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孤云:说客苏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3 06:5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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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礼权

出版社: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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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水孤云:说客苏秦

远水孤云:说客苏秦试读:

名家推介

《远水孤云:说客苏秦》,是吴礼权教授以历史记载为依据而创作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作者用他修辞学家的生花妙笔写两千多年前说客苏秦妙语生花的游说故事。流畅的文笔,栩栩如生的人物对话,让人犹如重回历史的现场,看到诸侯各国驰骋于沙场的金戈铁马,窥见说客谋士策划于密室的阴谋阳谋。——日本京都立命馆大学教授中文楚雄

写小说,就是讲故事。讲故事,就是叙事。但是,故事如何讲,叙事采何种方式,则自有优劣高下之别。吴礼权教授是修辞学家,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家,对于如何切事近人进行叙事,自然有自己独到的心得。他的这部历史小说《远水孤云:说客苏秦》,叙事采用“对话叙事”与“心理叙事”有机结合的方式,在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下展开其故事。其舒缓自然的叙事风格,恰似清泉出山,汩汩而流,读之让人在山穷水尽处看到花明柳暗,在刀光剑影中时见优雅闲适,在血雨腥风里邂逅男欢女爱。小说情节安排张弛有度,篇章结构明针暗线,叙事语言朗畅而清丽,人物对话清壮而古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东方文学研究会会长王向远

吴礼权笔下的苏秦既是历史的苏秦,也是小说的苏秦。苏秦既是历史人物,也是小说主角,因此《苏秦》兼具学术性,以及小说的趣味;吴礼权以他的文史学术背景,诠释同时亦创造了多情而有智慧的苏秦形象。《苏秦》逾越了历史和小说的界线,跨过古典和现代,文言和白话,给读者全新的阅读视角。——台湾元智大学教授、马来西亚著名华裔作家钟怡雯

吴礼权教授本是修辞学家,他的这部“试水之作”《远水孤云:说客苏秦》是一部历史小说,在历史记载的基础上进行文学再创造,踵事增华,再现了战国时代兼相六国的说客苏秦的生动形象。小说的语言,特别是人物对话的语言,常折衷于文言与白话之间,既有简洁古朴之雅韵,又明白晓畅,犹如行云流水;作者对苏秦作为“说客”的语言的叙述,多浓墨重彩,情、景、理交融,让人真切感受到纵横家的纵横捭阖、雄辩滔滔。——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孙玉文

卷首语

战国时代,是列国纷争、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时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雄才大略、目光如炬的秦孝公,锐意改革、手腕铁血的公孙鞅,胡服骑射、开疆拓土的赵武灵王,足智多谋、百战不殆的孙膑,为国理财、革新内政、富国强兵的魏相李悝、韩相申不害等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都是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崛起的“人杰”。

战国时代,是政治家、军事家驰骋纵横的时代,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墨家的墨翟、道家的庄周、儒家的孟轲、法家的韩非、名家的惠施等诸子百家的代表人物,就是在这段风云激荡的岁月中涌现的“人瑞”。

战国时代,是政治家任情挥洒、军事家运筹帷幄的时代,更是中国历史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代,是无数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时代。挂六国相印、爵封武安君的苏秦,兼相秦魏、操控天下的张仪,爵封秦国大良造、历任魏将韩相的公孙衍,左右秦楚二国、八面玲珑游走的陈轸等无数游士,则更可谓是这一时代的“人精”。

在这个充满无限魅力的时代,有一个充满无限魅力的人物,千古以降褒贬不一,却又让人回味无穷。

这个人是谁?相信稍有一点中国历史常识的人,都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苏秦。”

没错!正是苏秦。

苏秦,何许人也?

其实,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论身世,他原本只是洛阳“穷巷窟门,桑户卷枢”之中一个衣食无着的书生而已。早年师事鬼谷子,习学“阴阳”、“纵横”之术,学成后往秦都游说秦惠王。结果,“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羸鄊履?,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大困而归。“归至家,妻不下,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遂困而发愤,折节读书,终至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娴于“纵横”,精于“阴阳”。然后,再度出山,历经无数艰难,百折不挠,终于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山东六国之王,遂成“合纵”大计,官拜六国之相,爵封武安君。又自任“纵约长”,折冲樽俎,穿梭斡旋于山东六国之间,终使本来尔虞我诈、战伐不断的山东六国诸侯和睦相处,阻止了强力崛起的强秦东扩的步伐,使其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由此,天下太平,寰宇澄清。

为此,《战国策·秦策一》评说道:“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

那么,苏秦何以能崛起于陋巷,成长于磨难,干青云而直上,终至以区区一书生,玩转一个时代,叱咤而风云变色,鼓舌而城池易主呢?

读了这部历史小说《远水孤云:说客苏秦》,相信读者诸君一定会有启发。

人说:历史是现实的镜子。

今日的世界,何尝不似当日中国的战国时代?2005年,日本、德国、印度、巴西四国集团在联合国“争常”的外交动作,何尝不似当年中国战国时代“合纵”、“连横”的谋略?美国、英国在伊拉克的武力征服,何尝不似中国战国时代强秦之所为?折冲樽俎、穿梭于世界的“基辛格们”,何尝不似中国战国时代的苏秦、张仪?

读了这部历史小说《远水孤云:说客苏秦》,相信读者诸君一定会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思虑深深。

清人黄景仁有句名曰:“百无一用是书生。”

读了这部历史小说《远水孤云:说客苏秦》,相信读者诸君从此一定信心百倍:“谁说书生百无一用?世界就在俺们手中!”吴礼权2006年3月初稿于日本京都2009年6月五稿于台湾台北

主要人物表

苏秦 周都洛阳人,曾师事鬼谷子,习学“阴阳”、“纵横”之术,力主“合纵”。后游说六国之王成功,为“纵约长”,挂六国相印,爵封武安君,独力维持天下安宁多年。后“纵约”被破,乃至燕国为相。因与燕太后私通,怕事发祸至,乃自请至齐国为燕王行“用间”之计。至齐,深得齐闵王信任,权倾朝野,终为齐人嫉妒而被刺杀。临死前,遗一计,让齐王为他擒得真凶而杀之。

张仪 魏国张城人,与苏秦同师鬼谷子习学“阴阳”、“纵横”之术,力主“连横”。后游说秦惠王成功,先为秦国之相,为秦国的崛起立下不世之功。后又兼相魏国,再为楚国之相。晚年遭秦国权臣排挤,用计脱身,到魏国为相,死于魏相任上。

犀首 即公孙衍,魏国阴晋人,早年为魏王之将,官至犀首,故世人以此名之。后离魏至秦,游说秦惠王而得宠。曾率秦师屡伐魏国,打得魏国丧师失地,一蹶不振。因功官拜秦国大良造,爵位与当年为秦国变法的商鞅相侔。后与入秦为相的张仪夺宠,转而至魏,为魏王之将。先用计联合齐国名将田盼伐破赵国,破了苏秦的六国“合纵”之盟,接着策划了“五国相王”,后来又策动山东“五国伐秦”的战争,一直打进函谷关,让秦惠王胆战心寒。后来,又任韩国之相,与张仪等斗智斗勇,为战国时代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

陈轸 秦国人,原为秦惠王之臣。张仪入秦为相后,遭排挤而出走至楚,为楚怀王之臣,穿梭秦、楚之间,既为秦,又为楚,是战国时代有名的“双面人”。他足智多谋,善于游说,与苏秦、张仪、公孙衍相侔,是战国时代纵横一时的著名策士与说客。

商鞅 姓公孙,名鞅。其祖本姓姬。卫国诸庶孽公子。少年时代好“刑名”之学,早年投奔魏国之相公叔痤门下,为中庶子。公叔痤死前举荐他为魏国之相,魏惠王不听。后闻秦孝公所颁求贤令,往秦游说,得秦孝公信任,为秦国变法革新。为秦相十余年,爵封大良造。后又因伐魏有奇功,秦孝公裂土封之于於、商之地,号为“商君”。后秦孝公卒,秦惠王继位,鞅被秦惠王记恨变法时罪及于他与其师父的旧事,遂潜逃至魏。但不为魏王所纳,反被遣返至秦。万般无奈之下,铤而走险,举於、商之徒众反于秦。最后,兵败被擒,终为秦惠王施以五马分尸的极刑。

惠施 宋国人,战国时代名家的代表人物,曾为魏惠王之相。

申不害 郑国人,战国时代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曾任韩昭侯之相十五年,终使韩国国治兵强。

张丑 齐宣王之臣,亦为靖郭君田婴谋士,有名的说客。

靖郭君 即齐威王之少子田婴,齐宣王之弟。

孟尝君 即田文,靖郭君田婴之子,为战国时代有名的“四公子”之一。

魏处 靖郭君田婴的谋士,有名的游士。

淳于髡 齐国名士,战国时代有名的说客,曾一日向齐威王荐举七士。

张登 中山国谋士,屡挫齐闵王君臣。

子华 名章,楚威王之臣,官居莫敖,位列三公。

景监 秦孝公宠臣,商鞅入秦游说秦孝公得宠,走的就是景监的门路。

周显王 即姬扁,周天子,战国时代周王朝名义上的“天下共王”,公元前368年至公元前321年时在位。

魏惠王 周显王时期魏国之君,在位时凭借李悝变法后魏国异常强大的国力,不断兴兵攻打诸侯各国,意欲灭韩并赵,再谋一统天下的大计。还曾举行“逢泽之会”,以朝周天子为名,号令诸侯。后因好战而不知进止,两败于齐国后,又被强力崛起的秦国乘虚而入,屡战屡败,国力从此一蹶不振。最后迫于强秦不断攻伐的压力,东迁魏都于大梁,遂为世人称之为梁惠王。

魏襄王 魏惠王之子。

秦孝公 周显王时期秦国之君,曾下求贤令,任卫人公孙鞅变法改革,遂使秦国由弱变强,由此逐渐奠定了秦国在战国诸侯中的霸主地位。

秦惠王 秦孝公之子,曾先后任用公孙衍、张仪等客卿,使秦国国力益强,遂称霸天下。

楚威王 周显王时期楚国之君,曾率师攻伐齐国徐州,大败齐师。

楚怀王 楚威王之子,曾为张仪所骗,与秦、齐交战,致使楚师大挫,且痛失汉中之地。后又不听忠臣之言,入秦而被扣留,客死于秦。

齐威王 周显王时期齐国之君。

齐宣王 齐威王之子。

齐闵王 齐宣王之子。

赵肃侯 周显王时期赵国之君,苏秦“合纵”之策的主要支持者,也是“合纵”轴心国的中坚力量。即位初期,为其弟赵国之相奉阳君架空。亲政后,支持苏秦“合纵”大计,终使赵国在诸侯国中地位大大提升。

赵武灵王 赵肃侯之子,执政十九年时曾颁布“胡服骑射”令,实行军事改革,终使赵国军事实力大幅提升,赵国也由此开疆拓土,蔚然而成天下强国。

韩昭侯 周显王时期韩国之君,曾任申不害为相,使韩国国力渐盛。

韩宣惠王 韩昭侯之子。

燕文公 周显王时期燕国之君,首起支持苏秦“合纵”之策,是苏秦游说成功的第一个诸侯王。

燕易王 燕文公之子。

燕王哙 燕易王之子。

鲁景公 周显王时期鲁国之君。

田需 魏襄王之相,曾与魏将公孙衍争权。

申缚 齐宣王大将。

昭阳 楚怀王大将,官至上柱国,爵拜上执皀。

蓝诸君 即司马!,中山国之相。

昭鱼 楚怀王令尹(即楚国之相)。

庞涓 魏惠王时魏国大将,与孙膑同师鬼谷子习学兵法。后两败于孙膑、田忌,战败自杀。

孙膑 齐国人,孙武后裔。曾与庞涓同学兵法,才能为庞涓所忌。庞涓为魏将后,将之骗至魏国处以膑刑(即削去膝盖骨)。后潜归齐国,为齐将田忌赏识,视为座上宾。齐、魏交战时,两次为齐国军师,配合主将田忌,分别以“围魏救赵”与“减灶诱敌”之计,大败庞涓率领的魏国之师于桂陵、马陵,迫使庞涓战败自杀。著有《孙膑兵法》传世。

田忌 齐国名将,曾在“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中两败魏师。后因功高而为齐相邹忌所忌,遭排挤而出走于楚,被楚王封于江南。

燕太后 燕文公之后,燕易王之母,私慕苏秦之才而与之私通。

燕后 燕易王之后,秦惠王之女。

郑袖 楚怀王美人。

秦三 苏秦仆从,随苏秦周游列国,颇为忠心,史上未及名姓,小说中的名字是临时所起。

游滑 苏秦仆从,随苏秦游说六国时,曾于苦寒之时要离苏秦于易水之上,于苏秦成功后羞愧而去。史上未有名姓,小说中的名字为临时所起。

青青 韩国之都歌妓,为小说中虚构人物之一。

楚楚 楚国之都歌妓,为小说中虚构人物之一。

香香 苏秦之妻,名字为临时所起。

赵德官 赵国仪仗官,为小说虚构人物之一。

魏孟 苏秦谋士,为小说虚构人物之一。

田楚 齐国之臣,指使刺杀苏秦的主谋,名字为临时所起。

赵铗 刺杀苏秦的刺客,为小说虚构人物之一。

第一章 大困而归

1.马陵道上

西风瑟瑟,一阵紧似一阵。黄叶飘飘,一片,一片,又一片,落地无声。

周显王二十八年(前341),九月十五。太阳刚刚懒洋洋地爬出地平线,疲软的朝晖下,一望无垠的原野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远远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嘎,嘎,嘎。”

突然,空旷的原野上空传来几声大雁凄厉的叫声。“少爷,您看!大雁,三只!”跟在高个子身后的矮个子突然兴奋起来,一手扶着肩上的扁担,一手指着掠过头顶的大雁说道。“是失群的雁儿。”高个子抬头望了一眼,不假思索地答道。“大雁是往南飞,少爷,那俺们顺着雁飞的方向朝左一直走,也就到洛阳了,是吧?”“是。昨天我们问的那个老丈不是说过了吗?往西过了一个山口,就进韩国境内了。到了韩国,自然也就到家了。快点吧,不然,俺们连回家过年也赶不上了。”

说着,高个子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矮个子只好挑着担子,一路小跑。“少爷,山!”走了约一个时辰,矮个子又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望见山,跑死马。早着呢!”“噢!”矮个子又低头加快了脚步。

日当中天之时,二人终于真切地看到了那座山。“少爷,这下真到了!”

少爷“嗯”了一声,继续往前紧赶。

赶了一阵,终于接近山口了。突然,高个子停住了脚步,矮个子也惊呆了。

距离山口约有三百步之处,看上去原本应该是一片开阔的平畴沃野,竟然全是新起的累累新坟,远远望去,宛如一个个馒头似的,无边无际。“少爷,您看,那边,是狼,还是狗?”

高个子还未从惊骇中清醒过来,顺着矮个子手指的方向,已然望见了百步之外几十条似狼又像狗的动物,或拼命地刨着新坟,或三三两两地争抢着什么,狂吠之声响彻空旷的原野,回荡在深秋的山谷之间。“少爷,是不是野狗在刨新坟,啃新尸啊?”“别说了,快过山口。”高个子说着,自己先小跑着奔向了山口。

矮个子一见,一边挑着担子紧跑慢赶地追着高个子,一边喊着:“少爷,等等俺,俺怕!”

高个子闻声,虽然慢下了脚步,但还是低着头往前赶。

走着,走着,二人早已进入了山口。随着入山越来越深,山道也变得越来越狭窄。两边悬崖壁立,草木遮天蔽日。此时虽是日中时分,人行山道之中,却如黄昏时刻。更兼秋风瑟瑟,无数的枯木老枝,耸立在狭道之旁,活似一具具死而不倒的干尸,看了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少爷,您看,两边咋都是死人、死马,还有车辆呢?是不是这里打过仗了?”矮个子虽一边喊着“怕”,却又一边忍不住地看着山道两旁不尽的残尸、死马、断枪、破车,追问高个子缘由。“快走,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问!”高个子一边说着,一边又小步跑了起来。

矮个子挑着担子,又累又怕,但此时也没有办法,只得一边挥袖拭去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一边加快了脚步,低头紧紧咬住高个子的脚步往前赶。

走了约半个时辰,原来一直是陡峭往上的山道突然变得平缓起来。接着,又是一段地势往下延伸的缓坡。

走过了缓坡,山道突然变得宽阔起来,地势也显得较为平坦。顿时,二人都觉得脚步轻松了不少。

轻松之余,矮个子的眼睛又不听话地左顾右盼起来。看着,看着,他突然大叫起来:“少爷,您看那里有一棵大树,怎么通体雪白呢?”

原本一直低头紧走的高个子,听矮个子这样喊了一声,立即应声抬起头来,顺着矮个子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前方约百步之遥的道旁,确有一棵参天大树高高耸立着,而且通体雪白。

高个子似乎一时忘了刚才的恐惧,不觉好奇起来,忙抢步向前,直奔那棵大树。到了树下,他这才看清了一切:这是一棵千年古松,胸径足够二人合抱,枝干虬曲苍劲,冠盖如云。

由上而下打量了一番这棵古松后,高个子渐渐看出了它通体雪白的原因,原来它是被人剥了皮。不过,并非全剥,而是只剥了朝向路道一面的树皮,朝向山坡一面的树皮还是完好如初。

高个子不禁纳闷起来,情不自禁间,便由下而上,一遍又一遍地察看起这古松被剥得光光而白净的半面。

看着,看着,他终于看出来了,原来在这白净的半面树干上,在大约高过人头的部位,隐隐约约现出六个大字的墨迹。眯着眼,揣摩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认出了这七个字。于是,不禁倒吸了口凉气道:“原来如此!”“少爷,怎么回事?这树为什么通体雪白呀?”这时已经挑着担子赶上来的矮个子,听到高个子的自言自语,遂又忍不住问了起来。“没什么,快走,我们就要出山口了。”

矮个子不知就里,但一听说就要出山口了,不觉精神抖擞起来,连忙追着高个子又往前赶去。

上坡,下坡,又走了约一个半时辰,二人终于走出了山口。

出了山口,二人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当他们举目一望山口这边的一片荒野时,不禁再次惊呆了:又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累累如馒头似的新坟,又是无数野狗刨坟掘尸、争咬厮打、狂吠不止的景象。

高个子不忍地闭上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感叹道:“真是一人功成,十万白骨呀!”“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不是刚刚打过仗的战场呀?”矮个子见此,再次问起了上午的话题。“没错,这就是前两个月刚刚结束的齐、魏马陵之战的战场,俺们今天过的这个山口,就是马陵隘道。”“少爷既然知道这是个刚刚打过仗的战场,为什么还要从这里经过呢?俺仨魂都吓掉了两魂半了。”矮个子这时再也忍不住地埋怨起来。“俺也不知道,是刚才在那棵剥皮的古松下才看出了头绪。”“昨天您问道的那个老丈,难道没有告诉您?”“他要是跟俺明说了,俺还有胆子从这死人堆里过吗?”高个子好像也很委屈地反驳道。“噢,是这样。”“好了,怕也怕了,死人堆里过也过了,俺们还是快点赶路吧,再过一两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再不抓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晚俺们在这荒山野外,还不得被这些野狗当活尸吃了?”

矮个子一听,连忙说道:“少爷说的是,那就快走吧。”

2.惊魂甫定“少爷,您看,前面好像就是一个村庄了。”

走了约一个时辰,终于望见了不远处的一个村庄,矮个子不觉兴奋起来,高兴地报告着。“唉,俺们终于走出了死人窠,又进了人间。”高个子如释重负地答道。

高个子话音未落,矮个子突然一屁股坐在近前的一条小溪边,道:“少爷,俺腿都快累断了,天黑还早,就坐下歇歇吧。”

高个子一听,顿然也感到腿酸痛得不行,遂一边就地坐下,一边答道:“那就歇会儿吧。”“少爷,吃口吧。”矮个子见此,顺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大饼,递给了高个子,道:“都快一天了,俺们水米还没进一口呢,都是被吓的,不饿,也不累,这会儿才想起来。”“你也吃半个吧。”高个子接过矮个子的大饼,掰了半个回递给矮个子。

二人吃了饼,又在近前的小溪中捧了几口水喝,顿时便精神抖擞起来。“少爷,您刚才在山道不肯跟俺说,现在总可以说了吧。”“说什么?”高个子装着不解地反问道。“就是马陵之战啊。刚才出山口时,您不是说过,那个死人谷就是马陵隘道战场吗?”“你都看见了,俺还说什么?难道你还没怕够啊?”“好在现在过来了,俺也不怕了。少爷,您说,那一山道的死人死马,还有两个山口外的新坟,这一仗究竟死了多少人啊?”“十万。”高个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少爷,您刚才过山道时,难道还有心去数过?”“齐、魏马陵之战,魏国十万大军全军覆灭在马陵隘道,天下谁人不知?”“少爷,我跟您一路不离,怎么我没听人说起过呢?”矮个子困惑了。“那天,齐国大将田忌、军师孙膑得胜回到齐都,临淄万人空巷,全城男女老少都涌到街上看热闹,唯独你那天闹肚子,躺在旅店里哼哼。”“噢,怪不得了。”矮个子终于恍然大悟,顺手在近前捡起一个薄石片,往面前的小溪里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漂。

高个子仰头望天,眉头深锁,若有所思。“那么,齐、魏两国怎么会打起来的呢?”沉静了片刻,矮个子又问了起来。“魏国想吞了韩国,韩国弱小,不能抵敌,于是派人往齐国求救。”“齐国出于正义,主持公道,就出兵帮助韩国打魏国了,是吧?”矮个子得意地推测道。

高个子不屑地一笑,道:“哪像你想得那么简单。齐国出兵帮助韩国,那也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什么小九九?”矮个子追根究底起来了。“你看噢”,高个子说着,顺手在近前捡起一块薄石片,又用脚扫了一下眼前的地面,在地上边画边解释道:“这是大魏,它西边与大秦毗邻,北面与林胡、楼烦接壤,东北则与赵国交界,往东,就是大齐了,南面是韩国与楚国。你看,这韩国虽然是在大魏的南面,却一整个地被包在魏国的中间,就像俺们周都洛阳包在韩国中间一样。”

矮个子看了高个子在地上画的地形图,终于明白了各国的地理位置。但是,他不明白,这个地理位置与魏国要吞并韩国有什么关系。于是,他又问道:“您刚才也说了,俺们周都洛阳也被包在韩国国中,怎么韩国不把周王杀了,把洛阳给吞了呢?”“那情况不同,周王是天子,虽然现在事实上管不了天下诸侯,但名义还是天下共主。韩国如果要灭周,杀周王,那会激起天下共愤,是自取灭亡。再说了,韩国是个小国、弱国,也没那个野心。相反,留着周都在自己国中,还可以挟借周天子之威,自重于天下各个诸侯国呢。而魏国情况就不一样了。魏国在李悝变法成功后,早已经是天下强国,其实力可谓天下独步。就是现在的大秦,早些年也被大魏打得招架不住。魏国的河西之地,就是魏国凭借其天下独霸的气势从秦国手里硬夺得来的。”

矮个子听得目瞪口呆,以前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些,看来自己的主人确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才,不然,他怎么敢到处游说各国之王呢?“少爷,您还没说魏国为什么要吞并韩国呢?”“魏国这些年迫于秦国的崛起,自己势力又有所衰退,所以对秦国越来越有危机感。正因为如此,魏王也就越来越想吞了韩国,让魏国东西之地连成一片,那样,跟秦国较量起来也就可以东西互动、进退有余了。现在韩国夹在中间,等于将魏国拦腰切断。一旦魏、秦交战,魏国要想调动东部本土兵力援助它西部的河东、河西之地,只有借道韩国一途。韩国即使肯借,等到借道外交办完,魏国将东部兵力调动到西部,秦国大军早就打完跑了。”“是这个理。少爷真是看得透!”矮个子情不自禁地赞叹道。“那么,这次齐国出兵帮助韩国,究竟有什么小九九呢?”“齐王明白,如果魏国吞并韩国成功,那么实力一定倍增,向西既可以威胁秦国,向东进兵,同样也可以威胁齐国。因此,为了自己的利益,齐王当然要出兵助韩。如此一来,既可以厚结韩国之心,削弱魏国的实力,又在天下各国面前树立了主持公道、正义的良好形象,齐王何乐而不为呢?”“是这个理,少爷说的是。结果,齐国大兵一出,魏国军队就全军覆灭了。那么,魏国军队怎么就这样不行呢?”“不能这样说,魏兵向来是剽悍善战的,只是因为魏王用将不当,才有此结局。”“魏王用的是什么人?”矮个子更来劲了。“就是那个死于马陵隘道古松之下的庞涓。”“庞涓?庞涓是什么人?俺咋没听人说过呢?”

高个子不禁摇头一笑,然后淡淡地说道:“他是俺大师兄。”“少爷跟他同过学?”“那倒没有,俺到鬼谷先生门下求学时,他早就与孙膑学成下山了。再说,他们学的都是兵法,俺学的是‘纵横术’。也就是说,他们是尚武的,俺是崇文的。他们重武略,俺重文韬。”“噢,明白了,走的不是一个道儿。”“庞涓是魏国人,下山后,回到魏国做了大将军。而孙膑是齐国人,回到齐国后却未得齐王重任,只是一介平民。庞涓虽然高官得做,骏马任骑,权倾朝野,显赫一时,但他心里总是不安。”“做人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安的呢?”矮个子不解地问。“因为庞涓觉得孙膑虽跟自己师出同门,但才智远在他之上。据说,孙膑的祖上就是世人皆知的大兵法家孙武。”“庞涓是认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只会打洞,是吧?”矮个子自作聪明地说。

高个子不禁哑然失笑,继续说道:“为了消除日后的心腹之患,庞涓就设计把孙膑骗到魏国,然后瞒着魏王,暗中用私刑,削掉了孙膑的两个膝盖骨。这样,还怕不保险,又在孙膑的脸上刺字,也就是墨刑,让他不能见人。”“这也太残忍了吧!不要说还是同门师兄弟,就是一般关系,也不能这样做啊!”矮个子终于愤怒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有一次齐王派使臣到魏国,孙膑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求见到齐王使臣,将自己的情况说了。齐王使臣既同情孙膑的悲惨遭遇,同时也觉得他的确是个人才,遂暗中用车将孙膑载回齐国。”“结果,齐王就重任他了,是吧?”矮个子又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那倒没有。据齐国人说,孙膑回到齐国后,齐国大将田忌发现他是奇才,于是就把他养在自己府上,并视为座上宾,尊重有加。当时,齐国王室时兴赛马赌博,田忌也参加,但总是输多赢少。一次,齐王也参加了进来。孙膑见此,就给田忌出了个主意,让他尽管下大赌注,并保证让他三局两胜。”“结果,怎么样?”矮个子又耐不住了。“赛马开始后,田忌就依孙膑之计,先让自己的下等马跟齐王及诸公子的上等马比赛。结果,一输。第二回合,孙膑让田忌放出自己的上等马与齐王及诸公子的中等马比赛,结果,赢了。第三回合,再让田忌放出中等马与齐王及诸公子的下等马比试,结果自然也是赢了。最终,田忌赢得了齐王所下的赌注千金。事后,齐王纳闷,就找田忌问原因。田忌于是将孙膑教计之事和盘托出,齐王大惊。立即召孙膑来问兵法,推崇备至,立即封之为军师。”

矮个子听呆了,张着嘴巴直喘气。

高个子续又说道:“后来,也就是距今十四年,魏王派庞涓为将,起大兵围攻赵国之都邯郸。赵国虽也算强国,但时间一长,终究敌不过大魏,邯郸危在旦夕。赵王没办法,只得往东求救于近邻大国齐国。齐王权衡了利弊之后,最终力排众议,决定出兵帮助赵国。调兵遣将时,齐王首先想到的就是孙膑。但孙膑坚决辞谢,认为自己是个刑余之人,也就是说是个身体有残障的人,不适合临阵为将。其实,他是想把主将让给田忌,以报田忌知遇之恩。于是,齐王改任田忌为将,以孙膑为军师,居于辎车之中,为田忌谋划用兵之计。”“噢,这孙膑人品不错,能知恩图报!”“做人本来就应该这样啊!”“结果,怎么样?”矮个子又急了。“齐兵出发后,田忌准备兵临邯郸城下,与赵国之师内外配合,击退魏国围城之师,以解邯郸之难。孙膑认为不妥,主张引兵直奔魏国之都大梁。田忌从谏如流,欣然从之。于是,就改弦易辙,引兵直奔大梁。结果,庞涓闻之大惊,急解邯郸之围,引魏国之兵回救大梁。孙膑算好庞涓回师的路线,事先在桂陵隘道埋伏了重兵。待到庞涓兵至,齐国十万大军一齐出击,一举将庞涓所率八万魏师覆灭于桂陵,并活捉了主将庞涓。这就是孙膑创造的天下人皆知的‘围魏救赵’之计。”“后来呢?”“桂陵之战后,魏国虽然硬撑死拼,倾全国之力,最终攻破了赵都邯郸,但从此国力大衰,一蹶不振,只得与齐国修好。齐王考虑到齐、魏的近邻关系,将庞涓也放回了魏国。可是,庞涓一直心有不服。休养生息了十四年后,今年六月他又怂恿魏王对韩国用兵,企图一鼓灭韩,然后再图齐国。没想到,齐王又派田忌为将,孙膑为师,再次出兵十万。俺在临淄听齐国人说,这次孙膑出兵后,又是直奔魏都大梁,而不是前往救韩。庞涓闻之,立即弃韩而回救大梁,并率军死死咬住齐国之师,穷追不舍。孙膑见此,遂用‘减灶诱敌’之计,引诱庞涓上钩。”“什么是‘减灶诱敌’之计?”矮个子又不明白了。“孙膑见庞涓穷追不舍,于是就将计就计,假装怯懦,第一天让齐兵设十万灶,第二天减为五万灶,第三天再减为三万灶。齐兵行军打仗是一人一灶的。庞涓追了三天,不禁心中大喜,认为齐师胆怯,三天工夫十万之师就逃了七万。于是,放松了警惕,更加肆无忌惮地长驱直追齐兵了。结果,又中了孙膑的圈套。孙膑料定庞涓报仇心切,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事先就在魏、韩交界之处的战略要塞马陵隘道布置了重兵。孙膑算定,庞涓的追兵肯定会在天黑之前进入马陵隘道的。为了激怒庞涓,他特意命人在马陵隘道的低谷之处,将一株千年古松的树皮剥光,用墨在白净的树皮上写了‘庞涓死于此树下’七个大字。”“噢,就是我们今天在谷底看到的那株剥了皮的古松吧。少爷,您今天看过,上面有字吗?”“当然有,俺一看,这才明白俺们今天走的确是马陵隘道,也由此相信了齐国人所说的一切。所以俺叫你快走,并骗你说马上就要出谷口了。”“结果,庞涓死了吗?”矮个子直捣中心地问道。“庞涓进了谷口,黑暗中望见那株古松的白皮,觉得奇怪,立即令人钻火来照。结果,还未等他念完上面的七个字,埋伏在山道两旁的齐师万箭齐发,十万魏师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顿时乱作一团,人马自相踩踏,死伤无数。这时,又听山道入口与出口远远传来齐军喊杀之声。庞涓估计齐国军队已经封锁了两端的谷口了,自己插翅也飞不了。想想十四年前被俘受辱的往事,说了一句:‘遂成竖子之名!’拔剑自刎于树下,真的应了孙膑树上写的那句话。”“孙膑真的神机妙算,果然才智超过庞涓啊!”矮个子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庞涓死了,剩下的魏国士兵更是群龙无首,就像是无头的苍蝇,在狭窄的山道里来往乱窜。而埋伏两旁的齐师又乘机放火,山口两端的齐师又由两头往里冲杀。最后,魏国的十万之师都葬送在了这马陵隘道上,连魏太子申也被齐师掳走了。”“唉,可怜了这十万魏国士兵,他们的尸首现在有的还在山道上,有的虽已入土,却被野狗刨出来撕吃。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就这么悲惨呢?”矮个子这时已不再好奇地问东问西了,而是大为感伤地低下了头。

高个子讲完,似乎心情很沉重。很久,很久,他望着近前奔流不息的溪水,呆呆地,默然无语。“少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足智多谋,见多识广,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又是鬼谷先生的弟子,怎么那些狗王们都没长眼睛,不识货,不重用少爷呢?如果他们重用少爷,或许少爷看透这一切,也能阻止啊!”沉默良久,矮个子突然又为自己的主人鸣起不平来。

高个子一听矮个子这话,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瞬间现出无限的沮丧,捡起近前的一块石头,狠劲地投入近前的溪水里。然后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上的灰,指指快要西沉的太阳,对矮个子说道:“都是你,喊着要休息,只顾说话,这一坐,把早功坐成了晚功,太阳都快下山了。再不快起来过溪借宿去,今晚俺们真的要喂狼了。”

3.近乡情更怯“少爷,望见洛阳城了,俺们今天晚上就要到家了!”

残阳如血,寒风凛冽。周显王二十八年(前341)腊月二十二,在太阳快要落山之时,矮个子指着前方隐约出现的城郭,欣喜地对高个子报告着。“噢,快走吧。”高个子淡淡地说。

行行重行行,从春走到秋,从秋走到冬,从齐都临淄到魏国马陵隘道,从马陵隘道再到周都洛阳城下,历时一年,行程数千里。此时,高个子望着近在眼前的故乡洛阳,反倒眉头深锁,丝毫不见有什么“千里归故乡”的欣喜之情。

紧赶慢赶,走了约半个时辰,几乎是在太阳冉冉西沉的同时,高个子与矮个子二人抢步趋前,终于到达城门口。但是,就差了三步,洛阳城门已重重地关上了。“唉,真是背运!今天还得在野外过一夜。”矮个子几乎是绝望了。

高个子倒是平静,沉默片刻,慢慢地吐出两个字:“也好。”“也好?为什么?少爷不想回家?”矮个子感到奇怪。

高个子无语。“那今天晚上怎么办?就在城门前站一夜?”矮个子又问道。“还有什么办法?就近借宿去啊!”“噢。”矮个子一边无奈地答应一声,一边挑起担子走在了前头。

走了一顿饭的工夫,二人踏着石头,一蹦二跳地过了一条小溪后,就到了距离城门最近的一个村庄。

暮色之中,二人打量了一下,但见村庄不大,也就是五六户人家的模样,几座东倒西歪的茅屋,破笠遮窗,草席为门。“少爷,这么破败贫寒的人家,肯不肯借宿给俺们呢?”矮个子犯难地问道。“也是。但天都黑了,还有什么办法呢?”高个子一脸无奈。“少爷,俺们不妨向村里人家问一声,看附近还有没有高门大户的人家?眼前这样的人家,就是肯借宿,也没处留呀。”“也是。”“少爷,那您看着担子,别动地方,俺就向跟前这一户人家问一声吧。”说着,矮个子就放下担子,向十步之遥的一户茅屋走去。

掀起门上的草席,矮个子探身向屋里问了一声:“请问家中有人吗?”“什么人呀?”一个头发花白、衣不蔽体的老人应声而出。“老丈,俺们主仆二人今天差一步没进得了城,天黑了,想借宿一夜,不知庄上哪一家宽敞点,能行个方便?”“哦,听口音,客人好像就是这洛阳人吧。俺们这庄上啊,只五户人家,都是穷人。客人不妨多走几步,从这往右拐过一个小土包,也就几百步,就有一个大户人家。”“谢谢老伯指点。”矮个子一边说着,一边向老伯作了一揖。

谢过老伯,矮个子又重挑起担子,领着高个子,向右拐过小土包,果然看见了一个古木环抱的大户人家。

借着暮色,主仆二人略略打量了这户人家,果然如刚才的那个老伯所说,房子虽然有些破旧,但高大的围墙尚在,当年的豪门气度依稀可以追忆。“当,当,当。”矮个子抓起围墙大门上的一只铜门环,重重地连叩了三下。

可是,没人应声。“请问府上有人吗?”矮个子急了,一边再次重重地叩打铜门环,一边高声向墙里喊道。

过了好一会儿,随着“吱呀”一声,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只见一个发白如雪的老丈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门外两位衣裳褴褛的陌生人,不解地问道:“天都这么晚了,请问二位是……”

未及老人问出后半句,高个子早已趋前打躬作揖道:“在下是洛阳之士,今天差一步没进得了城去,天晚无处投宿,今冒昧来到府前,还望老丈行个方便,容留我们主仆一夜,明天早早告辞进城。”“噢,客人是洛阳之士?”老丈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外表如同叫花子的陌生人竟然是个读书人。

矮个子见老人似乎不相信自己主人是读书人的身份,怕他不肯借宿,于是连忙插话道:“俺家少爷确是洛阳之士,还是鬼谷先生的弟子呢。”“提这干吗?”高个子连忙岔断矮个子的话。“既是洛阳之士,老夫或许也会有所耳闻。请问客人尊姓大名?”老人闻听矮个子说到眼前的这个叫花子还是鬼谷先生的弟子,大概是来了兴趣。“在下是无名小辈,就是报上贱名,想必老丈也一定不会知道的。”高个子推托道。

老丈一听这话,也就不好再追问了。于是重又眯起眼睛,借着昏黄的光线,再次打量一下眼前这一高一矮的两个陌生之人。

看了片刻,也许是因为那仆人说到“鬼谷先生”,也许是见高个子言动举止文质彬彬、谦恭有礼,确有些读书人的本色,遂默默地点了点头。

高个子一见,连忙拉过身后的矮个子,说道:“一点礼节也不懂,还不快过来给老丈见礼。”

矮个子连忙放下肩上的担子,上前施礼。

老人没在意他的施礼,倒是先偷眼看到了他担子里挑的书简了。于是,他终于确信了眼前这个自称“洛阳之士”的客人所言不虚,遂爽快地说道:“既是读书之人,不嫌寒舍简陋,不妨请进,权且将就一宿吧。”“谢老丈留宿大恩!”主仆二人一听,不禁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异口同声道谢着。

于是,老人打开大门,让进二人,然后关门,落闩。

一夜无话。

第二天,也就是周显王二十八年(前341)的腊月二十三,洛阳人过小年的这一天,高个子与矮个子早早起来,千恩万谢别过老丈,便直奔洛阳城下,今天他们要早早地进城了。

不一会儿,主仆二人就到了城门之下。

此时,洛阳城那两扇漆黑的大门还乌洞洞地闭着。城门下,悄无一人。天是寒的,地是冻的,北风呼呼,吹耳而过,令人眼酸、耳胀、脸刺痛。“少爷,俺们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吧?”矮个子缩头缩脑,两手笼在袖子里,双脚跺地,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地说道。“噢。”高个子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边说边随矮个子曲身蹲到了城门洞下。

等了约半个时辰,天还是雾蒙蒙的,太阳始终不肯从地平线后露出它温暖的脸儿。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村庄,在霭霭的晨雾中只现出朦胧的轮廓。而近前的洛阳城,也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虚幻缥缈,不像在现实里,而在梦境中。“腿好麻,还冷,不如站起来活动一下吧。”蹲了一会儿,矮个子一边说一边自己先站了起来。

接着,高个子也站了起来。“嗳,少爷,您看,那里好像有很多人来了,也是进城的吧。”矮个子兴奋起来。

果然,那些人越来越近,走到跟前,发现约有几十人,而且后面还连续不断。不大一会儿,城门口已经聚集了数百人。“唉,怎么现在还不开门,今天是过年,不是平时,这班老爷不知俺们小民的苦,俺们还指望早点卖了东西,买点年货,回去好张罗年夜饭呢。”人群中终于有人耐不住了,开始抱怨起来。“你急,他们不急啊,这寒冬腊月,那些老爷们还在暖被窝里做着美梦呢。”有人回应道。

等啊等,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大家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两扇高大的黑色城门,可城门就是不肯打开。于是,大家只好唉声叹气。许多人冷得不行了,就开始放下担子,或揉手跺脚,或击石取火,捡来旁边的枯叶点燃取暖,希望驱赶点寒气。

渐渐地,跺脚声由小到大,汇成了一片,仿佛是千军万马奔腾之声,回响在空旷的城外郊野;而一小撮一小撮的篝火,随风闪耀跳动,在晨曦冬雾中,远远望去,则像是荒墓野坟间的点点鬼火。“少爷,您看这一点一点的火,远远看去像不像鬼火啊?”

矮个子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正在低头若有所思的高个子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似看非看地望了一眼那一小撮一小撮的火星子,突然喃喃自语道:“是啊,现在应该是千军万马化成点点鬼火,正在中原大地到处游荡的时候,鬼也要回家啊!”

虽然声音很小,但矮个子还是听到了,觉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遂接口问道:“少爷说什么啊?”“没说什么。”高个子继续低着头,跺着脚。

沉默了一会儿,矮个子又开口了:“今天回去,俺们可以看见小少爷了。少爷在外三年,算来现在小少爷应该是四岁了吧,一定会说会笑,会叫爹了。”“他哪里会叫俺爹?认得出认不出俺还是回事呢。俺离家时,他一岁还不到,他能记得什么呀?”高个子没精打采地说道。“少奶奶今天见了少爷,一定高兴坏了。”矮个子又换了个话题。

高个子没吱声。半晌,却另起话头道:“俺娘身体一直不好,又喜欢瞎操心,俺三年在外,杳无音信,她不知要急白多少头发。”“儿是娘的心头肉,天下哪个做娘的不是这样呢?老话说,儿行千里娘牵挂,少爷长年在外,老太太怎能不时时惦记着呢?”

高个子听了矮个子的这番话,没有吱声,但好像抬袖在脸上轻拭了一下。大概是矮个子的话触动了他的心思。

又是一番沉默之后,矮个子突然又说道:“不过,老爷身体倒是一直健朗,性格也开朗。再说,家里还有能干的大少奶奶,老太太身体一定没问题的。”“唉,我那嫂子呀……”高个子说了半句,突然收住了。

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吱呀”一声,人群立即涌动起来,原来是城门终于开了。“少爷,城门开了,快进城吧。”矮个子催促道。

可是,直到城门口所有的人都进去了,高个子还是没动地方,呆呆地立在那里。

矮个子催了几次,也就不催了,默默地陪着他,一言不发。此时此刻,他完全理解主人的心情:三年来,主人异国他乡的漂泊求售而不遇,无数个失意后不眠夜晚的长吁短叹,这次囊空如洗地从齐国走到洛阳,一路上三餐不济,行同乞丐的经历,这一切自己都清清楚楚。而今,就要进城了,就要踏进家门了,这怎能不让潦倒落魄的主人百感交集、近乡情怯呢?

第二章 折节读书

1.人情冷暖

沉默,犹豫,徘徊。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露出了地平线,晨曦初照,雾霭散尽。最终,主仆二人还是迟疑地迈开了步子,进了洛阳城。“瞅,来了两个要饭的,过年了还要饭?”

正当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目不斜视,低头紧走之时,突然一群孩子大喊大叫起来。

高个子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瞪了那群孩子一眼。

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开了,但叫喊得更欢、更响了:“瞅,两个要饭的,过年了还进城,还凶巴巴的。”

听到娃儿们大喊大叫,苏二娘没听清叫什么,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便连忙探头出来张望。开始没看清,待走近了,她看着看着,觉着奇怪了,这两人的样子怎么好眼熟呢?

好奇心驱使她主动迎了上去,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了,她终于看得真切了。可是,她仍然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她想再走几步细瞧瞧。

没想到,她刚立定脚步准备细瞧时,突然那个背着行囊,走在前边的高高大大的叫花子先开了口:“二娘。”

这一叫不打紧,可把苏二娘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这不是大娘家的苏秦吗?秦儿,你出门三年,怎么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呀?咋变成这样了呢?”

是啊,咋变成这样了呢?苏秦被二娘一问,一时语塞,真的不知如何回答。想当初,自己从师父鬼谷先生那里学成,由齐国回周都洛阳,是何等的风华?三年前,在亲朋好友的资助下,自己裘马扬扬,衣着光鲜,挟百金,携书童,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在爹娘、哥嫂、妻儿、兄弟和二娘、三娘等苏氏家族期许的目光下扬鞭出发,东游六国,志得意满地预期着三年说得六国诸侯,“合纵”成功,高官得做,骏马任骑,衣锦还乡,那时的豪情又何止万丈?唉,当初想得太简单了……

苏二娘见苏秦沉默不语,马上醒悟自己问得唐突了。于是,马上情急转舵,转向苏秦身后的矮个子道:“秦三,老爷让你跟着少爷,就是让你多照顾少爷,怎么把少爷弄成这样了呢?”

秦三一听这话,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二娘突然一跺脚,如梦初醒似的对围拢在身边的几个孩子说:“快!快!快!快去告诉苏大爹,就说苏秦叔叔回来了。”

孩子们一听,立即散开,连蹦带跳地往苏家奔去。一路跑,一路高声喊道:“苏秦叔叔回来喽!苏秦叔叔回来喽!”

左邻右舍一听说苏秦回来了,连忙都跑出屋外,或探出头来张望。不大一会儿,苏家门前早已聚起了上百号乡邻,大家都是来瞧风光的。三年前,苏秦裘马扬扬,衣着光鲜,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的豪情,还有那挟百金,携书童,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下驱马扬鞭,呼啸而去的冲天意气,大家至今都还记忆犹新。现在三年了,该是大成功了,该是衣锦还乡了吧。

带着迎接周王那样的敬畏之情,带着争睹成功者伟仪风采的急切之心,众乡邻屏息等待了约一顿饭的功夫,终于看到远远走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近了,近了,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十步。终于,大家看着苏家二少爷和他的仆从走近了苏家的大门。

大家不看则已,一看顿时傻了眼。眼前的苏家公子,哪有他们想象的裘马扬扬、前呼后拥的排场,就是跟三年前年少意气风发的模样相比,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只见他满脸尘垢,头发蓬松,就像个乱鸡窝似的。面容憔悴,脸蜡黄蜡黄的。上身虽然还是穿着早先那件裘皮大袍,却破敝不堪。原来雪白的裘皮袍,现在却成了黄一块,黑一块,这里掉了一块毛,那里裂了一个缝,上面还沾满了尘土与草屑,活像一个在泥泞草地打过滚的癞皮狗。再看下身,也早已不是当初举步优雅的官人裙袍,而是贩夫走卒长途跋涉所穿的那种裙裳。足下所穿,则是草鞋,已非当年出门时所穿的那种士之木屐。苏秦自己背着行囊,秦三跟在后面担着书简。二人拖着疲惫的步履,一步三摇,有气无力,大有奄奄一息的样子。如果不是还背着的行囊和后面挑着的书简,这二人的模样与乞丐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乡邻们明显是失望了,有的人忍不住地摇头,有的人则长吁短叹,更有不少人已经忍不住低声议论开了。“唉,苏大爹真是糊涂,他当初让儿子学什么不好,非要不远千里,让儿子大老远地跑到齐国,拜什么叫‘鬼谷子’的怪人为师,学什么‘纵横术’。现在好了,舍了那么多钱粮,儿子就这下场,不文不武,倒是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叫花子了,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一边叹息,一边低头往家去了。“苏大爹这也是在做买卖,如果儿子真的成功了,封侯拜相了,那他倾家荡产,也能给苏家翻个本,使苏家重续当年世代为官的荣光,也值呀!”一个中年汉子不同意老者的话。“想凭耍嘴皮子,上嘴皮和下嘴皮一搭,就说得天子王侯高兴,立马封侯拜相?嗨,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一个中年汉子不屑地说,神情中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

正在大家这样热烈地低声议论之时,苏氏一家老小也都闻声跑了出来。

苏大爹、苏大娘步出大门,看见门前黑压压的众乡邻,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却没发现儿子苏秦的影子。“哥哥呢?在哪儿?”苏秦的几个弟弟们踮起脚尖也没看见哥哥苏秦,不免急切地问道。“叔叔回来了,人在哪儿啊?”苏秦兄弟的儿子们也出来找苏秦了。

苏秦的妻子香香站在公婆背后,虽不声不响,却是眼睛一刻也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丈夫的身影。“苏家大官人回来了啦,人在哪儿呢?可让嫂子日夜巴望了三年啊!”苏秦嫂子一个脚在门里,一个脚在门外,声音就传出来了,那夸张的声音好像要让整个洛阳城里的人都听见。

苏秦大哥与几个弟弟,则分开拥挤而喧嚣的人群,正在寻找着苏秦。

众乡邻见苏家人那副急切的样子,连忙退到一旁。好大一会儿工夫,他们终于找到了缩在人群一角的苏秦。

苏秦看到兄弟们,就像受了惊似的,立即低下了头。兄弟们突然发现苏秦变成这副模样,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随着众乡邻慢慢散开,苏秦主仆便清楚而突兀地显现在苏氏全家人眼前。全家老少本是带着欢天喜地的心情迎出来,急切地想一睹他衣锦还乡的风采,分享他成功的喜悦,没想到他回来却是这副模样。这如何不让全家上下顿时像寒冬腊月喝下了一碗冰水,心里凉透了,寒透了。再看围观的众乡邻那神色各异的眼光,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情形,苏秦更觉颜面丢尽,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沉默了一会儿,苏秦的嫂子最先回过神来,竟然当着众乡邻的面,情不可遏地对着公爹、婆婆埋怨道:“家里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还要东借西贷,花了那么多金子,让他去东齐求学,还要周游列国。好了,现在大官人回家了,苏家好有面子了吧!”

说着,一扭屁股,气哼哼地踢门而进。

苏大爹、苏大娘一时语塞,愣在了门槛之外。

苏秦妻子香香听着嫂子的话,看着丈夫落魄的样子,哭着转身而去,重回机房,一边哭泣,一边噼噼啪啪地织布。泪水湿了衣襟,也湿了织机上的根根纱线。

而此时的门外,围观的乡邻散去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人数越来越多。“哟,什么事这么热闹呀?”正在苏家人无比尴尬之时,苏家隔邻的卫老婆子出来了。她耳朵背,大家也没回她的话,因为说了,她也听不见。

大家都知道,苏家与卫家关系不好。苏家是世代书香门第,祖上几代都做着周王的大官,只是现在家道中落了。卫家则世代就是市井市侩人家,杀猪、打铁,剃头、种地,样样都来,虽然家中个个目不识丁,日子过得却好过苏家,三天两头,都能闻到狗肉飘香,馋得邻居们的娃儿直喊爹叫娘:“我要吃肉,我要吃肉!”由此引得多少苦寒人家夫妻争吵,娃儿挨打。如今,卫老婆子出来看见苏家公子这副模样,那还不幸灾乐祸,说些冷嘲热讽的难听话?于是,卫老婆子一出来,大家不自觉地就给她让开了一条道。

卫老婆子耳朵不好使,但眼睛好使。她挤过人群,走近苏秦身边,瞅了一眼,就认出了他。于是,立即拉长声调说道:“哟,这不是苏家二少爷吗?封侯拜相了吧,也不让俺们乡里乡亲的沾沾光?”

苏秦一听,头低得更低了,那尴尬之情,大有想寻个地缝钻进去,或是找面墙一头撞死之心。

秦三一听,则怒不可遏,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可是,举起后,又无奈地缩了回去。

卫老婆子见此,扫了一眼围观的众邻,又不自觉地高声说道:“念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我们老老实实地耕地耙田,贩货叫卖,出力出汗,还能混个肚子不饿,身子不寒。不念书,也不用花费那么多冤枉钱粮,供那些个摇头晃脑的先生,多冤!”

苏大爹再也听不下去了,黑着脸,咬了咬嘴唇,转身也回去了。

可能是因为卫老婆子话说得太过刻薄,也可能是大家都看不惯卫家那种有钱傲人的市侩嘴脸,最后终于有人出于义愤,站出来说话了:“怎么这样说话呢?念书做不了官,也能识文断字,多懂些‘天地君亲’的道理,好歹也比我们睁眼瞎要强多了。”

说话人大概知道,说出这话,卫老婆子虽然听不见,但可以打打圆场,为苏家开脱开脱尴尬。“说的是,说的是!”众乡邻一听,连连附和道。

苏大娘见此,顿时抓住了机会,连忙走到苏秦身边,拍拍儿子衣上的尘土,眯着老眼,无限深情地拉着儿子的手,左看右看,然后好像是对着儿子,更好像是对着众乡邻,大声地说道:“从小念书,没有吃过苦,受过寒。吃点苦,受点寒,不是坏事。老话说:‘好铁要锻打。’人不摔不打,也不成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儿哇,别灰心!衣裳破了,可以再补;金钱没了,可以再聚。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没了志气!儿哇,走,跟娘回家过年。回头娘给你好好拾掇拾掇,可不又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儿!”

一番话,说得苏秦泪如雨下。

众乡邻一见,顿时一哄而散。

2.月上古槐“三子,怎么还杵在那里不动呢?进屋这么久了,咋还不侍候少爷洗澡更衣?”苏大娘在前院后屋张罗了好一会儿,回到堂屋,发现秦三与苏秦还蓬头垢面地站在那里发呆,不免有些生气了。

秦三正想分辩,这时赵妈走过来了。苏大娘一见,又没好气地对赵妈说道:“赵妈,你也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也不懂事?少爷进屋这么久了,你咋不招呼他洗澡更衣呢?”“太太,刚才俺在后院收拾柴火……”赵妈觉得委屈,她是苏家的老佣人,已经五十三岁了。

苏大娘一听,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语气缓和地说:“赵妈,你去灶房看看,大少奶奶的热水烧好了没有?俺去二少奶奶房里给少爷拿件换洗的衣裳。”

苏大娘推开二儿媳的房门,没人。听到机房有织布声,又到机房。结果,门关着,久敲不应。苏大娘只好又转身回到堂屋,这时赵妈也回来了,禀报说:“太太,大少奶奶不在灶房,锅里也没有热水。”

苏大娘一听,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当着苏秦的面,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说:“赵妈,那你去烧水,俺到大少爷房里给二少爷找几件换洗的衣裳吧。”“是,太太。”

赵妈答应着刚要离去,苏大娘又叫住了她:“赵妈,顺便再给二少爷弄碗面吃,他肯定也饿了。”“噢。”赵妈答应一声,低头去了。“三子,你陪少爷到西屋歇会儿吧,准备一下澡盆,待会儿赵妈热水烧好了,你侍候少爷洗个澡,自己也洗一下,换身衣裳。俺现在就给你们找衣裳去。”交代了秦三几句后,苏大娘就往东屋去了。

找好了儿子和秦三的衣裳,苏大娘又去了灶间,看赵妈烧水烧得怎么样了。“太太,时间不早了,今晚的年夜饭也要准备了。大少奶奶不知哪儿去了,怎么办?”赵妈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问道。

苏大娘一听,这才想起今天是小年夜,还有年夜饭的事。按照常规,平时的饭食,自己都是不插手的,至于像准备年夜饭这样的大事,更是从不过问的了。因为有她那个能干的大儿媳,一切都妥了。可是,今天则不然,大儿媳见苏秦落魂而归,早就嫌弃地躲开了,连年夜饭的事也撒手不管了。

想到大儿媳的势利,想到儿子苏秦的尴尬,苏大娘只好忍气吞声,决定今日就不去叫大儿媳了,免得自讨没趣。于是,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顺口说道:“赵妈,今天的年夜饭,你给俺做帮手,俺想自己准备,好多年没下厨了,也想再试试。”“那好哇,今天大家可有口福了,老奴也多少年没跟太太学手艺了。”赵妈装着欣喜雀跃的样子。

于是,苏大娘和赵妈一边烧水让苏秦与秦三沐浴更衣,一边手忙脚乱地准备着年夜饭。

苏秦沐浴更衣已毕,先走到东房,想去看看爹,跟他说点什么。但是站在门口,见爹正坐在席上,倚着小几独自闷闷地喝着浑黄的烧刀子烈酒,他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勇气。看着爹的样子,他如何能不理解爹此时的心情呢?爹此时心里有多么失望,也是可以想见的。想当初,爹也有不让自己与几个兄弟再读书的想法,不想儿子们也像他一样一事无成。甚至曾经想过,是否跟紧邻的卫家一样,让他们兄弟几个学做一个地道的庄稼汉,或做做小生意。可是,爹思想上似乎有些矛盾,对苏家一蹶不振地继续衰落下去似乎心有不甘。所以,尽管他嘴上反对他们兄弟几个读书为士,但是,八年前,当自己提出要远赴齐国,跟鬼谷先生学习“干谒王侯”的“纵横术”时,爹还是答应了。为此,让本不宽裕的一个大家庭,日子愈益过得紧巴巴的。家里一向由嫂嫂当家,她本来就是个嘴巴不饶人的角色,爹让自己远赴齐国求学,她自然心有不平,经常说些难听的话,让爹尴尬,也是不用猜测就可以知道的。人家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做父亲的苦心,为子的何尝不能更深切地了解呢?爹此时不理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不理解呢?爹这是恨自己不能成大器,也为苏家至今不能中兴而感到沮丧啊!

深情地望了一眼独自闷闷不乐的爹,苏秦悄悄地离开了。当他不知不觉间走到自己的房前时,竟然发现房门洞开,妻子香香却不见人影。转到后院时,却听见机房内有噼噼啪啪的织布声。听着这杂乱而不同于往常的织布声,他知道妻子香香是在怨恨自己,躲着自己。

想到此,苏秦不禁心里凉了半截。今日自己铩羽而归,哥哥、弟弟唯恐避之不及,他可以理解;嫂嫂躲得不见踪影不做饭,他也可以坦然,因为嫂嫂是个妇人,自古有几个妇人不是势利的?更有几个嫂嫂跟小叔子的关系能够融洽?因此,对嫂嫂这种势利小人的态度,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这三年在外,他已经饱尝了人世间的诸多世态炎凉,这已经不算什么了。但是,自己与香香毕竟是夫妻啊!今日自己落魄而归,她不仅没有对自己说一句安慰或鼓励的话,反而躲进了织布房,根本不理自己。这,就不能不让他万念俱灰了。虽然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现在还没有遭遇大难,只是“干谒王侯”的仕途不顺而已。天下哪有样样顺利的?再说,做官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如果做官做大事都那么容易,可以一蹴而就,那么大家就不会那么羡慕做官的人了,不会见了大官人自觉矮三分,心里又羡又怕,骨头都先软了三分了。

伤感郁闷中,不知不觉间,苏秦信步走到了后院。绕着院子低头走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有什么异样,抬头一看,原来一轮明月已然爬上了院子东边墙角的那棵古槐梢头,清冷的月辉正静静地洒在苏家这破败的院落中。“吃年夜饭喽!”

时至戌时,随着赵妈的一声喊叫,在如水泻地的月光下,在摇摇欲灭的灯影里,伴着前街大户人家举杯邀盏的喧哗声,和着后巷贫寒人家孩童的嬉闹声,苏家的小年夜饭也宣告开始了。

三个食案并置而成的年夜饭桌上,摆了十几样菜蔬,有荤有素,不算丰盛,但也不算简单了。

苏大爹、苏大娘东向坐,苏秦兄弟四人南向坐,妯娌四人及孩子们西向坐,赵妈与秦三是仆人,敬陪末席,北向坐。“今年的小年夜,俺们苏家人总算聚齐,能够吃个团圆饭了。”坐定后,苏大娘装着欣喜的样子首先开场道。

按常规,这年夜饭桌上,一向都是由苏大爹首先举杯说话的,因为他是一家之主。可是,今年情况不同,看着老头子黑着脸,看着全家人抑郁、尴尬的神情,苏大娘想挑个头,好营造个欢乐喜庆的气氛。没想到,话出口半天,没人接岔。赵妈几次张嘴,想借着夸苏大娘的手艺的机会,打个圆场,但抬眼望望苏大爹,看看苏家老小,又几次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她只是个仆人,苏家人让她上桌吃饭,已是莫大的抬举了,这年夜饭的席上,岂有她说话的份儿?

又沉默了片刻,苏大爹突然拿起面前的酒盏,大家都顿时一起抬眼看他,以为他要举盏说话了。没想到,他只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碟子里的几根蕨菜,闷闷地嚼着。

全家老小一看,连忙低下头,也照着样子,闷声不响地喝起自己盏中的酒。一时间,饭桌上,除了碗筷相击与嚼啜之声,再无其他任何声响,更无谈笑喧哗之声。就连虎儿和苏秦哥嫂兄弟的几个孩子们,今天也一反常态,不言不语,不叫不闹。

沉闷,沉闷,沉闷得让人要发疯了。“这是咋弄的?怎么都不说话呢?”苏大娘这时实在沉不住气了。

可是,仍然没有人说话。“来,虎儿,你给大家敬杯酒吧。”

苏大娘见还是调动不起大家情绪,于是就想到叫孙子虎儿来逗弄大家,希望以孩子的天真可爱打动大家,从而营造出一点过年的气氛。

虎儿于是遵从奶奶之命,抬起小手,拿起了酒盏,先抬头看了看奶奶,然后又看了看爷爷、爹娘以及叔伯、婶娘们,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了一番后,见大人们都不言不语,仍在低头吃饭,遂又失望地放下了酒盏,重新低下头来,吃起了自己碗里的饭。“今天都吃哑巴药了?这叫什么过年啊?”这下,苏大娘再也沉不住气了,把碗一搁,声音略有哽咽地说道。“咳咳”,苏大爹一看形势不对,于是先干咳一声,然后抬眼扫视了一下儿子与儿媳们,最后,把目光盯在了苏秦身上,说道:“我们周人的习俗,自古以来都是重视治产业、力工商,逐其蝇头小利,以此为谋生持家之务。而今你们兄弟倒好,都不屑于此,专擅口舌之长,而今困窘至此,岂非咎由自取?”

苏大爹的这句话,虽然表面看起来显得没头没脑,但此时此刻,饭桌上的任何人都是心知肚明其用意所在的。当然,苏秦更是心如明镜,知道爹说的不是真心话。如果他自己果真这样想,那么当初他就不可能让自己去师事鬼谷先生了。爹今日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想以此堵住大家的嘴。他作为一家之主,批评了自己,其他人特别是自己那个闲话很多的嫂嫂,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这样,可以平息一下大家的怒怨之气,缓和一下过年的气氛。

想到此,苏秦连忙接住爹的话,道:“爹教训的是!儿今知错了。”

苏秦父子这默契的一训一悔之后,苏大娘立即乘机打圆场道:“不是有人说过,什么往者,什么来者的。”

苏秦的大哥连忙接口道:“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是,是,就是这句话。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别说它了。今天是小年夜,革故鼎新,新年新气象。”

苏秦一听,心想,娘可真会说话,一语双关,此情此景,真是找不出比娘这话更能打破今日尴尬的话了。“革故鼎新,新年新气象,娘说的是!”

苏秦的几个兄弟一听,立即连忙附和。苏秦的嫂嫂与妻子、弟媳们,还有秦三、赵妈,也都连忙以苏大娘所说的“革故鼎新,新年新气象”九个字,作为年夜饭上的吉利话儿说了起来。

于是,饭桌上的沉闷终于被打破了。

大人们开始说话了,孩子们也就开始喧闹起来了,过年的气息渐渐又找回来了。毕竟孩子们的天真可爱,是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不然,人们怎么会说孩子是维系家庭稳定的压舱之石呢?

3.青灯苦读

月上中天,朔风呼啸,寒枝瑟瑟,洛阳城万籁俱寂,唯余金柝报更之声。

此时,苏家大院中,东房、西房、南房,早已鼾声四起。唯有北房,还有一盏奄奄一息的松明之光摇摇晃晃。

若明若暗的灯影下,苏秦木然地坐着。旁边的席上,则睡着他的妻子香香。虽然连日来长途跋涉,困顿不堪,但今天回家的一幕幕情景,却使他困意顿消,一点睡意也没有。

看着背对着自己侧身而卧的香香,苏秦不禁且愧且怜。晚饭前,香香不理自己,对自己一句安慰之言也没有,他感到不理解,甚至有恨怨之意。可是,等到吃完年夜饭,完全冷静下来后,这才觉得自己对香香的愧疚太多了。是啊,毕竟是自己无用,对不起香香,不仅使她空自相思、悬望、期待、苦等了三年,而且如今自己的失败,还会增加她在这个大家庭中的压力。嫂嫂那张嘴,今后不知还会说出些什么,香香不知还要遭遇多少的难堪。设身处地想想,香香没有心情来理解自己,那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一想,苏秦觉得真的是对不起香香,遂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在香香后背轻轻抚摸了一下。但香香没有反应,苏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呆呆地坐了约一顿饭工夫,苏秦终于起身离席,端起旁边灯架上奄奄一息的松明,悄悄地带上房门,出去了。

手捂着松明,他转到了卧房隔壁的一间小屋,那是他以前读书的书房。

书房还是老样子,周遭四壁都堆得满满当当。看着架上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书简,他越发感到无限地感伤。想想自己多少年来,青灯孤影,苦心攻读圣贤之作,可谓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识天机,断阴阳。自以为读破万卷书,能参透人世间的一切奇谋玄机,所以三年前才信心满满地拜别爹娘,忍抛妻儿,出发游说山东六国之王。没想到,三年中,不仅没说得齐、楚、魏、韩、赵、燕六个大国之王,就连中山、鲁、宋之类的小小诸侯也没有人赏识于他。唉,可惜了自己的满腹才华!可怜了天下苍生!今后不知还有多少个“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不知还有多少刚刚由爹娘、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儿郎,又要无辜地把刚长成的年轻生命葬身在战场。养大一个男儿要花二十年,要毁灭他,只需战场上的一瞬间。如果山东六国之王听从自己“合纵”之策,那么魏、韩二国就不会自相残杀,齐国也不会出兵干预。如此,哪会有马陵道上自己亲眼目睹到的残骸枯骨,以及山口两端那一望无际的累累新坟呢?

唉,现在都这样了,还想这些干什么?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真是可笑!可笑!还是从此放下书简,打掉幻想,拿起锄耙,务本业商,也好挣些钱粮,上养爹娘,下抚妻儿吧。

想着想着,他恨不得把架上的书简都推倒,统统烧光,都是这些书简误了自己。可是,还没等他伸手去推书架,却已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到了架上。无意间,翻检到了师父鬼谷先生所著的《鬼谷子》。开箧而视,得《揣》、《摩》二篇。于是,伏而读之。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量权不审,不知强弱轻重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何谓量权?曰:度于大小,谋于众寡;称货财之有无,料人民多少、饶乏,有余不足几何?辨地形之险易,孰利孰害?谋虑孰长孰短?揆君臣之亲疏,孰贤孰不肖?与宾客之智睿,孰多孰少?观天时之祸福,孰吉孰凶?诸侯之交,孰用孰不用?百姓之心,去就变化,孰安孰危?孰好孰憎?反侧孰辨孰知?能知此者,是谓量权。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者,不能隐其情。情欲必出其变。感动而不知其变者,乃且错其人勿与语,而更问其所亲,知其所安。夫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见者而知其隐者,此所以谓测深探情。故计国事者,则当审权量;说人主,则当审揣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乃可贵,乃可贱;乃可重,乃可轻;乃可利,乃可害;乃可成,乃可败;其数一也。故虽有先王之道,圣智之谋,非揣情隐匿,无可索之。此谋之大本也,而说之法也。

读《揣篇第七》未完,苏秦挥手在额头上猛击了一掌,喟然长叹道:“先生说得多么明白啊:‘虽有先王之道,圣智之谋,非揣情隐匿,无可索之。此谋之大本也,而说之法也。’我以前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呢?至于如何揣摩人主之情,从而说之,先生也说得明明白白:‘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者,不能隐其情。情欲必出其变。感动而不知其变者,乃且错其人勿与语,而更问其所亲,知其所安。夫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见者而知其隐者,此所以谓测深探情。’我以前怎么就熟视而无睹呢?”

对照师父书中所说,想想自己此前游说诸侯时,只知侃侃而谈,而不知先揣人主之情,再察其颜色变化,从而有的放矢进行游说,苏秦愈益痛悔自己以前读书不求甚解。

痛悔之后,再急展《摩篇第八》而读之:摩者,揣之术也。内符者,揣之主也。用之有道,其道必隐。微摩之以其所欲,测而探之,内符必应;其索应也,必有为之。故微而去之,是谓塞纝匿端,隐貌逃情,而人不知,故能成其事而无患。摩之在此,符之在彼,从而应之,事无不可。古之善摩者,如操钩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故曰: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胜,而人不畏也。圣人谋之于阴,故曰神;成之于阳,故曰明,所谓主事日成者,积德也,而民安之,不知其所以利。积善也,而民道之,不知其所以然;而天下比之神明也。主兵日胜者,常战于不争不费,而民不知所以服,不知所以畏,而天下比之神明。其摩者,有以平,有以正;有以喜,有以怒;有以名,有以行;有以廉,有以信;有以利,有以卑。平者,静也。正者,宜也。喜者,悦也。怒者,动也。名者,发也。行者,成也。廉者,洁也。信者,期也。利者,求也。卑者,谄也。故圣人所以独用者,众人皆有之;然无成功者,其用之非也。故谋莫难于周密,说莫难于悉听,事莫难于必成;此三者唯圣人然后能任之。故谋必欲周密;必择其所与通者说也,故曰:或结而无隙也。夫事成必合于数,故曰:道、数与时相偶者也。说者听,必合于情;故曰:情合者听。故物归类;抱薪趋火,燥者先燃;平地注水,湿者先濡;此物类相应,于势譬犹是也。此言内符之应外摩也如是,故曰:摩之以其类,焉有不相应者;乃摩之以其欲,焉有不听者。故曰:独行之道。夫几者不晚,成而不抱,久而化成。

读着读着,他突然眼睛为之一亮,好像茅塞顿开,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不禁喟然而叹:“先生之道,何其宏大!先生之说,何其深刻!‘摩之在此,符之在彼,从而应之,事无不可’、‘故谋莫难于周密,说莫难于悉听,事莫难于必成’、‘摩之以其欲,焉有不听者’,摩之精蕴,不尽在此吗?揣意,摩情;摩情,揣意,这不正是游说人主的关键所在吗?不‘揣意’,何以说人主?不‘摩情’,何以动君王之心?为士既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此取尊荣,虽多何益?今有先生《揣》、《摩》二篇,说诸侯,取尊荣,当游刃有余矣!”

感叹一番,寻思一番之后,苏秦又突然想到,说人主而取尊荣,有师父鬼谷先生的《揣》、《摩》二篇够了,那么若为卿相,何以治国平天下呢?

于是,又夜检书简,陈箧数十,翻出太公《阴符》之经,连夜伏读,读至第七篇: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人之助也;强者,怨之归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得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苏秦越读越兴奋,越读越觉奥妙无穷,直读到疲惫已极,天快大亮时,才伏案沉沉睡去。等到醒来,早已日至中天,午饭时间都过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寒暑不易,夜以继日,连续六个月,一直读到《揣》、《摩》、《阴符》三经的简册韦编三绝。

可是,六个月之后,苏秦觉得有些读不下去了,懈怠情绪不时有之。特别是晚上,常常不自觉地就睡过去了。等到醒来,早已日上三竿,时光的步伐又迈了一步。

七月十五,天气酷热难耐,一丝风也没有。狭小的书房内因为都是书简,北窗开得又高,屋内就如蒸笼一般。苏秦虽然汗流浃背,心烦气躁,有些坚持不住了,但是,一想到香香每天郁郁寡欢的样子,一想到嫂嫂每天的闲言碎语与白眼,一想到每天要吃上一口嗟来之食时的痛苦心情,一想到爹为了再次支持自己苦读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他不得不强打精神,一遍又一遍地研读。可是,晚饭过后不久,当他刚读了两遍《阴符》经后,睡意在习习凉风的诱惑之下,再也无法克制了。于是,不知不觉中,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之后的几天,他虽然多次在内心责备自己不争气,但这种情况还是时有发生。

八月初一,晚饭后苏秦回到卧房换一件衣裳,突然在小条几上看见了妻子香香纳鞋底用的锥子,于是灵机一动,就顺手携了出去,带到了书房。

这天晚上,夜半天凉之时,睡意又袭来了。苏秦拿起锥子在大腿上轻刺了一下,立即又振作了起来。如此反复几次,最后一次竟完全不管用了。一咬牙,一狠心,他用锥子狠狠地刺了一下大腿根。结果,血流如注,湿了衣裤,流及脚跟。不久,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知道,幸亏昨晚秦三半夜起来小解,顺便到书房看他时及时发现,并帮他止了血,不然他早就没命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周显王二十九年(前340)腊月二十三,又是一个新年到了。“少爷,该出来吃年夜饭了。”又是一个月上古槐的时刻,秦三来到苏秦的书房,催他出去吃饭。“噢,又过年了?”苏秦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快去吃饭吧。读书读得连日子也记不得了。看少爷这次读得这样痴迷,再出山……”

未及秦三说完,苏秦已轻轻地推开摊在书案上的简册,“霍”的一声从席上跃起,一边伸展开四肢,抖动了几下,一边望着窗外,像是对着秦三,又像是对着刚刚升上古槐的一弯新月,自言自语地说道:“想俺苏秦,寒窗苦读,十载有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兵法,知阴阳,岂有久说人主,而不能得其金玉锦绣,取其卿相高爵之理?而今,俺以太公《阴符》,兼以师父《揣》、《摩》二章,说当世诸侯,足矣!”

第三章 行行重行行

1.榜样的力量

邙山苍苍,洛水泱泱。

周显王三十年(前339),正月初五。风是寒的,呼呼地吹着;地是冻的,坚硬如铁。冰凌犹如珠帘,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之下。洛阳城内,悄无声息;洛阳城外,少见人迹。

时近正午,风住了,太阳也出来了,虽然显得懒洋洋,没有多少暖气,可给人的感觉好多了。

与往常一样,到吃午饭的时间,秦三又推开了苏秦的书房门。苏秦头都没抬,就知道一定又是秦三,是来叫他出去吃饭的。“我知道了。”苏秦一边顺口说着,一边仍眼盯在书简之上。

可是,秦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退出书房,而是原地不动。

苏秦觉得奇怪,遂抬起头来,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少爷,小人刚刚听到一个消息,不知少爷有没有兴趣?”“什么消息?不妨说来一听。”专心苦读一年,从未耳闻过窗外之事的苏秦,一听秦三说到有消息,立即来了精神。“小人今天上街,看见茶肆里聚了很多人,就去凑热闹。”“茶肆里的热闹有什么好凑的?”苏秦不屑地说。“小人看见人多,出于好奇,才会凑上去的。”“那是什么热闹呢?”苏秦舒展了一下酸麻的四肢,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有一个从秦国来的人,书生模样,正跟大家讲着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的故事。”“什么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个游士出身。”“哦?也是一个游士?怎么样?”苏秦一听秦三说的这个了不起的人也是游士,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姿,兴趣盎然地追问起来。“他原本是卫国的一位公子。”“叫什么名字?”苏秦觉得自己周游列国,眼界不算狭小,如果那游士真是个人物,自己肯定有所耳闻。“叫公孙鞅。听说他当初在卫国混不下去,就跑到了魏国,投奔了当时的魏相公叔痤。”

苏秦一听魏国之相公叔痤的名字,立即默默地点点头,因为他知道公叔痤是位贤相。

秦三见苏秦点头,立即来了精神,于是接着道:“公孙鞅到魏国不久,公孙痤就发现他是个奇才。于是,就想找个机会向魏王举荐他。可是,偏偏不巧,总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后来,公叔痤病重,魏王探病时问他身后什么人可以继任魏国之相。公叔痤就顺势举荐了公孙鞅,并要魏王举国听计于公孙鞅。”“结果怎么样?”“结果,魏王没有听从。就在公叔痤病故后不久,公孙鞅听说秦孝公张榜求贤,就偷偷跑到了秦国。”“跑到秦国,又怎么样?”苏秦更加心急了。“听说游说了几次秦王,就被秦孝公信任,做了客卿,在秦国推行新法。后来,改革获得大成功,秦孝公不仅任命他为秦国之相,在秦国做了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而且去年又被秦孝公封了个大良造,据说是十六级爵位,从来没人得到过。”“哦?”

苏秦听到此,不禁又惊叹又慨叹。惊叹的是,公孙鞅竟有如此的能耐,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慨叹的是,自己周游列国,虽然早先也曾耳闻过公孙鞅在秦国变法的事,但对其详情却不甚了了,更没想到他变法如此成功,而今还被封了爵。看来,自己还是孤陋寡闻,视野不够开阔。游说诸侯,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西边的大秦之王呢?

秦三看看主人的神色,已然知道他此时的心理了。于是,说得更有劲了:“公孙鞅爵封大良造后,亲任秦将,率军伐魏。结果,计赚魏公子?,大破魏军,迫使魏国向秦国献出河西之地,魏国从此衰落。魏惠王无奈,只得舍弃西都安邑,东迁到了东部的大梁。公孙鞅也因此盖世之功,又被秦孝公封之于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苏秦不听则已,一听立即眼睛放光,久久地盯着秦三,好半天,连嘴巴都合不上。没想到自己闭门苦读一年,这世上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沉思,感叹。

良久,苏秦突然幡然醒悟,自言自语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前贤言之是也!山东六国之主,实乃燕雀之辈,不足恃也。西秦之王,才是高飞的鸿鹄,是我苏秦真正可以托身之主!去年大困而归,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这不都是山东六国诸侯不用我之罪吗?”

苏秦一边嘴里喃喃有词,一边拉起秦三就往外跑。

秦三不解,问道:“少爷,您要干吗?”“找俺爹去啊。”“找老爷干吗?”秦三更不解了。“让俺爹给筹钱,俺要到秦国去游说秦王。”“少爷,您看家里都这样了,老爷能筹得出钱吗?”

秦三的这句话,犹如严冬里一盆兜头泼下的冰水,一下子让苏秦寒彻骨髓,顿时消除了先前的兴奋劲儿,清醒地回到了现实中。

但是,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与感情的深刻矛盾之后,苏秦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苏家的荣光,为了要在乡邻面前找回丢掉的自尊,自己还得作最后的一搏。不过,这一次他决定放弃以前捏合山东六国而西抗强秦的“合纵”之策,而转为推行扶强秦、弱六国的“连横”之计。

实现了人生理念的重大转变后,正月初九,苏秦硬着头皮,一步三停地进了爹的东屋。

此时,苏大爹正坐在席上,倚着小几案在翻看一册书简。“爹。”苏秦犹豫了好半天,才轻轻叫了一声。“嗯?不读书,跑这来干吗?”苏大爹正在凝神读简,猛听苏秦叫了一声,立即惊讶地抬起头来。“爹,俺想……”

苏大爹见儿子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个下文,不由得火上心头:“你想什么?说啊!你这个样子,还像个男人吗?如何做得了一番大事业?”

苏秦见爹这样说,立即壮起了胆子道:“爹,儿是怕说出来让您为难?”“什么事?你不跟爹说,还能跟谁说?”“爹说的是。俺想,这么多年了,爹一直让儿读书,目的也是想让儿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得个一官半职,也好复兴俺苏氏家族,也好让爹娘脸上有光。都怪儿以前读书不求甚解,结果在外多年,一事无成,不仅花光了家里的钱,让全家人为俺过苦日子,还让爹娘在乡邻面前脸上无光。”“你知道这些就好。”“儿今又苦读了一年,觉得比以前明白了很多。既然已经是文不文武不武了,不如爹您让儿再试一次吧。”“你是说还要出去游说诸侯?”“是。”“爹让你再读一年书,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只是……”

未等苏大爹说完,苏秦已经知道他爹的意思了,连忙道:“儿知道,家里现在困难,哥嫂都对爹有意见。”“是啊。”苏大爹说着,就低下了头,显得非常无奈。

好半天,父子相对无语,房里静得连二人鼻息之声都可听见。“爹,还是算了吧。”又过了好一会儿,苏秦轻轻地说道。然后,躬了一下身子,转身准备迈步出门。“慢!”

虽然只有一个字,声音很轻,仿佛是从牙缝中迸出,但苏秦听得出来,这一个字说得果决。顿时,苏秦感到神情为之一振,那只刚刚举起还未迈过门坎的左脚顿时悬在了半空,来不及落地,就旋了一个轻快的弧线,一个急转身,惊讶地望着他爹道:“爹,您……”

未及苏秦问出口,苏大爹已经说道:“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样吧,爹再给你一次机会。过两天,爹就把祖传的几件老东西变卖了,再给你凑上一年的费用。这一次,你可要好自为之了!爹在人面前已经没脸好丢了。”

苏秦一听,眼睛一酸,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席上。

2.肠断洛阳

周显王三十年(前339)正月十五,风和日丽,正是一连多天凄风苦雨、大雪霏霏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这天一大早,苏秦就在亲友的资助下,在爹娘的支持下,在乡邻们怀疑的目光下,在妻儿难舍的情怀中,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西行大秦的路途。“秦儿,停一下。”苏秦出门没走几步,苏大娘就叫住了他。“娘,您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昨天晚上她已经跟他说到了半夜。

苏大娘张了张嘴巴,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仰头望了望高大的儿子,然后转到他背后,轻轻地替他扯了几扯衣裳。在外人看来,她似乎是要为儿子扯平衣裳,其实衣裳一点没皱。“娘,您身体不好,儿走后,您别为儿多操心!俺都这么大了,出门在外也不是头一次了。”

苏大娘默默地点点头。

深情地凝视着满头白发的老娘良久,苏秦又抬眼望了望远远立于门阶之上的老父亲,瞥了一眼躲在门槛之内的哥嫂及弟弟、弟媳们,还有倚门而立的妻子香香和偎在香香怀里的儿子虎儿,扫了一眼夹道相送的众乡邻们,然后突然放开娘的手,掉头低首往前紧走了几步。“秦儿,停一下,袖子。”

苏秦走了没几步,苏大娘又小跑着追了上来,扯了扯他的袖子。

苏秦看看袖子,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看看娘,他知道娘此时的心情。“秦三,游滑,快点走吧。”

强忍着眼泪,苏秦再次别过脸去,一边快步紧走,一边招呼随行的秦三、游滑快点跟上。

秦三就是上次伴同苏秦出行、东游山东六国三年的书童。而游滑则是苏大爹刚给找来的新仆从,是个流落洛阳市井的孤儿。大概是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加之从小在市井混迹,为人非常精明。帮佣打杂,走南闯北,引车卖浆,无所不干。样子虽然不起眼,猴瘦干瘪,可为人却非常练达世故,善于随机应变,见风转舵,称得上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角色。所以,大家都叫他“油滑”。苏秦这次出行,苏大爹之所以要找游滑作随从,一来是想壮壮儿子的行色,二来是想借助游滑老江湖的处世经验,帮助儿子处理远出在外可能遭遇到的困难。虽然游滑为人油滑些,但毕竟是乡里乡邻,大家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为人本质上不坏,所以还是可以托付的。

低头往前紧走了约略五百步,苏秦又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只见围观的乡邻早已散得差不多了。但是,影影绰绰中,似乎还能看见娘在寒风中飘动的满头白发,看见爹倚门而望的佝偻着的身躯,脑海中不时掠过娘痴痴远眺的神情,掠过爹那期待、期许的目光。

此时此刻,他真想狂奔过去,再回头看一眼慈祥的娘,望一眼无言默默却在心底对他寄予无限希望的爹,想对他老人家说一句“爹,儿不会让您失望”之类的安慰话。他更想再回过身来,抱抱他那已经五岁的儿子,亲亲他的小脸蛋。还有,就是对香香说句体贴的话,感谢她对自己无限的柔情与托付终身的信赖……

可是,他不能这样,因为他是男儿汉!是男儿汉,就应该要有一副铁石心肠,要有一副义无反顾的男儿汉气度。即使没有,也要装出来,那样才能让他的爹娘与妻儿相信他是一个能做成大事的男儿汉!“这一次,无论多苦多难,也不能空手而归了,一定要博得个衣锦还乡,也不辜负了爹娘的养育之恩和香香的殷切期望,也不要让嫂嫂再把我苏秦看成是个窝囊汉,更不要让卫老婆子那等市侩小人再对我苏家说三道四。”

一边低头走,一边在心里这样想。不一会儿,主仆三人就到了洛阳城门口,要出城了。“少爷,出城后怎么走?”秦三突然问道。“啊?这么快?”被秦三问了一句,苏秦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来。一看,果然洛阳城门近在咫尺了。“少爷,您知道往秦国怎么走吗?”游滑也问了一句。“秦国怎么走,俺也没去过,只知道是往西。”说着,苏秦茫然地看了看洛阳城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匆匆的脚步。

站在城门口,三人不知是要进还是要退。良久,游滑开口道:“俺们还是先出城,再一路走一路问人吧。俗话说‘路在嘴边’,俺们还怕到不了大秦?”“也是。”秦三附和道。

可是,望着洛阳城门,苏秦既没有回应二仆的话,也没挪动一步。

于是,三人一时都僵在了城门口,相对无语。

约略沉思了一盅酒的工夫,苏秦突然对秦三和游滑说道:“回去!”“回去?”秦三和游滑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秦见他们一脸惊愕,忙说:“不是回家,不妨先在洛阳城里,就近游说游说俺们的周王。”

秦三一听,连忙一跺脚,一拍大腿,欣喜若狂地高声说道:“有理,俺们咋就没想到呢?何必舍近求远,墙里开花墙外香呢?要是俺周王信任俺少爷,在俺这洛阳城里保保俺周王,不也一样吗?在家门口做官也风光啦,跑到几千里几万里,就是做了王侯将相,又怎么样呢?俺家老爷、太太们也看不见啊!”

苏秦一听,不禁在心里笑翻,秦三这是楚人“沐猴而冠”的想法。算啦,不跟他讲,说了他也不明白。

其实,苏秦突然想到就近先游说周显王,一来是希望能够得些资助,周王现在地盘虽然仅局限于这洛阳城内,但毕竟他是天下共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二来是想能够借助游说周王成功而捞些政治资本,自己从来没有游说成功的经历,也未曾得到任何诸侯王的赏识,如何能够向秦王证明自己的价值呢?如果说得周王信任,借着为周王游说天下诸侯作招幌,以天下共主的周王特使的名头出游诸侯各国,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这世道,你没有名分,谁把你当回事啊?

洛阳城并不大,这样想着,走着,不一会儿也就到了周王的王宫前。“游滑,俺爹说你会办事,你上去跟门禁官交涉一下,求他们通报一下周王,就说有洛阳之士苏秦,是齐人鬼谷先生的弟子,想求见周王。”

游滑没有文化,不懂什么“鬼谷先生”,但知道苏秦说的意思就是求周王看门的官爷给通报一声。于是,立即应声答道:“好!少爷这么看得起小人,小人就去试试看。不过,少爷,求人得有点意思啊!”

苏秦一听,先是一愣,继而想到:爹说过,游滑懂世故,会办事,大概知道找人办事“有点意思”就是世故吧。于是,苏秦就从袍袖中掏出一点碎金给了游滑。

游滑接金在手,立即趋步升阶,一步三级地走到了周王的宫门前。先是笑容可掬地跟那看门的官爷寒暄了两句,然后袍袖一摆,麻利而不露痕迹地递上了“意思”。宫禁官立即喜笑颜开,道:“这位爷,有什么事要小人效劳吗?”“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麻烦大人给周王通报一声,求周王见俺家少爷一面。”“敢问你家少爷尊姓大名,什么身份?”“俺家少爷姓苏名秦,就是这洛阳之士,可是个出过远门,见过大世面的。”“噢?那你等着,俺这就进去找管事的通报周王。”

苏秦一看,心想:哎,游滑还真行!以前游说山东六国之王,秦三就不会这一套,怪不得连许多诸侯王的面都见不上,怎么游说他啊?果然,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以前压根儿就不懂这些世故,怪不得三年要大困而归。是啊,不能怨天尤人啦,自己不懂世故也是原因。

不大一会儿,正当苏秦这样自我反省,觉得游滑通关有功时,从宫中施施然走出了两个峨冠博带的人,一胖一瘦。

苏秦一看就知道,这二人是有些官身的。于是,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脯,正了正衣冠,又摆出满脸的笑容,等着这二位官爷来做前导,带他进宫去谒见周王。

没想到的是,二位官爷见了苏秦,却并未笑脸相迎,而是摆足了得意傲人、不可一世的官爷架势。

苏秦一见,虽然心凉了半截,但为了能够求见周王,只得强装笑脸,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垂手低头而立。“你就是洛阳之士苏秦?”胖官爷劈头这一句,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差点让苏秦以为他就是周王了。“鄙人正是洛阳乘轩里人苏秦。”尽管心里非常受不了,但苏秦还是忍耐着,并陪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先生大名,周王早有耳闻。”瘦官爷似乎比较客气。

苏秦一听,不禁大喜,心想:这么说来,见周王,得到赏识的概率就很大了。早知如此,俺何必三年东游六国,结果搞得大困而归呢?想到这,心中更是后悔不迭,当初怎么不从家门口的周王开始说起呢?如果三年前是从周王说起,说不定早就高官得做,裘马扬扬,现在正以周天子的特使身份巡游天下,发号施令,万众折腰了呢!

正当苏秦如此做着美梦之时,突然,胖官爷又开了口:“先生宏论高策,天下皆知。然而,周王所处,仅成周弹丸之地。若以成周弹丸之地,践行先生之策,恐犹耄耋老人之攀邙山,怕是无以为望。望先生还是以高妙之策,去说有宏愿大望的诸侯吧。”

苏秦一听,脑袋立即“嗡”的一声,差点当场昏厥过去。这狗官不是在当面嘲笑自己吗?他这不是绕着弯子说自己的游说谋策大而无当吗?

当着秦三、游滑两个仆人的面,又是在家门口,就这样被人奚落、嘲笑,苏秦此时觉得这比前年游说山东六国大困而归时自尊心所受到的损伤还要大。

然而,就在他感到无地自容,为在家门口丢人现眼而羞愤难当之际,又听到那个刚才说话还算客气的瘦官爷在一转身的当儿,对胖官爷说道:“俺早就听说他好发激切慷慨之论,以求耸动人君。他的所谓‘高策’、‘妙说’,从来都是些浮词虚说,不切当世之务。他游说山东六国诸侯三年,从没有一个人买过他的账。前年大困而归,全城人谁不笑掉大牙?而今想用浮词蒙俺周王,哼,连门儿也没得!”

这话虽说得声音很低,但秦三、游滑都听得非常真切。而在苏秦听来,则如同耳边滚过一阵炸雷,顿时气得浑身如同筛糠。

秦三偷眼看了苏秦一眼,见他脸色铁青,立即安慰道:“少爷,您别跟这帮小人一般见识。”“秦三说的是。老话说得好:‘阴沟里行不了大船。’少爷好比是一条大船,这周王早就是个不济事的主了,他那小朝廷啊,撑死了说,也就是个小阴沟而已,哪里跑得了少爷这条大船呢?”游滑不失时机地帮衬着打圆场道。

秦三见游滑这样说,遂又补上一句道:“这种王八蛋,在这样鸟大个城中,做个傀儡王的小官,也这等趾高气扬,呸!”

听着二仆的一唱一和,苏秦虽然心存感激,却又感到无比的尴尬。好半天,他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也没有一句话。

秦三、游滑看着脸色铁青、沉默不语的主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得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苏秦终于平静了下来,果决地催促秦三和游滑道:“快走快走,出城,西去!俺们还是走得远远的吧。”“少爷说的是,人家都说‘远香近臭’。”秦三不假思索地接口道。“什么哪?叫‘墙里开花墙外香’。”游滑嫌秦三说得难听,立即打断他的话,纠正道。“秦三说的也没错,确实是‘远香近臭’。看来,这话还真的一点不假!在家门口,人家都知道你底细,即使你有再大的本事,可是人家都是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怎么能把你当回事呢?”

听着苏秦这番好像是通达,但更像是愤激的话,游滑立即接口道:“都怪小人没见识,当初要是劝少爷一句,也不会带少爷受气了,还白费了少爷有限的盘缠。”“不怪你!不说了,俺们还是快点赶路吧。”苏秦宽厚地说道。

于是,三人加快了脚步,径直往城门而去。约一顿饭的时间,就出了洛阳城。

可是,迈出洛阳城门不到百步,苏秦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少爷,怎么又不走了?”秦三不解地问道。

游滑望了一眼苏秦,然后用肘碰了碰秦三。

苏秦好像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呆了约半顿饭的时间,突然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周王城那两扇高大的城门,又环视了一眼周边起伏的山峦。然后,慢慢地背转身去,抬起手臂,好像是用袍袖拭了一下眼睛。

3.夜宿姜家庄

正月十五过后的中原大地,仍是天寒地冻,霜浓路滑。

苏秦主仆三人,挑行囊,担书简,昼行夜宿,起早摸黑,希望赶在开春之后,在春暖花开之日,到达秦国都城咸阳。

行行重行行,非止一日。二月中旬,主仆三人终于到达韩国与魏国边境的渑池。

在渑池,主仆三人找了家旅店安顿下来。稍作休息了一下,游滑和秦三就出去向人打听西行的路线了。“打听得怎么样?”二仆一回到旅店,苏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少爷,大致路线和方向知道了,不过……”“不过什么,快说啊!”见游滑吞吐其词,苏秦连忙催促道。“不过这西行的路途,恐怕并非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怎么说?”苏秦又急切地催促道。“俺们向很多人打听了,路线说的都不一样,但都说路途非常遥远,少爷计划在开春之后赶到咸阳,恐怕很难。如果能在初夏到达,也就非常不错了。”“是啊,少爷,这往大秦去的行程俺们还是头一遭,路上少不了要走一些冤枉路的。”秦三也从旁提醒道。

沉吟片刻,苏秦默默地点点头。

见此,游滑又说道:“少爷,既然行程并不像俺们想象的那么乐观,是否要检点一下盘缠,好好合计合计,安排一下路上的开销呢?”

苏秦一听,觉得游滑这话非常在理。于是,就开始清点盘缠。

看苏秦清点完,停了片刻,游滑怯生生地问道:“少爷,俺们这一路到底已经花了多少钱?”“将近全部盘缠的十分之一吧。”

游滑一听,差不多要跳起来了,瞪大眼睛望了苏秦半天,然后他平静下来,幽幽地说道:“少爷,从洛阳到渑池,也只是五六百里的地啊!”“是啊,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苏秦知道游滑话中的意思,他是抱怨自己不会算账,乱花钱。于是,不好意思地说道。

苏秦这样一说,游滑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停了片刻,又忍不住地说道:“少爷,小人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说无妨。”

见苏秦口气诚恳,游滑遂鼓起勇气,率直地说道:“少爷,小人虽走南闯北地跟人做过点小生意,但只在韩、魏二国之间跑过几趟。至于秦都咸阳,小人以前甚至都没听说过,这路到底该怎么走,小人心里实在没有底。如果只在韩、魏二国之间穿梭,小人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基本上不会走弯路。既然不会走冤枉路,也就不会多花一个半个冤枉钱。但这往大秦的路途,小人就不敢夸口了。虽说‘路在嘴边’,但有时也会免不了要走些冤枉路,当然也就免不了要花冤枉钱的。再说,少爷这干谒秦王的事是件大生意,如果有什么需要,总还得用点钱打点吧。所以,小人觉得,少爷这点钱如果不精打细算,恐怕到秦国之都咸阳是有困难的。”

苏秦一听,觉得游滑说得非常在理。于是,就诚恳地问道:“你跑过生意,走南闯北,也算是个老江湖了。依你看,有何节俭之道,量入为出,以达咸阳?”

游滑见问,忙说:“节俭之道有是有,只是恐怕少爷……”

苏秦见游滑欲言又止,知道他有顾忌,遂鼓励道:“你我主仆之间,这千万里之途,本就是要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不必那么多的顾忌,有话直说吧!”

游滑一听苏秦这般坦诚,且平易近人,遂放开胆子道:“俺们此次西行,虽有千万里之遥,若逢城不入,夜不宿店,则所费必少。有这些盘缠,要到咸阳,也是绰绰有余的!”

苏秦与秦三一听,都觉得奇怪。

未及苏秦开口,秦三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逢城不入,可以。夜不宿店,莫非……”

游滑明白秦三的意思,也明白苏秦心里想问而没问出的意思,遂连忙解释道:“俺所说的‘逢城不入’,不是说什么城都不进,而是尽量少进城,只在要办事,或是要补充干粮,或是要打听路线时,才进城。少进城,就少花钱,也省时间啊。”

苏秦与秦三一听,都点点头。

游滑又接着说:“俺说的‘夜不宿店’,不是说要少爷露宿街头,或露栖野外,而是说俺们以后不要在城里住店了,晚上到城郊向老乡说些好话,在老乡家借住一晚,第二天就走路,不就省了住店的钱吗?要是遇上好些的人家,说不定还能赏口饭吃,不更好?俺以前跟人跑过生意,常常这样。只是……”

游滑说到此,又吞吐起来。

苏秦忙问:“只是什么?你说!这一路都要靠你,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经验也多。”

游滑见苏秦这样说,似乎很是尊重自己。于是,就直言道:“只是怕少爷低不下头,磨不开面子,说不了下气的话,受不了俺们下人们的苦。”

苏秦一听,心想,自己早就经过这些了,前年游说六国大困而归时,路上分文皆无,和叫花子有什么两样?但这事只有秦三和自己知道,当时回来后,在爹娘和妻子面前,自己也是绝口不提的,说出来好丢人!今天对游滑,当然更不便说了。

想到此,苏秦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笼统模糊地回答道:“以前也遇到过一些困难,也熬过来了。还是根据你的经验,怎么安排,你决定吧。反正,我们也只有这点钱,当然是尽量省着点花。”

主仆商议已定,从此路上的一切,包括衣、食、住、行以及路线的选择,都由游滑安排了。

根据游滑的安排,主仆三人在渑池越过韩国边境进入魏国后,继续沿河(古代黄河称“河”)之南岸一直往西直行。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三月初九,主仆三人终于到达魏国临河要津陕。

在这近一个月的行程中,由于游滑善于打听,路线安排合理,所以路走得相当顺当,没多费时间,也没费多余的脚力。行程中,每到日暮黄昏之时,都赖游滑出面交涉,借住老乡之家。尽管有时也不顺利,但好歹最终都没花钱,也没露宿旷野街头,总能凑合着熬过一晚。有时,时候晚了,老乡们都睡了,不便夜敲月下门,只好就着老乡的门廊或是檐下,找把麦秸干草一垫,裹紧外面的大氅,盖件随带的棉袍,主仆三人靠在一起,也就对付着熬过了一晚。虽然艰苦点,但这样日复一日,除了三人每天简单的三餐费用外,节省的开支数目却是相当可观。这样,苏秦的心也定了不少,心中着实感激游滑。

陕是个战略要津,也是个繁华的大都会。按照游滑的安排,至陕后,苏秦主仆照例还是进了城,找了家小饭铺,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饱饭,以作生活改善。接下来,就由游滑在城里找一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打探向秦国去的路线方向。

由打听得知往秦都咸阳有两条道可以选择。一是北线方案,在陕北上,渡河,然后向西直行,到魏,然后由魏向西南走,再渡河而西,至魏、秦对抗的战略要津阴晋。再由阴晋往西走,在魏国河西长城的南端,过武成,绕道华山北麓,就进入秦国境内了。而且往西直行,要不了多少天,就能到达秦都咸阳的。二是南线方案,不过河,由陕继续往西再向南,到达魏国河南的另一战略要津曲沃,再往西南行至秦国所据之雄关——函谷关。过关后,再绕道楚所据有的汉中,经过於商,往西北行,到蓝田,就可以到咸阳了。

游滑没文化,根本听不懂这些路线方案及地名。苏秦与秦三虽听得懂,但也记不住,于是就边问边记,把两条路线方案及地名刻在了一个小木简上,以备沿路行进之用。

有了路线图,主仆三人又为到底选择哪个方案犯愁了。苏秦倾向于走南线,因为他心中早就有个念头,想从函谷关走一遭。自己要游说秦王,其中必然要说到函谷关。自己如果亲自过了函谷关,对于函谷关之险要,有个切身的感受,届时说起来就能言之凿凿,让秦王觉得自己确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的,不是那种只在书简中过活的书呆子。但是,秦三和游滑都觉得走南线不如走北线。走北线,往西直行,虽要穿越不少关隘和华山等山区,路途有些艰难,但路线直,不绕弯,可以节省时间,实际上也就是节省了开支,可以早些到咸阳,见到大买主秦王。南线不仅要过秦国所据的关隘函谷关,还要通过楚国地界,再绕往西北方向的蓝田,才能望到咸阳。虽然路途平坦些,但路绕了很多。走的时间越长,每天三顿饭的开支也就越大了。苏秦觉得他们的建议很实际,最后还是决定走北线。因为他知道,快快到咸阳,见了秦王,那才是一切的一切,关键的关键。

选定入秦路线后,主仆三人再在城里补充了些干粮,就出城找老乡借宿去了。

走出城门,秦三回头望了一眼高大的城门,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唉,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要是有钱,何必进了城还要出城住到乡下呢?还得让少爷委曲求全,求告他人,才能寄住他人檐下。”“不能这样说!”游滑立即反驳道:“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不是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吧。”秦三不无得意地补充道。“是,是,是这句话。少爷今天吃苦遭罪,日后肯定能出人头地,做大官,骑高马,前呼后拥,光宗耀祖。”

听着二仆这番话,苏秦没说什么,但在心底更加坚定了一种信念,那就是无论多么艰难,此次都一定要游说成功,这种屈辱的日子再也不能过下去了。

出了城,走了好一阵子,在红日西沉的薄暮时分,主仆三人才好不容易望见了一座村落。

走近村落,他们发现,这个村落并不大,看看房舍,数了数,也才七八户人家。村落周边是一片大树林。此时虽是初春时节,但却仍是一片枯藤老树的冬日景象,看不出一丝春的气息。一棵棵枯树枯枝上,成群的老鸦“呱,呱”地叫着,盘旋着飞过他们的头顶,然后又箭一般地飞栖上另一棵高大的枯树之枝。

看着这情景,苏秦心中觉得好不凄凉!

主仆三人进村后,先绕着村子转了一遭,最后决定去敲一个房舍较为宽大的人家之门。

来到门前,苏秦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户人家,虽然由房舍表面上看去,已经明显现出了门庭败落的迹象;但从规模上看,知道这户人家原来应该是一个家况较好的大户人家。

于是,苏秦就让游滑上前去敲门。

敲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门开处,眼前出现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汉。

苏秦连忙躬身施礼,然后再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位老者。只见他白发银须,虽然佝偻着腰,脸上布满皱纹,显得非常憔悴苍老,但是,从模样看,他不像是一个地道的犁田打耙的庄稼汉,似乎是个通文墨的老人。

苏秦打量着老者的同时,老者也以惊奇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三位日暮临门的不速之客。

苏秦一边打量老人,一边寻思着如何开口借宿。正在犹豫不决之时,老者倒是先开了口:“三位何以日暮而至寒门?”

苏秦正欲开口回答,游滑早已接口道:“老伯,我们主仆三人,因连日旅途劳顿,走得疲乏,今天走得慢了些,没赶上闭城之前进城。没有办法,可能也是机缘凑巧,正好来到老伯门下,还望老伯能够行个方便,明天我们早早就会出发。”

苏秦不禁在心里感佩游滑,真会说话,又求了人,还保留了我们的面子。现在在人屋檐下,还说是机缘凑巧。唉,他确实比我还会说话,如果他有文化,识文断字,他游说君王肯定比我成功。

正在苏秦心中如此想着,老伯说话了:“既然如此,三位客人就进来吧。谁会背着房子出门行路呢?出门人谁不会遇到些难处?”

苏秦一听,忙向老伯打躬作揖,谢个不停。秦三和游滑一听,则连忙将行囊和书简担子搬了进去。

进门后,老伯带着苏秦主仆三人径直走到院中的一个小屋。只见里面有一个土炕,被褥简简单单。

苏秦一看,心想,这就够了,对付一晚不成问题,能够碰到今天这样的条件,已经是很久都没有了。

老伯指了指炕,对苏秦说:“今晚就委屈三位将就一夜吧。”

说着,老伯就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老伯又转过身来,回到了小屋。此时,苏秦主仆正在展褥扫炕。老伯见此,连忙退身而出。但前脚刚抬起,就听三个客人在说话。“少爷,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去问老伯讨点热水,泡点干粮吃一口啊?”“这么晚了,打搅老伯多不好意思,看老伯的样子,恐怕年纪不小了。”“我们又不是没饿过肚子,今天能有这样好的住宿条件已经非常难得了,别再打搅老伯了。少爷,您看咱们还是就此歇下吧,睡着了也就不觉饿了。明天咱们早点起来,问老伯讨口水,就着水吃几口干粮,也就对付了。现在,如果去讨水什么的,会让人觉得是不是还想求饭?”“说的是。”是少爷的声音。

老伯听到此,不禁心里一酸。立即转过身来,探头向小屋里说道:“三位客人可能还没吃饭吧,既然没进城,自然也就无处吃饭了。”

老伯冷不丁的一句话,把苏秦主仆吓了一跳。但回过神来,又让他们惊喜万分。

愣了一下,还是游滑反应快,立即接上老伯的话,顺水推舟地说道:“老伯猜得对,如果老伯肯赏口热水,那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只是这样,太让我们过意不去了。”“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都会有出门为难之时。”老伯宽厚而平淡地说。“谢谢老伯体贴之恩!”苏秦主仆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三位请跟我来。”

说着,老伯在前,领着苏秦主仆三人走过破败的小院,踏着满地的腐叶与浮尘,来到了另一间小屋。“灶里还有几个馍馍,还有余温,三位凑合吃一口吧。”老伯一边说,一边揭开了锅盖。

没等苏秦开口言谢,秦三、游滑已经异口同声地连声答道:“那太谢谢老伯了!太谢谢了!”

说着,没等老伯动手,游滑已经从锅里拿出了那几只余温尚存的馍馍。主仆三人也顾不得笑话,也没有多余的客气谦让,就着灶台,站着就把几个馍馍吃了。

老伯看着三人狼吞虎咽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大概他觉得他猜对了,这三位是饿了。

看他们吃完,老伯又指着灶台上的一个破瓦罐说:“灶上瓦罐里有水,要渴,就随便喝几口冷水吧,家里现在没人给你们烧热水,他们都早早睡下了。这天好像比往年冷得多,有点奇怪,不知今年又要出什么事啊!”

听了老伯这没头没脑的后一句,又见他满脸忧虑的样子,苏秦猜想老人肯定有什么心思,家里肯定有什么事情。想到老伯允诺留宿,又赏水赏饭,自己连老伯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苏秦不禁又感激又惭愧。于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相扰真是太多了!还未请教老人家高姓大名?”

老伯见苏秦见问,也就接口打开了话匣子:“老身敝姓姜,从齐移魏,已是第三代了。”

苏秦忙接口道:“如此说来,那老人家可是太公的嫡传后裔啊,失敬!失敬!”

老伯听到苏秦夸他是姜太公姜子牙的后裔,并没像苏秦预期的那样来了精神,也没有因此而跟他一起追忆太公姜子牙辅周灭商,建立周朝王业的往事,更没有跟他讨论太公《阴符》兵法之类的兴趣。恰恰相反,听到苏秦提到他的祖上,老伯反而喟然长叹道:“那个话不必说了。现在我们姜家想过个儿孙绕膝、平平安安的太平日子也难了!”

苏秦见他这样说,肯定他有家族的苦难。于是,情不自禁地又问了一句:“老人家怎么说这个话?”“唉,后生啊,你不知道老夫的苦啊!”

苏秦一听,立即后悔起来,刚才不该追根究底地问他原因。正自我反省时,老伯又说话了:“十四年前,齐、魏桂陵之战,魏国大败,齐国杀了我们魏国八万儿郎,那其中就有我的第二个儿子啊!他刚刚二十岁,成亲不久,还没见到他的儿子,我的次孙,就被征发上了战场,结果死在了桂陵啊。”

苏秦一听,心情一下沉重起来。于是,更后悔刚才不该跟老伯攀谈,更不该追问老伯家族的情况。“唉,活蹦乱跳的一个儿子就这样死在了战场!老伴差点哭瞎了眼。未曾料到的是,失去儿子之后,十四年间,我们又好不容易地拉扯大了长孙,也才刚刚二十岁,前年又被征发上了战场,又是跟齐国打仗,还是那个庞涓与孙膑斗兵法,结果我的长孙和十万魏国儿郎都被孙膑活活烧死在马陵隘道,连尸首也辨不出啊。”

说着,老伯不禁老泪纵横。

苏秦一见,顿然慌了手脚,心里更加不安。如果今晚不到老伯家借宿,如果刚才不与老伯攀谈,老伯也不会勾起这么多悲伤的回忆。唉,该死!

不过,就在后悔自责的同时,苏秦也彻底明白了老伯刚才不愿谈姜家的光荣和太公兵法的原因。都是因为太公兵法,才有庞涓与孙膑的斗法,才屈死了魏国几十万无辜的儿郎。当年与秦三一同过马陵隘道所见的情景,此时此刻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就在老伯神伤、苏秦后悔的当口,善于察言观色的游滑知趣地岔开话题道:“少爷,今晚真是太打搅老伯了,不仅留了宿,还扰了老伯的一顿茶饭,真是非常感谢!天色也不早了,老伯年纪大,也要早点休息了,千万别再伤心!如果伤了身体,我们心里就更是不安了!少爷,我们就让老伯早点安歇吧。”

老伯见游滑如此说,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不该让陌生的过客也跟着自己伤心。于是,强打精神,说道:“三位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快快休息吧。老夫失陪了。”

说着,老伯手擎摇摇欲熄的松明子,就独自进院里的左厢房去了。

目送着老伯颤巍巍的身影进了左厢房后,苏秦主仆重又回到他们今晚借宿的那间小屋,迅速脱衣解裳上炕,希望早早入睡,明天还得抓紧时间往西赶。

可是,上了炕,苏秦却怎么也睡不着,老伯的话仿佛还在耳旁。于是,一会儿想着天下百姓的苦难,一会儿又想到远在洛阳的爹娘,还有苏家的荣光、自己的前程,心里是无限的矛盾。就这样,经过一夜辗转反侧,到了鸡叫三遍,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少爷,天亮了,快起来赶路吧。”秦三不知道主人才刚刚合上眼不久,一见天亮,就赶紧跳了起来,一边推,一边喊。

迷迷糊糊中,苏秦只好起来,穿衣着裳。然后,再三再四地谢过姜老伯,又与二仆一起继续上路了。今天他们将由陕渡河而北,晚上要到河北借宿了。

4.秦川风,游子泪

周显王三十年(前339)三月十二,天上飘着些微云,太阳暖暖地照着;地上冻土化解殆尽,和风习习,吹面不寒,春天的脚步已然近了。

这天,苏秦主仆三人正急急行进在魏国河北地界。因为天气好,主仆的心情也好,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着些闲话,脚步轻盈,走到日中时分,也还不怎么觉着累。

说着,走着,游滑偶然抬头往前看了看,好像远远有很多人朝这边涌过来。游滑以为是军队,吓得大叫道:“少爷,您看,前方是些什么人,怎么成群结队,那么多,是不是……”

苏秦连忙抬起头,手搭凉棚,极目远眺。望了一会儿,也不知所以。

正在三人迟疑犹豫之际,那群人已经快到眼前了。

约略两百步远,苏秦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一群肩挑背扛的乡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这样成群结队呢?苏秦不禁疑窦丛生,遂对游滑道:“游滑,你上前问问看,他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去的?为什么这样急急惶惶,成群结队?”

游滑遵命,急忙迎上前去,向最先走近身旁的一位年长的老人躬身施了一礼,问道:“老伯,你们这是往哪儿啊?为什么这样急急忙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老人见问,又看到苏秦三人是外乡人的样子,于是喟然长叹道:“又要打仗啦!”“跟谁打仗?”苏秦这时也凑了上来,一听说要打仗,立即插上嘴来,急切地问道。“还有谁?还不是秦国?”“秦国?”

见苏秦不解的样子,老人遂又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悲愤地说道:“去年,秦国伐魏,大败俺大魏军队,割了俺大魏的河西之地。现在秦国又得寸进尺,又以河西为跳板,倾发大兵向魏国打来了。”“已经打到哪儿啦?”游滑急切地插断老人的话,问道。“听说现在正在攻打俺大魏的岸门呢。”“岸门在哪儿啊?”游滑又问道。“岸门可是俺大魏的要塞啊,就在俺大魏西北与秦接壤的边境之上。”“哦。”游滑明白了。“想当初,俺大魏在李悝为相时,那是什么景象?那时,李相为俺大魏进行变法,国富民强,俺大魏可是天下第一霸啊。”

苏秦知道这些,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人见苏秦对他的话产生了共鸣,遂更加感慨地说道:“没想到,李相过后,魏王错任了庞涓为将,四面出击,与天下诸侯为敌,结果一败于桂陵,二败于马陵,三败于公孙鞅,而且丢失了俺大魏苦心经营多年的河西之地。如果不是丢了河西之地,俺大魏有河西之地为屏障,而今秦国也不可能以此地作为跳板,更不敢直接渡河而东,攻伐俺大魏的西北要塞岸门。唉,这些年来,俺大魏接二连三落败,人亡城陷,已是江河日下了。现如今,俺大魏的老百姓实在对俺魏王没有了信心。现在秦国军队打来,俺们这些百姓除了逃,还能怎么样呢?眼下河北的魏国百姓,是人人不宁,家家不安,真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明天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太阳呢?”

说到这里,老人差不多要热泪盈眶了。但是,看看都已经走远了的逃难的人群,老人只得匆匆挥别苏秦主仆,往前追赶他的家人同族去了。

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苏秦不禁黯然神伤。秦、魏开战,虽然他不会像魏国百姓那样关心战争的结果,但两国开战,这往西的行动就要受阻,行程就要迟延。也不知这仗要打到何时?如果打个没完没了,战个难分高下,拖个三年五载,这西进入秦游说秦王的计划,岂不是又要泡汤?想到此,苏秦真是急火攻心,惶惶不安,因为自己的盘缠消耗不了这么长时间。

还好,魏国实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魏国,早已没有苏秦想象的那么坚强与强大。秦国很快就夺得了魏国河东的第一个战略要地岸门,接着班师回还了。秦孝公对于魏国的策略是蚕食,不是虎吞,因为秦国目前还没有那么强大。

秦、魏战事结束,魏国河北之地的百姓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苏秦主仆三人也可以重新登途出发了。因为在魏国河北之地耽误了近三个月,急赶慢赶,他们到达魏国西部大城魏时,已是八月初一,正是初秋时分。

这一年是周显王三十年(前339),气候有些反常,虽然已是初秋,却酷热难当。苏秦主仆三人实在没法,只得起早摸黑赶路,中午时分或下午实在太热,也就只好找个地方歇凉。

八月初三,苏秦主仆抵魏后,照例是先进城休整一下。在城里,他们先备了些后面旅程要吃的干粮,然后找了家小饭馆,主仆三人稍稍吃了一顿好点的饭菜,算是犒劳自己一下。因为天气太热,吃得主仆三人大汗淋漓。游滑与秦三索性脱掉单衫,光着膀子。苏秦毕竟是读书人,不好意思像他们一样。店主人见苏秦如此斯文样子,就忙递过一把蒲扇。

于是,苏秦一边摇扇,一边吃面,一边看着秦三、游滑二人呼啦呼啦地扒拉着面条,显得特别带劲、畅快,心里是既高兴,又觉得不是滋味。他们跟自己一路,不但苦吃了不少,就是饭也不是每顿都能保证的,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很少能吃到什么像样的饭菜。如果日后自己真的成功,应该好好报答秦三和游滑二人,起码让他们吃饱穿暖,过上像样的日子,也不枉他们跟随自己这一场。

吃好饭,付了账。主仆三人又去找老江湖的生意人打探,进一步了解继续西行入秦的详细线路。不一会儿,就打听得确切,下一大站的目标是河套南下东折之处的要津——封陵。

据知情者说,封陵曾是魏国进据秦国河西的战略要塞,魏国以前之所以能据有河西之地,就是以封陵为跳板,逐渐向西扩张的。因为魏国在李悝变法后,一度曾是天下第一强国,所以恃强逞勇,魏国才强占了本属秦国的河西之地,并在河西修筑了长城以作为与秦长期相持的屏障。只是后来与齐国交了两次手,大败而伤了元气。去年,被秦相公孙鞅用计赚了公子?,魏国再次惨败。加之,齐、赵此时又趁火打劫,从东北方向进攻魏国,甚至要威胁到魏国东部最重要的城池,诸如大梁、济阳、濮阳等。魏王没办法,只得割河西之地与秦,与秦和好,由此吓阻了齐、赵,并由西部都城安邑迁都东部重镇大梁,实现了国家战略重心的转移。

了解了详细情况,也知道河西之地如今已易主,苏秦心里明白,如今从封陵向西渡河,进入河西,也就算进入秦国了。

打探好路线,主仆三人依然出城借宿乡民之家,明天开始又要出发,目标是封陵。

冒着初秋残暑,苏秦主仆走走歇歇,到了九月中旬,三人终于到达封陵,向西渡河而进入了河西的秦国地界。

渡河进入河西之地后,主仆三人遇到了新的困难,这就是语言问题,河西与河东语言几乎不通。尽管河西之地曾一度为魏国地盘,但河西之民并不会因为河西之地的归属而改变他们世世代代所说的语言。

除了语言上出现了困难,进入河西地界后的苏秦主仆,接下来又遇到了地理上的难题。在他们西进咸阳的途中,首先出现的就是横亘于他们面前的华山。因为游滑也没有到过河西,对于河西的山川形势与风土人情并不了解,加上语言上几乎不通,所以他们只知一直往西就到咸阳。但一直往西,并不是让他们直行向西,眼下他们必须绕过华山才能往西到达咸阳。那么,怎么个绕法呢?是往北绕,还是往南绕呢?上次在魏国陕城向人打听入秦路线时,曾有人说过,在封陵渡河后,往北绕过华山,再往西。但过河到河西地区后,游滑问了几个当地乡民,或者说不知道,或者说往南绕,有的人根本听不懂他们的洛阳话,他也听不懂他们的河西话。这可难坏了游滑,附近又没有大城镇,找不到走南闯北熟悉路线的生意人可以详细打探。

于是,他们就凭感觉,先从南面绕着华山往西。结果走了几天,路上遇到一个行路人,一打听,说应该往北绕,从原来魏国与秦交界的长城南端绕过去,那里有官道,秦国出兵向东,常从此道过。谢过行路人,游滑心想,应该还是在魏国陕城问过的生意人说得对,要是自己相信了他的话,也就不会跑了这么多天的冤枉路了。九月中旬的天气,除了早晚还比较凉外,中午、下午有时还是相当热。既带累大家,又多费了时间和开支,因为多走一天,就要多吃一天的饭。

苏秦与秦三并没有埋怨游滑,如果没有游滑,他们更不知要多走多少冤枉路,多花多少冤枉钱呢!

听从过路人的话,三人坚定了信心,确定往北绕不会错后,就向北围着华山绕啊绕,行啊行,终于绕过华山,到达原来是魏国河西与秦接邻的城池武成。

到达武成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天气也已经冷起来了,时令已届初冬。虽然从魏国河东的封陵到秦国的武成直线距离不长,但由于语言不通,又有华山阻挡,要绕道,真如老话所说:“望见山,跑死马。”马尚且要跑死,何况他们是人,而且是在外行走了近一年的人了。

由武成再往西,下一个目标是郑县。从武成到郑县距离不远,也只有几百里地,但是由于路线不熟悉,语言不通,三人又走了不少弯路。到郑县时,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少爷,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了,咱们怎么打算?”站在郑县城门口,游滑提醒苏秦道。“是啊,少爷,要过年了,还往秦都咸阳赶吗?”

苏秦听二仆这样一问,一时没了主意。是啊,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如果不在郑县城内过年而继续赶路,那也不现实。不说咸阳还遥遥不知在何方,就是近在咫尺,可以立马赶到了,此时过年时光,要去游说秦王,似乎也不可能,秦王也要过年啊。

想到此,再看看二仆期待的目光,苏秦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咱们不走了,先在这住几天再说吧。”

秦三马上接口问道:“那么,是进城住店,还是出城借宿呢?”“这还用说,当然只好进城住店了。你想想,大过年的,谁家愿意陌生人在他家过年?”“游滑说得对,这次住店的钱就不能省了,也省不了,就进城找家合适的旅店吧。”“少爷说的是。”秦三一边随声附和着,一边挑起了担子准备进城。“不过,少爷,住店咱们还得合计一下,尽量找一家最便宜的,能省就省啊,不就是睡个觉嘛。”“说的对。”苏秦点点头,立即应和着游滑的建议。

打定了主意,主仆三人就在郑县城内一家一家客栈挨个问过去,不断地讨价还价,最后好歹找到了一家报价最低的。虽然条件相当差,但主仆三人觉得,能有个避雨挡风的地方安歇,已经是非常好了。

安顿妥当,主仆三人在城里随意走走,一来放松放松,二来了解一下秦国的民俗民情。

转眼就到了腊月三十。这天一大早,苏秦刚睁开眼睛,游滑就趋前问道:“少爷,今天是年三十了,今晚就是大年夜,您看咱们……”

苏秦一听,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以问代答道:“你看,这年怎么过?”

游滑看着主人信任的目光,又看看秦三期待的表情,挠了挠头皮,吞吞吐吐,却又像是定见在胸地说道:“可不可以找店家借个灶间,咱们买点菜,自己拾掇一下,也就有了一顿年夜饭了啊!”“这也是个办法。”苏秦赞赏地点点头。

见此,游滑连忙说:“少爷,那小人这就去找店家了。”

说着,拉着秦三一溜烟去了。

不一会儿,二仆回来了。秦三一进屋就兴高采烈地报告道:“少爷,店家答应了,都是游滑能说会道。”

苏秦满意地点点头,不禁多看了游滑几眼,眼有赞许之意。

秦三见此,又接口说道:“少爷,灶间借好了,时间也不早了,那么小人们就要上街……”

苏秦一听,立即明白过来,这是提醒他给钱买菜呢。于是,连忙从棉袍袋里掏钱,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把秦国圆形方孔钱,这是前些时候兑换的,就剩这些了,今天一起从衣袋里搜索出来。

从苏秦手上接过钱,二仆又一溜烟出去了。

大约烙二十张大饼的工夫,秦三与游滑拿着买好的年货欢天喜地地回来了。说年货,其实也太夸张了,只不过是一点羊肉,一把蕨菜,几个白萝卜,外加一小瓦罐酒。

当一轮残阳慢慢隐落在西山之坳,呼啸的寒风在暮色的掩护下显得越发的肆无忌惮。不久,便见一弯冷月疲乏无力地爬过东面的一座小山。苍白清冷的月光下,旅店房后的一棵脱尽枝叶的杨树,仿佛一具干尸突兀于窗前。

就在苏秦站在窗前触景生情,无限感伤之时,由游滑主理、秦三打下手的年夜饭,已在店家的灶间准备妥当了。“少爷,吃年夜饭喽!”

秦三与游滑一边喊着,一边麻利地摆放好炕桌,端上刚刚做好的三个菜:一碗烧羊肉,一碗蕨菜,一碗烧萝卜。

正席坐定后,游滑首先恭恭敬敬地跪直了身子,对着苏秦举起了酒盏,道:“能与少爷同席过年,这是小人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今天有此机会,实在是小人修来的福分!少爷,小人先敬您一盏,祝少爷新年过后顺利到达秦都咸阳,说得秦王,封侯拜相。”“嘿嘿,到那时,俺们过年也就不止是这三个菜喽。”秦三得意地说道,仿佛主人已经封了侯,拜了相。

苏秦端起酒盏,望着游滑、秦三,张嘴嗫嚅了半天,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只字半句。最后,“嘿嘿”苦笑了两声,一仰脖子,将一盏酒先喝了下去。

秦三、游滑见此,便就不再说话了,只是随着主人一盏又一盏地闷头喝着那罐浑黄的高粱酿烧刀子。

没到一顿饭的时辰,主仆三人都趴下了,伏在小炕桌上呼呼大睡起来。而桌上的那三碗菜,才吃了一半,羊肉汤早就结成了肉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刺骨的寒风带着呼啸之声从破败的窗户中吹进,吹得炕桌上那支本就摇摇欲灭的松明几近熄灭,吹得睡梦中的苏秦浑身一激灵。

惊醒过来的苏秦,揉揉惺忪的睡眼,扫了一眼因月上中天而愈益黯淡下来的客房,借着炕桌上那支奄奄一息的松明微光,看到了二仆正伏在炕桌边呼呼大睡,又看到炕桌上的三盏残酒与三盘剩菜。当又一阵寒风破窗而入时,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袍。与此同时,他也马上意识到,秦三、游滑再这样睡下去,肯定是要生病的。如果二仆都病倒,那么自己就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想到此,他立即借着松明黯淡的光线,迅速将炕桌与炕桌上的酒菜移开,展开被褥,将秦三与游滑和衣安顿到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了外面的棉袍,睡了下去。

秦三与游滑移睡到被窝中,舒服多了,睡得也更香了。

听着二仆此起彼伏的鼾声,苏秦顿然睡意全无。躺在炕上,仰望着黑乎乎的屋顶,他先是想到了秦三与游滑的身世,后又想到了自己。思来想去,他突然觉得自己比秦三、游滑还要可怜。他们虽是仆人,还是孤儿,可眼下他们吃得下,睡得着,漂泊在外过年,也并没看出他们有什么感伤。大概因为他们本就是无家可归的人,在秦国过年,或是在洛阳过年,事实上没有什么两样,反正都是没有家。从来就没有享受过家的温暖与天伦之乐,也就没有失去的惆怅。此时此刻,即便他们是没有喝醉,相信也能睡得鼾声如雷的。而自己呢,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自己不仅有室有家,而且上有爹娘,下有妻儿,还有三个哥嫂兄弟。本来,自己也可以与大家一样,在洛阳与妻儿厮守,在家侍候爹娘,做个人人夸奖的孝子贤孙,妻子爱敬的丈夫,儿子亲昵的爹爹。可是,他不能!为了士之尊严,为了中兴衰落的苏氏家族,更为了实现自己大丈夫“取卿相尊荣”的个人理想,他不得不长年累月在外求学、游说、漂泊、流浪。即便是过年,也不得不像孤魂野鬼一般在外游荡,唉!

望着窗外秦国淡淡而冷冷的月,听着秦川呼啸的狂风吹得旅店破败见光的屋瓦“哗哗”作响,想着在洛阳的爹娘、香香、虎儿,还有哥嫂兄弟们,苏秦不禁潸然泪下。

第四章 “连横”说秦王

1.咸阳惊变

冬去了,春走了,夏来了。

八百里秦川一望无垠,到处草长莺飞,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周显王三十一年(前338)的六月初一,天蓝地碧,和风拂面。一大早,苏秦主仆就到达了渭水南岸的渡口。今天,他们要北渡渭水,直抵此行的终点——秦都咸阳。“少爷,今天渡过这渭水,俺们就到咸阳了吧。”站在渡口,望着河心处若隐若现的小船,秦三难掩欣喜之情,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

苏秦点点头,但仍目不转睛地望着河心那条似叶如萍的小舟。“这船怎么这么慢?要什么时候才能划过来啊?”游滑有些沉不住气了,恨不得插翅立马飞过渭水去,一步就跨到咸阳。

大约烙十二张大饼的工夫,那只小船终于近岸了,并在渡口靠住。

主仆三人上了船,船家拿起长长的竹篙往岸边的一块大石上一顶,小船就迅速离岸,摇摇晃晃地向北岸驶去了。

船行约半个时辰,靠在了渭水北岸的渡口。“好了,这下总算到咸阳了!”秦三一边跳下船来,一边欢快地感叹道。“是啊,这一路,俺们千山万水的,不知费了多少周折,现在总算要进咸阳了。”游滑则不胜感慨。

时近中午,主仆三人已然望见了咸阳城高大的城门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城门口,三人高高兴兴地进了城。“这城好大!比俺周王的洛阳城气派多了!”

看着咸阳城中高大的屋宇和严整宽广的街道,游滑不禁脱口而出。“那当然,不然,俺家少爷何以要舍近求远,跑得这么远呢?”秦三不无得意地说。

听着二仆喜悦的对话,苏秦也心有欣欣然,情不自禁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但轻松感一闪而过后,他又陷入了忧思之中。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而今的当务之急是先晋见秦孝公。只有见到了秦孝公这个大主顾,并游说得他高兴了,自己才能改变命运,并实现自己的理想。

想到此,他立即叫住二仆道:“秦三、游滑!”

二人一边走,一边指指画画,正看得高兴,谈得起劲呢,猛然听到主人的叫声,立马停住,同声回答道:“少爷,啥事?”“今天咱们不忙看咸阳,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还是抓紧时间,早早赶到秦王宫晋见秦王才是。”“少爷说的是。”秦三连声附和道。“可是,秦王宫在哪儿啊?”游滑提出了问题。

突然被游滑这样一问,苏秦不禁愣了一下。

沉默片刻,秦三看看苏秦,怯生生地说道:“少爷,现在俺们刚到咸阳,连秦王宫在哪儿都不知道,如何就去见秦王呢?况且,今天天色已经不早了,即使能够找到秦王宫,恐怕早过了秦王在朝理政的时间了吧。”

秦三以前陪苏秦求见过六国诸侯王,有些经验,所以他敢这样说。

苏秦一听,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游滑见主人点头认可秦三的话,遂又补充道:“再说了,俺们初来乍到,秦国的情况也不熟悉,如果就这样贸贸然去见秦王,恐怕效果也不是太好吧。俗话说‘磨刀不耽误砍柴功’,少爷,您看俺们是不是还是慢着点,暂且找个旅店住下,先了解一下秦国的风俗人情,打探一下秦王的消息,作好充分准备,再择良辰吉日去朝见秦王,一举说得秦王,岂不更好?”

苏秦觉得游滑这番话倒是说得入情入理,遂重重地点点头,终于改口道:“那俺们今天就不忙去见秦王,先找个旅店住下吧。”

游滑一听,遂又连忙问了一个问题:“这一回,要找什么样的店家?”

苏秦听游滑语调中特意强调“这一回”,知道他的意思是,既已到达咸阳,是否可以住得像样点。可是,几乎不加思量,苏秦便脱口而出道:“还是老规矩,要最便宜的。”

因为他心中没底,这秦王到底说得了说不了?说得了,一切好办。万一说不了,还得另找主顾,起码还得回家,这盘缠还得算着花。

游滑一听,心想,嗨,这一路,他倒跟我学得很好,也知道算账了。于是,连声说:“是,是,是,少爷说的是。多省些钱,心里不慌。”

于是,主仆三人专门在咸阳城内最小的巷子里找一些最不起眼的小旅店,最后总算找到一家认为是最便宜的旅店,是个夫妻店,只有三间客房,其实就是将自己住的房子让出一间而已。

苏秦暗自盘算了一下,怀里的盘缠节余,按照这个房价,吃住个一年,也足够了。于是,心里更是感激游滑。如果不是游滑的主意,一路上逢城必出,借住乡家,哪有今天这么多的盘缠节余?

算完了账,苏秦心里不慌了。

第二天一大早,苏秦就叫来游滑,给了他一些秦币,吩咐他上街买一张山羊皮,要除毛,剪切得方方正正。游滑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买山羊皮,还要除毛,剪切方正。正欲要问,苏秦道:“你去买来,俺自有用处。”

然后,又叫来了秦三,吩咐道:“你去打探一下秦王宫殿在城里什么地方。”“是,少爷。”说着,秦三便一溜烟出去了。因为这个他在行,以前陪苏秦游说山东六国诸侯时,常常跑王宫,知道王宫是什么样。

二仆走后,苏秦开始思考,明天该如何游说秦王。虽然游说是自己的特长,自己也从不怯场,即使是毫无准备,也能临时发挥,滔滔不绝,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游说山东六国之王惨败的教训,让他对这次游说秦王产生了信心危机。矛盾痛苦中,他重又翻检出师父《揣》、《摩》二篇细读。读着读着,他开始理出了头绪,并结合这一路所闻所见、所思所想,形成了几种说辞方案。只等明天晋见秦王时,再临场发挥,见机说话了。

日中时分,二仆相继回来。秦三向苏秦详细报告了秦王宫的方位与基本情况,游滑则交给了苏秦一张光洁的羊皮,除毛,剪切方正。

苏秦接皮在手,左瞧瞧,右看看,仿佛是在欣赏一件宝贝似的。

游滑看着苏秦那专注的神情,不明白主人要这张羊皮到底有什么用?

正当游滑感到不解,想要开口问个究竟时,苏秦突然吩咐道:“游滑,你去向老板讨点松油墨,再借个衣刷。”“要油墨和衣刷干啥?”游滑更加不解了。“你去借来就是了。”“是,少爷!”说着,游滑一溜烟去了。

不一会儿,两样都借来了。

苏秦又对二人吩咐道:“明天我们要晋见秦王,你们去准备一下,把我的衣服刷刷平整,收拾干净。今晚早点安歇,明日早起梳洗。你们也一样,都要干净整齐一些。”

游滑一听,这才明白主人要借衣刷的原因。

而秦三呢?听了这话,则有另外一番想法。主人这是要摆派、摆谱吧。是啊,这个世道,不都是狗眼看人低,狗咬穿破衣吗?要是衣裳不光鲜点,连走在路上,都没人正眼看你。更不要说是去见大王,恐怕连王宫的门口也不让你站一站的。想当年,自己陪主人游说六国诸侯不成,裘敝金尽。后来,退而求其次,转说鲁、卫、宋、中山等小国之君,却因为衣裳破旧,结果还没等开口请求门禁官通报,就被人硬叉出来。

就在二仆为明日衣装作准备的当儿,苏秦则在那张山羊皮上,用树枝蘸着松油之墨画成了一幅图。

游滑一见,顿时又明白了主人借油墨的缘故。遂好奇地问道:“少爷,您这是画的什么啊?”“秦国山川形势图。”苏秦得意地说。“少爷真是博学啊!”秦三情不自禁地赞扬道。“好啦,不说这些了,今天俺们早点吃晚饭,早点上炕安歇吧,明早要早起呢。”“是,少爷。”

二仆答应一声,各自准备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苏秦主仆就起床了。老板娘端来九只馍馍,主仆三人各吃了三只,又就着瓦罐里的凉水,喝了几口。

整衣正冠已毕,主仆三人就出发了。秦三走在头里带路,游滑殿后。苏秦居中,挺直了腰板,昂首阔步。苏秦本来就长得英俊,身高八尺,天庭饱满,眉毛上扬,鼻梁高挺,眼眸明亮灵动,嘴阔面方,天生就是一副大官贵人相,今日稍稍这样一拾掇,显得比平日不知要精神潇洒多少倍。

秦三和游滑看了主人这样,不知不觉间也受了感染,顿然精神起来,心情也显得开朗许多。想想一路行来,都是装孙子,对人低眉顺眼,求爷爷告奶奶,目的就是为了省几个钱。而今,少爷就要说秦王了,说得好,立马就封侯授相,我们不也就跟着阔起来了吗?哼!到时俺也当一回爷,也要阔一把!

主仆三人一路走,一路想着各自的心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秦王宫殿旁。

苏秦想,这次入秦游说秦王,自己要先摆出应有的身架,请托门禁官通报突破常规,不送礼,要摆谱,要让门禁官知道站在眼前的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天下第一士”——洛阳苏秦苏季子。

想到这,他忙叫过秦三,耳语吩咐了一番。然后,让秦三上去跟门禁官交涉。

之所以不让游滑前去交涉,是因为游滑没文化,与市井小民打交道,可以玩得转,但与官府人士打交道,恐怕就不适应了。而秦三则不同,他从小在自己家长大,长期跟随自己,也识些文,也断得字,多少能够说些咬文嚼字的官话。

于是,秦三就遵嘱登阶拾级而上,前去王宫正门前与门禁官交涉:“官爷,小人主人苏秦,是成周洛阳之士,齐人鬼谷先生弟子,久闻秦王高义,今想求见秦王,还望劳官爷大驾,向秦王禀报一声。”

说完向门禁官深深一揖。

没想到,门禁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大王今日不见客,请转告你家主人苏先生,假以时日吧。”

秦三一听,顿然傻了眼。因为前次他随苏秦游说山东六国之王,遇到门禁官不肯通报,那就一点办法也没了。呆立了好一会儿,秦三还是硬着头皮下了台阶,向苏秦如实禀报了情况。

苏秦一听,心里顿然凉了半截。心想,是不是今天自己又判断决策失误了?是不是因为今天没有向门禁官送礼?是不是因为今天要摆谱,没有自己亲自出马请求门禁官通报秦王,有失礼节?想想自己向亲友告贷那么多钱,一路吃尽千辛万苦,冒寒风,冲酷暑,越千山,涉万水,好不容易来到咸阳,第一次求见秦王就吃了闭门羹,这如何是好?自己的理想,苏家的希望,都在此一举啊,怎么可以就此作罢?

想到此,他横下心来,提起长袍,“蹬,蹬,蹬”拾阶而上,再也顾不得摆谱了,快步走向门禁官,未曾开言,就向他深揖一礼,道:“官爷,在下乃成周洛阳人氏,齐人鬼谷先生弟子苏秦,习学‘纵横’术多年,今闻得秦王高义满天下,故不辞千山万水,不避寒风苦雨,历二载方才到达大国之都,欲以平生所学报效秦王,祈望官爷不辞辛劳,为在下禀报一声大王!”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一锭小碎金从袍袖中不露痕迹地送上。这一动作非常的漂亮,连他自己都吃惊今天怎么这么麻利,没有士之清高,简直做得比游滑还要从容自然。但他心里明白,这大概是情急之下,才有如此精彩的临场发挥吧,因为这次求见秦王对自己来说干系实在太大,可以说,这一辈子的荣辱成败都系于此次游说秦王了。

不知是因为苏秦的态度诚恳感动了那个门禁官,还是应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老话,门禁官顿然对苏秦客气有加,忙凑近苏秦耳旁说了一句话:“先生,实不相瞒,大王今天真的不能见您。因为大王已经病了很久,这消息先生千万不要再传,那样就为难了小人,还要连累小人老少全家。”

苏秦再次向门禁官深深一揖:“官爷之恩,真是感激不尽!官爷之言,小人谨记在心!下回还要有求官爷相帮呢!”

门禁官会意地点点头。

苏秦于是转身就准备离开,但刚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回身去,向门禁官又是一揖,道:“官爷,不知秦王何时病愈,小人再来求见为好?”“这……这可不好说。这样吧,先生不妨每月月底派随从来此探询一趟。如果有消息,卑职自然奉告。”

苏秦默默地点点头,转身拾级而下,一句话也没说,就带着秦三和游滑回到旅店下处。

秦三以为自己说话不妥当坏了主人的事,心里直打冷战。游滑不知底细,但见主人一言不发,知道事情不妙,也就不敢多话。

为了等待秦孝公病愈可以求见,苏秦按照门禁官的叮嘱,每月月底亲自到秦王宫探询一趟。可是,连续三个月去探询的结果,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大王不能见客。”

到了这个时候,苏秦心里开始打鼓了:这孝公的病恐怕有些不妙,万一孝公没了,俺这一趟可苦也!“少爷,何时才能见到秦王啊?”

在咸阳等了三个月,秦王的影子还没见着。游滑、秦三不知就里,苏秦又不跟他们说明,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于是,他们时不时地就要向苏秦问起这句话。

苏秦虽然心里比他们更着急,但是,他知道,国君的生死病恙,乃是一国的最高机密。自己得知秦孝公病重的消息,是因为那锭金子的贿赂。秦三、游滑虽是自己的仆从,但也难保他们能够守口如瓶。万一他们不小心,露出了半字口风,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自己与那位门禁官的约定,不光事涉士之诚信问题,还有政治干系与生命之忧,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对于二仆的问题,苏秦虽然可以缄默不答,表面上也还沉得住气,但是他的内心里却是比谁都要着急。这孝公的病何时好,固然是个问题;能不能好,则更是一个大大的疑问。如果有个意外,那怎么办呢?每当想到这一点,他就不免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然而,着急,不安,又有何用呢?无奈中,他也只能常常在心里劝解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再等下月月底去探消息吧。”

可是,没等到下月月底到来,突然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天而降:

秦孝公殡天了。

苏秦一听这消息,顿然心凉了半截。因为他明白,孝公这样的君王,是不会轻易遇上的。君臣遇合是一种机缘,但更重要的在于君王。如果卫人公孙鞅不遇上秦孝公,他想推行新法,实行新政,也是无由致之,更不要说他有相秦十年,并被封为商君这样的无上荣光。这次自己之所以决定改变以前既定的“合纵”主张,转而入秦说秦王,也就是看重了秦孝公任用人才的雅量与眼光。而今,孝公没了,谁知道新秦王是个什么样?再说孝公一死,这国君的丧事办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新王真正临朝视事,恐怕也不是立时三刻的事。还有一层,新秦王对于游士是不是那么重视,在临朝视事之初就予以安排接见?想到这些,苏秦更是心神不定,忧虑深深。

果然不出所料,秦孝公的丧事办起来真是烦琐冗长。“少爷,怎么新秦王现在还不见客呢?”离秦孝公过世已经一月有余了,游滑有些耐不住了。“是啊,少爷,这老秦王的丧事现在也该办好了吧。”秦三也附和着问道。

沉默了一会儿,苏秦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再等等,这国王的丧事不同于俺们百姓。再说,俺们不远千里万里,来都来了,路都走了近两年时间,到咸阳也已经等了近四个月,难道还不能再等它个十天半月?老话说得好:‘头都磕了,还在乎再作一个揖?’”“少爷这话也说得在理。”秦三立即应和道。

游滑只得附和着点点头。

安静地等了三天后,突然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商君反了!”

苏秦初一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秦孝公待公孙鞅不薄啊!他以一个区区卫国的诸庶孽公子,在魏国混迹,如果不是跑得快,不仅官没得做,差点小命也要搭上。可是,一入秦,他就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了秦孝公三次,就得到了重任,而且还位极人臣,做了十年秦国之相。他虽然为秦国主持变法有功,但要不是秦孝公每到关键时刻都予以坚决支持,恐怕他也成就不了变法大功,推行不了他的所谓新政。秦国虽因他变法而强大,但秦孝公对他也算是酬报甚厚了。不仅爵封他为大良造,后来还封了他於、商之地,号为商君,这等于是与他裂土而治了。这样雅量与贤明的君王,天下哪里可以找到?而今,孝公刚死,尸骨未寒,他公孙鞅怎么就反了呢?

虽然在心里嘀咕了半天,但苏秦又不能完全否认这消息的可靠性。于是,只得吩咐秦三、游滑道:“你们上街去打听打听,商君是不是真的反了?如果真的反了,那又是为什么而起?不过,你们二人记住,上街时只许听,不许乱说话,秦国刑律苛严,不比他国。”“是,少爷。”

秦三、游滑答应了一声,就一溜烟似的出门了。

不到一个时辰,二人就兴冲冲地回来了。

苏秦一见他们回来得这样快,立即问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少爷,打听到了。”游滑兴奋地回答道。“各种消息都有,而且各人有各人的说法。”秦三也急忙插了进来。“商君真的反了?”苏秦又急切地问道。“真的。”秦三、游滑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那么,又是为的什么呢?”其实,苏秦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商君的消息虽多,说法虽然不同,但商君谋反的原因,好像大家的说法都是一致的。”秦三肯定地说。“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商君以前得罪过现在的秦王。”游滑回答道。“商君怎么会得罪现在的秦王呢?”

游滑一撇嘴道:“唉,还不是因为商君变法惹的祸。”“据说,商君开始推行新法时,新秦王做太子,首先犯法,商君秉公执法,追究了太子的责任。虽然对太子网开了一面,没有直接治罪于他,但是却治了他的师傅。”秦三补充道。

未及秦三说完,游滑又插了进来道:“这不,昔日的太子如今做了秦王,他能不算商君的旧账?”

苏秦立即反问道:“商君不是对他网开了一面吗?又没有直接治罪于他,他为什么还要如此绝情呢?为什么还要翻陈年老账呢?”“据说是因为新秦王的师傅公子虔之徒记恨商君,在新秦王面前诬陷商君谋反。于是,新秦王找到了借口,公报私仇,立即发吏逮捕商君。”“结果怎么样?”游滑话音未落,苏秦就急切地问道。

游滑马上回答道:“嗨,商君做了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又封了个什么商君的爵位,威风惯了,你想想看,他肯让秦吏逮捕,老老实实地做阶下囚?所以,他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结果呢?”苏秦穷追不舍道。

秦三接上来道:“结果,商君就逃到了函谷关下。”“出关了没有?”苏秦不禁为商君捏了一把汗。“商君逃到函谷关时,已经天黑。于是,就想在关前的客店住宿一夜。没想到,店主不让商君住宿。”“为什么?难道店主已经认出了商君,或是已经接到了新秦王的通缉令了?”“那倒不是。”游滑答道。“那么,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店主不知道眼前的客人就是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君,所以他一定要商君根据商君之法的规定,亮出身份证明。商君当然亮不出,也不能亮。”

苏秦点点头,顿了顿,又问道:“商君之法是怎么说的?”

游滑说不出,秦三倒能说得上:“据说商君之法中有这样一个条文:‘客宿之人,非验明其身者,则连坐之。’商君一听,这才想起自己立法的弊病,竟然害了自己。于是,只得长叹一声,出门去了。”“后来呢?”苏秦很为商君担忧。“后来,好不容易逃到了魏国。本想可以得到魏国的庇护,没想到,魏王正记着他大前年欺骗公子?,大破魏师的老账,记着他迫使魏国割让了多少年苦心经营的河西之地的深仇大恨。”“那么魏王有没有杀商君?”苏秦更替商君着急了。

游滑抢着答道:“杀倒是没杀,就是不肯给商君庇护,而且还将他强行送回秦国。”“送回秦国,与亲自杀了,不是一样吗?魏王看来是要借刀杀人,不愿亲自动手,以免背上一个杀士的恶名吧。”

苏秦话音刚落,秦三又接上道:“少爷说得是,好多人也是这样分析的。”“商君遣返回秦后,现在怎么样了?”苏秦又急切地问道。“商君被遣返回秦,徘徊不敢进。他知道,如果入咸阳,性命必不保。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逃回自己的封邑於、商。可是,新秦王并不就此作罢,仍然要逮捕他。无计可施,最后商君只得铤而走险,举商邑徒众,反了。”

秦三说到此,苏秦立即插话道:“如此说来,商君真的是反了。”“不过,那是被逼无奈,是被逼上了谋反之路。”

苏秦点点头,道:“这倒是。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商君起兵后,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举兵攻打秦国渭水之南的重镇郑。但是,这一下,却给了新秦王更大的把柄。于是,新秦王倾大兵,将商邑徒众团团围定。商邑之众本就不是什么正规军队,哪里是秦王大军的敌手,结果全被杀于郑之渑池。”“那么,商君本人呢?”

游滑立即插上来道:“商君被活捉了,被押回了咸阳。”

苏秦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不禁在心里感叹起来:“看来并不是商君寡情薄义,而是新秦王心胸狭窄,商君是被逼而反。唉,这样的秦王,肯定不是个贤明之君,远非秦孝公之属。”

感叹了一番后,苏秦不得不在内心深处考虑起这样的一个问题:“既然新秦王是这样的一个主子,那么自己还要不要游说他呢?还要不要辅佐他,实现‘连横’之策,帮秦国一统天下呢?”

正在心问口,口问心,犹豫不定之时,秦三又报告说:“听说,腊月二十八秦王要车裂商君。”

苏秦不听也罢,一听浑身就像筛糠。车裂?那就是极刑五马分尸啊!太惨,太惨!

想着,想着,他不禁闭上了眼睛,摇摇头,不敢再往下想。

2.兔死狐悲

周显王三十一年(前338)腊月二十八,天阴沉着,风尖啸着,霜凝大地,滴水成冰。

辰时刚到,咸阳城西的一片旷野之地,早已聚起了数万之众。

就在这片旷野之地的中心,有一个新垒起的土台。其上,一个衣冠古怪的中年男子居中端坐,面无表情,好像是个木头人。但是,近看细看,从他那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架势,大家都能猜出他是谁。因为在他端坐的台下,左右两边整齐地分列着一班峨冠博带的官员。而在土台的前后左右,围绕那个台上之人与百官周围的,则是大批盔甲鲜明的秦国武士。“少爷,您看,那台上之人!”

秦三与游滑左右夹护着苏秦,从人群后面艰难地挤到了人群的前面,看到那个土台上高高在上的人,不禁好奇,低声提醒着主人注意。“别说话,这是刑场,那台上的人就是新秦王。”苏秦虽压低了声音,口气却很严厉。

秦三、游滑一听,吓得伸了伸舌头,再也不敢吱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从旁边挤过一个老汉,举首望了望那土台上的新秦王,又看了看他周围环列的文武百官,然后放眼朝更远些的地方望了望,突然指着土台正前方约三百步的地方,低低地对旁边的人说道:“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五匹马?”“好像是。”周围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有的还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极目远眺后,异口同声地答道。“你们再看,那五匹马中间,好像悬着一个人。”一个年轻人说道。

于是,人们再次睁大了眼睛,极目远望起来。不觉间,许多人都一边观望,一边向前挪动着脚步。渐渐地,被前拥后推的人们裹挟着,苏秦主仆也身不由己地向那五匹马的地方靠近了许多。

这边的人向前涌,那边的人见了,也大着胆子向前涌。不一会儿,围观的人群就将那五匹马围在了半径为百步的一个圆周之中。“少爷,您看,那五匹马中间真的是悬着一个人呢!”游滑轻声地对苏秦说道。

苏秦被游滑这样一提醒,果然看得真真切切了。是的,是有一个人,这个人肯定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心目中的榜样商君。本来,他是不忍心来看自己的楷模商君有这等凄惨的结局的。只是因为自己仰慕他已久,早就想一睹其风采,所以,这才决定今天要赴刑场。不过,他今天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要亲自为商君送行,因为他从心底敬佩商君是一条好汉!

为了更清楚地看到那五匹马中间悬着的商君,许多人又大着胆子往前涌。大约离那五匹马只有五十步远了,无数的武士执剑操戈,前来阻挡。于是,和大家一样,苏秦主仆只得就此停住了脚步。

不过,在这个距离上,苏秦已经看到了他想看,却又不忍心看到的一切:商君的两手、两脚和头颈分别被套上了绳索,五根绳索分别系到分列五个方向的五辆马车之上,商君整个人体就被五根绳索拉抬悬起在半空之中。可以想象,只要新秦王一声令下,五辆马车上的驭手一扬鞭,五辆马车向五个方向一起跑开,一瞬间,商君的身体就会被撕成碎片的。

商君被五条绳索拉悬于半空似乎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可是新秦王还端坐在那土台之上,没言语,也没下达行刑之令,五辆马车也始终在原地一动不动,五辆马车上的驭手似乎显得异常紧张。

刑场上虽是人山人海,却像死一般地寂静。不仅没人言语,就连鼻息之声也似乎难以闻见。寂静,寂静,寂静得让人快要发疯了。

苏秦此时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翻江倒海般难受,他不得不紧紧闭上眼睛,他怕看见五马一动的瞬间惨相。

而此时被拉悬于半空的商君,并没有像一般犯人临刑时那样的大喊大叫“冤枉”。只见他素面朝天,头发散乱,被静静地悬在半空中,眼睛紧闭,似乎在想着什么,也许他是在回忆自己入秦前后的往事今生吧。

是啊,在这个时刻,有如此下场,如何能叫他不在心底生发出无限的感叹?

苏秦如此想着,先前所闻有关商君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连成了一体,仿佛出现于眼前一般。

商君,姓公孙,其祖本姓姬,名鞅,是卫国诸庶孽公子。少年时代,好刑名之学。后来,见在卫国没有发展前途,就跑到了魏国,师事魏相公叔痤,为中庶子。没过多久,公孙痤就发现他是天下奇才,而非庸庸之辈。于是,就想着找个机会向魏惠王进荐。可是不巧,正当公叔痤有了一个进荐的机会时,却突然病重起来。

魏惠王非常倚重公叔痤,一听公孙痤病重,立即亲往公孙痤府中问病探视。言谈中,魏惠王不无忧虑地对公孙痤道:“贤相病重如此,如有不可讳,寡人为之奈何?魏国社稷为之奈何?”

公孙痤见魏惠王如此说,立即抓住机会,马上接口道:“大王,不必忧虑!臣舍下有一人,乃卫公子公孙鞅。虽然年少,却是天下奇才,希望大王亲之任之,举国而听之。”

没想到,魏惠王听了,却半天默然不语。

见此,公孙痤心里已然明白,大概魏惠王以为自己是病糊涂了,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这才叫他举国而听从一个年少无名之辈。

君臣又叙了一会儿,魏惠王要告辞回宫。公孙痤道:“大王,且慢!”

于是,屏退左右人等,密对魏惠王道:“大王若不能听臣之言,举国而听之于公孙鞅,那么,就请大王立杀公孙鞅,切不可令其出境!”

魏惠王一听,立即非常爽快地答道:“谨遵贤相之命。”

魏惠王刚刚离去,公叔痤又急召公孙鞅至病榻之前,诚恳地说道:“今日魏王问老夫身后,何人可为魏国之相。老夫就郑重其事地向魏王推荐了先生,希望他对先生亲之任之,举国而听之。不曾想,魏王默然不语,似有不许之意。老夫以为,魏王为君,你我为臣,遂先君后臣,进言于魏王:‘大王必不用公孙鞅,必当杀之,不可使其出境。’没想到,魏王却慨然应允。现在,魏王刚刚离去,先生可速速离开魏国,迟则必为之所擒,而有杀身之祸。”

公孙鞅一听,不仅一点不紧张,反而轻松地一笑,道:“魏王不能用您之计,而任臣为魏国之相;您何以如此确信,他一定会听您之言而杀臣呢?”

结果,公孙鞅执意留下,等待时机。

却说魏惠王回到宫中,对左右亲近人等道:“公叔痤已经病入膏肓,甚是可哀!”

过了一会儿,又道:“今日公叔痤向寡人推荐卫人公孙鞅,希望寡人任他为魏相,并要寡人亲之任之,举国而听之,岂不荒谬?唉,看来公叔痤是病糊涂了,也许将不久于世了。”

果然如魏惠王所言,三天后,公叔痤就离开了人世。

公叔痤死后,魏惠王当然没有听从公叔痤病榻前的建言,而任公孙鞅为魏国之相;但也没听从公叔痤的另一个建言,就是将公孙鞅捕杀。

却说周显王八年(前361),秦献公病卒,秦孝公即位。公孙鞅听说孝公即位伊始,即布恩惠,振孤寡,招战士,明功赏,并且颁布招贤纳士之令,意欲振兴秦国。其求贤令曰:昔我缪公,自歧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狄,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光美于吾祖。不幸中遭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无暇东顾。魏乃攻夺我先君河西之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发奋有为,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于魏,以复我河西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心意,常痛心疾首,忧患不已。今颁令以昭告于天下: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寡人必高其爵,尊其官,裂土与之共治。

公孙鞅得知秦孝公求贤令的内容,立即动身西行,昼夜兼程,三月而至秦都咸阳。

到咸阳后,为了得到秦孝公的信任,能够迅速说得秦孝公,公孙鞅千方百计打听各种消息,得知孝公之臣中,以景监最为得宠。于是,倾其囊橐之所有,厚贿景监,以求见于孝公。

孝公因景监之荐,立即召见了公孙鞅。然而,公孙鞅说得慷慨激昂,陈策甚多,孝公却昏昏欲睡。

召见一结束,孝公立即召来景监,大加训斥道:“卿所荐之客是何等妄人?何以能担我振兴之大任?”

景监被骂得一肚子气,回来立即叫过公孙鞅,也大大痛斥了他一番。

公孙鞅被骂得莫名其妙,一脸茫然。

临了,景监突然问道:“先生今日何以说大王?”

公孙鞅连忙回答道:“在下以古帝王之道说大王。察大王之意,好像其志不在此,所以没开悟。”

景监一听,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啊。为此,他也颇感困惑,也就不再斥责公孙鞅了。

过了五天,正当公孙鞅与景监都很失望,以为孝公从此再也不会召见他们了,却突然接到孝公传令,要景监领公孙鞅再来觐见。

公孙鞅意外地又得了一个机会,自然非常珍惜,于是更加卖力地向孝公推销自己的主张。可是,说了半天,孝公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整个觐见过程中,既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什么表情。

公孙鞅离去,孝公再次召来景监大加训斥。

景监好不委曲,回来后也如法炮制,召来公孙鞅大加斥责了一番。

为此,公孙鞅既感到非常无奈,又觉得实在是愧对景监。但左思右想,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再次求告景监道:“今日小人以‘王道’说大王,又不中其意。望大人勉为其难,再禀大王。若能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定能说服大王。”

景监见公孙鞅央求得诚恳,甚至在自己面前称起了“小人”,心也软了。心想,事不过三,也许公孙鞅第三次真能说得孝公,那也不好说。

鼓足了勇气,景监再次硬着头皮去求告孝公,请求孝公再给公孙鞅一次机会。

孝公虽然对公孙鞅的两次游说都不满意,但他觉得公孙鞅确实是个人才,所以在第一次不满之后,仍然主动要公孙鞅二次来觐见。现在,景监又来求情,他也就顺水推舟,决定再给公孙鞅一次机会,也算是给景监一个面子。

经过两次失败的教训,公孙鞅这次依稀已经揣测到秦孝公喜欢什么了。于是,按照事先想好的方案巧为游说。虽然这次秦孝公仍然没有表示赞赏之意,却与第一次昏昏欲睡、第二次不耐烦的情形大不相同。至少从表情上看,这次他是听得相当入神的。

公孙鞅刚刚离去,孝公立召景监进见。一见面,孝公就欣喜地说:“卿所荐之客,其志颇与寡人相合。”

景监大为高兴,回去又召公孙鞅,问道:“今日先生何以说大王?察大王之色,颇有赞赏之情。”

公孙鞅一听,不禁大喜,心里也就有数了。遂回答景监道:“小人今日以‘霸道’说大王。察大王之色,似有欲用之意。若赖大人之力而再谒大王,小人必能说大王而从之。”

景监见公孙鞅如此有信心,过了几天,再次为之通禀孝公。孝公允请,再召公孙鞅而见之。

已经完全摸清了孝公的底细与爱好,这次公孙鞅就专以战伐“霸道”而说之,结果大合孝公胃口。孝公不仅听得入迷,而且还几次不自觉地移席向前,几乎是促膝而谈了。

如此一连五日,乐此不疲。景监大为惊奇,于是对公孙鞅更是刮目相看了。

一天,公孙鞅又到宫中与孝公倾谈了一日,傍晚才回。这时,景监实在憋不住了,就好奇地问公孙鞅道:“先生何以令大王着迷如此,结其欢心如此?”

公孙鞅见问,遂神秘地一笑道:“开始,小人以帝王之道说大王,而且将其比之于五帝、三王。大王意有不耐,说五帝三王之事遥不可及,急不能待。况且贤君明主,皆各及其身而名显于天下,岂能默默无闻数十载,乃至百年才成帝王之业?由此,小人真正明白了大王的心愿。于是,改以强国之术而说之,大王欣欣然而有喜色。可是……”

景监见公孙鞅突然来了个语意转折,不知何故,遂急忙催促道:“可是什么?但说无妨。”“可是这样一来,大王就无法德比殷、周之王,青史留名了。”

景监一听,大笑道:“德比殷、周之王何益?青史留名又能如何?现如今,对大秦而言,强国才是根本。”

公孙鞅一听,终于明白了,原来秦国君臣都是以强国为急务,并不在乎行王道仁德而求流芳百世。

跟景监长谈后,公孙鞅从侧面印证了自己对秦孝公之意的推测。于是,打定主意,决定先顺应秦孝公之意,以实施强国之术为先。

为此,三天后,公孙鞅再次求见孝公。“先生今日来见,何以教寡人?”公孙鞅一进殿,行礼未毕,秦孝公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公孙鞅见孝公如此直截了当,遂也省了一大堆客套,接口就道:“臣知大王夙有宏愿。”“先生何以知之?”“大王乃当世明君,天下雄主,何人不知?”

这两句在公孙鞅来说是脱口而出,而在孝公听来,则认为有阿谀之嫌。“先生言过其实了!”顿了顿,孝公又说道:“先生既然说寡人夙有宏愿,不妨说来听听。”

公孙鞅不假思索,接口就道:“振兴大秦,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建万世之功,此大王之宏愿也!”

秦孝公莞尔一笑,没作回应。

公孙鞅见此,知道这话已经说到了孝公的心坎里,遂继续说道:“大王欲建万世之功,何以致之?”“先生以为……”因为公孙鞅话说到了要害上,孝公遂不再矜持,情不自禁间真情流露,遂急切地问道。“欲建万世之功,必先富国强兵。”公孙鞅望了望孝公,语气坚定地说。“何以富国强兵?”公孙鞅话音未落,孝公已急切地接口问道。“革新国政,变法图强。”公孙鞅不假思索,却语气坚定地回答道。“革新国政,变法图强。”孝公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八个字,一时陷入了沉思。良久,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语气坚定地说道:“先生之言是也!寡人任先生为客卿,变法革新之事悉委之于先生,如何?”

公孙鞅一听,怎么也不敢相信,秦孝公竟如此信任自己,不仅当场任自己为客卿,还全权让自己着手秦国的变法革新之事,这样的国君,自古以来何曾有过?

激动,感动,感恩,被信任的温暖顿时传遍了公孙鞅全身。良久,公孙鞅举袖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再次倒身拜谢:“谢大王!臣肝脑涂地,也无以报大王之恩于万一!”

第二天,秦孝公召集群臣,宣布变法革新的决定。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就已是嗡嗡声一片,不少人正在交头接耳。

公孙鞅见此,知道一场新旧观念之争即将拉开序幕。略一沉吟,他决定先发制人,借孝公的王牌先压一压将要抬头的反对派势力。“蒙大王信任,委臣以大任。然而,变易先王之法,兹事体大,臣恐为天下人所非议,为权臣所……”

孝公一听,立即明白公孙鞅的弦外之音,未等他将“不容”二字说出,就语气坚定地说:“有寡人在,先生何惧之有?”

公孙鞅见孝公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心里这才有了底。但是,疑虑仍存。顿了顿,他仰头望了望孝公,鼓足了勇气,敞开心扉,坦然陈情道:“疑行无名,疑事无功。有高人之行者,必不见容于众;有独知卓见者,必见斥于人。愚昧无知者,事毁功败,尚不明其故;圣智过人者,祸患未至,则洞悉先机。成大事,立大业,不可谋之于民,此所谓‘民不可与虑始’也;建大功,富国家,民可坐享其成,此所谓‘民可与乐成’也。古往今来,有至德者,则不和同于俗;成大功者,则不谋之于众。故圣人救时弊、治国家,其所为,若可以强国,则必不效法先朝旧事;其所为,若可以利民,则必不因循古时之礼。”

公孙鞅言犹未了,秦孝公便拍案叫好道:“善哉!贤卿之言诚为不刊之论。”

不料,孝公的话音未落,却有秦国大臣甘龙提出异议,反驳公孙鞅之论道:“臣以为不然!圣人治国,不易民而教;智者为政,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功成;循法而治,吏习而民安。”

公孙鞅见有孝公支持,遂也不甘示弱,立即予以驳斥道:“甘龙之言,实为世俗之论!常人安于现状,学者拘泥成规。若以此等之人居官守法,未尝不可。若论立法治国,则不足论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立法,愚者守之;贤者制礼,不肖者拘之。”

公孙鞅这番激烈之论,立即遭到秦国另一个大臣杜挚的反对。杜挚是秦国重臣,他当然不会把公孙鞅这个客卿放在眼里,言辞激烈且霸道地说:“利不过百,不宜变法;功不过十,不宜易器。先王之法,守之何罪?前代旧礼,遵之何过?”

公孙鞅因为秦孝公已经表过态,因此也并不畏惧杜挚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遂立即针锋相对地反驳道:“治天下,并非只有一种模式;理国政,不一定非要效法古代不可。商汤、周武没有因循古法,不也称王于天下?夏桀、殷纣没有改革旧礼,不也照样亡国殒身?由此可见,主张变法改革的,并非一定就错,理应受到诽谤;因循旧礼古法的,也并非都对,就应该值得称赞。”

秦孝公又赞赏道:“善哉!”

后来,虽然仍然有不少争议,但是由于秦孝公铁定了心,最终还是力排众议,坚持由公孙鞅主持变法,并且任之为左庶长。

公孙鞅得到秦孝公的有力支持,又有了左庶长的官爵,遂定出了变法的律令:凡秦国之民,五家为保,十保相连。一家有罪,则九家纠举;若匿而不举,则十家连坐。知奸而不告者,则腰斩;告奸一人,晋爵一级,其功同于斩敌首;匿奸者,诛杀其身,抄没其家,与降敌之罪同论。民有二男以上,不分门别户者,则一人出两课之赋税。杀敌有军功者,则各授其上爵;私相斗殴者,各以其轻重而受刑罚。勉力农耕,致粟帛多者,则复其身为平民;务工商之末业及怠于事而贫者,则收录其妻、子于官,为奴为婢。宗室无军功者,则除其籍,不得其爵秩。明定尊卑、爵秩之等级,各以其等次而定田宅、妻妾衣服之等级,不得僭越、侈逾。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亦无所显贵。

律令既定,但公孙鞅却迟迟未予颁布,他怕不能取信于民,不能达到令行禁止的效果。如果这样,变法必然不能成功。

寻思良久,公孙鞅终于想到了一条妙计。第二天,他令人在咸阳城的南门,竖起一根三丈高的大木,并出令昭告秦民道:“凡秦民有勇力者,移此木至北门,赏十金。”

然而,告示贴出后,一天下来,竟然无人问津。

公孙鞅寻思,大概秦国之民都觉得奇怪,认为天下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事吧。

于是,第二天他再出令:“凡移此木至北门者,赏五十金。”

时至正午,终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秦民过来,看了看告示,徘徊许久后,将信将疑地将那根大木扛起,搬移到了北门。

公孙鞅当即对众践行诺言,予以五十金。以此谕示秦国之民:令出无欺,令出必行。

很快,移木得金之事就在秦国之民中传开了,民众皆以为公孙鞅言而有信。公孙鞅见此,遂适时颁布了变法新令。

然而,就在新法刚刚推行满一年的时候,麻烦来了。先是有数千咸阳民众群聚街头,议论新法的诸多不便,而且群情汹汹,一时闹得秦都人心浮动。接着,又是太子触犯新法。公孙鞅这时开始犯难了,如果要惩罚那数千议论新法的秦民,一时还比较难,因为古人云:“法不责众。”如果不予以惩罚,新法必然推行不下去。至于太子犯法,那就更加令他挠头难办了。因为太子是秦国储君,不可施刑。但是,转而一想,自古以来,法之不行,皆因自上而犯之。如果太子犯法而不予以追究,上行下效,那么这新法就无法再推行下去了。

想了很久,矛盾了很久。最后,公孙鞅还是觉得,太子触犯新法之事不能饶过,不仅要追究,而且还要将此事放大,做个杀一儆百的例子。这样,才可能遏制住这股知法犯法的逆流,将新法推行下去。也只有将新法推行下去,秦国才能够实现富国强兵的目标,自己才能由此在秦国朝廷立定脚跟,取得成功,立下不世之勋业。

下定了决心,公孙鞅遂将太子的两个师傅都予以重惩,课太子之傅公子虔以重刑,加太子之师公孙贾以黥刑。

果然,这一举动一下子就迅速震慑了秦国上下。第二天,秦都咸阳就太平了,而且从此再也没有人胆敢触犯新法了。

新法推行了一年后,取得了明显的效果。这时,又有一些当初群聚街头议论新法不便的秦民,跑到了公孙鞅官署,向公孙鞅陈情,说当初他们不明白新法的好处,开始时觉得有很多不便。但现在他们知道了新法的好处,表示衷心拥护。

看到这些秦国之民对新法态度的转变,公孙鞅虽然由衷地感到高兴,但是,觉得这些“乱化之民”议论新法的行为不可纵容,必须严惩不贷。于是,立即虎起脸来,厉声喝道:“新法便与不便,岂容尔等之人议论?”

于是,当场颁令,将当初所有群聚街头,议论新法的秦都之民一网打尽,统统将其远迁于荒远的边城。

这之后,不仅没有人敢于触犯新法,就是议论,也是不敢的了。

新法在秦国顺利推行了十年之后,秦国境内出现了路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的局面,民心大悦。同时,新法的实行也改变了秦国积久难除的不良民风,原来尚武好斗的秦民,在新法的威慑下,变得怯于私斗而勇于杀敌了,乡邑治安大为改观。由此,秦国呈现出一派民富国强的繁荣局面。

周显王十七年(前352),秦孝公执政已满十年。

秦孝公觉得,经过十年的变法图强,秦国已经足够强大了。于是,先封公孙鞅为大良造,是秦国的十六级爵位。接着,再任他为主将,命其率师东伐强魏,以收复秦国河西之地。结果,公孙鞅不负秦孝公厚望,打得魏国丧师失地,打得魏惠王顿足长叹,深悔当初没有听从公叔痤之言,或留下他为魏国之相,或是杀了他。

周显王二十九年(前340),秦国在公孙鞅的主政下,又经过了十二年的进一步变法,实力更强。这时,秦孝公信心更足了。于是,再令公孙鞅出马,率兵伐魏。魏惠王不敢大意,乃命公子?率魏师迎战。结果,公孙鞅用计,以会盟为名,暗伏甲士,赚得公子?到场后擒拿了他。然后乘机进军,大败魏师。魏惠王无奈,只得将河西之地割让给秦国,并将魏都从西部的安邑远迁到东部的大梁。

公孙鞅因为出奇兵而为秦国夺回了河西之地,实现了秦献公与秦孝公两代秦国之君几十年来为之不懈奋斗的目标,遂被秦孝公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然而公孙鞅为秦变法十八年,为秦相十年,也多有得罪于秦国宗室贵戚之处,结下了不少的梁子。而今,秦孝公刚刚病故,尸骨未寒,昔日的太子、今日的秦惠王,王位尚未坐暖,就对公孙鞅下手了。“少爷,行刑好像要开始了。”

突然被秦三推了一把,正沉浸于对公孙鞅往事回忆之中的苏秦,突然惊醒。放眼一望,原来悄无声息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正当苏秦引颈而望之时,只见从新秦王端坐的土台前跑出了一匹马。紧接着,五辆马车上的驭手一齐举起鞭子。

苏秦和大家一样,赶紧捂住了眼睛,但耳边只听一声鞭儿响,瞬间就是“吱”一声,一切结束了。

等到苏秦和大家一起睁开眼睛,刑场一片狼藉,商君已成五个碎块被抛在了刑场。苏秦不忍,再一次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就在这时,也就在苏秦的近旁,有一位老汉一边躲在人群中饮泣,一边低低地说道:“商君死得冤啊!商君怎么会谋反?都是逼得没辙啊!”“商君行新法,也都是为了俺大秦的国富兵强啊!如果没有商君变法,哪来俺大秦今日的气象?哪来俺们百姓今日的丰衣足食啊?”另一位老汉立即附和道。

正当许多人都这样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之时,突见一位武士快步从那土台下跑到刑场中间,声色俱厉地高声喊道:“大王有令:若有如公孙鞅之辈,企图谋反者,同此,车裂,灭门!”

那声音响若洪钟,更像寒冬里的闷雷,吓得围观的秦民个个噤若寒蝉。是不是议论秦王暴政也是谋反?于是,大家再也不敢吱声,默默地散开,慢慢地离开了刑场。

苏秦再一次不忍地回看了一眼商君被撕成碎块的尸首,不禁泪流满面。回到旅店下处,一连几天,他都呆呆地躺在炕上,不声不响。

秦三和游滑以为主人是受了惊吓,都在后悔当初不该告诉主人商君车裂的消息,不该陪他到刑场看商君被五马分尸的惨相。他们都明白,商君原来也是一个游说之士,跟自己的主人是一样的。而今,商君被秦王五马分尸,肯定吓着了主人,使他产生了联想。

3.功名梦断说秦王

恐惧,伤感,矛盾,感叹。

百感交集中,苏秦主仆糊里糊涂地度过了周显王三十一年(前338)的新年。

咸阳的新正之月,正是飞雪凝霜、凄风苦雨之时。龟缩于透风见光的小旅店中,苏秦主仆常常犹如身在冰窖,到了晚上更是手足冻僵,整夜整夜不能成眠。不过,寒冷也使苏秦渐渐从极度的思想矛盾和感情挣扎中冷静下来。左思右想,他最终打定了主意,不管新秦王如何残忍,也不管自己今后是什么下场,这次既已来到了咸阳,无论如何都要前去游说新秦王。现如今,除此,也别无他途了。不游说秦王,自己的前途何在?自己的理想何以实现?就算是最坏的结局,落得个商君的下场,也算是轰轰烈烈地干了一番大事业,不失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而且,从此青史可以留名,苏家可以荣光。

横下了一条心,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正月十五过后,苏秦跑了秦王宫五次,最终从当初那个受过他金锭的门禁官嘴里探得了消息,新秦王已经正式改元。二月初,楚、韩、赵、蜀四国都要派使节来贺。这之后,新秦王估计便可见客了。

得到了确切消息,苏秦回客栈后又着手开始准备了,游说新秦王的说辞在心里不知演练了多少遍。

功夫不负苦心人,来咸阳半年多,前后跑了不知多少趟秦王宫,二月初七,苏秦终于得到答复,二月初八可以觐见新秦王。

二月初八,当一轮红日刚刚露出地平线之时,苏秦主仆已经漱洗完毕,并修饰拾掇干净。辰时刚到,主仆三人就精神抖擞地向秦王宫进发了。

约略一个时辰,就到了秦王宫。因为有那个门禁官帮忙,很快就顺利通报进去。不一会儿,宫里传出话来:“传洛阳之士苏秦进宫觐见!”

苏秦一听,按捺不住激动之情,提起长袍,“噔,噔,噔”,一步三阶,迅速跃上了秦王宫之前那个陡直的九十九级台阶。然后,随着宫人的引导,进入了日思夜想的秦王大殿,见到了他要游说的秦惠王。

虽然先前在刑场上他已经远远看见过这个新秦王,但由于距离遥远,根本无法看得真切。这一次,新秦王就在数尺之遥,他终于清楚地一睹了他的威仪。

宾主彼此礼节性的寒暄过后,便各就各位。

略略安顿了情绪,苏秦再拜表敬之后,便开口上题了:“臣乃洛阳之士,姓苏名秦,曾师事齐人鬼谷先生,习学‘纵横’之术。闻得秦王高义满天下,求贤若渴,故不揣固陋,不远千里相投。”

秦惠王略略朝下看了看,没有言语。

苏秦见此,遂又接口道:“不曾想,臣至咸阳之时,恰逢先王染恙,不能见客。臣为先王之恙而忧,寝食俱废,日夜不安。未久,又闻先王溘然长逝噩耗,更是痛彻肝肠!”

说着,便挥袖以作拭泪之状,意欲以情动人,感动秦惠王。

没想到,秦惠王仍是默然无语。

沉思片刻,苏秦突然意识到,此话似乎不妥,可能会引起新秦王的误解,以为自己不是真心投奔他,而是冲着先王秦孝公而来。遂立即作欣欣然之状,话锋一转道:“而今大王荣登大位,大秦又有了一代英主,臣与秦国万民一样,不胜欣慰之至!”

苏秦自以为这几句话说得媚而不谄、不卑不亢,新秦王听了一定高兴。于是,抬眼偷窥了一下近在咫尺,却又高高在上的秦惠王。没想到,秦惠王的脸上全然不见有半点欣然之色。

这一下,苏秦开始感到有些紧张了,他没想到这个新秦王是这样城府莫测。

沉静了一会儿,稳了稳神,苏秦突然抬眼望了一下一本正经、故作深沉的秦惠王,脸上掠过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然后从容不迫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卷状物,慢慢地展开后,再高高地举过头顶。

再看秦惠王,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顿然生动起来——嘴角略略抽动了一下,两眼放出好奇的光芒,突然开口说话了:“先生所持何物?”“一张山羊皮。”苏秦明知秦惠王感兴趣的不是山羊皮,而是羊皮上所绘的图,故意答非所问。“寡人是问羊皮上所绘何物?”

苏秦一听这话,不禁心中窃喜。果然,研究了一年的“揣摩术”没有白费心思,这次看来是要发挥一些效果了。想想前次游说山东六国,之所以三年未有一点收获,都是因为不懂游说对象——山东六国君王的心理。而今经过失败的教训,痛定思痛,终于悟出了游说的根本原则,那就是首先要揣摩透君王的心理,然后有的放矢,把话说到要游说的君王的心坎上,让他高兴地接受,这样才能成功。师父鬼谷先生的《揣》、《摩》二篇,真是博大精深,精辟无比啊!恨只恨,自己以前却没有好好领会,以此三年游说,劳而无功。而今,自己已经掌握了游说的原则,这不,自己的这张秦国山川形势图一亮出,秦王就被吸引了,看来今天的游说,有戏!

想到此,苏秦脸上再次掠过一丝不被觉察的微笑。然后,恰到好处地接住秦惠王的提问,答道:“此乃秦国山川形势图。”“哦,秦国山川形势图?”秦惠王眼都直了。

苏秦知道秦惠王想看他手中的图,可是他并不想将图递上去,他还要拿这图说事呢。

故意停顿了片刻,苏秦又高高举起了那张图,一边手指上面的方位,一边从容不迫地讲开了:“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北有胡、貉、代、马,南有巫山、黔中,东有肴山、函谷关。如此天然形胜,天下诸侯何能及之?”“此话怎讲?”秦惠王一听苏秦这几句概括的话,觉得颇具战略眼光,遂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一见秦惠王提问,苏秦心定了。他知道,这个开场白对头了。秦惠王既然有了兴趣,那就好办!遂立即接口分析道:“巴、蜀、汉中,山林广茂,沃野千里,资源物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秦国可以就便取之;胡、貉、代、马,乃戎狄之地,有广袤的土地,有剽悍的战马,秦国可以伐而得之。”

秦惠王点点头。“巫山、黔中,乃天下之险,于秦而言,尤为关键。”“何以见得?”秦惠王又急切地问道。“巫山,乃秦国君临巴、蜀之要塞;黔中,是秦国扼守楚国之咽喉。君临巴、蜀要塞,则巴、蜀尽在秦国掌握之中;扼住楚国咽喉,秦国东进扩张,则无后顾之忧。”

秦惠王听了这几句,虽然不动声色,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甚有赞赏之意。

苏秦见此,遂又继续说了下去:“据肴山之险,扼函谷之塞,天下地利,尽在秦矣。”

秦惠王听了这两句,心中不禁为之一动,遂又脱口而出道:“请道其详。”“肴山之高,可谓峻极霄汉;函谷之险,可谓举世无双。”

说着,苏秦又特别将手指到图中肴山以西、潼关以东的函谷关,道:“函谷关,扼居肴山、潼关诸山之间,绝壁千仞,有路如槽,深险如函,故有函谷之称。大王之国有函谷雄关,胜似天赐雄兵百万。”

说到此,苏秦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秦惠王。见他又故作深沉,不肯接话,于是只好自问自答道:“何以言之?大王英明神武,想必一定清楚,函谷关之险,堪称天下独步,只要一人守住隘口,纵有千军万马,也休想逾越半步,可谓攻之不可得,守之不可破。若说它是秦国的铁壁雄关,那绝对不是虚言。”

这一下,秦惠王终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苏秦见此,遂再接再厉,继续发挥道:“大王之国,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雄兵百万,沃野千里,国库积蓄丰厚,地形又有战略上的优势,此所谓‘天府之国’也!”

秦惠王没吱声,只是朝下多看了苏秦几眼,神情中颇有不以为然的意思。

苏秦一见,顿时愣了一下。心想,秦惠王会不会认为自己这是在有意吹拍,心里产生了反感?

略略犹豫了一下,苏秦再次抬头望了一眼秦惠王。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臣以为,以大王之贤,军民之众,车骑之善,兵法之用,并吞诸侯,一统天下,为天下之帝,易如反掌!”“噢,先生何以如此厚望于寡人?”未及苏秦说完,秦惠王突然怀疑地反问了一句。“因为臣对大王有信心,对秦国有信心!今臣有一二陋策,希望上达大王,愿大王垂听。”“先生莫非要献‘连横’之策,要寡人发动战争?”

苏秦见秦惠王这样一语破的,直捣中心,遂顺水推舟地承认道:“大王果然天纵聪明,所见极是!臣以为……”

苏秦正要顺势展开自己的观点时,秦惠王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先生既是鬼谷先生弟子,自当博古通今。前贤有言:‘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

这个古训苏秦当然听说过,此时此刻被秦惠王称引,其中的弦外之音,他更是心知肚明。秦惠王这是在借引古训诉说自己的难处,他不是不想发动战争,并吞天下,做天下之王,只是现在秦国的国力还不及此。还有一层,他新即王位,在国内立足未稳。如果刚刚临朝视政就大规模发动对外战争,将士不肯效命,战争失败,他的王位也许就要不保,秦国的根本也会动摇。

苏秦理解到这一层,觉得秦惠王说得也在理。于是,一时语塞,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突然又听秦惠王说道:“先生自周至秦,不避千万里路途之遥,不辞风霜雨雪之苦,不嫌秦国偏僻闭塞,不嫌寡人资质愚钝,苦口婆心,谆谆教诲于寡人。对此,寡人铭心刻骨,感动莫名。只是先生所教导的,还要给寡人一些时间,今后若有机会,一定遵命践行。”

这话虽然说得非常客气,也非常动听,但推托、婉拒之意非常明显。苏秦一听,便知其意。心想,如果自己游说到此打住,不再进行下去,那么这趟千万里之行,岂不就是白费劲了?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岂不就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想到此,他觉得不行,不能就此罢休。停顿片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改用激将法,说道:“大王不能察纳雅言,听臣之策,这早在臣的意料之中。”

秦惠王一听,先是一愣,然后立即反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苏秦一听,知道已经扳回了继续游说的机会。于是,立即抓住机会,重抖精神,更加慷慨激昂地陈言道:“恕小臣斗胆,莫非大王欲以仁义而收天下之心,不战而屈人之兵?”“若能及此,岂不更好?”秦惠王反问道。“当然,这是上上之策。不过,大王不妨回顾一下历史,自古及今,有不战而征服天下的前例否?”

秦惠王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自古及今就没有这等好事。但是,在他的心里,似乎主意早就打定,不听游士说客之言。因为公孙鞅的缘故,他从心里讨厌游说之士专擅口舌之利而取尊荣之想。这次虽然接见了苏秦,那是因为自己刚刚即位,不想给天下人留下秦王不重视人才,秦国拒绝客卿的话柄。任用客卿,外材秦用,这是秦国长久以来的传统,也是秦国的既定国策,往后还是要广泛吸纳天下各国英才为秦所用。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这次对不起,不用你。

当然,苏秦也是知道秦惠王此时的心理的,他对师父《揣》、《摩》二篇揣摩了一年,能猜不透秦惠王的心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所以,不容秦惠王装傻,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想当初,神农伐补遂,黄帝伐蚩尤,尧伐?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哪一个不是以武临之,最终而成就了大业?”“那都是远古的事了。”秦惠王见苏秦不肯罢休,不耐烦了。

苏秦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既然说开了,不如索性说下去,说不定还有转机。于是,又顺着秦惠王的话,继续说道:“这些事情虽然久远了点,但历史就是历史,这一点,想必大王也是知道的。如果大王觉得远古之事不值为凭,那么我们不妨再看看近世之事。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这是当今天下人人皆知的往事,也是诸侯各国君王至今还津津乐道的盖世功业。不知大王想过没有,齐桓公能够建立这等霸业,靠的又是什么呢?还不是武力征伐?由此可见,自古及今,从来就没有过不战而为天下之霸的事情。”

秦惠王无语以对。

苏秦心想,看来事实还是有说服力的,只要自己说得有道理,不信你秦惠王听不进。于是,在略略停顿了一下之后,便以不容置疑的坚定口吻,进一步申述发挥前言道:“大王一定知道,往古之时,天下诸侯之使,也是整日车马穿梭,往来不息的。结果,又怎么样呢?不都是些樽前发尽千般愿,背后霍霍磨刀枪的骗人把戏吗?那时的各国之君,也是时常会盟,并约誓‘天下为一’的。结果,又怎么样呢?最终不还是盟约在简,誓犹在耳,便在背后下手了?”

秦惠王没有吱声。

苏秦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而就在诸侯各国各怀其志,你‘约纵’,我‘连横’,刀枪不入库,战马不卸鞍,时时刻刻都想着攻城略地,并吞他国,要做天下之霸的时候,天下游士又乘势而出。他们或高马轩车,或峨冠博带,长年周游于列国之间,摇唇鼓舌,挑拨人主,唯恐天下不乱;而各国的那些尚武好斗之徒呢,则又立功求战心切,从中推波助澜。由此,诸侯迷惑,天下越发纷乱不止。”

听到这里,秦惠王突然撇了撇嘴。

苏秦见此,心想,秦惠王肯定是把自己与古代的游说之士视为同类,心里不屑。其实错了,自己提到古代的游说之士,是别有目的的。于是,不管秦惠王的态度,继续申述道:“而当时的各国内政呢,则是弊端丛生。法律虽然严密完备,但是社会秩序依然混乱。人心不古,民多伪态;政令繁杂,百姓无所适从;为官者上下相怨,为民者百无聊赖。国内民不聊生,人民怨声载道,而诸侯各国之君不但不体恤民众疾苦,反而轻启战端,穷兵黩武。由此,天下不断陷入战乱之中。当此之时,虽有使臣穿梭斡旋,但战攻并不因此而停息;虽有游士折冲樽俎,巧舌如簧,妙语生花,但说得舌弊耳聋,天下并不因此而太平大治;诸侯各国,虽然不断地屠马结盟,行义约信,可是天下并不相亲。由此,天下重又陷入恶性循环之中,各国之君重又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准备再于战场之上决一雌雄。”

说到此,苏秦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秦惠王是何表情。虽见他仍然不言不语,但从神态可知,他还是在专注地听着。于是,便又一鼓作气道:“那么,诸侯各国为什么要改弦更张,废文任武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安坐就能获利,不战就能广地,纵使是古代的五帝、三王、五伯等最贤明的君王,也是常怀此想,而终究不能成功的。于是,别无他法,只得以战续之,以武临之。若遇敌于平原旷野,则摆开阵势,兵来将挡;若狭路相逢于山道关隘,则短兵相接,拼个你死我活,然后可建大功。因此,臣以为,只有兵胜于外,才能义强于内;只有君威立于上,才能民众服于下。当今之世,要想一统天下,臣服万邦,舍武力,别无他途!可是,当今的一些后继君主,忽视战伐王霸之道,抱守仁义旧教,惑于腐儒之词。由此看来,大王不能听臣之策,理之必然。”

苏秦最后一句话尚未落音,一直默然无语的秦惠王突然怫然作色,道:“先生可以休矣!”

说着,一拂袖,走了。

第五章 衡阳雁去无留意

1.含恨离咸阳“少爷,别走得太快,小心脚下!”

周显王三十二年(前337)二月初九,北风凛冽,滴水成冰。一大早,苏秦主仆就辞别店家,匆匆出城。

苏秦走在前面,低头紧走。游滑与秦三担着行囊与书简,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段,秦三跟不上了,又看见地上都是冰霜,便高声提醒了主人一句。

一路上,除了寒风掠过枯木寒枝不时发出的凄厉之声,以及地上冰霜被踩出的嘎吱作响之声,没有见到任何行人。

日中时分,主仆三人终于赶到了渭水渡口。今天他们要南渡渭水,快快离开咸阳,离开这秦国地界,远离这使他们曾经有过无数憧憬与幻想的伤心之地。

渡渭水时,等了很久才有船来。渡口因船来船往,船夫撑篙溅起的水花在渡口结成了薄冰。上船时,苏秦因心不在焉,脚下打滑,摔了个仰八叉。幸亏秦三、游滑搀扶得快,不然就要滑到渭水中,冻成冰人。

过了渭水,也就离了咸阳。上岸时,秦三、游滑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望咸阳,似乎要说什么。但是,见到苏秦决绝的面容,只好把话咽下,他们理解主人此时此刻的心情。

也许是因为原路返回而路况熟悉,也许是因为苏秦想早点离开秦国这伤心地的心情在起作用,反正回程的路走得异常的快速。

二月底,到达秦国渭水南岸的大城杜县。

四月初,到达杜县东北的秦国另一重镇——戏。

五月初,到达戏城东边的重镇——郑县。

五月十八,主仆三人便逶迤着进入了秦国东部重镇武成。“少爷,到了武成,往东就是河西地界了。”游滑这样提醒着。“少爷,往东,俺们怎么走?是回洛阳,还是……”秦三问到一半,又打住了。

这个问题,从离开咸阳的那一刻,就一直是苏秦在苦苦思索的问题。现在被秦三提出来,苏秦虽然是有思想准备的,但却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还没主意。“俺们今天先在城里住一夜,明天再说吧。”沉默良久,苏秦这才模糊其词地回答道。

辗转反侧了一夜,经过痛苦的思考,第二天早上起来,苏秦最终拿定了主意:“秦三,游滑,今天俺们就出城,往东北,去燕国。”“啊,到燕国?”秦三曾经随苏秦去过燕国,知道路途有多遥远。“是,往燕国。”苏秦语气坚定地说。“少爷,那燕国怎么走啊?小人从未去过,连在什么方位也没听人说过。”游滑问道。“方位就在东北方,俺只知道渡河往东,穿过魏国、韩国,再往北,穿过赵国,再往东北,就到燕国了。”

游滑完全没有地理概念,苏秦这样一说,他更糊涂了。于是,又问道:“那具体怎么走呢?”“噢,这倒是。这样吧,你跟秦三上街去向熟悉情况的人打听打听看。”

游滑应答了一声,就与秦三一起出了客栈,到街上问人去了。

约有一个时辰,二仆回来了。“少爷,打听了好多人,都说不上来。不过,大家都说,从武成往北,到临晋,然后往东北渡河,进入魏国河东地界,再问问人,就行了。”秦三很有把握地报告着。“那好,俺们这就出发吧。”苏秦道。

于是,主仆三人又逶迤着从武成出发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行程,六月底,三人终于到了临晋。

到了临晋,一问人,这才知道,这临晋曾是魏国河西重镇,大前年才因为商君大败魏师,魏国被迫献给了强秦,现在已经是秦国的地盘了。

在临晋略作停留,向人打听了渡河进入魏国的路线,主仆继续赶路。七月底,越过秦国所据河西之地,向东北渡河,进入了魏国境内的蒲阪。

在蒲阪,主仆三人找了家小食店吃饭。其间,苏秦不经意地与店主交谈了几句,感叹说:“看这蒲阪,好像规模还是挺大的,怎么市面这样萧条啊?”

店主一听这话,先是好一阵唉声叹气,然后则唏嘘感叹地打开了话匣子:“客人有所不知,这蒲阪啊,早先可是魏国的一个大城,繁华得很哪!那时,魏国都城还在安邑,这蒲阪就是魏都安邑城的第三重屏障。它西面是临河天险,既是魏国河东的第一战略要塞,也是魏国支撑河西的战略要津与大后方。”“噢,原来如此。”苏秦一听,觉得非常惭愧。心想,这些都不知道,怎么游说各国诸侯王。看来,这一路要好好长些见识,多问多了解各国的情况。

就在苏秦低头沉思之际,店主又继续说道:“蒲阪在河东,隔河便是河西的重镇临晋。临晋之西,还有一条魏国军队修筑的长城,它紧邻秦国,是专门防御秦国军队,保护魏国河西之地的。而今,魏国河西之地被秦强占,蒲阪早已成为魏、秦之争的最前线了。”“噢,怪不得蒲阪市面这么萧条。”苏秦仿佛如梦初醒。“河西之地献出之后,魏王觉得安邑不安全,随时都会遭到渡河而东的秦国军队偷袭,于是就将魏都迁到了东部的大梁。魏王这一走,安邑就没落了。客官,你想,安邑都没落了,蒲阪能不跟着凋敝吗?”“蒲阪离安邑还有多远?”

苏秦上次到过魏都安邑,游说过魏惠王。但他不知道这蒲阪离安邑还有多远,这次他还想去看看安邑,看它凋敝萧条到了什么程度。届时游说魏惠王,也好拿安邑的今昔对比说事。于是,他便急切地岔断店主的话问道。“不远,魏王之所以将魏都东迁,原因就在这里。河西之地丢失后,安邑之西,第一道屏障是蒲阪,第二道屏障只有令孤了。而且令孤离安邑太近,蒲阪若失,秦国军队到了令孤,魏都安邑就要不保。所以,魏王献出河西之地后,主动将魏都东迁至大梁,免得秦国军队打进来,他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苏秦接口道:“大梁是魏国的重镇,也是魏国的战略大后方,中间还隔了一个韩国,从地理上看,确实比较安全。”

店主凄然一笑道:“他安全是安全了,俺老百姓就没人管了。而今世人都不叫他魏惠王,而叫他为梁惠王了。”“魏王本来也是一个有大志的人,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君王,只是因为错任了庞涓为将,一败于桂陵,再败于马陵,彻底伤了魏国的元气。到了三败于公孙鞅之后,魏国真正是江河日下,颓势已经不可逆转了。唉,此一时,彼一时,他也是没有办法啊!”

店主听了苏秦这番议论,一时无语。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客人这样了解魏国的情况,还能这样的理解魏惠王。

吃完饭,告别了店主,主仆三人就急急出了城。

站在蒲阪城外,西望原为魏国的河西之地,苏秦不禁为魏帝国的迅速衰退而无限感叹。

由蒲阪往东北,昼行夜宿,起早摸黑,八月底,主仆三人到达了令孤。然后继续往东北方前行,九月底抵达魏国旧都安邑。

一入安邑,望着早先繁华的街市如今凋敝冷落的景象,苏秦不禁无限感伤。想当初,他来此游说魏惠王,魏国是多么强大,魏惠王见到自己是多么的趾高气扬。而今,他丢了河西之地,又迁都大梁,躲到韩国背后去偏安了。原来锦绣一般的魏都安邑,才过了几年,就王走城敝,再也没了昔日的热闹繁华。抚今追昔,不能不让他为之感伤。如果魏国没有败得如此一塌糊涂,魏国国力不是衰退得太快,那么魏国今天应该是强于秦国的大国,最起码也与秦国旗鼓相当。他今天入秦失意之后,再入安邑,就可以考虑再游说游说魏惠王,如果能够说得下,辅佐魏惠王,不仅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还能借魏之力以报秦都受辱之仇。

突然一阵秋风吹过,微微的寒意让一时陷入沉思的苏秦清醒过来,心有所悟:既然魏惠王已经成了一个不济事的梁惠王,那么何必还要寄望于他?不如再去游说赵王。赵国虽然不算很强大的国家,但这些年国力没有受到什么损伤,还算较有实力。

想到此,苏秦终于打定了主意。于是,回头果断地对二仆道:“秦三,游滑,出城!俺们继续北上,先往赵国之都邯郸。”“少爷,真的要往赵都邯郸?”秦三不解地问,因为三年前他陪主人到邯郸游说过赵王,结果却一无所获。“是。”苏秦肯定地说。

秦三望了望主人,不好说什么,遂与游滑一起,挑起担子随苏秦出了安邑城。

起早贪黑,历时一个月,十月底,主仆三人到达安邑东北的魏国重镇曲沃。继续前行,十一月中旬,北越洚水和浍水,十二月初到达韩国的大城皮牢。

皮牢是韩国西部重镇,加之离魏、秦之境都不远,南来北往的商贾都汇聚于此。因此入城后便觉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苏秦主仆入城稍作休整后,就开始向南来北往的商贾打听到去赵国都城邯郸的最近路线。虽然上次也游说过赵王,但上次不是从韩国直接往赵。

还是大都市好,打探消息特别容易。在皮牢,苏秦主仆不仅打听到去往赵都邯郸的详细路线,而且还在此听到了从远在韩国东部的韩都郑传来的最新消息:韩国名相申不害去世了。

苏秦一听,不禁一番感叹。上次自己到韩国游说韩王,还是申不害为相。也可能是因为申不害太能干,韩王觉得有他为相,也就不必再听苏秦多话强鸹。当时自己心里确有些迁怒于他,但如今申不害死了,韩国人民还如此怀念他,说明他确是一位难得的贤相。刚才所听到的许多有关申不害为相执政的故事,此刻又回荡在耳畔。是啊,毕竟是申不害为相执政期间才使韩国由弱变强,韩国的民众怀念他也是自然、应当!

正当苏秦沉浸于对申不害往昔之事的回忆中而不能自拔时,秦三突然说道:“申不害过世了,少爷是否可以去说说韩王?”

苏秦一听,马上明白他的意思:现在申不害没了,正是一个好机会。因为三年前秦三陪自己游说过韩王,知道当时游说韩王不成,事实上是与申不害为相有关的。

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苏秦觉得秦三这想法倒也有些道理。既然申不害不在了,自己与他相比,当时即使算是猴子,现在也应该算是山中之虎了。于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见此,秦三立即催促道:“少爷,那么俺们快点动身往韩国吧,晚了也许会被别人抢了先。”

可是,点过头后,苏秦却好久没有挪步。秦三不解,只好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约烙一张饼的工夫,苏秦突然说道:“还是继续北进,按既定路线,去赵国之都邯郸。”

二仆虽然不解,但苏秦自己清楚,他这样决定也是为着长远之计。因为现今想要“合纵”成功,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在山东六国之中找到一个可以堪为“合纵”之盟的轴心国。现在往说韩国之主,虽然一时可能成功,却不能保证长久的富贵荣华。相比之下,还是从长计议,先物色一个既有足够国力,又有明主的诸侯国,说服了其君王,自己的“合纵”之策才有赖以实施的基础。然后,再以此为辐辏的支点,最终实现“合纵”以抗秦的局面,在两强均势相持中实现天下的安宁。这样,一来可保自己长久的富贵荣华,二来也能客观上为天下百姓争取多一点安定的日子。现而今,想来想去,权衡再三,也只有赵国还算符合条件。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所以苏秦才最终放弃了往韩都的打算,决定继续去赵都邯郸。不过,这样决定的理由他没有向秦三和游滑说明。当然,他也不必向他们说明,毕竟他们只是他的仆人,不是他的幕僚。

主意已定,主仆三人遂又继续按既定的路线往赵国邯郸进发了。十二月中旬,向东北越过少水。然后,再往北。到达韩、魏东部边境之城长子时,已经是周显王三十三年(前336)的正月初一了。“少爷,接下来,俺们该怎么办?”站在长子城门口,欲进未进之时,游滑话外有话地问道。

苏秦一听,立即明白其意。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们都随我在外颠沛流离了一年多,平日辛苦不说,就是连过年过节也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真是对不住你们!本来,这大过年的,俺们理应进城住几天,好好吃顿饭,休整一下。可是,眼下……”

看着主人说不下去的尴尬,秦三知趣地接口说道:“少爷,俺们知道,现在身上的盘缠越来越少了,不得不省着点用。”“少爷,那就赶快进城补充点干粮,然后马上出城,继续赶路吧。到了赵都邯郸,不就好办了?”游滑见此,也凑趣地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苏秦感激地看了看二仆,不无感慨而又无奈地说道:“要是有钱,俺们就可以在这城里住下来,哪里需要像现在这样,大过年的还在外颠沛流离呢?眼下,俺们也只好勒紧裤腰带,抓紧时间赶路了。”

秦三、游滑立即说道:“少爷说的是。”

行行重行行,又走了半个月。正月十五,日落时分,主仆三人才到达韩、魏东北边境的屯留。“少爷,天快黑了,城门也快关了,俺们还要进城吗?”站在城门口,游滑提醒道。

看着疲惫不堪的二仆,苏秦心里实在有些不忍了。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今晚俺们就在城里住一夜吧,好好吃顿饭,权当休整放松,古人还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呢。”

秦三、游滑一听,顿时欣欣然而有喜色。

2.浊酒一杯家万里

离开屯留城,主仆三人又继续日夜兼程。

路途中,偶然听到一个消息:邹人孟轲刚刚到大梁游说过梁惠王,结果扫兴而归。“唉,看来这个魏惠王真的不可指望了!还好当初打消了去大梁的念头,否则,结果肯定如孟轲一样。”

苏秦一边在心里这样庆幸着,一边催动二仆加快了步伐。

二月初,三人向东北越过了潞水、漳水。接着,再往东北方向,绕道赵国防御魏国的南部长城的西北端,于四月底进入了赵国的武安。

由武安折向西南,又走了近半个月,主仆三人这才到达了赵国都城邯郸。

入城的这一天,是周显王三十三年(前336)五月十三的傍晚。其时,一轮红日正慢慢沉入牛首山背后,晚风习习吹起,挟带着一股初夏温润的气息。

邯郸,对于苏秦来说,已经不是陌生之地了。上次游说山东六国,他就曾来此游说过赵王。那次游说的是赵肃侯,虽然没有说动他,但邯郸和赵王的情况已经基本了解。因此,此次东征邯郸,他似乎信心要比前一次大。

在邯郸盘桓了数日,并作了充分准备,苏秦择定五月十八去游说赵王。因为他曾听人说过,很多地方都有一种习俗,喜欢择双日特别是每月的十八办理婚嫁喜事。民间甚至还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十八日子好,多少大姑变大嫂。”想必邯郸城里的风俗也不会例外吧。既然十八是婚嫁的好日子,那么自己求售赵王,不也形同自嫁吗?这个日子应该也是游说赵王的好日子吧。

打定主意后,十八日一大早,苏秦就与二仆早早起来。漱洗收拾一番后,三人便离开了客栈,急急往赵王宫而去,他希望早点赶到赵王宫,求见赵肃侯。

可是,到了赵王宫,请托门禁官通报赵肃侯予以接见时,门禁官眼都没眨一下,就径直回答道:“赵王不见远客。”

这一下,苏秦急了,立即追问道:“何故不见远客?”“这是三个月前赵相传下的旨意。”门禁官答得毫不含糊。“赵相的旨意?那么,赵王呢?”苏秦更感到不解了。“相爷说的,也就是赵王说的。”门禁官有些不耐烦了。

苏秦一听,心中好生纳闷:难道赵肃侯病了,还是没了?或是赵国现在是由赵相摄政?“那么,赵王呢?”苏秦又硬着头皮问道。“不必再问了!”门禁官明摆着是在下逐客令了。

苏秦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带着二仆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赵王宫,沮丧地回到客栈。

店家见三人都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遂关切地对苏秦问道:“客官,碰到什么为难事吗?”

苏秦听店家关切的口吻,又见他诚恳忠厚的样子,遂将求见赵王而未遂的经过说了一遍,并将心中的困惑也一并倾吐出来:“恕在下冒昧,不知这赵相到底是……”

未等苏秦说完,店家就接口打开了话匣子:“唉,客官,你是有所不知啊。这赵相不是别人,他是赵王的亲弟弟,赵王封他为奉阳君,并任他为赵相。”“噢!”苏秦这下明白了,怪不得这赵相这么牛气十足。“没想到,奉阳君做了赵相后,独揽朝政,专横霸道,欺压百姓,无所不为。赵王不仅拿他没办法,而且还早已经被他架空了。而今的赵王啊,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会说话的木头人罢了!”

店家说完,不禁长叹一声。

苏秦一听,也在心底长叹一声。有这样的赵相,他哪里还能容得下别人,他连哥哥赵肃侯都要架空,还能让远客游士染指赵国朝政?

想想自己这一趟,从洛阳到咸阳,不远万里,历经无数苦难,怀着无限希望,想游说秦王“连横”,结果却以受辱收场;从咸阳到邯郸,想游说赵王“合纵”,又不得其门而入。难道这一趟又是白跑了?难道自己就这样回家去见爹娘,去见妻儿?

苏秦越想越烦,越想越感到万念俱灰,精神差不多到了崩溃的边缘。“少爷,开开门,您没事吧。”

傍晚时分,看着主人闭门一日不出,秦三有些不放心了。于是,一边敲门,一边关切地问道。

听到敲门声,苏秦这才从发愣、消沉中惊醒过来。抬头朝外一看,天都黑了。遂一骨碌从席上爬起来,走过去顺手打开了房门。“有什么事吗?”看着秦三、游滑二仆齐刷刷地立在房门外,苏秦虽心知其意,却故作镇定地问道。“少爷一天不吃不喝,也不开门,小人们不放心。”秦三道。“有什么不放心?”苏秦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反问道。“少爷……”游滑望望苏秦,刚要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苏秦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遂催促道:“有话但说无妨。”“少爷,俺们的盘缠也所剩不多了吧。如果不想办法,不但这店没法再住下去,今后就是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也要成问题了。”

苏秦一听这话,心情更加沮丧。但想一想,游滑所说的都是即将摆在面前的现实,不得不面对。如果这个问题都没法解决,那么自己这个自信满满、自许自负的“天下第一士”,恐怕就要成为露宿街头的流浪汉,饿死道路的异乡鬼了。

想到此,再看看站在面前正为生计发愁的二仆,苏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主仆相互对视了很久,一时都呆在了那里。“驾,驾!”

正在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如同一阵疾风似的从客栈门前飘然而过。

望着薄暮中渐渐远去的马车,想着坐在马车上的那位主人春风得意的样子,想着那驾车的车夫扬鞭催马、不可一世的傲人之态,看着邯郸城繁华的街市,想着自己眼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艰难处境,苏秦不禁悲从中来,一屁股就坐在了客栈门口的地上。“少爷,别坐这里,您是有身份的人。”秦三提醒道。“是啊,少爷,还是回房里坐吧。”

可是,回到房里,苏秦更是悲不自胜。情不自禁间,随手抓起了座前炕桌上的一个瓦罐,一仰脖子,就“咕咚”、“咕咚”喝下了两大口,那是昨天刚买的廉价的烧刀子。“少爷,别喝那么多,这酒不好,容易醉人。”秦三一边劝着,一边上前去夺苏秦手中的那个瓦罐。“是啊,酒会伤人,别喝那么多。俺们今后还指望着少爷呢。”

苏秦一听游滑说要指望着自己,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你们先出去,让俺静一静。”苏秦觉得在仆人面前流泪有失身份,便连忙对秦三、游滑挥了挥手。

二仆出去后,苏秦又捧起那只瓦罐,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可是,喝着,喝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湿了袍袖,也湿了座前的席子。

本来是想借酒浇愁的,想着喝醉了就不会那么忧愁了。没想到,一罐烧刀子快喝尽了,头脑却越发的清醒,对严峻的现实认识得也越发深刻。想着即将到来的衣食无着的生存危机,想着可能客死他乡的结局,想着远在千万里之遥的故乡洛阳,想着爹临行前那殷切期许的目光,想着娘那满头的白发,想着妻子香香那忧郁而深情的眼神……

想着,想着,他益发地悲伤起来,手中捧着的那个空空如也的瓦罐突然掉到了炕桌上,发出“砰”的一声,摔得个粉碎。“少爷,怎么了?”听到响声,一直守候在门口的秦三连忙推门而入。

看到秦三突然闯进来,苏秦顿然清醒了几分。看看秦三,又望了望门外,用袖子拭了几拭泪水,问道:“游滑呢?”“出去了。”“到哪儿去了?天都快黑了。”“恐怕就在附近吧,不会走太远。”“噢,好!”

秦三一听,立即明白,少爷这样说,大概是庆幸游滑没看见他现在的失态吧。“少爷,何必作践自己的身体呢?实在没办法,俺们就回洛阳吧,还能饿死不成?”秦三一边捡拾着那摔碎的瓦罐碎片,一边这样宽慰着主人。“洛阳千里迢迢,而今,俺们还拿什么回洛阳呢?”“现在不是夏天吗?俺们把冬衣给卖了,还不能凑些盘资回洛阳?”“卖冬衣?”苏秦一听,先是一愣,后则一拍大腿道:“有了,秦三,你去把俺的棉袍拿来。”“少爷,现在就去卖棉袍啊?”“不卖,不卖,怎么能卖掉俺的棉袍呢?俺们今后的生计都还要指靠着它呢。”

秦三一听,顿然如坠五里雾中,半天也摸不着头脑了。心想,你这件棉袍能这么值钱?不至于吧。

就在秦三还在发愣之时,苏秦又开口道:“你快去拿啊,再去问店家借把剪刀来。”

秦三一听,更不明白了,难道要把棉袍拆了卖棉絮不成?于是,就问道:“少爷,要剪刀干什么?”“你别问,借来就是了。”

秦三只好遵命先找来了苏秦的棉袍,后又借来了剪刀。

苏秦接刀在手,又对秦三道:“把门关了。”

秦三不解地关上了客房的门。

就着窗前最后的一点光线,苏秦麻利地拆开了棉袍的腋下。接着,就从里面拿出了一支金簪。

秦三一看,这才一切都明白过来了。“明天一早,你就跟游滑把它拿到街上卖了吧。”苏秦拿着金簪在手,一边深情地端详着,一边这样跟秦三交代着。“这……好吧,少爷。”秦三迟疑而感伤地答道。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苏秦就将秦三与游滑叫到跟前,郑重地说道:“你我主仆一场,自洛阳出发,漂泊在外已一年有余,吃尽了辛苦,受尽了风霜。也多亏了游滑精打细算,我们的这点盘缠才能勉强支撑了一年有余。而今,不瞒你们说,俺们快要身无分文了。不要说继续前行的盘缠没有着落,恐怕连一日三餐也要不济了。”“那怎么办?”游滑未及苏秦说完,就急切而惊慌地问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今天就在俺一筹莫展之时,秦三提醒俺把棉袍冬衣卖了,换些盘缠回洛阳,我这才突然想到了俺娘藏在俺棉袍中的一点首饰。”

说着,苏秦就举起了手中的金簪。

游滑一见,不禁眼睛一亮,兴奋地追问道:“少爷,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啊?”“这只金簪,是俺娘的陪嫁之物,也是俺娘母家的传家之宝。俺娘本来是想在她百年之后,把它传给苏家的儿媳妇。但左想右想,就这么一只金簪,不知到底该传给哪位儿媳才好。她怕处理不好,还会闹出儿媳之间不和,全家不宁。所以,俺娘考虑再三,就在俺临行前的晚上偷偷把这只金簪缝入了俺的棉袍中。不过,俺娘再三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将它拿出来变卖。所以,俺一路上从来就没想过要将它拿出来变卖。如果不是秦三说到变卖棉袍,俺差点就忘了这金簪的事。”“噢,原来如此。”游滑这才恍然大悟。“现在,俺们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出此下策,将它变卖应急了。”

苏秦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眼睛紧盯着手上的金簪,好像是跟那金簪在说话。

秦三看着主人那种不舍的神情,不禁黯然神伤。而游滑呢,则一直盯着苏秦手中的那只金簪,目不转睛。“游滑,你是做过生意的人,会做买卖。现在你就带秦三一起到街上把这只金簪给卖了吧。”

游滑立即答道:“少爷,您放心!俺一定会卖个好价钱的。”

说完,游滑就上前去拿金簪,可是苏秦却握着金簪迟迟不交给他。“少爷,时间不早了。”沉默良久,秦三提醒道。“噢。”苏秦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将金簪递给游滑。

游滑接簪在手,刚要与秦三转身准备离去时,又听苏秦叮咛道:“千万小心,放好,别弄丢了,它可是俺娘的传家之宝啊!务必要卖个好价钱,往后俺们主仆就靠这点东西过活了。”“知道了,少爷。”

游滑与秦三一边齐声应诺,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金簪出门了。

日中时分,二人终于回来了。可是,金簪没卖出。一连三天,结果都一样。

第四天,苏秦有点急了,就问游滑道:“你们是不是要价太高了?”“少爷,小人认为这个金簪不是寻常之物,不能贱卖,要兑换得价值相当。做生意要有耐心,多花点时间无妨。”

苏秦觉得有道理,点点头,以后也就不再催促了。

到了第七天,金簪终于卖掉了。除了换回一大堆赵国钱帛,还有三块天下通用的小碎金。“少爷,有了这些钱,俺们回洛阳就绰绰有余了。”游滑一边整理着钱帛,一边说道。“回洛阳?”苏秦一愣。“不回洛阳,那么还往哪儿呢?要是这些钱再花光,少爷还有金簪变卖吗?”

被游滑这么一反问,苏秦竟无言以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秦三理解到了主人的心思,便试探着对苏秦说道:“少爷,您想想看,还有什么诸侯王可以游说?如果现在就这样回洛阳,恐怕……”

秦三没说完,苏秦已经默默地点了点头。

至此,游滑已然了解了主人的心思。但仍忍不住地追问道:“那么,现在该往哪儿走呢?”“让俺想想,明天再作决定吧。”苏秦平静地说道。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苏秦终于拿定了主意,还是按照离开秦国时所定的计划,往燕国,去游说燕文侯。上次虽没有游说成功燕文侯,但当时他对自己的态度还是比较客气的。也许是当时自己游说的方法不对头,如果能够说得巧妙些,说不定那时就成功了。若此,今天也不至于还是如此落魄,整天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贫困潦倒,一事无成,还带累爹娘操心、妻儿受累,惹得嫂嫂白眼、邻居嘲笑。

3.风萧萧兮易水寒

周显王三十三年(前336)五月二十二,一大早,苏秦主仆就急急出了邯郸城。

昼行夜宿,非止一日。

六月中旬,到达巨鹿。六月底,向西绕过巨鹿泽,到达赵国与中山国南部接邻的最北部大城镇柏人。

七月初,主仆越过赵国与中山国的边境;中旬,向北进入中山国的南部重镇?。

八月初,三人终于渡河而东。

送走了炎夏,又迎来了凉秋。九月中旬,主仆到达中山国东南重镇扶柳。然后,出中山国,再入赵国境内,向东北行进。

十月初,北国的天气开始由凉转冷了。但是,为了赶路,苏秦主仆还是起早贪黑。到达赵国东北与齐国接邻的重镇观津之后,三人继续北行。于十月中旬,渡河而北,到达赵国最北部的重镇武遂。十月底,终于越过赵、燕边境,进入了燕国。

到燕国南部大城武垣后,主仆三人进城,略略作了休整,并补充了一些路上要吃的干粮,又向江湖中人打听了去燕都蓟的最便捷路线。然后,继续北进。

十一月底,到达燕国中部重镇高阳。然后,又向西北而行,渡河北上,沿燕长城往西北,绕过燕长城的西北端,准备北渡易水。

可是,当主仆三人逶迤着到达易水南岸渡口最近的一个小镇时,时令已是周显王三十四年(前335)的正月十五,正是北国最为酷寒的时节。

正月十六一大早,当苏秦还在梦乡时,就听早起的游滑叫了一声:“啊呀,下大雪了!”

秦三一听,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对着已被游滑推开的窗户,往外瞥了一下,没来得及穿衣着裳,就奔到苏秦炕边,推了推主人道:“少爷,下大雪了。”

苏秦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不知所以,连忙问道:“怎么啦?”“少爷,下大雪了。”秦三又重复了一遍。“啊?下大雪了?”

说着,苏秦连忙睁眼看向窗外,果然,天空中正飘起鹅毛般的大雪。

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苏秦不禁在心中连连叫苦,这下,该怎么办呢?今天是继续渡易水北上,还是留宿于此,以等雪霁天晴再走?如果不走,滞留于此,虽然可以暂避风雪严寒,但是一来要耽误往北游说燕王的时间,二来要多费开支,路上多一天,就要多一天的食宿之费。

想到囊橐又将倾尽,食宿的生存危机就要来临,苏秦不禁一时呆坐在了炕上。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秦三提醒道:“少爷,赶紧穿衣起来吧,这样会受凉的。”

游滑一听,连忙奔到炕尾,将苏秦的衣裳拿了过来。

起炕后,主仆三人仍旧如往常一样,向店主讨了一些热水,吃了点干粮,就算打发了一顿早餐。

吃完后,游滑问道:“少爷,雪这么大,俺们今天还走不走?”

苏秦没有立即回应游滑的问题,而是慢慢踱到了店门口。

望着越下越紧的漫天大雪,听着这北国寒风的阵阵呼啸凄厉之声,呆了一会儿,苏秦突然回转身来,对着有畏难之情的二仆,决然毅然地说道:“走!”

说着,便带头出了门,一头扎进了风雪之中。秦三、游滑一见,心中虽有畏难之意,但也只得担行李,负书简,随后跟上。

走着走着,风越刮越紧了,雪也越下越大了,狂风舞着雪花,直搅得天地一片白茫茫。还没走到一个时辰,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郭与村舍人家,早已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飞雪之中。甚至百步之内,已是不辨牛马。

此时此刻,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中,什么也见不到。通往易水渡口唯一的一条道上,只有苏秦主仆三人像三个小黑点一样在风雪中慢慢地移动着。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凭借着通往渡口道上的三三两两的枯木寒枝作路标,三人终于艰难地跋涉前行到了易水渡口。

可是,到了渡口一看,不仅不见渡船,而且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渡口边,只有一棵高大的榆树,枯干秃枝,独立于风雪交加的易水之滨。瑟瑟颤抖的枯干秃枝之上,蹲踞着三只一声不响、正缩着脖子发呆的乌鸦,大概它们是冷得连跳跃与啼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站在易水渡口,主仆三人一会儿望望冰冻不流的易水,看看易水北岸有没有渡船过来;一会儿极目远眺莽莽雪原,看看南岸有没有人向渡口走来。

可是,等了约一个时辰,就是什么也不见。此时此刻,空旷的雪原,荒古的渡口,只有寒风一阵紧一阵地刮来,吹得渡口的那棵大榆树的枯枝秃干哗哗作响;只有纷飞的大雪越下越欢,直下得白芒涨宇,八表同昏。

伴随着呼啸的寒风,时大时小的雪花早已塞满了主仆三人的脖领里、鼻孔里、牙缝里。而凄厉的寒风,则更是无孔不入,不仅钻进三人的脖项,也钻进他们的袖口,冷得三人浑身直颤。

苏秦大概因为穿的是皮袍,感觉还好。秦三和游滑,特别是游滑,衣裳比较单薄。他只是穿了件在洛阳时冬天穿的老棉袄,哪里抵挡得了极北之国刺骨的寒风。一股股寒风吹来,不仅脸上感觉像被刀子割了一般,而且身上也冻得冰凉冰凉的。

看看早过了日中时分,还没见有来渡河的人影,身上寒,腹中空,游滑实在忍受不了,嗫嚅着跟苏秦开口道:“少爷,俺实在受不了这北边的风,您还是匀些盘缠给俺,让俺自个儿回洛阳吧。俺不想沾少爷的光,将来享福发达,吃香喝辣了。”

苏秦一听,既伤感,又无奈,只得好言慰藉道:“眼下俺们确实困难,但咬咬牙,总能渡过的。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相信俺们总有办法。咸鱼还有翻身的一天,俺们难道就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秦三也趁机劝说道:“游哥,你冷,俺把身上的衣裳脱下一件给你吧。俺常听少爷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少爷从小娇生惯养,照理说,他比俺们更受不了出外的辛苦。可是,少爷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苏家的荣光,他能吃的苦,俺们穷人家的娃儿还吃不了?”

游滑见秦三这么说,还要脱下单薄的衣裳给自己,早已经不好意思了,哪里好意思再接受秦三那点可怜的薄衣单裳呢?

苏秦看看情势不对,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事儿,不能燕王没说得,自己主仆三人都冻死在易水河边了。

想到此,苏秦对游滑、秦三招招手,说道:“俺们走吧。先沿河找一户农家,暂时避避严寒,顺便打听一下如何过河。”

游滑一听,顿然脸有欣然之色。

雪地里找啊找,主仆三人沿易水南岸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了离易水最近的一户农家。

敲开门后,老乡望着三位陌生的客人,还操着异国口音,好生不解,大过年的,这么冷的天,还在外赶路?

苏秦见老人惊异的眼光,心知其意,遂连忙解释道:“老伯,我们是从成周洛阳来的,今天想北渡易水,要到燕都蓟。可是,我们刚才在易水渡口等了一个时辰,既不见一个来往的人影,也不见一条渡船。这北国实在是太冷,冻得不行了,所以我们就找到老伯家,想避避寒。”“哦,还是周王王城根儿下的客人呢。”“是。”主仆三人连连点头道。“洛阳离这儿远哪!客人恐怕还不知道吧,如今这易水之上早就没有渡船了。”

游滑一听,连忙插嘴问道:“没有渡船,怎么过河呢?”“客人有所不知,这易水一到腊月就会结上厚厚的一层冰。而一结冰,渡船就无法通航了。”“那么,一到腊月,易水两岸的人就不过河了?”秦三此时也连忙插上来问道。

老伯呵呵一笑,道:“过河是要过河的,只是不必借助渡船,而是直接从冰面上趟过去就行了。”“哦?原来如此!”苏秦主仆不禁异口同声道。

至此,他们终于恍然大悟了。

老伯点点头,续又说道:“不过,从冰面上趟过去,也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冰面有厚薄,从冰面上渡河要选择河段。背阳的河段往往风大水寒,河面冰层结得厚,从这样的河段涉河,比较安全。而向阳地段的河面,水温较高,河面冰层较浅。如果不了解情况,贪图河面狭窄,心急早点渡过河去,结果可能就会走到河中心而掉入冰窟之中,那结果就不堪设想了。”

老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伸手示意苏秦主仆进了屋。

进了屋,苏秦主仆感觉屋里真是暖和啊,尤其是游滑,感受最深。

坐定后,苏秦除了向老伯道谢不已,又问老伯道:“既然能从冰面直接过河,那么今天我们怎么不见一个人来渡河呢?”

老伯一听,又是呵呵一笑。接着,从容地对苏秦解释道:“客人有所不知,我们这北国冬天苦寒,加上没有什么农活要干,大家没事,都在家里猫冬呢。再说,现在还是正月里,大过年的,不是万不得已,谁没事要渡易水啊?”

听到这里,苏秦终于一切都明白了。于是,连忙说道:“谢谢老伯指教!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到底从哪个河段过易水比较安全,不知老伯能不能……”

未及苏秦把话说完,老伯连忙接口道:“今天时候不早了,不妨暂在寒舍将就一夜,明天一早,河水经一夜北风吹,河面冰层更坚固,老夫带三位远客过河吧。”

苏秦主仆一听,满心欢喜。今晚有得住,明天还有老伯带路过河,那就放心了。

第六章 “合纵”说燕赵

1.春去春又来

渡过了易水,苏秦主仆又经过近四个月的艰难跋涉,绕过燕长城西北端的重镇武阳,再过涿城,终于在周显王三十四年(前335)四月十二到达了燕国之都蓟。

四月的燕都,已是初春气息,治水河旁垂柳依依,新芽初发,嫩绿中带点浅黄,恰如刚破壳而出的小鸭的毛羽。远郊近野,芳草萋萋,无名小花铺满燕蓟平原。

北国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吹面不寒的风儿有一阵没一阵地迎面拂来,不时撩起苏秦额前那绺长发,让他脸痒痒,心也痒痒。春天到了,燕都也到了。万物复苏,春回大地,自己这次也该破茧而出了吧。

脱下笨重的棉袄冬装,秦三、游滑也一身轻松,边走边新奇地张望,北国的燕都别有一番景象。此时,他们都在心中想着,主人这次应该春风得意,说得燕王了吧。届时,自己也好跟着享富贵,吃香喝辣,不枉白白跟他一场,枉自这么多年在外东游西荡,吃尽了人世间的辛苦,看尽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

踏着春的步伐,带着满怀的期望,苏秦主仆进了燕都,并在蓟城找店住下。

第二天,苏秦就携秦三、游滑到燕王宫,求见燕文公。

可是,门禁官告诉他:“燕王已经很久不见客了,先生还是请回吧。”

苏秦曾经见过燕文公,他还是蛮温和友善的一个诸侯王。可能是现在垂垂老矣,老了就生病了吧。是啊,他已经在位二十七年了,是老了啊!

苏秦猜到燕王可能是老而有病才拒见客人,那么就不必再问门禁官究竟了。于是,他示意游滑。游滑明白,马上不露痕迹地给门禁官送了点“意思”。

门禁官露出了一丝笑意,苏秦见机,忙问了一句:“官爷,燕王何时才能见客?”“小人也不清楚,先生有空的话,常来打听打听吧。”

苏秦明白,这就套上关系了,下次来打听消息就有办法了。

既如此,那也急不得,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现在已经无处可去了,不等燕王接见游说,还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苏秦与二仆只得耐心在蓟住下。幸亏有娘的首饰变卖的钱,算算账,简单的主仆生活也能维持个一年有余吧。

等啊等,从四月等到十月,从春等到夏,从夏等到冬,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燕王他老人家怎么还不快快好起来呢?苏秦此时心里有些急了,心想:万一燕文公也像秦孝公一样一病不起,那么再等新燕王即位,办好丧事,然后再得以求见游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如果时间拖得太长,俺的这点盘缠也顶不住这日复一日的干耗啊!

为此,苏秦越想越烦躁,越想越心焦。

一天,他在烦闷中走出客栈,信步来到一家酒肆。只见酒肆的一角聚了好多人,情不自禁间他也凑了过去。只见一帮酒客正围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问东问西,那书生则有问必答。

听了一会儿,苏秦一头雾水,不明就里。于是,就挤到前面向那书生问了一声:“这位先生,您刚才说秦国跟韩国怎么啦?可否详细说说?”

那书生打量了一下苏秦,见也是书生模样,同类相惜,遂客气地重复说了一遍:“秦国已经攻拔了韩国要塞宜阳,梁惠王二度入齐,紧急与齐宣王相会。”“那么秦国为什么要突然攻打韩国呢?”苏秦不解,遂追问道。因为他前年游说秦惠王时,秦惠王曾明确跟他说“毛羽未成,不可以高飞;文理未明,不可以并兼”。难道秦国现在“羽翼丰满”,内政也“文理分明”了?

那书生见苏秦如此追根究底,倒也兴趣盎然,说道:“那还不是因为见韩国有机可趁?”“是不是因为韩相申不害死去的缘故?”苏秦这次没到韩国,不清楚韩国的内政情况,只在路途中听说过韩国名相申不害前年过世了。于是,就再次追问道。“先生真是敏锐,正是这个原因。申不害为相多年,韩国政通人和,秦国从来没有打过它的主意。但是,前年申不害去世后,韩国的政局就开始混乱,内耗也日益增多。秦王正是瞅准了这个时机,精心策划了一年后,终于在今年九月倾起大军,出函谷关,越商、於之地,东击韩国之宜阳。”“那么,秦国出兵为什么目标是宜阳呢?”苏秦虽然也略知宜阳的战略地位,但他想听听这位书生的见解,也好开阔一下视野。

那书生见问,更是说得来劲了:“这宜阳哪,可是韩国西南战略重镇!它不仅是韩国西南防御强秦的咽喉,也是西周小朝廷河南、东周小朝廷巩的门户和屏障。”

苏秦不禁暗自点头,不得不承认这书生的眼界。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人插话道:“那秦国无故攻打韩国,就没有别国出来主持正义?”

那书生一听,不禁哈哈一笑,道:“这个世道,还不都是弱肉强食,谁会主持公道?周天子虽是天下共主,却也没有主持天下公义啊!秦军攻打宜阳时,东周与西周小朝廷虽出于唇亡齿寒的利益考量而出兵助韩,但毕竟兵微将寡,结果不出一月,宜阳就被秦军攻拔。就在韩国上下慌作一团,东周与西周之君吓得如同筛糠之时,洛阳城里的周天子,不仅不敢为韩国主持正义,谴责强秦的不义,反而在秦军攻占宜阳后,向强秦讨好,派特使者向秦惠王致送王号。由此,秦惠王便名正言顺地当起了大王。”

听到这里,大家都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世道!”

沉静了一会儿,苏秦又向书生问道:“先生,您刚才说梁惠王二度入齐,紧急与齐宣王相会,这又是怎么回事?”“哦,是这样。秦国大军急攻韩国宜阳,按理说,魏、韩山水相邻,韩国遇到危难,魏国应该出手相助。可是,由于韩、魏的历史宿怨,魏国不可能出兵相助。再者,魏国早已没落,不是以前的天下第一霸了。见到秦国大军出关,梁惠王首先想到的是魏国即将面临的危险。所以,当秦、韩二军还在宜阳苦战时,梁惠王就秘密前往齐国甄地,紧急拜会齐宣王。其意是向秦国宣示,魏、齐联盟成形,秦国别想再打魏国主意了。其实,梁惠王入齐,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去年他就到齐国平阿会过齐宣王,这次只是新形势下巩固魏、齐邦交的一个姿态,形式大于实质。”

听到这里,苏秦不得不在心里佩服眼前的这位书生,他对天下大势的把握,对诸侯各国情况的了解,都不在自己之下。

顿了顿,苏秦又问道:“魏、齐不是冤家吗?再说,以梁惠王的自负,他怎么会拉得下面子到齐国去拜见齐宣王呢?”“呵呵,这位先生有所不知,现在的魏国已经不是以前的魏国了,梁惠王也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魏惠王了。想当初,魏惠王年轻气盛,凭恃天下第一强国的霸气,出兵围困赵国之都邯郸,企图一举灭赵,再谋天下。结果,如意算盘打错。齐国应赵国之请,出兵相助。齐威王派田忌为主将,孙膑为军师,以‘围魏救赵’之计,在桂陵大败魏师八万,活捉魏将庞涓。”

听到这里,大家都点点头,因为这段历史大家都清楚。

见大家似乎都有兴趣,那书生便接着说了下去:“要说这个魏惠王,也真是个有性格的人,要强,不服输。桂陵之役大败后,第二年他又倾举国之力攻打邯郸。虽然最终攻克了邯郸,但魏国也从此大伤了元气。第三年,齐、宋、卫众诸侯国又联合起来攻打魏国,围住魏国的襄陵死死不放,使魏终感力不从心。后来幸得调动了韩国军队,总算打败了齐、宋、卫三国联军,并迫使齐国向魏求和。第四年,又迫使赵国在漳水之上与之结盟,然后才归还了赵国之都邯郸。表面上看,魏国接二连三地取得了胜利,但经过这些年的长期征战,已经深深地伤及了国力的根本。”

说到此,那书生顿了顿,呷了一口茶,然后又慢条斯理地说了开去:“就在魏国四处树敌、南征北战,国力不断损伤、颓势逐渐显现的同时,它的西邻秦国已经悄然崛起。秦孝公任用公孙鞅所进行的政治革新与变法非常成功,秦国逐渐国富民殷,兵强马壮。等到魏惠王醒悟过来,强大的秦国已经成了魏国的心腹大患。为此,他只得从长计议,在齐、宋、卫三国联军攻打襄陵战事十分吃紧的关头,抽调大将魏错在河西之地紧邻秦国边境修建长城,筑塞于固阳。因为早在魏国开始攻打赵国之都邯郸之时,秦孝公就曾派大军乘机偷袭过魏国河西要塞元里,斩魏师之首七千,再取魏国河西另一要塞少梁。不过,魏惠王在加强对西邻秦国的着意防范之外,仍然没有忘记要征服山东各国诸侯的想法。就在桂陵之役十二年之后,魏惠王认为魏国已然缓过气来,企图一举灭韩,使魏国东西之地连成一片。大家都知道,魏国西部之地与东部本土之间夹隔着一个韩国,东西连动确实不便。所以,魏惠王有灭韩的想法,从国家战略的角度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结果怎么样?”突然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为了一举灭韩,魏惠王倾起大兵,从东北、西南与北面三个方向同时进攻。韩国自知不敌魏国,只得再次求救于东方大国齐国。刚刚即位不久的齐宣王听从田忌之谏,先答应了韩国的要求,以坚其抗战之心,但并没有马上出兵。等到韩、魏双方打得精疲力竭时,第二年才派田忌、田盼为将,以孙膑为师,出兵援韩。魏惠王见齐国此次又是派田忌为主将,孙膑为军师,自然不敢马虎。于是,特遣太子申和庞涓为将,率十万大军前来迎战。结果,这次又中了孙膑的‘减灶诱敌’之策,将魏国十万大军引至马陵隘道,并一举歼灭之。并擒得太子申,迫使魏将庞涓自杀。马陵之战之后,魏国又受到秦、齐、赵三国从西、北、东三面的夹攻,魏惠王虽倾其全境之兵拼死抵抗,还曾一度向西反攻强秦,结果还是力不从心,又失败了。正在魏国大伤元气之时,第二年秦孝公见有机可乘,起任公孙鞅为大良造,率兵攻打魏国河西之地,结果魏公子?受骗,魏师大败。魏惠王迫于无奈,乃割河西之地献秦,弃西部旧都安邑而迁都至东部大后方大梁。魏惠王现在被人称为梁惠王,就是跟这迁都大梁有关。”

那书生说的这些,苏秦基本都了解。于是,趁他喝酒停顿之际,苏秦连忙把话题扳到了自己所关心的问题上:“先生,那梁惠王入齐与齐宣王相会的结果又如何呢?”“梁惠王入齐与齐宣王相会,那也是形势所迫。因为接二连三地遭到强秦的偷袭,魏国河西乃至河东的大片领土都被秦国不断蚕食。面对咄咄逼人的西邻,梁惠王无计可施。思前想后,一向性格倔强的他,最终不得不为了魏国的生存大局,主动捐弃前嫌,与东方大国齐国修好,并忍辱负重,于去年十月主动入齐,会齐宣王于齐国的平阿之南。而秦国呢?因见魏、齐两大国修好结盟,遂不敢再与魏轻启战端。今年梁惠王第二次入齐,那也是形势使然。秦国无故攻打韩国的要塞宜阳,不能不让梁惠王心忧甚深,大有兔死狐悲、惶惶不可终日之感。这才有了梁惠王的第二次入齐,其意是巩固联盟,制约强秦。”

听到此,苏秦不禁从心底深深感叹,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眼前这位书生,其识见,其口才,都不在自己之下。如果他来燕国也是游说燕王的,说不定自己并不是他的竞争对手。

想到此,苏秦对于游说燕文公的事更有了一种紧迫感。回到客栈后,他不再消沉,不再感到烦闷。结合自己这么长时间来的所思所想,以及今天那位书生所讲的时事变化,特别是从梁惠王去年、今年两度入齐与齐宣王相会结盟、固盟的最新动向加以分析,他隐约看到了这样一个天下新格局:这就是山东六国以齐国为轴心的“合纵”形势,在魏国国力衰退、秦国强力崛起的过程中自然形成了。如果自己充分利用这一趋势,有效予以推动,那么自己多少年梦寐以求、想实现的“合纵”局面就能最终成功,自己的富贵荣华也就在其中了。如果最终能形成以山东六国集团为一方,以关西强秦结合山东一些小国为另一方的两大军事集团的格局,那么就能形成天下势均力敌的平衡局面。两强对峙,互相制约,不仅能够实现天下冷战局面下的社会安宁,也能保证自己的富贵与地位永固。

为了能早日见到燕文公,也为了此次游说能够成功,苏秦除了三天两头地跑到燕王宫打探消息外,每天还抽空跑去一些比较热闹的饭铺酒馆,以及南来北往商旅麇集的客栈,以此了解天下大势,及时掌握诸侯各国的情况与动态。几个月下来,他在这些地方确实获得了许多有价值的消息。经过分析,他对天下局势也有了一个比先前更为清晰的认识。

可是,令人心焦的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却总等不到燕文公病愈接见的消息。

就这样,等啊等,等啊等,从春等到夏,从夏等到秋,从秋等到冬,再送冬迎来春。到周显王三十五年(前334)四月十二,苏秦已经在燕都蓟整整等了一年。

2.娓娓说燕王

看着治水河畔的柳叶,由鹅黄变为浓绿;看着燕蓟平原草长莺飞,花开花谢;感受着北国由春到夏气温的明显变化,苏秦不免开始焦躁起来:“这燕侯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病愈相见啊?”

情急之下,他开始一日两次带着秦三、游滑往燕王宫跑,并不厌其烦地求托门禁官,门禁官也为之感动。

一连跑了十多天,到第十三天的时候,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时来运转,久病初愈的燕文公终于从宫中传出话来:“传洛阳之士苏秦进宫来见。”

当门禁官高声传出燕文公的这句话时,苏秦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这一天,是周显王三十五年(前334)五月十八。

拭干激动的泪水,稳了稳神,又整了整衣冠,苏秦便快步随门禁官入殿拜见燕文公去了。

入得宫来,遥见高高在上的燕文公,苏秦远远就倒身下拜。

燕文公见此,连忙客气地说道:“先生近前说话吧。”“谢大王!”

说着,苏秦就小步急趋至燕文公座前。情不自禁间,他举头望了一眼近前的燕文公,发现他比前几年见面时要老了很多,但从气色上看,还算好,精神上也没有萎靡不振的样子。“听说先生在燕都等候一年有余,寡人久病不愈,不能及时召见,真是失礼之至!”

苏秦见燕文公态度如此谦和,说话如此温文有礼,对比此前求见秦王时的遭遇,不禁大为感动。于是,连忙起身再拜,激动地说道:“臣不过一介游士,多等几日何足挂齿。所幸大王康复健朗,臣为燕国万民喜,为天下苍生喜。”

燕文公听了苏秦这番话,虽心知是客套话,但还是很高兴。顿了顿,说道:“寡人久病,对天下形势知之甚少。先生千里迢迢而来,又遍历诸侯各国,可否为寡人讲讲天下大势,以教寡人?”

苏秦一听,不禁大喜过望。没想到,今日燕文公不仅对自己如此礼遇,而且还主动要自己为他讲讲天下大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游说机会啊,看来今天的游说是有希望的了。

想到此,苏秦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原先紧张的情绪也缓和了不少,说起话来舌头也显得利索多了。

洋洋洒洒讲了一通近年来的所见所闻与天下大势后,苏秦见燕文公兴致还是蛮高,于是就想将话题适时转入自己要游说的正题上。

正这么想着,燕文公突然问道:“今天下群雄并起,诸侯纷争不已,燕是小国,先生以为寡人当何以自处?”

苏秦一听,不禁喜出望外,立即接住燕文公的话头,单刀直入地说道:“大王不必妄自菲薄,自灭燕国志气。臣以为,作为一个诸侯国,燕国自有独到的优势,别国不可比。”

燕文公一听这话,不禁精神一振,连忙接口道:“噢?有何优势?先生不妨说说看。”“燕之东,有朝鲜、辽东;燕之北,有林胡、楼烦;燕之西,有云中、九原;燕之南,有呼沱、易水。此乃燕国地利之便,想必大王了然于胸。”

燕文公点点头,表示赞同。

苏秦偷眼一看,心中窃喜,遂提高声调道:“若论国力,燕国之地,广不及齐、楚;燕国之兵,强不及秦、魏;燕国之富,不敌楚、越。但是,燕国之地,接长续短,方圆亦有二千余里,此不为小国;燕国之兵,带甲数十万,战车七百乘,骏骑六千匹,此不为弱师。燕国之粟,据臣所闻,国库所积,足可支度十年。敢问大王,仓廪之实有如此者,天下诸侯能有几?”

燕文公一听,面有喜色,微微点点头。

苏秦见此,突然话锋一转,提了一个问题:“燕为小国,何以积富如此,粟支十年?”“寡人未曾想过,先生以为……”燕文公接口问道。

苏秦见问,精神备受鼓舞,立即接了下去:“燕之南,有碣石、雁门之饶;燕之北,有枣、粟之利。燕国之民纵使不事田作,仰天吃饭,有枣、粟之食,也不至有冻馁之患,此所谓‘天府’也!”“哦!”经苏秦这么一分析,燕文公恍然大悟。顿时,便眉开眼笑起来。

见此,苏秦知道,刚才的一番恭维话已经说到了燕文公的心坎里。毕竟他是位国君,又是个老人,怎么可能不喜欢听顺耳的好话呢?

见时机差不多了,苏秦突然话锋一转,道:“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天下诸侯皆无,唯燕有之,不知大王了解其中的原因否?”

燕文公愣了一下,然后望着苏秦,道:“寡人未曾思考过,先生以为原因何在?”

苏秦见燕文公相问,知道他有兴趣了。于是,继续动情地说:“燕国之所以安全无虞,不犯寇遭兵,臣以为,主要是因为南面有赵国作屏障。”

燕文公立即反问道:“何以言之?”“大王可曾记得,历史上,秦、赵二国共发生过五次战争,结果是秦二胜而赵三胜。秦、赵相攻,两败俱伤;而大王之国远在东北边陲,既有赵为屏障,又有山水之隔,所以大王能以全燕制其后,这就是燕国之所以屡不犯难的原因。”

燕文公点点头,表示认同。“秦是天下强国,伐魏,伐赵,而唯独不敢伐燕,何故?”“先生以为呢?”燕文公不答而问道。“别无他因,燕国不与秦国为邻。秦若攻燕,须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秦师远地行道数千里,纵使伐得燕国城池,也会得而不能守。所以,秦不能为害于燕,其理已明。”苏秦语气肯定地说。

燕文公一听,连连点头。“然而,”苏秦突然话锋一转道:“赵若攻燕,则情况完全不同。赵王发号施令,不至十日,数十万之众,就可兵临燕之东垣。渡呼沱,涉易水,不要四五日,赵师就可抵达燕国之都。因此,可以这样说:‘秦之攻燕,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战于百里之内。’今大王不忧百里之患,而患千里之外,臣以为这是谋虑不周。为燕国计,为大王计,臣以为,大王不如与赵‘合纵’为亲,天下为一。如此,则燕必能长治久安,而无纤毫之患。”

听到此,燕文公终于听出了苏秦话中的弦外之音,遂一语道破其机关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寡人前些年让燕太子与秦惠王之女联姻,跟秦国结好的政策失当?”“臣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敢对大王的决策说三道四。不过,臣认为,无论如何,燕国都没有必要与秦进行‘连横’。燕国远离秦国,秦国武力再强,也威胁不到燕国。即使秦国真的攻打燕国,攻城略地,中间隔着赵、魏、中山和楼烦、林胡诸国,秦国也无法实施对燕地的有效占领和防守。因此,燕国不必惧怕秦国而得罪于近在咫尺的邻居大国赵。燕国应该考虑现实的生存之道,与赵‘合纵’为亲,而不与秦‘连横’。”

燕文公顿了顿,然后点点头,道:“先生言之在理!不过,先生也知道,寡人国小,西迫于秦、魏,南近于齐、赵。因此,寡人常怀左顾有虎、右顾有狼之虑,至今未有至当之策。今蒙主君不弃,不远万里而至燕,耳提面命,教诲于寡人,这实在是寡人之幸,燕国万民之福!主君若决心‘合纵’以安天下,寡人敬以敝国以相从。”

听燕文公说出这番话,苏秦知道此次游说成功了,燕文公已经同意了与赵国实行“合纵”。至于燕文公先称自己“先生”,后又改称“主君”,这说明自己在燕文公心中的地位已经确立了。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这么多年的辛苦奔波,总算没有白费,苍天不负苦心人啊!

正当苏秦在心里这样为自己庆幸着的时候,又听燕文公说道:“若蒙不弃,寡人今授主君燕相名分,委为燕国特使,往邯郸以说赵王,‘合纵’以安天下苍生,不知意下如何?”

苏秦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但仔细端详燕文公那和蔼诚恳的样子,再使劲地用左手掐了一下右手,这才相信是事实。遂连忙倒身伏地,叩首致谢道:“谢大王深恩!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死效于大王!”

3.华屋下,抵掌侃侃说赵王

周显王三十五年(前334)五月十九日,苏秦奉燕文公之命,起程前往赵国之都邯郸。

车出燕都蓟城,坐在高马轩车之上的苏秦,望着由十余驾马车组成的车队,以及鞍前马后的几十名燕国卫士,抚今追昔,不禁在心底生发出无限的感叹:

从赵都到燕都,从燕蓟往邯郸,只是行进方向有逆反之别,但其境遇之异,则又何止在天壤之间?

上一次,从赵都邯郸往燕都蓟,他还是一介游士,不名一文,偕二仆,背行囊,担书简,破衣烂裳,跌跌撞撞。冒酷暑,冲严寒,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严冬的易水之上,还差点冻馁而亡。多少次,为了节省囊中不多的盘缠,进城不敢住店,却要出城借宿乡郊民家。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但也只能走上几十里。行行重行行,一日复一日,从夏走到秋,从秋走到冬,从冬又走到春,从春又走到夏,从周显王三十三年五月,一直走到周显王三十四年四月,将近一年,才从赵都邯郸辗转到了燕都蓟。

而这一次,走出燕都蓟,他已不再是四处游说求售、生计无着的落魄游士了,而是堂堂燕国之相、赫赫燕王特使。打的是燕王的旗号,行的是燕国官方的仪仗,随从不再是秦三、游滑两个私仆,而是燕国的一批官役。前有骑士开道,后有甲士护卫,真可谓是车辚辚,马萧萧,前呼后拥,威仪堂堂的侯王排场。“吁!”

周显王三十五年(前334)七月十三,日中时分,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一辆豪华的马车在一座巍峨的宫殿之前戛然停下。“怎么啦?”一直坐在车中闭目养神的主人突然被惊醒。“苏相,赵王宫到了。”车下的侍卫答道。“哦?已经到邯郸了?这么快?”“苏相,不算快,我们已经走了近两个月。如果不是人多车多,排场大,应酬多,从燕都到赵都是要不了这么长时间的。”看着苏秦将信将疑的神情,侍卫连忙解释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侍卫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一轮骄阳,回答道:“现在日正中天,大约是午时。”“那好,去通报赵王,就说燕国之相、燕王特使苏秦奉命觐见。”

毕竟是身份不同了,不大一会儿工夫,赵王宫的门禁官就已经跑里跑外地通报完毕,并传出了赵肃侯的旨意:“恭迎燕王特使苏秦觐见!”

在赵王宫使的引导下,苏秦登阶升堂,穿廊入室,很快就被请到了赵王的华屋大殿之前。

举步迈过大殿门槛时,苏秦已远远望见赵肃侯正盛装相待,正襟危坐于王位之上。苏秦见此,连忙小步疾趋,以示尊礼。赵肃侯一见,也连忙从王位上缓缓站起,垂手而立,以礼答礼。“臣苏秦奉燕王之命,特来上国拜见大王。”在离赵肃侯还有十步之距时,苏秦就一边躬身施礼,一边彬彬有礼地寒暄道。“先生不远千里辱临寡人小国,寡人不胜荣幸之至!”赵肃侯听苏秦说得客气,也客气地答礼如仪。

行礼、答礼已毕,二人分庭抗礼坐定后,苏秦情不自禁地抬眼看了赵肃侯一眼。只见他鼻直口方,双目炯炯,发黑如漆。头上戴着束发金簪,身上穿着夏布长衫。看年龄在三十左右,眉宇间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看样子,颇有一代豪主明君的气象,完全不像是以前传说中那个被赵相奉阳君所挟持、所架空的傀儡。也许是因为而今奉阳君已经归天,他已经亲政的缘故吧。看他今天这个样子,大有“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的真正君王气象。

苏秦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赵肃侯现在能够真正自己当家了,这就好。只要能说服他,这“合纵”的事就有希望了。

想到此,苏秦连忙接住赵肃侯的客套语,顺势而下,投桃报李地恭维道:“赵是天下大国、强国,大王是当今的明主、贤君。天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哪一个不仰慕大王的高义?哪一个不想尽忠效力于大王之前?只是以前因为奉阳君嫉贤妒能,大王又不得亲任政事,以致内外宾客见疏,游谈之士无亲,天下贤士虽有万全之计,百妙之策,也不能尽忠于大王之前。而今,奉阳君遁归道山,大王亲任政事,又与士民相亲,由此臣才得以有了一睹大王尊颜的机会,才敢不远千里而至邯郸,献其愚诚,效其愚忠。”

赵肃侯一听,知道苏秦这是在恭维自己,贬斥奉阳君。虽然心知这是苏秦的外交语言,但仍然心甚悦之。因为这些年他实在被奉阳君完全架空,心甚气闷。如今,听了苏秦的一番话,他感到这些年的气闷都一扫而光,心里轻松了不少。于是,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说道:“先生有此一番真情,实在让寡人感动莫名。只是寡人生性愚钝,年少资浅,治国缺乏经验,还望先生明以教我。”

苏秦见赵肃侯如此坦率真诚,主动问计,不禁心中窃喜,遂立即单刀直入地上了题:“臣以为,当今之世,为赵国计,大王不如安民无事,清静无为。”“先生莫非是要寡人践行楚国先贤老聃李耳的主张,实行‘无为而治’?”

苏秦见赵肃侯反应如此灵敏,不禁喜动于衷,遂立即答道:“正是此意!臣以为,老聃‘无为而治’的主张,其高妙之处与精髓所在,就是不多事扰民,让人民安适自谋。大王想想看,这些年来,赵国与魏国等诸侯国多次交战,奉阳君又专权好事,赵国黎庶不安,百业凋敝,国力式微,这是不是扰民多事的结果?”

赵肃侯无言。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大王不愧为明主!”苏秦见赵肃侯点头,便不失时机地赞扬了一句。

赵肃侯心知苏秦这样说,是在恭维自己,但仍然比较舒心。遂又问道:“依先生看,寡人应该如何‘无为而治’,才能振兴赵国呢?”

苏秦见赵肃侯问到根本上,不禁深受鼓舞,遂趁机进一步申述其意道:“臣以为,赵国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安民’。而安民之本,则在于择交。择交而善,则民安;择交不善,则民终身不得安。”“何以言之?”苏秦突然由“安民”又转到“择交”,赵肃侯有些不解,于是立即接口问道。

苏秦淡然一笑,从容解释道:“大王,而今天下风起云涌,群雄并起,闭国自求其安,可能吗?”

赵肃侯摇摇头。“既然不可能,那么作为一国之君,要想安民安国,是不是必须讲究外交策略?”

赵肃侯点点头。“正因如此,所以臣才说‘安民之本,在于择交’。”“‘安民之本,在于择交’,唔,有道理!”赵肃侯一边低头思考,一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念叨着。

苏秦一见,心中又是一喜,知道赵肃侯已经动心了。于是,索性停下不说了,等着赵肃侯来提问。

沉默了一会儿,果然赵肃侯真的提问了:“以先生之见,如何择交,民方得终身而安呢?”

赵肃侯的提问,极大地鼓舞了苏秦游说的信心。因为他知道,游说君王,最怕的是冷场,他给你一个一言不发,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是白搭。游说君王,是要阐明自己的主张,需要在辩论中层层深入,把道理说清说透,才能使君王真正明白自己主张的精髓与深义所在。俗话说:“理不辩不明。”再说,被游说的君王一言不发,游说的人在心理上就已经泄气了一半,积极性受到了损伤。你不开口,你不表态,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态度,这游说如何还能继续下去。

想到此,苏秦立即接住赵肃侯的提问,予以阐发道:“大王之国,位处天下中枢。既有地利之便,又有物产之饶。赵国作为一个诸侯大国,不患民不富,不患国不强;所患者,唯择交不慎、不善。请恕外臣冒昧斗胆,先言外患。”“先生请明言。”赵肃侯目光炯炯,但不失真挚、温情地予以鼓励道。“赵之北,有燕、中山;赵之西,有魏、楼烦;赵之东,有大齐;赵之南,有魏、韩。燕、中山,都是小国,不足为虑;至于魏国,那是昔日的天下之霸。在魏最强盛的时候,曾西攻秦国,而取河西;北伐赵国,而围邯郸;南举大兵,而欲吞韩。然而,东向而与齐国争战,则一败于桂陵,再败于马陵。由此,民大困,国大乏,威霸不再。之后,齐、宋、卫三国伐魏于东,秦起大兵于河西,战元里,取少梁。等到秦王以公孙鞅为将,欺魏太子?而败魏师时,魏之为国,已是师弱民贫,岌岌可危了。魏王无奈,乃献河西之地于秦王,挥泪别安邑,东迁魏都于大梁。今之魏,非昔之魏,从今而后,大王不必再顾虑魏师攻伐邯郸。楼烦,乃属戎、狄胡邦;韩国,则被包纳于魏国之中,不与赵毗邻接壤。此二国皆不能成为赵国之患,其势已明。”

赵肃侯听了苏秦这番分析,不禁肃然起敬,遂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

苏秦见此,遂继续分析道:“今之天下,有二霸,有五强:五强,楚、赵、魏、燕、韩;二霸,西有秦,东有齐。”“那么,依先生之见,赵国何以自处,方能安然无恙?”赵肃侯急切地问道。

苏秦见赵肃侯问到了关键处,这也正是他要游说的重点所在。于是,顺势阐发道:“以今日天下情势论之,赵若以齐、秦为敌,以一国而敌二强,那么民必不得安;联秦而攻齐,无异于为虎作伥,民亦不得安;倚齐而攻秦,犹挟狼威而攻虎,民亦不得安。臣以为,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口出恶言,绝人之交,望大王慎之,不可率性而为!”“先生的意思,莫非是教寡人在秦、齐二虎之间巧妙周旋?”“大王说得对,臣的意思正在此。其实,大王不仅要与秦、齐二霸周旋,还得审时度势,争取楚、魏、韩、燕四强的力量,以谋取赵国的最大利益。”

赵肃侯听到此,不禁在心内感叹道:他可真够圆滑的!但转而一想,又觉得苏秦是对的。是啊,在当今这个群雄并起的时代,如果不圆滑,赵如何自处于二霸多强之中而求生存呢?毕竟治国安邦是要以国家利益为一考量的,至于天下公义、人间公理,那也只能置之一旁了。

想到此,赵肃侯重重地点了点头。顿了顿,说道:“先生之言,实乃金玉之论,寡人明白了!”

苏秦抬眼望了望赵肃侯,见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游说折服了。于是,不失时机地接着说道:“臣还有一些心里话,不知大王愿意垂听否?”“先生高论,寡人当然要洗耳恭听!”

看着赵肃侯急切的神情,苏秦故意停下不说,只是用眼睛向赵肃侯左右的人瞅来瞅去。

赵肃侯一见,立即明白,遂连忙对左右人等挥了挥手。“先生现在不必再有顾忌了,有话但说无妨。”屏退了左右,赵肃侯又催促道。

苏秦点点头,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臣以为,大王若想振兴赵国,实现富国强兵的目标,并保证赵国的长治久安,当以魏惠王为鉴,切不可四处树敌,特别是不要与山东诸侯为敌。魏惠王当初若不攻打赵国,不多次发动吞并韩国的战争,何来一败于桂陵,二败于马陵之事?当初他若是实行与山东诸侯‘合纵’为亲的策略,秦国何以能够迅速崛起?魏国何至于被秦国蚕食其河西之地?”

赵肃侯点点头。

苏秦继续道:“俗话说:‘覆水难收。’如今魏惠王后悔莫及,但亦于事无补了。魏国要想恢复当初的天下强国地位,恐怕亦非易事。前些年,魏国受秦国的一再攻击,丧师失地。魏惠王迫于形势,只得降尊纡贵,连续两次主动入齐,与齐王相会,其意是要与齐‘合纵’,以遏制秦国的东侵。齐王虽然也有心要做山东诸侯‘合纵’的盟主,但齐国的地理位置不在天下的中枢,再加齐国历来与南方大国楚矛盾重重,跟魏国则有生死仇恨。因此,齐国想要统领山东诸侯各国,做‘合纵’联盟的轴心,承担起联合抗秦的重任,恐怕不易。”“那么,依先生看,山东诸侯何国堪当‘合纵’盟主?”赵肃侯突然岔断苏秦的话,急切地问道。

苏秦抬眼望了望赵肃侯,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唯有赵国可担此大任,唯有大王可以主持山东‘合纵’大计!”“赵国?寡人?”赵肃侯不禁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是赵国!是大王!”苏秦再次肯定地说。“先生莫非在说笑?”“大王是何人,臣苏秦是何人?岂敢在大王面前说笑?”

赵肃侯见苏秦说得认真,遂接口说道:“先生既然不是说笑,那么请道其详。”“大王,您想想看,赵国与齐国没有仇恨,而且因为魏国围攻邯郸,齐国还出兵帮助过赵国。因此,赵国与齐国的关系比较好处。再说楚国和韩国,因为都与赵国不交邻接壤,从未有过利害冲突,关系自然容易处好。魏国呢,虽然以前围攻过邯郸,但那是它的不对,赵国没有对不起魏国的地方。现在魏国已经衰落,赵国不计前嫌,跟魏国的关系自然容易修复。至于燕国,本是个小国,从未与赵国有过太大的矛盾。况且,燕王赞成山东诸侯各国‘合纵’为亲,并且派臣出使赵国,目的就是希望以赵国为‘合纵’轴心,要大王为‘合纵’大计的主持人,以保山东诸侯各国长治久安。”

赵肃侯听到这里,这才点点头,相信苏秦说的都是认真的。

苏秦见此,知道火候到了,遂立即接着说道:“若大王有为天下行义之愿,有保山东各国长治久安之心,允燕王之请,听微臣之计,出为‘合纵’盟主,则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届时,大王贵戚父兄,皆可受地封侯。”

赵肃侯一听,竟有这等好事!立即笑逐颜开。

苏秦一见,心中窃喜,赵肃侯这条大鱼终于上钩了。于是,一鼓作气,更加煽情地说道:“割地纳土,这是五伯之所以刀兵相见,覆军擒将,不惜涂炭生灵而孜孜以求的;封侯贵戚,这是商汤、周武之所以干戈迭起、放杀并用,不顾声名得失而一心相争的。”

赵肃侯心想,这两句说的是事实。想当初,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这五霸(伯),之所以合诸侯,行攻伐,覆人军,擒人将,不都是为了割得他国之地,得其效纳之实吗?商汤、周武以臣伐君,大动干戈,不就是为了夺得天下,分封贵戚吗?

想到此,赵肃侯点了点头。

苏秦又继续说了下去:“今大王垂衣拱手之间,而名利兼而有之,何乐而不为?反之,大王若眼光向西,与秦国结盟,那么强秦必起并吞韩、魏之意;大王若注目于东,与齐国交好,那么齐必有谋弱楚、魏之心。魏国弱,迫于秦威,则必割河外之地;韩国弱,慑于秦势,则必献宜阳等关塞。宜阳等关塞不保,则魏国上郡之地亦不保;魏国河外之地被割,天下有变,则山东诸侯西向伐秦之道不通。楚国弱,天下有难,则山东诸侯无援。此等情势,大王不可不深察之!”

赵肃侯一听,不禁默然。是啊,苏秦确实说得深刻,一针见血,而且是虑之极深,才有此论。“秦国兵下轵道,那么魏国南阳就要为之震动;秦师劫韩包周,那么赵国就会不战而自萎弱;秦师东进,据卫取淇,那么齐国社稷就会危在旦夕。齐国社稷不保,齐王必入函谷关而向秦称臣。齐国若臣服于秦,那么山东必为秦国所霸。秦国霸有山东,那么必然会兵锋直指赵国。秦师涉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此等情势,正是臣为大王所日夜深忧者!”

赵肃侯一听,不禁大汗淋漓。苏秦说得是,确实不是吓唬自己,魏国的衰弱不正是因为强秦割其河西之地后的结果吗?

苏秦见赵肃侯正在拭汗,知道一半是因为七月酷暑,一半则是因为自己刚才所分析的赵之大患。于是,故意顿了顿,等赵肃侯镇静了,又接着说道:“当今之世,山东诸侯各国,无论地利之便,抑或国力之盛,皆无过于赵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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