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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02:5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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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太宰治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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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小岩井译)

人间失格(小岩井译)试读:

我很丧,可是我很温柔

小岩井

美国作家亨利·米勒曾写道:“很多作家都有一种你或许会称之为‘心魔’的天性。他们总是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不仅仅是在写作的时候,也不仅仅是因为写作,而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婚姻、爱情、事业、钱……一切全都被拴在了一起,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在一块了。这是创造型人格的一种表现。不是所有的创造型人格都是这样,但很多确实如此。”

这段话用来描述太宰治再合适不过了。

在外人看来,太宰治有一手令人羡慕的好牌:出身富豪之家,长相俊美挺拔,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恩师又是一代小说名家井伏鳟二,等待他的未来本可以是前程似锦、幸福美满的。

然而,他有个心魔,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尽是羞耻,不配得到幸福。

在自传性的小说《

人间失格

》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太宰治之所以觉得自己不配做人,不配得到幸福的心理原因是:“都怪他的父亲不好。”她心平气和地说,“我所认识的小叶,又纯真又聪明,如果他不喝酒的话……不,即便喝了酒,他也是个神明一样的好孩子啊。”

借着咖啡馆女老板的口,太宰治认为,归根结底,自己的不幸源于他的父亲。

他父亲是青森县的大资本家,当地的名流。家里有十一个孩子,太宰治排倒数第二,从小得不到父母的疼爱与关注,养成了讨好型的表演人格。

讨好型人格同时也是造成他悲剧人生的根源之一:

我知道我的不幸,是因为总是缺乏拒绝别人的能力。我总是会陷入一种恐惧,觉得要是别人劝我做什么,我就不该拒绝,不然就会在别人和自己的心中留下一道难以弥补的伤痕。

读过太宰治文字的人,能够感受到他骨子里的温柔。他反对战争,不忍心伤害别人,总是装作幽默风趣来逗乐他人,却也始终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平静与幸福。

敏感脆弱的天性使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比常人更多的羞耻与痛苦。他对变故和遭遇的应对,在一些天性坚强的人看来,未免显得软弱、逃避、消极、无病呻吟,甚至有些冷酷的人可能会不屑一顾地说他矫情。

对于作家来说,敏感可以说是一种天赋,就像伸出的触角一般,强烈地感受一个事件、一个眼神、一个无心的玩笑。他们对美好与丑陋、残酷与温柔的感受能力都要强于一般人。于是,当时代变动的时候,他们感受到的痛苦便成了张牙舞爪的心魔,吞噬着他们生活的光芒,使他们一步步陷入黑暗。

作为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人物,太宰治的一生可以说伴随着强烈的自毁倾向:与艺伎同居而被老家开除了户籍;前后自杀了五次,其中有三次是与三个不同的女人殉情;精神长期处于颓废状态,以致形成药物依赖、药物中毒;因为买药欠下无数外债,而一有钱又立刻出入花街柳巷,醉生梦死;一方面爱着妻子,另一方面却对家庭不管不顾,不断出轨(在《维庸之妻》《

斜阳

》中都有体现)。他的生活如同泥沼,不断地陷入恶性循环中。

因为崇敬偶像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一心渴望获得芥川奖。第一届芥川奖,因评委川端康成对他的个人生活作风颇有微词,他失之交臂。第三届芥川奖,太宰治全身心参与,却连提名都没有,这使他越发崩溃和痛苦。

他始终无法真正成为一个没心没肺的无赖,而只是用放浪形骸来掩饰自己的内心矛盾与冲突。

内心柔软,却又罪孽重重;才华横溢,却又求而不得。这样一个“不自毁,不成活”的文豪,怎能不让人唏嘘?

在网络开始盛行“丧”文化,戏谑地说“人间不值得”的今天,那一句“生而为人,实在抱歉”成了很多年轻人在抑郁不得志的时候自我解嘲的流行语,太宰治还被称为“一代丧神”。

当生活失去方向、付出得不到回报、梦想遥遥无期的时候,年轻人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丧失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从而变得心灰意冷、麻木不仁。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像是隔靴搔痒。然而在太宰治的文字里,也许你能找到共鸣,一位孤独而敏感的读者,必然能读懂一位孤独而敏感的作者。

不要绝望,也不要讨好地活着。

就算“丧”,也要活得很温柔。人间失格前言

我曾见过那个男人的三张相片。

第一张,大约是那个男人的幼年时代,非要细说的话,是十岁左右。

相片中,那个男孩在一群女人(想必,是那个孩子的姐妹,抑或是他的表姐妹、堂姐妹之类)的围绕中,站在庭院的池塘边,身穿粗条纹的和服裤裙,头向左微斜了约三十度,笑得很难看。

难看?然而对迟钝之人(即对美丑不甚关心之人)而言,仅仅是一张不咸不淡无甚特别的脸,然后多半会随意客套一句:“哟,真是位可爱的小公子呢!”

即便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妥。毕竟在那孩子的笑脸中,多少也有些通俗意义上的所谓“可爱”的成分。不过,但凡让一位有点审美情趣的人来观察,估计只瞄上一眼,就会发出“哎呀,真是让人不舒服的小孩啊”之类的叨咕。说不定还会做出驱赶毛虫一般嫌恶的手势,一把将那照片扔开。

说实话,那孩子的笑容真的是越看越让人不自在,无端地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微妙的厌恶感。究其原因,那根本就不是一张笑脸。这个孩子一点都没有真的在笑。证据就是,他那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站立的姿势。人类,是不能一边攥紧拳头一边笑的生物。

那是猴子啊!只有猴子才会那么笑。他只是在脸上增加了一些丑陋的褶皱而已。我看应该叫他“皱巴巴小公子”,才能形容他那奇妙怪异、让人无端看得作呕的表情。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哪家的小孩露出过如此莫名其妙的表情。

第二张相片上,他的长相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让人不禁感到惊诧。他一身学生装扮,也不知道是高中时代的相片,还是大学时代的,总之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清秀的学生。不过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依然感觉不到他生而为人的那股朝气。他穿着学生服,胸前的口袋边缘露出一点白手绢,盘腿坐在藤椅上,而且,还在微笑着。不过这次的笑容,倒不再是之前猴子似的皱巴巴的笑,而是一种相当有技巧的微笑,然而,那笑容与真正人类的笑容,仍是不尽相同。说是气血的实感也好,生命的纯朴也罢,总之在他的笑容中感觉不到类似的充实感。

正因如此,那笑容更像是鸟的羽毛一般轻飘在白纸上。总而言之,从头到尾充斥着一股做作的感觉。说是“矫揉造作”不为过,说是“轻浮薄情”也不为过,说是“阴阳怪气”还不为过,或说这是“跟风赶潮流”,当然也不为过。

要是再仔细看的话,虽然这青年确实是俊美不凡,却透出一股怪谈般的、说不出来的诡异感。迄今为止,我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美貌青年。

还有一张相片,也是最奇怪的一张。

相片中的人看起来好像上了年纪,头上已有丝丝白发。

他在一间极其肮脏的房间的角落里(从相片中清晰可见,房间的墙壁上已有三处崩裂剥落),两手伸在火盆上取暖,仿佛已经死了一样,面无表情,只是木然呆坐。这可真是一张弥漫着不祥气息、令人感到不吉利的相片。

奇怪的事,不仅如此。相片中的脸拍得特别大,让我可以仔细观察那张脸的构造。平凡的额头,平凡的抬头纹,平凡的眉毛,平凡的眼睛,平凡的鼻子、嘴巴、下巴。啊,这张脸岂止是面无表情,简直看了连印象都留不下──一点特征都没有啊。比如说,我看了这张相片后,闭上眼睛回想的话,就发现自己已经全然不记得他的任何模样。房间的墙壁和小火盆多少还能有点印象,可是对于这个房间的主人长相的印象,如同薄雾,无论怎么回忆都是一片模糊。

那是一张不能入画的脸,即便是漫画都没法画。当我睁开眼,哦,原来是这么一张脸啊。然而即便回忆起来,也没有任何喜悦感可言。说得极端一点,就算我睁开眼睛再看到这张相片,也没有什么印象。而且,只会莫名徒增不快,让我心烦气躁,只想快点把视线挪开。

人们常说的所谓“死相”,多少也有一些让人有印象的表情吧?他的脸给人的感觉,大概类似看到马的头安放在人的身体上之后,所产生的反应。总之,没来由的,那相片无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心生厌恶。迄今为止,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男人的脸。第一手记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尽是羞耻。

对我来说,人类的生活总是让我捉摸不透。

由于我出生在东北的乡下,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火车,也已经是长大成人后的事了。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上蹿下跳,完全没有意识到天桥造出来是为了方便人们穿越铁轨,还觉得车站内的构造好像外国的游乐园,又复杂又有趣,以为是为了赶时髦才建造的设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真是这么认为的。

对我来说,在天桥上爬上爬下,更像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游戏。起初我还认为它是铁路部门的服务中最令人满意的一项,等我后来知道天桥原来是为了方便旅客跨越铁道而建造的实用楼梯时,顿时就觉得索然无趣。

此外,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在小人书上看到了叫作地下铁的东西。当时我也不觉得这东西的设计有什么实用性,一直以为地下铁也是个游戏,以为人们觉得比起在陆地上乘车,在地底下乘车要更有意思、更好玩。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经常卧病在床,一边躺着,一边寻思着:这些床单、枕头套、被套之类的东西,都只是些无聊的装饰品。直到将近二十岁了我才意外发现,原来这些也都是有实际用处的日用品。这让我感受到人类的简朴实用,不由无端觉得悲哀。

另外,我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肚子饿。不,别误会,我并非是在愚蠢地夸耀自己出身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裕家庭。我的意思是,对于肚子饿这种感觉,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完全不能体会。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也就是说,即便我的肚子其实已经饿了,我也完全体会不到,意识不到。在上小学和中学时,每当我从学校回来,周围的人们都会围过来问我:“肚子饿了吧!我们都有过这种经历,放学回家的时候最容易感到饿了,给你来点纳豆怎么样?还有蜂蜜蛋糕和面包哦。”他们会说些类似这样的话。

此时,我会发挥我天生善于察言观色、善于讨好的精神,嘟囔着:“肚子好饿哦!”然后一口气塞进十颗甜纳豆。然而,肚子饿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确实是一点都不明白。

我这个人呀,毫无疑问饭量算是相当大的,但是记忆中从来没有一次是因为感到饥饿才去进食的。我也会吃大家都认为是珍馐的豪华美食。去别人家的时候,也会勉强自己把人家端上来的食物都吃完。

然而,对于孩提时代的我来说,最痛苦的时刻,实际上是在自己家吃饭的时候。

在我乡下的老家,一到吃饭的时间,全家十多个成员会分成两列就座用餐。作为家中的老幺,我自然被安排在最边缘的座位。就餐的房间有一些阴暗,每次吃午饭的时候,十几人的大家族全都一声不吭,默默无语地吃着东西,那种画面总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再者,我们家是个传统的乡下大家族,菜肴也基本是固定不变的,那些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根本就不能奢求,这也让我对用餐这件事更加充满了恐惧。

我坐在昏暗房间的最末席,身体因寒冷而瑟瑟发抖,当我将饭菜一口一口勉强送入口中的时候,我忍不住地暗想:人为什么要一日三餐呢?大家都这么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地就餐,感觉用餐似乎变成了一种仪式。一大家子人每天严守就餐时间,聚集到一间阴冷昏暗的房间,默不作声地吃着井然有序的饭菜,一天三次,次次如此。就算不想吃也要低着身子无声地咀嚼食物,像是对蛰伏于家中的鬼魂们进行祈祷。“不吃饭就会死!”这话在我听来,只是一个讨厌的恐吓。这种迷信(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这是个迷信),却总是带给我不安和恐惧。人类呀,不吃饭就会死,所以为了吃饭要干活,不吃饭是绝对不行的。在我看来,这话真是无比晦涩,令我难以理解,只感到充满威胁。

总之,我这个人呀,对人类的生活至今还是不能理解。我的幸福观念,与世界上其他人的幸福观念,简直天差地别。这让我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以致夜夜难眠、辗转反侧、呻吟不止,甚至会因此而感到癫狂。

什么才是我真正的幸福呢?说实话我从小就被别人说是幸福的人,但是我自己却总感觉身处于地狱之中。在我眼里,反倒是那些认为我幸福的人,安乐自在得多,他们是我无法比较的。

我甚至感觉自己背负着十大灾祸,其中任何一个要是交给别人来承受,都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他人的苦恼与痛苦,是深是浅,是轻是重?这些都是我无法感受与猜测的谜题。

那些活生生的痛苦,通过吃饭就能解决的痛苦,才是最深刻的痛苦,是悲惨的阿鼻地狱,能够把我背负的十大灾祸吹得烟消云散。

到底实际上如何,我总是不得而知。即便这样,人们却可以不去思考自杀,不会发疯癫狂,就算随口谈论政治也不感到绝望,对于生活始终保持不屈服的斗争心。莫非他们不会因此感到痛苦吗?还是说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变得无比自私自利,觉得自私是理所当然,而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我搞不懂,也许这样他们会活得轻松而快乐。

可是,生而为人这种生物,这样难道就满足了吗?我实在搞不懂……

他们夜晚睡得香,清早醒来就会精神抖擞吧?

夜晚的梦里,又梦见了什么呢?

他们行走在路上,脑海里在思考着什么?金钱吗?不仅仅是这样吧?

我听人说,人活着是为了吃饭,却没有听人说过,人活着是为了金钱。不,也许……不!我连这个都想不通,只能越想越迷糊,结果始终处在一种恐惧与忐忑中而无法自拔。莫非只有我是跟大家都不一样的异类?

我无法与他人谈话与沟通,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该怎么说。

于是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好方法,那就是扮演小丑。

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示爱。

虽然我对人类充满恐惧,可也做不到对人类死心。

靠着扮演小丑的角色,我终于可以勉强与人类世界保持一种关联。我的脸上挤出笑容,心里却都是对人类的服务心理,一种竭尽全力、大汗淋漓的服务。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每天琢磨着家人都在想什么,他们的生活有什么样的痛苦;可我一无所知。我感到提心吊胆、害怕不已,对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距离感到无法忍受,于是乎就变成用扮演小丑的方式来逗乐大家。换言之,悄无声息中,我已经成为一个不会说真话的孩子。

只要看一看当时我与家人们一起拍的合照,就能注意到:别人都是正经的神情,只有我歪着脸笑得不知所云。其实,这不过是我幼稚而悲哀的搞笑方式。

而且,无论家里人责骂我什么,我都从不顶嘴。

他们只言片语的数落,对我来说简直如同惊雷一般可怕,几乎让我要发疯,怎么还有勇气去反抗?

我几乎以为,他们说的责骂才是人世间千百年来的某种真理。是我自己做不到他们要求的真理,所以无法跟人自如地相处。正是这种想法,让我无法做出反抗,也不会为自己辩解。如果有人说我不好,我会觉得是自己确确实实做了不好的事,只会默默忍受人们的数落与责怪,尽管我的心里已经快要为此而发疯。

无论是谁遇到他人的指责与训斥都不会感到舒服,而我在观察人们生气的脸时,发现了一种比狮子、鳄鱼、巨龙更恐怖的动物本性。平常的日子里,人们总是隐藏着自己的动物本性,就像温驯的牛躺在草地上休息,只要时机到了,就猛然甩动尾巴抽死肚子上的牛虻似的,将动物本性暴露出来。每每见到人们生气的模样,我总是感到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可是细细一想:也许这也是人类能够生存的一种特质。于是乎,我愈发对我这样的人感到绝望。

一直以来,我始终对人类保持敬畏,并因此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身为人类,我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没有自信,只能将那些烦恼深深地埋藏在胸膛这个小盒子中,尽全力掩藏自己内心的神经敏感与多愁善感。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天真善良的人,一个看上去欢快有趣,其实是装傻充愣、扮演小丑的怪人。

怎么样都好,只要让别人笑就行。如此一来,就算我实际上融入不了人类所谓的那种“生活”,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察觉吧?他们不会发现我的吧?总之,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碍眼,是异类。我要做虚无,做清风,做空气。这种想法与日俱增,让我的内心负担越来越重。我故作滑稽逗乐家人,甚至在那些在我看来比家人要更复杂、更难以捉摸的男佣和女佣面前,我也努力地扮演着小丑,服务着他们发笑。

夏天,我居然在浴衣里面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沿着走廊来回走动,惹来哄堂大笑。就连素来严肃正经的哥哥也忍不住笑意说:“哟,阿叶,你这穿得够‘奇葩’呀!”

哥哥的语气里,是对我的疼爱与宠溺。

我当然知道大夏天穿着毛衣四处走很奇怪,我又不是分不清寒暑的笨蛋。事实上,我只是把姐姐用的红色绑腿系在了两个手臂上,让绑腿从浴衣的袖子口露出来一截,让人以为我里面穿了一件毛衣而已。

我的父亲在东京,公务很是繁忙。他在上野的樱木町买了一栋别墅,一个月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每次回来,他总会给家里人,甚至各种亲戚,都带上许多礼物。可以说这已经是父亲的一大癖好了。

有一次要从家里前往东京的前夜,他召集所有孩子来到客厅,微笑着询问大家希望他下次回家带什么礼物,随后还把大家的回复一一写在了记事本上。父亲难得会对我们这些孩子这么亲密温柔。“叶藏,你要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所措。

每当别人问我想要什么,我反而什么也不想要。

什么都无所谓,反正这世上能够让我快乐的东西,不存在。

反过来说,别人送给我的东西,不管是不是合我心意,对我来说也没有区别,我都来者不拒。

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喜欢的事呢,也不会表达。我总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无端就像个行窃的贼。活在世上的痛苦滋味,总让我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逼仄苦闷、扭曲煎熬。

简而言之,我没有抉择的能力。

我甚至无法在喜欢与讨厌之间做出抉择。

在如今的我看来,正是这种性格作祟,才会让我此后的生涯尽是耻辱。

父亲看我一言不发,神情忸怩,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问我:“还是要书吧?……浅草一带的商店街,卖一种狮子面具,是正月里舞狮子的那种狮子头,大小正好适合小孩子玩,你要不要呀?”

当别人问我要不要的问题时,我就完全无言以对。无法做出什么逗乐的言行来回应,扮演的小丑的角色在此时就派不上用场了。“还是说要书?”大哥一脸严肃地问我。“这样啊。”父亲一脸败兴,啪地合上了记事本。

太失败了!我竟然让父亲生气了!父亲一定会报复我的,那会很可怕。我一定要想出个主意尽力挽回局势。

那天夜里,我躲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反复思考对策。随后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客厅,找到父亲放记事本的桌子,打开抽屉取出那本记事本,唰唰翻开,找到记载礼物的那一页,拿出铅笔在上面写下了“狮子头面具”,然后才回去睡觉。

其实那啥面具什么的,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心里想要的还是书。不过我也察觉到父亲想买那个狮子头面具送给我,为了迎合他的心思,为了取悦我的父亲,我只能大半夜偷偷溜到客厅冒这个险。

果不其然,我的这个特别的手段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巨大成功。不久之后,父亲从东京回来,我在房间中听到父亲大声地对母亲说:“我到了商业街的玩具店,打开记事本看的时候,哎,竟然发现上面有写‘狮子头面具’,这可不是我自己的字迹。你说会是谁写的呢?我思来想去,终于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叶藏这小子做的好事嘛。臭小子,我当初问他要什么的时候装出不明不白的样子,回头却偷偷写在我的记事本上了,既然这么想要,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搞得我在玩具店哈哈大笑,快去把他喊过来吧!”

有时候,我会把男女用人都叫到我的房间里,让其中一名男佣对着钢琴一阵乱按(虽然家在乡下,不过大部分东西也算是应有尽有),我就会伴随着乱七八糟的曲调跳起印第安舞,让众人捧腹大笑。二哥手中镁光灯一闪,拍摄了我跳舞的样子,照片冲洗出来以后一看,发现腰部的围布(其实也不过是一块印花布)的缝合处,露出了我的小鸟,这让全家人都乐不可支,止不住大笑。

对我来说,这种事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成功吧。

每个月我都会订购十几种新出版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会从东京邮购各种书籍,安静翻阅。书中的角色,什么“奇葩博士”“搞怪博士”,我都非常熟悉。另外还对一些怪谈、漫谈、落语、江户趣事之类的故事如数家珍,了如指掌。所以,我常常可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讲一些好笑的东西让大家开心。

可是,学校!哎哟!

在学校,我很受大家的尊敬。可是受人尊敬这种东西实在让我诚惶诚恐。我个人对受人尊敬的理解是这样的:一直用完美的表演欺骗他人,然后在某天被一个聪明的家伙看穿,一下点破。于是乎我被打回原形,当众出糗,陷入生不如死的尴尬境地。尽管用表演的方式可以欺骗别人获得尊敬,可总有人会看穿我这点伎俩,看到我的本质。很快,那个人就会告诉其他人真相,而人们在发现被我欺骗之后,就会怒不可遏,加以报复。那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情形呢?仅仅想象就让我不寒而栗。

在学校里能得到同学们的仰慕,并不是因为我出身富贵,而是因为我是世俗眼光中所谓的“聪明人”。

虽然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常休学一两个月在家休养,甚至曾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学期没去上学。可当我拖着恢复不久的身体,坐着人力车去学校参加期末考试后,竟然还是比班上所有同学的成绩都好。

当我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完全不需要努力读书,就算去学校上课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性子画漫画,一到课后休息时间,就给同学们看我画的故事,引得大家欢声笑语。

写作课的时候,我尽写一些不着边际的滑稽故事,就算老师警告我,也依然如故。其实我清楚得很,老师们私底下都会看我写的滑稽故事,笑得前仰后合。就比如某一次我一如既往地写故事,故意用看起来悲凉凄惨的笔调,写了一个出糗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我母亲带我搭火车去东京的途中,我把车厢通道上的痰盂当成尿壶撒尿的事(其实我当时并非不知道这是痰盂,只是故作天真烂漫)。我心里清楚,这样写肯定会把老师逗乐,于是悄悄地跟随老师,发现他一走出教室就立马从学生作文中抽出我写的那篇,一边走路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轻声偷笑。等他走回教师办公室,估摸也差不多看完了,红光满面,大笑不已,忙不迭地推荐其他老师也来看看我的作文。观察到这一幕,不禁让我感到扬扬自得。

一个爱搞怪的家伙。

我成功地让别人这么认为我,也成功地从受人尊敬的恐惧感中脱身。成绩单上,门门功课都是满分,唯有品行这一项不是七分就是六分,成了全家人的笑柄。

然而,我真正的本性,却完全不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男佣、女佣对我做出了可耻的行径。直到今天,我都认为对孩童做出那种龌龊的事情实在是人类所犯的恶行中最为卑劣丑陋的。可我还是全都忍受了下来,而且产生了一种认识,看到了人类的另一种特质,只有对此感到无奈而苦笑。如果我有诚实率真的习惯,也许应该理直气壮地向父母揭发他们的罪行,可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无法了解,对于向人倾诉这种事,我毫无动力。无论是告诉父亲还是母亲,或者是告诉警察或者政府,到头来还是要听那些世故老到的成年人顾左右而言他,扯些有的没的,喋喋不休。

偏见总是存在的,告诉他人无济于事。我还是选择忍受,藏起自己真实的一面,依然搞怪逗趣。

也许有人会嘲笑我:“瞎扯什么,你不就是不相信人类吗?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我不相信人类,也未必会选择相信宗教。即便是那些嘲笑我的人,难道不是活在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怀疑之中吗?心中没有上帝,漫不经心地活着。

我记得小的时候,父亲的政党中有一个名人来到我们镇上演讲。一个男佣带我去现场,演讲会座无虚席,镇上我父亲的熟人都无不出席,掌声热烈。当演讲会结束后,听众们三三两两地回家去,走在下着雪的夜路上,我听到父亲的那些熟人开始议论起来。他们的口中,这场演讲会一无是处,满是指责与批评,评价我父亲的开场白笨拙无趣,评价那位名人的演讲冗长晦涩、莫名其妙。说着说着,那群人在半道上顺路造访了我家。坐在客厅里时,都带着愉快的神情,还对父亲说什么今晚的演讲非常有趣、相当成功──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连男佣在被我母亲问到演讲如何的时候,也非常自然地回应说非常有意思。可我在回来的路上明明听到他们抱怨说,没有什么比演讲这种东西更无聊的了。

这不过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例子。人们相互欺骗,却又匪夷所思地不伤害彼此,就好像没有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欺骗一般。这种巧妙而毫无掩饰的不信任,在人类的生活中真是比比皆是。我不喜欢人们相互欺骗,就像我自己一天到晚装傻充愣去逗笑他人,我也不喜欢。

教科书上所谓的正义呀、道德呀,我也毫无兴趣。倒是那些互相欺骗,却豁达而愉快生活着的人,信心满满过着日子的人,实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人类最终还是没能让我懂得其中的奥妙所在,如果我可以学会那种奥妙的话,也许就不会再恐惧人类,也不用费尽力气去讨好人类了吧。我的内心也不会因为对人类生活产生的矛盾与对立,而带给我每个夜晚如同地狱般的痛苦折磨。而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揭发男佣女佣对我犯下的罪恶,并非是因为我不信任人类,也不是因为基督教的影响,仅仅是因为人类对这个名为叶藏的我,关上了信任的大门。即使是我的父母,经常也会展现出让我难以理解的一面。

然而,正是我那种不会向任何人倾诉的孤独气质,却让许多的女性凭借本能而受到吸引,也许这也是多年以后,女人们总是在我茕茕孑立之时靠近我的缘由之一。

换言之,对女人来说,我是一个可以保守恋爱秘密的男人。第二手记

海岸边,受到海水浸染形成的海岸线,并排耸立着二十多棵巍峨黝黑的山樱树。每逢新的学年开始,这些山樱树在蔚蓝色大海的衬托下,在浓重的褐色嫩叶中绽放出鲜艳灿烂的花朵。等到樱花散落的季节,无数花瓣飞舞蹁跹,纷纷落入大海,随着海浪起伏飘零,最终伴随波浪冲回到海岸线。

东北地区有一所中学,就在遍地樱花的沙滩上建立起校园。尽管我没有努力读书,却也很顺利地考进了这所中学。学校的校帽和校徽、校服的纽扣上,都印着樱花盛开的图案。

我家有一位远房亲戚就住在这所中学附近。正是这个原因,父亲才为我选了这所面朝大海、樱花盛开的中学。

后来,我就寄宿在了那位远房亲戚家。由于离学校很近,所以我也成了一位懒散的中学生,总是要等学校敲响朝会的钟声后,才匆忙去上学。在学校里,我依靠着逗人发笑的技能,越来越受到同学们的喜爱。

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生活在异乡。可在我看来,生活在陌生的异乡反而要比在自己家乡更加轻松自在、怡然自得。也许一方面是因为我取乐他人的能力已经越发熟练、得心应手,欺骗他人对我来说变得驾轻就熟、毫不费力。

另一方面,演技这种东西,面对家人与陌生人、身处家乡与异乡,自然是有难度的差异,不管对哪个天才,就算是上帝的儿子耶稣,也是一样。对于演员而言,表现自己演技最难的地方,当然是家乡这个剧场,而且还要面对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的场面,就算是再老到的演员恐怕也会有所顾忌而难以施展开来吧。可我一路走来,就是在这样的剧场一直表演过来,而且还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自此以后,来到异乡继续表演,自然是轻而易举。

然而对人类的恐惧,反而与日俱增。恐惧让我的心灵激荡翻滚,只有演技在突飞猛进。

我常常在教室里逗乐全班同学,引来哄堂大笑,就连老师也调侃:“班上如果没有大庭同学,这个班级会变得正经多了。”说着还以手掩面偷笑。即便是学校里嗓门如雷、不苟言笑的教官,也会轻易被我逗乐。

正当我暗自庆幸,我似乎已经完全掩饰了自己的真面目,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冷不丁地被人从背后戳了脊梁骨。那个看穿我的家伙,是班级里最瘦弱的,他的五官浮肿惨白,身上穿的衣服破旧不堪,像是父亲或哥哥留下来的,过于长的袖子让人恍惚以为是圣德太子穿的服饰。此人的学业成绩也是惨不忍睹,在军训课和体操课的时候总在一旁观看,如同一个白痴。谨慎如我,也没有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那个家伙,名为竹一(姓氏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名字是竹一)。一次体操课上,那个叫竹一的,一如既往待在一旁观看大家,而我们进行着单杠的练习。我故意装得一脸严肃,大喊着朝单杠纵身一跃,好像是在跳远一样发力前倾,结果是屁股落地,摔在了沙地上。这种糗事完全是在我的计划之中,很自然地引发了大家的哄笑,而我则苦笑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可是那个竹一,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身后,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后背,小声对我说:“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我大吃一惊。

万万没有想到,我佯装出糗的事,竟然被竹一看穿了。那一瞬间,我仿佛感到世界忽然被地狱之火所包围,在我眼前烈焰滔天。我几乎崩溃得要放声吼叫,只能竭力克制住自己快要疯狂的心情。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在不安与恐惧之中度过。

表面上,我依然会扮演小丑逗人发笑,可是有时候也忍不住发出沉重的叹息。不管我做什么,都会被那个竹一彻底看穿本质,过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到处跟人宣传这个秘密。一念及此,我的额头就大汗淋漓、冷汗直冒,如同一个疯子般露出惊慌失措的奇怪眼神,四处张望。如果做得到,我甚至想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早到晚监视、尾随竹一,以免他泄露我的秘密。我在心中盘算,在我一直跟踪他的时候,要努力让他认为我的搞笑行径并非刻意伪装,而是本性流露;要是做得好些的话,我甚至可以成为他无可取代的亲密朋友。如果以上这些都不奏效的话,那我只能祝他早点去世。

我并不想杀他。一直以来,我无数次希望有人可以杀死我,却从来没有想杀人的念头。因为面对人类这种可怕的对象,我只希望别人幸福。

为了能够收服他,我的脸上挤出了伪装基督徒的和善微笑,还将脑袋向左倾斜三十度,轻轻搂抱他瘦弱的肩膀,用肉麻温柔的声调,三不五时地邀请他去我寄宿的地方玩耍,可他却总是露出茫然的眼神,一声不吭。一次放学后,记得是初夏季节,天空突降暴雨,学生们一筹莫展,不知该怎么回去。

我寄宿的亲戚家就在学校附近,所以我对这暴雨不以为然,准备冲入雨中,忽然发现竹一一脸茫然地站在鞋柜后。“跟我一起回家吧,我借伞给你。”说完我一把拉住竹一的手,将羞涩的他带入大雨中奔跑。到家后,我请婶婶帮我们烘干湿衣服,然后就带着竹一到二楼我的房间。

我的这位亲戚家一共有三口人:一位年过五十岁的婶婶;一位三十岁上下,戴着眼镜、身体孱弱、高个子的堂姐(堂姐曾经嫁出去过一次,后来又回到了娘家。我跟这家人一样称呼她为“阿姐”);还有一位最近刚从女子中学毕业,名叫小雪的小女儿。小雪和她姐姐恰好相反,个子娇小,一张圆乎乎的脸庞。家里的一楼是个卖文具和运动用品的店铺,不过一家人主要的收入来源还是去世的男主人留下的五六栋长屋的房租。“我耳朵疼,”竹一依然站着,“估计是雨水淋进去了。”

我仔细一瞧,发现他的两只耳朵都有严重的耳漏病,里面的脓水都快要流到耳郭外面了。“这可不妙,很疼吧?”我的惊讶有些夸大,“都怪我,这么大的雨还把你拉到雨中,真是对不起你。”

我的语调近似于温柔的女子腔调,充满歉意。随即我立刻下楼取了棉花与酒精上来,让竹一横躺在我的膝盖上,体贴地给他掏耳朵。竹一看来是没有察觉到这只是我伪装的伎俩,他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痴痴地夸了我一句:“你以后肯定会迷死女人的。”

多年后我才发现,竹一这句无心之言,恰如魔鬼的恐怖预言。迷恋女人也好,被女人迷恋也罢,都庸俗不堪。这种话像是在戏弄人,又给人自以为是的感觉,不管是怎样正经的场合,只要冒出这一类话,就会让忧愁的伽蓝一下崩塌,化为乌有。换一个词,如果不是用“被人迷恋的苦恼”这样粗俗的话,而是用“受人喜爱的忐忑不安”这种文学修饰,好像就不至于破坏忧愁的伽蓝。细细一想,还真奇妙。

我清理着竹一耳朵里的脓水,听到他对我说“以后肯定会迷死女人的”这种恭维话,也只是红了脸微笑,没有回应什么。心里,我没有否认他的话,还觉得挺有可能的。只是“迷死女人”这种话听起来就有一种沾沾自喜、得意扬扬的味道,要是完全认同此话,显得我很愚蠢自恋,就像相声里面的那种白痴少爷,脸憨皮厚。我不可能因此感到心满意足、自鸣得意,认为他说的话就是事实。

我眼中的女人,比男人要复杂好多倍。

就说我自己家,女人比男人多好几倍,就连亲戚家也是女性人数更多,还有前文所说对我犯下罪孽的那些女佣。毫不夸张地说,我简直是从小就长在女人堆里。饶是如此,与女人相处却让我感到如临深渊、胆战心惊。我对女人一窍不通,摸不着头脑,总是遭受惨痛的失败。不同于男人带给我的失败更像是鞭笞,女人带给我的失败感如同内出血,这种造成身体不适的内伤更难以治愈。

女人有时与我亲密无间,有时又形同陌路。有时女人会在众人面前瞧不起我,让我感到羞辱,而到了私底下却又紧紧拥抱我。女人入睡之后,酣熟如同死去,让我猜想女人该不会是为了睡觉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吧?从小,我就对女人做着各种观察,发现同样都是人类,女人却是与男人迥然不同的存在。然而这种难以理解、令我提心吊胆的生物,却意外地很爱护我。不管是“迷死女人”的说法,还是“受女人喜爱”的说法,来形容我都不妥。也许对我的情况来说,更合适的词,是“受女人照顾”。

对于我的搞怪逗趣,女人的反应也比男人更加放松欢快。每当我扮演小丑惹人发笑的时候,男人从来不会放开畅笑,而且我很清楚,在男人面前搞笑不能没有分寸,过于得意忘形必然导致失败,所以我总是提醒自己要见好就收。而女人就不在乎什么“分寸”,她们总是不停地要求我继续逗乐。为了满足她们没有止境的需要,我总是疲惫不堪、身心憔悴。女人真的很爱笑,她们貌似比男人更能感受到快乐的滋味。

在我中学时代寄宿的亲戚家,每次这对堂姐妹一旦有空,就擅自跑到我二楼的房间,吓我一跳。“你在学习吗?”“没。”我有些慌张地回以微笑,合上书本,讲起笑话,“今天学校里有一个外号叫‘棍子’的地理老师……”

说是在说,可是我内心却是不情愿的。“小叶,你戴上眼镜给我们瞧瞧。”

一天晚上,小雪和堂姐一起来我的房间玩。

我不情不愿地做了许多滑稽表演之后,她们忽然提出让我戴上眼镜给她们看看。“为什么呀?”“没有为什么,戴上看看嘛,阿姐的眼镜借给你戴戴!”

她们对我说话,语气总是如直接而粗暴的命令一般。我这个搞笑的小丑只好顺从地戴上了堂姐的眼镜。看到我的样子,她们笑得倒地不起。“简直没差别!好像劳埃德啊!”

那个时候,外国的电影喜剧演员哈罗德·劳埃德在日本很受欢迎。

于是我起身举起一只手说:“女士们,先生们,在场的日本影迷们好呀……”

我试着模仿劳埃德的腔调说着致辞,更是引来一阵捧腹大笑。自那次之后,每次镇上有劳埃德的电影,我都会去看,还会暗自观察研究他的言行举止。

一个秋夜,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堂姐忽然如鸟儿一般飞入我的房间,一下扑倒在被子上哭哭啼啼。“阿叶,你会救我的吧?带我一起离开这个家好不好?救救我吧。”

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吓人的话,一边还抽泣不止。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女人展露出这副样子了,所以对她这些激动的言语不以为然,反而感到内容没有新意,枯燥乏味。我轻轻钻出被窝,将桌子上的柿子剥开递给她。堂姐依然在抽泣,却也吃起了柿子。“有没有啥好看的书?借我看看。”她说。

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给她。“谢谢你的柿子。”

堂姐羞涩地笑笑,离开了我的房间。

不仅是这位堂姐,我总是在想:世上的女人都是以怎么样的心情生活的呢?思考这种问题于我而言,简直比猜测蚯蚓的心思还要难,而且还有点瘆人。不过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我,当女人开始哭着诉说什么的时候,只要递给她们好吃的食物,她们就会改变心情了。

小雪有时候还会带朋友来我房间。一如既往地,我会一视同仁地表演逗乐。等她的朋友离开后,小雪却会说朋友们的坏话。比如“谁谁谁是个女流氓,你可要注意点哦”之类的话。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带过来嘛。也因为小雪的原因,来我房间的客人几乎都是女性。

然而竹一那句我一定会迷死女人的恭维话,当时并没有实现。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日本东北地区的哈罗德·劳埃德而已。那句傻话成为可恶的预言,实打实地应验在我的生活中,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另外,竹一还送了我一份珍贵的礼物。“这画的是妖怪哦。”

曾有一次竹一来我二楼的房间玩,兴高采烈地拿出一幅原色版的卷头画给我看。“哈?!”我心中震惊。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也许我人生的道路就是在那一刻被彻底改变了。其实我知道,那张画不过是凡·高的自画像。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日本很流行法国印象派的画,要学习鉴赏西洋画,基本都是从印象派开始的。所以提到凡·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作品,即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都见过相片上的画作。凡·高的原色版画作我已经见过不少了,一直对他的笔法和鲜艳的色彩很有兴趣,可却从没有想过是妖怪的画像。“你觉得这种画怎么样?像不像妖怪?”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利亚尼的画册,展示其中一幅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的画像给竹一看。“了不起呀。”竹一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感慨不已,“像地狱的烈马。”“也算是妖怪吧。”“我也想画妖怪。”

对人类感到万分恐惧的我,反而期盼着可以亲眼见到更可怕的妖怪。

越是神经兮兮、胆怯懦弱的人,却反而越是渴望狂风暴雨的来临……

啊,这些画家一定也是觉得人类比妖怪还可怕,受到伤害与恐吓之后,最终屈服于心中的幻影,在大白天的大自然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妖怪。他们没有用扮演小丑、取乐人类的方式来掩藏内心的恐惧,反而勇敢而直白地去展现自己眼中见到的样子,确实如竹一所说,他们毫无掩饰地画下了“妖怪的画像”。没想到,我未来的真正的同伴竟然会在这里,我不禁热泪盈眶。“我也要画画,画出那种妖怪来,画出地狱烈马。”我小声对竹一说。

从小学时代起,我就喜欢画画,也喜欢欣赏画作。我的画作不像作文那样受到大家的称赞,可我本来就不相信人类说的话。我写的作文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不过是些故作好玩的客套,虽然在小学和中学都逗得老师们很开心,我自己却觉得索然无味。唯有在绘画上(漫画除外),我总是苦心摸索所画对象的表现形式,创造出属于自己独特的创作方式,虽然并不成熟,也饶有趣味。学校美术课的模范实在枯燥乏味,老师的画工也很粗糙拙劣,所以我不得不自己探索尝试各种各样的表现风格。进入中学后,油画的画具我已经应有尽有,尽管我从印象派的画风中寻找范本,可是我的画还是如同儿童的彩色花纸手工一样呆板无趣,没有表现力。

竹一的话让我醍醐灌顶,使我意识到自己对绘画的认识完全不对:想一五一十努力呈现美好的事物,表现事物本身的美,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幼稚且愚昧的。画家中的大师用自己主观的视角,将那些平凡无奇的事物创造成无与伦比的美;也许丑陋的事物会让他们作呕,却也不会掩饰他们的兴趣,他们依然可以沉浸于表现方式上的喜悦。也就是说,艺术家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想法。竹一给了我作画秘诀的灵感,从此我瞒着那些女性客人,开始暗自尝试自画像的创作。

后来,我完成了一幅阴森的画像,把我自己都震惊了。这幅画像,不就是长期蛰伏在我内心深处的真实面目吗?表面上笑容灿烂,引人欢快,其实内心忧郁阴暗。“真是无奈的人生啊。”我心中也认同这幅画。可是除了竹一以外,我没有给其他任何人看过。我可不希望被人看穿我那幽默有趣的背后,竟然是悲惨凄凉,也不希望别人因此对我顾忌、提防。我更担心的是,即使别人发现了这幅画,也完全联想不到这是我的真面目,而只是视为一种新发明的搞笑方式,反而嘻嘻哈哈,一番戏谑。这无疑会让我更加受折磨,所以最终我还是把画塞进了抽屉深处。

在学校的美术课上,我也不再使用这种“妖怪画法”,只是用之前学过的寻常笔法,如实描绘美丽事物原本的美。

只有在竹一面前,我才能自然流露出原本脆弱敏感的内心,所以也才会让他欣赏我的自画像。他一再夸奖,让我受到鼓舞又接连画了两三幅妖怪自画像,于是得到了竹一的另一个预言:“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会迷死女人”和“成为了不起的画家”,这个傻瓜竹一说了两句印在我额头上的预言。

之后不久,我就来到了东京。

本打算去美术学校,可是父亲对我说,计划好让我进高中读书,以后出来当官从政。我生来不敢反抗父亲,只好惶然答应。他让我从四年级开始就去考东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已经厌倦了这海边的樱花中学,没等到升入五年级,在刚结束四年级的学业时就考入了东京的高中,开始了寄宿生活。学校的宿舍又肮脏又杂乱,让我望而生畏,连搞笑逗乐都无心表演。于是我请求医生帮我开了一张“肺浸润”的诊断书,就搬出了学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樱木町父亲的别墅里。

集体生活根本与我水土不服,所谓青春的感动啦、年少轻狂啦之类的发言,只会让我毛骨悚然,起鸡皮疙瘩。

我的气质,与“高中生旺盛的激素”格格不入。在我看来,不管是教室还是宿舍,无非都是歪曲了的性欲集中营,就连我那熟练完美的搞笑本事,也施展不开。

议会休会时期,父亲每个月只有一两周住在别墅,他不在的时候,宽敞的别墅里只有管家老夫妇和我三个人。我常常旷课逃学,可也没兴趣去东京闲逛游玩(最后我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等名胜古迹都不曾去游览过),我成天窝在家里看书作画。等到父亲回到东京的时候,我则每天一大早就起来连忙赶往学校,不过有时候也会去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在那里进行三四个小时的素描练习。从高中宿舍搬出来后,即使在课堂上听讲也会觉得心不在焉,似乎自己是个旁听生,一切都与己无关。虽说这只是我个人的主观偏见,可确实是越来越不愿意去上学了。

上完小学、中学,继而来到高中,我终究还是体会不到所谓对母校的爱,也始终都没有想过去唱校歌。

在画塾待了一阵后,我从某个学画的学生身上学到了一些新奇的东西,比如香烟、酒、妓女、当铺、左翼思想等。

这些事物放在一起说似乎有些微妙,可事实如此。

那个家伙名叫堀木正雄,出身于东京的平民区,比我大六岁,毕业于私立美术学校。他家没有画室,所以才上这所画塾继续学习西洋画。“借我五块钱如何?”

在对话发生前,我们顶多只算面熟,连话都没有讲过。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慌忙掏出了钱。“一起去喝酒吧。我请你。赏个脸吧!”

我无法拒绝,我不懂拒绝,只好随他一起来到了画塾附近的蓬莱町咖啡酒馆。从那次后,也就开始了与他的交情。“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嘿,就是你这种腼腆的微笑,这可是有才华的大艺术家才会有的表情呢。为了庆祝我们的相识,干一杯!阿绢,来看看,他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迷恋上他哦。这家伙来我们画塾之后,连我都只能沦为排名第二的美男子咯。”

堀木五官端正,皮肤黝黑,穿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西装,系一条质朴的领带,头发抹了发油,中分,在学画的学生中也是难得一见。

置身于陌生的环境,我感到局促不安,两只胳膊一会儿抱紧,一会儿松开,脸上尽显忸怩。然而两三杯酒后,我却感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我本来是打算进美术学校的……”“哎哟,很没意思的,那种学校无聊透顶!我们真正的老师在大自然!大自然给予我们灵性与感悟!”

我丝毫不觉得他的话有值得推崇的地方。心中想:“一个蠢货而已。画的东西必然也是三脚猫的水准,不过做个狐朋狗友、酒肉知己,倒是不错的人选。”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的城市无赖,尽管他的生活方式与我截然不同,不过在逃离世俗生活、心中惶恐不安这一点上,倒是一路人。他总在无意中显露出惹人发笑的小丑行径,自己却浑然不觉那种悲哀,也许这正是我们俩之间最大的区别。

陪他玩玩,只是作为一个玩乐的伙伴而已。我在心里瞧不上他,不屑于与他有交情。可是在彼此相处的过程中,却不知不觉败给了他。

原先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人,一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甚至连一向对人警惕的我,也对他完全没有提防,还暗自庆幸遇到了一位不错的东京向导。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坐电车会害怕售票员;去歌舞伎剧场,一看到门口铺红地毯的台阶两边站着的领路小姐会止步不前;去餐馆吃饭,碰到站在我身后等着收拾盘子的服务生会惶惶不安。尤其是到了付账的时候,我的手就颤抖不止!买完东西,递钱出去的时候,当然不是因为舍不得钱,而是内心格外紧张、害羞、不安与恐惧,让我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漆黑,根本没有余力讨价还价;有时候还会忘了拿找给我的零钱,甚至忘记拿走自己买下的东西。

像我这样,根本做不到一个人漫步东京,只能终日窝在家里消磨时间。

然而,自从我把钱包交给堀木,由他带着我一起去逛街后,一切都变了。

堀木擅长砍价,也很懂怎么玩,总能发挥出钱最大的效果,用最少的钱获得最大的乐趣。他从不坐昂贵的出租车,而是灵活地利用电车、巴士、蒸汽船等交通工具,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想去的地方。他还展现出厉害的能力:清早从妓院回家的途中,还会顺路去某个旅馆泡个澡,吃个豆腐汤锅,点个小酒;其实价格不贵,却有种一晌贪欢的奢侈感受。他教我,路边摊卖的牛腩饭和烤鸡肉串不但便宜还有营养,还信心满满地说“最容易让人醉的酒是白兰地”。总之,自从交给他来买单,我再也不会感到恐惧与不安。

和堀木来往的一大好处是,他完全不在意我谈话时的想法,自顾自地任由一股热情驱动(也许所谓热情本身,就是不在乎对方的立场),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嘴巴不停地聊着无趣的话题,根本不用担心两个人走累了会出现尴尬的沉默。与人交往时,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可怕的沉默场景,天性不爱说话的我,总是在这种时候拼命扮演小丑让气氛不尴尬,而如今眼前的这个蠢货堀木却无意中主动担当起那种扮演小丑的角色,这让我可以完全不在意他说的内容,只要恰当地回应附和几句,就得心应手了。

渐渐地,我明白了:酒、香烟与妓女,都可以让人暂且忘记烦恼,忘记对人类的恐惧。我甚至觉得,为了获得这种感觉,就算变卖我的所有一切也在所不惜。

在我眼中,妓女不是人,更不是女性。

她们,是白痴,是疯子。

当我躺在她们的怀里,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无忧无虑,能够酣然入睡。她们几乎没有多余的欲望,令人感到悲哀。也许正是这样,我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同类般的亲近感,而那些妓女也总是对我流露出自然真诚的善意。这种毫无矫揉造作、不带勉强与算计的善意,这些对萍水相逢者所展现的善意,让我从漆黑的夜色中,从这些白痴或疯子一般的妓女身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光环。

为了摆脱对人的恐惧,寻求平静的一夜好觉,我前往妓院玩乐。在与“我的同类”妓女们嬉戏玩闹的时候,一种讨厌的气氛却不知不觉开始蔓延,这是我未曾料到的“添加附录”。这种“附录”逐渐浮现,越来越鲜明,最终被堀木一针见血地指出。我顿时感到惊愕不已,随即就是感到深深的厌恶。在外人看来,通俗地讲,我在利用妓女锻炼与女人打交道的能力,增进男性魅力的功力;据说从妓女身上磨炼这种本领是最有效也是最厉害的方法。如今,我的身上已经散发出了一种情场老手的气场,女人(不仅仅是妓女)都会凭借自己的本能嗅到这种气场,不由得被我吸引,投怀送抱。

我所得到的“添加附录”,就是这种猥亵、下流而难堪的东西,而且它变得越来越明显,都超过了我原本只是想寻求休息的初心。

堀木说的话,也许多少是带有恭维我的意思,然而还是让他说中了,这让我的心情也感到复杂。举例来说,我就曾收到咖啡酒馆的女人写给我的幼稚情书;还有樱木町的邻居——将军家二十来岁的小姐,会在每天早上我上学的时间,故意化妆打扮徘徊在自家门前让我看见;即便我去吃牛肉饭,一声不吭也会让那里的女服务生……;还有我常去买烟的那家香烟店的小姑娘,她递给我的香烟盒子里竟然有……;此外,我去看歌舞伎表演时,坐在我邻座的女人竟……;在深夜的市营电车上酩酊大醉睡得正酣时……;另外,老家一位亲戚的女儿,忽然寄来一封信寄托相思之情;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放了一个亲手制作的人偶。但是因为我的个性消极躲避,每次故事都停留在开始,没有发展,残缺不全,浅尝辄止。不过有一点确有其事,那就是在我身上有种东西让女人魂牵梦萦。这种事被堀木一语道破,让我感受到耻辱与痛苦,对妓女也一下感到索然无味。

某天,堀木出于一种贪慕虚荣和赶时髦的心理(至今我仍然认为,堀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带我参加了一个叫共产主义读书会(大概是叫R.S.吧,我也记不太清了)的秘密聚会。对于堀木那种家伙来说,参加这种秘密聚会也不过是带领我“游览东京”的节目之一而已。将我介绍给那些所谓的“同志”之后,我还被迫买了一本共产主义的宣传小册,坐在听讲席上听一位面貌奇丑无比、身居上席的青年讲解马克思主义学说。他讲的内容在我看来都是简单易懂的东西,也许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人性深处,藏着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称之为“欲望”,也不贴切;说是“虚荣”,也不全面;一概统称为“色情与欲望”,仍然不够准确。尽管我自己也摸不清楚,似懂非懂,不过我觉得人类的世界不仅仅是经济,更多的是光怪陆离、类似怪谈一样的事物。对于向来害怕此类东西的我来说,尽管认同唯物论,如同水会自然往下流一般,然而却也无法凭借唯物论摆脱我对人类的恐惧,无法通过充满生机的绿叶而感受到希望,体会到喜悦。

话虽如此,我却开始不间断地参加起了R.S.(记得是这个名字,可能有误)的活动。那些“同志”总是一脸严肃,如同面临什么大事,紧绷着脸,神情凝重,专注在类似“一加一等于二”的初等算术理论一般的研究中。每每见到这种情景,我总是感到荒诞可笑,更是会凭借自己惯用的搞笑手段,让聚会的气氛轻松起来。慢慢地,聚会上那种紧张沉闷的氛围变得活跃了很多,我也成为研究会中必不可少的活宝。单纯的“同志”们总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认为我是一个风趣乐观的“同志”。如果真是这样,我算是完完全全把他们蒙在鼓里,欺骗到底了。事实上,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只是每次聚会我都会准时到,为他们献上扮演搞笑角色的表演。

我单纯喜欢这么做,也喜欢这群人。可这并不是马克思主义带来的亲密。

我很享受“非法”这个词带给我的刺激,或者说它让我神清气爽、心驰荡漾。其实那些所谓“合法”的东西才可怕(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里面的构造错综复杂,难以搞懂。就像我无法坐在一个没有门窗的寒冷房间中,就算房间外是“非法”的大海,我也宁可纵身一跃跳下去;就算会死,我也无怨无悔。

有个称呼叫“见不得光的人”,指的是世上悲惨的失败者、违背道德者。我觉得我从出生以来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所以每次遇到被世人指责嘲讽的同类,就会变得温柔可亲、掏心掏肺。我的这种温柔,连我自己都沉醉其中。

还有一个词叫“犯罪意识”,这种意识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我,如同我的糟糠之妻,如同我的良师益友,和我一起寂寞地玩乐,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俗话说:“脚上有伤的人,害怕他人知。”自幼年起我的一条腿上就有这种伤痕,伴随着我的成长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甚至都扩散到了骨髓里。每晚带给我的痛苦,就像身处千变万化的地狱之中(这种说法有些古怪),这伤口逐渐融合在血肉中,无比亲密,而伤口的疼痛似乎有了自己的情感,仿佛深情的轻声倾诉。于我而言,这种地下活动组织的氛围意外地让我感到安宁与平静,相比地下活动本身的目的与追求,这种地下的氛围反而更对我的胃口。堀木本是出于玩笑的心态才把我介绍到集会,而他自己一共也就只去了一回。他说过一句不入流的笑话:“马克思主义者不应该只研究生产力这一方面,也要研究研究消费的方面。”他从不参加集会,只想邀请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好好消费消费。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那帮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者中,既有堀木这种追赶时髦、把新潮的思想作为一种装饰的人,也有我这样仅仅是喜欢“非法组织”的氛围而投身其中的人。如果我们的真实心态被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信徒识破,堀木和我一定会遭受怒不可遏的抨击与指责,然后被当作卑劣的叛徒驱逐出去。我们俩最终还是没有被驱逐,尤其是我,在那个非法的世界里,比在绅士们的合法世界活得更加自在、游刃有余,而且还显得神采奕奕、朝气蓬勃,因此后来还被认为是有志向的“同志”而委以重任,想来真是滑稽可笑。不过我也没有拒绝,坦然接受了委托的任务,而且因为我神色自若、从不慌张,也从不曾因反常举动而受到“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和审讯。我总是嬉笑逗趣,准确地完成他们说的“危险”任务。(那帮从事地下运动的人总是紧张过度,如临大事,甚至还拙劣地模仿侦探小说,高度警惕。可是他们交给我的任务其实非常无聊,莫名其妙地制造紧张氛围吓自己。)

我当时的心情是,宁愿作为共产党被逮捕,就算坐一辈子牢,也无所谓。反正世间真实的生活让我忐忑不安、恐惧不已,每晚都要在失眠的地狱中辗转反侧、痛苦呻吟,还不如被关进牢房更轻松自在。

父亲在樱木町的别墅里时常接待客人,或者有事外出,虽然我和他住在一起,也常常三四天见不到一面。

我一直觉得父亲难以接近、严肃瘆人,所以一直心里犹豫着是不是离开别墅去租个房子住更好,不过始终说不出口,没想到别墅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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