从床上滚了起来,从箱里打开启瑞的信件,在灯下读着。

雨声在窗外越滴越紧,我的心只在那一张张红色信笺的一个个字上盘旋着。读到伤心而感激之处,我忍不住流下无限同情的热泪了。我便在灯下把那些真切而动人的信,择要地抄录下来:我心底最深处的菊华:正在梦中倒在你身上痛哭着的床边,忽茶房叫醒了我,拆读你底信……我只是软弱地哭着呢!……我此刻要写的话,觉得无涯的冗长!……好人呀,我们底悲哀,我底苦痛,我们底热爱,忧愁,感激,冤枉,我们现在所感受着的一切,现在暂时在我俩底心底里隐秘地藏匿着吧,等相见的时候,都化作伤心的热泪来流溺吧!我每次写给你信的时候,必定要写坏四五次,心中好像有一种将爆烈的火焰要在文字上表现出来,可是写到最后,总成了一封冷冰冰的信,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境中的现象?今天,明明是有事可说了,我也一样的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记得你从前曾经对我说过:你情愿同我做一个和爱人一样的朋友;经济独立;放假的时候,共同生活。我至爱的菊华,你这种广大的理想的爱情和高超的志趣,久使我崇敬着,也最使我深爱着的,我前信所说的使你不致为难,使他不致那样的一个解决方法,我正是要想实现你底广大的同情的心意呵!前前次的信中,只因为一心热望着我至爱的早日达到圆满的心愿,所以一切都忘却了。现在不知道北京方面的事情,已否确定?这里的基督小学,因为有一位国文教员回家病故了,要请一位代课的人,我于是便将你介绍去了。功课很少,每日只教两三点钟,是有功夫自修的。基督小学在清凉山下,那里的空气十分新鲜,养病也是很适宜的。每月有二三十元的薪水,零用也足够了吧。我至爱的菊华,倘若你在北京方面已经确定,或者你以为北京方面可以速达你愿望的,那么……倘若你爱慕江南底景物风光,你以为你底身体适合于江南底水土气候,那么我们只盼望着你的南渡了!倘若要整顿行李,迟点也不妨事的,因为本来请不出一个相当的先生,我去替你代课也可以的。我现在的心神清净,好像明月当空,除了虔祝你达了你心愿外,更无别的心。但是,唉!路途这样地辽远着!孤单单的一个人哪,上车呀,渡江呀,……我至爱的,我只希望有个熟人伴你来便好,否则我在这条路上,比你更要生疏的呀!你路上最苦痛的就是寂寞吧,车票可以买到南京的连票的,浦口渡江可以省了照料行李的麻烦,或者我写完了信,我去买几本给你路上消消寂寞的书吧,或者你往北京的路上,也是要看看的。我最亲爱的,你倘若有了定期了,你很确实地写一封信给我。我至爱的菊华,你不要为我挂心,我只期望着你底心绪安宁哪。你底心绪安宁了,你底愿望圆满了,我也快活了,我的愿望也圆满了!唉,我又想起逸敏了。我想着你的时候,我同时便想着他,想着,我闭着眼睛,我仿佛辽远地看见他,看见他勤兢地跑到学校里去听讲,活泼地跑进教育部里去办公,他是怎样的一个我们底现代化的有毅力的朋友呵!他底美丽的情热,Goethe式的美丽的热情,我亲爱的,我读到他给你的信的时候,使我怎样地爱慕着他呵!我常常在冥想:我要和他通信,我第一封信就要如我给我哥哥的信一样写。我为他,我到现在还恨那丢了他的无情女郎呢。至爱的,我想,或者,你寄他信的时候先告诉他:我们以后依年龄结为兄弟姊妹好不好?但是我有些难为情呢,他年纪一定比我更小,我就是照阳历算也已经有二十四岁了哪。——或者不要说年纪,我们依长短吧。将来他或者也可到南京来,况且他故乡又是安徽,常常可以来往来往。这不是很可实现的理想事情吗?至爱的,你不要笑我是小孩子,决定如此吧。——你看好吗?纸又换了一张了,我们所谈的话也换一换吧。今天南方底天气骤然更新了呢:我房间前面的一块草场已经碧绿了;墙边的小树底枝头看去重了些了;——美丽而可爱的生趣哪!我仿佛在南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呢!我底心神真奇怪,我至爱的,你猜我写到这是如何在想?——我一面想着春光是怎样的可贵,一面却想着你来南京之后的我俩底快活:礼拜日的等待哪,并坐看花哪,齐声念诗哪,一同出去买新书哪,……一面又想着我俩见面时底第一次握住手的不可思议的□□□!爱,以前我对于自身的糊涂,颓废,迷茫,烦闷,……你来了,我不知将怎样地怎样地刷新和努力呢!祝这可恨的不能见面的日子快快走!祝你身体特别保养!爱!你信上不是说夜里睡不着吗?我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呢。这方法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说睡不着时只要眼睛看着胸脯睡去就会睡着的。我试验时常常有效呢,你也试试看吧。……我爱:你的来信为甚有这样多的湿痕哪?你不是右手写着信,左手擦着眼泪吗?——或者是你手上的汗吧?我的爱!我的泪和你合流着吧!我亲热地在吻你底信笺呢。你说“我愿意到入土以后还是愁虑着的!”我的菊华,我的心肝!你怎么说出那样悲伤的话来呀!我的爱,我读了你的信,我的热泪点点地滴在你的字迹上了呢,渐渐浸开来,你的字也化了。至爱的,我看着那光景,我心里很舒服呢。我的泪和你的字迹上的泪,亲吻了,拥抱了,化了,再也分不开我的和你的了!我伤心地挂着眼泪笑了呢!我的爱,我爱着你,我永远爱着你,我像沙乐美爱着约翰地爱着你。我近来在梦中梦见你的时候,我狠心地抱着你,我的手臂好坚强而有力呀!我活像一个鬼似的!有一晚,我在梦中和你亲吻,太颠狂而不自制地把你的舌头咬下了,我骤然惊醒起来,幸而这是梦中的事呀!我的至爱呵!我想象着我和你再相见的时候,我要用我全生命的力,毫无忌惮地和你拥抱着的。万一不幸而不得相见了,或者我先死了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有灵的僵尸,在黑夜里到你的墓前来和你的嘴唇亲吻。万一更不幸,你先我死了,我要寻到你的墓头,紧抱着你的枯骨交欢,紧捧着你的骷髅Kiss,直到我的嘴唇也冷了,永远,永远!无穷,无穷!过去的你的美丽,你的恩爱,我没有一刻不在深切切地追忆着,聊以安慰现在的苦闷。你当时相见时的含羞情态,现在还历历在目前呢,至爱的人儿,我们要向着无穷的未来企慕着前进,过去的追忆,只有增进我们前进的力和速。至爱的呵!前进!前进!我抱着你在铁路上去情死也愿意的呀!别辜负了一人一生只有一个青春!我不愿意离开南京,南京是我的乐土,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南京是我这样流落无告者的侨居国,南京有我描写不尽的六朝风景。你说,“愿意来南京任事,只是北方的多情的逸敏,把我的心儿牵着了。”至爱的,此地的事情我决计为你留着。你迟来或早来都不要紧。我去为你代课,于学生也无妨害。到北方去,或者到南方来,全由你自己选择决定。我爱的,从你离开南京以后,几年以来,我只是读着《圣经》或《托尔斯泰戏曲集》来压制我的烈火的情热,烈火的烦恼,烈火的颠狂!…………我至心爱的:前两日寄你的信和一卷书都已收到了吗?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和逸敏两人之爱而不安宁。我决不因逸敏爱你而起嫉妒,而起不安,而起狭隘的心意。那些都只有使你不快,使你有害,“爱是不加害于人的”,我确守着这先知者定下的爱的律法。“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我对于逸敏毫无恨意。我勇敢地实行着我的信条。你的广大的同情的理想,也勇敢地实行着就是。理想,理想只要不是虚无飘渺的理想,有我们的刚强的心的力去做,是没有不实现的,没有失败的理由。我的与寂寞决斗着的四年来的伙伴的爱妹呀!我确信,真正的爱里面,只有成功,没有牺牲和失败。除非自己根本不爱人的人,才有牺牲和失败。但这牺牲和失败,已经不是为爱而牺牲而失败了。逸敏的“性命交给了你”的话,也无须挂心;现在他既为你的广大的爱表同情了,可以更无须挂心了。我愿你,爱,你以为怎样可以使你快活,你就怎样做去就是。凡是真心爱你的人,决不会强爱人之爱而使之苦痛的。将来启瑞或逸敏两人中有违背了爱的本旨的时候,你就可以知道谁是不爱你了。……我最亲爱的,你住在家中的干燥生活,我也十分明白了的。我想着你的时候,我的心也同你一样地干燥着呢。一方面又想到自己的没方法来安慰,只是无端地愤恨自己。你是从来不肯老实地将你自己的苦痛告诉给人,使人也来担受的。你这样的伟大的心情,我在暗中常常引为修养的模范啦!你说要来南京,你的床铺已经为你设备好了。但是,我爱,我很记挂着呢。你的身体近日不知怎么样?你的妈妈为你底身体不好,肯不肯让你来?呵,种种不能使我细想的远方的情境呀!……倘若因为北京路近,你的妈妈放心,北京找得着事,肯让你去的时候,那么你就不必强要到南方来,反使你的妈妈不安心。我的妹妹,我的心爱的!爱,这信写好,忽然想起你前次信中“恕我……不曾答复你”的话来了。你为什么那样客气哪?我要哭了呢。难道我会误解你责备你的吗?你只要好好地养养你的心神,我就十分快活了!你下回要那样说,我要把你的小嘴扪住了哪!

在上面启瑞的几封信里,我发见启瑞的高洁的心怀,热烈的情感,朴实的人格。只有伟大的启瑞,才配得上伟大的菊华。在他俩儿之前,我感觉自己的渺小,偏狭,污秽。

假如我不卷入旋涡,启瑞和菊华,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假如我不卷入旋涡,菊华一心到南京去,岂不是无挂无虑。只为了我的卷入旋涡,弄得菊华心挂两头,弄得启瑞相思难就。主呵,我的罪是不可赦的,我愿意钉在十字架上!

天色渐渐明了,推开窗儿一望,愁云占满了天空,雨水从窗外不住的打进来,几乎打得我浑身是湿。在愁云的底下,天空的高际,有三五小鸟,从南方急急地飞到西方。檐前的槐枝上,乌鸦一声声的啼着,似诉它的心头痛苦。萧条的庭院里,人们都未曾起来,只有孤单而凄凉的我,抬起头儿凝望。

大雨不止,我爱的菊华大约没有来此的希望了。把桌上一堆堆的书籍都推开,伸出纸来,想写些什么,——无数的心思,都被窗外一滴滴的雨点打碎了。只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愁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我只能低吟着上面凄切的句子,聊以自遣。呵,我又要抽噎了!“喂,讨厌的雨,今天我不能来了!”“唔,……”“喂,我叔叔的事已了,后天早上他要走了。”“你也一同走了么?”我急了。“我只好一同走……”“唉!……”“我明儿一早就来,再谈罢……”

接完电话回来,我只能躺在床上颤颤地哭了。四月二十三日四

一夜何曾睡稳!早起,觉得头昏,跑到门前一望:几个小孩,赤着大腿和双脚,在路上的积水里游戏,脸上显出憔悴的黄色。一个老年人推着卖黄瓜的车子,缓缓走过,背曲如骆驼,从皱纹满面的脸庞里,看得出半生辛苦的表记。三个穿着短衣的中年男人,一个提着鸟笼,两个含着香烟,悠悠地并列走着。对门的剪刀铺门口,站着几个中年妇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手中拿着扫帚,有的只是瞪着眼儿望着街上的行人。

呵,这就是我所住的地狱世界,然而我在盼望我的Bea-trice的快快到来!“明天一早要走了,怎么好?”她的美丽的慧眼望着我,似母亲望着小孩的神气。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注视着她今天身上穿的美丽的桃色的衣裳。

你不要伤心。我要到南京去,我一定使启瑞设法,将来你也可到南京去。

我是不会丢掉你的。别离,只不过是短时期的别离。

我希望我们三人能恋爱到底!万一,不幸失败,也就大家一块失败!“启瑞的信你还没有看见罢?他待你很好。他愿意我们三人结为兄弟姊妹……”“我已经看见过了!……”我说。“几时看过了?……”她笑了。“前夜……讨厌的下雨的一夜……”“我知道你要忙着看的。”她携着我的手,我就把她抱在我的身上。

我看见她胸前的红色突起的颤动,我的心从忧愁里转到肉欲上来了。假如身上坐的是秀芳,呵,我一定要伸出手去,她又要含羞含嗔地叫:“痒——痒呀!”那是何等迷人的声音呢?我想。

我从前爱着启瑞的时节,我只望把讨厌的旧式婚约退了,一心一意的嫁他。

可是讨厌的婚约到如今还没有退!“爱了你,怪的,宝宝。爱了你以后,我忽然想到,我只能永远不嫁了……”“你永远住在家里吗?”我急了,问。“不是呀,宝宝,我只望我们三人住在一起,像夫妻般的朋友。经济各人独立。”“对呀!我前晚也想着,你的伟大的理想是对的。而且世界上的制度完全错了!”我乐得叫了起来。“这个办法,启瑞是一定赞成的,我想,你也赞成罢。”“赞成……”“只是我还害怕,我害怕……一件事……”“什么?……”“一件事?”……她的脸羞得红得同她的衣服的颜色一般,说,“只是将来万一……”“万一……什么?说呀!”我把她抱得更紧了。“万一有了孩子呢?……”“有孩子,大家的。”我大笑的说出来。“也许不会,我想。我的身体不好。我知道我何时死呀,像这样常常病的……”“不许说死……”我用手把她的口儿闭了一会。“死,不许说,谁不死的?”我想,一个人能真正恋爱一日,就算永生。“我只望我至多活到四十岁。过了四十岁,大家都老了,就没有味了。”“我又希望我们三人一同死……”她说。“那只有一同自杀!活到四十岁,是的。我也想,一个人到老了真可怜。”我严肃地说。“老比死更可怜!”她说,伸手指着墙上挂着的秀芳的半身照片,说,“这是丢了你的恋人么?”“是的。”“怪可爱呀!”“她已经同旁的一个男子订婚了。”“我想,结婚的制度不打破,恋爱总不能美满。她还不是为了要同旁的男子订婚,所以才把你丢的?不能怪她,只能怪社会制度。”“我并不怪她。”“我知道。”她说,脸儿望望我,眉头忽然蹙起来,“只是,宝宝,我忽然想起,你的家里怎样?爹爹妈妈都好么?”

忧愁又袭到我的身上了,我说:“我有一个大家庭,爹爹,妈妈,弟弟,祖母……”“都好么?有没有祖父?”“呵,何堪想起!就在我恋着秀芳最烈的前年,祖父病死了。祖父病重的时节,一信二信来催我回家,接着是一次二次的电报……”眼泪流到我的脸上了。“不要哭,说罢,你当然回家了?好人!”她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回家,我竟没有回去。我恋着秀芳呢。后来我的祖父就在想望孙儿的病榻上死去了。”“祖父死后,爹爹写信来说:祖父临死时还问,‘我的大孙逸敏来了么?’这时他的眼珠已经变乱了,全是白色。爹爹骗他说:‘逸敏就在床前呀!’他把眼皮一翻,后来就没有气了……祖父死后,我常常梦着他,梦见他正言厉色地教训我,却记不清说些什么。我醒来便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扯成粉碎!”我的伤心的眼泪怎样止得住呢,它又自由滚了许多下来,滚在菊华的美丽的衣服上了。

菊华的眼皮一红,也现出要哭的样子,说:“你以后回家去过没有?”“没有,一直没有回家去。妈妈想我,常常想成病。祖母也写信来说:‘我也上了七十岁的人,不久要死了。你回家一次罢,给我看看,免得我同你祖父一般,临死时受苦。’父亲写信来催我,我只是敷衍他,春天说是夏天回家,到了夏天又说有事,要等来年春天……总是敷衍,敷衍,一直不肯回去。”“你为什么老是不回家呢?”“何消说——自然是为了恋爱,起初为了秀芳,现在又为了可爱的你呀!”

菊华哭起来了,她说:“宝宝,你总该回家一次。”“要是舍不得家庭,可爱的,我们三人的理想还能达到么?”我的心儿一转了,我问。“唔……”她暂时呆住了。“我也想:我们不创造新家庭很容易,我们要丢掉旧家庭真是很难呀!”我说。“是的。爱只是一个,分不开亲子的爱和男女的爱的。”她说了,站起来,“你的腿酸了吗?我在你身上坐得太久了。”

她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午后,她说:“我们上半天谈话谈得太悲酸了,我的心现在还痛呢。我怕回家又要病了。”“我们不要再谈那样的话罢。”我说,“但是我忍不住再问你一句:‘启瑞的家庭怎样?’”“他只有一个妈妈……呀,还有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为了我的缘故,已经离婚了。这是前几年的事呀,要是现在,我一定不许他去离婚了。”“为什么呢?”“你不许问下去了……”她说,“你来,我们玩玩罢。”

经过了长久接吻之后,我的心被烈火燃烧着了,我已经忘了刚才谈着一切的烦恼,我紧紧的抱着她,说:“你肯么?”“肯?什么?我很悔从前待启瑞太冷淡了,你现在要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我已经不忍想到我们的将来……”

在沉醉而疯狂的时间里,我解下她的桃色的外衣,我松下她的湖色的裤子,我把她抱到床上去,望着她的瘦弱的洁白的身体。“你现在是裸体了!”我欣喜地说。“你要干什么呢?”她含羞地说。

我仔细地将她的瘦弱而白皙的身子上下望了一刻,从她的乳峰望到小腹下的黑毛,我的心忽然被一种严肃的神秘的思想笼住了,我在她的小腹下亲了一个吻,说:“让我把你的衣服穿了起来!”“你明早准我去送你么?”“不必……”

她走了,在朦胧的暮色中我望见的只有她的桃色的衣裳。

第一个恋人

那一年,我大约是十六岁罢,因为父亲在古城开药店,我便随着父亲,住在店里。每天到古城后街的一个高小学校里去读书。

高小学校里的功课并不多,每天下午二时便没有功课了。课余后,我回到店中,照例是看看《三国演义》,或者随着店中的伙计们,街前街后的去跑跑。店中一共有十六个伙计,其中有一个和我脾气相合,情感最密的,叫作华桂。华桂是一个身材矮小,举动敏捷的小伙计,那时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罢。面白而红,梳着一根很粗的“流水辫”,整日的盘在头上。

我那时好看《三国演义》。华桂不识字,但他少时听他舅舅说过《三国演义》的,有几段记得很熟。像什么“诸葛亮三气周瑜”哪,“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哪,“火烧赤壁”哪,华桂是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只要父亲不在柜台上,我们俩便滔滔的谈起来了:“三国时谁最会打仗?”我问。“我以为是吕布,你呢?”他决然的说。“我以为是赵子龙。吕布不如赵子龙,因为他终于给曹操杀却了。”“那不能怪吕布,是貂蝉害了他!呵!貂蝉!迷人精!狐狸精!……貂蝉是狐狸精变的。”他愤然了。“狐狸精!吕布为什么还喜欢她?哼!”“呵,因为她是女子呵!女子是迷人的。那一对肥胖而突出的乳,像馒头般的柔软的乳呀!只要摸一摸,只要摸一摸……”华桂像疯狂一般地跳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走近他的耳边轻轻地问:“你摸过……没有?”“没有!……但总得摸一摸。”

华桂和我是常常这样胡扯的。但父亲甚不喜华桂,以为他太滑头了,嘱我不要和他亲近。我那时对于父亲的深奥的意见是不了解的。我相信华桂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老实,活泼,而且比旁的伙计不会躲懒。

古城是一小市镇,镇临小河,可以通船。河的彼岸,有几座小小的土山,虽无古木大树,但山坡秀雅,春来时节,红花青草,丛生满山,倒影入河,风景也十分清丽。河中设小渡二,用渡往来行人,埠头则以石砌成。古城妇女,常常三三五五,在那里洗濯衣服,华桂常携着店中的药材,到埠头上,临流漂洗。我课余的时节,有时也提着钓竿,随着华桂,坐在离埠头数十武的岸上钓鱼。

不知从何时起,华桂忽然认识一个洗濯衣服的妇人了。我去钓鱼,便看见华桂洗完药材,总是不肯就走,同那妇人夹七夹八的闲谈。远远望去,那妇人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女仆,面圆身健,虽是毫无装饰,却也有几分可爱。

我懂得华桂的心思,只顾低头钓鱼,不忍过去催他。

但华桂后来竟愈弄愈糊涂了,有时他和那妇人竟一谈两点钟不肯走。那一天,我因为钓不着鱼,肚子里又十分饥饿,急于要回店晚餐,于是便生气了:“华桂!你不回去,我要走了。”“哦……”华桂很惊慌的抬起头来,望一望我,便匆匆地别了谈话的妇人,拿起药材,伴我走了。

在路上,华桂悄悄的告诉我说:“飞哥儿,你千万不要告诉掌柜的,今天……”“嗡,”我笑了,“有味哪,谈话!她叫什么名字?”“月娥,王家的女仆。哈哈,飞哥儿,她今天说起她们那里李家少女,才真美丽呢,简直同貂蝉一般的美丽。”“那有的话,同貂蝉一般的?”“真的,她这么说。不相信,我们可以设法去瞧瞧。”“我不要瞧……”我有点害羞了,但心里却飘飘然起来,望着天边一抹的鲜红的灿烂的晚霞,晚霞中仿佛幻出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婷婷娜娜地望着我微笑。脸上也不自觉的发起烧来。二

从那天起,我的怯弱的心中便起了一层意外的波澜了,无论是吃饭,睡觉,或是入学校的时候。“我总得瞧一瞧……”

其实为什么要瞧?瞧了又有什么目的?连我自己也十分茫然。纯洁而幼稚的心已陷入恋之烦恼里了。在人生的旅路上走着的朋友,有谁不曾喝过一勺恋之苦汁呢?然而我未免喝得太早。

但我对于华桂,却不肯明白地将心事说出来。我只是对于华桂比以前更亲密了,而且当华桂下河洗药材的时候,我总是提着钓竿悄悄跟去。父亲似乎很不满意,曾骂了我两次,嘱我不要随着华桂外出。但我那时对于父亲的谴责,似乎毫不在意。仍旧是提着钓竿,课毕便悄悄出门。

我渐渐和华桂的恋人也弄熟了,她的确是一个有说有笑的好妇人。据华桂告诉我,她十六岁便嫁给一个乡人为妇,因为丈夫好赌博,把家中的田地卖尽当光了,她只得到古城来当佣妇,现在一月拿人家两元的薪水。那赌博的丈夫,还时时来缠她,一月至少要缠去几吊铜子,有时竟连两元薪水,完全缠去。

那一天,当晚霞映在对岸的山顶上的时节,我和华桂又在埠头上等着月娥了,因为华桂和月娥约定,今日来埠头的时间比较稍迟的。华桂似乎等得很着急。时常抬起头来探望;我的心中却仍旧为那没见面的少女所苦。究竟那个少女怎样美丽呢?如何告诉月娥,叫她领我们去瞧瞧?这句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我愈想愈糊涂了,但结论是这样——“我总得瞧一瞧……”

天色渐渐昏黑了,埠头上已经没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远远地射出星星的灯火,正似水面的飘泊的流萤。在静穆而寂寞的时间里,华桂忽然站起来说:“来了么?”“来了,等急了罢。”月娥从黑暗中走近前来,手中提着篮子。“等急了,飞哥儿也在这里。”“呀,对不起,累得飞哥儿也久等。”月娥笑着拍拍我的肩。“那有的话,横竖我晚上总是玩。”我谦恭地说。“飞哥儿想瞧瞧赛貂蝉,哈,哈,哈!”华桂疯起来了,拉着月娥的手。“呸!瞎说!”我急了。在华桂的背上捶了一下。“李家的少女么?哦,真美丽!”“你带我们瞧瞧!”华桂恳求地说。“可惜她不容易出门,一年出门不过几次。”“为什么呢?”华桂问。“因为她的父亲不在家。她父亲到杭州做什么局长去了,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所以一连八年不回家。她们母女两人,苦守在家里,靠着取租,吃用也够了,但心中总不快活。”

我从无聊的幻想里产出空虚的同情了,从同情里又感着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发地立在黑暗里,望着河水。“呵,飞哥儿,怎么呆住了?傻子!没有瞧见过,知道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怜,真是不害羞!”华桂带着讥笑地说。“不许瞎说!仔细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华桂。

月娥和华桂都大笑起来了。“时候不早了,应该走了罢。”月娥说,于是华桂靠近她胸前去抚弄了一会。于是我们分别了月娥归来。

市镇上已经满街灯火。喧哗的声音,响彻了全镇。我缠在无聊和苦痛的幻想里。父亲适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记了晚餐。三

我一连几天没有跟着华桂到埠头上去,因为我怕月娥和华桂要拿我取笑。天气渐渐炎热,暑假转眼便到了,我预备毕业考试的功课,比从前倍觉忙碌。但有时读书倦了,夜阑人静。心中又忽然想起——“我总得瞧一瞧……”

华桂有时晚上也嬉皮笑脸地到房中来,谈一会,但只要听见外面父亲的脚步的声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抛开书籍,到柜台上去站了一会。华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栈房里,笑嘻嘻地说:“到手了……”“恭喜你,几时到手的?”“昨晚……”“在什么地方?”“埠头过去的草堆里。”“呸!狗一般的!”我笑了。“别骂人!明天下午我领你瞧李家的少女去。”“那里?”我羞了。“观音寺的小路上。”“你怎么知道?”“月娥告诉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里去。”我忽然羞得回转身来跑了,华桂在后面赶来说:“到底去不去?”“去,一定的。”

这一天,清早起来便似乎有些飘飘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许多的怪梦。早餐后便到学校去,同学以为考期将至,对于功课都用心静听,教室里也没有从前一般的喧哗声音。我的心里却总是老在想些无聊的问题:

今天能够瞧见吗?

瞧不见,怎么样?

总得瞧一瞧……

午餐后,历史课结束后,大家都预备温习,我便夹了书包,跑回店中,我记得途中的脚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华桂看见我回来,便到栈房里拿了两小捆药材,作为到河里漂洗的模样。在他后面跟了出去。

观音寺离古城镇约有一里之遥,那里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观音,他们无论男女,都呼观音为“救苦救难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么庙会,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结队偕行,大概都是观音寺进香归来的。“仔细些,不要给赛貂蝉走过了!”华桂东张西望地说,手里还拿着药材。“又不认识,知道她走过不走过?”我微笑地说,眼睛仍注视着行人。“那一个小女子最美丽的,那一个就是……”华桂说到这里,忽然跑向前去几步。

我抬头看是月娥来了,也十分欢喜。“等急了罢,飞哥儿。”月娥说。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头上戴着一朵红花,倒也有几分的美丽。“李家的少女呢?”华桂不能忍耐地问。“在后面,快来了。”月娥回头望着。

我们三人的脚步愈走愈迟了,月娥故意同我们离开几步,表示她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夕阳反照在路边林中的树叶上面,树叶上闪着灿烂的金光。暮鸦队队,在天空哑哑地飞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约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脸上却带着苍白的颜色。眉头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标志。后面伴着一个梳辫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动的眼珠,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圆长脸庞,衬着粉红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绸裙。婷婷而来,似碧桃在微风中飘荡。“这真是活貂蝉!”华桂轻轻地说。

我迷恋在暮色苍然的歧路上了,这样美丽的少女,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

然而人生的美满而幸福的时间,终不过是转眼的一刹那间罢。她们在前面走去了,微风吹月娥和少女谈话的断续的声音到我耳际,那清脆而幽越的乐音。我的灵魂是被爱之烈火燃烧着了。“跟到她们的家!”华桂提议。“好的。”我说。

走尽那蜿蜒的旷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后街了。黑暗开始张开它的幕。藉着市上的灯光,我们还隐约地望见她们三人的后影。再转过一条小巷,前面便是一场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边。我们模糊地望见她们穿过古槐,便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大约她们都到了家罢。”华桂说。“应该回去了。”我无精打采地说。四

校中的毕业考试已经开始了。我每日考毕的时节,总要走到那晚上走过的小巷后面的空地去望望,苍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几尾小小游鱼,都已经成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里去的时节,是瞒着一切人的,连华桂也瞒着。“我总能再瞧见一次罢……”

我的心中常常这样希望着,走过古槐,便是三间并列的大厦。靠左边一间的屋是常常闭着门的,我于是想象这就是我爱的少女所住的家。

这里来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着月娥了,她提着满篮的衣服,正要往河边的埠头去。“飞哥儿,这里玩得好吗?”“我欢喜瞧池中的鱼。”“不是瞧鱼,瞧人罢?”月娥笑了。“瞧人——替华桂瞧你呵!”我滑头地说。“瞧我?好说!瞧李家的少女罢!瞧姗姗,是不是?”

我从此才知道姗姗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见我以后,华桂也发现秘密了,不时跑来找我。我心里以为姗姗只许我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瞧的,对于华桂之跑来,甚不满意。于是便绝迹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来了,心里却终不能忘情,总想——“我应该再瞧见一次……”

毕业考试完了之后,榜出来了,我幸而还考得好,名列第二。父亲很欢喜,便筹备使我下半年到南京进中学。

同时也常有人来向父亲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来,父亲兴高采烈,评头论足,总不满意。“李家的女,姗姗好么?”

那一晚,我在柜台上,忽听见同父亲谈天的伙计,说出上面一句话。这是危急万分的时候到了,我便静听父亲的评判。“美丽极了,可惜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父亲摇头地说。

这“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的八个大字,轻轻地将我的心头梦想完全打消了。爱之神呵,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随便地撒下爱之种子罢,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风吹终是难拔却!

我为厌恨父亲的评判,曾一个人躲着哭了几次。华桂不知道底细,以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离不开父亲,所以悲伤。“飞哥儿,好好地罢,到南京去读书,用功几年,做了官,再回家娶亲,娶李家的赛貂蝉。岂不威风吗?”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轻轻地给父亲迷信的思想抹杀了。我那时只希望在动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见姗姗一次;或者我们能够谈话,谈一句话。

暑假过去一半了,父亲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来催,我于是便乘了一叶扁舟,离开家乡。我对于故乡的水光山色,都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母亲没有到店里来,临别未见,不免神伤。而且姗姗的影子,总时常在心中摇曳。甜美的希望是没有了,但几时再瞧见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后,因为初入中学,功课匆忙,所以无聊的梦想渐渐忘却了,次年四月,父亲来信说:华桂已辞掉,是为了与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伤,而且华桂又到哪里去了呢?这有谁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姗姗,她将来竟嫁给谁呢?那样美丽而可爱的女郎!她的将来的命运是幸福,抑是悲哀?这也许只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经八年不回到故乡。但只要独自在暮色苍然的小路上走着的时节,便不禁如梦如烟地想起姗姗,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虽然我们不曾谈过一句话,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爱她的我的存在!

爱丽

他冒着寒风从大学校夹了书包回来的时节,心里的确有点倦了。回到公寓里,他把书包向书架上一丢,回身往床上一躺,口里就呜呜咽咽地哼起:“我想起,当年事,好不……凄凉”的老调来。

哼了一刻,他把床里面的被往外一拉,压在自己的身子下。房里的火炉烤得他浑身和暖起来。被儿又正在身底下作怪,使他有点发燥。他把眼儿朝上一望,床头挂的胖女子的相片,似乎正涎着脸儿朝着他凝望。那女子胸前的衣襟,可以看见隐隐约约隆起的曲线。伊似乎正躺在旋椅之上伸懒腰,一种妩媚之态,令人魂销。“爱丽真有点妖!但也好,大约容易到手,不妨同伊混混。做老婆可不行!做老婆还是月英好。月英也有点鬼!似有情,似无情,令人摸不着真意。伊总想读书留学;读书留学有什么用!苏曼殊骂得真好:女子留学,不如学髦儿戏!……爱丽?月英?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没有老婆,怎么办?”

他愈想愈觉得冲动起来。他俯身抱着红绫面儿的棉被,便感觉棉被也正同女性一样的温柔了。可怜的亚雄,他把棉被当作对手的女性,已经不止一次!当他正想解开裤带犯着无可奈何的罪恶时,心中又忽然发生了许多感想。棉被上的黄色成绩太多了,实在不十分雅观。上回叫公寓里的伙计拿到外面晒被时,秘密已经给伙计们发现了,大家传为笑谈。况且近来身体已经没有从前健康了,不是在课堂上困得想睡,就是每晚睡醒,身上总出了一身虚汗。他想到虚汗乃痨病的前兆,心中非常害怕,便一纵身跳了起来。“我想起,当年事,……”他又呜呜咽咽地哼着。隔壁房里忽然有敲着板壁的声音说:“亚雄,不要哼了,我的肚子痛得要命了!”他觉得奇怪,便匆忙地推开房门,跑到隔壁房里去,口里说:“庆民,怎样了?”

他看见庆民正躺在床上,头朝床里,身上还盖着被。“又是吃东西吃坏了罢,老是好吃,不要命!”他带笑地说。“吃坏!你的红色补丸害了我了!”庆民转身朝着床外带恨地说。“红色补丸会吃坏人么?我不相信。”亚雄觉得有点奇怪。

原来亚雄因为自己的身体给棉被弄坏了,所以便买了一瓶红色补丸来,想把自己弄得强壮些。不想昨晚庆民到他房里来玩,一看见便抢着倒了半瓶去。这庆民是个有名的好吃鬼,只要吃得的东西,不论是青红白黑热冷酸臭,总要张开大口送下去的,况且红色补丸上面明明有个“补”字呢!亚雄当时虽然也有点吝惜,但红色补丸已经到了庆民的手里了,料来不肯放回,于是说:“吃这东西不是玩的!你应该记着:饭后吞下,吞后几十分钟内不要喝茶!”他的话没有说完,庆民便笑嘻嘻地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这会儿庆民说是红色补丸把肚子吃痛了,亚雄觉得事必有因,于是便问他:“你几时吃红色补丸的?”“饭前。”“你吃过红色补丸后,喝过茶没有?”“我是用茶将红色补丸吞下的。”

亚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你好吃的报应!我昨晚不是告诉你,吞了补丸后不要喝茶,而且要饭后才吞么?谁叫你只顾抢着丸药跑,不听清我的话!”

庆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又有些害羞,于是一翻身便将被儿没头没脑地裹住。

亚雄笑着踱回自己的房里了。他觉得房里的火炉太热了,红色的棉被又在那里涎着脸儿诱惑他。他觉得非逃出不可了,于是便戴起帽子,穿上大衣,摇摇摆摆地踱出门。

他已经走到煤山街上了,他看见许多大学生都夹了书包摇来摆去。一个剪了头发披着红围巾的女学生,身旁跟着两个男学生,一面走着,一面说笑。这女学生大约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哔叽旗袍,旗袍上还镶着绒边。脸庞白里带红,不肥不瘦;身材不长不矮,恰到好处。“这个女生大约是新来的,从前没有看见过。呵,真美丽!在大学里,可以做Queen,一定可以做Queen了,月英不如伊,爱丽更不如伊!可恨!可恨!偏偏有两个男生跟着,而且很亲密地谈笑。他们真有福!我也跟上去,跟上去,跟上去!但是伊有两个男人了,再跟上一个,不太多了么?管什么?跟上去!”

他一面想着,他的脚便不知不觉地跟着走了,转了一个弯,他看见那个女生走进一个公寓去了,两个男生也跟了进去。他仿佛“侯门似海”地站在公寓的门前,望了一刻,不见有人出来,他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左边有个豆腐公司,他便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其实亚雄此刻肚里并不饿。但是他既走进豆腐公司来,总不能不吃些东西,于是便说:“来,来一碗豆浆,两块蛋糕!”

他口里喝着豆腐浆,嚼着蛋糕,心里却在想:“那剪发的女学生,是住在这个公寓里么?假如是的,我一定每天来这里吃豆腐浆,好找个机会看看伊。这豆腐公司的生意也许要好起来了,因为隔壁住着那样好看的女学生。”

他觉得好笑,因为身边挂着一个电话机,他又想打电话:“打电话给谁?月英吗?爱丽吗?打电话到隔壁公寓去,又不知道那个剪发的女学生的名字。时候不早了,月英家里又管得那么紧,一定不肯出来。打电话给爱丽罢。爱丽脸上有疤,铅粉也填不满。但是还好,身上胖得好。女人应该胖,愈胖愈好!月英太瘦了!谁叫伊那么用功?玩玩罢,管什么,叫爱丽来玩玩。人生有什么?混混而已!”

亚雄自发明了他的“混混哲学”以后,做事已经不似从前的胆小了。他站了起来,决定打电话给爱丽。“喂,你是谁?”“我,你猜猜?”“呀,亚雄呀,什么事?”“终身大事!”“别胡扯,真的什么事?”“我请你玩去。”“我不去,天气太冷。”“去罢,真的有大事商量。”“又是胡扯,什么大事商量?”“真的,不骗你,你一定来罢。”“那么,你在那里等我?”“公园后门的柏树下。”“月英也去吗?”“不的,我一个人。”“好的,我就来。”

亚雄放下电话机来,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了。伙计走过来算帐,说:“一共十六个铜子。”亚雄从大衣袋里摸出一张一角的毛钱票,大模大样地说:“一总拿去,不用找了,多的就算小费。”

夕阳照在公园的屋瓦上,幻作黄金色。暮鸦也队队地向西飞去。池中还剩得许多残荷断梗,在风中摇曳。几个匠人,在那里搬运浮石,堆造假山。亚雄坐在沿水的靠椅上,眼睁睁地望着公园后门。

然而爱丽的影子也望不见。

几个零落的游人,也给晚风阵阵刮走了。亚雄觉得有点冷,把手放在大衣袋里。他想着女子出门真不容易:要擦脸粉,换衣服,梳头发,对镜子,一弄就是半点钟。

唉!女子!女子!真是玩物!难怪叔本华要那样讨厌伊们。爱丽更靠不住!据大学里同学传说,爱丽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好朋友。这还了得!月英真好,能用功,性情又温和,脸儿也不丑,不说别的,就是爱丽额前的小疤,月英的脸上就用显微镜也照不出。

他似乎有点恨爱丽了,这个“恨”心是从期望的心来的,他的思想又一转了:但是月英也有点虚伪!伊口口声声说是母亲管得紧,要自由要等伊出洋留学归来后。一个人有了恋爱,还用得着母亲吗?为了母亲而牺牲恋爱不对的!人生几何!出洋留学至少也要五六年。等伊求学回来,大家都老大了,有什么趣味?况且自己家中有的是钱,只要大学毕了业,混个资格,回去还愁什么吃用!享乐,享乐,人生不过享乐而已。而想享乐,还是爱丽好。

他正在想得出神。刚听前面水中悉索一声,他连忙站起身来倚着栏杆凝望,只见一只水鸟向空中飞去。身后似乎有人喊道:“亚雄。”他回头一望,爱丽已经姗姗地站在他的面前了。“等久了罢,对不住!”爱丽把眼珠向着亚雄一瞟,脸上微微一笑。“我也是刚来不久……”亚雄含笑着答,他把爱丽上下一望,只见爱丽今天穿了一件淡白花丝葛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蓝色的绒线衣,黑色团花的湖绉裙,底下镶着绒边,脚上是穿了高底的漆皮鞋。头发已经烫得蓬蓬松松地高起来,虽然脸上的铅粉终掩不住伊额上的疤痕。爱丽已经够美了,据亚雄的眼里看来。“你邀我来商量什么大事?大约又是骗我出来玩玩罢。”爱丽似乎窥破亚雄的心思地说。“真的有事,不骗你!”

爱丽把眼儿向四周一望,说:“今天公园真好,这般清净;我最讨厌的是夏天的公园,因为来的人太多。但是秋天和冬天的公园,都是可爱的。你看今天公园里真静。这么偌大一个公园,几乎是我和你两人的领土了。亚雄,你说是不是?”“是的,人少,谈话也可以自由些。”

他们俩儿一壁说着,一壁向前走,不久便已走到地坛的后面了。亚雄愈走愈挨近爱丽,便拉着伊的手。爱丽把头儿靠近亚雄,因为伊的身材矮小的缘故,所以虽然穿了高底鞋,伊的头儿还只能靠着亚雄的肩。亚雄把头儿低了一低,脸颊正碰着爱丽的蓬松的头发,便觉得有一股香气,沁人心脾。“亚雄,你今天为什么不邀月英同来?”伊瞟着眼儿向着亚雄一笑。“月英,没有邀伊……”亚雄含糊地答。

地坛左边有椅子,他们俩儿便并列着坐下了。亚雄伸手去摸爱丽的背,从背后又伸到腋下。爱丽把脸一沉:“放尊重些,别被人看见笑话!”“这里没有人——”亚雄涎着脸儿说。“你既爱月英,又何必爱我?”爱丽想了一刻,忽然地说。“哦……”亚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想他爱月英,已爱了两年,谁也知道的。他如何可以对着爱丽否认他对于月英的爱?在爱丽的面前,又怎可以老实说他爱月英?素日油滑的亚雄,此时也有点难于回答了。停了一刻,他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难道一个男子不能爱两个女子么?”“一个男人爱两个女子,一定得不着归宿,将来总是痛苦的。”“是的,总是痛苦。但是一个女人爱两个男人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呢?”“当然,也是一样。”

亚雄凑着机会便把他对于爱丽怀疑的心思说出来了,他笑着道:“爱丽,请你恕我说话唐突!本科里的同学都说:你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男朋友,这话当真吗?”他说完了话,紧紧地把眼睛瞧着爱丽。起初看见爱丽脸上有些怒容,后来爱丽忽然淡笑地说:“你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他们写了许多情书给我;我不理他们,所以便造出许多谣言。谁理他们,像大学里那些穷鬼!”“我本来也不敢相信……”亚雄怕爱丽生气,只得赔罪地说。暮色已经从空中笼到地面,他低下头来看了一看手表,说:“冬令天气,果然这样短促!刚才五点钟,天色就这样黯淡下来。爱丽,我们还是吃晚饭去!”

爱丽把头儿向亚雄身上一靠,正靠在亚雄的胸前。亚雄用手抚摩着爱丽蓬松的头发,在伊的发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走罢,我的好爱丽!”

爱丽和亚雄对面坐在共和饭店的一个房间里了。爱丽抬起头来瞧这房间的四周:靠窗摆着一张白色铁床,床上披着一张黄色的俄国毡子,什锦被儿整齐地折着。床的对面摆着一张白色的照衣镜,爱丽远远望去,可以瞧见自己红晕的脸孔。伊知道这是一间寝室,想起共和饭店门口的马车汽车,不由得有点害羞起来。“不是吃晚饭么?为什么跑到这寝室里来?”爱丽怀疑而且玩笑地问,其实伊心中也有点了然了。“在饭厅里人太多,而且谈话也不便。这房间不精致可爱吗?”亚雄走向前去,把爱丽抱住,低下头来就要亲吻,爱丽并不躲避,把嘴儿迎了上去,他们亲吻的时间很久,足足有二十分钟。“你同月英也Kiss过吗?”“没有……”亚雄答了一句,放开爱丽,脑中的疑团更深了:他和爱丽从公园坐车到共和饭店来的时节,他仿佛瞧见单牌楼大街上月英坐着洋车驰过,后面庆民骑着脚踏车跟着。他看得千真万确,月英身上还穿着厚呢大衣。庆民的肚痛已经好了么?两月来庆民只是鬼鬼祟祟地,课也懒得上,整天关起门来不知道做什么,大约是写情书。月英同庆民认识还是自己介绍的。却想不到他们深夜里还一同出来,真是狗男女!月英总说母亲管得紧,要读书留学,原来都是鬼话!他又想试试爱丽瞧见没有,于是便问:“你从公园来时在单牌楼街上瞧见什么没有?”“没有,我怕人看见,用手帕包着脸。”伊说了,抿着嘴笑。

亚雄愈想愈呆了,凝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光明的电灯,爱丽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笑着说:“你想什么?想月英,是不是?”“不是……”他含含糊糊地说。“有点不舒服吗?”伊用手摸摸他的额。他乘机向床上一躺,把爱丽抱在床上,心里想:“管什么!女子都是靠不住的,还是玩玩罢!”

爱丽爬在亚雄的身上,把口儿放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真爱你!”“我也真爱你!”

亚雄正想动作起来,猛听得房门外旅馆仆人敲着房门说:“用饭不用?”亚雄同爱丽都无端地吃了一惊,恨旅馆仆人多事,于是亚雄便大声说:“不用,过两点钟再预备。”

他又把爱丽紧紧抱着了,而且爱丽已在亚雄的身底下。“你真重……”爱丽呻吟地说,“但是要快些,我吃了饭还要回公寓,因为我的妹子在中学校里今晚要打电话给我……”

阿莲

我爱的小宝宝:我在你的身边的时节,也觉得没有什么;离开你刚三天,便仿佛浑身都麻了。你现在心身都平静了么?你夜里早些睡吧。

我爱的,当你拥抱着我的时节,摸摸我的周身,不是说我胖了吗?我摸着你的身上尽是骨头,心里十分忧愁,时常劝你医瘦。但是今天我的妈妈说我太瘦了。我心里想:我爱的小宝宝比我瘦得多哪!妈妈看了不要更害怕吧。我爱的,你在这寒假里便应该十分珍重,少看些书,少做些文章,多吃些饭,养得胖些。待我回来的时节,你如果吃得胖些,我自然要谢谢你;你要还是那样瘦,我可不饶你了。小宝宝,留心着,瘦了,我要打你的。

我的妈妈时常向我问起你,她非常欢喜你。这也不知道谁告诉她的,她虽然和你没有见过面,却知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是一个半工半读的苦学生。她很欢喜我和你要好……小宝宝,你又该乐得跳起来吧。

回家以后,天天大嚼,满嘴是油啦。小宝宝,你的嘴上有油没有?——你这好吃糖的小孩,现在怕是满嘴是糖吧。亲爱的,我有点讨厌你的嘴了。你预备什么呢?我再来,不要你的嘴了,你预备什么给我呢?

呵,可爱的小宝宝,你不是说过,要我在信上说些故事给你散散心么?今儿我听了一个怪可怜的故事,就写给你看吧。这个故事恐怕不能给你散心,因为怪可怜的,怎么好?这不是“故事”,是真事,是阿莲的事啦。阿莲,你记得她不?我曾向你提起过,她是我远房大伯买来的丫头。有一次,好像是在公园里,你记得么?你问我:“你们家乡,有几个像你一般的大脚女子?”我说:“五十里内,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阿莲。”你还记得么?小宝宝!

呵,阿莲真死得可怜……

小宝宝,我这次回家,丝毫不知道阿莲已经死了啦!今儿一早,我跟了妈妈到大伯家里去玩。一进门,我便喊:“阿莲!阿莲!”真奇怪,妈妈登时瞅了我一眼,说:“别喊,阿莲早已死了!”“死了么?几时死的?”“去年十二月里。”

大伯还在店中没有回家,只有大伯母一个人出来了。

她看见我,笑嘻嘻的说:“芸儿!一年不见,越发长得好看了。”她随即进房,端出两个碟子来,里面满装着花生,瓜子,糖果等物。我瞧见伯母额上的皱纹,似乎比从前更多了,容颜益觉苍老。阿莲死了,也许伯母没有从前那么享福了吧?我想,接着就问:“阿莲是生什么病死的?伯母。”伯母脸上本来显出许多敷衍的笑容的,听见我的话,登时就把笑容收了进去,沉下脸来说:“病死?贱丫头,活埋了!”“活埋了……”我的背上似乎浇了冷水一般,登时忍不住打了一口寒噤。妈妈又使了一个眼色,似乎不许我再说下去。我只好低下头儿吃东西,妈妈便和伯母谈起家务来,把阿莲的事拨开了。

我吃着花生,瓜子,水果,好像嚼着泥土一般,非常难受,低着头儿不住地想:阿莲犯了什么事,为什么活埋了?我在摆着碟子的油光的桌面上,隐约模糊地望见阿莲的圆大而微黑的脸,眼睛还是像流星一般的闪动。

伴着妈妈回家,心儿像火烤一般的焦急!我拉着妈妈的手,靠着她,说:“告诉我,阿莲为什么活埋着的?好妈妈!”

于是妈妈坐在藤椅上,喝了一杯茶,慢慢地说:“阿莲是活埋了,是的,那个孩子,我也觉得可惜。”“芸儿,你不记得么?她一见着我,老远就喊:‘太太,太太,’喊得多么亲热!”“她活埋着,是为了她同木匠李相好的事。”“同木匠李相好,从前年冬间就开始了,芸儿,你也许知道一些罢?阿莲那个孩子,做事从来不会瞒着我们的。”

她曾公然对我说:‘太太,我同木匠李的事,大妈(她喊我的大伯母喊“大妈”)是知道的。她想我替大伯生个儿子,顶着这一门香火,太太,你想,大伯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还办得到么?’

我那时问她:‘那么,大伯也知道么?’‘大伯现在还不知道,他又不常回家。他那样又聋又糊涂的老头子,谁去告诉他?’接着她又说,‘大伯就知道,想也不要紧。他要我生儿子,他自己又没有本事,一上床就睡着了。我找木匠李,替他生儿子,他还该谢谢木匠李吧。’说了,她只是笑。

我还笑着问她:‘你喜欢木匠李么?’‘喜欢,因为木匠李老实,勤谨,聪明,干净。’真的,木匠李是老实而且聪明,芸儿,你靠着的桌子就是木匠李做的,你看那上面的花纹雕得多么精工!

我那时还劝阿莲小心些。我说:‘乡村里坏人多,风俗又旧,一不小心,可不是玩的。’她听了,也点头称是。

他们俩儿真好!一对聪明的小孩子。真的,阿莲不死,今年刚刚二十二岁啦,木匠李比他大两岁,也只有二十四岁吧。

那样一对聪明孩子!谁料得到他们要那样短命,而且死得那样凄惨!

唉,真是不堪想起,去年的春天:

一个春风和暖的早上,我正在梳洗,阿莲笑嘻嘻的跑进来,说:‘太太,后山上的野笋已经长得一尺多高了。

你给我一只袋,我去拔笋,拔两袋,一袋背回家给大妈,一袋背来给你。太太,你不是喜欢吃野笋么?’“我给了她一只袋,她欢喜得连奔带跳地走了。”“傍晚,木匠李背了满满的一袋来,说:‘阿莲累了,这袋野笋叫我送来给太太的。’”“‘木匠李,你也同阿莲一块上后山去拔笋的么?’我问。”“‘哦,’他说,堆着笑脸,‘今儿没货做,所以一同上山去玩玩。’”“我请他喝了一杯茶,他越发高兴起来,说:‘真有趣!我同阿莲上山,大家约着不同路走,她向东,我向南,各向野竹深处走去,渐走渐远,彼此都瞧不见了。后来,我拔笋拔得累了,便高声喊阿莲,哈,竹林又密,山又高,风又大,哪里听得见呢?我没法子,沿着野竹走去,竹圈成一斜圆形,走到西边,看见她坐在野竹丛中,正在拔笋,看见我来,乐得拍着手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听见他说那样小孩般的情景。”“后来,木匠李走了,我打开袋来,里面满满地装着几捆又细又嫩的野笋,上面,还摆着许多鲜艳的映山红。”“我想:阿莲真是小孩气,这些映山红采来干什么呢?”“次日一早,阿莲就来了,一进门,笑着说:‘野笋好吃么?大妈吃着说好。映山红是采来送芸小姐的。快要放春假了罢。芸小姐回不回家?’”“我说:‘不回家,已经有信来了。’”“‘不回家么?怎么那么忙?把映山红寄几朵到学校里去给芸小姐罢,因为她喜欢映山红的。太太,你说过,是不是?’”“芸儿,你看,阿莲待你多么好?”“唉,冬天快完,春天又要来了。阿莲和木匠李的坟上也将生出许多映山红来罢。谈起映山红,就叫我想起伯母家里的血迹,芸儿,你今儿不留心,大约没有瞧见罢?那血迹,在伯母家,西边檐下的地上,同映山红一般红的血迹,是永远洗不去的,遇着阴雨的天气越发明显。”

妈妈说到这里,停了一会。

我插嘴问:“妈妈,木匠李也死掉了么?为什么伯母家里又有血迹?”“死掉,木匠李也一同埋着了!”“捉奸要一对!在伯母家里捉着的,打了一顿,打得半死半活,然后埋掉的。”“他们一对小孩子,真也太胆大了一些。”“芸儿,你知道,大伯一月只回家一两次的。”“阿莲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引了木匠李到家里去住宿!”“本来他们那样不避嫌疑,村中骂他们的人已经很多了。阿莲告诉我,她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暗暗地骂:‘卖×货,木匠奶奶!’”“我曾一再警告她,‘阿莲,你得留心些!’”“年轻人真是不懂事!越闹越放荡了,我们的赵妈说:”‘有人在后山上看见,阿莲在和木匠李抱着,在森林里面,下身是赤光光的。’“芸儿,你看,那还成样子么?”

后来有一次,事过之后,她告诉我,我还为她捏了一把汗。就是有一晚,大伯忽然从城里的店里回来了,大伯坐轿,从店里到家刚半夜。

不巧得很,木匠李那晚就在阿莲床上睡。怎么办呢?外面有人叩门,知道是大伯回来了,大伯母起来敲房门叫阿莲,她正睡熟了,叫也不醒,床上的木匠李吓得大汗直流,用力捻她的肉,好容易把她捻醒了。她才手足无措地让木匠李躲在床下。“真危险哪,大伯那晚就要同阿莲睡。倒是伯母乖觉,做了个好人,叫大伯到她自己房中睡了。后来,到东方发白的时节,阿莲才悄悄地把木匠李放走。一场危险,算是安稳地度过。”

妈妈喝了一杯茶,接着又说:“他们那样在家里干,我总担心他们要弄出——”

我忽然怀疑了,忍不住问:“伯母不是知道阿莲同木匠李好么?在家里有什么要紧呢?”“伯母并不是真心欢喜阿莲配木匠李。”“我已经说过了,她要的是阿莲生儿子,为了儿子,所以不管她怎样胡闹。”“果然,去年秋天,阿莲的脾气有点怪起来了。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又想吃那个。甜,酸,苦,辣,时常变换。这当然是有喜的预兆。”“伯母当初还很欢喜,她曾对我说:‘要是阿莲生出来是儿子,就把阿莲收房做小;要是女儿,就把女儿给了人家。横竖将来还要生的。也不妨冠冕堂皇的把她收房做小。’”“芸儿,你知道,大伯同阿莲虽然是有了纠葛,明里可是还算丫头。”“所以在伯母看来,把阿莲收房做小,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典!”

孩子还在肚里,也许只有桃核般大小,外面的议论,可就多极了:

阿莲说:‘儿子,自然是大伯的;女儿,也一样是大伯的。就是女儿也不肯给人。’

木匠李说:‘儿子女儿我都不要。阿莲要生了儿子,阿莲应该跟了我走。’

木匠李的意思,也许阿莲也赞成的,可是她说:‘我走了,我的孩子呢?’可怜的人!她还没有生下孩子,倒先舍不得孩子。

最高兴的自然是在闷葫芦里的大伯了。他知道阿莲将有喜事了,乐得什么似的。替阿莲做了几套新衣服。一面逢人便说,他不久要有小孩了。

谁不笑他呢?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家里的丑事。

二叔母,唉,芸儿,你总知道,你的二叔母那个寡妇的利害?

二叔母自己没有儿子,她最恨的是人家有儿子。她常常一个人站在街上,大声地说:‘有子有孙,饿得铁咛叮!孤老孤老,餐餐吃得饱!’芸儿,你也许听见过她的刻毒话罢。

大伯快有孩子的消息传出来,第一个不舒服的就是二叔母,她到处骂着说:‘乌龟子,不如没有!’

这些不干净的消息,自然有时顺风吹到大伯的耳中。

大伯有时回家,在街上走,村里的顽童们,用纸剪成乌龟的形式,悄悄地粘在大伯背面的衣服上。

大伯虽然老,糊涂了。可是心里总有点明白了罢,经了外面多次笑弄以后。

他待阿莲却仍旧很好。店里三番五次的寄东西来:桂元,莲子,红枣,补血的东西,一包包的寄回家,信上还写明是给阿莲吃的。

伯母心里渐渐不舒服了,她曾气愤愤告诉我:‘儿子还在肚里呢,可就封了王了;儿子要生下来,岂不是要做皇帝不成!’

我心里那时就暗暗替阿莲着急。

可是阿莲的命也真苦!肚里的胎刚刚三个多月罢,忽然又说是小产了。

据阿莲说:‘这是大妈的不对!有了孕还叫她挑水,那样大桶子的水,一天挑两次,还不小产吗?’

伯母说:‘臭丫头!有了孕还不省事,天天同那木匠鬼一块,还不小产吗?’

大伯在店里,听见阿莲小产的消息,据说气极了,一连四五天不曾起床。后来写信回家,把阿莲大骂了一顿;对于伯母,也曾埋怨了几句。

那时阿莲真痛苦极了,伯母天天骂她,她的脸上,本来是圆而胖的,已经瘦得同猴子似的,不像人形了。

一天她来对我哭着说:‘太太,大妈的家里,我真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那时觉得只有阿莲离开伯母家中的一法。我说:‘阿莲,本来这话我是不该说的。但是,我欢喜你,觉得你在大妈家中再住下去,没有什么好日子的。你能不能同木匠李商量商量,叫他拿出一百块钱来,把你从大妈手里赎去,你们正式做夫妇。我想,你的孕又小产了,大妈也许肯的。’她有点给我的话感动了,说:‘这样也好!’停了一会,她又说:‘不行!木匠李哪里来的一百块钱哪?

可怜的人!他赚来的钱一个月也只有十七八元。他家里有年老的五十岁的妈妈,是靠他养的。还有一个弟弟,他自己因为不识字,吃苦够了,所以现在拿出钱来替他的弟弟读书。太太,你想,他还剩得下钱么?唉!真是命苦!’说了,她只是流泪。“芸儿,我那时也想帮助她,但是从你爹爹不在世以后,我们手头也紧。没有法子,只有眼睁睁地瞧着阿莲受苦。”

夜色从窗上袭进来,房中顿觉朦胧黑暗。从朦胧黑暗里望着妈妈的脸,也十分严肃凄惨,没有寻常的可爱,温和了。

我说:“妈妈,我怕!你叫赵妈点上灯儿,再告诉我阿莲和木匠李怎样埋着的。”

赵妈点起了洋灯,房里虽然充满灯光,然而我眼前的灯光是灰绿的,似乎黑暗中有阿莲的幽灵在窃听,我觉得震颤而且恐怖。“吃过晚饭再说罢,芸儿。”“不,你不说完,我吃不下饭。”

于是妈妈又带着愁苦的神气说下去了:

从那天后,阿莲一连几天没有到我家里来。我心里正奇怪呢,本来要想到大伯家去看看她的,刚巧你的舅母来玩了,在这里住了几天,所以没有工夫出去。

那知道事情变得真快!过了两天,一早,赵妈出去买菜回来,说是昨晚阿莲同木匠李都已经活埋掉了,就埋在后山的坟地上。

怎样埋掉的,那时大家都不十分知道。

后来,你那凶恶的二叔母来,这次埋人的事,她是亲身参加的,所以说得十分清楚!

她说:‘阿莲那丫头,早就该死了!……我瞧见她一双大脚,跑来跑去的,早知不是好东西!亏得老大和大嫂还想她生儿子。乌龟子,生下来也不过是败家精,要他干什么!……偏偏又小产了!乌龟子,小产了也好!……老大真傻!还埋怨大嫂!……大嫂也傻!她骂阿莲,阿莲回嘴,她就没有法子了,自己气得三天不吃饭。……是我点破她的,她要不把阿莲弄掉,将来总要吃她的苦。……你看,阿莲肚里装着乌龟子的时候,老大待她多好!……偏偏这鬼丫头也是不到头上不知死!还要把野老公留在家里,夜夜享清福。……哼!让他们两只小狗永远享清福去罢!……大嫂一封信去,老大连夜赶来,从床上捉起,赤条条的,大家打了一顿,我也使劲捻了他们几下。……你想,那样破坏家风的丫头,不该捻么?……后来打得半死半活的,就抬到后山埋掉了。……也够受的!就在后山山坞上,掘了一个深深的坑,先放了许多荆棘在地坑里面,把赤条条的他们俩儿丢下去,堆上许多石块,石块上盖了一层泥土,泥土上又盖上许多石块,石块上又盖上一层泥土,他们一对小狗就永远在那深坑里住着了。……也好,让他们永远去做鬼夫妻罢。……’“她说得眉飞色舞地,十分有兴致,我的头却痛得抬不起来了。唉,芸儿!”妈妈说完,悲惨地站起,到厨房里去瞧做菜去了。

呵,小宝宝,今儿晚饭,虽然弄了许多好吃的菜,可是我和妈妈都吃得不快活啦!饭后,妈妈说:“今儿是二十四,再过两天就是阿莲和木匠李活埋的周年了,想弄些纸钱烧给他们。那样赤身露体的,去买件衣服穿穿也好。”

小宝宝,我想笑妈妈迷信,但真是奇怪呢,连我自己也迷信起来了。怎么好?

回到房里,一个人呆坐在藤椅上,本是怕想阿莲的,却偏偏想起她生前的情景来:记得阿莲初来伯母家的那年,一个初夏的清晨,我走到巷口闲游,看见阿莲正在井旁汲水,我走上前去,阿莲笑嘻嘻地喊着:“小姐,早呀!”“你也早呀!”我说。“太太起来了么?”“没有。”“太太应该多睡睡,上了年纪的人。”“阿莲你还想起自己亲生的妈妈么?”我突然地问她。因为我知道阿莲的爹爹,本是大伯店里的伙计,因为好赌,亏空了大伯店里一百块钱,后来生意辞掉,无法偿还,才将他的女儿卖给大伯,以清旧账的。她的妈妈那时怎样舍得她呢?我怀疑了。“我的亲妈妈么?我十四岁的时候便死了,死了三年了!”说着,她的脸上充满了悲哀的神气。“我也想呢,要是你的妈妈还在,你的爹爹也许不会把你卖掉了。”“那也不一定罢,妈妈怕爹爹,怕得十分厉害啦!妈妈是给爹爹逼死的。”她的眼泪像珍珠般的从她的颊上滚下,落在水井边。盛满了清水的一对水桶儿,无力而沉默地摆在一旁。“逼死?怎么逼死的?”我问。她用手帕不住的揩着眼泪,停了一会,才说:“小姐,小姐,我告诉你罢。爹爹真坏!那年夏天,午饭过后,吃得醉凶凶的,忽然和妈妈冲突起来。小姐,你想,他们冲突什么呢?说来真也害羞!爹爹要妈妈和他一块儿到小河里去洗澡。小姐,你想,妈妈怎样肯在露天的小河里,脱得赤条条的去给人瞧呢?她就气愤愤地说:‘就打死了我也不肯!’爹爹恼了,果然拳捶脚踢地打起来,还把妈妈的裤子撕破,让妈妈的下身全露出来,然后把她推在门外,把大门紧紧地关上。我在屋里大声号哭,爹爹也不理我。那天晚上,妈妈就在附近一个树林里,用绳子系在树枝上吊死了……”“这样的酒鬼,亏你还叫爹爹呢!”我听了,不禁愤恨地说。“爹爹不好,但总是爹爹呀!”她把眼泪一揩,挑起两桶水儿,说:“小姐,你看我的眼睛红不红?我要回去了。大妈现在大概已经起身,不回去又要挨骂了呀!……”……想到这里,我在朦胧的灯光底下,望着纱帐的后面,似乎隐约地有个黑影在颤动,呀,那是什么呢?我害怕,忍不住喊起来:“妈妈,我怕!”

我便飞跑到妈妈房里来了。小宝宝呀,我今晚同妈妈一床睡了,你想不想?你妒忌不妒忌?

唉,我怕,小宝宝,你怕不怕?你的芸上十二,二十四晚。

松萝山下

我爱的敏今:秋风吹到园中,桂花也含笑地开了。今早我趁同学们未起以前,独坐园中桂花树下,替你缝织绣枕。我替你做的一对绣枕已经做好大半了,字是我自己织的,布是我自己缝的,一针针都经过我的手。我在枕上织了Good Dream两字,觉得愉快而且沉醉,唇儿也常常和枕儿的布接近。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灯下做枕边,看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布,渐渐渐渐的做短了,皱起一道均匀的折纹,一针紧贴一针的织在枕上。这时我便想:这正是我爱的敏今夜夜紧贴着的地方了。后来我上了床,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心魂都在浮云中飘荡。仿佛你的身体轻轻地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害羞,又轻轻的把你的身体推下去,你只是嬉笑顽皮的缠着我,把无限的接吻掩覆着我的嘴唇。我的心魂已经飘荡在浮云里了,让你紧紧的抱着我,任周身一阵阵的酸软,心房不停的狂跳。院外鸡鸣,我才知道自己还是只身孤眠,手儿紧紧的拥着空被。为了梦中的甜蜜,愈使我感觉眼前的荒凉和空虚。下午课毕,便接到你的亲爱的来书了。你说到你和你的同学在中学时代的爱情,使我十分感动。想起我自己的地下的松萝旧侣,又不禁潸然流泪。我爱,听我告你,在松萝女师时的一段情史。清翠而幽雅的松萝山,我已经五年不曾看见它那样美丽的风景了。但我爱的玉兰的影子,像松萝山一般美丽的影子,——淡淡的双眉,清瘦的脸庞,肃静的态度,朴素的衣裳,却无时不在我的心里,梦里飘荡。呀!我爱的玉兰!秋草已经长满了你的坟上了罢?天寒地冷,枯骨凄凉,知否几年前你的同性恋人,正在含泪追述那过去的如梦如烟的情史?谈起松萝女师,我爱,仿佛你是到过那里的,总应该知道:中国式的洋房,平列在低小的松萝山下,前面是莽莽平原,平原尽处是一带森林,苍松和石楠相接。我初进松萝女师的那年,因为学校经费,正在穷困罢,所以开学较晚。记得那正是秋风萧萧的时节,那里的石楠正盛开,淡花碧叶中挂了几片红叶,田坝上的野花乱草,黄色的松萝山,包藏在迷离恍惚的天空里,使人生出一种沉醉的情调。那时陪我同去考试的是我的亲爱的爹爹。他同我入校以后,我看见比我大小的姊妹们,来往奔走,精神十分活泼。爹爹和校长是朋友,我们便直接到校长室里去,一个面目瘦削可怕的老年人迎了出来,这当然就是校长了,我对他鞠了一个躬,他便令人领我到校室里去应试,那里有几十个大小女子已在那里,我便坐在一个衣服朴素的女子的左面,她穿着灰色的土布衫裙,面目清丽,举止端庄,凝神静坐,眉头稍蹙。我想:她许是在想念她的妈妈罢?因为我自己的心中,也正苦想妈妈,所以不知不觉地以己度人了。投考的几十个女孩,同她比较起来,就仿佛几十朵红绿野花之中夹着一朵幽兰,我走近前去,同她通了姓名,才知道她叫作“李玉兰”!玉兰,真是人符其名,我心中暗暗佩服而且赞美了,后来榜发,落名者只有数名,我也侥幸考取了,而我所赞美的玉兰,竟名列第一!玉兰从此成了我的同学。我们恰好又同住在一个寝室里,那个寝室里一共有四人,玉兰的床铺,和我相连,我们两人的枕儿,只隔着半尺般的远近。我爱的敏今,你在街上看见走路的女学生们,大约多是规行矩步,举动端庄罢。但女学生在学校里,其吵闹喧哗,正不下于男学生。只要校课一完,大家便回到寝室里大声的嚷谈起来了。除了谈话以外,大家便是忙着吃东西,打开箱子来,花生呀,瓜子呀,饼干呀,水果呀;每逢星期到邻近的街上走走,总是大包小包的带了回来。“那里是在这里读书呢?到这里来,大约就是谈话和吃东西罢。”我心中微笑而且恍然了。松萝女师同学有二百余人,这谈话和吃东西的风气,可算全校一致罢,我们同班的朋友,因为有些是来自田间,所以在喧哗与饕餮两方面,也正同功课一般,程度不能与别班的同学比拟。然而风气终于跟着时间兴盛起来了。一到星期,大家都约着上街买东西去,我离家较近,所以每逢星期便回家。妈妈说:“学校里可带东西去吃吗?好的,火腿,鸭子,麻糖,蜜枣,家里有的,多带些去!”在同班里,我忽然成为最受同学们欢迎的人了,这因为我有丰富的食品的缘故。我的床前从此成了宴会席,一到下课,便大家团团的聚起来,目的自然是聚餐和闲谈。但是玉兰,离我床前咫尺的玉兰呀,她平常是沉默寡言的,所以总不肯轻易加入我们的聚会,她课余只是一个人呆呆的躺在床上,看书消遣。有时我说:“玉兰,来坐坐吧。”“谢谢你,我躺躺好。”有时我又说:“玉兰,来吃些东西吧。”“谢谢你,我不饿。”从此议论纷纭了:也有说玉兰是故意鸣高的,也有说玉兰心中有伤心事的,也有说玉兰脾气孤僻的,于是有嘴尖心刻的人,便替玉兰取了一个“孤魂野鬼”的绰号。我对于玉兰,却还是十分尊敬,对于她的学问和人格。一天的晚上,我独自先进寝室。瞥眼瞧见玉兰躺在床上,脸庞朝里,似乎正在拭泪。同房的两位同学,多未上楼,我便走近她的床前,对她说:“玉兰!好好的,为什么哭?”说着,我便双手围着她的身子,把她扶了起来。“人家说我是‘孤魂野鬼’,我的确是‘孤魂野鬼’!”她抽抽噎噎地说。“那是无聊人的闲话呀,理她什么?也值得哭?”“我是哭我的爹爹和妈妈,”她越发呜咽得不成声了。“原来伯父伯母都不在了!”我也忍不住伤心,但是还柔和地劝她说,“不要哭了!哭坏了身子,有什么益处呢?不过自己吃苦罢了!”从那晚以后,我对于玉兰,在尊敬的心里,更加上一层浓厚的同情了。世界上没有爹妈的人是最可怜的!命运真是冷酷不堪的怪物,它对于可怜的弱女子也丝毫不肯宽恕。玉兰的爹妈都没有了,现在读书,是谁供给她呢?她家中有什么兄弟姊妹没有?她有什么很好的亲戚?这些浮泛的问题,像毒蛇一般的缠着我的心了,我总想找个机会问问她。玉兰的座位是在前面,白天上课的时候,我和她隔得太远了,而且教室里聚着那么多的人,我们怎样可以密谈呢?于是我所希望的仅有的谈话机会,却在课余无事的下午或晚上。然而,一到课余,好吃的同学又都蚂蚁一般的缠着我了。玉兰见同学们围困着我的时节,她总远远远远地走开了,脸上更显出冷淡的神气。我开始厌恶同学们的烦扰了。在就寝以后,我常听见玉兰辗转反侧的声音,她每晚睡着的时间总是很迟。我有时喊她:“玉兰,还没睡着么?”“没有,你呢?”我当然过了不久便鼾鼾地到梦乡去了,至于玉兰每晚何时睡着,也许只有黑暗的夜神和她的冷静的床榻知道她。一个初冬的早上,我因为给檐前吱吱喳喳的鹊子们喊醒了,便披衣起床,那时玉兰正在梳洗。她忽然嫣然一笑,指指房内的同学胡婉、张秀的床上,低声说:“你瞧瞧!”玉兰的脸上是不容易见着笑容的,现在有什么事使她开心呢?哦,哦,我发见秘密了,顺眼望去,那两张床上,有一张床上是空着没有人,而旁的一张床上,就有两个头儿,并在一起。我了解而且微笑了。她说:“淑琴,我们到校园里去走走罢。”“好,”我说,略挽了挽我的头发,便偕她一同下楼,穿过静悄悄的教室,从回廊走到校园里。校园里的树木黄叶快要凋尽了。在寒风里颤抖着她们的身子。花坛上也没有什么鲜花,只有几丛残枝断茎还存留着。天色是苍白的,憔悴如同病人的脸。我握着玉兰的手,坐在小亭内。寒风吹起地上的枯叶,在小亭的四围跳舞。我说:“冷吗?玉兰!”我摸摸她的身上,棉袄是很薄的。“不冷,”她说。积在心里的关于玉兰身世的问题,霎时间都涌到我的口中来了。我说:“玉兰,年假回家么?”“回家。”“府上如今谁管理家政呢?”“伯伯。”她说着,带了不快乐的声气。停了一会,又说:“年假回家,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再来了?”“为什么不来呢?我是很希望你来的。况且读书不继续下去,未免可惜。”“自己谁不愿意读书呢?顽固的伯伯不肯哪!伯伯来信说:‘来了三个月,用了四十元了!下学期还是不读书了罢。你想还有继续读书的机会么?’”“花四十元吗?呵,你真省!我做衣服还是家里担任,学膳费也不在内,已经花了一百五十元!”“那是你家里有钱哪!又有你的爹妈心疼你。我家里,唉,哪里没钱,只恨我的爹妈死得太早了,现在有钱也不许我用了。”“有钱,伯伯为什么不许你用?”我的孩提的心中生了疑问了,其实在经过事故的人们看来,当然正是愚问。“伯伯要用呀!伯伯有三个儿子,大的是不做事,在家里坐着吃。老二老三都在都城中学,每年要用一千多块钱。伯伯自己还要抽大烟……”“讨厌的伯伯,狠心的伯伯!”我破口骂出了,又觉得自己未免孟浪。膳室里的钟声悠扬地传来,已是早餐时候了,我便握着玉兰的手,说:“我们回去早餐罢。”

玉兰对我,从此更加亲热了,但她在众人之前,她总保持她的冷静孤傲的态度。我却渐渐不避嫌疑起来了,课余常常携着她的手儿走着。她说:“淑琴,你这样亲近我,旁人一定十分妒忌,于你是有害的。”“管什么呢?我觉得除你以外,旁人都是十分讨厌的。”“那样,旁人得不着你的东西吃,更要恨我了。”她笑着说。“她们哪里真同我好,也不过贪图我的东西吃,我不给她们东西吃,她们自然不肯来亲近我了。”我已经死心塌地为了玉兰而牺牲一切浮泛的交情了,我的床前从此也日渐冷落,每逢我和玉兰携手走着的时节,我总觉得同学们是在旁边讥笑我们,议论我们,或者毁谤我们。一天的晚上,我忽然醒来了,明月在窗上照着,静悄悄的寝室里,微闻玉兰正在转侧之声,我便轻轻的喊着:“玉兰。”“淑琴,”她答。“你醒来了?”“是的。”这时我的荒凉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神秘的希望了,我便谎着说:“玉兰,我怕,到你的床上来睡。”“好的,你来罢。”我便一溜身跑到玉兰的床上去,她摸摸我的身上说:“你冷吗?”“不冷,”我说,我的头已经靠着玉兰的头,我的身体也已经紧紧地贴着玉兰的身体了。她的清瘦的肢体,映在月光里好像银针般的微白颜色。“她们两个每晚这样的,”她说,手指指胡婉和张秀的床。“哦,我因为睡着得早,起来得迟,所以只瞧见一次。”她的手摸着我的下身了,她笑着说:“喂,你怎样把裤子脱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说:“脱着睡,卫生些,我要脱下你的裤子。”“干吗?”不要吵,好好儿躺着。说着,她便拉紧我的手。“我又不是男子,你还怕羞吗?”“脱了干什么?”她已经松下我的手了,我便把她的裤子扯了下来。“我要摸,”我说,我便伸手乱摸,正在难分难解,百般颠狂的时节,我忽然感觉玉兰的眼泪淌到我的脸上来了。我以为玉兰是在恼我,哀求地说:“玉兰,不要那样,我不闹了。”“我不是为了你,我是在恨我的万恶的伯伯的儿子!”“为什么呢?”我一连问了几声,玉兰总不理我。我说:“好姊姊,你告诉我罢,不说,我也要哭了。”我便在枕上呜咽起来。“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人。”她说,停了一会,她把被儿盖着我和她的头,细声地说:“我因为你的胡闹,想起我的万恶的哥哥,其实,算得什么哥哥。”“是那个伯伯的儿子吗?”我问。是的。他中学毕业,也不做事,整天在家胡混。他常常说鬼话给我听,我却总不理他。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家里旁人都静悄悄地睡了,我一个人走到楼台上去望月。冷不防那讨厌的鬼也闹上来了,他吃得醉凶凶,靠近我的身前,说:‘妹妹,好雅兴,看月哪!’说着,便拉着我的手。我说:‘大哥,不要拉拉扯扯的。’‘有什么要紧呢?这里又没有人!’他把我一抱,我的脚便离了地,他的酒气冲人的嘴唇便紧紧地贴在我的嘴唇上,舌头也不住的要伸进来。“让它伸进来了么?”我急了,插口问。没有,我把嘴唇紧紧闭着。他把手一松,我的脚仍旧落地。他便伸手摸我的胸部,我把他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力气大,我支持不住,他的手已经伸进我的怀里了。以后……说到这里,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更急了,用被角擦干她的眼泪,说:“以后怎样呢?不要哭,说呀!”“以后,以后,他说:‘好妹妹,你可怜我一刻吧。’说着,他顺手把我一歪,我便两脚朝天地躺在楼台上,他也躺下身子来,要扯去我的裙子,我一面哭,一面出死命的挣扎着,正在危急万分的时节,忽然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响,我说:‘人来了,快放手!’他便一溜烟地跑去了……”说完,她的眼泪又不住地滚下来,湿遍了我的脸颊。我恨恨地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但是,玉兰,以后还遇见这样的事么?”“没有,以后我十分小心,晚上也叫了一个丫头陪伴,所以他没有机会了。但他对于我,总时常挤眉弄眼的。我又不敢告诉人,这样丑事,怎样可以说出来呢?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你。”停了一刻,她又说:“淑琴,这样的家,叫我如何敢回去?”我翻了一翻身子,把她抱着说:“玉兰,你将来到我家里去住。”“你的家究竟是你的家呀!”她说。“不,我想我的妈妈一定欢喜你的。”我说。那晚我们俩儿再也睡不着了,天刚微明,她便推推我说:“起来过去睡罢。”“怕人瞧见么?”我笑着,赶快跑回我的床上了。从此一连几天,每晚在人们未睡以前,我们俩儿是各人睡在各人床上的。一等到人们都睡静了,灯光也已经全熄,我们又在一个床上睡着了。在天明以前,我们又分了开来。后来渐渐胆大了,简直也不瞒着人了,一上床就睡在一起,到摇了起身铃才两人一同起床。到了星期日,我也懒得回家了,只是紧紧地抱着玉兰,睡一晚一天,不吃饭也不起床,最奇怪的是一点不饿也不疲倦。我们每次洗澡总在一个盆里,冷了,两个人抱着打颤。我一连三星期没有回家,妈妈焦急起来了。因为那时爹爹到县城里玩去了,妈妈一个人在家,更觉十分寂寞。于是十一月上旬的一个星期日,她便派了老妈,带了些吃的东西到校中来。可巧我因为肚里饿了,先往饭厅吃饭去了,她来找我,人家说我在饭厅中吃饭,她只是不信,要人领着到饭厅里来,她一见我,脱口的说道:“哎呀!我的小姐!你怎样一个人到这里来吃饭,不怕狗子打架吓了吗?”她瞧了瞧我的桌上的饭菜,说:小姐,怎么用这样大的碗吃饭啦!

这样的菜蔬也吃得下吗?小姐到了学校里,真真是换了一个人了。妈呀!小姐,你的脸为什么晒得这样黑?说着,她瞧着我的脸只是笑。后来我带她到寝室里去,我介绍玉兰见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叫她回去告诉妈妈,下星期日我和玉兰一同回家玩一天。她瞧了一瞧玉兰上下,说:“好模样的小姐!只是太瘦了些!同我们小姐倒是一对,可惜一般是小姐,哈,哈,哈!”“别多嘴!没有事,早些走罢!”我说。到了下星期日,玉兰果然和我一同到我的家里去了。我的妈妈十分欢喜。她照我平常喜欢吃的,点了几样菜,吩咐厨子去弄。妈妈对玉兰说:“因为你初次到我的家里来,我不知道你欢喜吃什么。你们俩这样要好,大约口味也相仿佛吧。”说着,妈妈只是笑。后来玉兰吃了也说十分适口。妈妈说她客气,然而我知道那是她的真话,因为她的口味的确是和我相合的。那天的天气很好,午餐后,我和玉兰携着手儿到村中近处去散步,经过清澈的小溪旁,站在田坝上,望着荒凉而清淡的旷野:远处的竹林茅舍,荒冢孤亭,平列在黄色的土山下;山上白云,正展开她的裙据,趁着微热的阳光,斜倚笑脸,媚视这冷静的人间。西风清凉地吹着她头上的细长发丝,时时拂过我的颈旁,使人生出一种奇痒而愉快的情感。在阳光底下斜望她白嫩的脸颊,红艳得正同抹上了胭脂。四顾无人,我颇觉情不自禁,突然的吻了一吻她的美丽的娇脸,说:“好玉兰,你欢喜我们的村中野景吗?”她把双手腰带似的围着我,说:“我欢喜,——我欢喜永远地同你吻着,在这荒凉的田坝上,在那清澈的小溪旁,在远处的土山上,在飘渺的白云下,在荒冢上,在竹林中,在茅舍里。”说完,她松开手儿东西乱指。我说:“好!你快离开那样的家庭,来这里和我一起!”“只怕是不能长久!待你出嫁,我更同谁住在这里!”“不,我决不嫁——不嫁旁人只嫁你!”我笑着说。“痴丫头,只怕你的爹妈决不会允许你。女人如何嫁给女人?”她说,我也不禁怃然。停了一刻,我又说:“今年寒假你不要回家,到我们这里来看雪景。”“不,”她说,“假如明年还进学校,一定到你家里过一个清闲的暑假。”“好,玉兰,你千万不要失信!”太阳不肯为我们的快游而多停一刻,转眼便要西归,天边便显出红色的光芒,炊烟四起,暮鸦乱飞。我说:“太阳没有多时的快乐,不久便要回去了。”“我们趁着太阳未走先回罢。”说着,我们便携手回家,辞别妈妈,妈妈已经替我们备好了许多食品。她对玉兰说:“我欢喜你,希望你以后常同淑琴来家玩玩。你们俩儿当真像一对姊妹!”寒假快近了,同学们都忙着预备功课。玉兰说:“你晚上不许来吵我了!晚上来吵,第二天总是不能起早。要考了,规矩一些罢。”“好的。”我假装答应了,心里只是好笑。晚上在自己床上睡了一会,又跑到她的床上去了。她还没有睡着,用手推推我说:“怎么又来了?”“好玉兰,饶饶我罢,我一个人怕——”“呸!怕什么?从前还不是一个人睡的。分明说谎!”她说。那天晚上我们总算又挤在一床睡了。次日早上她说:“你今晚再来,我要去告诉舍监了。”“好的,你去告诉。”我笑着说。“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假如这番考试不及格,大家都留级,有什么好处呢?明年我更没有脸面来校了。”说着,她眼中噙满了眼泪。我急了,连忙说:“好玉兰,不要哭,我一个人睡也好。待考完了,再两个人好好儿睡,睡三天三晚。”说完,我含笑望着她。“考完了自然随你,”她也笑了,用手摸摸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乱得像草一般的,也不理理!”学校中每晚熄灯是有一定时间的,她便买了几枝洋烛,每晚预备功课。有一次,我半夜醒来,仿佛眼前有光,知道勤苦的玉兰正在看书,便喊她:“玉兰,你要不要命呀?”“好,我就睡了。”等我再睡醒来,仿佛玉兰还在看书,我说:“玉兰,你真不要命了!你再不睡,我要起来吵你了。”她才没奈何地就寝。但是,命运,残酷的命运呀!她对于玉兰这样优秀而美丽的女郎,竟丝毫不加以怜惜。在考试的前三天,我们寝室里,忽然发生偷窃的问题,住在我的对面的胡婉,说是她失了钱了。这是怎样奇怪的一件事情呢?胡婉说:“钱袋里有五块现洋,摆在箱上,次天上午去拿来用,一摸,钱袋是空的。钱哪里去了呢?一定是谁偷去了?”是谁把钱偷去了呢?寝室里一共四人,除了胡婉,大家都有嫌疑。另外一个打扫房间的女仆,当然也有嫌疑的。于是大家开始讨论了:钱是当天晚上放在钱袋里的,次天上午便没有了。是晚上偷去了,还是次天早上偷去了呢?晚上只有玉兰睡得最迟。女仆充当本寝室早上洒扫时,胡婉自己还在房内看见的。次天恰是玉兰值日生,房锁后,钥匙是放在玉兰的身上。从胡婉与张秀口角中流露出来的意思,玉兰竟不幸而有重大的嫌疑了。她们俩先前同我也很好的,后来为了玉兰的缘故,渐渐同我疏远了。我知道玉兰是冤枉的,但是不好意思出来辩护。她们俩也不肯直言,只是明讥暗刺。最痛苦的自然是玉兰了,她急得脸孔青白,向我说:“我要做贼,天诛地灭!请她们查我的箱好了。”我说了很多的话安慰她,我劝她暂时不要着急,将来总会水落石出的。她说:“‘水落石出’是没有的事!世界上冤枉的人永远是不能昭雪的。真的贼反而不会吃亏!”舍监知道失钱的事了,她是赞美玉兰平日的品行的,她悄悄地告诉我,她决不信玉兰有做贼的事。她叫我劝玉兰忍耐着,学校里正在暗暗的查,是谁偷去的,将来总有明白的一天。但可恶的是那学校里的老校长!他听信一面之词,也不管玉兰平日是怎样用功的好学生,他把玉兰叫到校长室去,狠狠地骂了一顿。我恨极那不分皂白的老校长了,我对玉兰说:“他虽是我爹爹的朋友,我要写信给爹爹,叫他同这样糊涂老狗儿绝交!”但是我的谩骂,如何可转移玉兰那样悲哀的情思呢!可怜玉兰的苦痛的心中加上了那样的打击,她真支持不住了,躺在床上哭了一天一晚。像豺狼般残忍的胡张二人,晚上在一个床上,嬉笑玩弄之余,还断断续续地骂:“孤魂野鬼……贼……该死的贼……”我爱的敏今,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我真不忍再写下去了。多情的你,也当替可怜的玉兰流泪罢。我爱的,请你忍住眼泪,听我说完玉兰悲惨的结局。学校中的考试开始了。玉兰忽然出人意外地把她的痛苦收藏起来,她带了惨白的脸,她同我们一般去应试。每种课程考完以后,我问:“玉兰,你考得好么?”“还好,没有什么大错。”“呀,我可错得利害!”“谁教你平常爱闹呀!”“不得了!玉兰,若是明年我留级,你升级,我们俩儿岂不是不能在一处了么?”我忽然焦急的说。“不会,你不会留级。”她安慰我似的说,停了一刻,她又说:“我们俩儿明年还能在一处么?咳!谁知道?”“玉兰,你想不来了么?不行,不行!”我似小孩般地抱着她。“来,假如我……我一定来。”考试完了,大家等待学校里出榜。我正缠着玉兰践考试以前的约,两人睡在一床,每天恋着不肯起。这时的玉兰,爱我真爱得激烈极了,我们晚上紧紧地抱着,她的舌头便自然地送到我的嘴中来了,有时我怕咬了她的舌尖的嫩皮,把她的舌尖送回去,她便故意的自己咬破了她的舌尖,把鲜血送到我的唇边来求怜悯。有时半夜醒来,她咬我,摘我的肉,我总笑嘻嘻的,不喊也不怨。可惜世界上欢娱的时间是不能常久的,在放假前一天的下午,我们俩儿正抱着睡在床上未起,讨厌的胡婉与张秀跑进房来,口中喊道:“考了第一了!呀,贼的第一!”我知道玉兰考了第一了,心中暗喜;因为她们暗骂玉兰,又不禁十分心恨。睁眼看我手中的玉兰,已气得脸色发青了,我连忙用嘴唇亲着她的脸。那天晚上,我和玉兰都一晚未睡。我总怕她明年不肯来了,我说:“玉兰,你考了第一了,也许你的伯伯要欢喜些。”“他吗?他欢喜什么?他欢喜钱!”“玉兰,你明年来好了,你的钱不够,我可省用些,一个人的钱两个人也够用了。”“我不用你的钱!我已经无端的背上贼名了,用你的钱,岂不又成了骗子!”“不许瞎说!”我用手闭着她的口,她的眼泪又淌出了。天色刚明大家起来,把书籍及用具理好,我的家中派了轿子来接我,玉兰家中还没有人来。我要等着玉兰一同走,她说:“不必等!横竖大家不同路。家中没有轿来接我,我自会坐轿回家的。”她送我到学校门口,我们还携着手儿走了一节,我说:“玉兰,你一定要来呀!你不来,我也不来了。”“好,我来。”她的神色十分沉静。走了一刻,我忽然想起,凑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你还应该留心你的哥哥……”“我知道。”她说。轿夫一再催我上轿,我只得没奈何地上轿走了。寒风吹着她的衣裙,我的轿子已经走了,远了,我回头还在轿窗中隐约地望见她站在寒风中挥着白巾送我。我回家以后,第二天接到她寥寥的几句信,说是平安到家了,我的心中也安慰了些。我同妈妈谈起玉兰,妈妈也叹息地说:“那样美丽而端庄的女孩,也会做贼吗?不会,一定是旁人诬她的。等你爹爹回来,叫他写信去给校长,叫学校里仔细再查查看,不要冤曲了好人!”后来她又说:“你写信给玉兰,叫她过了年到我家里玩玩;开学时一同进学校罢。”我欢喜地照了妈妈的话写了一封长信,正想寄去给她,邮票已经贴好了,她的可怜的最后一封悲惨的信却已经来了。呀,我爱的敏今,我现在姑且噙着眼泪把她的信儿抄下,担心些,好人儿,预备着手帕来揩眼泪罢:我爱的淑琴:你已经收到了我的信吗?可爱的,你怎样还不回信呀!唉!我已经等不着看见你的回信了!昨晚伯伯接到学校里校长来信,说我有偷窃嫌疑,叫我下期不要再进松萝女师了。伯伯接信后大骂了我一顿,他说我败坏家庭名誉,他要我快快给他死掉。刻毒的大哥又趁势的百般凌辱我。呵,淑琴;你知道我决不会那样下流无耻去做贼。但事到如今,叫我有口也如何分辩?照我的境遇,我本应该早死了,偷生到今天,实非我之所愿。呵,淑琴,在你接着这信的时候,你爱的玉兰早已与她的爹妈聚首于虚无飘渺的阴间了,你应该为她祝福。但是,淑琴,为了我们俩儿之爱情,我在最后一呼吸以前,还十分恋念着你。唉,当我带着冤枉躺在荒凉寂寞的地下的时候,枯草和尘土自然会为我不平着痛哭的。我希望我心中对你的爱情能从尘土里上伸起来,在春天幻作悲哀的鲜花。淑琴,我爱的,你应该牢记着。胡婉的那五块钱决不是我偷的,将来有查出究竟是谁偷去的一天,你应该写封信到我的家里去。使那些残忍的家人知道我死去的冤枉。你不要痛恨那糊涂的校长。他那一封信,实在有万分力量,可以教我勇敢地走我自己的路。唉,淑琴,你是那样年青,美丽,活泼,聪明,望你珍重着自己的青春,愿你能得着一个如意的郎君,同你一般的美丽,活泼,聪明。假如你们将来在温柔的绣榻上,会谈起我的名字,那么我的骸骨可以睡得安适而且舒服了。你千万不要为了我的死而十分悲伤。珍重呀,我爱的淑琴!硝镪水是早已备好了,我现在要喝干了它,走我自己的虚无的路。替我望望你的妈妈。玉兰上

敏今,我的好人儿!接到玉兰的死信后,我简直悲伤的同疯人一般,半个月不曾起床。后来我想再也不忍到那黑暗的松萝女师去,所以就同妈妈爹爹商妥,转学到现在的省立女师来了。

但是那五块钱究竟是谁偷的呢?后来我打听了好多松萝女师的人们,据说这件偷案到现在还不曾查明!可怜的玉兰!她的冤枉将同她的身体一般,永远沉埋到黑暗的地下去了!你爱的淑琴秋之午夜

你教我怎么办呢

七月三十日

今天才算好些了。这暑假里,本来该多读些书,预备考女高师。哪知这一病就是两星期!

早上,母亲来糊糊涂涂地问了几句:“好了么?可想吃什么东西?教王妈做去。”说着,又到刘家打牌去了。

唉!母亲只顾打牌,阿姊也只顾出去飘荡,横竖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各人有各人玩的地方。

阿姊今天没有来看我。大概我的病好了,阿姊反不高兴,也未可知。阿姊是希望我生病的,并且还希望我……唉!

我只盼望我的爱人快来。叫王妈打电话到前毛家湾去。他来时已经一点钟了。他看见我已经起床,十分快活,走近前,摸摸我的额,又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我说今儿定要痊愈了,怪不得昨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你到中天去看电影。”说了,他便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个嘴。

我忽然觉得一阵心酸,眼泪便不由的滚下来。他呆着了,说:“好好的,怎么又哭了起来?”我说:“爱人呀!倘若没有你,我早就该病死了!”“宝宝,不要哭了。”他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用嘴唇紧紧的亲着我的嘴唇。

我们俩拥抱了很多时。他走时,天已经晚了。可爱的人儿!两星期以来,他天天在烈日底下奔跑,也够累了。

我给他什么呢?给他接吻?给他拥抱?晚上,躺在床上想,渐渐觉得眼前又充满了快乐和光明。七月三十一日

昨晚,我爱走的时节,握着我的手说道:“再会,明天一定早些来。”今天他果然来的很早。他笑着问我,笑得极妩媚,说:“今天精神更好些了么?”我答:“更好些了,谢谢你!”

啊,我每次看见我爱的笑容和黑眼珠,心里便立刻快乐了。我们俩儿顽了半天,有时握手,有时亲嘴,有时我坐在我爱人身上,他的手便到处乱摸了。我说:“好人儿,不要胡闹,怪厌烦的。”他知道我身体还柔弱,所以也就停止他的颠狂了。

我爱的回去了,过了一刻,他家里的仆人送了一只鸡两个大西瓜来,阿姊看了看东西,说:“这些东西我们不要吃,请你带回去罢!”仆人说:“不,一定不能带转去,带转去少爷要怪我的。”阿姊说:“我们不吃这些东西!你们为什么不先来问我们要吃什么东西然后才送呢?”我听了这句无道理的话,忍不住气冲上来了,我说:“阿姊!我从没听见过,送东西给人家要先问问人家喜欢吃什么!”

阿姊把脸一沉,走进房去了。母亲出来说:“大家不吃,还是让他带回去罢!”我大声地说:“谁不要吃!你们不吃!我吃!”我把鸡和西瓜全拿到我房里来了,母亲还断断续续地在说:“西瓜……你也少吃些好。”我不理她。

我只希望我爱不要知道今天这些事,他的仆人也许不敢告诉他吧?否则,那可爱的青年又要气得哭了。

狠心的阿姊和母亲……我为了她们暗暗的哭到半夜。八月一日

天气热得慌,母亲一早就出去打牌了。阿姊邀我到刘家去看打牌。我因为我爱的要来,没有同她去。

我只怕昨天的事吹到我爱耳中,他一定要生气了。他只是不来!耳听着壁上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眼前苍蝇乱飞,真叫人十分纳闷!

我忍不住了,便去打电话给他,电话号码还没有接上,我爱的却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笑吟吟地。这时节许多感想都潮一般地涌起来,涌到我的心胸,迫得我要哭。

我爱的坐在我的身边,说:“又是她们欺负你么?不要生气,勇敢些罢!”我说:“要是父亲还在,她们哪里敢这样欺负我呀!”眼泪流满我的脸上了。

晚上,阿姊回来了,带了刘永绅同来,在厅上谈话。

我在房里看报,听见他们俩儿嘻嘻哈哈的谈得十分快活。

我在玻璃窗上偷瞧了一下,瞧见阿姊很轻浮地坐在刘家儿子的身边,刘家儿子的右手伸在阿姊的怀里……

咳!父亲死后,我家竟弄到这步田地!真是可叹呀!

我有点头痛了。八月二日

九点钟的时候,我爱来了。他告诉我,昨夜和他的父母亲谈话谈得很久。“谈些什么呢?”我有点奇怪了。“他们要我和你结婚。父亲说:‘还是结婚好,省得人家说闲话!’母亲说:‘不结婚,就是自由恋爱也是姘头!’”“你怎样回答他们呢?”我问他。“我说:‘请你们不要干涉我和淑贞的婚姻问题。要是结了婚,你们有钱供给我和淑贞两个人读书留学么?’他们都一声不响了。后来我们便谈旁的家务事。”“你回答的很对!我们俩儿应该竭力反对形式的结婚!母亲和阿姊正想我早点嫁,她们可多得我父亲的遗产!我病的时节,阿姊很快活,母亲也照样的出去打牌。她们这种行为简直希望我快点死,你也看得出来罢。我现在下了决心了。她们要我嫁,我偏不嫁,看她们怎样?今年进女高师去,女高师毕业同你到日本去。读书用钱,她们敢不拿出来!你不看见阿姊么?她那样行为,还说要独身,还不是想得父亲遗下来的钱?我们要奋斗到底!”“对的,你说的是!”我又抱在我爱的身上了。八月四日

今天精神好一点,上午预备了些代数几何的功课。

我爱打电话来,说今天有事,不来看我了。

十一点的时候,刘永娇来,阿姊陪她在厅上谈天,我也去加入闲谈。“你弟弟对他未婚妻的事怎样呢?”阿姊问。“还是同从前一样,不会好的。”永娇答。“你的父亲母亲怎样办呢?为什么不把庚帖还女家?”“我父亲不肯,没法子!”永娇答。“那真是讨厌呀!”阿姊说。“是的,真正讨厌!”永娇说。

阿姊这样关心刘永绅的婚姻问题,已不止一次,我心里要想笑,只是不好意思笑出声。

晚上,我想明天到琉璃厂买些参考书,因到母亲那里去要钱,“你要钱,那么,你的姊姊也要钱了。”母亲说。“我并不要钱乱用,我是要钱买书。”“我前儿打牌,赢了十几元,你姊姊不知道,现在给五元罢。”说着,母亲摸她的钱袋。“我不要你私人的钱,买书的钱尽可以向总帐里拿,为什么要瞒着阿姊呢?难道她用钱不向总帐里拿?——要你私人的钱?”“我也无钱再供给你读书了。你读了几年书够了,何必再要读上去呢?”“我上半年在培华读书的时节,你同阿姊不是都说毕业后可以让我升学吗?为什么现在又翻悔起来。无论怎样,下半年我还要进女高师读书!”我有点生气了,大声地说。“下期一定不要读书了。预备,预备,明年出嫁罢。”

母亲说,沉下脸来。“你们要我快快出嫁,我偏偏不出嫁,到老不出嫁,看你们将我怎样!”

母亲不说话,躺在床上,我便赌气着回房了。八月五,六日

昨晚在床上哭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现代社会,是金钱的社会。金钱支配了政治,道德,法律;金钱支配了家庭;金钱也支配了父母,兄弟,姊妹间的种种关系。家庭间的许多藤葛,全是由金钱起来。

父亲临死时对我们说:“家中财产,三分之一给你们母亲养老,其余两份,留给你们读书。谁不愿多读书而早出嫁的,给她一二十亩地,五百现洋。谁愿意读书上进,服务社会,终身不嫁的,就得了我们所余的财产,随她用之于公共事业。”

父亲的话是对的,他临死不忘社会公益。他不希望他的女儿嫁人,只希望他的女儿做一个上进的人,在社会上做点事。

地下的父亲呀!你知道阿姊和母亲现在的情景,你也要痛哭流涕的感叹罢。

这两天晚上,母亲仍每晚到刘家打牌,阿姊也每晚跟了去。今天早餐的时节,阿姊对母亲说:“刘永绅说,他们要搬家,我们西院有空房,搬到我家来同住也好。”母亲笑了一笑,似表示赞成,因为我在旁边,所以没有开口。八月七日

我爱来了,他看见我,两手便腰带似的围着我了。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他用嘴唇紧紧地靠着我的嘴唇。我的唾液流在他的嘴唇中,他的唾液流在我的嘴唇里。呀!我们俩儿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呀!

但是诈伪而险恶的母亲,一面设法隔挡我和他的恋爱,一面谋夺我的财产。

人类的历史,便是竞争的历史。优胜劣败,天演公例。我虽然是弱者,但我一定要和阿姊、母亲奋斗,不达到目的不止。

晚上,我对母亲说:“你不给我钱买参考书,我考女高师要考不取了。”她听了一声不响。我正把话再说了一遍。她说:“你要多少钱呢?”我说:“我早已对你说过了。”她说:“我要睡觉了,下次再谈罢。”我气极了,我说:“我只和你说一句话,何必要下次再谈呢!你不肯给钱,也可老实说,何必假辞推托呢!”她假装不听见,回到房里去了。八月八,九日

母亲和阿姊总凶恶地对着我。

我想预备书,也静不下心来。我天天忧虑着,阿姊和母亲只希望我快嫁出去。我偏偏不嫁,她们将怎样对待我呢?我觉得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一切都是空虚,只有在爱人嘴唇上所领受着的,在我心中所感觉着的那种燃烧的爱情,永远存在,火不能烧散,水不能浇灭!八月十日

我到母亲房里去,母亲还没有起床,躺在床上看《小说世界》。母亲说:“淑贞,有什么事吗?”我说:“没有什么事。我想请母亲想想,你是阿姊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做母亲的人要公平些。”母亲听了这话很怒,一句话也不说,把头躺向床里去了。

我爱来,阿姊和母亲脸上都现出厌恶的样子。我爱玩了一会,很不快活地回去了。

我到院中立了一会,眼前迷漫着黑暗,我仿佛有个刺客扼着我的咽喉,心中抑闷而且发抖,迫得我狂流热泪。

里面灯光一闪,王妈走了出来,我才把忧郁关在心里,抹干眼泪,走进房去。八月十一日

昨晚睡得不很好,起来觉得头昏,浑身松软。

我对母亲说:“我没有裙子,阿姊的旧裙子也给我穿破了。我又没有时新些的夏衫。你到现在还不给我做么?”

母亲说:“等你姊做的时候你再做罢。”我说:“不行!”母亲不理我,走进房去了。

我坐在大厅藤椅上想,越想越懊恼,午饭也没有去吃。母亲吃了饭,走出来说:“你为什么不去吃饭呢?”我说:“唉!你连话都不肯同我说了!”说着,我便流下泪来。母亲说:“小孩子似的!吃饭去罢,裙子夏衫就替你做!”

我爱的今天没有来!八月十二日

女高师招考日期快到了,我想预备去报名。母亲正提着钱袋要走出去。我说:母亲,我想到女高师去报名了。

我病后还没有出过门,你给我些钱,让我去报名,乘便买些做裙做褂子的材料。母亲说:“你不要再进女高师了罢。我也没有钱给你读书了。”我说:“我年纪小,没有学问,非再读书不可。没有钱,——大陆银行里的存款拿来干什么?”母亲说:“那是我和你姊姊养老用的。我们没有死,你别想乱花!”说着,母亲便凶巴巴地走出去了。

我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嘴里说出这样的恶话!回头我躺在床上,又想哭了。我也哭够了罢,流泪是卑怯者的行为,想到这里,我便坐了起来。

我不读书也不要紧,只是我不读书,我爱的人儿还有钱在北京大学混毕业吗?我活着便为了他,我读书也是为了他呀!

我等我爱来,他只是不来。三点钟打过了,我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开了房门一看,果然是他来了。他神色仓皇,脸孔像红血一般。我惊惶了,我抱住他,我问:“好人儿,你为什么这样?……”我闻见他呼吸里有酒气,我说:“宝贝,你平常不喝酒的,今天为什么喝得……”我悲哽住了。他说:“死是最快活的了!”呵,伤心呀,难过呀,我听了他的话,如冷水浇背一般,浑身战栗。我说:“我的心肝!要是我不好,你尽可离开我,不要想着横路。你的前途要紧!我是到死也爱你的……”

我们抱着哭了半天。后来,他才说,他父亲逼着他要和我结婚,否则要替他另娶,昨晚骂他一晚……

外面有人声,我们知道阿姊回来了,连忙止住眼泪。

我爱也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阿姊进房来说:“今天刘家的藕真好吃呀!阿妹你病好了这许多天,为什么还不到刘家玩玩?”说着,她只是笑。我只得含糊的答她,她翻了一会桌上的《茶花女》,也就走了。

我浑身发抖,我又发寒了罢。你教我怎么办呢?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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