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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19:2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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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

出版社:万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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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

病毒试读:

病毒

作者:蔡骏

出版社:万卷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09-01-01

ISBN:9787807595090

本书由上海浩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病毒冬至前夜

在12月底的日子里,西方人开始欢度他们的圣诞节,而东方人的节日则是冬至。

当然,严格地说,冬至算不得节日,即便是,也不是人间的,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也就是中国人所谓鬼魂的节日。但相对于圣诞节,西方人也许更喜欢圣诞夜,并冠之以种种美丽的称谓,比如平安夜。冬至也是,不过冬至前夜是比较晦气的,尤其是对于偏好于传统的老人们而言。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在北半球,冬至是夜晚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如果把一年比作一天,冬至就等于是子夜。所以,冬至的前夜是名副其实的漫漫长夜,天黑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太阳总是若有若无地挣扎着要提前下班,仿佛患了黑暗恐惧症一般急急地躲到地平线以下去。

才下午6点,天空已是一片漆黑,几乎连月亮都找不到了,我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的乌黑的天空,心中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我匆忙地拉上窗帘,打开电脑,开始上网,今天的网上没什么特别的消息,我和我的一个朋友聊了一会儿,就下了线。我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刚写了个开头,原本想好的灵感却突然枯竭了,再也记不起来,我总觉得今天不对劲儿,于是打开了邮件箱收邮件,总共只有一封新E-mail,发件人是林树,我的一个老同学兼好朋友。

内容很短——我的朋友当你收到我的这封信以后,立刻就到我家里来一次,马上就来,一分钟也不要迟疑,好吗?我现在来不及了,快,你一定要来。林树

他什么意思?让我晚上到他那里去,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他那儿离我家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呢,这不要了我的命。我看了看他发出的时间,距现在只有半个小时。而现在已经快深夜11点了,难道真有这么重要的事?会不会开我玩笑?不过林树不是这种人,他这种比较严肃的人是不太会跟别人开玩笑的,也许真的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我在房间里徘徊了一圈,然后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最后还是决定去一次。

出了门,发现地上有好几圈黄色的灰烬,不知是谁家烧过的锡箔,我特意绕道而行。走到马路上,才发觉天气要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风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在半空中打着唿哨。商店都关门了,开着的便利店也是了无生气的样子,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就连马路上的汽车也非常少,我等出租车等了很久,清楚地数着在空旷的黑夜里回响的自己的脚步声。

终于叫到了一辆出租车。

驾驶员30多岁,挺健谈的:“先生,今天晚上你还出去啊。”“有点急事。”“明天是冬至啊。”“呵呵,我不信这个的。”“我也不信,可是今晚这日子最好还是待在家里。今天做完了你这笔生意,我马上就回家,每年的今晚我都是提前回家的。”“为什么?”“鬼也要叫出租车的嘛。因为今晚和明天是鬼放假的日子。没吓着你吧,呵呵,开玩笑的,别害怕。”

车上了高架,我看着车窗外我们的城市,桑塔纳飞驰,两边的高层建筑向后奔跑,我如同在树林中穿行。迷蒙的黑夜里,从无数窗户中闪烁出的灯光都有些晦暗,就连霓虹灯也仿佛卸了妆的女人一样苍白。

不知怎么,我心神不安。

车子已经开出了内环线。林树的家在徐汇区南面靠近莘庄的一个偏僻的居民区,七楼,一百多个平方,离地铁也很远,上个月林树说他的父母到澳大利亚探亲去了,要在那儿迎接新世纪,所以现在他一个人住。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要有点心理素质的。

我看了看四周,现在车子开在一条小马路上,虽然林树的家我常去,但从没来过这条马路,黑夜里看不清两边的路牌,只能看到远处黑黑的房子,要么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车子打着大光灯,照亮了正前方,光亮的柏油路面发出刺目的反光。而四周是一片黑暗,如同冬夜里的大海,我们的车就似大海里一叶点着灯的扁舟,行驶在迷途的航线上。

我索性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车子载着我在黑夜里漫游。在半梦半醒中,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看到车外一栋栋黑黑的居民楼,的确到了。我下了车,司机只收了我个整数,零头不要了。然后他迅速掉转车头开走了。

我懵头懵脑地向前走着,不住地哆嗦,小区的弄堂里不见一个人,两边楼房里只有零星的窗户还有光线透出,可能是几个半夜上网的人。我不断呼出的热气,像一团清烟似的向天上升去,我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无影无踪,只有几朵乌黑的云飘浮着。风越来越大,从高空中向下猛扑而来,卷起一些细小的碎屑,在空中飞舞起来。哪家的塑料雨棚没有安装好,在大风中危险地颤抖着,摇摇欲坠,发出巨大的声音,就像是一只拳头砸在了塑料上。

忽然我好像听到了前面有什么声音,“嘭——”那声音很闷,像是哪家的花盆敲碎了。

我加快了脚步,在林树家那栋房子下面的地上,我发现有一个人倒在地上。

我屏着呼吸靠近了几步,在楼前的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是我的朋友林树的脸。

一滩暗红色的血正迅速地从他的后脑勺下向外涌出。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抬腕看了看表——子夜12点整。

冬至到了。冬至

林树的脸是那么清晰,白白的,一丝痛苦也没有,就像是解脱了什么。当他想要张开嘴说话的时候,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对他大喊:“你快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我从梦中醒来了。

现在已经是中午。我躺在床上,昨夜发生的事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我想起来了,林树发给我一份E-mail要我到他家去,当我在子夜12点赶到他家楼下的时候,他却跳楼自杀了。我见状立刻报警,在公安局折腾了半夜,到清晨6点才回到家,然后蒙头就睡,直到现在。

我起来吃了点东西,电话铃响了,是我的同事陆白打来的,他请我平安夜晚上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他早就说过了,但我一直没确定,因为圣诞对我的意义不大,但现在林树出了事,我的心情很紧张,于是马上就在电话里同意了。

我出门坐上一辆中巴去了嘉定乡下,一个小时以后,来到一座公墓前。

今天是冬至了,这里的人很多,上午的人应该更多。我在门口买了一束花走进墓园。虽然天很冷,阳光却不错,很温和,洒在墓园四周的田野上,周围有许多大树和芦苇,一些鸟在欢快地鸣叫着。我走进最里面的一排墓碑,在一个名字前停了下来,墓碑上镶嵌着一张椭圆形的照片,一个18岁的女孩正在照片里微笑着。我轻轻地把花放在了墓碑前,然后看着照片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一声奇怪的鸟鸣把我从沉思里拉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天,那只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只有冬至的阳光纠缠着我的瞳孔。

周围的一些幕碑前,人们按照传统的方式给死去的长辈磕头,也许这是他们一年中仅有的几次弯下尊贵的膝盖,另一次该是清明。随着祭奠先人的古老仪式,四处升起许多烧冥币和锡箔的烟,那些清烟袅袅而起,如丝如缕,在空中铺展开来,仿佛已在另一个世界。这亡魂聚集的场所,今天坟墓里的人终于放假了,我又想起昨晚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话,不知怎么,喉咙口突然痒痒的。

晚上回到家,我没有开电脑,把灯关了,一片漆黑中,我独自看着窗外冬至的夜色。整个晚上我一直沉浸在对林树的回忆中,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自杀。他这个人性格是很温和的,但也不是那种特别内向的人,家庭还算和睦,条件也不错。他是个大网虫,一直梦想进网络公司工作,年初他好几次参加几大网站的招聘,但都没有成功,在两天前,他终于被一家财力雄厚的大网站聘用了,要知道,在现在网站纷纷裁员的时候,学历一般的林树还能应聘成功简直是个奇迹。在他收到聘用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就立刻请我在外面吃了一顿火锅,那时候他眉飞色舞,春风得意,谁知道第二天居然就跳楼了。实在没理由啊。

我胡思乱想了很久,慢慢地陷进沙发中,忽然我好像看到了前面的黑暗中有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那人影靠近了我,一点光线不知从哪里亮了起来,照亮了那张脸——“香香。”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那张脸平静地看着我,没有回答,然后又悄悄地隐藏回黑暗中。我急忙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打开灯,房间里却只有我一个人,原来刚才我睡着了,也许做了一个梦。现在我的精神太脆弱了,已经濒临崩溃。

我倒头就睡。上了床却始终睡不着,直到我听见一种熟悉的声音,或远或近地飘荡着,钻到了我的心脏中。平安夜“多美的夜色啊。”陆白的女朋友黄韵倚着浦东滨江大道的栏杆,她染红了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又是一个圣诞夜。

我们总共有七八个人,虽然说好了平摊,但这回陆白带着女朋友,坚持要自己请客。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陆家嘴,尽情地吃喝玩乐,只有我的心情比较沉重,几乎没说什么话。

陆白今年28岁,除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外,各方面的条件一般,但他的女朋友却非常漂亮,是个难得的美人。他们是网上认识的,也该算是网恋的一大成果,一开始的时候可以说是打得火热,但后来黄韵就对陆白不太满意了,可能是嫌陆白的相貌一般吧,看来网恋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的。陆白常向我诉苦,说女朋友对他越来越冷淡,上个月居然提出要分手,他很痛苦,甚至到处求教让女孩子回心转意的秘诀。

在滨江大道边,我看着对岸的外滩灯火,还有身后的东方明珠,20世纪最后的一个圣诞夜,一路走来都是花花世界,我的心情却依然抑郁。陆白忽然搂着女朋友大声地向我们说:“我和黄韵决定结婚了,明年的春节请大家吃我们的喜酒。”

这让我们吃了一惊,原来以为他们两个马上要分手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要结婚,太突然了。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神,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他满脸笑容,却有些僵硬,他一定是太高兴了,没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人遇到这种幸运的事都会这样的。

我看了看时间,快12点了,把这个时间让给他们的两人世界吧,于是我向陆白道别了,其他人也纷纷识趣地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个在黄浦江堤边卿卿我我。

我望了望四周,还有许多一对一对地在寒风中依偎着。我竖着领子,沿着黄浦江走了几十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那又高又尖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过平安夜的空气,我脆弱的心脏仿佛有瞬间被它撕裂的感觉。我捂住胸口,自己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时我听到许多人奔跑的声音,而女人尖厉骇人的叫声还在继续。我回过头去,看到发出尖叫的正是陆白的女朋友黄韵。我愣了一下,随即冲了过去,挤开人群,看到人们都在往黄浦江里张望。我也往江里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卷起一阵寒风,一个人影在江水里扑腾挣扎着,升上一些微弱的热气,然后渐渐地消失在冰凉刺骨的滚滚波涛中。“陆白!”黄韵继续向黄浦江里叫喊着,“他跳到黄浦江里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会游泳,说不定真的会跳下黄浦江救人的,但我不会水,一点都不会,跳下去等于自杀。周围的人也在频频地摇头,一片叹息声,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也过来了,警察看了看黄浦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自己也不会游泳,然后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很快,一艘小艇驶到了江面上,他们好像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打捞的。我回过头去,不敢再向江中张望,浑身发着抖,抱着自己的肩膀。黄韵的呼救声也停息了下来,她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江风中,像一尊美丽的雕塑。

一个小时以后,陆白终于被打捞上来了,惨不忍睹,我无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过的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拉上拉链,像一具塑料棺材,送上了一辆运尸车。

一个警察在询问着黄韵。她断断续续地回答:“忽然,他忽然变得神情凝重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警察催促着她。“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着我后面,接着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我看了看四周,什么东西都没有,最后,最后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转身翻过栏杆,就跳进了黄浦江里……”她不能再说了。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究竟是什么?圣诞

我约了这个女孩——黄韵,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但必须要这样做,以解开我心中的团团疑问。在一个风格简洁的咖啡馆里,我独自等了很久,当我认定她不可能来,而起身要走时,她却真的来了。

一身白衣,染成红色的头发也恢复了黑色,在黄昏中远看,她就好像古时候为丈夫守丧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她憔悴了许多,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更有了一番风味。“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的语调很平静。“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们大概都在猜测为什么陆白会自杀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正因为无缘无故,所以才可怕。”我轻轻抿了一口咖啡,都快凉了,接着说,“而且偏偏是在宣布你们两人准备结婚的日子里,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你们应该知道,在上个月,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他很伤心,但这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但在几天前,他发给我一个E-mail,告诉我他上个星期专门去了次普陀山,为我的妈妈上香祈求平安。我妈妈上个月被诊断出了恶性肿瘤,就在那天晚上动手术,手术难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难完全痊愈。他知道我妈妈是非常迷信这个的,她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进香。就在我收到这封E-mail的晚上,妈妈的手术成功了,而且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来,主刀的医生也非常惊讶,连称是奇迹。我立刻对陆白改变了看法,被他的诚意深深感动了,所以……”“以身相许?对不起。”我冒昧地接话了,因为实在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陆白真的去过普陀山吗?我不知道。“可以这么说,我很感激他,其实我也不相信这种东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有些不可思议。”“我很傻吧,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现在想起来,我做出和他结婚的决定实在太轻率了,仅仅因为一件纯属巧合的事就决定婚姻,我实在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迷信。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这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亵渎,我对不起陆白,其实,我并不爱他,当时只是头脑发热而已,这就是我一时冲动要和他结婚的原因。你会认为我是一个轻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吗?是啊,未婚夫尸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声,“但愿陆白能原谅我。”

我的脸突然红了。我知道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对不起,你别误会。”接着,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平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淡淡地说:“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他开着一家心理诊所,很不错的,你可以去那里调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这个,知道吗?”她递给我一张那个心理医生的工作名片。“忘记我吧,再见。”然后她走出了咖啡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黄昏的暮色中,我仔细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忘记我吧”。什么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围,全是一对对的男女。

我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全都黑了。十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西南角有着无数幽静的小马路,被梧桐覆盖着,夏天里是一片葱郁,树影婆娑,冬天的风情却像是在某个欧陆的城市里。在这样一条马路里,我按照名片上心理诊所的地址拐进了一条宽阔的小巷,推开一栋小洋楼的门,门上挂着牌子——莫医生心理诊所。

那是种外面看上去很旧很老、其实内部装修得很新的房子,门厅不大,在楼梯拐角下有一张办公桌,一个20出头的女孩正在接电话。她的语调轻快,好像在说着什么业务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给了我一个稍候的眼神。

她的脸让我想起一个人,我非常惊讶,瞬间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谁?“欢迎你来到我们诊所。”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接着她说出了我的名字。“怎么,你知道我的名字?”“有人通知过我们你要来的,请上楼,医生在等着你。”

我在楼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着,我也还给她一个微笑,但我想当时自己的微笑一定显得非常僵硬,因为看到她,我的心头已升起了一团迷雾。

推开楼上的一间房门,一个30多岁的男人正坐在宽大的转椅上。他的眉毛很浓,浓得有些夸张,虽然胡子剃得很干净,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两腮,与我的想象有一些距离。“请坐。”他自我介绍说,“我姓莫,你就叫我莫医生好了。对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来说:“是黄韵告诉你我要来的?”“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吗?”“不能算好朋友。”“没关系,慢慢就会变成好朋友的。”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变得很暧昧,“我听说她的男朋友跳黄浦江自杀死了,而且他们已经决定结婚了,太遗憾了。”“那晚我也在场,的确很奇怪。”“哦,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我是指心理方面。”“你也是黄韵的好朋友吗?”“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这来看病。好了,言归正传吧,你是来看病的,是不是?”“我没有心理方面的疾病,只是觉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辩解,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听我说,每个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没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医生说完以后走到窗口把窗帘拉了起来,那是种非常少见的黑色的大窗帘,很厚实,几乎把光线全遮住了,整个房间笼罩在幽暗之中。“你要干什么?”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不回答,回到我面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截白蜡烛,然后点燃了蜡烛,在一点烛光之下,周围似乎更加黑暗了。渐渐地,除了烛光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布幔的中心画着一块小小的白点。这个白点在慢慢地移动着,忽左忽右,像是风,又像是一个上下左右移动着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间觉得这像一只眼睛,只有一只,不是一双。我仿佛能从其中看出它长长的睫毛,还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间,是一个黑洞般的瞳孔。这瞳孔深邃幽远,像个无底洞,深深的水井,没人知道它的尽头,也许通向我的心灵。“你看到黑洞了吗?”一个声音从我耳边响起,“黑洞——物理学意义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质的,黑洞附近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说是颠倒的,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可以在黑洞中得到解释。”

我说不清自己现在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只觉得现在自己像一个盲人,什么都看不到,世界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现的眼睛。那是谁的眼睛,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我见过这只眼睛吗?这只眼睛已经牢牢地印在了我心里。

我还看到了这只眼睛在变化,充满了一种忧伤的眼神,它注视着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独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说话,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达成某种交流,在这个意义上,眼睛就等同于嘴巴,甚至可以说,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这只眼睛征服了。我已经开始丧失了“我”的意识,我已经没有“我”了,我会和这只眼睛合而为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愿意。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大喊了一声:“让我走。”

忽然,那只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支点燃的蜡烛,还有拿着蜡烛的一个人影。我摇了摇自己的头,辨清了方向,冲到窗前,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阳光像决堤的江水一样冲进了房间,我沐浴在阳光里喘息着,像一只野兽,我这才发现自己流了许多汗。“你不该打断我对你的治疗。”莫医生平静地说,但他的语气好像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对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这种治疗。我太脆弱了。”“不,你是过于坚强了。”“我能走了吗?付多少钱?”我急于摆脱这家伙。“你当然可以走,我这里一切都是自愿的。至于钱,治疗没有结束我不收钱。”

我“噔、噔、噔”地冲下楼梯。楼下那个接待的女孩不见了,她的那张熟悉的脸又浮现在我心里,她去哪儿了?我又回到了楼上,推开门,却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医生说话。“还有什么事?”医生微笑着问我。“没,没什么。”我木讷地回答。“你是在找她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ROSE,你还是送送这位先生吧。”

原来她叫ROSE。她一言不发,却面带微笑地送我下了楼,走到门外的小巷中,这时她才轻轻地说:“你真行。”“为什么这么说?”“不为什么?”她神秘兮兮地说。“难道刚才他给我治疗的时候你也在房间里。”

她抿着嘴却不回答,做了一个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刹那间让我想到了刚才在“治疗”的时候看到的那只神奇的眼睛。难道那不是烛火,而确确实实就是她的眼睛吗?“别胡思乱想了,下次再来吧,我等着你。”

我向她道了别,走出几步以后,回头再看,她却已经不见了。

那只眼睛——是她的左眼还是右眼?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元旦

今天是21世纪的第一天,当许多人在高楼大厦顶上或者是郊外海边顶着寒风迎接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时候,我正在床上做梦。

我这个人常常做梦,尤其是在清晨即将醒来之前。说来不可思议,有时候我会在梦中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从而甚至会自己导演自己的梦,像指挥一部电影一样,把梦朝着自己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而梦自身却有一种抵抗,这种抵抗来自我意识之外的地方,常常使我在梦中遭遇意料不到的事,从而搅了计划中的好梦。

我梦见了那束烛光,烛光变成一只眼睛,飘忽不定,让我突然悟出了什么。这回我终于战胜了意识外的自己,把自己从梦里拉了出来,我使自己醒了。

我仔细地回味着梦中的眼睛,平安夜的晚上,陆白自杀以后,警察在盘问黄韵的时候,我听得很清楚,她说陆白在跳江前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而陆白的视线却忽左忽右地飘移着,那么他看到的那个东西(假定他的确看到了什么东西)也是和我昨天在心理诊所看到的烛光(眼睛)一样是飘忽不定的。就像风,我们虽然看不到风,但风卷起的东西却能让我们看到风的轨迹,也许这就是原理,陆白看到的东西可能真的存在,只是我们无法看到罢了。

吃完早饭我匆匆出门,才早上7点多,元旦清晨的马路上非常冷清,没什么人,我下到了地铁站。赶到站台,一班地铁刚刚开走,四周只有五六个人,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广告。

一个男人走到我旁边坐下,他大概40出头,人很高,仪表堂堂,穿一件风大衣,里面是黑色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也许是个高级白领,今天还上班吗?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直视着前方。

耳边响起了地铁过来的声音。

那男人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把脸朝向了下边,接着转到我的方向,几乎与我面对着面,我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是模糊的,他在看什么?我回头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后面只有自动扶梯。我再回过头来,却看到他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向前面走去。

地铁即将进站了。“危险!”我站了起来。

他无动于衷,竟然真的跳下了站台。

列车进站了。

紧急制动来不及了。一阵巨大的声响刺耳地响起,我仿佛听到了人的骨头被轧碎的声音。地铁以其巨大的惯性,碾过了这段轨道,最后几乎和往常一样地停了下来。

在这瞬间我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好像被列车碾死的人就是我。我抬起头,什么都看不见,我用力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没问题。

他看见了什么?一月五日

我去找叶萧。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叶萧了,他和我是远房的亲戚,我现在都没搞清楚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名目繁多的亲属称呼,所以我还是习惯直呼他的名字。他是知青子女,小时候寄居在我家里,一块儿玩大的,后来他上了北京的公安大学,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偶尔通通电话罢了,据说这是因为他受到了某些特殊的技术训练,所以学习期间是与外界隔离的。昨天我见到了妈妈,她告诉我叶萧已经在几个月前回到了上海,在市公安局信息中心工作。

他现在和我一样,一个人居住,他租的房子不大,但很舒适,房间里最显目的就是一台电脑。他身体瘦长,浓浓的眉毛,眼神咄咄逼人。但现在他有些局促不安,给我倒了些茶叶,我很奇怪,他知道我是从不喝茶叶水的。

是的,叶萧的确变了许多,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一点都不像小时候了,那时候他非常好动,总是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常常在半夜里装鬼吓唬别人。“你怎么了?”我轻轻地问他。“没怎么,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于是,我把最近我遭遇的所有的怪事全说给了他听。他紧锁起了眉头,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没事的,你别管了,忘了这些事吧。”“不,我无法忘掉,我的精神快承受不住了。”“真的想知道得更多?”叶萧问我。“求你了。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的,我从没求过你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轻叹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了张软盘,塞进了他的电脑:“算是我违反纪律了。”他打开了A盘里的文件,出现了一排文字和图片——周子文,男,20岁,大学生,12月5日,在寝室内用碎玻璃割破咽喉自杀身亡。杨豪,男,28岁,自由撰稿人,12月9日,在家里跳楼自杀身亡。尤欣心,女,24岁,网站编辑,12月13日,在公司厕所中服毒自杀身亡。张可燃,男,17岁,高中生,12月17日,在家中割腕自杀身亡。林树,男,22岁,待业,12月20日,在家中跳楼自杀身亡。陆白,男,28岁,公司职员,12月24日,在浦东滨江大道跳黄浦江自杀身亡。钱晓晴,女,21岁,大学生,12月28日,在学校教室中上吊自杀,被及时发现后抢救回来,但精神已经错乱,神智不清,现在精神病院治疗。丁虎,男,40岁,外企主管,1月1日,跳下地铁站台,被进站的地铁列车轧死。汪洋海,男,30岁,国企职员,1月3日,独自在家故意打开煤气开关,煤气中毒身亡。

每个人的旁边附着一张死后的照片,有的惨不忍睹,有的却十分安详。当我看到林树和陆白的照片时,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今天下午我刚刚编辑好这些资料,已经上传给公安部了。这是最近一个季度以来,全市所有动机不明的自杀事件。”叶萧的语气却相当镇定。“动机不明的自杀事件?”“是的,所有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自杀的理由。自杀者,通常情况下是失恋、失业、家庭矛盾、学习压力、工作压力,或者经济上遭受了重大损失,比如股市里输光了家产等等,再一种极端就是畏罪自杀,总之是他们自以为已经活不下去了,死亡是最好的解脱。但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奇怪的自杀事件恰恰与之相反,他们的生活一切正常,有的人还活得有滋有味,死者的亲友也说不清他们为什么要自杀。而且时间非常集中,短短一个月,就有9人自杀了,这还不包括的确事出有因的自杀者,或者那些所谓的‘原因’也不过只是他人的猜测。在过去的一年前,本市几乎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按这种趋势发展,很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自杀。”“你认为这些自杀事件有内在联系吗?”“非常有可能,但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证实。据可靠的消息,最近几周,其他省市也有此类事件发生。”“天哪,全国性的?那国外呢?”我立刻联想了出去。“暂时还没有报道。”“那么警方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线索吗?对了,不是有个女大学生没死吗,她那儿能问出什么?”“没有线索,女大学生被救活以后,完全疯了,什么人都不认识,非常严重的精神失常,精神病院的医生用尽了各种方法依然束手无策。”“简直是匪夷所思。”“虽然死者相互间都不认识,包括你的同学和同事,但据我们调查,他们生前都有一个特点——他们全都是网民。”“真的吗?”我有些震惊。“你可以注意到,他们的自杀,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接二连三的,是那么相似,却什么原因都查不出。在生物界,这种传染病来源于细菌和病毒,我个人猜测,也许存在一种病毒,使人自杀的病毒。”叶萧说到“病毒”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我有些懵了,难道真有这么可怕。我盯着电脑屏幕,那些死者的脸正对着我,我真的害怕了,我害怕从这里面看到我自己。我又看了看叶萧,然后自言自语地念叨起了“病毒”。

病毒?一月六日

今天我正好休息,电话铃突然响了,搅了一个难得的懒觉。我拎起了听筒,却听不到声音,过了大约十几秒,电话那头出现了呼气的声音,越来越响,就像蛇在吐着舌头的感觉,越往那方面想象我就越毛骨悚然。难道是——还好,那头突然开始说话了,终止了我那无边无际的可怕想象。“喂,你好,我是心理诊所的莫医生。”

莫医生?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刚才又被他一吓,停顿了许久才想起了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哦,原来是你,刚才怎么回事,那种怪声音?”我希望他回答电话有毛病。“对不起,吓着你了,那个嘛,也没什么,是我在考验你的意志。”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也许在笑话我呢,或许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真讨厌。“拜托你下次不要再开这种玩笑。打电话给我什么事?”“按照我给你定的治疗计划,你今天早上应该来诊所接受治疗了。”“你给我定的治疗计划?我可没有说我要继续治疗,更没说定什么计划。”“但我知道你需要治疗,我不骗你,你真的非常需要,否则的话你会很危险的,你明白我说的意思。而且现在我不收你钱,等我认为你治疗成功以后再结账。”“到时候就宰我一刀,是不是?”其实我说话是很少这么冲的,但实在有些气愤,他凭什么说我一定有病。

我刚想说拒绝的话,电话那头的他却抢先说话了:“其实,是ROSE提醒我要给你打电话的,不然我还真有些忘了。”

ROSE,我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了那张脸,“ROSE——”我轻轻地念着。“你说什么?”

该死,让他听见了。“对不起,我是说,我马上就来。”“那好,我等着你,再见。”他挂上了电话。那头的“嘟嘟嘟”的声音让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我看了看钟,天哪,7点钟还没到,莫医生不会是什么工作狂吧。

我费劲地爬了起来,磨磨蹭蹭地到了8点才出门。半小时以后,我到了诊所,进门又看见了那个叫ROSE的女孩。“早上好。”她向我打着招呼。“早上好。”我低着头回答,却不敢多看她,好像欠她什么似的。“非常不巧,刚才已经有几位来治疗了,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一会儿。”“哦。”木讷让我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在她面前,我只能呆呆地站着。“请坐啊。”她指着一排椅子。

我坐了下来,不安地看着天花板,装饰很美,镶嵌着类似文艺复兴风格的宗教画,圣母怀中的圣子,还有诸天使,我没想到莫医生很有艺术方面的爱好。“请喝茶。”ROSE给我泡了一杯茶,我轻轻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ROSE弯腰递给我茶的时候,两边的头发尖几乎扫到了我的脸上,还有,就是她身上的香味,那种香味实在太熟悉了,是任何人和任何香水都无法模仿的,这种香味我只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现在她是第二个,那是一种天生的体香,从肌肤的深处散发出来的。闻到这气味,对于我,却像触电一般,立即坠入了记忆的陷阱中,我有些痛苦。

过了好一会,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她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什么资料,但我注意到,她好像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我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喝了一口茶,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如果是平时,别人泡的茶叶我是从不碰的,我知道这不礼貌,但我实在没有喝茶的习惯。

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房间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尽管有两个大活人。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手表上秒针的走动声,我终于忍不下去了,也许莫医生压根就是在捉弄我。我站了起来,对ROSE用了一个婉转的方法说:“对不起,我能上去看看莫医生的治疗吗?”

她显得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没关系,请上去吧。”

我轻轻地踩着楼梯上了楼,尽量不弄出声响。我在楼上的那扇门边停了下来,仔细地听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好像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我思量了片刻,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门,我以为还是会像上次一样一片黑暗,但这次不是,充足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房间里一览无余。莫医生还是坐在大转椅上,撇着嘴,像个帝王一样看着地上的三个人。

地上的三个人很奇怪,一个60岁上下的老头,一个30多岁的女人,还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他们都盘着腿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就像是在庙里拜佛,或是和尚打坐。

那小伙子正闭着眼睛说话:“马路上的煤气灯亮了起来,一些印度巡捕在巡逻,我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轻快地穿过霞飞路,最后在一条小马路边停了下来,我给了车夫一个大洋,这够他拉一天的车了。“我走进一条巷子,有一栋洋房,我围着洋房转了一圈,现在是晚上10点,整栋房子一片黑暗,像个欧洲的中世纪的城堡,只有三楼的一扇窗户亮出昏黄色的光线。我爬上了围墙,我的心忐忑不安,紧紧地抓着围墙的铁栏。“终于翻过去了,我进入了洋房后的花园,徘徊了片刻,看到三楼的一个人影在亮着灯的窗前晃了一下。于是大着胆子来到洋房的后门前,门没有锁,虚掩着,厅堂里一片昏黑,只有一支小小的白蜡烛发出昏暗的光线。我循着这光线,找到了楼梯,浑身颤抖着走了上去,楼板的声音嘎嘎作响。“三楼到了,月光透过天窗照在我的脸上,我能感到自己额头的汗珠,忽然门开了,晕黄色的灯光照射出来,我看见了她的脸。卡罗琳,我的卡罗琳,我握紧了她的手,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她有力的手把我拽进了房间,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饥渴难耐,她重重地关上了门——今晚是我们的。”

他突然停止了叙述,眉头紧紧地搅在一起,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我惊奇地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莫医生。莫医生对我笑了笑,说:“别害怕,他在回忆,回忆1934年他的一场经历。”“1934年?他看上去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啊,1934年我爷爷还是个少年呢。”我难以置信。“我理解你的反应。你难道不知道他刚才叙述的那栋洋房究竟在哪里吗?就是这里啊,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房子。半年前,他路过这栋房子,突然感到非常眼熟,虽然此前从没来过这儿,于是,他开始慢慢地回忆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来过,是在1934年来的,来和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偷情。”“他有精神病吗?”“不,他回忆起的是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30年代上海的一个青年。起初我也不相信他的话,但后来问过当年在这里做过佣人的几位尚健在的老人,证实了这栋楼在30年代的确住过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她的丈夫长期在中国的内地经商,于是在这栋楼里,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而他,是不可能事先知道这些的,所以,我相信他对前世的回忆是准确的。”“这也是治疗?”“那当然。好了,下一个。”莫医生俨然在发号施令。

那个老人开始说话了,还是闭着眼睛:“夜很深了,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100多个汉子抬着一具硕大无比的棺椁,棺上涂着五彩的漆画,美得惊人。我的眼前是一座山丘,非常规则的四面三角体,这就是秦始皇帝的陵墓。在直通陵墓的大道两边,分立着数十个巨大的铜铸武士,在黑暗中,一束束火炬点亮了原野。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直到地宫的大门突然开启。我们跟随着伟大的始皇帝的棺椁走下台阶,阴森的黑暗笼罩着我们,我们已经走入了地下,甬道似乎长得无边无际,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的金属摩擦声。我们似乎在冥界的长路上跋涉,突然一扇大门打开了,我们走进那扇门,我感到无数金色的光芒刺进了我的眼睛,我抬起头,擦了擦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我们的头上似乎还有另一片天空,光芒如同白昼,脚下有着另一片大海,用水银做的大海。伟大的地宫,我明白我们进入了伟大的秦始皇帝的地宫。地宫里有无数陶俑,成千上万,宛如一支大军,我们小心地穿过它们和遍地黄金的宝藏,在地宫的中心,我们安放好了棺椁。我们向始皇帝行了最后的跪拜礼。永别了,皇帝。最后,我们留恋地看了地宫最后一眼,人生一世,夫复何求?我们离开了地宫,关上那扇门,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向地面走去。等我们即将回到地面的时候,最后那扇大门却紧闭着,怎么回事?我们用力地敲打着门,呼喊着,但没人理我们。他们抛弃了我们,我终于知道了,我们自己也是殉葬品。在黑暗中,我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够了。”莫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得很好,你的治疗效果很显著。我需要的是细节,你做到了,非常好。”“他的前世居然是为秦始皇陪葬的士兵,真太不可思议了。”我插了一句,其实我心里觉得这非常荒唐,这老头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可能有妄想症。“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女士,现在该你了。”莫医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暧昧的笑意。“我不想说。”那女人的回答让我吃惊,但马上心底又暗暗高兴,莫医生这回总算碰壁了。“我知道,回忆会让你十分痛苦,我非常理解你,但没关系,说出来,你就会减轻自己的痛苦,而且我相信这位年轻人一定会为你保密的。”

他是在说我吗?“那是一场噩梦,尽管我希望这只是梦,但可惜,那不是,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在我灵魂的另一个躯壳里。那是1937年的12月,我在南京。那个冬天,我们一家都没来得及逃走,满城的溃兵,挤满了各条道路,我们走不了,只能躲在家里,听着隆隆的炮声由远及近地在耳边响起。第一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我悄悄地打开了窗户,发现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中国士兵的尸体,三三两两的日本兵端着刺刀扎入那些还有一口气的中国士兵的胸膛;还有一排排的中国俘虏被他们绑起来,向长江边的方向押去。我胆战心惊地关上了窗户,一家人不知该怎么办好,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群日本兵冲了进来,他们端着枪命令我们交出钱财,我们交出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首饰,最后,他们还是开枪了,先是我哥哥,他的头部中弹,我的妈妈和爸爸,身上中了几十颗子弹,最后是我弟弟。他们命令弟弟跪下来,然后一个人抽出了长长的军刀,砍下了——我弟弟的头。血,全是都血,喷了我一脸,他……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女人万分痛苦地说着。“说下去!”莫医生再次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

我觉得他很残忍,他似乎是非常喜欢听这种可怕的事情。“是。”她在莫医生的命令下终于服从了,“然后,他们把我摁在了地上,撕烂了我所有的衣服,他们的手上全是血,在我的身上乱摸,然后……”忽然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好像真的有人在撕她的衣服,刚才平静的语气也消失了,而是大声地叫起来:“放手!畜牲,我求你们了,不要……”

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我不敢相信她是在说谎,又偷偷地观察了莫医生,他的眼睛里却放射出兴奋的目光,好像这反而刺激了他的什么感官。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泪流满面地退后了几步,接着,打开门就走了出去,门外传来她急促的下楼声。“你知道吗?”莫医生靠近了我说,“那些日本人是轮流的。”“无聊。你不该强迫她回忆那些痛苦的经历。”“每个人都应该直面痛苦。”他居然还振振有词,然后又对地上的一老一少说,“好了,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你们都很棒,下一个疗程准时来报到。”

一老一少睁开了眼睛,走了出去。“好了,下一个是你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莫医生两个了。“我?”“来吧,坐在地上,干净的,闭上眼睛。”“不,我不相信这个。”“你必须相信,坐下。”他又一次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发觉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也许是他善于虚张声势,我竟真的坐在了地上。他继续说:“闭上眼睛,好的,放松些,放松,再放松——”

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几十个“放松”,我也记不清他说了多久,总觉得自己的确放松了下来,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东西,最后,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一句话:“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我不再是我了?

瞬间,我好像坠入了坟墓中——

过了不知多久,我睁开了眼睛,莫医生还是坐在我面前,我逐渐清醒过来,看了看,还好,刚刚只过去了半个小时。“你知道刚才你告诉了我什么?”“刚才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刚才我说我是皇帝投胎你也信。”“没错,你对前世的回忆就是帝王的生活。”“放屁。”这句话我说得非常轻。“没有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那请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哪个皇帝,秦始皇还是汉武帝?”我真有些气愤了。“信不信由你。”“你到底是医生还是巫师?”我有一种揍他的冲动。“在上古时期,最早的医生就是巫师。”他的回答居然还引经据典,不过我也同意他的这句话,但问题是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他是个骗术高明的骗子,尽管我难以怀疑前面那个女人回忆的真实性,太像真的了。“对不起,我走了,今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ROSE对我微笑着说:“你好,治疗得怎么样?”

我原本想说“糟糕透了”,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含混不清地说:“还好。”

我走到了门口,身后传来ROSE的声音:“下次请再来。”

我回过头去,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跨出了诊所的大门。又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回头看看这栋三层楼的房子,突然有些害怕。刚走出几步,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我眼前掠过,有些眼熟,我又加快了几步,虽然只看到背影,但那女人侧了几次头,我看清她是谁了——黄韵!

她怎么会在这里?

看得出她刚从诊所里出来,正向马路的方向走去。我先放下了疑惑,走上去叫住她:“黄韵。”“怎么是你?”她显得很吃惊,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这么巧,世界真的越来越小了。”“我是来治疗的。”“哦,我忘了,是我介绍你来这里的。”“你怎么也在这里?”“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她犹豫了片刻,有些遮遮掩掩。这算是回答吗?她在转移话题:“对了,莫医生对你的治疗怎么样?”“我对他非常失望。”然后我轻轻地说,“他有些装神弄鬼,别对他说是我讲的。”

她笑了笑,脸色红润了许多,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上次在咖啡馆里见面的时候相比少了几分憔悴,多了几分姿色。我想起了什么,继续说:“上个星期陆白的追悼会上好像没看见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因为我太累了。”“也许是的。”我低下了头。“你有女朋友吗?”她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没有,从来没有过,有什么事吗?”我很奇怪。“哦,我知道了,没什么,那好,再见。”她理了理头发,披散的头发蓬松柔软,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然后挎着包轻盈地向前走去。

这个奇怪的女人。

我的心里忽然荡起了什么东西。一月七日

我根据叶萧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精神病院。穿过一条由高大厚实的砖墙和铁栏组成的通道,在强壮的男护工的指引下,进入一间白色的单人病房,病房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我注意到了床边花瓶里的一束鲜花。

一个女孩背对着我坐在床边。“钱晓晴。”护工叫了一声。

女孩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她就是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自杀时受刺激过多,失去听觉了。”“不,她的听觉很好。”然后护工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她。

我靠近了她,但她似乎毫无察觉。我绕过病床,来到她的面前,我的身体遮住了透过铁栏杆投射近来的阳光。

她终于抬起头看我了。她长得并不算太漂亮,但眼睛很大,脸色苍白。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又低下了头。“为什么要自杀?”我知道这话人们已经对她问了几百遍了。

没有回答。“你见到过什么?”我继续问。

还是没有回答。“你经常上网吗?”

这回她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可以打破她的沉默,我继续问:“你的网名是什么?”

没有回答。“你上OICQ吗?你常上什么网?你是用什么上网的?你喜欢玩什么游戏?”我一连问了她许多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但她都没有反应。我有些手足无措了,我蹲了下来,盯着她的眼睛,和她对视着。但她却努力地避开我的视线,环顾着左右。“看着我。”我大声地说。

她终于正对着我的眼睛,而且离我很近,我甚至能看清她深黑的瞳孔。片刻之后,她的瞳孔忽然放大了,这让我有些害怕,瞳孔越来越大,大得离谱,不对,她可能有生命危险。我刚想叫人,她却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在——地——宫——里。”

我吓了一跳。她的说话声音非常低,几乎是气声,听着很闷,就像是从地底里出来的声音。而且一字一顿,让我的后背心有些凉意。“她在地宫里。”我又复述了一遍。“她”是谁,“地宫”又代表什么,好像是坟墓里的。我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又恢复正常了。“到底什么意思?”

她却闭上了眼睛。我想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她那放大的瞳孔实在让人担心。“对不起。”我离开了病房。

精神病院里一片寂静。走出大门,我的脑海里全是那几个字——“她在地宫里”。一月八日

我去了林树的家里,他出事以来,我还没有去过,因为我害怕再次在那里迷路,但今天一切顺利。

我敲开了他家的门,他的妈妈一见到我就哭了,哭起来没完没了。小时候我常到林树家玩,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很熟,林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林树的姐姐,她嫁到了澳大利亚,这次也赶了回来。林树的妈妈拉着我的手,回忆着林树小时候的样子,还有我小时候,她的记忆力很好,居然把我和林树上小学时一个暑假的下午偷看林树姐姐洗澡的事情还记得清清楚楚。

临别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家门口零散地放着林树的电脑主机和显示器。林树妈妈看到这些又伤心了起来:“我和林树的爸爸准备把林树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都烧掉,包括这电脑。我们一看到这些东西就想落眼泪。”

我理解她,但突然想起了叶萧对我说过的话,于是我说:“阿姨,把林树的电脑主机让我带回去好吗?我想,留个纪念。”

林树的妈妈当然同意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林树的主机接到了我的显示器上再打开。他的电脑设置和我的差不多,我打开了他所有的文件夹,都是些普通的音乐文件和资料,内容不多,他自己似乎不太喜欢写什么东西。然后我查看了他的程序,也没什么特别,游戏也是一些平常的,大多数是光盘版的。

接着打开他的网页历史记录,密密麻麻,保存着从12月17日到他死的那天,既有综合性的网站,也有一些他常去的个人网站。我采用最笨的方法,也就是每个历史记录里,每一个网页都上去一次。显示屏的光线一闪一亮,我的鼠标忙碌地点击着,其中绝大多数网站我都去过,也没什么特殊内容,知道最后上了一个.NET的网站,这个网站我从没来过。更主要是这个网站的名字挺怪,叫“古墓幽魂”,我联想起了《古墓丽影》。不过网上这种哗众取宠的名字也挺多的。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其他几天的历史记录,每天都有这个网,而且跟出来一长串的网页,似乎林树曾频繁地登陆该站。我又打开了收藏夹,我发现他的收藏夹里也有这个站,这个收藏创建的时间是12月7日。

点击收藏,我进入了“古墓幽魂”的首页。

网页打开的时间出乎意料地快,几乎一眨眼的时间,一片死寂的黑色就布满了电脑屏幕。我的眼睛无法适应这一瞬间的变化,心头咯噔了一下。

首页是黑色的风格,夹杂着黄色和红色的线条。最上方是一个古典风格的宫殿屋顶的图案,金色的瓦片是整个页面的最亮点。屋顶下悬着一个匾额,匾上写着四个工整的楷书:古墓幽魂。

在首页中间的一长条分隔成许多可以点击的框框,居然全都设计成了墓碑的图像,灰色的墓碑,每个墓碑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坟丘。墓碑上刻着黑色的楷书。从上往下第一个墓碑上刻着“秦汉古墓”,第二个刻着“魏晋南北朝古墓”,第三个刻着“隋唐古墓”,第四个刻着“宋元古墓”,第五个刻着“明清古墓”。也许是一个研究古墓的历史爱好者的个人网站吧。

首页左面的一排是一具骷髅,在又窄又长的空间里,这个骷髅的图像被做了拉长的处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极其瘦长的篮球运动员的骨骼。更引人注目的是骷髅的嘴还在一张一合,从它的恐怖的嘴里不断冒出白色的烟。这些白烟在页面上游荡着,渐渐就变成了一行白色的字——“盗墓者的天堂”。

首页的右面是一排排文字,最上面是今天的日期,没有写2001年1月7日,却标着庚辰年12月13日,应该是农历。下面依次为“您是第35215名访问者”;“在线人数187人”;“放入收藏夹”;“古墓幽魂留言版”;“古墓幽魂聊天室”。但没有看到站长信箱,也没有发现其他网站的链接。

我点击了第一块墓碑。立刻弹出一个新窗口,新页面最上面还是和首页一样的屋顶和匾额,黑色的风格,下面依此是一排排可点击的文字——“殷墟古墓”、“两周古墓”、“秦始皇陵”、“汉皇陵”、“马王堆汉墓”、“中山靖王墓”。但在右上角依然有“古墓幽魂留言版”和“古墓幽魂聊天室”的图标。

我打开了“殷墟古墓”的新窗口,最上层依然与首页一样,内容是一段介绍殷墟墓葬及远古人类丧葬习俗和考古的文章,这类文章我平时也看过很多,没什么特别的。我关闭了这一窗口,接着又打开了“秦汉古墓”里的其他内容,全是古墓的介绍,我曾有一段时间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但现在却没什么感觉了。

接着,我依次打开首页上的“魏晋南北朝古墓”、“隋唐古墓”、“宋元古墓”。都和前面那个一样,是各朝代中国古代墓葬的介绍,最多附几张考古发现的图片。真奇怪,像这种内容的个人网站不可能有那么高的访问量。

最后打开“明清古墓”。这个网页与前几个不同,它的左面有一个和首页那个相同的骷髅。忽然骷髅的嘴张开来了,依旧吐出一团白烟,白烟也变成了一行字——“你离她越来越近了”。与首页不同的是,这行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直到覆盖整个网页,最后屏幕上全是那个白色的“她”字。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的心“怦怦”地乱跳,还好,“她”字只持续了几秒钟就消失了,网页又恢复到刚打开时的状态。我想也许是这站长喜欢吓唬别人,也有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什么?而那个瞬间变得巨大无比的“她”字又代表什么?“她”是谁?我开始产生了兴趣。

这个网页的中间还是那一排各种古墓的提示:“明十三陵”、“定陵地宫”、“清西陵”、“清东陵”。

我打开“明十三陵”,发现还是介绍性的文字,虽然详细,却没什么新东西。“定陵地宫”和“清西陵”两个新窗口也一样。原来又是故弄玄虚?

我打开了最后的“清东陵”。新窗口快速地打开,出现了一片白色,渐渐地,我看清了那个白色的字——“她”。还是“她”?但“她”又迅速地变小,最后变成了类似普通的三号字大小的楷书,后面还跟着跳出几个字,连在一起是——“她在等着你”。接着,这些字就消失了,又变成了类似首页风格的黑色网页。

谁在等着我?

网页中间是一长排灰色的大门,大门上镶嵌着一个个铜钉。第一个大门上写着“孝陵”。下面的各个大门上依次写着“景陵”、“裕陵”、“定陵”、“定东陵”、“惠陵”。

我点击了第一个叫“孝陵”的大门,新窗口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第二个大门“景陵”,新窗口显示出了一幅图像,是一个清朝皇帝身着龙袍的画像,就像我们在电影里常看到的,悬挂在圆明园或是其他宫殿里的清朝历代皇帝像,非常细致的工笔画,目光炯炯有神,可能吸收了西方写实油画的技巧。

第三个大门“裕陵”,还是和第二个类似的画像,这一张皇帝的脸孔与前面一张虽然相像,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两个不同的人。

第四个大门“定陵”,还是一个皇帝,看上去要比前面两个都年轻。

第五个大门“定东陵”,出现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身着清宫盛装的中年女人,尖尖的脸,眼睛不大但目光异常锐利,紧抿着嘴,面无表情,不怒自威。这个女人给我的感觉是恐惧。难道她就是“她”?

我打开了最后一扇大门。“惠陵”。

新窗口里又出现了一个皇帝的画像,但这个皇帝看上去非常年轻,大概只有20岁左右少年的样子。没了吗?我正要关闭这窗口的时候,皇帝的嘴巴却突然张开了,从他的嘴巴里,跳出了一行白色的楷书——“她在地宫里”。

又是“她”,还有“地宫”,听着好像是下到了坟墓里。我突然想起昨天在精神病院里钱晓晴唯一说过的一句话——“她在地宫里”。和这个一模一样,这之间一定有关系,她很可能也来过“古墓幽魂”。

从“明清古墓”开始“她”就出现了,一直到这里,也许站长一直在提醒着我,给我种种暗示,是站长在引导着我。这行字是可以点击的,于是我点了“她”。

新页面中间还是一扇灰色的大门。大门上隐隐约约地飘浮着几个白色的字——“进入地宫”。我点击了大门,出现了一个新窗口。

新窗口一分为三,最下面大约四分之一的空间是可滚动的对话框,其余四分之三的空间又被一条从上到下的直线一分为二。左面是一个像地形图一样的图像,画着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线条,被一层黑色的雾笼罩着,右面则是一条正对着我的地道,可以看到四周黑色的墙壁,和正前方一束微弱的光,或许这就是坟墓中的地宫了。

我用鼠标点了点,似乎没什么用,于是又试着用了方向键。地道里的图像发生了变化,墙壁和地面在向后退,我按的是前进键。我明白了,通过方向键,我就能模拟在地道中的行走。我继续向前,出现了一堵黑色的墙,于是又按了左键,转了一个弯,前面又有了一条路。我看了看左面的地形图,地形图的最最右下角出现了一方空白,尽管和整个地形图的黑雾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原来这是一个迷宫游戏。我玩过类似的游戏。

忽然,下面的对话框里弹出一行字——叶萧:别玩了,快点下线。

怎么会是他?我也在下面输入了我的网名,随便设置了一个密码,然后打了几个字:叶萧,真的是你吗?

叶萧:没错,就是我。

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叶萧:我是公安局的嘛,听我的没错,立刻就下线。

我:为什么?

叶萧:不为什么,算是我命令你的。

我:好吧,听你的。

叶萧:太晚了,快睡个好觉吧。

我:再见。

我终于下了线。关上电脑,关掉所有的灯,拉上厚实的窗帘。躲在黑暗中,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个盗墓者,闯进了阴暗神秘的地宫,那是一个死亡之地。而在地宫里,有一个她,正在等着我。

她是谁?一月十日

我再一次找到了叶萧。他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据医院的记录,你去精神病院看过钱晓晴?”他的语气好像是在责备我。“是的,不可以吗?”我生硬地回答,他管得太多了。“就在你离开以后的当天晚上,钱晓晴在病房里吞下了一把私藏的剪刀自杀,因发现太晚而没有抢救过来,她死了。”“你说什么?”我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内疚,我不知道我去看她对她的再度自杀有什么关系,但她说的那句话却让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而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晚上,就离开了人世,也许我真的不该去看她。“她死了,你为什么去看她,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的介入完全是多余的,听懂了吗?”他似乎真的有些愤怒。“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我低下了头。“你以后不要再上‘古墓幽魂’了。”他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为什么?”“这是为你好,我在暗中做过调查,在那些不明不白的自杀者中,凡是有电脑记录的,都显示他们曾频繁地去过‘古墓幽魂’。”“果然如此,那你做过对‘古墓幽魂’的IP地址的追查吗?应该可以找到服务器和站长的。”“通常情况是这样的,通过我们局里的技术手段找到站长应该是很快的,只要‘古墓幽魂’的服务器是在国内。但出乎意料,即便运用各种先进的技术手段,通过IP地址或其他什么线索,我也无法找到。这非常奇怪,从技术角度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但似乎所有的技术手段对‘古墓幽魂’来说都无效。”“也许是服务器在国外。”“即使在国外也有办法解决,但问题是这个服务器肯定在国内,而且很可能就在本市。”叶萧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也许站长拥有比我们更先进的技术手段,先进到我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他能有怎样的办法阻挡我的调查。”“是的,这个网站很怪,首先速度快得惊人,即便容量再大的网页,包括那些复杂的图像,也能在瞬间完全传输显示;而且有许多移动的字,同一网页的内容不断改变;最奇怪的就是最后那个迷宫游戏,无须下载就可以玩。站长一定用了许多非常先进的软件和系统。”“对,总而言之,你不能再上这个网站了,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什么意外。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很难说的。”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明白他是一片好意:“那你呢?还要调查吗?”“我不知道,其实我做的这些调查都是个人在私底下做的,我也很担心。至少我不想再上‘古墓幽魂’了。”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我可以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也有一丝恐惧,尽管极其细微,难以察觉,但他或许真的害怕了。“你变了。”我觉得他已经不再是过去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叶萧了,变得顾虑重重,小心谨慎,他去北京念书的几年来,我们从没见过面,时光的确容易改变人。“你已经不了解我了,因为……算了,不早了,早点回家睡觉吧,记住,不要三更半夜地上网,对身体不好。”“谢谢。”

当我走出他的门口,他还在后面提醒着我:“记住,别再上‘古墓幽魂’了。”

我向他挥了挥手,告别了他。“她在地宫里。”

黑夜寒冷的马路上,我的耳边全是这句话,低沉的气声,一字一顿,如丝如缕,始终纠缠着我。而对我说这句话的女孩,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一月十五日

无聊地度过了好几天,我没有再上“古墓幽魂”,甚至连其他网站也很少去了,只是独自在家看书。叶萧不让我上“古墓幽魂”,我相信他有足够的理由,尽管我无法想象进入某个网站会有直接的生命危险,但那么多人无缘无故地自杀却是事实,尤其是我的老同学林树,同事陆白,虽然他们之间互不相识,但他们与我那么熟悉,死得又是那么突然,那么匪夷所思。

我觉得自己第一次离死亡的距离是那么近,过去我总认为死亡是别人的事,对于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但我错了,我发现自己正在面对它。

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奶奶生急病送到医院里,暂时没有进病房,留在内科急诊室,我们一家都陪在她身边。在急诊室里还有好几个重病的,有一个老头,躺在可移动的担架床上,没有一个陪伴他,孤独地吊着盐水,医生从他身边来来往往,也没有一个看过他,据说他很快就要死了,他们是在等着他要死的时候给他做一下象征性的抢救。急诊室里忽然又被送进来一个人事不省的女人,她的家人说她刚吃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药,医生立刻给她做了洗胃,好像依然没什么用。接着,一群人背着一个男人冲了进来,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的,医生抢救了几下就说准备后事吧,女人立刻瘫软了下来,叫嚷着“他还小呢”。我在急诊室里陪了一晚,这一晚有三个人在急诊室里死去,我看着他们死去,一个个死得很平静,在几乎完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离开人世。三个躯体干枯了,从生命变成了某种物体,即将被发一张死亡证,送到太平间,再在几天后运到火葬厂焚尸炉。死亡是什么?我开始重新考虑这个小时候考虑过的问题。

想着想着,我开始发起抖来,又想起了叶萧说过的话——病毒。病毒是会传染的,我与那些自杀者是那么亲近,差不多已经陷进去了,我会不会被传染?但,我更想知道真相。这个愿望要强于我的其他任何愿望。我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打开电脑,进入了“古墓幽魂”。

我再一次仔细地观察了首页,浏览数显示为:“您是第45015名访问者”;“在线人数279人”。我记得上次看到的还是三万五千多人次,没想到几天之内就增加了将近一万,在线人数也比上次多。这意味着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或者说是越来越频繁。一个小小的个人网站竟有如此大的能耐,真不知道它使用了什么方法。

我想起上次自己没有进入古墓幽魂留言版和聊天室,于是点击了留言版。还是黑色的风格,但格式与一般的留言版和论坛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有管理员的名字和信箱。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留言的标题,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比如“马王堆古墓西汉女尸的尸检报告”、“我爱上了埃及木乃伊”、“请问谁知道忽必烈的坟墓”、“阿修罗,今夜我们去盗墓”。我注意到一页里大约有30条留言,页面最下面的留言时间为一月十五日02:53。最近的一个留言离现在不到20分钟。每个留言的点击率都很高,最多的一个有189次点击中,最少的也有30次。

我打开了一个标题为“棺材板里的爱情”的留言。内容很长,至少有两三千字,粗略地看了看,居然是一篇原创小说,发帖人为“黑白无常”,真不知道是他写的,还是转帖的。小说写得还不错,看着让人的背脊凉飕飕的。后面还有几个跟帖——“太棒了”、“黑白无常我爱你”、“我在午夜看完了这篇帖子,但还好,没有发心脏病,黑白,你的工夫还不到家,下次要争取让我心肌梗塞”。我暗自笑了起来。

也许我也能留言,于是点击了发表留言,用我上次在与叶萧对话时注册的网名发了一个帖子,题目为“这里谁认识三棵树和白白”,三棵树是林树最常用的网名,白白是陆白的网名。然后写内容:“三棵树和白白已经自杀身亡了。”

留言发出以后,我暂时离开留言版,照着上回的次序进入了“明清古墓”,又见到了那些字“你离她越来越近了”。再进入“清东陵”,和上回一样又出现了“她在等着你”。然后进入最下面的“惠陵”,还是那年轻的皇帝,从他的嘴里吐出了“她在地宫里”。我又想起了在精神病院里听到的那女大学生低沉的气声,好像这声音立刻就要从我的电脑音箱里发出来一样。

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手指突然有些僵硬,好久都没有按下去,仿佛真的要打开“地宫”似的。这应该是每个人共通的心理,也就是对于未知和黑暗的恐惧,也许所谓的“地宫”里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是故弄玄虚,连同所谓的“恐惧”多半也是自己吓自己。我不停地在自我安慰着,够了,我不能再受叶萧那些话的束缚,他已经失去勇气了,我现在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盗墓者。对,我现在就是来盗墓的,该害怕的是地宫里藏着的东西。

进入地宫。

我发现在这个迷宫游戏里还是我上次的进度,原来系统会自动存储进度。我按着前进键,又是一堵墙,但左面和右面都有路,是个三叉路口,我选择了左面,前进了一会儿,地道的右面多了一个出口。我选择了拐弯,这条路很长,我的手按着上键不放,似乎感到自己已经奔跑了起来,在一片黑暗的地宫中,向着前方的一线微光而去。

突然,我听到了脚步声,没错,我真的听到了,好像就是自己的脚步,那种在很闷的封闭环境中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坟墓里似乎传出很久,声音碰到墓壁上又弹回来发出回音。我放开了紧按着键盘的手,于是那脚步声忽然消失了,我再按了下去,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我再一下一下停顿地按键,这声音就是一下又一下的,就像是我在平常走路的声音。我又把头靠近了电脑,这才发现原来是音箱里发出来的声音,这种随着鼠标或键盘而发出的声音在游戏中并不稀罕,虽然是虚惊一场,但这声音的确太像是真的了,简直是纪录片里的同声录音,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我们通常听到的电子音效。

在似乎是自己的脚步声里,我继续前进,逐渐地,前方的微光越来越亮了,突然又暗了一些,我见到在前面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大,在微光下,变成一个人形。直到我冲到那个“人”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好像是个男人的身形,我决心继续前进,但按下前进键却没有反应,我知道他堵住了我的去路。他却继续在往前走,而我发现自己却在不由自主地后退。

下面的对话框里突然出现了一行字——

叶萧:别想从我面前过去,快后退。

怎么又是他?难道那个游戏里的那个“人”就是他吗?居然会有这种互动形式的游戏,他怎么会知道是我呢,又是他的技术手段?好吧,我不跟他斗了,我识趣地后退了,而“他”还停在原地。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直到“他”的人影越来越小,消失在那一线微光中。

我关掉了游戏窗口。

离开“地宫”,又打开了留言版。我看到刚才发的那条帖子下面跟了一条回复,回复的标题居然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留言的网名,而是父母赐给我的真名实姓。我大吃一惊,居然有人认识我,该不会是叶萧的回复吧,我看了看署名,不是叶萧,而是——黄韵。这令我更加震惊。

回复的内容——“是你吗?陆白曾经把你最常用的网名告诉过我的。欢迎你来到‘古墓幽魂’,到聊天室来找我,我在‘古墓幽魂’里还是叫黄韵,我等你。”

居然是她,也许情况要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甚至可以说糟糕得多,我越来越糊涂了。我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首页里的古墓幽魂聊天室。

和普通的聊天室一样,只是用了黑色的背景,白色的字。看着让人的眼睛很吃力。在线的名字有一长串,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我在最下面找到了“黄韵”,她抢先和我说话了——

黄韵:你好。

我:你好。

黄韵:你认识三棵树?

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自杀和陆白类似,无缘无故,我是从他的电脑里查到“古墓幽魂”才上来的。

黄韵:三棵树常在我们这儿发言,我也和他聊过的。

我:真的?那你从他的发言里看出过他有自杀的预兆吗?

黄韵:从没有。

我:那陆白呢?他也常来这里吗?

黄韵:是的,但他也没有自杀的预兆。

我:上次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黄韵:告诉什么?

我:告诉他们陆白和你常来“古墓幽魂”,这也许对调查有好处。

黄韵:你认为“古墓幽魂”与陆白的死有关吗?

我:也许是的。

黄韵:别开玩笑了。

我:据我所知,最近有许多人像陆白那样不明不白地自杀了,他们都来过“古墓幽魂”。

黄韵:不要危言耸听。

我:请相信我,不要再来这里了。

黄韵:其实,我已经决定大年夜以后就不上网了。

我:为什么?

黄韵:这个你用不着知道。

我:还有,你和陆白平时在“古墓幽魂”里看了些什么?

黄韵:好了,别问了,今天不早了,我最近大大缩短了上线的时间,现在要下线休息了。

我:对不起,可我想知道。

她没有回答,我等了许久,才发觉她已经真的下线了。她好像在逃避什么,接着我也离开了聊天室,回到留言版里,却找不到了我刚才发的那个留言,发出来才一个小时不到,不可能掉到下面去的,我在留言版里翻了好几页,还是没有。而前面我看到的其他帖子都安然无恙,只单单少了我的帖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的帖子被版主删除了。可为什么呢?我无法理解,索性离开了“古墓幽魂”,这里果然是一个是非之地,也许我应该听从叶萧的话。

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脑海里浮现出了黄韵的脸。我回忆着最近几次看到她的情形,滨江大道、咖啡馆、心理诊所门外,每次都给我以疑惑。这个漂亮的女人的确不一般,我开始了胡思乱想,也许她知道陆白自杀的内情,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却又出于某种原因无法说出来,甚至有没有可能——她就是地宫里的“她”?我不敢想象了。

脑子里越来越乱,关掉了电脑,我在胡思乱想中入眠了。

我梦见了黄韵。一月十六日

从梦中的挣扎中挣脱出来,我的眼前全是黄韵的影子,我忘了,忘了我梦见了什么,只记得黄韵的脸。我开始出汗,我从来没有在梦中出过那么多汗。我突然有些内疚,莫名其妙地内疚,因为我想到了陆白。

我起得很早,脑子里全是“古墓幽魂”。我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前面两次上“古墓幽魂”时的情景,首页里的几个墓碑其实全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有最后一个明清古墓里有“你离她越来越近了”。明清古墓中的“明十三陵”、“定陵地宫”、“清西陵”,也全是介绍性的文字。只有打开“清东陵”以后才出现了“她在等着你”。清东陵里是“孝陵”、“景陵”、“裕陵”、“定陵”、“定东陵”、“惠陵”。“孝陵”里是一片空白,“景陵”、“裕陵”、“定陵”里各是一张清朝皇帝的画像。“定东陵”里则是一个清宫盛装的中年女人。最后的“惠陵”里又是一个年轻的皇帝,出现了“她在地宫里”的字样,接着就进入地宫开始玩迷宫游戏了。

为什么一定要放在明清古墓的清东陵里的“惠陵”呢?这中间一定是有关系的,也许可以从这里头入手得到什么线索。在“古墓幽魂”里对其他古墓都有详尽的介绍,但对清东陵,除了“她在等着你以外”却一个字也没有介绍。

于是我进入了一家有名的搜索网站,键入了“清东陵”,开始搜索。果然找到了一些文字介绍——“清东陵坐落于河北省遵化马兰峪境内,始建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占地2500平方公里,整个陵区以昌瑞山为中心,陵区南北长约125公里,东西宽约20公里。由5座帝陵、4座后陵、5座妃园寝、1座公主陵组成,埋葬着顺治(孝陵)、康熙(景陵)、乾隆(裕陵)、咸丰(定陵)、同治(惠陵)等帝王和慈安、慈禧(定东陵)等后妃。整个陵区以孝陵为中心,诸陵分列两侧,其玉石殿陛,画栋雕梁,宏伟而壮丽。从陵区最南面的石牌坊到孝陵宝顶,这条长约5公里的神道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大红门、圣德神功碑亭、石像生、祾恩门、祾恩殿、方城明楼等建筑,肃穆典雅,雄伟壮观。乾隆的裕陵是一座雕刻艺术宝库。陵中除地面外,无论四壁和券,都砌以花岗石,上面雕满了各种图案。主要有八大菩萨、四大天王、五方佛、五供、八宝以及用梵文和藏文镌刻的数万字的佛经咒语。所有这些雕刻,线条清晰流畅,形象逼真,尽管图案繁多,但安排得有主有从,浑然一体,独具匠心。慈禧太后的陵墓也很有特色。其祾恩殿四周的石栏杆上雕刻着龙凤呈祥、水浪浮云的图案。殿前的陛石采用透雕手法,龙在下、凤在上,构成一幅龙凤戏珠的画面,犹如真龙真凤在彩云间飞翔舞动,堪称石雕中的杰作。”“雍正、嘉庆、道光、光绪四帝葬于河北易县的清东陵。”“孝陵,顺治皇帝的陵墓,传说顺治晚年退位到五台山出家为僧,故陵墓为一空冢。事实上,顺治死后为火葬,遵循着满洲人的传统习俗,但此后清朝各帝,均放弃了火葬,改为汉族的土葬。所以,顺治墓中埋葬着的是顺治的骨灰,而且基本上没有陪葬物。正因为这种种传说,这座没有宝藏的陵墓,在二百年后清东陵的一系列浩劫中,竟一次次躲过了盗墓者而安然无恙,成为清东陵所有陵墓里唯一没有被盗掘过的陵墓。”

看了这些,我才开始明白,为什么“古墓幽魂”里看到的第一个“孝陵”大门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原来是因为里面只有骨灰没有尸骨;而“景陵”中看到的那位目光炯炯有神的皇帝像一定就是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了;“裕陵”里显示的皇帝像自然是风流天子乾隆;至于“定陵”,就是与明十三陵里万历皇帝的定陵同名的这个陵墓的主人则是咸丰皇帝,他死的时候应该是正当盛年,所以看上去要比前面两张画像年轻;那么,“定东陵”的大门里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肯定就是慈禧太后,怪不得那眼神如此尖锐,给人一种恐惧的感觉;最后的“惠陵”里,则是慈禧的儿子同治皇帝了,他好像二十岁就死了,据说得的是花柳病,所以那张画像上的皇帝如此年轻,仿佛还是个半大孩子。每个皇帝陵墓里都有地宫,为什么“她在地宫里”要出现在同治的陵墓里?我实在无法理解。

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讲的是民国时候,一伙军阀把慈禧的墓挖开来盗宝的事情,而且是根据真实的事件改编的。其他一些书籍上也提到过这个军阀,叫孙殿英,用炸药炸开了东陵的几个陵墓,发了一笔大财。我又开始了搜索,整整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那些零散的资料整理在一起,使我大概地知道了个究竟——

1928年7月,落魄的军阀孙殿英以剿匪为名,带领军队进入陵区,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使用炸药,将乾隆、慈禧的两座地宫打开,将地宫及棺木中的陪葬宝物洗劫一空,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大案,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起盗墓事件。其中还有一些耸人听闻的细节,盗墓一个多月后,当调查人员进入东陵以后,见到了一片惨状,在地宫内,慈禧的尸体躺在棺材板上,上身全裸(显然被盗墓的士兵扒光了衣服),下身只剩下一条裤衩,袜子也差点要给脱了。全身已经发霉,脸上都生了白毛,孙殿英为了得到她嘴里含着的夜明珠,派人用刺刀割开了慈禧的嘴角,总之差点把人给吓死。而乾隆的地宫里总共有一帝五后,尸骨全给挖出来了,可怜这位当年号称“十全老人”,被西方人看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君主的风流天子居然遭到后人如此亵渎,更可惜的是,他的墓中藏的都是字画,无知的士兵们只知盗宝,不懂得艺术品的价值,结果这些无价之宝被踩在脚下毁于一旦。

也许这就是报应,慈禧一生害人无数,把中国推到了灭亡的边缘,她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不到20年就被抛尸棺外,扒光了衣服,传说还被士兵奸尸。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果真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正是假恶人之手以制恶人,这就叫“以毒攻毒”。至于乾隆皇帝,虽然在民间传说中他是无限风光,在那部琼瑶火爆的电视连续剧中还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上也不过是一个大兴文字狱的暴君而已,所谓“康乾盛世”不过是中国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

我又继续搜索了一会儿,网上能找到的资料其实还是有限的,全在这儿了,大多数是重复的,没有更详细的内容。我思索了片刻,再次想到了“古墓幽魂”里看到过的东西,为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同治的陵墓里?应该说在东陵各帝王陵中,因为同治死得太早,他的惠陵是最不起眼、最粗糙的一个陵墓。仅仅只有我找到的这些还不够,一定还漏掉了什么,那个“她”,指的是慈禧吗?或者是其他人,我必须搞明白。

窗外天色阴沉,我心里隐隐有些寒意。一月十七日

今天下起了大雨。

冬天的大雨是很难得的,但上海这些年的冬雨却增多了,也许是因为上海已经好久没下过雪了。

我撑着伞,走在马路上,雨水哗哗地敲打着伞面,我的脸上溅到了一些水珠。放眼向四周望去,幽远的街道,黄白色的梧桐,方格子般的小楼,都浸在一片烟雨中,朦朦胧胧的,就像一幅掉到了水里的水彩画,于是,我想起了19岁时写的一首诗:《大雨敲打城市的额头》。

我来到莫医生心理诊所门口。由于出门前特地打了一个电话过来,ROSE在电话里说莫医生今天出诊去了,不在诊所里,所以我就来了,如果她说莫医生在,那我是绝对不会来的。是的,我就是来找ROSE的。

我按响了门铃,ROSE给我开了门,我身上湿漉漉的,脱下外衣,觉得这样轻松一些。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地渗入我的心里。

她还是给我泡了一杯热茶。在热茶面前,热气覆盖了我的脸。“莫医生出去了,他说也许要四五点钟才回来。”“没关系,我来这里,是想……”我却窘得说不出话来了。“想什么?”“想问你一些事情。”我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问吧。”她对我笑了笑。“请不要介意,有些问题是不应该我问的,比如年龄之类的。我知道这很不好,甚至会引起你的误解,但是……”“我今年22岁。”她抢先说话了。“哦,那你在这里,在这里做了多久了?”“只有几个月,去年我大学刚毕业。”她回答的速度比我提问快多了,这让我很尴尬。“我问的这些问题很愚蠢是吧,你不会以为我是来做无聊的市场调查的吧。”“你真有趣。”“为什么要为莫医生工作,其实像你这样的,应该可以找到更好更适合你的职位。”我语气听起来像是人才市场里的话。“因为这里工作很安静,很清闲,我不喜欢那种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工作,为了某些无聊的事情费尽心机。我只想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独自坐着,与世无争,看着窗外的芭蕉叶和花丛,还有朦胧的雨幕,静静地听着雨点敲打叶子和屋檐的声音,知道吗?这声音非常悦耳动听,比听CD好多了。你静下心来,仔细地听,听——”

我果然听清楚了,窗外传来的雨点声,还有下水管道急促的流水声,像是一个微型瀑布。此刻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她两个,我们都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看着窗外在风雨中摇晃的花丛,居然有些出神。“觉得怎么样?”她突然问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你说得对,在这里工作的确是一种享受。”“我就喜欢平淡的生活,越平淡越。就像一个雨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没有人注意到它,对人们来说,这个雨点是不存在的。如果对你们来说,我是不存在的,那么我会很高兴的。”

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我想用心静如水这个词来形容她,于是轻声地说:“那我真羡慕你啊,知道吗,我现在脑子里很乱,许多麻烦事纠缠着我,如果我能像你那样看待一切,我也就不会到这里来进行莫名其妙的治疗了。”

她微微一笑:“你会好起来的。”“谢谢,但是依靠莫医生的那种治疗方法,我恐怕只会越来越糟。对不起,我说得太直接了。”“他可是心理学博士。”“真的是博士吗?”我摇了摇头,不敢相信,他更像是一个江湖骗子,我继续说,“你看过他的治疗吗?”“没有。”“还好,最好不要看。”

她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我也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我们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与楼梯间飘荡着,撞击着,这些声音让我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另一个人,似乎已从多年前回到了我面前。接着又是沉默,我们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一同屏着呼吸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仿佛在听一场江南丝竹的表演。

雨,越下越大。“你住在哪儿?”我突然打破了沉默。“就住在这一带,我租了一间房子。”“是一个人住吗?”“当然,你以为是两个人吗?”她笑着反问我。“不,不,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和父母一块儿住。”我力图消除她的误解。“早就分开了,为什么总是问这些?”“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突然门铃响了,ROSE打开门,莫医生进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居然是黄韵。莫医生看见我,吃了一惊,黄韵更加意外,她极不自然地对我笑了笑。“你怎么来了?”莫医生对我说话颇为冷淡。“我是来治疗的。”我也冷淡地回答,他突然回到诊所让我非常扫兴,我已经与ROSE谈得很好,一下子让他搅了,而且黄韵居然会和他在一起,我发觉自己越来越讨厌他。“我没叫你来,你就不要来,需要治疗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懂吗?”

我别开头,看着ROSE,不想和莫医生说话。四个人突然都静默了,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最后我还是说话了:“黄韵,你好。”“你好。”黄韵绵软无力地回答着。“你今天晚上还上‘古墓幽魂’吗?”

她的脸色突然变了,使劲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我这才注意到莫医生的目光,他紧盯着我,好像非常紧张的样子。也许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弄不明白。“对不起,今天诊所提前关门了。”莫医生态度生硬地说。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我看了看ROSE,她还是对我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再见,欢迎下次再来。”

我向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黄韵美丽苍白的脸,ROSE和她各有各的漂亮之处,我还真分不出她们究竟哪个更迷人,但我心里总觉得ROSE更加亲切可人善解人意。我拎起伞,在莫医生厌恶的目光下,终于离开了诊所。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我撑起伞,独自走进雨幕中,走了几十步,又回头看了看诊所的小楼,似乎已被烟雨笼罩起来,渐渐变成了一个幻影。一月十八日

我来到图书馆。

今天的天气依然阴冷,比起往常的拥挤不堪,今天显得有些清静。我先在图书馆的电脑查书系统里查找关于清东陵以及同治皇帝的书籍,特别是与惠陵有关的。然后又来到参考资料阅览室,这里的人比较少,或许能找到一些网上所没有的东西。

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寻找着,翻阅着各种记载着同治皇帝生平的书,找到了一些我感兴趣的内容——同治十一年,筹备皇帝大婚,西太后慈禧选定的皇后年仅十四岁,满洲正黄旗凤秀之女,姓富察氏,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世代均出将入相。而东太后慈安选定的皇后为吏部尚书蒙古正蓝旗人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崇绮是同治四年的一甲一名状元,官拜翰林院编修,“立国二百数十年,满蒙人试汉文或授修撰者,止崇绮一人,士论荣之”,阿鲁特氏比同治大两岁。同治并没有看中自己亲生母亲慈禧为他挑选的皇后,而是选择了慈安挑选的阿鲁特氏。这令慈禧大为恼火,但同治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并在东太后的支持下终于如愿以偿。最后阿鲁特氏被册封为皇后,富察氏被册封为慧妃。大婚后,虽然皇帝与皇后一直情投意合,但是慈禧始终从中阻挠,屡屡对皇后发难。在一些民间传说中,同治与皇后被慈禧强行分离了开来,于是年轻的皇帝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出宫去寻花问柳,染上了花柳病,又不敢声张,耽误了治疗,结果由御医来会诊的时候已经晚了,最后同治皇帝在痛苦中驾崩,卒年还不到二十岁。哧说的过神来,到的种恐惧的感觉。人肯定就是慈禧太后了年轻。帝了而至于皇后阿鲁特氏,在皇帝死后更加受尽了慈禧的欺凌,可能是因为慈禧认为这个不中意的皇后克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阿鲁特氏感到绝望,于是在同治死后才几个月的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在宫中吞金自杀,年方二十一岁。光绪五年,同治皇帝与皇后合葬于仓促完工的惠陵。在葬礼中,吏部主事吴可读触景生情,想起皇帝与皇后短暂的一生,不禁倍感命运弄人。返京途中,他夜宿蓟州,辗转难眠,竟然决心以死相谏,在服毒自杀前,写下一首绝命诗:“回头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谈爱与忠。杯土已封皇帝顶,前星欲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恋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在图书馆白色柔和的灯光下,我看着这些文字,免不了下意识地发出几声叹息。又过了许久,当我决定离开的时候,突然在一本书的目录里发现了一条:“第九章1945年东陵的灾难”。

怎么是1945年,孙殿英盗墓不是在1928年吗?我翻到了这一章节——原来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军队和伪满洲国曾对东陵做过保护(毕竟埋着的是溥仪的老祖宗)。抗战胜利以后,守卫东陵的日满军队撤退了,一群土匪强盗乘机对东陵大肆盗掘,挖开了康熙的景陵、咸丰的定陵、同治的惠陵,还有东太后的陵墓。我又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连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也未能幸免,落得个劈棺惊尸的下场。

我特别关注了这一章中关于惠陵被盗的情形,当时盗墓贼打开了地宫,从棺材中拖出了同治皇帝的尸体,只见这位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为一堆枯骨。而当人们打开皇后的棺材后,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皇后的尸身竟然完好如初,就仿佛刚刚逝去一样。他们把皇后抬出了棺材,发现她的关节可以转动自如,脸色光泽自然,皮肤还富有弹性。盗墓贼将她的衣服全部扒光,抢走了所有珠宝首饰和陪葬品,让皇后赤身裸体地躺在地宫中,然后扬长而去。不久,另一伙匪徒又闯进了地宫,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晚来一步,于是便丧心病狂地用刀剖开可怜的皇后的肚子,割断肠子,仔细地搜索六十多年前皇后殉情时吞下的那一点点金子。数天后,当又一群强盗进入地宫以后,发现赤身裸体的皇后长发披散,面色如生,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

我无法再看下去,合上书本,闭起眼睛,静静地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但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堂堂的皇后被从棺材里拖出来,被扒光了衣服,肠子流了一地的情景。人实在太贪婪了,连一个死去多年的弱女子都不放过。如果说慈禧被盗墓是因为她恶贯满盈老天报应的话,那么同治皇后阿鲁特氏又有什么罪过,她已经够惨了,没有尝到多少人生的幸福,就匆匆地吞金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她是21岁死的,今天21岁的女孩子都在干什么呢?我想起了ROSE,还有黄韵,她们都已经超过了21岁,21岁的女孩子们读大学上网蹦迪打保龄球。阿鲁特氏都贵为皇后了,却还红颜薄命,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我终于把头从故纸堆里抬起来,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却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了,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一个图书管理员来到我面前说:“对不起,关闭的时间到了。”

我缓慢地离开了图书馆。

夜幕终于降临,阿鲁特氏的名字徘徊在我心头,其实这不是她的名字,充其量只是她的姓氏,在史书和各种资料里,甚至没有留下这个女孩的名字,她有名字吗?一定有的,只是她是一个女人,就算是皇后,也不配有自己的名字留世,最多只留下一个谥号——孝哲毅皇后。在冬夜中,神情恍惚的我似乎能看到她穿行在上海的街头。一月二十日

我再一次违背了叶萧的嘱托,进入“古墓幽魂”。我没有进入迷宫游戏,估计叶萧很可能还在那里面监视着。

我进入了留言版,还是上次的一样,我决定先发言,键入标题——“有谁知道阿鲁特氏”,我没有打内容就把这帖子发了出来。

接着,我向后翻了几十页,试图找到黄韵、陆白、林树在过去的发言,黄韵的发言很少,全是在陆白自杀以前,无外乎是哪天看了一部恐怖片,把故事梗概和自己的感受说一说。在她的发言后面总是跟着白白的回复,我说过,白白就是陆白的网名。12月8日的一则回复里,陆白写道:“黄韵,明天晚上跟我去打保龄球好吗?”

后面跟着黄韵的回复:“白白,明晚我没空。不要再缠着我了。”

那些天陆白的确曾对我说过他和黄韵的关系很僵,我又往前翻了几页,还有一则帖子,是白白发的,时间为12月11日:“黄韵,嫁给我吧,我在网上公开向你求婚。”

黄韵回复:“白白,我不能答应你。”

白白:“黄韵,我可以跪下来求你。”

黄韵:“你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谁?精神病!”

她有些过分,不过陆白也实在太心急了,看这样子,他们两个人是永无和好的可能了,但我又翻了几页,在12月20日看到一则黄韵发的帖子:“白白,这些天我认真地考虑过你的求婚,我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我决定接受你的求婚。”

白白回复:“我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啊!圣诞夜我们向全世界宣布。”

看着这些帖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原本黄韵对陆白的态度是非常冷漠的,断然拒绝了求婚,而且还出口伤人,后来却又无缘无故地接受了求婚。虽然上次在咖啡馆里,她已经对我说过原因,但我依然难以理解。

我然后又一页页地往后翻,寻找他们的帖子,还好,“古墓幽魂”的速度快得惊人,十几分钟后,已经翻到了最早的一页。白白(陆白)自己发的帖子不多,大多是附和黄韵的,而三棵树(林树)的帖子数量更少,他在不断地转贴电子版的《聊斋志异》。我注意了留言版里第一个帖子的发帖时间,是2000年11月1日,发帖人为“古墓幽魂”,标题“古墓已经建成,盗墓者们请进”,无内容。原来这个网站开通还不到3个月。

又回到最近的一页,却发现我刚才的留言已经消失了,那么点工夫,又被删除了。也许我发的帖子对版主来说都是禁忌,那么反过来就说明阿鲁特氏对版主来说是个忌讳。我觉得我真的找到方向了,于是马上再发一个帖子,标题为“版主,你究竟害怕什么”。这可能有些冒险,但值得一试,打完标题以后,我点击了发表,但屏幕上弹出一行字:“对不起,你已经被取消了发帖资格”。

开什么玩笑,我从来没碰上过这种版主。我有些气愤,关掉了留言版,进入古墓幽魂聊天室。在聊天室里我还是没有找到黄韵,也不敢随便上去与别人搭话。突然有人和我说话了:“你是在找黄韵吧”。我暗暗吃了一惊,那个ID挺拗口的——草曰大。

我:你是谁?

草曰大:你猜猜。

我:我哪知道,你认识黄韵?

草曰大:没错。

我:那你认识我吗?

草曰大:当然认识。

我:你是莫医生?既认识我,也认识黄韵。“草曰大”,草字头,下面是曰和大,合起来就是“莫”。

草曰大:呵呵,真的被你猜中了。

我:我没想到你也是这里的网友。

草曰大:你没想到的多了。

我:你不觉得这个网站很怪吗?

草曰大:不是怪,是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我:你知道吗?黄韵那个自杀了的未婚夫也是这里的网友。

草曰大:知道,这很正常,自杀是心理脆弱者难以承受压力的行为,他要是早点到我这里来治疗,也许就有救了。

我: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可理喻。

草曰大:你无法理解我们,说明你的心理已经不正常了。

我:我不正常?到底是谁不正常?

草曰大:很明显,你还需要继续治疗。

我:我今后再也不会到你那里去治疗了。

草曰大:太遗憾了,你会后悔的,那你为什么上次下雨天来找ROSE?

我:这个嘛——

草曰大:你看上她了,是不是?不过她的确漂亮,呵呵。

我:你这个人真的令人讨厌,ROSE在你这里工作,我真为她担心。

草曰大:我不会动她一根汗毛的。如果你喜欢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找她。

我:你管不着。

草曰大:你觉得黄韵怎么样?

我:她令人难以捉摸。

草曰大:她可能喜欢你。

我:你不要胡说八道。

草曰大:也许她不久就会来找你。

我:闭嘴!

草曰大:好的,记得来我这里治疗。

我:绝不,你是个骗子。

草曰大:你为什么不相信科学?我研究的领域是超越科学的科学,你们凡夫俗子的确难以理解,透过心灵,我们可以拥有一切。

我:我不能再听你放毒了。我下线了。

草曰大:今天晚上你会梦到我的。

我像躲避灾难一样地离开了聊天室,退出了“古墓幽魂”,关闭了电脑。心里细细地回想着莫医生说过的那些鬼话,尤其是关于ROSE和黄韵的,他的眼睛的确很尖,但他无法看到我的内心,在我的内心深处,有着对ROSE特殊的感觉,是喜欢的感觉吗?我说不清,肯定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那么黄韵呢?莫医生这个杂种居然说黄韵喜欢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明白他是在吊我的胃口,真卑鄙。

很晚了,我却始终没有睡下,因为我记着莫医生最后说的一句话——“今天晚上你会梦到我的”。我虽然明知这是他的胡说,但我依然有些担心,万一我真的梦到这个家伙了怎么办?我平时做梦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会梦到,加上临睡前脑子里全是他对我说的话,梦见他的可能性倒真的是大大增加了。完了,我又要做噩梦了,我真想揍那个莫医生一顿。

昏昏沉沉中,我终于睡下了,但万分幸运的是,这一晚,我没有梦见莫医生。

我梦见了那个21岁的皇后。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小年夜。

小年夜是中国人祭祖的日子,大多是在家中烧烧纸钱供奉给祖先。当然,用不着像清明、冬至那样上坟,与其说是祖先崇拜,不如说是祈求祖先保佑我们活着的人在新的一年中顺利地生活。许多人家都在空地中点起了纸钱和锡箔,延续着古老的仪式。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几乎每个小年夜,作为长子长孙的我,总要在小辈中第一个磕头,其实内心里我是有些讨厌这些仪式的,尤其是长大以后,但我依旧尊重大人们对先人的敬畏之心。

今年他们已经取消磕头仪式,简单地烧了一些东西就结束了。回来的路上,看到许多烧纸钱的人,烧的时候静默无语,烧完了接着有说有笑,还有人烧完冥币接着点炮仗,毕竟是过年啦。

我回到自己房门口,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靠近了一看,居然是黄韵。“怎么是你?”我很惊讶,她怎么会等在我门口,今天可是小年夜。“我是在陆白留下来的通讯录里找到你的地址的。”她对我微笑着,我注意到她似乎越来越丰满了。

我急忙打开了门,把她让了进去:“刚刚等了多久?”“没关系,只来了一会儿。”她坐在了我的沙发上,环视着我的房间,“你的房间还不错。”

我立刻脸红了,我现在一个人住,作为独子,在父母的娇生惯养中长大,从不会照顾自己,你可以想象我这种人的房间该是怎样一副样子。“你在嘲我吧。”我的房间根本就是乱七八糟。“呵呵,没有。”

我想给她找点喝的,家里没有茶叶,咖啡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乐又太凉了,现在可不是夏天,最终只能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这让我非常尴尬。

她很礼貌地喝了一口水,说了一声谢谢。她的脸色红润,口红涂得很自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漂亮。我偷偷地盯着她,半天不敢说话。

如果是在网上,也许我还能放肆地撒野几句;如果是在马路上或是咖啡馆里的公共场所,我还能结结巴巴凑活凑活。可是在我自己家里,在纯属我自己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本该是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一个漂亮女人突然闯入进来,与我面对面,几乎伸手可及,我就有些头皮发麻了。因为我是一个不善于做、却善于想的人,此刻当然净是些胡思乱想。“你几岁了?”她突然这么问我。“虚的还是实的?”“当然是周岁年龄。”“已经满22周岁了。”我如实回答。“哦,正合适。”她有些自言自语。“合适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你已经到了法定可以结婚的年龄了。”“问这干什么?”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那对于我来说可是太遥远了。

她没有回答,直盯着我,那眼神让我有些害怕,我把头别过去,看着窗外,逃避着她的眼睛。“对不起,我有件事情想求你。”她终于打破了沉默。“说吧。”“这件事,也许你很难理解,但是,我一定要对你说,因为我别无选择了。”她说话的语气非常认真,这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尽管说吧。”“和我结婚吧。”

我立刻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她也站了起来,向我点了点头,轻声说:“对不起,你一定很意外。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我觉得我的额头开始冒汗,急忙说:“请告诉我原因。”

她又坐下了:“实在对不起,上次在咖啡馆里我欺骗了你。”“欺骗了我?”“我告诉你,因为陆白去普陀山进香为我妈妈祈福,我受到感动,所以才答应嫁给他。”“难道不是吗?”“是我骗了你,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他没去过普陀山,我妈妈也没有得过肿瘤。我为了消除你的疑惑,才故意编了一个谎言。真实的原因是——我怀孕了。那是一次错误,三个月前,我和陆白大吵了一架,又都喝罪了,在无意识中所发生的一场错误。”“也许是陆白太冲动了。”“不,陆白没有错,是我们两个共同的错误。我根本就没有和他结婚的意思,早就决定分手了,但当我发觉自己怀孕以后,我才开始重新考虑了,我曾经想过把孩子打掉,但是我下不了手,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人,毕竟是一条生命,我最终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并且答应嫁给陆白,尽管我已经不再爱他了。”我发现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她继续说:“陆白无缘无故地自杀以后,我绝望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后没有父亲。你知道吗?我是一个私生女。我没有父亲,在他与我母亲认识后不久,就像风一样,丢下了我母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我母亲还是一个18岁的少女。但是母亲生下了我,独自一个人,以微薄的收入把我养大,我有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但因为是私生女,我从小就受尽了歧视,我和我的母亲一直被别人看不起,我们生活在自卑中。我很害怕,我害怕如果生下这个孩子,会不会重蹈我母亲的覆辙,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也许会度过与我相同的悲惨的童年,将来我该怎么对我的孩子解释呢?父亲死了,可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结过婚呢?我在痛苦中思考了很久,我觉得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孩子打掉,二是找一个人与我结婚,让他成为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于是——”“于是,你选择了我?”我接过了她的话。“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她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我清楚地看着一串泪珠,发出晶莹的光线。“可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我?”“除了你,还有谁呢?你是陆白的朋友,你会善待陆白的孩子,根据这些天来跟你的接触,虽然时间很短,但我觉得你是一个善良的、值得信赖的人,这就足够了。至于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接受别人的孩子叫你父亲。”“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可我真的是“一个善良的、值得信赖的人”吗?“你不要担心自己的将来——你可以在和我办理结婚手续之后再和我离婚。”“假结婚?”“事实上是假结婚,但在法律上,是真结婚,然后等我和陆白的孩子出生以后再离婚。这样一来,我的孩子就可以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了,孩子将来也不必背上私生子的压力了。在我们办理结婚手续到办理离婚手续的这一段时间内,我们分开居住,一切都静悄悄的,没人会知道。”“可是——”“我知道你的担心,在你的档案里,肯定会记下这一次婚史的,在法律上,你会成为一个曾经离异的人,而且,你还会有一个名义上的孩子,他(她)会随你的姓,当然,我绝对不会要求你负担作为一个父亲的任何义务与责任,你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仅此而已。我知道这依然对你不公平,你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所以,我不强迫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绝不会怨恨你,我们照样可以做朋友,只是,我腹中的孩子,会在10天以后,死在医院里。”

我说不出话,我看着这个女人,佩服她的勇气和智慧,只是,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决定也做不出。但是她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心里震动了一下:“黄韵,我真不知道怎样来回答你。”“1月31日,政府机关放完了春节的长假,开始重新上班,在这一天的上午10点,我会在区婚姻登记处的门口等着你。你如果同意的话,请带好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准时到达,与我会合。如果我等到中午12点还看不到你的话,我会去已经联系好了的医院,做人工流产。”“你真厉害。”“你还有10天的时间考虑。这一切由你自己来决定,别告诉其他人。”她站了起来,靠近了我,离我非常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我却像个懦夫似的发着抖,不敢直接面对她逼人的目光。“对不起,打搅你了,春节快乐。”她要走了。“春节快乐。”我好不容易才从嘴巴里挤出四个字。

我把她送到门口,她轻轻地推了我一把,轻柔地说:“别送了,今晚睡个好觉。还有,不要再上网了,尤其是‘古墓幽魂’。为了腹中的孩子,我也不会再靠近电脑了。”“再见。”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记住,1月31日上午10点,区婚姻登记处门口,我等你。”

天色又昏暗了,她渐渐地消失在了黄昏的斜阳里。

我发了好一会儿的愣。除夕之夜

我暂时回到了父母身边。

全家人终于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包括叶萧。原先说好了在饭店里吃,但妈妈说我很久没在家里吃过一顿好饭了,所以还是留在家里。国家分配给父母的房子很宽畅,十几号人围在一起也不觉得挤。妈妈不断地给我夹菜,她深知我从小养成的口味,全是最合我口味的菜,但我却没有食欲。我向来是滴酒不沾的,却自己倒了一小杯红酒,独自浅酌。

妈妈很快察觉到了我的不同,故意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可我依旧毫无感觉,让别人觉得无趣至极。我有些麻木地一口把杯里的红酒全都喝了下去,也许是因为对酒精过敏,没过一会儿胃里就开始难受,我极不礼貌地一句话不说就离了席,走到过去自己的小间里,关上门,也不开灯,在黑暗中放起了我过去常听的CD。是恰克和飞鸟的,音乐在我的耳边飞起,飞鸟温柔的语调包围着我,我闭着眼睛,心里却全是黄韵的那些话。

过了片刻,我觉得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听出来了,是叶萧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你又去过‘古墓幽魂’了?对不起,大年夜我不该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叶萧压低了声音说。

我摇了摇头。“那是为什么?”他接着问。

我依旧不回答。“是为了某个女孩吧?”

我点了点头。

他突然吐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又是为了女人。”“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同病相怜?”我终于开口了。“不去提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也不愿再提起我过去的事了。你呢?”他有些无奈。“我正在面临选择。”“做决定了吗?”“我不知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然后又走了出去。

房间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ASKA还在唱着。在这些旋律中,我第一次感到我是那么自私,我只想到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我所做的思考,所做的选择,说白了不过是利益的抉择。我居然胡思乱想到会不会有可能与黄韵办理结婚手续以后不再离婚,从假结婚变成真结婚,真正拥有她,但一有这个念头,又会想起陆白,想起他从黄浦江里捞上来的惨不忍睹的尸体。我又想到在办理离婚手续以后,自己会变成一个离异过的男子,将来还会不会有人肯嫁给我呢?即便再怎么掩盖、再怎么解释恐怕都无济于事的,也许这就是我的后半生。

突然,我又想起了ROSE。

怎么会想起她?我的脑子全都乱了。

ASKA继续唱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0点终于到了,我们告别了龙年,迎来了蛇年。

爸爸开始放鞭炮了,连同窗外千家万户的鞭炮,新年的祝福从烟火中爆发了出来,所有的人都祈求赶走厄运,迎来幸福。

我打开窗户,迎面吹来烟火味浓烈的寒冷的空气,在这空气中,我听见有一个沉闷的女声从深处传来——她在地宫里。大年初一

与往常不同,我醒得特别早,悄悄地从妈妈的抽屉里取出了我家的户口本,然后留下了一张字条,无声无息地走出门去。一月三十一日

9点50分30秒,我看了看表。

现在我在区婚姻登记处门口,怀里揣着身份证和户口本。也许还需要某些东西或证明,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了,我做出了选择。

今天是第一个工作日,门口的人不多,都有些疲惫,或许是还未从节日的长假中调整回来。我静静地站着,冬日的阳光刺入我的瞳孔,我忽然轻松了许多。

10点钟到了,我索性看起表来,表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着,均匀、流畅,就像一个古老的刻漏的滴水。

渐渐地,我的视线凝固在了秒针上,一圈又一圈,宛如永无止境的轮回。11点钟了。黄韵还没有来。

她怎么了?也许她改变主意了?也许她临时有什么急事?我继续等待。

日头已高高挂起,我把目光从手表上挪开,仰头看着太阳,冬天的太阳不太刺眼,照在脸上暖暖的。

12点了。“如果我等到中午12点还看不到你的话,我会去已经联系好了的医院,做人工流产。”我的脑子里闪出了黄韵的这句话。但现在是我见不到她。我忽然又仿佛看到了她在医院里做人流的样子,现在大概都是吃药的吧,我想象不下去了。

我必须要找到她,因为没有黄韵的电话号码或地址,我想到了莫医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莫医生的诊所打了一个电话,尽管我极不情愿。

电话那头响起了ROSE悦耳动听的声音:“喂,这里是莫医生心理诊所,您是哪位?”“是ROSE?新年好。”“新年好。是你吗?”她立刻就听出了我的声音。“是的,你好,莫医生在吗?”“在,我帮你转过去。”

电话那头变成了莫医生那令人讨厌的男声:“喂。”“莫医生吗?是我。”“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请问你知不知道黄韵的电话号码。”“你现在要给她打电话?”“是的。”“有什么事?”“对不起,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要为黄韵保密。“你现在给她打电话已经晚了,你可以直接去她家里。”紧接着,他把黄韵家里的地址告诉给了我。“谢谢。”“快去吧,再见。”他把电话挂了。

我有些困惑,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比如“现在给她打电话已经晚了”,还要我快去,难道他知道这件事?我来不及细想,按照他给我的黄韵地址,叫上了一辆出租车急忙赶去。

黄韵的家其实离此不远,在一条老式的弄堂里,一栋古老的石库门房子,这条弄堂被几栋高大的商务楼包围着,侥幸没有被拆除。我推开了石库门那岁月斑斓的木头大门,迎面是一个还算开阔的天井,除了中间的走道,天井里到处是泥地,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这里似乎住着好几户人家,我走上又高又陡的楼梯,敲开了一扇门。一个大约40多岁的女人开了门,她的头上戴着一朵小白花,手臂上戴着黑纱。“你找谁?”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请问这是黄韵的家吗?”“你找黄韵?”“是的。”“我是她妈妈,请进吧。”

我走进了门,在房间的正中,有一张大台子,台子上摆放着一只黑边的相框,相框里有一张黑白的照片,黄韵正在照片里向我微笑着。

相框前面还放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是水果和鲜花,还有三炷香,升起袅袅清烟。我再看看一身素服、戴着黑纱的黄韵妈妈,一切都明白了。

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从心底泛起,像潮水一样渗透进了我的全身。我沉默了半晌,看着照片里的黄韵。这张黑白的照片拍得不错,黄韵的眼睛里闪烁着光,特意的化妆,再加上黑白的怀旧色彩和老上海的背景,应该是照相馆里的个人写真照。“阿姨,我可以给黄韵敬香吗?”“谢谢,当然可以。”

我举着香,低下头向黄韵的照片敬了三敬。黄韵妈妈给了我一把椅子,又给我倒了一杯茶,柔和地问:“你是黄韵的朋友?”“是,我也是陆白的朋友。”“哦,陆白这小孩也真惨,我们黄韵也和他一样了。”“和陆白一样?难道她也是——”“对,是在大年夜的晚上,守岁之后,她就睡下了,当我第二天醒来,她已经去了。在她的床头边,留下了一个空的安眠药瓶。她走的时候,一定是在梦中,公安局的法医说,她是在睡梦中,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下去的,她走得很安详,很清静,干干净净的,很好,这样走得很好。我们黄韵真有福气啊,没有吃一点苦,初一的早上,脸上还带着微笑,她一定是做着一个美梦走的。”

我听不下去了,怔怔地看着黄韵的妈妈,我惊讶于她的平静,就像是在述说家里一件平常的小事一样,她似乎已经有些麻木了,或许是在过度悲伤后反而变得坚强而冷静。黄韵曾说过她是一个私生女,她的亲生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黄韵的妈妈背着未婚先孕的名声生下了她,靠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微薄的收入,把黄韵养大成人。也许,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而现在,她生命里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我再一次看了一眼黑白照片里的黄韵,突然想到,她的腹中还带着一个幼小的生命。她为什么要把另一个生命也一起带走呢?她没有这个权利的。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你,却失约了。

我痛苦地摇了摇头。黄韵再也不可能回答我的这些疑问了。我辞别了黄韵坚强的妈妈,刚要离开,我的目光偶然触及到了梳妆台上的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黑白照片,那种70年代的老式照片,虽然是生活照,却没有什么背景,他的眼睛很明亮,直视着远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即便是按现在的标准,他也该算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但照片里的神情却给人一种略带忧郁的感觉。“你在看什么?”黄韵的妈妈问我。“没什么。”“你是在看他对吗?”她用手指了指小相框,“他是黄韵的爸爸。他只留下了这一张照片,黄韵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除了照片,现在永远也见不到了。”“对不起。”我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匆匆地离开了这里。我走下那陡陡的楼梯,石库门房子里天窗投射下来的阳光照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二月一日

电话铃响了。我拎起了听筒。“喂,我是叶萧。到我这里来一次好吗?现在,现在就来,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半个小时以后,我到了他家里。“你的脸色很不好。”他关切地说。“谢谢,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昨天你去过黄韵家里了?”他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有些纳闷。“我目前在调查她的案子。我想给你看些东西。来。”他让我坐在他的电脑前,打开了一些文件,“你自己看吧。”署名:黄韵标题:日记日期:2000/12/15我完了,我真的完了,今天去医院,我的噩梦果然成真了——我怀孕了。怎么办?我想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去找莫医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也非常震惊。我要他立刻就和他老婆离婚,然后我和他结婚。他绝不同意,他还是不能离开他富有的妻子,因为那个女人给了他一切,除了感情。他不能离开他妻子在银行里上百万元的存款,不能离开他妻子给他的那些小洋楼的产业,他说他如果离婚,立刻就会死的。他忽然变得异常柔和,就像过去那样,温柔地对我说,要我把孩子打掉,他可以为我联系医院,神不知鬼不觉。我差点就相信他了。可是突然,我从他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残忍,我能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中感受到他的自私、贪婪、无耻。我不能,不能听他的,他只想到他自己,他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更没有考虑过我腹中的生命,那也是他的孩子啊。不,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决定了。他听了我的决定以后,坚决反对,但我告诉他,我会和这个孩子共存亡。最后,他让步了。他想到了陆白,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要我同意陆白向我的求婚,和陆白越早结婚越好。把这个孩子算在陆白的头上。也许,这真的是唯一的办法了。可是,陆白不是白痴,他迟早会知道的,我该怎么办?署名:黄韵标题:日记日期:2000/12/21我找到了陆白,我明白,我不能欺骗他,应该把我腹中的孩子告诉他。他一开始还非常高兴,为我答应了求婚而大谈他的憧憬,真是个可怜的男人。当我告诉他,我是因为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才要和他结婚以后,他一言不发。我以为他会拒绝,并会大骂我一顿,可是,他没有,他同意了,同意和我结婚,孩子跟随他的姓,他愿做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在孩子出生以后,再和我离婚。他的话让我感动,我真的被他感动了,他是真正爱我的,爱我胜过爱我的身体,尽管我的身体早已经肮脏。我觉得莫医生和陆白比,简直就是一个畜牲,他只会爬到我的身上来发泄,我只是莫医生的工具,某种他的医疗工具。我对不起陆白,过去对他十分冷淡,玩弄他的感情,把他当成一个愚蠢小丑,我现在才明白,真正愚蠢的人是我。我欠他太多了。署名:黄韵标题:日记日期:2000/12/24现在已经是凌晨4点多了,应该算是25号了。我的未婚夫跳黄浦江自杀了。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实在想象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自杀。我摸着我的小腹,再一次绝望了。署名:黄韵标题:日记日期:2000/12/25今天,陆白的那个同事把我约到了咖啡馆。他还小,有些害羞,我在心里给他起了个称呼——小男孩。他询问着有关陆白的事,我随便编了一个故事搪塞了过去,这个故事实在太愚蠢了,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他居然信以为真了。他真单纯。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明白他的心思,虽然小,可毕竟还是男人嘛。我把他介绍给了莫医生,也许这样的话,下次还会有机会见到他。单纯的小男孩。署名:黄韵标题:日记日期:2001/01/06我又去找了莫医生,这个卑鄙的人还在给他的所谓的病人“治疗”。我越来越讨厌他,没有等他就离开了诊所。但在诊所外,我见到了那个“小男孩”。我和他说了几句话,他还是那么单纯,没有受到这个世界的污染。我突然问了他一句他有没有女朋友,其实问这句话是多余的,想他这种单纯老实的人,不太会有女朋友的。我有些喜欢他了。署名:黄韵标题:日记日期:2001/01/15我一晚都泡在“古墓幽魂”里,我知道这对我腹中的孩子不太好,所以决定今后再也不上“古墓幽魂”了。我突然在留言版里见到了“小男孩”的帖子,陆白告诉我过他的网名,我回了帖,让他来聊天室。他说陆白和三棵树的死与“古墓幽魂”有关,我嘴巴上说不相信,但心里也有些害怕。聊完了以后,我决定去迷宫里走走。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走完了迷宫,我见到了她。署名:黄韵标题:日记日期:2001/01/17今天下大雨,我最后还是出去了。我找到了莫医生,我们特意离开诊所,到一间茶坊里坐了坐。他再一次要求我把孩子打掉,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当时真想一刀杀了他。最后,他屈服了,但他希望我还是再找一个和陆白一样的人,把孩子算到别人的头上。和他一起回到诊所,我居然又见到了他——“小男孩”。他似乎和那ROSE很谈得来,也许他们才是一对。但他和莫医生的关系很僵,不久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我想,也许我真的需要他。署名:黄韵标题:日记日期:2001/01/22今天是小年夜,不能再等了。我决定让“小男孩”代替陆白。我找到了他的家里。他的家里很乱,看得出他是一个独生子。我再度编了一个谎言,像在咖啡馆里一样,又一次欺骗了他。我希望他能和我办理结婚手续,等孩子出生以后再离婚,这些都和陆白一样。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我,我从女人的直觉里感到他会同意的,因为他单纯。到1月31日,我希望他会准时到达。

看完了这一切,我有些麻木,离开电脑面前,看到叶萧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看完了?”他抬起头来。“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目前在调查这个案子,我有权从黄韵的电脑里取证、侦察。我下载了她电脑硬盘里的所有文件,找到了这些日记。而且,根据法医的尸检报告,她的确怀有3个月的身孕,真惨,是名副其实的胎死腹中。现在,你可以明白这一切了吧。”“是的,我被她骗了,陆白不过是莫医生的替身,而我又是陆白的替身,我是替身的替身。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并不恨他,我只恨罪恶的根源——莫医生,他的确是个畜牲。我敢断定,黄韵自杀绝对与他有关,也许,也许莫医生根本就是‘古墓幽魂’的站长,对,这非常有可能,你来分析一下,莫医生这个人是个骗子,与其说是医生,不如说是神汉巫师,总是在假借科学的名义装神弄鬼,他是一个天生的罪犯。从他的所谓的治疗来看,他对他的病人实施的是精神控制,通过对病人施加错误的潜意识信息,使别人产生错误的感觉,乃至于自杀。也许,那十几个不明不白自杀者都是因为他,林树和陆白的死也该由他来负责,我想起来了,他第一次给我治疗时,我仿佛看见了一个眼睛,又仿佛从这个眼睛的瞳孔中看出一个黑洞,他还在旁边跟了几句话,说什么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可以在黑洞中解释。这正说明他在利用这个,他是个畜牲。”

叶萧对我笑了笑:“啊,你比以前聪明多了,可是,还有许多东西没弄明白啊。”“是的,如果逮捕莫医生,并对他进行审问,也许所有的疑问都会水落石出。”“现在不比过去,一切都要讲证据的。”他停顿了片刻,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继续说,“明天我去北京出差,开一个防止计算机犯罪的会议,要过几天才回来,你自己好自为之,不要轻举妄动。太晚了,回家睡觉去吧。”“再见。”“还有。”他又提醒我了,“不要再上‘古墓幽魂’了,在具体情况没有搞清楚之前,不要冒险。”

我点了点头,离开了他家,在寒冷的夜风中,我真的像一个“小男孩”一样无助地徘徊着。也许黄韵说得对,我的确太单纯了。

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胎儿的哭叫,我明白这是我的幻觉,3个月的胎儿,还没有成形,哪儿能发出声音呢。

我加快了脚步,渗入了黑暗中。二月二日

我没有按门铃,径直推开了心理诊所的门,ROSE有些吃惊,但立刻恢复了微笑:“你好。”“你好。”真奇怪,只要一见到她,就算我的心情再坏也会缓和下来,“ROSE,请问莫医生在不在。”“在,他在等着你。”“等着我?他知道我要来?”“是的,他对我说过你今天一定会来的。”“哦。”难道莫医生那家伙真能未卜先知?我又看了看ROSE,瞬间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莫医生会像对黄韵那样对ROSE,不,她不能再靠近莫医生了,我急匆匆地说:“ROSE,立刻辞职吧,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莫医生,永远也不要再见他。”“为什么?也许你误会他了。”ROSE有些不解。“我没有冤枉他,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杀人凶手,别相信他,千万别相信他的花言巧语,他的最大的本领不是治病,而是骗人,特别是骗女孩子。”

ROSE的脸色忽然变了,看着我的后面轻轻地说了一声:“莫医生。”

我回过头去,发现莫医生已经站在我背后了。我与他面对着面,盯着他那张脸,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揍人的欲望,好久没有这种欲望了,这欲望使我的后背心沁出了一些汗,我开始握紧拳头。“你刚才说的我全都听到了。”他平静地对我说。“很好。”我的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

ROSE尖叫了一声,莫医生已经倒在了地上。我还有继续踹他几脚的冲动,但看着倒在地上哼哼卿卿的他,身体却软了下来。ROSE跑到了莫医生的跟前,刚要把他扶起来,他却自己爬了起来。现在他的样子挺狼狈的,我后退了一步,防备着他的回击。但他却似乎一点怒意都没有,对ROSE说:“我没事。”然后又对我说,“能不能到楼上去谈谈?”

也许有什么阴谋,我的心有些七上八下,但ROSE正看着我,我不愿表现出自己的胆怯,于是跟着莫医生上了楼。

走进他那间房间,他关上了门,示意我坐下。他也坐了下来,缓缓地说:“你知道了多少事?”“我看过了黄韵的日记。”“怪不得,黄韵死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这消息,我一直担心警察会查看她的电脑,果真被你们看到了,天网恢恢,我承认我有罪。”“你为什么不和你老婆离婚?”“我不能,我不能失去这个诊所,这个诊所是我妻子赞助的,这整栋房子也是她的,如果和她离婚,她什么都不会留给我的,这一切都会失去,我将一贫如洗,像条狗一样死在马路上。”“这不是理由。”“我知道这不是理由。”“那你是怎么得到黄韵的?”我步步紧逼地问。“黄韵小时候,我就是她家的邻居,我比她大10岁,那年她才16岁,而我则整天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那是一个夏天,她放暑假,她的妈妈整天在外为生活奔波。那年夏天格外炎热,她几乎一步也没有跨出过石库门的大门。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她的血液里有一股野性,你没见过她16岁的样子,就像一个漂亮的小野兽。她很早熟,16岁就发育得非常完全,几乎完美的身材,加上那股野性的活力,总之,她深深地吸引了我。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她是私生女,从没有人看得起她,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和她交往。因为漂亮和早熟,学校里的女生都嫉妒她,而她又讨厌那些男生,她是一个被孤立的人。我总是去找她聊天,装出一副关心她的样子,渐渐地开始捉摸到了她的心灵,她觉得我可以让她不再孤独。我天生就是一个混蛋,但我懂得女人的心,16岁的黄韵虽然特别,但依然无法逃过我的手段。我开始逐步地挑逗她,和她谈论一些敏感的话题,而她似乎还对这种话题特别感兴趣,在我面前,平时沉默寡言的她什么话都能说,胆子比我还大。终于有一天,也许你不相信,是她主动地把身体献给了我。我们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夏天。那个夏天可真热啊,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许多关于她的细节……”“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莫医生刚才说的这些足够我写一篇富于煽动性的小说了。“对不起,但我必须要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因为现在我非常非常内疚。那年的夏天过去以后,我搬了家,离开了那里,从此,很久都没有见到黄韵。3年前,我结婚了,妻子给了我这栋房子,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办起了这个心理诊所。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黄韵,我发现她比过去更漂亮了,她的野性,还依然保留在她的眼睛深处,我们立刻就恢复了过去的那种关系。但我可以感到,长大了的她不再像16岁时候那样容易被欺骗了,她对我始终保持着戒心。当她终于怀孕以后,就正式要求我和我妻子离婚,但是,我没有同意。接下来,你大概都知道了,我真后悔。”“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事到如今,我已经完了,我知道警察正在对我进行调查取证,也许过几天,他们就会来把我抓走,罪名可能有许多个,我想我可能会被数罪并罚在监狱里关十几年。现在我全都承认,我的确是个骗子,根本就不是医生,也不是什么心理学博士,我的行医执照和博士学位的文凭都是花钱买来的。那套所谓的治疗,其实全是我从江湖骗子那里学来的,都是些催眠术和精神控制的把戏。你应该明白什么是精神控制,我对你进行的那些治疗就是控制你的意识,让你的潜意识和幻想填补你真实的记忆,以至于产生所谓的前世的体验。没有什么前世,上回你看到的那些人对前世的回忆都是在我的催眠和精神控制下的幻觉而已。”“你搞这些骗人的把戏难道是为了骗钱?可你的妻子不是很有钱吗?你没有理由为了钱干这些事的。”“你以为我是为了钱吗?不是。这些治疗几乎是免费的,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满足我的心理需求,我希望别人叫我医生,我希望别人的精神被我控制,我希望看到别人的潜意识和幻觉,知道吗,这是很刺激的。我有这方面的癖好,这与钱没有关系。”“也许,应该接受治疗的人是你自己,你变态。”“有这个可能。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我对我的女病人实施催眠以后,我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在她们无意识的情况下,我占有了她们,以满足我的生理欲望。”

我想起了那天那个回忆自己的前世在南京大屠杀中被日本兵轮奸的女人,再看看现在面前这个平静叙述着的莫医生,我有些不寒而栗。“那,那你有没有对ROSE做过什么?”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了。“没有,我敢保证,我觉得她有一股特别的气质,让人不可侵犯,我从没对她动过念头。”他沉默了下来。“说完了?”“对,说完了。”他居然还煞有介事地说着。“也许你还漏了什么。”“我不知道你指什么。”他依然在装傻。

我再次愤怒了起来:“你把最重要的罪行掩盖掉了,丢卒保车,你真聪明,你以为你能掩饰到什么时候?‘古墓幽魂’,‘古墓幽魂’,你就是‘古墓幽魂’的站长吧,是你使用了恶毒的手段,让那些无辜的人不明不白地自杀了。就是你,你是个魔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承认我经常上‘古墓幽魂’,但我不是什么站长,更不知道‘古墓幽魂’是什么主页,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网友而已。”“狡辩。”“我该说的都说了,没有必要掩盖什么,我承认我是个骗子,但今天,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因为我被黄韵的死震惊了,黄韵腹中的孩子毕竟也是我的。”莫医生突然有些恼怒了,他站起来大叫着,“我已经受够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经决定洗手不干了,我会静等着警察来把我抓走,我不会逃跑,也不会反抗,如果你痛恨我,可以来继续打我几拳,我不还手。”

我紧盯着他的脸,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他,我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打开了门,对他说:“法院开庭审判你的那一天,我会到法庭上来的。”

我冲下了楼梯,ROSE还静静地坐着,我和她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或者说是我们用眼睛说了一句话。然后,我走出了诊所。二月六日

我一个人在家里,没有上网,赶着写一篇小说,自从冬至那天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作了。我想,我应该从最近发生的这些奇怪的事里解脱出来了,我不能永远生活在恐惧中,与其说我恐惧,不如说我对恐惧感到恐惧。永别了吧,“古墓幽魂”。

门铃响了,是叶萧,他不是去北京开会了吗?“我刚下飞机,从机场出来,没有回家,直接到你这里来的。”他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有些拘谨,而且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得出,刚刚下飞机,显得非常疲惫,不过我觉得他的精神状态更加疲惫。“会开得那么快?”“无非是些关于防范计算机犯罪的例行公事罢了。会上有我的好几个大学同学,他们告诉我,在他们的省市里都发生了无缘无故的自杀事件,死者在自杀前的一个月内均频繁地登陆过‘古墓幽魂’。”“真有这回事?”我又提起了兴趣。“你好像曾经查过同治皇帝的资料?特别是皇后?”“迷宫游戏就在同治皇帝的陵墓里。”“我在北京这些天,以办案为名,通过清代宫廷的档案,查阅了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的资料。有些记载非常特殊,与众不同。”叶萧停顿了下来。“什么意思?”“可能只是些传说,在阿鲁特氏小的时候,她的父亲给她从西藏请了一个大喇嘛做老师。阿鲁特氏是蒙古人,虽然她父亲精通汉文与儒学,曾于翰林院供职,但像大多数蒙古人一样信仰藏密的黄教。据说这位大喇嘛有起死回生之术,浪迹于蒙藏各地,传言他曾经使一个被埋入坟墓达数十年的死人复生。后来,阿鲁特氏成为皇后进宫以后,大喇嘛离开了北京,回到了西藏的一座寺庙里。更加离奇的是,人们传说,在阿鲁特氏为同治皇帝殉情而吞金自杀的同一天晚上,几乎是同一时刻,这位远在西藏的大喇嘛也突然圆寂,死因不明,当寺庙里的喇嘛们准备将他火化的时候,他的遗体居然不见了。当然,这一切只是些传闻而已,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而那个大喇嘛,更是虚无缥缈,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我只是很奇怪,这些传说纯属无稽之谈,怎么会写进清宫的机密档案。”“的确难以理解,可能清宫档案本身就是太监们闲来无聊吹牛皮吹出来的吧。”“呵,别扯了。其实,这几天我除了北京以外,还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是哪里?”“清东陵。”

我的心头突然一跳,一听到这三个字,我内心深处那些恐惧的成分就像泡沫一样浮动了起来:“你怎么会去那儿?”“为了解开我心头的疑云,必须要去一次。清东陵离北京很近,车程只要两个多小时。东陵要比想象中的大多了。每一座陵墓占地极大,陵墓间的距离也很长,我参观了所有对外开放的陵墓,比如最有名的慈禧陵和乾隆陵,还有那个香妃的陵墓。”“那么同治皇帝的惠陵呢?”我迫不及待地问。“也可以参观,但与其他被盗掘过的陵墓不同,目前惠陵的地宫还没有对外开放,至于原因也不清楚。相对别的地方,惠陵的游人比较少,我去的时候又不是双休日,而惠陵本身是东陵所有帝陵中规模最小质量最差的一座,总之给人一种萧条凄凉的感觉。几十年过去了,时过境迁,实地勘察也看不出什么,于是我询问了当地的管理人员,他们为我翻阅了一些档案,1945年的时候,惠陵的确遭到过盗掘。”“我在书上看到过的,还以为是道听途说的呢。”“不是道听途说,确实发生过这件事,盗墓贼们发现皇后的遗体完好无损,这件事也是真实的。那天我找到了当地的公安机关负责档案管理的部门。1945年的大规模盗墓事件发生以后,当地政府采取了一些措施,抓获了300多名盗墓贼,并对他们进行了审讯。虽然解放前这些档案非常少,但还保留着几份当时遗留下来的笔录。我查阅了几份与惠陵有关的笔录,都提到了皇后的遗体完好,而皇帝的遗体则彻底腐烂,被审讯的盗墓者在笔录中都留下了当时在地宫中对此大为惊讶的字句。还有一份笔录,是那名亲手剖开了皇后的腹部搜寻黄金的盗墓贼留下的,他说当剖开皇后的肚子,把手伸进去以后,发觉皇后的腹腔内还残留着一些体温。”“天哪。”善于想象的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人把手伸进一个赤裸裸的女人的腹腔,把她的肚肠一根根拉出来的令人作呕的画面。“别害怕,我想可能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做贼心虚,产生了幻想吧,事实上,那家伙在接受审讯不久就暴死在狱中了。”叶萧在安慰着我。“那他从皇后的肚子里找到了金子吗?”“据他供认,他找到了一个金戒指。不过,更令人吃惊的是,当初这些进入惠陵地宫中的人们,除了被当地政府抓住处决的以外,其余大多数人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了,当然,死因各种各样的都有,有的是分赃不均互相火拼,有的是死在国共两党的战火中,但更多的是意外死亡,比如失足掉到河里淹死,突然被一场大火烧死,还有的,则是真正的自杀。当然,因为年代久远,许多资料都是根据后来一些第三人口述的,可能带有许多因果报应的主观色彩,很难说是真是假。”

他又停了下来,可能太累了。

我对他说:“别说了,你的收获很大,快回去休息吧。”“不,我在当地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压低了声音说,“根据当地文史资料的记载,1945年,东陵盗墓事件发生以后,南京国民党政府曾经派遣了一个调查组来到东陵。他们曾经在刚被盗掘不久的地宫仍然大开着的惠陵驻扎了好几天。据记载,这个调查组的组长是当时中国一位有名的人体生理学家端木一云。我看着这份从来没人看过的档案疑惑了半天,既然是调查盗墓事件,应该派刑事专家和考古专家,为什么要派人体生理学家去呢?完全驴唇不对马嘴啊。这个调查组只在东陵待了几天工夫,就因为当时的八路军冀东军区开始进驻东陵剿匪而立刻撤离了。接着就没有其他任何记载了。”“也许其中还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内情?”“非常有可能。我们不能再冒险上‘古墓幽魂’了,一个月来,受害者还在继续增加。我想,只有追根溯源的调查,才是最安全的。”“好的,过几天我们去档案馆再去查查资料。”“行,我先走了,我真的太累了。”叶萧告辞后匆匆走了。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二月七日

今天是元宵节,是中国人欢度春节团圆的收官之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来到了心理诊所,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地方,我不愿意再见到莫医生,除非在审判他的时候。但我却来了,我明白,这是因为ROSE。我的心里忽然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感,黄韵的影子又出现了,每当我想起ROSE,黄韵的脸就会同时浮现出来。我毕竟曾经决定做黄韵名义上的丈夫,尽管我只是一个替身的替身。

按了按门铃,没人开门,我推了推门,被一把推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ROSE的办公桌还在,人却不见了,空空荡荡的,让人有些害怕。我走上了楼梯,推开了二楼房间的门。我看到ROSE在里面低着头整理着许多东西,却没有看到莫医生。“你好,怎么是你。”她很快就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回过头来向我问好。“没什么,是想来看看莫医生,他不在吗?”我撒了谎,我才不会来看莫医生呢,我就是来看她的。

她却叹了一口气,走到了我跟前说:“今天早上,来了一些警察,带走了莫医生,他们出示了逮捕证,罪名是诈骗和强奸,还有无证营业和非法行医。”“果然如此。你知道吗,上次他亲口对我说,他曾在这间房间里对他的女病人……不说了。”我差点就把那些肮脏的词语说出口,但看到ROSE清澈的眼睛,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莫医生什么话也没说,就跟他们走了。”“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整理一些东西,与病人们联系让他们不要再来了,很快公安局就会把这里查封的。”她一边说一边捧起一大堆文件。我立刻上去帮她接了过去。“ROSE,听我说,不要再做什么了,既然这里要被查封了,你就快些走吧,这些文件都是些骗人的东西。”我翻开了其中几页,大部分都是一片空白,有的也是些记录病人自述的鬼话。翻着翻着,我看到了莫医生办公桌上的台历,在今天的记事栏里面,写着几个钢笔字——她在地宫里。

又是“她在地宫里”!这些天来,这五个字已经令我的精神几乎崩溃,我对这些字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似的恐惧,立刻把眼睛闭上,就像过去看恐怖片时,最紧张的那一刻大多数人都有一种既想看清楚又想闭上眼睛的矛盾的感觉。

但我还是睁开了眼睛,这几个字写得很潦草,似乎非常匆忙,最后的几个笔划已经有些变形了,在最后的“宫”字最下面的那一点旁边是一大块蓝色的墨水印迹,也许最后他太用力了。“对不起,ROSE,你来看看,这是不是莫医生的笔迹?”我想确认一下。

她看了看:“是的,是他亲笔写的。‘她在地宫里’?什么意思?”“ROSE,你不知道吗?”“看不懂这五个字。”“过去也从来没看到过?”“是的。有什么不对?”

我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没什么不对,这很好,很好。”

她继续在整理着那些无聊的文件。我突然把手压在了她要拿的东西上,大着胆子说:“ROSE,别管这些东西了,你得想想今后。”

她对我笑了笑:“我想我会找到新的工作的。”“现在就离开这里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和我一起下了楼。她最后看了四周一眼,摸了摸她的办公桌和电话,轻轻地说:“其实我挺喜欢这里的。”“如果没有莫医生,这里的确是一个清静的好地方,连我也想在这里工作啊。”“算了,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寂静中。”她自言自语地说。“说得对。”

打开门,外面却在下雨,一个雨中的元宵节。她找到了一把伞,对我说:“一块儿走吧。”

我们挤在同一把伞下,离开了诊所。我回头望着这栋小楼,也许是最后一眼了。

雨中的元宵节的确很特别,少了些热闹,多了些中国式的浪漫,我胡思乱想着,因为和ROSE在同一把伞下,我们的头几乎靠在了一起,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心里有些紧张,不知所措。已经快6点了,天色昏暗,在风雨交加中,我对她说:“现在太晚了,你想去哪儿?”“你说吧。”她淡淡地回答。

我带她走进了一家我喜欢的小餐厅,点了些本帮菜。这可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子吃饭,可是我却什么都不懂,只顾着自己狼吞虎咽地吃,她吃得很少,而且净吃些素食。等我吃完了,她只动了几次筷子。“为什么吃得那么少?别是生病了吧。”“因为——因为我在减肥。”她轻轻地笑了出来,我也笑了。

走出餐厅,雨丝还在天空中飘着,城市夜色斑斓的灯火使得这些雨丝带上了色彩,五颜六色地飞扬着。“我送你回家吧。”我又鼓起了勇气。

她点了点头,带着我走过一条小马路,那里离音乐学院不远,在一个街心花园里,我见到那尊有名的普希金雕像正孤独地站立在雨中。ROSE也注意到了,对我说:“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你知道吗,他很孤独,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心,变成了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其实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会思考,他也有与人一样的感情和思维,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远不死的。因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我没想到你还真有想象力。”我的确有些意外。“随便想想,快些走吧,别打搅他,也许他正在雨中写着诗呢。”她笑着说,笑声在雨丝中飘荡着。

我们又穿过两条横马路,拐进了一条弄堂。这里不同于石库门或是新式里弄,而是另一种样子,两边都是法国式的小楼,每一栋楼前都有一个小花园。我跟着她走进了一栋小楼,过去这些小楼应该都是独门独户的,而现在则分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她租的房间位于三楼,总共两居室,虽然都不大,加在一块才20多平方,但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个小阳台。

ROSE的房间里非常整洁,一尘不染,与我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间的摆设非常简单,白色的基调,还有一张玻璃桌子,和一台电脑。“你要喝什么?”她很殷勤地问。“不,我马上就走了。你上网吗?”我对着电脑问她。“是的,我在大学学的就是计算机。”“哦。”我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对她说,“ROSE,忘了莫医生吧。不要再见他,他完蛋了,最起码要判个死缓。你应该去找一个好工作,比如计算机公司。”“谢谢。”“我走了。再见。”

走出她的房门,没几步,她又追了上来,将那把伞塞在我的手里,嘱咐说:“雨越下越大了,带着伞走吧。别淋湿了。”

我撑着伞走进雨幕,总觉得送伞这情节怎么那么熟悉,这也太老套了。我自己对自己笑了起来。

雨夜茫茫。二月九日

在档案馆的门口,我和叶萧会合。走进档案室长长的过道,他轻声地对我说:“莫医生死了。”“死了?”我大吃一惊。“就在他被逮捕的当天晚上,在看守所里,他用头撞墙活活撞死了。”“撞墙自杀?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死法。”“的确奇怪,总之他死得挺惨的,额头都撞烂了,诊断为颅骨骨折,肯定撞了一整夜。”他尽量压低声音,我们已经走进了档案室。“他是畏罪自杀。”我脱口而出。“轻点。”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档案室里没多少人,安静得能听清所有的声音,他继续说:“现在原因还没有查明,不要妄下结论。”“也许他是良心发现,以死来做忏悔?”“有可能吧。”

我突然想起了莫医生被捕那天在他的办公桌的台历上写着的那些字——“恐惧”。前一天的“她”,还有“她在地宫里”。我仔细地揣摩着“恐惧”两个字,再联想起“古墓幽魂”和林树在死前发给我的E-mail,还有陆白,撞墙自杀的莫医生与他们都有共同点。难道,莫医生也和他们一样?我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担心告诉了叶萧。“我的担心正是这个。”叶萧缓缓地说,“虽然莫医生是个骗子,是个强奸犯,这是确凿无疑的。但同时他可能也是‘古墓幽魂’的受害者。”“我们离真相还很远。”“是的。快些查吧。”叶萧熟练地翻了起来,他查的是1945年上海的医学研究档案。“怎么查这个?”我有些不解。“1945年盗墓事件以后,南京政府派出的调查组组长是人体生理学专家端木一云,他肯定去过被盗后的惠陵。抗战胜利以后,他把工作室迁回了上海,但不久他就去世了。我们就从这里查起。”

他从人名开始查起,姓端木又搞医学的人很少,很快我们就查到了端木一云工作室的档案。档案上做着一些笼统的记载——1945年秋天,端木的工作室从重庆迁回上海。刚到上海不久,他就成为东陵盗墓事件调查组的组长,事实上,该调查组只是假借了南京政府的名义,其实是他自己成立的。“调查组”在东陵内只停留了7天,其中5天是在惠陵。不久即回到上海。“就这么点?”“最重要的档案不是这些,而是附在档案后面的文件。”说着,叶萧从一大叠文件中翻阅了起来,这些都是1945年工作室留下的各种各样的文件。纸张都已经泛黄,密密麻麻地写着钢笔字,格式也各不相同,显得杂乱无章。“你看,”叶萧指着一叠文件说,“这里的大部分文件上都写着ALT实验。”

果然如此,这些文件都装订好了,外套的封面上写着“ALT实验”。再翻看里面的内容,全是些医学方面的专业术语,再加上都是非常潦草的繁体字,我看不太明白。

文件的第三页里夹着一张报告纸,开头写着:“实验计划一”——民国三十四年10月25日晚21点20分,ALT抵达上海西站。22点40分,ALT抵达工作室。10月26日上午10点整,第一次检验。10月27日下午14点整,第二次检验。10月28日下午15点整,第三次检验。11月1日,正式提交检验报告。

我知道,民国三十四年就是1945年,而ALT又是什么?也许是某种药品,或是端木一云的英文名字?我继续翻下去,到了第8页,我的目光看到了一张西式的表格,表格上赫然写着四个字“验尸报告”。我轻声地念了起来——女尸身高:165厘米女尸体重:50.3千克女尸生前年龄:以X光检测大约20岁至22岁间女尸血型:采用抑制凝聚集试验法,测出其血型为O型备注:1.女尸腹部的原有切口长12厘米,现已自然愈合。2.女尸脚掌长26厘米,与现代女子的脚掌长度相同。3.女尸胸围79厘米,腰围67厘米,臀围86厘米。4.女尸生前未曾生育过。5.女尸牙齿完好。6.皮肤表面及体内没有发现任何防腐物质。7.通过检查,基本上没有发现女尸有通常的失水、萎缩等现象,肌肉富有弹性,关节可以正常转动,综合以上各点,得出结论,女尸保存完好无损,建议不宜进行尸体解剖。签名:端木一云。时间:民国三十四年10月26日

看完以后,我的手有些麻木了,我把这张纸交给了叶萧。

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以后,锁起眉头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难以置信。居然有这种事,这女尸难道就是同治的皇后?如果真的是皇后阿鲁特氏的话,那么所谓的ALT实验应该就是阿鲁特实验,ALT就是阿鲁特的英文缩写。怪不得端木一云要到东陵去,还特地要在惠陵,原来他要的是皇后的遗体,也就是说,皇后已经被他运到上海来了。”“太不可思议了,会不会是伪造的文件?”“不会,我在公安大学学过档案鉴别的,这些文件和档案应该都是真的。来,我来翻。”他继续向后翻去。

我吁出一口长气,思量着刚才那张尸检报告,太离奇了,如此说来上回我看到那本书上的记载是千真万确的。屈指一算,皇后死于光绪元年,也就是1876年,到1945年也有69年了,69年尸体完好无损,而且居然没有任何防腐措施。而慈禧被孙殿英挖出来的时候才死了20年,一出棺材尸体就有些坏了,倒应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句话。我想起了过去家里的老人去世以后的样子,那种肤色与活人是完全两样的,而且关节非常僵硬,根本就扳不动,就算经过了化妆进到了追悼会的玻璃棺材里也会有些两样的,何况皇后死了69年,即便从被拉出棺材算起,到上海也至少要10多天,正常人死亡10多天后也会坏掉的。更加离谱的是,这份验尸报告上居然还有女尸的三围数字,按今天的标准,这个三围该算是很棒的身材了,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女人,早就该干瘪萎缩了,腰围暂且不说,胸围和臀围还那么丰盈实在惊人。

总之,这事太奇怪了,古埃及人的木乃伊是经过了复杂的防腐处理的,虽然号称是保存完好,但按我们普通人来看,它们已经是面目全非。据我所知,中国的防腐术也源远流长,长沙马王堆汉墓就出土过一具女尸,浸泡在棺液内,没有腐烂,但我看过那幅照片,其实已经萎缩得很厉害了。

最不正常的就是,女尸腹部的切口居然已经自然愈合,死人的伤口怎么可能自己愈合?会不会是端木一云那家伙老糊涂,搞错了,把一个刚刚死亡的女人的尸体错当成皇后的遗体了呢?

我实在弄不明白,回过头来,叶萧还在仔细地看着那份“ALT实验”。我拿起了另外一叠文件,在中间一排里,我看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大本子,翻开来一看,第一页上写着——“民国三十四年工作日志”。

我粗略地翻了翻,全是日记体,每一天都全,只是有的一天有很多内容,密密麻麻的,有的一天只是一句话而已。是从1945年1月1日一直写到11月8日。我从头看起,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某月某日做了某项实验,全是些专业用语,我看不太懂。我索性翻到了后面:8月15日——“今天重庆的大街小巷上传遍了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的消息,八年的抗战终于胜利了,我们终于能回到上海了。”9月10日——“上海到了,下了船,我们直奔同天路79号,我的工作室又重新开始工作了。”10月10日——“今天是中华民国之生日,接到我在北平的一位朋友写来的一封信,他告诉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端木吾兄台鉴:上月,清东陵发生一起大规模盗墓事件,其中同治皇帝之惠陵亦在劫难逃。盗匪开棺以后,发现同治皇帝已成一堆枯骨,而皇后之玉体则安然无恙,宛如活人。现皇后之遗体已在被打开之地宫内横陈数日,玉体依然,毫无腐烂之象,此事系鄙人亲眼所见,无半点虚言,实属匪夷所思。小弟安有今天晚上,我一整夜没有睡觉,我大为震惊,居然有这等事,如果确实属实的话,则这位同治皇后之玉体一定非同寻常,从人体生理学的角度而言,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若能对此遗体进行科学的检测,并进而得出某些结果的话,恐怕将是划时代的发现,将大大造福人类。我必须要向南京政府报告,去东陵一次,不管有多困难。”10月13日——“南京政府的官僚们都是酒囊饭袋之徒,到今天才批准我们以国府调查组的名义去东陵,并派当地警察负责保卫。今晚的火车就要出发了,我们将取道天津去东陵,我现在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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