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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3 1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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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勒(Keller,H.)

出版社: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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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试读:

第一篇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如果你也只有三天的时间看东西,你该如何运用你自己的眼睛。如果面对即将到来的第三个夜晚的黑暗,你又知道,太阳对你来说,永远不再升起了,那么你该怎样度过这宝贵的三天呢?海伦·凯勒(1880-1968)

我们大家都读过一些令人激动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仅活在有限的特定时间内,有的长达一年,有的短到24小时。但我们总是饶有兴趣地想知道,那些命中注定要死的人,是如何度过他们生命的最后日子和临终时刻的。当然,我所说的是那些有权选择自由的人,而不是那些被严格限制活动范围的犯人。

这样的故事发人深思,当我们遇到类似情形时,该怎么办?作为终有一死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内会做些什么事,会有怎样的经历,会进行什么样的交往?回首往事,我们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快乐?会有什么样的悔事?

有时我曾想,让自己过好每一天,好像明天就会死去一样,这是一种很好的生存法则。这种生活态度鲜明地强调了生命的价值。我们应该以优雅真实、精力充沛、善知乐趣的方式过好每一天。当岁月前移,在经常瞻观未来之时日、未来之年月中,这些又常常失去。当然,也有人愿按伊壁鸠鲁“吃、喝和欢乐”的信条去生活。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被终将面临死亡的必然性所折磨。

在故事里,注定一死的主人公往往在最后一刻由于命运的突变而得救,而且总会伴随着另一种转变:其价值观变了。他们对生活的意义及其永恒的精神价值变得更具欣赏力了。我们常常可以看到,那些正生活或已经生活于死亡阴影中的人们,都会赋予他们所做的每件事以芳醇甜美。

我们大多数人认为生活是理所当然的。我们都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会离开人世,但通常把这一天想象在遥远的未来。当我们心宽体健时,死亡似乎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很少会想到它。时日在无尽的延展中流逝,我们做着琐碎的事情,几乎意识不到我们对生活的倦怠态度。

恐怕,同样的懒散也成为利用我们所有本能和感觉的特点。只有聋子才珍惜听力,唯有瞎子才体会到能看得见的种种幸福,这种结论特别适合那些在成年阶段失去视力和听力的人们,而那些从没有遭受视觉或听觉损伤之苦的人却很少充分利用这些天赐的官能。他们模模糊糊地眼观八方,耳闻各音,毫无重点,不会鉴赏。一句同样的老话,对我们所有的官能,人们直至失去才知珍惜;对我们的健康,直至生病才意识到其多么重要。

我常想,如果每个人在其成年早期有一段时间弄瞎致聋,那或许是一种幸事,黑暗会使他更珍惜视力,寂静则教导他享受声音。

我不时询问我的那些能看得见东西的朋友们,问他们看到了些什么。最近,我的一位好友来看我,她刚从一片森林散步回来,我问她看到了什么,她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不是我早已习惯听到这种回答,我可能不相信她所说的,因为很久以来我已确信这个情况:能看得见的人往往看不到什么。

我问自己,一个人独自在林子里散步一小时之久却看不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那怎么可能呢?而我,一个不能看见东西的人,仅仅通过触觉,都能发现许许多多令我感兴趣的东西。我感触到树叶完美的对称性,我充满喜爱地用手抚摸过白桦树那光潮的树皮,或松树粗糙的树皮。春天,我摸着树干的枝条,满怀希望地搜索着嫩芽,那是经过严冬沉睡后大自然苏醒的第一个迹象。我抚摸过花朵那令人愉快的天鹅绒般的质地,感觉到它那奇妙的卷绕,一些大自然的奇迹浮现在我脑海里。有时,如果我很幸运,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一棵小树上,还能感受到一只高唱的小鸟愉快的颤抖,我十分快乐地让小溪涧的凉水穿过我伸开的手指流淌过去。对我来说,一片茂密的地毯式的松针叶或松软而富有弹性的草地比最豪华的波斯地毯更受欢迎;对我来说,四季壮观华丽的展示是一部令人激动、无穷尽的戏剧。这部戏剧的表演,通过我的手指尖端涌淌出来。

有时,由于渴望能看到这一切东西,我的内心在哭泣。如果说仅凭触觉我就能感受到这么多的愉快,那么凭视觉该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显露出来。然而,那些能看见的人明显看得很少,充满世间的色彩和动作的景象被当成理所当然,或许人性具有这样的一个共同特点——对我们拥有的不怎么欣赏,而对我们没有的却渴望得到。然而,这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在光明的世界里,视觉这种天赋仅被作为一种方便之用,而没有充当增添生活美满的手段。

如果我是一所大学校长,就要开设一门必修课——如何运用你的眼睛。开设这门课的教授应该试图向学生阐明怎样通过看见那些在他们面前一现而过的东西来增添其生活乐趣,并唤醒他们沉睡和懒散的天赋。

或许,如果让我来运用我的眼睛,比方说,仅仅用三天吧,我能凭自己想象的最喜欢看见的东西来很好地说明这个问题。而且当我想象的时候,设想你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你也只有三天的时间看东西,你该如何运用你自己的眼睛。如果面对即将到来的第三个夜晚的黑暗,你又知道,太阳对你来说,永远不再升起了,那么你该怎样度过这宝贵的三天呢?你最想要注视的东西是什么呢?

当然,我肯定最想看到多年黑暗中对我十分珍贵的事情,你也会想让你们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对你已经变得珍贵的事情上。这样你就能随着你进入那近在面前的长夜而永远记住它们。

如果因为某种奇迹,我获得了能看得见的三天,随后又陷于一片黑暗之中,我该将这段时间分为以下三个部分。

第一天

第一天,我想看到这些人,他们的善良、温柔和友情使我的生命得以延续下去。首先我想长久凝视我亲爱的老师安妮·萨利文·梅西夫人的面容。当我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她来到我面前,并向我打开了外部世界。我不仅要看她脸部的轮廓,以便我能把它珍藏在我的记忆中,而且我还要研究这张脸庞,在那里找到富有同情心、温柔和耐心的鲜活证据,她正是以这种温柔和耐心完成了教育我的艰难任务。我要从她眼睛里找到它所包藏的性格力量,它使得她在困难面前如此坚定。我要看她经常向我显露出来的那对所有人的同情心。

我不知道通过眼睛这一“心灵的窗口”去看透一个朋友的内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只能用自己的指尖“看”到一张面孔的轮廓。我能察觉到他人的欢笑、悲伤和其他许多明显的感情。通过对他们面部的感触知道我的朋友,但我不能正确地凭触摸描绘出他们的品格。当然我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认识他们的品格——通过他们对我表达的思想,通过他们向我表露的任何行为,但我不曾对他们有更深刻的了解。我相信通过看到他们,通过观察他们对各种表达出来的思想和情况的反应、通过注意他们眼睛和相貌的直接和短暂的反应,可以达到这种更深刻的了解。

对于身边的朋友,我熟知他们,他们长年累月都在各方面向我表露他们自己。而对那些偶遇的朋友,我只有一个不完全的印象,一种我通过下面方式得到的印象——一次握手,我将指尖放在他们的双唇上感触他们所说的话,或是他们在我手掌上轻轻地拍抚。

对你,一个能看得见的人来说,通过观察他人微妙的表情——肌肉的颤抖、手的摆动,很快就能了解另外一个人的特点,这是多么容易而令人满足的事情。但是你曾经有过用你的视觉去看透一个朋友内在本质的时候吗?你们这些能看得见的人绝大多数不是偶然抓住一张脸孔的外部特征并不再去想了吗?

例如,你能精确地描述五位好友的面貌吗?有些人能够,但许多人做不到。作为一项实验,我曾问过那些多年与妻子朝夕相处的丈夫,他们妻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他们的回答常显得窘迫而含糊,并承认他们不知道。顺便说一句,很多妻子也经常抱怨,他们的丈夫不注意妻子的新衣服、新帽子和家庭摆设的变化。

能看得见的人的眼睛很快就会习惯自己周围的日常事务。他们实际上仅仅看到那些令人吃惊和引人注意的壮观之事,即使看到那些最壮观的景象,他们的眼睛也显得懒洋洋的。法庭记录每天都能表明“证人”看得多不准确。一个特定的事件,要被尽可能多的人从几个不同的方面去“看到”,有些人看得比另一些人要多些,而没有几个人看到了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事情。

啊,如果我有哪怕三天的时间保持视力,我该可以看到多少事啊!

第一天会很忙碌,我要把所有亲爱的朋友都叫到我这里来,长久地注视他们的面容,把体现他们内在之美的外部特征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也想将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婴儿脸上,以便我能获得一个充满热切渴望的纯美的视觉,以捕捉到在生活冲突所致的个人意识尚未建立前的那种充满渴望、天真无邪之美的视觉。

而且我也要注视我的狗那双忠诚、信任的眼睛——严肃、机灵的小斯洛蒂·达基和高大、健壮、善解人意的大达恩,以及黑格尔,它们热情温柔和顽皮的友谊,使我获得了巨大安慰。

在忙碌的第一天,我也该看看我家的那些简单的小东西。我想看着我脚下地毯、墙壁上挂着的图画的明朗愉快的色彩,那些让房子变成一个家的亲切的琐碎物件。我的目光也要敬重地停留在那些我读过的盲文书籍上,然而对那些能正常人所读的出版物更让我感兴趣,在我生命的漫漫长夜里,我读过的和人们读给我听的书,已筑成一座巨大辉煌的灯塔,为我指引人生和心灵深处的航道。

在我能看见东西的第一天下午,我要在树林里长久散步,让目光陶醉在大自然的美丽之中。在几个小时中,拼命吸收那无穷的壮丽奇观,从深林郊游返回的途中,我将行走在农庄附近的小路上,这样能看到那驯良的马匹在犁田(或许我只能看到一台拖拉机),看到靠土地生活的人们那悠然自得的满足。我将为艳丽的落日光辉而祈祷。

黄昏降临,我将由于凭借人为的光明看见外物而感到格外愉快,这是人类的天才创造出来的光芒,当大自然里的黑暗降临之时,它用以延伸人的视力。

在那第一个能看见东西的夜晚,我无法入睡,脑海里充满了当天的回忆。

第二天

次日——我能看的第二天——我会随黎明一道醒来,看那黑夜变成白昼的动人奇迹,我将怀着敬畏之心观看太阳唤醒沉睡大地的壮观景象。

这一天,我要匆忙扫视这个世界——它的过去和现在。我想看看人类进步的奇观和时代的万花筒。这么多的年代怎能压缩在一天之内看完呢?当然是通过博物馆,我已多次参观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用手去触摸那里陈列的许多展品。但我渴望亲眼看到地球和那里陈列的地球上居民的浓缩历史——按照自然环境描绘的动物和人类;曾在人类出现之前,很早就在地球上漫游的巨大恐龙和剑齿象骨架,人类以其小巧的身材和强有力的大脑征服了动物王国;动物、人类和劳动工具发展过程的逼真展现,人类曾用这些工具在这个星球上建造他们安全的家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自然历史方面。

我不知道本书的读者中有多少人看过那个生动的博物馆所展示的逼真事物的壮观景貌。当然许多人是没有机会,但是我相信,许多人确有机会而没有利用。那里确是使用你眼睛的好地方,有视觉的你能在那里度过许多收益不浅的日子,可是我只有想象的三天可见的时间,只能是仓促一瞥,匆匆而过。

我的下一站将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像自然历史博物馆展示的世界物质方面一样,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示大量的人类精神方面。在贯穿人类历史的全过程中,对艺术表现的强烈冲动就像人类对食物、住所和繁衍的迫切需要一样强烈。而这里,在大都会博物馆那宽敞的大厅里,展示了通过艺术形式表达出来的古埃及、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精神世界。我用手清楚地感知了雕刻的古代尼罗河土地上的众神,我摸过巴台农神殿中楣石柱的复制品,我感到向前冲锋的雅典武士充满韵律的和谐之美。阿波罗、维纳斯和长有翅膀的萨摩丝雷斯胜利女神是我的手指尖的朋友。我看到那荷马的长满胡须、节瘤众多的面部雕像感到无比亲切,因为他也失明了。

我的手在栩栩如生的罗马大理石雕像和后世的雕刻上停留。我的手抚摸过米开朗基罗那鼓舞人心的英雄摩西雕塑石膏模;我感受到了罗丹的力量。我敬畏哥特木刻的热忱精神。这些能够触摸到的艺术作品对我有着实在的意义,即使这些艺术品既是为了观看又是为了抚摸的,我也只能是猜度我仍未发现的美妙。我能赞叹一只古希腊花瓶简单的线条,但我对它的图案装饰却充满迷惘。

在我能看见的第二天,我要通过艺术来努力探究人生的灵魂。我会“看见那些通过触摸而知道的事情,更妙的是,整个壮丽的绘画世界将向我打开,从富有宁静的宗教色彩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前期作品到带有狂热梦幻风格的现代派艺术。我要仔细观察拉斐尔、达芬奇、提香和伦勃朗的油画。我要让我的眼睛饱览维勒内兹那炽烈的色彩,探究埃尔·格列科的神秘,从科罗的绘画艺术中领略大自然的新视觉。啊!对你们用眼能看见的人来说,那些时代的艺术有多么丰富的意义和美感。

在我对这座艺术殿堂短暂的访问中,我一点也不能评论展开在我面前的那个伟大艺术世界,我只能得到肤浅的印象。艺术家们告诉我,一个人要想真正深刻地鉴赏物品,得训练好自己的眼力。他必须通过经验学会判断线条、构图,形态和色彩的价值。如果我有眼睛,我会多么幸福地从事如此迷人的研究!但是,有人告诉我,你们这些眼睛能看得见的许多人,艺术世界仍是一片黑暗,未曾开发,也未曾照亮。

我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大都会博物馆,这里有开启美的钥匙。而这种美又被忽视了,能看得见的人却不需要到大都会博物馆去找到这开启美的钥匙。同样的钥匙也在较小的博物馆,或小图书馆的书架上等待着。当然,在我想象的能看见的有限时间里,我该选择一把钥匙,能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打开藏有最伟大宝库的地方。

我能看见的第二天晚上,我要在剧院或电影院度过。即使现在,我还经常去看各种戏剧表演,但剧情需要由一个同伴拼写在我手上。我多想亲眼看到哈姆雷特的迷人形象,或那在艳丽多彩的伊丽莎白时代服饰的生机勃勃的伏尔斯塔夫!我多想领会优雅的哈姆雷特的每个动作,热忱的伏尔斯塔夫的每一个昂首阔步的样子!既然我只能看一个戏,我就会面临进退两难的困境,因为有几十部剧我都想看。你们这些能看得见的人可以看自己喜欢的任何一部剧。我不知道,当你们注视着这一部戏剧、一场电影,或任何奇观时,你们中间有多少人意识到并感激使你们获得享受的色彩、优雅和动作的视觉奇迹?

由于我生活在一个仅限于手能触摸到的范围内,我无法享受到那节奏感很强的动作的优美。尽管我懂得一些节奏的愉快,当音乐通过地板振动时,我经常能感觉到它的节拍,可是我也只能模糊地想象到巴甫洛娃的优美。我能很好地想象到,有节拍的动作一定是世上最令人悦目的一种景象。我已能用我的手指来摸索出大理石雕刻中的线条轮廓从而获得这样一些感受;如果这种静态的雅致都是这么可爱,那么看见那动态的雅致所感受到的激动该是多么强烈!

我最宝贵的记忆之一是那次约瑟夫·杰佛逊表演完他心爱的角色瑞普·范·温克尔的动作和对白后让我抚摸他的脸和手。这样我多少可以体验一下那梦幻世界。我将永志不忘那一瞬间的快乐。但是,我可能失去了多少你们这些能看见的人的快乐,来自观看戏剧表演中动作处独白相互作用的喜悦!如果我能哪怕只能看一部剧,我都会知道怎样在脑海中描绘我曾经读过的或通过盲文字母读到或了解到的近百部戏剧的情节。

所以,在我设想的能看见的第二天夜晚,我没法入睡,我用盲文读过的大量戏剧文学又在我的睡梦中涌现出来。

第三天

接下来这一天的清晨,我将再次迎接黎明,急于寻找新的喜悦,因为我确信,对于那些用眼睛真正看得见的人来说,每天的黎明一定是一个永恒的新的美景。

按我设想出现奇迹的期限,这将是我能看见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后悔或渴望中,因为我要看的东西太多了。第一天我献给了我的朋友们——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第二天向我展示了人类和自然的历史。今天我将在当今平凡世界里度过,到为生活奔忙的人们常去的地方去。而哪儿才能找到像纽约的人们这么多的活动和状况呢?所以,纽约便成了我的目的地。

我从我的家,长岛的森林岗静静的郊区出发,这里为芳草、绿树、鲜花环绕,有整洁的小房子,到处是妇女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是城里辛劳的人们安谧的栖息地。我驱车通过那跨越伊斯特河上带有花边的钢制建筑,从而对人脑的独创性和力量获得了一个新的令人震惊的视觉。忙碌的船只在河上鸣笛疾驶——高速快艇和慢悠悠喘着气的拖驳。如果我今后有能看得见的日子,我要花更多时间来眺望这河中欢快的景象。

我向前远望,纽约的高楼大厦耸立在我眼前,似乎是从童话故事的书页里出现的奇异高楼,多么令人敬畏的景象,这些闪闪发光的尖塔,这些巨大的石头与钢铁建筑群,犹如众神为他们自己而建一般!这幅生动的画面是千百万人每天生活的一小部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再对它回头一瞥?恐怕很少,对于这辉煌的景象他们熟视无睹,因为这一切对他们太熟悉了。

我匆忙来到这些巨大建筑之一——帝国大厦的顶端,因为不久以前,我在那里通过秘书的眼睛“看”过这座城市。我渴望把我的想象同现实作一比较。我确信,对展现在我面前的景观不会让我失望,因为它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此时我开始周游这座城市。首先,我站在一个繁华的角落,仅仅看着人们,试图通过对他们的观察来了解他们的生活。我看到他们的笑容,就感到高兴。我看到严肃的决定,就感到骄傲。我看到他们痛苦,便不由同情。

我漫步在第五大道上,漫顾四周,以至于我没有看到具体的目标,而是看那川流不息的彩色万花筒的景象。那人群中的女人们的服饰颜色一定是一种华丽的奇观,我会百看不厌的。或许,如果我有视力,我也会像其他大多数女人一样——也对个人服装的式样和剪裁很感兴趣,以使人群中的华丽色彩有更多的吸引力。我也相信,我也会成为一个有瘾的橱窗浏览者,因为看那陈列的无数美好的商品一定是赏心悦目之事。

从第五大道起,我环城游览这座城市——到公园大道,到贫民窟,到工厂区,到儿童游乐的公园去。我还参观外国人居住区,作一次不出国的海外旅行。我总是睁大眼睛注视所有景象,既有幸福的,也有悲哀的,以便深入调查,了解人们是如何工作和生活的。我心中充满了人和事物的形象,我的眼睛不轻易忽略任何一件小事,力求关注它所见的每件事。有些景象令人愉快,让心里充满快乐,有些则很悲惨,令人伤感,对这后者,我并不闭上我的眼睛,因为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对此闭起双目,就等于关闭了心灵与大脑。

我能看见的第三天即将结束了。也许有许多强烈的愿望我应花最后几个小时去看,去做,但是,我怕这最后一个晚上我该又跑到剧院,去看一部欢快有趣的戏剧。这样我可以欣赏到人类心灵中的谐音。

到了午夜,我那短暂的失明后的重见状态就要结束了,永恒的黑夜将再次降临到我身上。当然,在这短短的三天中,我并没有看到我想看的所有事情,唯有黑暗重又降临在我身上之时,我才意识到我留下多少事情没有看到。然而我的内心里充满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以至我没有什么时间去后悔。此后,对我触摸一下每一件东西,都将留下一个强烈的记忆,反映出那东西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也许我的这篇简短的关于怎样度过这能看见的三天的概述和你们自己在遭致失明的情况下所设想的不一致。然而,我确信,如果你真的面临那种厄运,你的双眼一定对你们过去从未看见过的事情睁大眼睛,为你今后的漫漫长夜留下回忆,你将以过去从未有过的方式去利用你的眼睛。你所看到的每件事会变得对你珍贵起来,你的眼睛会触及并抓住进入你视线范围之内的每件事物。然后,你将真正看到一个美的新世界在你面前展开。

我,一个失明的人,可以给那些能看见的人一个提示——对那些能够充分利用视觉天赋的人们一个忠告:善用你的双眼吧,好像你明天就会遭致失明一样。这同样的方法也能用于其他感觉上聆听悦耳的乐声,鸟儿的鸣唱,管弦乐队的强劲旋律,犹如你明天将遭致失聪一样。触摸你想摸的每个物体,就像明天你的视觉就会衰退。嗅闻花朵的芳香,津津有味地品尝美味佳肴,就好像你明天会再也不能闻到和尝到一样。更多地体验每种感觉;所有愉快和美感方面的天福,世界通过自然提供的几种接触方式将它展露给你。但是,在所有感觉之中,我相信,视觉一定是最令人愉快的。善用你的双眼吧,好像你明天就会遭致失明一样。在所有感觉之中,我相信,视觉一定是最令人愉快的。

第二篇 我的故事

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我用双眼看到这个世界,我努力征服这个世界,就像每个家庭中的第一个孩子一样。7岁时的海伦·凯勒

Chapter 1 生命之初的19个月

我的生命开始得简单而平凡,与任何一个小生命并无二致。

我怀着一种惶恐不安的心情,开始书写自己的人生故事。我的童年犹如笼罩着一层金色的暮霭,在即将揭开它的面纱之际,我不免迟疑而踌躇。写自传是一项很困难的任务。当我试图整理最初的人生印象时,我发现,随着时光的流逝,事实与想象交织在一起,使得过去与现在彼此纠结。成年的我在自己的幻想中描绘着童年的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在我生命的最初几年,有一些印象分外鲜明生动,但“其后的日子却被牢笼的阴影所笼罩”。此外,童年的很多欢乐悲伤已经随时光淡去;而在我的早期教育中发生的很多重大事件,也随着更加激动人心的发现而被淡忘。因此,为了避免冗长啰嗦,我将仅把我人生中最有趣、最重要的片断呈现在诸位面前。

1880年6月27日,我出生在阿拉巴马州北部一个名叫土斯坎比亚的小镇。我父亲的祖先是从瑞士移居至马里兰州的卡斯帕·凯勒家族。我的一名瑞士祖先曾经是苏黎世第一位聋哑人教师,还写了一本关于聋哑人教育的书——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巧合!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无常,正如每个国王的祖先中都有人作过奴隶,而每个奴隶的祖先中也都有人当过国王。

我的祖父,也就是卡斯帕·凯勒之子,来到了阿拉巴马州这片广袤的土地,并最终定居于此。我听说,有一年他骑着马从土斯坎比亚前往费城,为的是给他的种植园添置一些东西,我的姑妈保存了很多家信,这些信生动有趣地描述了他的旅途见闻。

我祖母的父亲是曾经作过拉法叶将军侍从武官的亚历山大·摩尔,她的祖父名叫亚历山大·斯波茨伍德,是早期弗吉尼亚州的殖民总督。此外,她还是罗伯特·李将军的远房表亲。

我的父亲亚瑟·H·凯勒是联邦军中的一名上尉,我的母亲凯特·亚当斯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与他年龄相差悬殊。她的祖父本杰明·亚当斯娶了苏珊娜·E·古德休为妻,在马萨诸塞州的纽伯里市居住了多年。他们的儿子查尔斯·亚当斯出生在马萨诸塞的纽伯里波特,后来搬到了阿肯色州的海伦娜。南北战争爆发时,他代表南方参战,并获得准将军衔。他娶了露西·海伦·埃弗雷特为妻,爱德华·埃弗雷特和爱德华·埃弗雷特·黑尔博士便出自她的家族。战争结束后,他们一家搬到了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市。

在疾病夺走我的视力与听力之前,我一直住在一所小房子里,它有一间方形的大屋和一间供仆人居住的小屋。在南部,人们喜欢在房子旁边建一座附属的小屋,以备不时之需。这座房子是我父亲在南北战争结束后建造的,当他和我母亲结婚后,他们就住了进去。藤蔓、爬藤玫瑰和忍冬花覆盖了整栋房子。从花园的角度望去,它看起来就像一座凉亭。小小的门廊被黄玫瑰和南方拟天冬草掩映着。这里是蜂鸟和蜜蜂的乐园。

凯勒家的宅地距离我们这座小小的覆满玫瑰的凉亭只有几步之遥。它被称作“常春藤绿地”,因为房子和周围的树木、篱笆上爬满了美丽的英国常春藤。它那个老式的花园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土。

在我的老师到来前的那段日子,我喜欢沿着坚硬的黄杨树篱摸索前行,让嗅觉引领我找到春天的第一朵紫罗兰和百合花。在经历了情绪的爆发之后,我也会到那里寻找慰藉,把滚烫的脸颊埋进树叶和青草之中。让自己尽情地沉迷在这个鲜花盛开的花园中,愉快地从一个地方游逛到另一个地方,有时会突然偶遇一条美丽的藤蔓,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根据它的叶子和花朵的形状,我知道它便是荫蔽着花园尽头那座摇摇欲坠的凉亭的藤蔓!这里还有匍匐的铁线莲、低垂的茉莉花和一些罕见的香甜花朵,它们被称作蝴蝶百合,因为娇嫩的花瓣很像蝴蝶的翅膀。但最可爱的还是那些玫瑰,我从未在北方的温室里寻觅到像我的南方老家那样令人沉醉的藤蔓玫瑰。它们像一串串长长的花环,从我们的门廊上垂挂下来,令空气中充满芬芳,不掺杂一丁点世俗的味道。清晨,在露珠的洗濯下,它们是如此柔软,如此纯洁,令我不禁展开遐想,认为上帝花园里的常春花应该也不过如此。

我的生命开始得简单而平凡,与任何一个小生命并无二致。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我用双眼看到这个世界,我努力征服这个世界,就像每个家庭中的第一个孩子一样。对于我的命名,自然也经过了一番讨论。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字从来就马虎不得,每个人都各抒己见。我的父亲希望用米尔德里德·坎贝尔这个名字,这是他十分尊敬的一位祖先的名字,他不愿再将讨论继续下去。我的母亲用她的意愿解决了这个问题,她决定用她母亲少女时期的名字“海伦·埃弗雷特”为我命名。但是当我父亲带着我兴冲冲地前往教堂时,他在路上竟把给我起好的名字忘了,这一点儿也不为奇,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名字。当牧师问他我叫什么名字时,他只记得全家人决定用我外婆的名字给我命名,于是他说出了海伦·亚当斯这个名字。

我听说,当我尚在襁褓之中时,就显示出一种好奇而倔强的性格。不管看到别人做什么,我都要模仿。6个月大的时候,我就咿咿呀呀地说出了“你好”。一天,我清楚地说出“茶、茶、茶”,从而吸引了家里每个人的注意。即使在我生病以后,我依然记得自己在人生头几个月中学会的一个词。那个词就是“水”,在丧失了其他所有语言之后,我仍然能模糊地说出这个词。直到我学会了如何拼写它,才不再发出“水、水”的声音。

家人还给我讲了我一岁生日那天学走路时的情景。当时,母亲刚刚把我从浴盆里抱出来放在她的膝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树叶的影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摇曳舞动,我突然之间受到了吸引。我滑下母亲的膝头,几乎是朝着它们跑去。等那一股冲动产生的力量消失后,我跌倒在地,哭着寻求妈妈的怀抱。

快乐的日子转瞬即逝。一个知更鸟和嘲鸫歌声婉转的短暂春天,一个果实飘香、玫瑰芬芳的夏天,一个深红金黄的秋天倏忽而逝,给那个好奇而快乐的孩子留下了它们的礼物。随后,在阴郁萧索的2月,夺走我视觉和听觉的那场疾病降临了,使我重又坠入了新生儿般的懵懂状态。他们把它叫作胃部和脑部急性充血,医生认为我活不了了。然而,一天清晨,高烧突然退去了,一如它的降临一样神秘。那天早晨,全家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但是没有一个人,甚至连医生也不知道我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了。

我认为,对于那场疾病,我仍然保留着一些模糊的记忆。我尤其记得,当我在清醒时心情烦躁,疼痛难忍,母亲是如何温柔地抚慰着我;我也记得,当我从辗转反侧的半睡眠状态中醒来,将干涩炙热的双眼转向墙壁,看着那曾经迷人的光亮一天天变得模糊黯淡时,心中是多么悲痛和迷惘。但是,除了这些一闪而过的记忆,如果它们能称得上记忆的话,所有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场噩梦。我逐渐习惯于沉浸在寂静和黑暗中,忘记了这原本是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直到我的老师来到我的身边,让我的灵魂得到解放。但是在我生命最初的19个月中,我曾经瞥见过广阔的绿色田野、明亮的天空,还有树木和鲜花,它们都是随后而至的黑暗无法完全遮蔽的。如果我们曾用双眼看见,“这个日子及其所展示的一切就永远属于我们”。

Chapter 2 病后初愈

早年间的很多事情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它们虽各不相干,却历历在目,使我更加深刻地体味着那寂静而彷徨的人生。

我已经记不起自己病愈后最初几个月的事情。我只知道自己坐在母亲的膝头,或者在她做家务的时候拽着她的衣角跟在后面。我用双手触摸每样物品,体察每个动作,就这样学会了很多东西。很快我就感到需要与其他人进行一些交流,并发明了一些原始的身体语言。摇头表示“不”,点头表示“是”,向内挥手表示“过来”,向外挥手表示“走开”。如果我想要面包怎么办?我会模仿把面包切片并涂黄油的动作。如果我想让母亲晚饭时做点儿冰淇淋,我会做出开动冷冻机的动作,同时用浑身颤抖来表示“冷”。此外,母亲还设法让我理解了很多东西。每次她希望我去给她拿点东西,我都能准确会意,跑到楼上或是她指示的任何地方。实际上,我要感谢我的母亲,正是她充满爱心的智慧照亮了我的漫漫长夜,令我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我能感知很多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5岁时,我学会了把洗衣房拿来的衣服叠好并收起,我还能将自己的衣服和别人的衣服区分开。我通过母亲和姑姑的衣着打扮就能知道她们何时要外出,我每次都会恳求她们带上我一起去。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我总能知道,客人离开的时候,我会向他们挥手告别,因为我模糊地记得这个手势的含义。一天,几位绅士来拜访我母亲,我感觉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以及其他一些表示他们到来的声音。我突发奇想,趁着任何人都来不及阻拦我就跑上楼去,按照我自己的想法穿上一套会客服。我模仿着以前曾见过的别人的样子站在镜子前,在头发上抹油,在脸上扑了厚厚一层香粉。然后在头上别上一条面纱,让它遮住我的面颊,面纱的皱褶垂荡在我肩上,我还在腰上系了一个巨大的腰撑,它在我背后摇摇摆摆,几乎碰到了裙角。我就这样装扮一新地下楼去逗客人开心。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但这肯定是在我的老师到来以前的事。我注意到,当我母亲和我的朋友们想让别人做事的时候,他们不会像我那样使用各种手势,而是用他们的嘴巴彼此交谈。有时候,我站在两个正在交谈的人之间,伸出手触摸着他们的嘴唇。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并因此而恼怒不已。我蠕动着自己的嘴唇,狂乱而徒劳地做着手势。有时候,在这种狂暴的心情下,我会又踢又喊,直到筋疲力尽。

我知道这样乱发脾气是不好的,因为我知道我踢了我的保姆埃拉,令她受到了伤害,当我平静下来时,会产生一种近似悔恨的感情。但是我不记得有哪一次会因为这样的悔恨之情而有所收敛,每当我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仍然会一再失去理智。

在那段日子里,经常陪伴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名叫玛莎·华盛顿的黑人小女孩,她是我们家厨师的孩子,还有贝尔,一条年老的塞特种猎狗,它年轻时曾是条出色的猎犬。玛莎·华盛顿能够理解我的手势,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指挥她为我做这做那。我很喜欢对她发号施令,她对我的蛮不讲理总是十分迁就,而不会冒险与我发生正面冲突。我是个身体健壮、活力十足的孩子,做事丝毫不考虑后果。我很有自己的主意,总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们经常在厨房里消磨时间,捏面团儿、帮忙做冰淇淋、磨咖啡豆、为蛋糕而争吵、给聚集在厨房楼梯上成群的母鸡和火鸡喂食。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十分驯顺,甚至可以从我手上取食,还让我抚摸它们。有一天,一只强悍的雄火鸡迅速从我手中叼走一个番茄,带着它的战利品逃走了。或许是受到了这只大火鸡的启发,我们偷走了厨师刚刚做好的一个蛋糕,在木柴堆那里把它吃得精光。这次偷吃行动令我生了一场大病,我不知道那只火鸡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受到了贪嘴的惩罚。

珍珠鸡喜欢把巢藏在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我的一大乐趣就是在草丛里寻觅鸡蛋。当我想去找鸡蛋的时候,虽然无法用语言告诉玛莎,但是我会双手握拳放在地上,用来表示草丛里的圆东西,这样一来玛莎就明白了。当我们幸运地找到一个鸡窝的时候,我从不允许她把鸡蛋带回家,我会做出强烈的手势,告诉她如果那样做,她可能会摔跤并把鸡蛋打碎。

存放谷物的小屋、马厩和每天早晨给牛挤奶的院子永远都是玛莎和我最喜欢的地方。挤奶工在挤奶时让我把手放在牛身上,我常常会为我的好奇付出代价,被牛尾巴好一顿抽打。

为圣诞节做准备也是我的一大乐事。当然,对于圣诞节的意义我根本一无所知,但是我喜欢弥漫在屋子里的迷人香气,以及大人们为了让我们保持安静而塞给玛莎和我的零食。我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一点儿也不会影响我们的愉快心情。他们允许我们研磨香料,筛选葡萄干,还可以舔舔搅拌过食物的勺子。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挂起长袜,但是我不记得自己对圣诞节的仪式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不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天没亮就爬起来寻找我的礼物。

玛莎和我一样喜欢搞恶作剧。那年7月,一个炎热的午后,两个小孩儿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其中一个黑得像乌木,一束束头发用鞋带绑着,就像长了满头的“螺丝钻”。另一个皮肤白皙,长着一头长长的金黄卷发。一个孩子6岁,另一个大概8、9岁。较小的孩子是个盲童,那就是我,另一个当然是玛莎·华盛顿了。我们忙着剪纸娃娃玩,但是很快就厌倦了这个游戏,在剪掉了我们的鞋带,剪光了我们周围所有的忍冬花叶子之后,我把注意力转移到玛莎的“螺丝钻”上。她起初抗议,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为了游戏的公平起见,她夺过剪刀,剪掉了我的一束头发,要不是我母亲及时制止,我满头的头发定会被她剪个精光。

我们的狗儿贝尔是我的另一个伙伴,它上了年纪,不爱动弹,宁愿在炉火边打瞌睡,也不愿和我一起玩耍。我曾经努力试图让它学会我的手势语言,但她总是昏昏欲睡、心不在焉。有时候它会兴奋地跳将起来,浑身颤抖,随后绷紧全身的肌肉,就像狗儿们准备向小鸟扑去时那样。那时我并不知道贝尔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我知道它肯定没有服从我的命令。这令我十分气愤,训练课总是以我对贝尔的一顿乱捶乱打作为结束。而贝尔却爬起来,伸个懒腰,轻蔑地打个响鼻儿,走到壁炉的另一边躺下来,我讨了个没趣儿,转身去寻找玛莎。

早年间的很多事情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它们虽各不相干,却历历在目,使我更加深刻地体味着那寂静而彷徨的人生。

一天,我不小心弄湿了自己的围裙,于是把它铺开,在起居室的壁炉上烘干。我嫌围裙干得太慢,就向前迈了一步,围裙正好碰到了燃烧的火炭,一下就烧着了,火焰包围了我,衣服也被烧着了。我发出了惊呼,老保姆维尼闻声赶来。她用一条毯子包住了我,虽然火被扑灭了,但我也差点儿窟息而死。幸运的是,除了手和头发有些烧伤,我并没有大碍。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使用钥匙。一天早晨,我把母亲锁在了餐具室里,她被关了三个小时,仆人们都不在跟前。她不停地捶打着门,而我却坐在走廊的台阶上,感受着房门震动的声音,开心地笑着。这个让人头疼的恶作剧令我的父母下定决心必须尽快让我接受教育。我的老师苏利文小姐刚刚来到我家,我就伺机把她锁在了她的房间里。我按照母亲的指示,拿着一样东西上楼去交给苏利文小姐,但是我一把东西交给她,就猛地把门关上,锁好,并把钥匙藏在大厅的衣柜下面。无论他们怎样哄劝,我就是不肯说出钥匙藏在哪里。最后,我父亲不得不拿来一架梯子,把苏利文小姐从窗户里搭救出来,这让我乐不可支。几个月后,我才交出了那把钥匙。

在我大约5岁的时候,我们从那座藤蔓掩映下的小房子搬到了一座新的大房子里。我们的家庭成员包括我父亲和母亲、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以及后来出生的小妹妹米尔德里德。关于我的父亲,我最早的清晰记忆是自己如何费力地穿过一堆堆报纸来到他的身旁,发现他独自一人捧着一张报纸正在阅读。他在做的事情令我十分费解。我模仿他的动作,甚至戴上他的眼镜,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揭开谜底。但是多年来我一直未能解开这个谜。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报纸是干什么用的,也知道我父亲是其中一份报纸的编辑。

我的父亲是一个慈爱宽容、热爱家庭的人,除了狩猎季节,他很少离开我们外出。我听说,他是一名出色的猎手和有名的神枪手。在他的家庭之外,他最爱他的狗和猎枪。他极其热情好客,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缺点,他很少有不带客人回家的时候。他最引以为豪的是他的大花园,据说他培育出了全县最好的西瓜和草莓,他还常常给我带来最早成熟的葡萄和精挑细选的浆果。我还记得他是如何慈爱地领着我在树木藤条间散步,只要我开心,他就快乐。

他是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在我学会了说话之后,他总是笨拙地在我手心拼出一些词句,讲述最有趣的奇闻异事,他最喜欢看到我立刻将这些故事复述出来。

当我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北方享受着1896年夏天最后一段美好的日子。他得了急病,经受了短暂的痛苦之后便离我们而去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遭遇巨大的悲痛——我第一次面对死亡。

我该怎样描绘我的母亲呢?她与我如此亲密,以至于用语言来描述她成了一件近乎失礼的事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把我的小妹妹看作一个入侵者。我知道自己不再是母亲唯一的宝贝,这令我心中充满嫉妒。她总是坐在母亲的膝头,而那里曾经是属于我的位置,她似乎得到了母亲所有的关怀和时间。一天,发生了一件无异于在我伤口上撒盐的事情。

那时,我有一个名叫南茜的洋娃娃,我对它非常宠爱,但也经常拿它当出气筒。实际上,它成了我喜怒无常的情绪的牺牲品,因此早已经变得破旧不堪。我有会说话的娃娃、会哭的娃娃和会眨眼的娃娃,但是我对它们都不像对可怜的南茜那样喜爱。它有一个摇篮,我常常把它放在摇篮里摇晃,一摇就是一个多小时。我满怀戒备地守护着我心爱的娃娃和摇篮,但是有一次,我发现我的小妹妹居然在摇篮里安静地睡着了。由于那时我和妹妹之间尚未建立起爱的纽带,因此我勃然大怒,冲过去推翻了摇篮,要不是母亲及时抓住了她,她可能连小命儿都保不住了。当我们行走在寂静而黑暗的深谷中时,很难理解亲切的话语、体贴的行为和真诚的友谊中产生的挚爱亲情。但是后来,当我重新获得了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之后,米尔德里德和我成了最知心的姐妹。我们经常满心欢喜地手拉着手,一起做着各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尽管她不明白我的手语,我也不理解她孩子气的童言。

Chapter 3 拜访贝尔博士

知识是爱,是光明,是美景。

在这一时期,我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表达欲望。我所能使用的少得可怜的几个手势已经远远不够用了,每当别人无法理解我的意思时,我就会大发脾气。我感到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抓住了我,我狂乱地想要挣脱它的束缚。我拼命挣扎,并不是因为这样能起到什么实际的作用,而是因为在我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反抗精神。我常常会又哭又闹,直到筋疲力尽。如果我母亲碰巧就在一旁,我会钻进她的怀抱,伤心得甚至忘记了发脾气的原因。一段时间之后,对沟通手段的迫切需求使得我每天都会爆发,有时候甚至每个小时爆发一次。

我的父母感到深深的痛苦和无助。我们家附近没有一所聋哑人学校,似乎也不会有人跑到图斯康比亚这样偏僻的地方来教一个又聋又瞎的孩子。实际上,我的朋友和亲戚们有时会怀疑我到底能不能接受教育。我母亲唯一的希望之光来自狄更斯的《游美札记》。她读了劳拉·布里奇曼的故事,模糊地记得她就是一个既聋且盲的人,然而依然接受了教育。但同时令她感到希望渺茫的是,她知道盲聋哑人教育的先驱者豪博士已经辞世多年。他的教育方法可能也随他一起灰飞烟灭;即使这些方法保存了下来,一个远在阿拉巴马州偏僻小镇的小姑娘又怎么能从中受益呢?

在我大约6岁的时候,父亲听说在巴尔的摩有一位著名的眼科医生,他已经成功医治好了很多看似无望的病人。我的父母立刻决定带我前往巴尔的摩,看看他能不能帮我恢复一些视力。

我清楚地记得这次愉快的旅行。在火车上我交了很多朋友。一位女士给了我一盒贝壳,父亲给它们打了孔,好让我用线把它们串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都使我感到快乐而满足。火车上的列车长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当他在列车上四处走动,给车票打孔时,我常常抓着他的衣角跟在后面。他让我玩他的打孔器,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玩具。我蜷缩在座位的一角,自得其乐地在纸板上打出许多有趣的小孔,一玩就是几个小时。

我的姑姑用毛巾给我做了一个大娃娃。它是个最滑稽、最不成形的玩具,这个即兴创作的娃娃没有鼻子、嘴巴,也没有耳朵、眼睛,就连孩子的想像力也无法拼凑出她的面孔。奇怪的是,我最无法容忍娃娃没有眼睛这一缺陷。我不厌其烦地向每个人指出这一点,但是没有人能完成给娃娃添上眼睛的任务。突然,我灵机一动,问题解决了。我爬到座位下面翻找起来,直到找到了姑姑的披肩,那上面缀着大颗的珠子。我扯下两颗珠子,示意她把珠子缝到娃娃脸上。为了确定我的意图,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眼睛上,我用力点了点头。珠子被缝在了恰当的位置,我高兴得无法自制,但是很快我就对这个娃娃失去了兴趣。在整个旅途中,我一次脾气都没有发,因为有太多的事占据了我的头脑和手指。

我们到达巴尔的摩后,奇泽姆博士亲切地接待了我们,但是他对我的眼睛无计可施。然而,他说我可以接受教育,并建议我父亲咨询华盛顿的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他可以提供一些关于聋哑人或盲人儿童的学校和老师的信息。我们按照医生的建议立即前往华盛顿去见贝尔博士,一路上我父亲心情沉重、愁绪满怀,而我却浑然不知他的痛苦,自顾自地享受着旅途的快乐。尽管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也立刻感受到了贝尔博士温厚的态度与强烈的同情心,正是这样的性格使他受到很多人的喜爱,正如他的伟大成就为他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一样。他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我玩弄起他的手表,他让手表为我报时。他能理解我的手语,我知道这一点,并立刻喜欢上了他。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次会面将会打开一扇从黑暗通向光明,从与世隔绝通向友谊、伙伴、知识和爱的大门。

贝尔博士建议我父亲给阿纳戈诺斯先生写信询问他那里有没有能为我进行启蒙教育的老师,阿纳戈诺斯先生是波士顿帕金斯学校的校长,豪博士伟大的盲人教育工作就是在这所学校中开展的。父亲立刻给他写了一封信,几个星期后,阿纳戈诺斯先生给他写了一封亲切的回信,并带来一个令人鼓舞的消息——他为我找到了一位老师。那是1886年的夏天,但是苏利文小姐直到第二年3月才来到我家。

这下子,我就像走出了埃及,站在西奈山脚下,一种神圣的力量触动了我的灵魂,使它张开了眼睛,让我看到无数奇迹。我听到神山上的一个声音说着:“知识是爱,是光明,是美景。”

Chapter 4 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天

这一天结束时,我躺在小床上,重温着这些词语带给我的快乐,感到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我第一次盼着新的一天快点到来。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我的老师安妮·曼斯菲尔德·苏利文来到我家的那一天。从那天起,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一想到这种巨大的变化,便令我感慨万分。那一天是1887年3月3日,还差3个月我就满7岁了。

那天下午,我沉默而满怀期待地站在门廊上。通过母亲的手势以及家里人忙前忙后的样子,我模糊地感到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因此我来到门口,在台阶上等待。午后的阳光穿透了覆盖在门廊上茂密的忍冬花,洒在我向上扬起的脸上。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那些熟悉的树叶和花朵,它们似乎是为了拥抱这可爱的南方春日而长出来的。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奇迹或惊喜。几个星期以来,愤怒和痛苦已经将我折磨得身心疲惫。

你是否曾经在浓雾笼罩的日子在海上航行,那感觉就像是置身在一片触摸得到的白色黑暗之中,你脚下的大轮船紧张不安地向岸边摸索前行,不时放下铅锤和探测索来确定方位,而你则带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等待着未知的将来。在我开始接受教育之前,我就像这艘迷雾中的轮船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既没有罗盘,也没有探测索,根本无法得知自己距离海港还有多远。“光明!给我光明!”这是我的灵魂发出的无声呐喊,恰在这时,一束爱的阳光照亮了我的心灵。

我感觉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母亲来到了身旁,便向她伸出双手。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接着我被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这个人便是我的老师。从此,她将向我揭示世间万物的奥妙,而更重要的是,她将让我感受到真情挚爱。

第二天早晨,我的老师领着我来到她的房间,给了我一个洋娃娃。这个娃娃是帕金斯学校的盲人孩子们送的,劳拉·布里奇曼给她缝制了裙子,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得知的。我玩了一会儿娃娃之后,苏利文小姐慢慢地在我手心写下了“d-o-l-l”这个词。我立刻对这种手指游戏产生了兴趣,并试图模仿。当我终于拼出了正确的字母时,我兴奋得满脸通红,心中充溢着孩子气的快乐与骄傲。我跑下楼去,来到母亲身边,在手上把这个词写给她看。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拼一个单词,甚至连世上存在文字这种东西都不知道,我只是简单地模仿着老师的动作。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用这种照葫芦画瓢的方式学会了很多单词,包括“针”、“帽子”、“杯子”,还有几个动词,如“坐”、“站”和“走”。但是直到几个星期以后,我才明白每件东西都有一个名字。

一天,我正在玩着我的新娃娃,苏利文小姐把我那个破旧的大洋娃娃放在了我的膝头,拼出了“d-o-l-l”这个词,试图让我明白两个娃娃都叫“d-o-l-l”。那天早些时候,我们在“m-u-g”和“w-a-t-e-r”这两个词上纠缠了半天。苏利文小姐想让我弄清“m-u-g”是杯子,“w-a-t-e-r”是水,但我却总是把它们弄混。她没办法,只好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下,重新回到娃娃的话题上。我对她不厌其烦的尝试失去了耐心,一把抓起我的新娃娃,把它扔在了地上。当感觉到娃娃在我脚下摔得四分五裂时,我感到非常痛快。情绪爆发之后,我既没有感到伤心,也没有感到懊悔。我不爱这个娃娃。在我那个寂静黑暗的世界里,是没有柔情与关爱的。我感觉到老师把娃娃的碎片扫到了壁炉的一侧,我感到十分满意,因为引起我不高兴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她拿来了我的帽子,我知道我要到外面晒太阳去了。这种想法——如果一种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感觉可以称之为想法的话,令我欢欣雀跃。

我们沿着小路向井房走去,房顶上盛开的忍冬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有人正在汲水,老师把我的手放在水管口上。一股清凉的水流喷溅在我的手上,这时,她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拼出了“water”这个词,先是慢慢地,然后加快速度。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她手指的移动。蓦然间,我仿佛茅塞顿开,一种被遗忘已久的朦胧意识回到了我的脑海,向我揭开了语言的奥秘。我一下子就知道了“w-a-t-e-r”就是那种流淌在我手上的清凉而美妙的东西。这个富有生命的词汇唤醒了我的灵魂,给我带来光明、希望和快乐,使我重获自由!虽然在我的学习道路上仍有障碍,但是这些障碍必将被一扫而空。

离开井房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学习的渴望。每件东西都有一个名字,而每个名字都催生了一种新的思想。当我们回到家时,我触摸到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有着鲜活的生命。这是因为我在用一种陌生而新奇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一切。一进门,我就想起了那个被我摔碎的娃娃。我摸索着来到壁炉前,捡起了娃娃的碎片。我徒劳地想要把它们拼凑回去。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悔恨与悲伤的心情。

那一天,我学会了很多新单词。虽然我已经记不全了,但是我知道,“母亲”、“父亲”、“姐妹”、“老师”这几个词将我的世界装点得五彩缤纷,就像《圣经》上说的,“亚伦的杖开了花”。这一天结束时,我躺在小床上,重温着这些词语带给我的快乐,感到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我第一次盼着新的一天快点到来。

Chapter 5 天堂之树

从此以后,我在我的天堂之树上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不断编织着美丽的幻想,沉浸在光明美好的梦境之中。

1887年那个灵魂苏醒的夏天,有很多事情令我记忆犹新。我不断地用双手探索,学习我触摸到的每一样东西的名字。我学会了越来越多东西的名字和用途,这令我愈加快乐和自信,并且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联系。

在雏菊和毛茛花吐露芬芳的季节,苏利文小姐牵着我的手穿过田地,农夫们正在那里做着播种的准备。我们来到田纳西河岸边,坐在温暖的草地上,我开始感受到大自然对人类的慷慨馈赠。我了解了太阳和雨露如何滋润万物,为人们带来美景和食物;鸟儿如何筑巢,如何生存和迁徙;松鼠、鹿和狮子以及各种动物如何觅食,如何躲避敌人。随着我的知识与日俱增,身边的世界也给我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愉悦。早在我学会加法和描绘地球的形状之前,苏利文小姐就教会了我从芬芳的树林中、从每一片草叶中、从我的小妹妹那柔软的、带着小窝窝的小手中发现美的存在。她让我建立了对大自然的最初印象,让我感到“鸟儿和鲜花是我快乐的伙伴”。

但是大约在那个时候,我的一次经历告诉我,大自然并不总是善良可亲的。一天,老师和我正在一次长距离散步后的回家途中。那天早晨天气很好,但是当我们往家走的时候,天气开始变得闷热起来。有两三次,我们不得不在路边的大树下停下来休息。在离家不远的一棵野生樱桃树下,我们最后一次停下休息。阴凉的树荫令人愉快,那棵树也容易攀爬,在老师的帮助下我爬到一枝树杈上坐了下来。树上凉风习习,苏利文小姐提议在树下野餐。我答应在她回家取食物的时候乖乖地待在树上。

突然之间,一丝变化掠过了树梢。阳光的温度突然间消失无踪。我知道天空变黑了,因为对我而言意味着光的所有热度都从空气中消失了。大地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我知道这种气味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莫名的恐惧抓住了我的心。远离了我的朋友和坚实的大地,我感到彻底的孤独一种浩瀚无边、神秘未知的气氛将我包围了。我静坐不动,翘首期盼,因为恐惧而一阵阵发抖。我盼着老师赶快回来,但我最想做的是赶紧从树上下来。

一阵不详的寂静过后,树叶开始大肆抖动。树干也晃动起来,如果不是我用尽力气紧紧抱住树枝,恐怕早就被狂风掀落在地。大树继续震颤摇晃。细小的枝条纷纷折断,劈头盖脸地向我落下。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想从树上一跃而下,但是恐惧令我动弹不得。我蜷缩在树杈上面,晃动的树枝抽打在我身上。我感到大地一阵阵地震动,仿佛某种重物落在了地上,这震动从地面一直传到我所在的树枝。我的恐惧达到了极点,正当我以为自己就要和树一起倒下的时候,我的老师抓住了我的手,帮助我从树上爬了下来。我紧紧地抱着她,因为双脚再一次感觉到坚实的大地而高兴得发抖。我学到了新的一课——大自然“会对她的子民公然发动攻击,在她那温柔的抚摸之下,隐藏着一双险恶的利爪”。

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很长时间都不敢再爬树。甚至一想到爬树就满心恐惧。但是最后,一棵满树繁花的合欢树用它那甜蜜的诱惑帮助我克服了恐惧。一个美丽的春日早晨,正当我独自一人在凉亭里读书时,突然空气中传来一股奇妙的清香。我站起身,本能地伸出双手。这香气如此沁人心脾,就仿佛春之女神刚刚从凉亭里走过。“那是什么味道?”我问道,紧接着我就认出了这是金合欢花的香气。我摸索着来到花园尽头,因为我知道合欢树就长在篱笆附近的小路转角处。没错,它就在那里,在温暖的阳光中轻轻摇曳,繁花累累的枝条几乎垂到了草地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精巧美丽的花朵!即使是最轻微的触摸,也会令它娇嫩的花瓣收缩凋落;它就像一棵被移植到人间的天堂之树。我穿过飘落如雨的花瓣来到树干跟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便把脚踏上了树桠间的相交处,开始向树上爬去。我爬得有些艰难,因为树枝很粗,难以抓住,树皮还磨破了我的手。但是,我有一种美妙的感觉,认为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非同寻常、令人惊叹的事,于是我越爬越高,一直爬到一个凳子那里,这是某个人以前固定在树上的,因为时间久了,便和树长在了一起。我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像个仙女,端坐在玫瑰色的祥云之上。从此以后,我在我的天堂之树上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不断编织着美丽的幻想,沉浸在光明美好的梦境之中。

Chapter 6 爱是什么

我陷入深深的迷惑和失望之中。这真是奇怪,我的老师竟然无法让我明白“爱”是什么。

现在我已经掌握了语言的秘密,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学以致用。那些听力正常的孩子可以毫不费力地学会语言,他们可以轻松愉快地模仿从别人口中说出的词句,然而聋哑儿童则必须经历缓慢而痛苦的学习过程。但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令人愉快的。我们从学习物品的名称开始,一步步地踏上了漫长的征程,终于从第一个结结巴巴的音节,进展到可以在莎士比亚的诗句间沉思。

起初,当老师向我描述一个新事物时,我很少问问题。我的想法是模糊不清的,我的词汇还很贫乏。但是随着我对事物的认识日益增多,学会了越来越多的词汇,我的提问范围也变得更广了,我会一次次地回到同一个话题上,渴望得到更多的知识。有时候,一个新词语会唤醒我脑海中的某个影像,勾起我对从前的某段记忆。

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第一次问起了“爱”这个词的含义。那时候我掌握的词汇还不太多。我在花园里找到了一些刚刚绽放的紫罗兰,于是把它们带给了我的老师。她想要亲吻我:但是那个时候,我不喜欢接受母亲之外的任何人的亲吻。苏利文小姐轻轻地用双臂环抱着我,在我的手上写下了“我爱海伦。”“爱是什么?”我问道。

她把我拉近,指着我的心告诉我:“爱就在这里,”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她的话令我非常困惑,因为那时候我很难理解无法触摸得到的东西。

我闻了闻她手中的紫罗兰,半用拼写、半用手势地问:“爱就是花的香味吗?”“不,”我的老师说。

我再次琢磨起来。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我们身上。“这是不是爱?”我指着太阳的方向问,“这不是爱吗?”

在我看来,世上没有什么比太阳更美丽了,因为它的温暖使万物生生不息。但是苏利文小姐还是摇了摇头,我陷入深深的迷惑和失望之中。这真是奇怪,我的老师竟然无法让我明白“爱”是什么。

一两天后,我正在练习用线串珠子,把它们按照两个大、三个小这样的顺序串起来。我串错了很多,苏利文小姐耐心地一次次向我指出。最后,我注意到一段珠子明显串错了,于是我立刻集中注意力,试图想弄清楚应该怎样排列这些珠子。苏利文小姐碰了碰我的前额,用力在我手上写下了“想”这个词。

刹那间,我明白了这个词就是指我的头脑运转的过程。这是我第一次理解了一个抽象的概念。

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心思并不在膝头的珠子上,而是试图在这种新概念的启发下弄清“爱”这个词的含义。那天,太阳一直躲在云层后面,不时还会飘起一阵小雨,但是突然之间,太阳破云而出,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我又一次问老师:“这是不是爱?”“爱有点像是太阳出来前天空中的云彩,”她回答道。随后,为了让我能够理解,她用更简单的话解释道:“你知道,你无法触摸到云彩,但是你能感觉到雨水,而且你知道在经历了炎热的一天之后,花儿和干渴的土地是多么渴望雨水的滋润。你也无法触摸到爱,但是你能感受到它给世间万物带来的甜蜜和快乐。没有爱,你就不会感到幸福,也不想玩耍。”

刹那间,我领悟到了这个美丽的真理。我感到仿佛有很多看不见的线将我的心灵与其他人的心灵连结在一起。

从我开始接受教育的第一天起,苏利文小姐就试着像对待听力正常的孩子那样对我说话;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话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拼写在我手上。如果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和成语表达我的想法,她会给我提示,在我不知道怎样同他人对话时,她也会教给我正确的语句。

这样的教育方式持续了好几年,因为聋哑儿童无法在一个月甚至两三年之内学会最简单的日常对话中需要用到的无数成语和表达方式。听力正常的孩子可以通过不断的重复与模仿进行学习。家人的对话可以刺激他的大脑,使他寻找到适当的话题,促使他自发地表达他的想法。而聋哑儿童却无法进行这种自然的思想交流。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老师决定为我提供我所缺少的语言刺激。她不厌其烦地向我重复各种日常用语,并且教给我如何与别人对话。但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有勇气主动发起对话,又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我才学会了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恰当的话。

聋哑人和盲人很难从对话中获得乐趣,而那些既聋且盲的人更是面临着千百倍的困难!他们无法分辨出别人的语气,如果没有他人的帮助,他们也无法辨别赋予词句涵义的声调高低;他们更无法看到说话者脸上的表情,而一个眼神往往最能体现说话者想要表达的核心意思。

Chapter 7 开始学习阅读

我生命中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是苏利文小姐给予我的——我的才能、我的抱负、我的快乐,都是被她的爱心所唤醒。

我的教育过程的下一个重要阶段是学习阅读。

我刚刚学会拼写少数单词,老师就给了我一些卡片,上面印着凸起的字母。很快我就明白了印在上面的每一个词语都代表一种物品、一种动作,或是一种特性。我有一个框架,可以用来将这些词语排列成短句。但是在我把卡片放进框架前,我喜欢先把它们放在实物上。举例来说,我找到表示“娃娃”、“在”、“床上”的卡片,把每张卡片与它对应的物品放在一起;然后我把娃娃放在床上,再把相应的卡片排列在一旁,组合成一个句子,同时头脑中形象地浮现出这个句子。

苏利文小姐说,有一天,我把“女孩”这个词别在了围裙上,然后站在衣橱里,同时在架子上排列出“女孩在衣橱里”这句话。没有什么比这个游戏更令我高兴的了,我和老师可以玩上好几个小时。我们常常把房间里的每件东西都用来进行造句游戏。

渐渐地,我从认识这些卡片过渡到开始读书。我拿起我的《启蒙读本》,在上面寻找我认识的单词。一旦找到它们,我就兴奋得仿佛在捉迷藏游戏中找到了藏起来的伙伴。就这样,我的读书生涯开始了。关于我何时开始阅读连贯的故事,我会在后面提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没有学习正规的课程。即使当我专心致志地学习时,看起来也更像是在游戏。苏利文小姐总是用美丽的故事或诗歌来解释她教给我的一切。只要遇到我感兴趣的事,她就会兴致勃勃地与我讨论,仿佛她自己也变成了孩子一样。那些令很多孩子望而却步的课程,例如枯燥乏味的语法、深奥的算术和艰涩的名词解释等,对于我来说却都是珍贵的回忆。

我无法解释苏利文小姐对于我的喜好与欲望所表现出的特殊理解,这或许是她长期与盲人接触的缘故。除此之外,她还非常善于对事物进行描述。她会对乏味的细节一笔带过,也从来不会向我提问前一天的功课。她循序渐进地给我讲解各种枯燥的科学名词,使得每个话题都变得真实生动,令我不知不觉将它们牢记在心。

我们经常到户外读书学习,坐在阳光普照的树林中比待在屋里要好多了。我所有的早期课程都浸润着林木的气息,充满了松针的清香和野葡萄的芬芳。坐在一棵鹅掌揪凉爽的树荫下,我意识到世间万物都能为我们带来启示,使我们有所领悟。“我们通过事物的可爱之处了解它们的功用。”实际上,嗡嗡鸣唱的昆虫、歌声婉转的鸟儿和娇艳芬芳的花朵都是我学习的对象。我常常把聒噪的青蛙、纺织娘和蟋蟀握在手心,等待着它们忘记自己的困境,开始振翅鸣叫。我喜欢抚摸毛绒绒的小鸡、野花、山茱萸、草地上盛开的紫罗兰,还有萌生嫩芽的果树。我触摸着绽开的棉荚,用手指轻抚那柔软的纤维和长满绒毛的棉籽;我感受到风儿吹过玉米秆,使玉米叶发出柔滑的沙沙声。我感觉到我的小马喷出愤怒的鼻息,因为我们在草地上抓住了它,给它带上了马嚼子!它口中呼出的浓烈的三叶草气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我在黎明时分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进花园。草叶和花朵上挂满露珠,谁能体会到把玫瑰捧在手中的柔软触感,又有谁能领略到百合花随着晨风舞动时的曼妙身姿。有时,我会在采花时抓到一只昆虫,我能感觉到它因恐惧而摩擦翅膀时发出的微弱声音,我想,这个小生物一定是意识到了突如其来的压力。

另一个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果园,七月初,水果就成熟了。毛绒绒的大桃子触手可得,微风拂过树梢,熟透的苹果掉落在脚下。哦,用围裙收集果实是多么快乐啊,我把脸颊贴在光滑的苹果上,感受着太阳的余温,蹦蹦跳跳地向家里走去。

我们最喜欢到凯勒家的码头散步,那是田纳西河畔的一个古老而破败的木制码头,南北战争期间,曾有士兵在那里登陆。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边玩边学习地理知识。我用小鹅卵石筑起水坝,建造岛屿和湖泊,挖掘河床,感到乐趣无穷,不知不觉间便上了一课。我“听”苏利文小姐描述着我们居住的这个又大又圆的星球,以及喷发的火山、被埋葬的城市、移动的冰川,还有许多陌生新奇的事物,心中惊叹不已。她用粘土制作了立体地图,以便让我能够触摸到山脊和山谷,用我的手指追随河流蜿蜒曲折的流向。这些都是我十分喜欢的。但是,地球的气候带与南北两极的划分把我弄糊涂了。为了更形象地向我解释,苏利文小姐用一些细线来表示经度和纬度,用橙色的树枝代表南北两极,它们令我感到如此形象逼真,以至于如今只要一提起气候带,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些相互重叠的圆圈。我想,如果有人告诉我北极熊真的爬上了北极那根柱子,我也会深信不疑。

算术是我唯一不喜欢学习的课程。从一开始,我就对关于数字的科学不感兴趣。苏利文小姐试着通过串珠子来教我数数,用排列麦秆来教我加减法。但是,我的耐心很有限,最多只能做五六道题。一做完算术题,我的心思马上就会飞到其他地方,然后马上跑出去找伙伴们玩。

我还用同样悠闲的方式学习了动物学和植物学。

曾经有一位先生,他的名字我忘记了,送给了我一套化石标本,里面包括带有美丽花纹的贝壳化石、带有鸟爪印迹的沙岩化石,以及浮雕般可爱的蕨类植物化石。这些化石犹如一把钥匙,为我开启了通向远古时代宝藏的大门。我满怀恐惧地听苏利文小姐描述那些可怕的怪兽,它们有着古怪拗口的名字,终日在远古的森林中游荡,撕扯下巨树的枝条用来果腹,最后在古老而阴暗的沼泽中死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梦中总是出现这些古怪的生物,与欢乐的现在相比,那个时代是多么阴沉黑暗。如今,我们的世界充满了阳光和玫瑰,还有萦绕在耳边的我的小马驹那轻柔悦耳的蹄声。

还有一次,有人送给我一个美丽的贝壳,我怀着孩童的惊讶与喜悦,了解到一只小小的软体动物是如何给自己建造一个五彩斑斓的安身之所,还了解到在寂静的夜晚,当风平浪静的时候,鹦鹉螺是如何乘坐它的“珍珠之船”航行在印度洋蔚蓝的海面上。我还学到了很多关于海洋生物的有趣知识,例如在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中,小小的珊瑚虫是如何建造起美丽的珊瑚岛,有孔虫类又是如何在陆地上形成白垩山体。老师给我读了《背着房间的鹦鹉螺》这本书,还告诉我软体动物的造壳过程象征着人类智慧的发展。正如鹦鹉螺将其从海水中吸收的物质转化成它身体的一部分,一个人学到的点滴知识也可以变成思想的珍珠。

植物的生长也同样可以让我学到知识。一次,我们买来一盆百合花,把它放在阳光充足的窗台上。很快,尖尖的绿色嫩芽就显示出即将开放的迹象。最初,外侧纤细的手指状的叶子缓缓张开,仿佛不情愿让人们窥见它们所呵护的珍宝。然而,一旦开了头,整个过程就加快了,但仍保持着有条不紊的次序和节奏。总是有一个花苞比其余的更大、更美丽,于是它就会被群芳推上舞台,好似一位身披光滑丝绸长袍的美女知晓自己便是艳冠群芳的皇后,而她那些羞怯的姐妹们纷纷脱下绿色的头巾,直到枝头开满了娇嫩动人、清香扑鼻的花朵。

曾经,在摆满植物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玻璃鱼缸,里面养了十一只蝌蚪。我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充满好奇地想要对它们进行一番探索。我喜欢把手伸进鱼缸,感觉欢蹦乱跳的蝌蚪从我的手指间穿梭游动,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一天,一只不安分的家伙竟然一跃跳出了鱼缸,落在地上,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有尾巴的轻轻蠕动暗示着它还一息尚存。然而我刚把它放回水里,它就一头扎到了缸底,欢快地游来游去。他已经跳过了龙门,见过了世面,现在,它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它那灯笼海棠树掩映下的漂亮的玻璃房子里,等待着自己有朝一日变成一只神气的青蛙。那时,它将跳进花园尽头绿树成荫的池塘中,在夏日的夜晚唱起动听的爱之颂歌。

我就这样从生活中不断地汲取知识。起初,我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是我的老师将生命的意义展现在我的眼前。正是她的到来,才使我的生活充满了爱和欢乐,使我身边的一切都有了意义。她从未放过一次向我展现万物之美的机会,每时每刻,她都用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引导着我,努力使我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充实。

正是我的老师用她的聪明才智、强烈的同情心以及寓教于乐的方法,才使得我早年的学习生活变得如此丰富多彩。她总是能够抓住恰当的时机向我传授各种知识,使学习的过程变得令人愉快、易于接受。她认识到孩子的心灵就像一条浅浅的小溪,沿着布满石块的河道蜿蜒而下,跃动着欢快的浪花,这里映出一朵鲜花,那里映出一片树丛,还有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她努力地做我的心灵导师,因为她知道,我的心灵也像一条小溪,由涓涓溪流汇聚成宽广的河流,这样才能在平静的河面上倒映出起伏的山脉、青翠的树影和蔚蓝的天空,以及一朵小花的甜蜜笑脸。

所有的老师都能把孩子领进课堂,但并非每个老师都能让他学到东西。不论是在忙碌还是休闲的时候,除非他感到自由自在,否则就无法愉快地学习。他必须经历过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挫折,才能承担起令人不快的任务,才能勇敢地面对枯燥乏味的课本。

我的老师与我如此亲密,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想象同她分开会是什么样子。我永远也无法说清,我对美好事物的欣赏有多少是天性使然,又有多少是老师悉心教导的结果。我感到她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是在踏着她的足迹前进。我生命中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是苏利文小姐给予我的——我的才能、我的抱负、我的快乐,都是被她的爱心所唤醒。

Chapter 8 圣诞快乐

那天晚上,我挂起长袜之后,很久都没有睡着,我一边假装熟睡,一边保持着清醒,等着看圣诞老人来了之后会做些什么。

苏利文小姐来到图斯康比亚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可是件大事。家里的每个人都准备为我送上出其不意的礼物,最让我高兴的是,苏利文小姐和我也在筹划着给每个人一个惊喜。圣诞礼物带来的那种神秘气氛是最令我兴奋和愉快的。我的朋友们尽其所能,用各种暗示和欲言又止的话来吊我的胃口。苏利文小姐和我则继续玩着猜谜游戏,这种寓教于乐的方法使我学到了很多语言技巧,比上课时学到的还多。每天晚上,我们都坐在暖融融的炉火旁玩猜谜游戏,随着圣诞节的临近,我们的心情也变得愈加兴奋。

圣诞前夜,图斯康比亚的学童们装饰了一棵圣诞树,并邀请我与他们共度佳节。在教室中央,摆放着一棵美丽的圣诞树,枝条上挂满了奇异的果子,在柔和的灯光下闪耀着美丽的光芒。这真是一个尽情欢乐的时刻,我忘乎所以地围着圣诞树又蹦又跳。当我得知每个孩子都将得到一份礼物时,我高兴极了,那些装饰圣诞树的好心人让我给孩子们分发礼物。我忙得不亦乐乎,甚至没空停下来看看自己的礼物。但是当我一切准备就绪时,便一心盼望着圣诞节赶快到来。我知道自己已经得到的礼物并不是朋友们向我暗示的那些,我的老师说,那些礼物甚至比这些还要好。然而,我已经同意暂时按捺下好奇心,等到第二天早晨再一窥究竟。

那天晚上,我挂起长袜之后,很久都没有睡着,我一边假装熟睡,一边保持着清醒,等着看圣诞老人来了之后会做些什么。最后,我搂着我的新洋娃娃和小白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第一个起床,用一声“圣诞快乐”唤醒了全家。我得到了令我惊喜的礼物,不仅在长袜里,而且在桌子上、所有的椅子上、门边、窗台上也都摆满了礼物。实际上,屋子里堆满了用薄棉纸包裹的圣诞礼物,几乎令我举步维艰。当老师送给我一只金丝雀的时候,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小蒂姆十分温顺,它可以跳上我的手指,从我手中啄樱桃蜜饯吃。苏利文小姐教给我如何照料我的新宠物。每天吃完早饭,我都会给它洗澡,清理鸟笼,给它的杯子里添上新鲜的种子和井房打来的清水,然后在它的跳架上悬挂一束繁缕草。

一天早晨,我去打水给小鸟洗澡的时候,把鸟笼留在了窗台上。当我回来打开门的时候,我感到一只大猫从我身边溜了过去。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当我把手伸进笼子时,却摸不到小蒂姆那漂亮的翅膀,它那尖尖的小爪子也没有抓住我的手指,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我那可爱的小歌唱家了。

Chapter 9 慈爱之城

在波士顿的时候,我们参观了邦克山,在那儿学到了我的第一堂历史课。

我生活中发生的另一件大事是1888年5月的波士顿之旅。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们是如何打点行装,如何与老师和母亲一同启程,最后到达波士顿,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这次旅行与两年前的巴尔的摩之旅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烦躁不安、容易激动、在火车上引起一车人注意的小家伙了。我安静地坐在苏利文小姐旁边,兴致勃勃地“听”她描述车窗外的景象:美丽的田纳西河、广袤的棉花田、起伏的群山和森林、站台上笑着向乘客兜售美味糖果和爆米花的黑人。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着我的大布娃娃南茜,她身穿新花格裙子,头戴有花边的遮阳帽,一双玻璃珠子做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偶尔,当我没有注意听苏利文小姐的描述时,才会记起南茜的存在,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后来,我让自己相信她已经睡着了,这样才会减少一些愧疚之情。

由于以后我将没什么机会再提到南茜了,所以在这里讲一下她刚到波士顿不久后的悲惨遭遇。她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这是我强迫她吃“泥巴馅饼”的结果,虽然她从未对这些馅饼表现出特殊的喜好。帕金斯学校的洗衣女工看她太脏了,便背着我给她洗了个澡。可怜的南茜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当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成了一团不成形的棉花,要不是那双对我投以责备目光的玻璃眼珠,我都认不出她来了。

当火车最终停靠在波士顿车站时,就仿佛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变成了现实。此时变成了“很久很久以前”,此地变成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刚到达帕金斯学校,我就开始与那里的小盲童交朋友了。我发现他们懂得手语,这令我高兴万分,因为我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和其他孩子交谈了!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像个外国人,需要通过翻译才能与人沟通。在这所劳拉·布里奇曼上过的学校里,我感觉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国度。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接受我的新朋友也是盲人这个事实。我知道自己看不见,但是我很难想象这些聚集在我周围,和我一起欢闹嬉戏的热情而友爱的孩子也是盲人。我注意到,他们与我交谈时会把双手放在我的手上,而且他们也通过手指来读书,这让我感到既惊讶又悲哀。尽管在来这里之前就有人对我讲过,尽管我也了解自己的感官缺陷,但是我模糊地感到,既然他们能听到,就一定具有某种“第二视觉”,我根本没有想到这里的孩子都和我一样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们是如此快乐和满足,沉浸在与他们建立的友谊之中,令我逐渐忘记了所有的悲哀。

一天下来,我结交了很多盲童朋友,这让我完全适应了新环境,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随着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我不断期待着更多愉快的经历。我无法想象外面还有更加广阔的世界,因为我已经把波士顿视作世界的起点和终点。

在波士顿的时候,我们参观了邦克山,在那儿学到了我的第一堂历史课。一想到我们的脚下就是勇士们战斗过的地方,我就感到兴奋不已。我向山上爬去,一路数着脚下的台阶,同时想象着士兵们一边勇攀高峰,一边居高临下地向敌人射击的景象。

第二天,我们坐船去了普利茅斯。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航行,也是第一次乘坐汽船。汽船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家伙!但是船上机器的轰鸣声让我以为是打雷了,我因此哭了起来,因为我担心一下雨就不能去野餐了。在普利茅斯,最让我感兴趣的莫过于清教徒移民们登陆时踏过的那块大石头。我可以触摸到它,这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先民们当年是如何长途跋涉,建立伟大功绩。我常常把一小块普利茅斯的岩石标本捧在手中,这是一位好心的先生在清教徒纪念堂送给我的,我用手指抚摸着它凹凸的表面、中间的裂纹,以及“1620”的浮雕字样,满脑子想的都是移民者们开拓疆土时的奇妙故事。

在我那稚嫩的想象中,先民们的事业是多么伟大而崇高!我理想化地认为他们是最英勇、最慷慨的勇士,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开拓着自己的家园,为自己和同胞追求着自由的权利。几年后,当我了解到他们曾经遭受的宗教迫害时,不禁深感震惊与失望,这真是一件巨大的耻辱,尽管我们这个“美丽之国”以其勇气和活力而著称。

我在波士顿交了很多朋友,其中包括威廉·恩迪科特先生和他的女儿。他们亲切友善的态度在我心中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一天,我们去他们位于贝弗莉农场美丽的家中做客。我可以愉快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穿过他们的玫瑰花园,他家的大狗列奥和卷毛长耳小狗弗里兹如何跑出来迎接我,以及跑得最快的马——尼姆罗德如何伸着嘴吃我手中的黄油和方糖。我还记得那片沙滩,那是我第一次在沙滩上玩耍。那里的沙子质地坚硬细滑,与布鲁斯特那种松散、尖锐、混有海藻和贝壳的沙子有很大区别。恩迪科特先生还给我讲了巨轮从波士顿途经这里驶往欧洲的事情。后来,我又见过他很多次,他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实际上,每当我给波士顿冠以“慈爱之城”的名字时,都会不由得想起他。

Chapter 10 海边渡假

我在海边永远都待不够。洁净、清新的海风令人神清气爽,贝壳、鹅卵石、海草以及藏在海草中的微小生物对于我有着无穷的魅力。

在帕金斯学校放暑假之前,我和老师打算去科德角的布鲁斯特度假,一起同行的还有我们的好朋友霍普金斯夫人。我很高兴,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关于大海的奇妙故事,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进行这次快乐的旅行了。

在那个夏天,大海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记忆。过去我一直生活在内陆,从未呼吸过带有咸味的空气。但是我读过一本很厚的书,书名叫《我们的世界》,书中对大海的描述使我充满了好奇,十分渴望能够触摸一下波涛汹涌的大海,感受一下海浪的咆哮。因此,当我得知自己的愿望即将实现时,我那小小的心脏不禁因为兴奋而狂跳不止。

我一换上游泳衣,就迫不及待地冲到温暖的沙滩上,跳入清凉的海水中,根本没有害怕的念头。我感觉到了翻滚的巨浪。我随着波浪起起伏伏,高兴得浑身颤抖。突然,我的兴奋被恐惧取代了。因为我的脚突然撞到了一块岩石,紧接着一个大浪打在我的头上。我伸出双手,试图抓住点什么东西,但是抓住的只有海水,以及漂浮的海草。我所有疯狂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海浪似乎在戏弄着我,狂野地将我抛来抛去。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的双脚离开了坚实的陆地,所有的一切——生命、空气、温暖和爱——似乎都被这茫茫大海挡在了外面。最后,大海似乎厌倦了它的新玩具,将我重新抛回了岸上,我的老师立刻将我搂在了怀里。哦,这是多么温暖、多么舒适的怀抱啊!我从慌乱中缓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是谁在海水里放了盐?”

我从第一次水中历险恢复过来后,觉得穿着游泳衣坐在大礁石上也很好玩,我可以感觉到海浪不断地拍打着礁石,将飞溅起的浪花抛洒在我身上。当波涛猛烈地拍打海岸时,我能感觉到鹅卵石发出咔嗒咔嗒的撞击声。汹涌的海浪不断发动着狂暴的攻击,仿佛要将整个海滩摧毁殆尽,就连空气都随着它们的节奏而震颤。破碎的浪花向后退去,聚集着能量,准备发动下一轮更加猛烈的攻击。我紧紧抓住礁石,感受着大海的咆哮,感到既紧张又着迷。

我在海边永远都待不够。洁净、清新的海风令人神清气爽,贝壳、鹅卵石、海草以及藏在海草中的微小生物对于我有着无穷的魅力。一天,苏利文小姐让我看她捉到的一只奇怪的生物,当时它正躺在冰冷的海水中晒着太阳。那是一只巨大的鲎,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动物。我摸了摸它,心想这种动物可真奇怪,居然把房子背在背上。我突然觉得它或许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宠物,于是用双手提着它的尾巴,把它带回了家。这次收获令我十分满足,大鲎的身体很重,我用尽了力气才把它拖了半英里远。我央求苏利文小姐把它放在井旁的水槽里,因为我确信它在那里会很安全。但是第二天早晨,我来到水槽边一看,它已经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逃跑的。当时,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是后来我逐渐意识到,强迫这个可怜的、不会说话的生物离开大自然是不对的,一想到它可能已经回到了大海中,我就又高兴起来了。

Chapter 11 南方的老家

我们的小屋虽然十分简陋,但是坐落在景色宜人的山顶,四周被橡树和松树环绕。

秋天,我回到了南方的老家,心中载满了欢快的回忆,不断回味着这次奇妙而充实的北方之旅。这次旅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在我面前展开了一个崭新的美丽新世界,任我尽情地遨游其中。我用心感受万事万物,一刻也不愿停歇。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就像那些朝生暮死,将一生浓缩为一天的小小昆虫一样。我遇到了很多人,他们都通过在我手中拼写的方式与我交谈,我们的思想就像跳动的乐章,彼此进行着心与心的交流,共同书写着奇迹!以前,我们的心灵无法沟通,就像被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阻隔,而现在,这片荒地已经开满了美丽的玫瑰。

整个秋天,我都同家人一起住在距离图斯康比亚14英里远的一座山间小屋中。这里被称作“弗恩采石场”,因为附近有一个废弃已久的石灰石采石场。三道清泉从山上流下,一路与岩石相互碰撞,激荡着欢快的水花。空地上长满了蕨类植物,将石灰石覆盖得严严实实,有的地方连小溪都被茂盛的植物遮蔽。山上的其他地方则生长着茂密的树林,这里有巨大的橡树和四季常青的树木,粗大的树干就像覆满青苔的柱子,树枝上垂挂着常春藤和槲寄生花环,还有果实累累的柿子树,它那清新甜美的气息弥漫在森林的每个角落,令人心醉神迷。在某些地方,野生的圆叶葡萄和斯卡珀农葡萄藤在林间交错蔓延,形成一座座天然凉亭,引来飞舞的蝴蝶和嗡嗡的蜜蜂。傍晚时分,我们常常漫步在这个林木茂密的绿色山谷中,呼吸着泥土中散发出的凉爽宜人的气息,感到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我们的小屋虽然十分简陋,但是坐落在景色宜人的山顶,四周被橡树和松树环绕。在一个长长的露天走廊两侧,是两排不大的房间,房子的外围有着宽阔的游廊,山风从这里吹过,送来了树木的清香。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廊上度过,在那里学习、吃饭和玩耍。后门外有一棵高大的灰胡桃树,周围砌上了台阶,屋子的前面也是绿树成荫,这些树木离游廊很近,近得让我能够触摸到它们,能够感觉到清风拂动树枝,树叶在秋风中飘舞落下。

很多游客来到弗恩采石场游览。夜晚降临的时候,男人们在篝火旁打起扑克牌,在闲谈和游戏中打发时间。他们夸耀着自己打猎捕鱼的高超本领,细数自己打过多少只野鸭和火鸡,捕过多少条凶猛的鲑鱼,怎样捉住了最狡猾的狐狸、最聪明的负鼠和跑得最快的山鹿。他们讲得绘声绘色。我想,在这群老谋深算的猎手面前,不管是狮子、老虎、狗熊,还是任何其他野生动物,恐怕都会败下阵来。最后,当这些快乐的好兄弟们纷纷散去睡觉时,总是会以一句“明天打猎去”作为晚安问候。这些男人就睡在我家门外的走廊上,当他们在临时准备的床铺上躺下后,我能感觉到这些猎人和他们的猎狗熟睡时深沉的呼吸声。

黎明时分,我会被咖啡的香味、猎枪的咔嗒声,以及猎人们沉重的脚步声唤醒,他们踏着大步出发,去寻找狩猎季节的好运气。我还能感觉到马蹄踏地的声音,这些马被猎人们从城里骑来,拴在树下,整晚站在那里,高声嘶鸣,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束缚,一展身手。终于,猎人们一个个翻身上马,整装待发,就像老歌里唱的那样:策马扬鞭,猎犬在前,呼声四起,勇争第一。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开始为野外烧烤做准备。我们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在里面燃起篝火,把粗大的树枝交错地架在篝火上,将肉挂在上面炙烤。火堆旁蹲坐着几个黑人,用长长的枝条驱赶着蚊虫。餐桌还没摆好,烤肉的诱人香味就已令我饥肠辘辘了。

就在大家忙碌而兴奋地为烧烤做准备时,狩猎聚会也开始了,猎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战场上返回,一个个大汗淋漓,筋疲力尽,马儿吐着白沫,猎犬气喘吁吁,垂头丧气。他们一头猎物也没打到!每个人都声称自己至少看到了一只鹿,而且近在咫尺。然而,尽管猎犬们尽忠职守,猎枪也瞄准得分毫不差,但是偏偏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鹿就消失无踪了。他们的运气就像那个几乎看到一只兔子的小男孩一样,实际上他只看到了兔子的踪迹。然而,失望的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我们坐下来开始享受美食,虽然没有吃到野味,但是小牛肉和烤乳猪这样的家庭美食同样美味无比。

一年夏天,我们在弗恩采石场养了一匹小马。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黑美人”,这名字源自我刚刚读完的一本书,书中的马儿与它一模一样,从光滑亮泽的黑色鬃毛,到前额的白色星星。我在马背上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有时候,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苏利文小姐也会松开缰绳,让小马悠闲地漫步,或者随意地啃吃小路旁的青草和树叶。

早晨,当我想骑马的时候,老师和我会在早餐后到树林中散步,在树木藤条间随意穿行,那里无路可循,只有牛和马踏出的小径。经常会有茂密的灌木丛挡住去路,迫使我们绕道而行。我们总是满载而归,带回一捧捧的月桂枝、黄花、蕨类植物,以及南方特有的生长在沼泽中的美丽花朵。

有时候,我会和米尔德里德以及我的小表妹们去摘柿子。我并不吃它们,只是喜欢闻它们的清香味儿,喜欢在树叶和草丛间搜寻果实的感觉。我们还去采摘坚果,我会帮她们剥栗子的刺皮,或者敲开山核桃和胡桃的硬壳,里面的果仁真是个大味美!

山脚下有一条铁路,孩子们喜欢看着火车呼啸而过。有时候,尖利的汽笛声会把我们吸引到台阶上。米尔德里德有时会兴奋地告诉我,有一头牛或一匹马还在铁轨上游荡。距离我们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座高架桥凌驾在深深的峡谷之上。那里很难通过,因为枕木之间距离很远,铁轨又很狭窄,让人感觉像是在刀刃上行走。我从来没有走过这座桥,直到有一天米尔德里德、苏利文小姐和我在树林里迷了路,转悠了几个小时也没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突然,米尔德里德用她的小手指着前方叫道:“那儿有一座高架桥!”那是我们最不想走的一条路,但是天色已晚,高架桥又是回家的唯一捷径。我不得不踮起脚尖试探着行走。一开始,我并不害怕,而且走得也很平稳,但是突然,远处隐约地传来了“噗噗”声。“我看见火车了!”米尔德里德叫道,如果不是我们飞快地爬到了下面的交叉柱上,肯定会在一分钟内被轧得粉碎。火车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火车头喷出的蒸气扑在我的脸上,烟雾和尘土几乎令我们窒息。当火车隆隆驶过时,高架桥也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要将我们抛入下面的万丈深渊。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重新爬到了桥上。等我们回到家时,天早已黑了,家里空无一人,大家全都到外面寻找我们去了。

Chapter 12 暴风雪

多么愉快而疯狂的游戏!在那风驰电掣的一瞬间,我们挣脱了束缚在身上的枷锁,感觉自己就像御风而行的精灵!

第一次波士顿之旅后,我几乎每年冬天都在北方度过。有一次,我去了一个新英格兰村庄,那里有冰冻的湖泊和辽阔的雪原。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领略冰雪世界之美。

我惊奇地发现,一只神奇的大自然之手会剥去树木和灌木的外衣,只剩下几片皱巴巴的叶子。鸟儿飞走了,它们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的空巢中落满了积雪。冬之神降临在群山和田野之上,用他冰冷的抚摸将大地变得僵硬麻木,令树木的灵魂纷纷退缩到根部,在那里蜷缩着进入梦乡。所有的生物似乎都消失不见,即使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天也变得:短暂而寒冷,好似一位老人,她的血管已经枯萎衰老,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只想再看一眼那冰雪覆盖的大地与海洋。

有一天,一股强冷空气袭来,带来了一场暴风雪。我们冲到门外,迎接最先降落的小片雪花。雪片悄无声息地从空中落下,一连下了几个小时,白雪覆盖了一切,大地变得白茫茫一片。夜幕渐渐降临,到了第二天早晨,周围的一切已经让人辨认不出。所有的道路都被大雪覆盖了,看不到一个可供辨别的标志,只剩下一棵棵树木伫立在茫茫的白雪之上。

傍晚,一阵猛烈的东北风将雪片卷得漫天飞舞。我们围坐在熊熊炉火旁边,讲着有趣的故事,尽情嬉戏,完全忘了自己已经与外界隔绝。但是到了晚上,随着风势越来越大,我们也感到了一丝恐惧。狂风席卷了整个乡村,房椽嘎吱作响,房子周围的树木疯狂地摇晃,树枝哗啦哗啦地敲击着窗户。

暴风雪整整肆虐了三天,才终于偃旗息鼓。太阳从乌云中探出头来,将阳光洒在这片一望无际、绵延起伏的白色原野上。四下望去,各种形态奇异、姿态万千的雪堆散布在四面八方。

人们在雪地上铲出来一些小路。我穿上斗篷,戴上头巾,走出门去。冷空气刺得我面颊生疼。我们有时走在铲出的小路上,有时踏着较浅的积雪前行,最后终于来到了大牧场外的那片小松树林。银装素裹的松树一动不动地耸立着,好似用大理石雕刻而成。树林里闻不到松针的气味。阳光照射在树上,树枝上的水珠像钻石般闪闪发亮,只要轻轻一碰,便纷纷洒落下来。林中的光线如此炫目,甚至穿透了我眼前的黑暗。

积雪一天天融化,雪堆逐渐缩小,但是在它们完全消融之前,另一场暴风雪又降临了。就这样,整个冬天我都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有时,在风雪的间隙,树上的冰凌会偶尔融化,地上也会露出一些芦苇和矮树丛,但是即使阳光普照,湖面却始终冻得十分结实。

那年冬天,我们最喜爱的娱乐活动就是滑雪橇。在某些地方,湖岸十分陡峭,是滑雪橇的绝佳地点。我们爬上平底雪橇,一个男孩会从后面用力一推,雪橇便“嗖”地一下滑了下去!我们穿过雪堆,越过洼地,向湖面猛冲过去,飞驰地穿过闪着微光的冰面,直达对岸。这可真好玩!多么愉快而疯狂的游戏!在那风驰电掣的一瞬间,我们挣脱了束缚在身上的枷锁,感觉自己就像御风而行的精灵!

Chapter 13 学习开口说话

挫折与疲倦常常令我意志消沉,但是一想到我很快就能回到家去,向亲人们展示我的学习成果时,就会振作起精神,我非常渴望自己的成就能为他们带来快乐。

我是在1890年春天开始学习说话的。我一直十分渴望能够发出声音。我曾经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另一只手放在嘴唇上,尝试着发出一些声音。我喜欢任何能够发声的东西,喜欢通过触摸感知猫咪发出的“咕噜”声和狗儿的吠叫声。我还喜欢在有人唱歌时把手放在他的喉咙上,或者在有人弹钢琴时把手放在钢琴上。在我失去视觉和听觉前,我学说话的速度很快,但是在我生病之后,家里人发现我不再讲话,因为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我曾经整天坐在妈妈的膝头,把双手放在她的脸上,因为我很喜欢感知她嘴唇的运动;而我也会蠕动自己的嘴唇,尽管我已经忘了怎样说话。我的朋友们说我可以很自然地发出笑声和哭声,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发出很多声音和模糊的音节,并不是因为这样就能与人交流,而是因为我迫切地需要对发声器官进行锻炼。但是,我仍然记得“water”这个词的意思。我总是发出“wa-wa”的声音。即便如此,这个词的意思也开始被我渐渐淡忘,直到苏利文小姐再次教给我它的含义。在我学会用手指拼写之后,就不再发这个音了。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周围的人都在使用一种与我不同的交流方式,甚至在我还不知道聋哑儿童也能学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现有的沟通方式感到不满。一个人如果完全依赖于手语与人沟通,就会感觉处处受到限制。这种感觉开始令我极度烦恼,并且迫切地想要弥补这一缺陷。我经常会做出种种努力,就像一只逆风飞翔的鸟儿,固执地蠕动着嘴唇,练习发出声音。朋友们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唯恐这一切努力以失望而告终。但是我仍然一意孤行,毫不气馁。不久之后,我听说了雷根希尔德·卡塔的故事,它成为了我克服所有障碍的动力。

1890年,莱姆森夫人来看望我,她曾经是劳拉·布里奇曼的老师,刚刚从挪威和瑞典访问归来,她给我讲了雷根希尔德·卡塔的故事,这个住在挪威的又聋又盲的小姑娘已经学会了讲话。没等莱姆森夫人把故事讲完,我就燃起了学习的热情。我下定决心,也要学会开口讲话。我央求我的老师带我去见霍瑞斯·曼恩学校的校长莎拉·富勒小姐,向她寻求建议和帮助。这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决定亲自给我上课,1890年3月26日,我开始跟她学习说话。

富勒小姐的教学方法是这样的:她把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上,这样在她发声时,我就可以触摸到她的舌头和嘴唇。我迫不及待地模仿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在一个小时之内,我就学会了六个字母:M、P、A、S、T、I。富勒小姐总共给我上了十一堂课。我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时,内心的兴奋与喜悦,那句话是“天气很暖和”。虽然它们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音节,但那的确是人类的语言。我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我的灵魂冲破了束缚,穿过这些断续的音节,冲向知识和信仰的殿堂。

任何一个聋哑儿童,如果他曾经努力地想要学会他从未听到过的语言,冲破那个既没有柔情细语、没有鸟儿的歌声,也没有动听音乐的寂静无声的世界,那么他一定不会忘记当自己开口说出第一个单词时的惊奇与狂喜。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理解我与玩具、石头、树木、鸟儿和不会说话的动物们交谈时的热切心情,才能理解当米尔德里德听到我的召唤向我跑来,或是小狗听从了我的命令时,我内心充溢的喜悦。对于我来说,能够用插上翅膀的语言与人交谈,而无需别人的翻译,这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恩惠。在我开口说话时,欢乐的思想会随着我的话语飞出,我再也无需用手指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但是,我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真正学会说话的。我只是学会了说话所需的基本元素。富勒小姐和苏利文小姐能听懂我说的话,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即使我说一百个词,他们可能也听不懂一个。即使在掌握了这些基本元素之后,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学会说话。如果不是苏利文小姐运用她的聪明才智,以无限热情对我进行孜孜教诲,我根本无法学会像现在这样自然地讲话。一开始,我经过了夜以继日的努力,才能让我最亲密的朋友听懂我说的话;随后,在苏利文小姐持续不断的帮助下,我才能清楚地发出每一个音,并把所有音节用上千种方式组合在一起。即使是现在,她仍然每天都会为我纠正说错的单词。

所有教过聋哑人的老师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有他们才能理解我是在与怎样的困难进行艰苦奋斗。在我读老师的唇语时,必须完全依赖于自己的手指:我必须用触觉捕捉老师喉咙的振动、嘴唇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而我读取的信息却常常是错误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单词或句子,有时候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找到正确的发音。我的工作就是练习、练习、再练习。挫折与疲倦常常令我意志消沉,但是一想到我很快就能回到家去,向亲人们展示我的学习成果时,就会振作起精神,我非常渴望自己的成就能为他们带来快乐。“我的小妹妹现在能听懂我说话了”,这个想法是我克服所有困难的强大动力。我常常心醉神迷地反复念叨:“我现在不是哑巴了。”一想到我将会开口同母亲交谈,并通过她的嘴唇读懂她的话,沮丧消沉的情绪便会一扫而空。我还惊讶地发现,用嘴交谈比用手指拼写容易得多,我不再用手语字母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苏利文小姐和我的一些朋友仍然在与我谈话时使用手语字母,因为这样比阅读唇语更加方便快捷。

或许我在这里最好解释一下我们使用的手语字母,因为不了解我们的人可能会感到困惑。我把手轻轻地放在说话者的手上,确保不会妨碍他的任何动作。我可以很容易地感知对方手的姿势,就像用眼睛看到的一样。我感知到的不是一个个独立的字母,就像你在读书时看到的是一个个完整的单词一样。长期的练习使得我们的手指变得非常灵活,我的一些朋友能够飞快地拼写,就像熟练的打字员在打字机上打字一样。当然,用手指拼写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就像写字一样。

当我能够开口说话时,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最快乐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我登上了回家的列车,一路上我不停地与苏利文小姐谈话,这并不是单纯为了谈话而谈话,而是为了抓紧一切时间练习我的说话能力。不知不觉列车已经停靠在图斯康比亚车站,全家人都来到站台上迎接我的归来。直到现在,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令我热泪盈眶,我的母亲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激动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仔细倾听着我发出的每个音节,小米尔德里德抓住我的手又吻又跳,而我的父亲则用久久的沉默来表达对我的骄傲和爱。这就像《以赛亚书》中的预言应验在我的身上:“大山小山必在你们面前发声歌唱。田野里的树木也都在为你鼓掌。”

Chapter 14 一场风波

对我来说,这段痛苦的经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它能促使我对创作中的一些问题进行思考。

1892年冬天,一片乌云遮蔽了我童年那明亮的天空。欢乐离我而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生活在疑虑、焦躁和恐惧之中。就连书本也在我眼中失去了吸引力,即使是现在,一想到那段可怕的日子,我仍然会感到心有余悸。我写了一篇名为《寒霜之王》的小故事,把它寄给了帕金斯盲人学校的阿纳戈诺斯先生,没想到它却引起了一场麻烦。为了把事情说清楚,我必须先澄清一些与这个事件有关的事实,这样才能使我的老师和我自己得到公正的评判。

在我学会说话的那年秋天,我在家里写下了这篇故事。那年,我们在弗恩采石场住的时间比往年都长。那时,苏利文小姐给我描述了深秋的树叶是如何绚丽多彩,她的描述似乎唤醒了我对某个故事的沉睡记忆,以前一定有人给我读过这个故事,而我则不知不觉地把它保留在了记忆深处。当时我想,“我也要编个故事”,于是便急忙坐了下来,趁着灵感还没溜走之前写了起来。我文思泉涌,感受到了创作带来的巨大喜悦。各种词句和形象从我的头脑中喷涌而出,转化成优美的文字,然后又从我的指尖流淌到我的盲人点字板上。现在我知道,如果再有什么词句和形象毫不费力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一定暗示着它们并不是出自我自己的头脑,而是某些徘徊在我记忆深处的零星碎片。那个时候,我如饥似渴地从我读到的所有书中汲取着养分,从来不去注意作者是谁,即使是现在,我也常常分不清哪些是我自己的想法,哪些是我从书中读到过的东西。我猜想,这是因为我对世界的很多印象都是依赖于别人的眼睛和耳朵获得的。

故事写完后,我把它读给老师听,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沉醉地读着那些优美的段落,在被老师纠正错误读音时又是如何气恼。晚餐的时候,我给全家读了这个故事,他们都惊诧于我写得这么好。甚至有人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我在某本书里读到的。

这个问题令我万分惊讶,因为我一点也不记得有人给我读过这个故事。我大声回答:“哦,不是,这是我自己写的故事,我要把它献给阿纳戈诺斯先生。”

于是,我把故事誊写下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有人建议我把故事的名字从原来的《秋天的树叶》改成《寒霜之王》,我同意了。我自己带着这篇小故事来到了邮局,一路上仿佛行走在云间。我未曾想到,自己将为这份生日礼物付出惨痛的代价。

阿纳戈诺斯先生很喜欢我的《寒霜之王》,并且在帕金斯学校的一本刊物上刊载了它。我的快乐达到了顶峰,但是紧接着,我便从天堂直接坠入了地狱。我刚到波士顿不久,就有人发现了一篇与《寒霜之王》十分相似的故事,名字叫《寒霜仙女》,作者是玛格丽特·T·坎比小姐,早在我出生之前,这篇故事就出现在一本名叫《博迪和他的朋友们》的书上。这两篇故事无论是构思还是文字都非常相似,因此很有理由怀疑曾经有人给我读过坎比小姐的这篇文章,而我的故事则是一篇剽窃之作。我费了一些力气才弄清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是一旦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立刻感到既震惊又伤心。我吞下了这杯任何孩子都难以下咽的苦酒。不仅我自己颜面尽失,而且还使我最爱的人们遭受猜疑。但是,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在写下《寒霜之王》以前,我曾读过任何类似的故事。我只想到杰克·弗罗斯特写过一篇给孩子们的诗歌,名叫《霜之奇想》,但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把诗中的内容写到我的故事里。

起初,尽管阿纳戈诺斯先生深感困惑,但他似乎仍然相信我。他对我异常和蔼可亲,暂时驱散了我心头的乌云。为了让他高兴,我尽量隐藏起不快,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参加不久之后举行的华盛顿诞辰庆典活动。

在一场为盲人女孩举办的化妆舞会上,我扮演了谷物女神色列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身穿优雅华丽的服装,头戴绚丽的秋叶编织成的花环,脚下和手中满是果实和谷物,然而舞会的欢乐气氛却难以掩饰我心中郁积的忧愁。

庆典的前一天晚上,帕金斯学校的一位老师问了我一个与《寒霜之王》有关的问题,我告诉她,苏利文小姐曾经向我介绍过杰克·弗罗斯特和他的美妙诗歌。不知怎的,她好像从我的话里听出我承认自己的确记得坎比小姐写的《寒霜仙女》,并且把她的结论告诉了阿纳戈诺斯先生,尽管我一再强调她的结论是错误的。

一向对我和蔼可亲的阿纳戈诺斯先生认为我欺骗了他,因此对我的辩解充耳不闻。他相信,或者至少是怀疑,苏利文小姐和我有意剽窃了其他人的思想精华,用来获取他的赞赏。我接受了一个由学校的老师和官员组成的调查团的调查,苏利文小姐被要求回避。我受到了反复询问,似乎要迫使我承认的确有人给我读过《寒霜仙女》这篇文章。每一个问题都流露出他们心中的怀疑,我能感觉到我最亲爱的朋友正在用责备的目光注视着我,尽管我无法用语言把这一切感受表达出来。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我的心怦怦直跳,面对调查团的询问,我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尽管我意识到这一切只是一个可怕的误会,但这仍然无法缓解我的痛苦。当我最终被获准离开房间时,我只感觉到头昏眼花,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师的亲吻和朋友们的安慰,他们说我是个勇敢的姑娘,还说他们都为我骄傲。

那天晚上上床以后,我不禁失声痛哭。我想,很少有孩子会像我这样伤心难过。我感到浑身冰冷,想象着自己在天亮以前就会死去,这个想法给了我一些安慰。我想,如果我是在年纪稍大一些时遭遇这样的悲伤,一定会令我的灵魂破碎得无法修补。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遗忘的天使逐渐带走了那段日子的大部分痛苦和伤悲。

苏利文小姐从未听说过《寒霜仙女》这篇故事,也没有听说过收录这篇故事的书。在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的帮助下,她对这个事件进行了细致的调查,最后终于有了一些线索。她发现,索菲亚·C·霍普金斯夫人在1888年有一本坎比小姐的《博迪和他的朋友们》,而那一年,我们正好与她一同在布鲁斯特度过了夏天。霍普金斯夫人已经找不到她的那本书了,但是她告诉我,当时苏利文小姐外出度假,为了逗我开心,她给我读了各种各样的书,尽管她也和我一样想不起是否给我读过《寒霜仙女》这篇故事,但她确信给我读过《博迪和他的朋友们》这本书。她解释了那本书为何不见了,因为她急于出售房子,因此处理了大量青少年读物,例如旧课本和童话书,《博迪和他的朋友们》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那些故事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但是那些奇异单词的拼写方法却使百无聊赖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尽管我已经记不起读到这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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