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常识:当代影响力较高的唐诗宋词选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1 23:2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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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云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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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常识:当代影响力较高的唐诗宋词选本

唐诗宋词常识:当代影响力较高的唐诗宋词选本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唐诗宋词常识:当代影响力较高的唐诗宋词选本作者:胡云翼排版:燕子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9-06-01ISBN:9787505746916本书由北京斯坦威图书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卷上唐诗古今对于唐诗的误解

谚语有云:“唐诗晋字汉文章。”我们在儿童时代,便已听惯念惯了。无论你去问谁:“什么诗好呀?”他必毫不迟疑地回答:“唐诗好!”你去请教作诗的人:“先生学什么诗?”十人中有九人,要回答说:“学唐诗。”只要沾染一点名士气的人,总是以习唐诗自鸣其高。你如其称赞你朋友的诗,必得说:“老兄的诗,大有唐人风味。”假如你说:“大有宋人风调。”在你虽是好意的批评,在作者也许要疑你是侮辱他了。叶燮《原诗》云:“自不读唐以后书之论出,于是称诗者必曰唐诗,苟称其人之诗为宋诗,无异于唾骂。”记得有一本诗话载一段故事:“某秀才评一士人诗,击节叹赏曰:‘此宋诗也。’士人闻之大愤,立挥以拳。秀才大惊问故:‘何无故以非礼相加?士人说道:‘君诋我诗为宋诗,非辱我乎?’秀才始哑然。”这固然是一段笑话,其实在文学史上,宋诗的地位,也决不如是的低。明清诗坛,往往有奉宋诗为正宗者,甚至有讴歌宋诗的地位还在唐诗之上者。但自从“唐诗”二字成了民众的口头禅,因是常人脑里只知有“唐诗”,而不知有宋诗及其他了。唯其“唐诗”成了几百年来传统的口号,人人随口相传,不去追求唐诗的根本意义,而唐诗的真意义、真价值,便在其中埋没了。在常人看来,唐诗在诗史上是占着“最好”和“最盛”的两个意义。这种误解,不能不先纠正一下:(一)唐诗是最好的吗?认唐诗是较各时代的诗为最好的,不仅常人如此,即在研究文学的专家,也往往有此误解。去年某大学入学考试的国学常识测验,就有这样一个题目:“中国诗歌以哪个时代为最好呢?唐诗?宋诗?明诗?清诗?”在这个题目的含义,是认定中国有一个时代的诗是超越一切时代的,那么,这个题目的答案只有写唐诗了。但是唐诗果然是超越一切时代而为最好的吗?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加以分析地研究:

如说凡唐诗都是好的,这句话使犯笼统武断的毛病,自然说不通。古诗如《古诗十九首》《孔雀东南飞》,无论怎样丧心病狂的人,也不能不说是好诗,不能说其价值在唐诗之下。即就唐诗内容论,若是仅仅读过《唐诗三百首》或《唐人万首绝句选》,自然觉得唐诗没有一首不佳妙。要知道这是沙里淘金了。我们读过《全唐诗》,便深知在四万多首唐诗里面,实在有多少不是好诗,或竟不成诗。那些应制诗和乐章诗不用说了。在那些缜密精审的选本上面亦往往有不可读的诗。例如曹唐诗云:“年少英雄好丈夫,大家望拜执金吾。闲眠晓日听鶗鴂,笑倚春风仗辘轳。深院吹笙闻汉婢,静街调马任奚奴。牡丹花下帘钩外,独凭红肌捋虎须。”这种诗真如严沧浪所谓“此不足以书屏障,可以与闾巷小人文背之词”,这能够说是最好的诗吗?王士祯云:“唐绝句最可笑者,如‘人主人臣是亲家’,如‘蜜蜂为主各磨牙’,如‘若教过客都来吃,采尽商山枳壳花’,如‘两人相对无言语,尽日惟闻落子声’,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当时如何下笔,后世如何竟传,殆不可晓。”杜甫乃第一流诗人,然其绝句可读者甚少。岑参亦诗中名手,然其《题长安壁》云:“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描写何等拙陋!储光羲以作山水诗负盛誉,然有一诗《咏山泉》云:“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咏山水如猜哑谜,如何使得?白居易的诗如《太平乐》:“岁丰仍节俭,时泰更销兵。圣念长如此,何忧不太平?”亦不是好诗。这都是信手拈来的例子,其实更坏的诗还不知多少。若仅据几十百首好诗而称唐诗超越一切时代,实在是皮相之见。王士祯画像

或者有人说:《全唐诗》固然有不少的坏诗,但就大多数的诗人而言,其诗的价值自在各时代诗人之上。如李白、杜甫都是别时代所无的伟大诗人,此外如王维、白居易、韩愈、李贺都不仅是一代的诗人而已。若论名贵作家之繁富,唐诗实在不是别时代的诗所能及。

这种论调近是矣,然而仔细研究,亦是很错误的。若拿各时代诗人比较讨论,能说李、杜还在曹植、陶潜之上吗?彼复古论者,谓李、杜尚不如谢灵运,去曹、陶更远,这个是偏见;然我们亦不能说李、杜便是空前绝后的大诗人。李、杜尚如此,那么其下焉者,更不用说了。无论从作品方面,或从作者方面,我们要说“唐诗是最好底”,是不能得到科学的证据的!(二)唐诗是最盛的吗?唐诗之盛,确令人吃惊。据《全唐诗》所录,作者凡二千二百余人,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这仅仅三百年的光景,流传至今的诗的数量,已有从《诗经》以至六朝一千多年的诗的总量的几倍!这样迅速的发展,在中国诗史上,实在开一新纪元。但我们倘据此而认定中国诗歌之盛,无逾于唐,便又大错。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御定四朝诗》三百一十二卷,内凡:

宋诗七十八卷 作者八百八十二人

金诗二十五卷 作者三百二十一人

元诗八十一卷 作者一千一百九十七人

明诗一百二十八卷 作者三千四百人

由数量比较,宋诗稍衰。金朝只据中国北部,未曾奄有文物秀丽的江南,故诗亦不发达。元代国运仅有唐三分之一,且当时文坛趋势,已偏向戏曲,而诗人数量竟占唐代之半。明代诗人之多,竟比唐代增加三分之一。可见诗歌的发达与时间成正比例地进化,唐诗不过是造成诗歌发达的先驱时代罢了。且《提要》著录《四朝诗》一则曰:“至于澄汰沙砾,披检精英,合四朝而为一巨帙,势更有所不能。”再则曰:“用能别裁得失,勒著鸿篇,非惟作者得睿鉴而表章……”可见《四朝诗》之编定,去取颇严,不然诗的数量,尚不止此。而诗歌之盛,仅以明论,已远非唐所能及了,唐诗是最盛的话,亦无法证明了。

我们既要排除常人对于唐诗的谬误观念,同时还得更进一步,排除一切文人学士的唐诗传统观念。因为常人对于唐诗误解,只使我们陷入常识的错误;至于因袭唐诗传统观念,便发生对于我们研究唐诗、了解唐诗的莫大障碍。古人中,有的说唐诗是“诗的正宗”;有的说“唐人诗才,若天纵之”;有的说“唐诗主情”;有的说“唐诗蕴蓄”;有的说“唐诗为比兴”;有的说“唐诗至善处,惟在含蓄淡远”……这种离奇古怪的唐诗观念,都是古人想把唐诗戴上一种正统文学的面具,发挥他那不自知的谬误的见解;这些见解不但搔不着痒处,且把唐诗的意义及其特质都埋没了。宋严羽《沧浪诗话》有一段说:“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得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耶?”

严羽宋人,已有此叹。至于明清,则曲解唐诗之谬说更多,反自命为正统传说,所以千年来唐诗的本来面目,便湮灭了。我们现在要排除一切传统论调,拿唐诗当作诗看,当作纯粹的文学作品看,切不要听信陈言。我们要完全用现代文学的眼光来估定唐诗的价值,才不致使我们的见解落入窠臼,才会有新的发现。唐诗的意义与特质

唐诗的意义是什么呢?唐诗的特质何在呢?

我们既把传统的、谬误的、神秘的各种唐诗观念排除以后,必须重新提出一个唐诗的意义及其特质的解释。我们要了解唐诗的意义,必须从唐诗的特质上显示出来。据我看来,唐诗最少有四种明显的特质:(一)唐诗是创造底:不是自我们现在才提出唐诗是创造底话,前人已有言之。王渔洋撰《唐人万首绝句选·序》云:王渔洋画像“逮于有唐,李、杜、韩、柳、元、白、张、王、李贺、孟郊之伦,皆有冠古之才,不沿齐梁,不袭汉魏,因事立题,号称乐府之变。然考之开元天宝已来,宫掖所传,梨园弟子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耳。故王之涣‘黄河远上’,王昌龄‘昭阳日影’之句,至今艳称之;而右丞‘渭城朝雨’,流传尤众,好事者至谱为《阳关三叠》。他如刘禹锡、张祜诸篇,尤难指数。由是言之,唐三百年以绝句擅长,即唐三百年之乐府也。”

王闿运云:“三唐风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模古。”(《王志·论唐诗诸家源流》)

这两段见解是很精辟的:由“不复模古”“不袭汉魏”“不沿齐梁”,可知唐诗是创造底诗;由“宫掖所传,梨园弟子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可知唐诗是乐府诗。“创造底” 与“乐府底”,这是王渔洋、王闿运两氏告诉我们唐诗有这两层重大的意义。往下,我们根据“乐府底”这层意义,又可以说明唐诗的第二种特质。

(二)唐诗是音乐底:王世贞云:“《三百篇》亡,而后有诗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由此可知唐诗与音乐的渊源甚深。但是怎样说,唐诗是音乐底?音乐底唐诗又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不能不先说明历史上的中国人对于文学的态度。中国人对于文学往往抱着两种相矛盾的态度,一是文以载道的观念,一是文以消遣的观念。平常的文人,自然拼命去作载道的文,同时又忘不了消遣的文学。因为载道之文不但不足宣泄情感,且是斫丧情感的,所以他们往往从正宗文学中跑出来,走入民间文学的创作界去。民间文学,是以娱乐为主底,在娱乐的关系上,文学和音乐便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了。只有这种音乐性的文学,才是代表一个时代的情绪的文学,恰好与代表理性的正宗文学相反。故不但那些浪漫派的文人,特别拿富有音乐性的文体来发泄天才,以求笙歌作乐的快感;便是那道学派的文人,亦常常要用富有音乐性的文体,抒发他在载道之文中所不能抒发的情绪与想象。所以每一个时代文学的真价值,总是从音乐性的文体里面充分表现出来。换句话说:音乐性的文学,才是代表中国纯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明白了音乐文学的价值,那么,请进而解剖唐诗之音乐性。王灼《碧鸡漫志》云:“唐时古意亦未全丧,《竹枝》《浪淘沙》《抛球乐》《杨柳枝》乃诗中绝句,而定为歌曲。故李白《清平调词》三章皆绝句。元白诸诗,亦为知音者协律可歌。白乐天守杭,元微之赠云:‘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辞。’自注云:‘乐人高玲珑能歌,歌予数十诗。’乐天亦醉戏诸妓云:‘席上争飞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诗。’又闻歌妓唱前郡守严郎中诗云:‘已留旧政布中和,又付新诗与艳歌。’元微之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戏赠云:‘轻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禅。’沈亚之送人序云:‘故人李贺善撰南北朝乐府古词,其所赋尤多怨郁凄艳之句,诚以冠古排今,使为词者莫得偶矣。惜乎其亦不备声歌弦唱!’然《唐史》称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议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微之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士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碧鸡漫志》又云:“旧说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诣旗亭饮,梨园伶官亦召妓聚燕。三人私约曰:‘我辈擅诗名,未定甲乙,试观诸伶讴诗分优劣。’一伶唱昌龄二绝句云:‘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一伶唱适绝句云:‘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之涣曰:‘佳妓所唱如非我诗,终身不敢与子争衡,不然子等列拜床下。’须臾妓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以此知李唐伶妓取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俗也。”

从这几段记载,便显见唐人诗歌与音乐的密切关系,不但妓女以得诵名士佳章为荣,名士亦以诗篇得被诸妓歌唱为乐。因为要使诗篇便于歌唱,往往力求浅近通俗,妓女都能诵解,因此,又发生唐诗的第三特点。(三)唐诗是通俗底:唐人作诗虽不能完全抛弃用典,甚至有些作者如李义山之流,其诗极不易解,但大多数作品,都可说是很通俗的。白居易作诗,必使老妪都能诵解。元稹《长庆集序》云:“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可见诗人的诗已经成为普遍民众的欣赏对象了。唐诗之所以能够通俗,便是由于唐诗之富有音乐性质的缘故。(四)唐诗是时代底:怎样说唐诗是时代的诗呢?任何文体都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失却时代的意义,同时消失文体的价值。中国文学的变迁,可以文体作代表,分成几个时期:自周到唐,都是诗的时代;宋是词的时代;元是曲的时代;明清是小说的时代。在诗的时代里面,周是四言诗时代,两汉是乐府诗时代,魏晋六朝是古诗时代,唐是新体诗时代。更狭义一点说:唐诗只是绝句诗的时代。(诚如王渔洋所云: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本来照宇宙间进化的原则,往往是理论愈研究愈透彻,事物愈运用愈巧妙;但是文体却不然。在某种文体新创的时候任人创造,开发,翻新花样,但是用久用旧了,往往愈用愈拙愈坏,不但翻不出新花样,旧花样亦使人生厌了。时间越久,文体越腐。这时便有革命的新文体产生出来,装饰新时代。时代的文学,便是指那时代所用的新文体创造的文学。我们说唐代是诗的时代,便是说唐诗是新体诗流行时代的创造文学。宋诗虽亦是诗,但不是诗的时代的诗。诗的创造时代早已过去了。

以上举唐诗的四种特质,但绝不是说凡是唐诗都备具这四种特质。就诗体言:绝句诗可以说是通俗的,律诗往往是古典的;新体诗都是能合音乐节拍的,创造的;古诗大多是模拟,完全没有音乐性。但就大体上说,唐诗是备具这四种特质,今列一表(见下表)表明各体的特质。

既明唐诗的特质。 进一步再拿唐诗与各时代的诗作比较的研究。先应说明的,便是唐诗与汉魏六朝古诗和宋诗的区别。唐诗与汉魏六朝古诗和宋诗,有深切的关系,又有重大区别,这是应知的。(一)唐诗与古诗。历来对于唐诗与古诗的关系的认识,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主模拟,谓唐人诗都是从模拟古诗得来的。初唐完全承袭六朝,无论矣。即盛唐之李杜,都是受曹植、谢朓、庾信、鲍照、阴铿辈的影响很深的。(王士祯谓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杜甫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清新庾开府, 俊逸鲍参军”,《渔隐丛话》谓“子美早年学建安”,黄山谷谓:“子美句法,出于庾信。”)至于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则尽受陶潜的影响。(说见沈德潜《说诗 语》) 盛唐诗人如是。中唐则韩、白尚学杜甫,其作品与古诗的渊源亦深。晚唐卑靡,则无足论。一说主创造,如前面王闿运说:“三唐风尚, 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模古。”如王渔洋说:“逮于有唐,……不沿齐梁,不袭汉魏,因事立题,号称乐府之变。”如叶燮说:“唐诗一大变。” 以上二说,表面似相矛盾。但细心分析,则实无冲突。主模拟说的人实指有唐三百年之古体诗与汉魏古诗脉络相承;主创造说的人,系谓唐之新体诗完全出于创造,并非沿袭。可以说唐人的古诗是受汉魏六朝古诗的影响,关系很深切;但唐人的新诗部分,却与汉魏六朝古诗绝缘,而自成其伟大!(二)唐诗与宋诗。唐宋之分,人异其说辞。王渔洋谓:“唐诗主情,宋诗主性。”吴高云:“唐诗为比兴,宋诗为赋;比兴优于赋。”(《围炉诗话》)沈归愚云:“唐诗蕴蓄,宋诗发露。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中。”但叶燮便最反对这种伸唐绌宋的见解,他说:“从来论诗者大约伸唐而绌宋。有谓唐人以诗为诗,主性情,于《三百篇》为近;宋人以文为师,主议论,于《三百篇》为远,何言之谬也。唐人诗有议论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议论尤多,长篇如《赴奉先县》《咏怀》《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无议论?而独以议论归宋人,何欤?彼先不知何者是议论,何者为非议论,而妄以时代分邪?且《三百篇》中,二雅为议论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后人之诗也?如言宋人以文为诗,则李白乐府长短句,何尝非文?杜甫《前后出塞》及《潼关吏》等篇,其中岂无似文之句?为此言者,不但未见宋诗,并未见唐诗。村学究道听耳食,窃一言以诧新奇,此等之论是也。”(《原诗》)我们正不必用抽象的肯定字眼来判断唐宋的尊卑。就其关系言,宋诗实受唐诗的影响最深,如宋初杨亿辈的西昆体,乃以李商隐为开山祖,欧阳修、梅圣俞的复古,乃以盛唐为旗帜;虽有北宋之苏轼,南宋之陆游辈,其诗能自立风味,却不能造立宋诗的新境界,所以宋诗终不能脱唐诗的窠臼而成伟大的发展。

至于元诗、明诗、清诗,早已失却时代文学的意义,只能在汉魏六朝诗、唐诗、宋诗底下讨生活,更值不得来论列了。研究唐诗的基本观念

我们应该抱什么态度来研究唐诗呢?什么是我们研究唐诗应有的信念呢?

在前文,我们已指出常人对于唐诗的误解,并且指出文人对于唐诗的谬误观念。但是这种消极的工作,还不足以研究唐诗。我们要研究唐诗,必须重新规定几个基本观念作为研究的信条,才不致仍旧落入误解,才能对于研究唐诗有新的贡献。

几个基本观念,是什么呢?

第一是文学进化的观念:中国人研究文学,往往抱着“一代不如一代”的文学退化观念,于唐诗亦然。黄节《诗学》论唐诗云:“观夫唐一代之诗,初唐有陈子昂,盛唐有李杜,中唐有昌黎,皆关乎一代文章风气者,至晚唐则阙然,则风气盛衰,人材升降,可以见矣。”这便是说晚唐不如初唐、盛唐、中唐。杜甫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又有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杜甫对于初唐的诗人,何等推重;而对于唐以前的诗人虽碌碌如阴铿者,尚谓太白仅得相似,可见当代重古的眼光了。王世贞《艺苑卮言》更谓:“李白多露语率语,杜少陵多稚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夫面目。尚安能夺曹氏父子之位置耶?”这便是说李、杜既不如陶、谢,陶、谢又不如曹氏父子;这便是说六朝比不上汉魏,唐诗又不如六朝。照这样看来,不但唐诗可以付之一炬,汉魏古诗亦可不读,只咿唔《三百篇》够了。然而,照我们的眼光看来,恰又不然。汉魏乐府的内容实在比《三百篇》的内容丰富,唐诗又比汉魏乐府古诗的内容丰富。不但由曹植到陶潜是进化;由陶潜到庾信亦是进化。我们必须用文学进化的理论,才能解释文学发展的原因。我们很显然地看得出,由庾信、沈约的诗到王杨卢骆的诗;由王杨卢骆的诗到李白、杜甫的诗;由李杜的诗到白居易、韩愈的诗;又由白、韩的诗到李义山、杜牧的诗,其间都有进化的痕迹可寻,绝不是退化的观念所能解释。我们虽不能说李、杜的诗竟胜于曹植、陶潜,但我们尽可以说李、杜的诗比曹、陶的诗是进化底。盛唐实在高于初唐,晚唐亦欲胜中唐。这种进化的文学意义,可以贯穿唐诗的全部脉络。

第二是平民文学的观念:我们不能不认唐代的新体诗,便是当代的通俗文学,只观上面所举的那些诗人,如王昌龄等的诗,歌伎老妪,都能诵解,可知唐诗的通俗化了。诗究竟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我们且不置论。但实际上,由通俗化而造成特色的唐诗,我们必须拿平民文学的观念,才能解释唐诗的真价值。从前研究唐诗,往往只看着贵族的诗,几乎完全忽略了非诗人的诗和无名的民间文学。纵然我们无法去收集广博的民间诗的材料来供研究,我们还是不能抛弃平民文学的眼光来研究唐诗;因为唐诗的来源,是由于民间诗的逐渐蜕化而完成;因为唐诗的实际由富有音乐性能歌的关系,已经成了民间的享乐文学,实已打破贵族文学的藩篱,而与平民文学胶合成一片了。

第三是分析与欣赏的观念:文学研究的是否成功,完全基于文学欣赏的是否有误。以前对于唐诗的观念有两种大毛病:

一是笼统的毛病;

二是曲解的毛病。

最笼统的莫如“唐诗”两字,因为习惯的观念以为唐诗总是好的,这种错误在前面已经纠正。次之,如“初唐”“盛唐”“李杜诗” 这些名词的本身,即含有褒贬之意,似乎盛唐诗,李杜诗,总是好的;晚唐诗,总是坏的。这种笼统名词所发生的连带观念,是很不正确的。要知道晚唐亦有很好的诗,盛唐、李杜也未尝无很坏的诗。至于曲解的毛病更甚了,那些评注大家,诗话大家,往往好奇立异,替唐诗人的作品加上许多附会。又有人往往将许多与忠孝无关的诗,偏说是忠臣孝子的思想。有的本来诗意浅显,他们一定要说得如何深奥有几十层意思。有的诗是信手拈来自然得很,他们注家偏要说诗法森严。闹得唐诗不堪卒读了。我们研究唐诗:一方面要打破笼统的观念,而代以分析的方法;一方面要打破曲解的观念,而代以欣赏的眼光。分析的方法,应该是科学分析的方法;欣赏的眼光,应该是文学欣赏的眼光,以一篇篇的分析,一篇篇的欣赏,作为研究的基础。我们固然不应该忽视作家的整个文风,但分析与欣赏,却是使我们能够真实了解作家的初步工作。唐诗的来源及其背景

我们读过唐诗,往往有一疑问,就是:“唐诗怎样形成了它的伟大呢?”我们也读过《三百篇》,我们也读过汉魏乐府,我们也读过建安以后的五七言诗,也觉得这些古诗的伟大!但是我们读过唐诗,却又发现唐诗是一种新鲜的体裁,新鲜的气象,这种新气象的唐诗和一切的四言古诗、五七言古诗都不相同。我们要想解答这个问题,必须追溯唐诗的来源。沈约

自从梁《昭明文选》编成后,在表面看,仿佛是集古典文学的大成,但实际上《昭明文选》便是古典文学最盛的葬礼了。加上沈约声律八病之说,诗体越发添了几层严酷的镣铐。虽然梁陈间古典诗依然流行,但已经是回光返照,古典作品的魔力早已不能维系诗坛的重心了,同时,民间的歌谣文学早已蓬勃地发展起来,这种新声的歌谣在东晋及六朝之初,便已经很流行。所谓“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例如:

宿黄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凉秋开窗寝, 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子夜歌》)

锲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没命成灰地,终不罢相怜。

黄葛生烂漫,谁能断葛根?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前溪》)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江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莫愁乐》)

这种体态清新、描写活跃的新声小曲,较之陆机、谢灵运辈的古诗,实在高妙多了!这种五言的新声小曲的逐渐进化,便成后来的五言绝句。到了梁陈时代,民间的歌曲,已经经过长期的发展,渐渐从民间文学的地位跳起来,把已经腐化的贵族古典文学的地盘掀动,那些贵族诗人也受了民间歌曲的影响,不免尝试起来。如梁简文帝《乌栖曲》诗云:“芙蓉作船丝作绰,北斗横天月将落。采莲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魏收《挟瑟歌》云:“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院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筋下成行。”此二诗虽音调不谐,实已备唐诗七绝之体,如胡应麟《诗薮》云:“考《乌栖曲》四篇,篇用二韵,正项王垓下格,唐人亦多学此。江总《怨诗》卒章,俱作对结,非绝句正体也。惟《挟瑟歌》虽音律未谐,而体裁实协,唐绝句咸所自来,然六朝殊少继者。”及至隋诗,如:“杨柳青青着地垂, 杨花漫漫搅人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这已经完全形成唐人七绝的体裁了。

六朝诗人如沈约是声律八病的创造者,然而他的诗也受了民间歌曲的同化,渐渐改变那传统的诗体了。如《六忆诗》之云:“忆眠时,人眠独未眠。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复恐旁人见,娇羞在烛前。”这完全是模拟当代的歌曲。沈约一方面创造了八病的新韵律,一方面又受民间歌曲的影响,产生一种新体诗,便是唐代律诗的滥觞。例如《洛阳道》:“洛阳大道中,佳丽实无比。燕裙傍日开,赵带随风靡。领上蒲萄绣,腰中合欢绮。佳人殊未来,薄暮空徙倚。”这已完全是唐律之体制与形式,不过平仄不调耳。简文帝画像

我们已经明白五绝、七绝与律诗的来源,在六朝即已有完整的形式;进一步我们研究唐诗的内容的完成:

中国文学由《诗三百篇》变为《楚辞》,由《楚辞》变为汉乐府,由汉乐府变为魏晋古体诗,其间虽有变迁,实在很微。自周秦到六朝一千多年的文学史,可说都是《诗三百篇》文学的遗传史。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本是《诗三百篇》式的性,所以所有只是《诗三百篇》式的文学。原来文学的重大变迁,往往有赖于其他民族文学的影响。以前的中国,只是用武力征服异邦,自居于统治阶级,自然没有与他民族糅合的可能,没有文化接触的可能。中国文学只是单调的,不受丝毫的影响与调节,从《三百篇》传下来,自然不会有重大的变迁的。但是到东晋以后,便不然。匈奴民族,居然能征服中原,占据黄河南北。北方勇悍的民族性,和中国温柔敦厚的民族性,是绝对不同的,看他们的作品便知道: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折杨柳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企喻歌》)

野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门前一树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紫骝马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马如卷篷,左射右射必叠双。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李波小妹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 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捉搦歌》)

这种勇悍爽直的匈奴民族性所表现的文学,和中国本来温柔的女性文学,粉饰的古典文学,风格情调,完全异样。渐渐经过时代的陶冶,这两种不同民族性文学接触的结果,到了唐代因政治势力的统一,中外的民族性更糅合在一起,发展起来,造成唐诗的新气象,形成唐诗的伟大。梁任公说:“经南北朝几百年民族的化学作用,到唐朝算是告一段落。唐朝的文学,用温柔敦厚的底子,加入许多慷慨悲歌的新成分,不知不觉,便产生出一种异彩来。盛唐各大家,为什么能在文学史上占很重要位置呢?他们的价值,在能洗却南朝的铅华靡曼,参以伉爽真率;却又不是北朝粗犷一路。拿欧洲来比,好像古代希腊、罗马文明,掺入些森林里头日耳曼蛮人色彩,便开辟一个新天地。”(《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南北朝民族的糅合,构成唐诗的伟大的来源,诚如梁任公所说;但是,我们要了解唐诗的真精神,更不能忽视唐诗所借以表现的时代背景。(一)政治的背景。唐诗在当代有两个重要的政治背景:其一,唐以诗赋试考进士;其二,唐代君主均好尚诗歌。明游潜《梦蕉诗话》云:“沈约在宋齐梁陈时并居钧要,谱韵以词赋取士,积习久矣。及唐有天下,亦竟因之。”但纪昀云:“以诗赋试进士,始于唐高宗调露二年。”则梁代并无是制。总之,无论是唐“因”是制,或唐“创”是制,我们总不能否认唐有是制。本来文学的发达与否,似乎与政治实无相成的关系;然在中国古代,文学未成为独立研究之科,所谓文人,不过借文以干禄,故文学的盛衰,往往视政治的趋向为消长。唐既开诗赋应制之风,诗歌自然发达起来了。况且唐代君主均有诗赋之癖,如唐太宗即开文学馆,以礼延当代文士。玄宗风流自赏,尤爱礼文人,李白即以《清平调》见宠于玄宗。宪宗读白居易《讽谏诗》,召为学士。穆宗善元稹歌诗,征为舍人。文宗好五言诗,竟置诗学士至七十二人之多。白居易之死,宣宗为诗吊之曰:“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以当代帝王之尊,而敬礼诗人,有若此者。至论作品,则中宗、睿宗、肃宗、德宗、文宗、宣宗、昭宗,下至妃子宫人,莫不略解吟咏,自成篇章。太宗、明皇,则诗成卷帙。武后、韦后亦嗜文学,虽武后所作诗歌,大都出自元万顷、崔融辈之手;韦后所作,大都出自上官昭容之手,然其延揽诗人,识拔才士,过于诸帝。所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影响所及,不但应制诗发达,其他的诗,亦发达。诗人都努力于作好诗了。甚至以一二语之工而名著者,《韵语阳秋》谓:“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 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祐以是得名;‘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 ‘华裙织翠青如葱, 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全唐诗话》载,刘希夷作《洛阳诗》,篇中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句,为宋之问所害。夫“诗词于文为末”,这是古人的常见,后世竟有谓“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者,则诗词之卑下愈甚。然唐人则以一二诗之工,便成名士;甚至为欲窃好诗以为己有,而不惜杀人者,则唐代作诗风气之盛,已可概见;而这种风气的造成,由于唐代政治的背景,是无疑的。

这是唐诗发达的重要原因。但是,这种政治背景仅造成唐诗的发达;更有军事背景所形成的社会状况,乃造成唐诗内容的伟大。(二)军事的背景。在升平安定的社会,文学往往成为粉饰太平的工具。这种太平文学,是顶没有意思的。如司马相如那一流人的赋,未尝作得不好,然无意味了。唐初有贞观、开元之治,社会局面安定,所以初唐诗也是太平文学,并无足观。但是开元以后,军事的变迁,便极其活跃。我们根据唐史,便很显然看出自开元以后的唐代,完全是由不断的战争支配着。略举其大事列表于下:唐玄宗画像

唐玄宗时代 安禄山叛变,陷两京,玄宗奔蜀,天下大乱!

唐肃宗时代 安庆绪之乱;史思明之乱;史朝义之乱。

唐代宗时代 吐蕃之寇;吐蕃、回纥之寇。

唐德宗时代 李希烈、朱滔、王武俊之叛;朱泚之叛;李希烈内部之变;李晟破吐蕃之战;吴少诚之乱;韦皋破吐蕃之战。

唐宪宗时代 刘辟之乱;李 之乱;王承宗之乱;吴元济之乱;陈弘志弑宪宗。

唐武宗时代 卢龙军之乱;刘沔破回纥之战。

唐懿宗时代 浙东盗匪之乱;高骈南征之战。

唐僖宗时代 王仙芝之乱;黄巢响应王仙芝之叛;两京之得而复失;秦宗权之僭号,帝奔凤翔。

唐昭宗时代 李克用之变;李茂贞之变;朱全忠之变。朱全忠画像

最后,朱全忠之变,唐之国命便完结了。玄宗后二百年天下,几无一年无战争,无一日安宁。在历史上继续着数百年的战争纷乱的时代,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二百年不断的战争,所造成纷乱如麻的社会,便给予唐诗人以绝大的生命,给予唐诗以绝好的描写资料!由对外苦战的影响,造成一种以边塞生活为描写背景的边塞诗派;由国内纷乱的影响,造成一种以社会生活为描写背景的社会诗派。这些边塞派的诗与社会派的诗,便形成唐诗的伟大。这两方面的诗,都是用新的社会资料,新的描写,创造新诗。假如我们说:一种时代的文学,无论在形式与内容都应该是新的,那么唐诗的伟大的基础,便是坚实建设在当时的时代社会背景的上面了。唐诗的第一时期  ——自高祖、武德初,至玄宗、开元初,凡百年

我们先略说明唐诗分期的意义:

唐诗的分期为初、盛、中、晚,其说始于宋人严羽,而成于明人高棅。严羽仅略分三唐,以示区别,并未有严格的分期。他曾说:“盛唐人诗, 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沧浪诗话》)高棅才决定唐诗应分为四期。这是何故呢?高棅曾发表一篇很有系统的见解:“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往体,近体,长短篇,五七言律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移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不同。略而言之:则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殊。详而分之:贞观、永徽之时,虞魏诸公,稍离旧习:王、杨、卢、骆,因加美丽。刘希夷有闺帷之作;上官仪有婉媚之体,此初唐之始制也。神龙以还,洎开元初,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老宿;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耸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澹;刘随州之闲旷;钱起之清赡;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叙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豪从;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他若刘沧、马戴、李群玉、李频辈,尚能黾勉气格,埒迈时流,此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焉。”

自从高棅立说以后,文学史家多采用之;但同时攻击此说,认为谬妄的,也不乏其人。钱谦益便是攻击最力的,他说:“初、盛、中、晚,盖创于宋季之严羽,而成于国初之高棅,承讹踵谬,三百年于此矣。夫所谓初、盛、中、晚,论其世也,论其人也。以人论世,张燕公、曲江,世所称初唐宗匠也。燕公自岳州以后,诗章凄婉,传得江山之助,则燕公亦初亦盛。曲江自荆州以后,同调讽咏,尤多暮年之作,则曲江亦初亦盛。以燕公系初唐也,溯岳阳唱和之作,则孟浩然应亦盛亦初。以王右丞系盛唐也,《酬春夜竹亭》之赠,同《左掖梨花》,则钱起、皇甫冉,应亦中亦盛。一人之身,更历二时,将诗以人次耶?将人以诗次耶?”王世懋则就唐诗的风格上加以驳斥,他说:“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由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渐之变也,非逗故无由变。唐诗之由初而盛中,极是盛衰之界。然王维、钱起,实相酬唱。子美全集,半是大历而后,其间逗漏,亦有可言。如王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磻溪句》;隐隐钱、刘、卢、李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也。学者固常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入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阎百诗则更根据诗人生卒的先后加以抨击,他说:“张九龄卒于开元二十八年,孟浩然亦是年卒,而分初、盛何也?刘长卿开元二十一年进士。以杜诗年谱考之,所调‘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者天宝五载。上溯其“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当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纵甫登第于是时,亦刘长卿之后辈矣,而分刘为中,何也?”

三百年的唐诗,本是成一整个脉络的发展,必欲划出显明界限,割裂成几个片段,一若前后彼此各不相属者,这实在是固哉其言诗了。何况高棅的分初、中、盛、晚,并含有褒贬之意在其间呢?但是一代文学发展的脉络,往往成一根起伏线,这根起伏线必然包涵着盛衰变迁的趋势,我们把这些盛衰变迁的脉络分作几段,以便于研究和叙述,并不是毫无理由。唐诗的变迁发展,初唐显然是齐梁的遗风;盛唐是新旧体诗发展的最高潮;中唐则由盛唐而一变再变,变到新体诗发展之极;晚唐则完全是唐新体诗最后的闪烁,显然是唐诗的末运到了。简单说一句,唐诗的发展,固成整个脉络;但唐诗的变迁,把唐诗弄成了一根起、盛、变、衰的波浪线。我们根据这种波浪线,而分唐诗为四个时期,是无妨的。且为明了唐诗发展的阶级起见,为叙述的便利起见,唐诗的分期亦是必要的。我们在下面分唐诗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四个时期,便是指明唐诗起、盛、变、衰的脉络,并非硬分唐诗为几片段。至于下列各章虽亦沿用“初唐”“盛唐”“中唐”“晚唐” 这些名词,乃只为叙述的清楚计,并不含有何等褒贬深意的。叶燮画像

既然说明了分期的意义,往下从第一时期的唐诗说起。

叶燮云:“唐初沿卑靡浮艳之习,句栉字比,非古非律,诗之极衰也!”(《原诗》)老实说:第一时期的唐诗,如从诗的格调和诗的气象看来,实在还够不上说是唐诗。这话自然不是根本否认初唐诗的价值。我的意思是说:初唐诗虽则没有和初唐以后的唐诗相等的价值,却有齐梁诗的价值。这话怎讲呢?在前一章曾说过,唐诗的来源,是由南北朝时,中国固有的民族性的文学,受了北方新进民族性的文学之影响而成功的。照理论讲,这种代表新时代的诗体,在唐诗的第一时期,便应该开始发展下去,但实际上呢,初唐文学不但没有表现唐诗的特殊精神,而且是回头向着古典主义的路上走,继续着沈约、庚信所倡新韵律的古典诗的发展。

细察初唐的时代背景,便知齐梁新韵律的古典诗在初唐的发展,实非偶然。初唐原来是歌舞升平的时代,又是应制诗最盛的时代。时代开平,所需要的,只是歌诵太平的古典文学,何况有初唐的君主正在积极提倡呢?在别一方面观之,北朝的豪爽亢直文学所以形成,固然是由于胡人的民族性使然,亦因为与中国同化未深,而北朝又未曾统一,成为不断战争杀伐的局面,适宜于北朝豪放勇悍的文学的发展。到了唐代,虽然南北两大民族统一糅合起来,但初期的时代背景,却不是与北朝一般的时代背景,而是南朝的时代背景。因为时代背景不同,所以初唐亦不容许向北朝化,而继续南朝贵族文学未完的发展。

沈约所倡的新体诗,新韵律的古典诗,就是最适宜于歌诵太平的,所以在初唐自然地发展了。

在初唐应制派的古典诗体流行当中,突破这种“靡靡之音”的阵线的,也有一种雄壮调子的诗。因为初唐正是向外开辟疆土的时代,谁人不想去投笔从戎,建立功名。如魏徵的《述怀》便是很有气魄的:“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如卢照邻的《刘生》:“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翠羽装刀鞘,黄金饰马铃。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杨炯的《出塞》:“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骆宾王的《从军行》:“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沈佺期的《塞北》:“胡骑犯边埃,风从丑上来。五原烽火急,六郡羽书催。冰壮飞狐冷,霜浓候雁哀。将军朝授钺,战士夜衔枚。紫塞金河里,葱山铁勒隈。莲花秋剑发,桂叶晓旗开。秘略三军动,妖氛百战摧。何言投笔去,终作勒铭回。”这种壮丽的诗,在初唐诗中的确是一种特色,每一个作家都有几首这样很有气魄的作品。但是时代的趋向已经沉醉于享乐主义的古典诗的风气中,这种杀伐之音,自然要消沉下去了,自然要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的诗,而为“自有神仙鸣凤曲,并将歌舞报恩晖”的诗了。一线微微的诗的曙光,便消失在古典的初唐诗里。

这样,初唐诗便失却价值吗?不然!初唐诗自有不可磨灭的价值在。

隋既为唐所灭,那些诗人,亦入唐。他们不但毫无故国之感,而且个个都在唐朝做高官。唐主乐于笼络他们。他们的诗充满享乐主义的色彩。如杨师道,原是隋宗室,他的诗实在作得不坏,如:“汉家伊洛九重城,御路浮桥万里平。桂户雕梁连绮翼,虹梁绣柱映丹楹。朝光欲动千门曙,丽日初照百花明。燕赵娥眉旧倾园,楚宫细腰本传名。二月桑津期结伴,三春淇水逐关情。兰丛有意飞双蝶,柳叶无趣隐啼莺。扇里细妆将夜并,风前独舞共花荣。两鬓百万谁论价,一笑千金判是轻。不为披图来侍寝,非因主第奉身迎。羊车讵畏青门闭,兔月今宵照后庭。”(《阙题》)

这种诗仍是继续齐梁的风格,没有唐诗风味。又如陈叔达和袁朗的诗,都很有才华,但仍是陈隋的诗,不是唐诗。然而我们却不能因为他没有具备唐诗的风格,而说他们的诗不好。他们的诗往往有很好的,例如陈叔达的诗:

自君之出矣,红颜转憔悴。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自君之出矣,明镜罢红妆。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自君之出矣》)

袁朗的诗:

危弦断客心,虚弹落惊禽。新秋百虑净,独夜九愁深。枯蓬唯逐吹,坠叶不归林。如何悲此曲,坐作白头吟。(《秋夜独坐》)

同时由隋入唐的,还有孔绍安、虞世南、王珪、李百药等人,作品流传很少。大约他们的才气既不发扬,感染时代的色彩很浅,而功名利禄之欲又太深,所以作品就卑不足道。在这时期,只有王绩,足称为初唐第一时期的诗人。这位诗人的生活,是很浪漫有趣的。他原仕隋作秘书省正字,却不愿意,求为一小县的丞,赋诗嗜酒为乐。后来唐代予以好官,他又不愿,而求为丞。末了,丞也做不惯,弃官而归隐东皋,从事于著述生活。读他的诗,便觉他是他自述生活的状况。例如《过酒家》诗: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倚垆便得睡,横瓮足堪眠。《独酌》诗:

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不如多眼酒,时向竹林倾。

这种诗还不免发议论的病,往下的诗便更洒脱: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野望》)

石苔应可践,丛枝幸易攀。青溪归路直,乘月夜歌还。(《夜还东溪》)

为向东溪道,人来路渐赊。山中春酒熟,何处得停家。(《山中别李处士》)

王绩的生活有些像陶潜,诗品亦似之。每首诗都充满幽逸的风味。在初唐那样沉醉于秾艳的诗的风气当中,不能不说王绩是独具一格的田园诗人。可惜一般文学史家,却轻轻地遗漏了这一位可贵的诗人。

当时政治,渐渐由才统一的纷乱局面,走上轨道,有了贞观、开元之治,唐初诸帝的爱好文学,于以造成唐代第一时期的诗坛,诗人自然多起来了,如号称四杰的王、杨、卢、骆,号称四友的李、杜、苏、崔,应制派的诗人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与张九龄、陈子昂辈,都是这时期诗坛的健将。欲了解这时期唐诗的内容,便不能不将这些代表诗人加以比较详细的研究。(一)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六岁即能文。不幸多才命薄,二十八岁,即以渡海溺水悸死。传说勃为文,初不精思,磨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书之,不易一字。 其诗表现才华之处极多,例如:王勃画像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归。还伤北园里,重见落花飞。(《羁春》)

长江悲已滞, 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山中》)

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他乡临眺极,花柳映边亭。(《早春野望》)

野客思茅宇,山人爱竹林。琴尊唯待处,风月自相寻。(《赠李十四》)

王勃的好诗往往在他的五绝中,《艺苑卮言》称其逼近乐府,信然。但因其作品专尚才华,便免不了雕刻粉饰,这在他七律诗中,看得出来: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滕王阁》)

他仅有才华,而无气魄;加以少年殂落,未能尽量发泄才气,造诣便止于是了。(二)杨炯,华阴人,曾为盈川令。尝自言云:“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张说云:“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也。”炯为人颇恃才,诗亦有壮气。例如:杨炯画像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

边地遥无极,征人去不还。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藁砧何处在,杨柳自堪攀。(《折杨柳》)

所谓王、杨、卢、骆,不过四杰之联称,次序间并非含有褒贬。只就诗而论,杨炯或应列在四杰之末。(三)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官仅一尉。后以手足挛废,贫苦不堪,至自投水死。故生平所作,多言愁苦。例如:卢照邻画像

陇阪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马系千年树,旌悬九月霜。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陇头水》)

合殿恩中绝,交河使渐稀。肝肠辞玉辇,形影向金微。汉地草应绿,胡庭沙正飞。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昭君怨》)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曲池荷》)

高情临爽月,急响送秋风。独有危冠意,还将衰鬓同。(《含风蝉》)

卢照邻在四杰里,身世最为凄凉。虽自云:“伟哉旷达士,知命固不忧。”然忍不住的哀伤,终究在诗里自然地流露出来。(四)骆宾王,义乌人,尝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徐敬业举兵,骆宾王为撰讨武氏檄文,武后叹为奇才。其诗波澜回阔,洋洋数百言,虽不免浮艳然系初唐人通病。例如: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送郑少府》)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在军登城楼》)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于易水送人》)

宾王是献身革命的诗人,不比杨炯的空有其志,故其诗益为雄壮,其《从军中行路难》“君不见封狐雄虺自成群”与“君不见玉关尘色暗边庭”二首古风,更奔放有气魄,已脱初唐诗格的藩篱了。骆宾王画像

杜甫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此诗评四杰,未免过誉;然如王士贞所云:“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丽,固缘陈隋之遗,骨气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我们读过四杰的诗,便深知《艺苑卮言》的话是不错底。(五)上官仪,字游韶,陕州陕人。其诗绮错婉媚,人多效之,谓为上官体。在高宗时代应制诗人中最负盛名。其诗如:上官仪画像

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琴悲桂条上,笛怨柳花前。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缄书待还使,泪尽白云天。(《王昭君》)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入朝洛堤步月》)(六)杜审言,字必简,襄阳人。辄自矜其才,尝言:“吾文章合得屈宋为衙官。”放诞有如此者。其诗如:

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赠苏绾书记》)杜审言画像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渡湘江》)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罗敷独向东方去,谩学他家作使君。(《戏赠赵使君美人》)《艺苑卮言》称:“杜审言华藻整栗,小让沈宋;而气度高逸,神情圆畅,自是中兴之祖,宜其矜率乃尔。”王世贞这段话是说得很错的,审言是初唐色彩很浓厚的诗人,怎能说是中兴之祖呢?(七)李峤,字巨山,赵州赞皇人。在四友里面,李峤的诗,应推为最丰富的了。初与王勃、杨炯诸诗人同仕,后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年尤独享盛名,为时人矜式。其诗以《汾阴行》最有名:李峤画像“……自从天子向秦关,玉辇金车不复还。珠帘羽扇长寂寞,鼎胡龙髯安可攀?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路逢故老长叹息,世事回环不可测。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玄宗读此诗,叹为真才子!但李峤的好诗实在不多。(八)苏味道,赵州栾城人。与李峤齐名,号称苏李。其诗多不传。姑举一例。苏味道画像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正月十五夜》)

这类的诗虽缺乏情感,然抒写太平时代的繁华景况很直切,还不失为一首好诗。其实,这样的诗,即是沈佺期、宋之问,亦不会写出几首来呢。(九)崔融,字安成,全节人。其诗如《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毫无气骨,虽附名四友之末,实在够不上说是初唐的代表诗人。姑举其诗一首为例。

月生西海上,气逐边风壮。万里度关山,茫茫非一状。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关山月》)崔融画像(十)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与宋之问齐名,时人语云:“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自建安到六朝,声律屡变,至沈约、庚信而益精密,及至沈宋,更“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尤加靡丽了。沈、宋虽均以应制诗人著称,然其所请应制奉和等诗,一味粉饰铺张,谀扬称颂,实不足以言诗。但是,却亦不可一概而论,说他们没有好诗,佺期的诗如:沈佺期画像

陇山飞落叶,陇雁度寒天。愁见三秋水,分为两地泉。西流入羌郡,东下向秦川。征客重回首,肝肠空自怜!(《陇头水》)

巫山高不极,合杳状奇新。暗谷疑风雨,阴崖若鬼神。月明三峡曙,潮满九江春。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巫山高》)

非君惜鸾殿,非妾妒蛾眉。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嫁来胡地日,不并汉宫时。心苦无聊赖,何堪马上辞!(《王昭君》)

我们读佺期的诗,觉得佺期写情的手腕并不坏,但是他名利心太重,只缘文以干禄,便堕入应制的古典诗里面,不得翻身了。(十一)宋之问,字延清,虢州弘农人。诗的风格和诗的地位,和沈佺期相等。但之问的才气似比佺期大些,之问的才力似乎还不致为声律所束缚,完全失却表现的能力。试看他的诗:宋之问画像

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采花惊曙鸟,摘叶喂春蚕。懒结茱萸带,愁安玳瑁簪。待君消瘦尽,日暮碧江潭。(《江南曲》)

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江亭晚望》)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送杜审言》)

独狐及论沈、宋云:“汉魏之间,作者犹质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弦疏越大羹遗味之叹。沈詹事、宋考功始裁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始备。虽去雅寖远,其利有过于古,犹路鼗出于土鼓,篆籀生于鸟迹。”独孤氏这种见解不是很对的。律诗的完成,我们固不能不归功于沈、宋。但从律诗的根本着想,这种严格的律诗,使作者的情感思想不能充分地在诗里面表现出来,又不能不归罪于沈、宋了。(十二)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做过宰相,其诗恰如其人之有大臣风度。他的《感遇》十二首,大有温柔敦厚的《诗经》风味。此外比较情感化的诗,如:张九龄画像

巫山与天近,烟景长青荧。此中楚王梦,梦得神女灵。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唯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巫山高》)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赋得自君之出矣》)

九龄的诗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情调,不过熏染初唐那种秾丽的色彩很少,而多点古意罢了。陈子昂画像(十三)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他是初唐诗坛的第一个叛徒。九龄还只是私自地仿古,陈子昂则显著地提倡复古,他指摘齐梁诗的“彩丽竞繁,兴寄都绝”,他要继续五百年前的汉魏道统,他的诗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已经是古意很深了。但我们却不能说陈子昂已经得到了复古的成功,尤其在诗歌里面,子昂只不过向着复古的方向跑,实无值得夸张的成绩。最多,我们说子昂是唐诗第二时期的先驱者罢。

末了,我们不要轻轻忘掉两位诗人,一是刘希夷,一是张若虚。这两位诗人的生平,已无多可考,仅传下几首诗。但就此几首诗,便看出其伟大:

刘希夷的诗,例如: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落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代悲白头翁》)

张若虚的诗,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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