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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4 13:4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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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盅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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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负翁

大负翁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大负翁作者:三盅排版:南通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07-01ISBN:9787538736205本书由浙江华云数字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自己的葬礼

甄伍破产了,在他最终决定走上诈保这条不归路时,内心是痛苦的,从此他将亡命天涯,不再有人认得他,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被自己彻底遗忘……

本来一切都稳稳地运行在轨道上,好好的,假使钢索够坚固,假使手中的平衡杆够长,假使自己的注意力够集中……这个世界对甄伍来说那便是足够完美的,至少是足以保持平衡的。他此刻也许正躺在松软的大床上,揉着惺忪睡眼,懒洋洋地唤着开放式厨房间里那个女人的名字,“鹃,咖啡浓点,记得半粒糖……”可这恍若隔世的映象,仅在他睁开眼的一刹,便如砸在他脑门上的橡皮锤,震得他顷刻间清醒。他身下的这张床好小,硬得象棺木板,掀开半黏在身上如木乃伊裹尸布般湿漉漉的被子,甄伍来到了卫生间的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用双手摸着那张脸左右端视,不算英俊,也不具十分明显的特征,至少需要再熟悉几周才能从镜子里完全适应它。一周前,这张脸在这世上是绝不存在的。托地下整容师的福,虽只动了三处,却已面目全非、焕然一新。当然,这对那些地下整容师的理解力是个不小的考验。由于甄伍坚持,不求“改良”,只求“改变”,最终,他为这悖于常理的诉求与过于诡异动机额外支付了1万元,权作为“免深究”与“免疑虑”费。

这是开在上海金山区海边的一家私人小旅馆,两层青砖小楼,甄伍住楼上,推门可见大海——不具美感的海。不是黄金海岸,没有银色沙滩,更不见碧海蓝天,有的只是灰扑扑的海面和阴沉沉的天——6月下旬了,上海已入梅。

一阵不紧不慢的洗漱声中夹杂着早间新闻和手机铃声,甄伍对他的新手机显然还不甚熟悉,这是它首度以来电而不是闹铃的名义正式响起。“看样子你要亲自来一趟了。”这是邵启亮——甄伍的死党。“怎么了?”甄伍一嘴的牙膏泡沫。“唉,我搞不定,就差没告诉她保单在那包里了,老实讲,你老婆够笨的。”邵启亮在焦急中抱怨,转而有了新主意:“今天上午9点,正好是你老人家的追悼会,龙华殡仪馆,我也去,你趁她不在,回趟家,换个显眼的位置放。”

甄伍的表情僵了几秒,泡沫顺嘴角溢出,往下巴缓缓流淌,他急用手中毛巾抹了一把,醒过神似的说:“哦,好!交给我,你早点去,稳住他们。”

收线后,甄伍感觉怪怪的,心下盘算,得立即出门。但不忙回家,先去龙华殡仪馆走一遭,这世上谁人能有机会出席自己的追悼会呢?这也实在太销魂了吧……

甄伍赶到的时候,殡仪馆3号厅的里里外外已经有人在张罗了。甄伍的另一个死党赵鸣和邵启亮的老婆袁静正在里面摆放花圈布置会场。厅门口,李美鹃被簇拥在爸妈、表妹、裴思格站成的包围弧当中。她抽泣着,双眼肿成了红灯笼,面色惨白。美鹃的妈妈抹着泪,老爸轻拍她的肩,安慰道:“鹃啊,想穿了这就是个不得不办的仪式,不要太当真了——回得来是幸,回不来是命……”表妹立在一旁帮他们递纸巾,自己手中的那张早已浸透了被捏成一小团紧攥于掌心。

裴思格今天一身肃穆的黑,却怎么也盖不住左腕上那块五彩斑斓的表。那块表甄伍太眼熟了,他一直觉得那款式、那明亮的色调跟她白皙水嫩的皮肤真是绝配。她今天看上去虽略显抑郁,但精神状态还不错,正挽着美鹃的小臂,口中不住念着:“别这样,鹃。快别难过了,自己身体要紧。”眼神却飘忽不定,努力借话之缝隙穿透人墙,极不安分地往那厅里搜寻着什么。很明显,她天生不具有一心二用的本领。厅里一共就两个人,不明白她在寻什么。一切都与预想中相仿,只好象单单少了谁……

甄伍立在2号厅廊前落地窗下正暗自揣度,忽见走廊远端迎面一路小跑过来个熟悉的身影——邵启亮,只见他手里拎着一只花圈——上面定写有甄伍的名字。对了,就是这小子,他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认得甄伍现在这张脸的人,也是一早来电话那人。甄伍下意识把脸别转向另一边,给了他一个背影。“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还帮得上忙么?格格,赵鸣呢?”甄伍没听到有人回应他,只听他又“噢”了一声随即进了3号厅。甄伍心中暗骂:“废物!当临时演员都不够格的废物!”

甄伍的父母在他刚步入社会的那几年里相继离世,父母的兄弟姐妹及他们的下一代与甄伍都很少往来。跟李美鹃结婚那会,想办几桌酒席,邀来的却都是美鹃的外乡亲戚,自己这边只有几个哥们来捧场。这回甄伍“出事”,想必美鹃即便有心通知,怕也摸不着那些高贵亲眷家的门。看来今天追悼会上熟识的面孔也就这么几张了,接着赶来的都是些年轻的生脸,甄伍猜想八成都是美鹃的同事,陆陆续续,男男女女,又来了约摸8、9人。甄伍确信至此无人认出他,连裴思格也不例外。

3号厅是个小厅,甄伍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就站在了厅门口一侧。尽管无人组织,面前却已自发站成了不那么规整的三排横队,零零落落,稀松间隔而立。这一刻,仿佛再亲密的关系,也不得不被那慑人心魄的悲伤气氛暂且拉开些距离。大都市里的个人悲伤情怀往往是趋于封闭式的,伴随着仪式般的孤独。众人屏息凝神,垂目肃立。

本以为是件有趣、刺激的事,如今甄伍却被这无形的悲痛气场一并笼罩其中。尤其是当他隔墙听到4号厅里的哀乐及乡野式的嚎丧,那种感觉,仿佛这3号厅里也千真万确死了人——或许,真有那样一具尸体正静躺在冰冷的棺木里,只等工作人员推上来以供悼念者瞻仰。

不出甄伍所料,追悼会是由邵启亮来主持,不是因为“生前”与他关系最好,而多半只因这小子是这一众人中参加追悼会次数最多、对流程最为熟悉的人。自邵启亮进了寿险公司从事理赔工作以来,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类追悼会不下30次了,可谓“身经百战”,每次都是受公司委托,专挑罹难家属悲痛欲绝的时刻“雪中送炭”。当然,也非每一笔赔付都有必要如此做作的隆重,终究要看亡者的社会影响力与这样一笔小小的投资预算是否匹配。运气好时,他也能在主持人勉为其难的“邀请”下,上台蹭上一两句简短致辞,大体千篇一律,无非是“代表某某某公司向某某某及家属致以深切的哀悼……”。

这活,虽说深究下去确实不怎么阳光,且碍于古国之千年风俗,每次从殡仪馆归来还不能直接回家,得到闹市区转上一圈或凭着公司给的赠券去浴场泡上一两个钟头……可私下实惠点想,倒也有轻松自在的一面。一般人家的追悼会都安排在上午,去公司打卡肯定是免了,他只要先去店里取了预定的花圈,对照保单上的姓名,确保挽联没有写错,然后去人家追悼会上站上一站,他这一天的工作也就算是完成了。连手机都不用开,见过追悼会上谁的手机欢快地唱响么?

但今天,启亮明显是以朋友的身份前来,且还肩负着主持之重任,他竟也敢迟到。

邵启亮表情凝重,出列转身,伸手至口袋里摸索悼词稿纸,抬头瞥见立于最后排的甄伍。甄伍没有躲闪他的目光,反而嘴角轻挑,回他一个浅笑。惊得邵启亮手在口袋里抖了一抖,大脑瞬间时空错乱。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有甄伍一人是抬起头的,那样的明目张胆。可似乎又挑不出毛病,要说这儿没他什么事,显然不客观,今天本就是他老人家的“大日子”。只不过,此刻他老人家应该鬼一般潜回家里才是,怎料会跑到这儿来凑热闹?这么想着,稿纸已端在面前,可情绪却被甄伍搅扰,全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活人深情表达无限的哀思。甄伍见启亮那一脸的紧张与尴尬,先低下了头,两秒钟后转身出了3号厅。

甄伍没有走远,站在门外认真旁听着自己的追悼会。他知道此刻启亮一定在心里暗骂他变态,他也在心里较上了劲:对!我就变态!我他妈都走到了这一步,还怕个鸟?反正厅里高悬的那张脸已经永远消失。话说那张遗像,美鹃也太不靠谱了,弄了张驾驶证上的照片,拍得丑倒慢说,下面那一串编号都还在……

这是一场没有遗体告别的追悼会,很快就结束了。还没等甄伍做好撤退的心理准备,大部队已鱼贯而出,仿佛小学大门口下午四点钟的景象。他只得赶紧背过身去往反方向踱,听到身后两个生平最熟悉的女声。“爸、妈,随我先去公墓看一眼吧,碑文应该刻好了,我订的是双穴,完了中午我们外面一起吃点东西,下午送你们去机场。”这是美鹃孱弱却踞守主见的声音。为何是双穴?甄伍了然于胸。“美鹃,让我陪你们一起吧,下午去机场,我开车送会比较方便些。”甄伍感觉裴思格今天有些反常,假如这世上果真会有人在内心深处恨美鹃,那人一定就是她了,可今天又何故这般大献殷勤?更何况,她又不是不知道……唉,同样是临时演员,邵启亮整个一混盒饭的,裴思格的戏却又过了……

当甄伍终于转过身来时,只看到走廊尽头4女1男5个背影,邵启亮、袁静、赵鸣他们则早已不见了踪影。甄伍不敢怠慢,追那5个背影而去。是另一股强烈好奇心的驱使——假如他真的死了,最终的落脚点将在何处?今天这一切都太他妈欢乐了,甄伍只觉得牙根痒得要命。

在墓地里,甄伍看到了自己百年后的住所。那是一座独栋别墅,有花有草,有树有鸟,相对于两穴骨灰盒大小的居住面积而言,占地面积相当大,算得上是低密度、低容积率的“豪宅”了。就是不知道去了阴间后会不会摊上房产税这回事,假如阎王爷也缺钱花,说不定真出政策。回想自己搞了这几年房地产开发,怎么就没参透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呢?世界再大安睡只需一张床,美味再丰一日食不过饭八两,房子再多死后地盘也就一尺见方。可道理归道理,甄伍“身前”面临的那些个危机,恐怕还不是懂得道理就能化解的……

虽说时间充裕,但正事早晚还是得去办,他想,早办早安心……接下来还有一句,可在脑袋里刚一露头就被他给掐灭了——早死早投胎,只因这是在墓地。于是他匆匆赶往阔别一周的家——他和美鹃曾经幸福美满的安乐窝。

甄伍的家在一个大型居民小区的二楼,一梯一户,故无须避邻家耳目,他确信家里是没有人的。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唯独客厅里多出一个借假壁炉搭设起来的简陋灵堂。上面有烛台,有供品,缺了那张遗像,想必此刻正躺在裴思格的车后备箱里。甄伍不会坏了自家的规矩,拖鞋还在一进门的鞋柜里,他照例换上,然后从客厅开始小心翼翼地搜寻开来,尽可能做到不破坏“现场”。他要找到那只大号的LV手袋,并确定那四张保单还在那手袋的夹层里。

终于,那只手袋在卧室的壁橱里被他找到了。他急打开去摸夹层,然后眉宇解锁,长舒了一口气,顺手将手袋掷向床尾,整个人仰面瘫倒在梦中那松软的大床里。此时此刻,这是他的命,是他甄伍一切的价值所在。回想这心惊肉跳的一个礼拜,甄伍很难用量化了的结果来计算得失,即使他曾是财经大学高材生。

两次失败的创业经历,使甄伍变身“大负翁”,可真正促使他走上诈保这条不归路的,却不是破产本身,而是美鹃被查出患有白血病。他从启亮那里借的60万尚且久拖不还,哪有能力承担这巨额的医疗费呢?就光骨髓移植一项就要花费好几十万。启亮之所以愿意帮他实施诈保计划,也绝非纯粹出于朋友情谊,终究还是急于讨回那60万。要知道,面对一个欠债的赌徒来说,劝他回头是岸,于己是极端绝望的,远不如怂恿他押上身家性命再赌最后一把。

甄伍愿意赌,为了美鹃,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真的死去。于是他在启亮的专业指导下,早在半年前就为自己买了《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因为各家公司的意外险保额都设有上限,启亮所在的公司也不例外,所以除此之外,他在一个月内的不同时间又分别投保了另外三家公司的意外险,都买了最高一档,总保额350万元。万事具备,只等美鹃她们学校09年暑假的到来。

每年暑假,美鹃都会回吉林老家看望父母,可今年却要面临是否将病情告知父母的大难题——她是独女,也是孝女。也叫人算不如天算,刚进入6月,美鹃的病情没有恶化,她妈妈却突然卧病不起。她当即跟学校请了假,打算回去一趟。这一去,很可能暑假也就不再回去了。甄伍一时乱了阵脚。

计划中,他应该在7月中旬随启亮的老婆袁静她们银行一同前往连云港旅游,那才算真正走入了计划的核心部分,可如今一切都提前了。所幸也就在那两天,甄伍听说裴思格新去的那家公司也搞旅游,时间还算吻合,一周后动身,可以带亲眷,目的地是青岛。甄伍盘算,那倒也行,也是海边——只要是海边。启亮的计划其实很简单,正是要制造一个众目睽睽之下溺水身亡的意外现场。

他们约好,启亮晚半天动身,由裴思格事先将他们要去的那片海域通过手机短信告知他,以便他有足够的时间在距岸垂直距离约5公里——也就是甄伍的体力极限处,提前放置一套带浮标的潜水用具。

为了事先不告诉美鹃实情,而事后却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甄伍特意去东方商厦买了那只正卡LV手袋,并在送她去机场前将那4份保单悄然塞进了手袋夹层。美鹃走后当天,甄伍和启亮将裴思格约了出来,鼓足勇气将计划向她和盘托出。可令甄伍感到讶异的是,裴思格听后竟花容犹在、面不失色,仿佛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早在她的料想之中。裴思格当场欣然应允。

三天两夜的游程,甄伍只花了半天时间就跟同队的所有人都混了个脸熟。第二天就要去海边,甄伍耍了个小花样,当着裴思格的面与同行的几位男同事约定,有种、是好汉的到时候一定要下海比试谁游得远,输了的是废物,不下海的干脆就是孬种。此话一出,顿时在男同事们当中炸开了锅,若换了私下里男人之间较较劲倒也未必有几人真拿他的话当回事,可这是在美女新同事裴思格的面前,不可能有人示弱,所以个个全摆出一副摩拳擦掌的腔势。

六月的海水还是很凉的,且有风有浪。但裴思格的魅力也就真的那么大,一到海边,同队里只要是公的,全象是打了鸡血似的往冰冷的海水里扑。他们哪里晓得,甄伍早在中学时就是游泳健将,这里没人能比他游得更远。但对甄伍而言,计划的要领反在于千万不可显得过于强势,姿势也不可过于专业。为此,临行前启亮甚至特意关照他好好回忆一下小学时使用过的狗刨式泳姿……

甄伍真的在狗刨,而且刨得是那样专注、那样慢、那样卖力,以至于连前三名组成的第一方阵都难以进入。但大约游到离岸一公里的位置,第一方阵里就有人耗尽了鸡血,大口吞吐着海水逃命般折返。紧接着又有人哇哇乱叫,说脚好象抽筋了。其实全在放屁,抽筋的话早沉了,还能原地踩水?等第一方阵里空无一人时,甄伍才回头来看,一排起起伏伏的后脑勺,全赶着上岸认领那“废物”名号去了。此刻对于那班“废物”来说最重要的是保持均匀的呼吸,而根本无暇招呼甄伍一同返回。甄伍这才从容更换泳姿,先来一段漂亮的蛙泳,接着又换成了势如破竹的自由式泳姿一路乘风破浪而去……第二章共同致“负”

甄伍远远望见了那只橙色浮标,大约800米开外。但或许是海水与淡水有所不同,且水温太低,风浪不止,又或许是刚才在狗刨泳姿上过于投入而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总之他快不行了,脚也好象真的要抽筋。他脑子里突然闪现了半年多前的一幕。

那时他真的动过求死的念头,是被另一个债主给逼的。那人姓华,是他以前公司的属下,40多岁,不算有钱,是甄伍第二次生意失败后欠下的,不过5万元,却如催命般讨债,比财务公司还要执着。当时美鹃那要命的病尚未浮出水面,甄伍只觉失去了一切,窝囊至此,万念俱灰。

那天他独自在家,选择了煤气中毒的死法。正当他躺在床上等死之际,那冤家偏巧又上门来讨债。幸亏甄伍有先见之明拔了门铃电池,否则没准连同那冤家一同报销。他赶紧起身关了煤气去开门,可那冤家偏偏进了门后立即出状况,也不知是不是那煤气味实在太重的缘故,他竟当场倒地心脏病发作。甄伍一看这情形,心想,捣什么乱呀,没见人家忙正事呢嘛……无奈暂且将轻生念头放下,救人要紧……

为此,华债主心甘情愿地又宽限了甄伍一年,以示报恩。要说救命,他俩算是彼此救了一命,这只有甄伍一人明了,讲出来必成天下奇闻……那次死过半回的奇妙经历给了他启示,解决问题嘛,干嘛非要寻死觅活呢?直到美鹃的病被确诊,他才意识到,假如美鹃不在了,那才是真的失去了一切。

……

那最后的800米终究还是被筋疲力竭的甄伍征服了。他仿佛看到遥远的海岸线上,一群争相远眺的“废物”们惊慌失色,大呼小叫着“叫他别逞能!叫他别逞能!”之类的废话,也仿佛听到了裴思格那娇滴滴却又煞有介事的惊叫声:“我看到了!就是他,那儿,那儿,沉下去了。天呐,这下完了。”

……

回忆是痛苦的,可即便是如此痛苦的回忆,此刻依旧顶不住千斤压顶般沉重的睡意,这个身心疲惫的男人竟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大床上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甄伍醒了,是被客厅里的对话声吵醒的。“格格,你能告诉我实话么?甄伍为什么会跟着你们公司一起去青岛呢?”“哦,旅游呗。”“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之前没跟我说要出去旅游,怎么会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不声不响去了呢?而且——还是跟你一起?”美鹃问最后一句话时,声调降了半阶,脸转向一侧,躲开了对视的尴尬。“哦,是这样的,那天我打电话过来,原想找你聊天,可听他说你回了吉林,那——也不好意思马上就挂对吧——呵呵,就随便聊两句咯,那聊着聊着——我发现他情绪好低落哦,就问怎么啦?他又说生意失败之类的话,哎呀耳朵也听出茧了,后来——”裴思格顿了一下,眼睛追着美鹃的侧脸,如老式显示屏逐行扫描般快速测量她的心思,“后来我就劝他呀,不要老把自己闷在家里头,出去换换心情——”“所以你就拉他一起去青岛了是么?算了。”美鹃打断她,慢慢转回脸,隐隐含着苦涩的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嘴巴上讲“没别的意思”,其实心里很有意思,可如今人都没了,有再多的意思也只得“算了”。

甄伍听到两人朝卧室走来,赶忙闪入壁厨——平常挂他衣物的那半边,心中边骂自己“废物”,边又暗自庆幸进门时习惯性将皮鞋插回了最底层他的专屉。短短几秒的检讨之后,他却又悲哀地记起,那只LV手袋还在床尾……“咦?这只手袋怎么会在床上?”美鹃疑惑的发问声。“是吗?”裴思格紧随其后进门,目光紧张地环扫四周,“大概是你记错了?总不会有人回来的吧。”“也许吧——什么?你刚才说‘回来’——什么意思?”“哦不——我有说——‘回来’么?我是说进来呀。”裴思格的紧张升级,壁厨里的甄伍更是连呼吸都只敢循环于喉舌之间。“对了鹃,上午追悼会上你看到有陌生人来么?”裴思格显然是慌乱中错上加错,为从泥潭中自拔,不惜自掘了另一个陷阱。“没有啊,来的我都认识啊,怎么了?”美鹃的疑惑中夹杂了些许不耐烦,“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没有,没有啦——咳!我这不是怕你太伤心嘛,结果越是怕就越是投五投六没话找话了——是我不好啦。”

美鹃突然站定下来,惊恐地瞪着裴思格,道:“这么说,你下午的话真的都是在骗我了?你讲过‘甄伍吃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的,骗我的对吗?我早就该猜到的,一个礼拜都过去了,他要没死,从青岛走也走回上海了……”那眼神由惊恐渐渐暗淡下来,变为了绝望。“不是,不是呀,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哦,我怎么会骗你呢?我那样讲,是因为我到现在都没办法确定沉下去那人就是他啊……”惊恐此起彼伏,此刻已传染至裴思格的眼中。“那你为什么在警察面前一口咬定那人就是他?既然你又不那么确定。”美鹃眼中的光芒死灰复燃。

裴思格移步床前,索性坐了下来,“唉,我该说什么呢?假使我告诉你,除了旅游意外保险之外,我以为甄伍身上一定还有更多保险的,你信么?你也不想想看,我要是告诉警方‘不确定’,那性质很可能就是人口失踪,保险金拿不到的呀……”

厨门背后,惊恐转移至黑暗中忽闪,这个女人也太他妈会撒慌了,简直荒诞至极,在当时的情境下,谁要能镇定地想到保险这一层,谁他妈一定是神!也就美鹃这样身处绝境中的善良女人才会信吧。果然,“那你不早说——嗯!我信你!”看来,谎言如今已变成美鹃赖以支撑下去唯一有效的麻醉剂了。“对了,既然提到了保险,那我问你呀,甄伍还有没有别的保险啊?”“哪有啊——平常想都不想这种事情的。”美鹃不假思索……

裴思格又跟美鹃讲了一箩筐宽心的话,挨下来便要告辞了。美鹃拉住她,“这手袋你拿回去吧,是甄伍在我回吉林前买的,都没用过呢,我留着也是个伤心,况且——我也不喜欢这些名牌,都没衣服搭呢。”

裴思格恰如其分地推辞了几轮,终究一脸的盛情难却,拎起手袋准备出门。甄伍的肠子都快悔青了,折腾了一整天,那4张保单竟然还在那夹层里没转移,现在竟又落到了裴思格的手中。

最要命的是甄伍人还在壁橱里一动不能动,想追出去把保单从裴思格的手中劫回来都没可能。只能等,最早也要等到晚上8点钟美鹃进浴室洗澡。可现在几点?甄伍这一觉睡得连时间概念都睡没了。好在壁橱的门是推拉的,他趁美鹃送裴思格出门时拉开一丝缝隙。窗外天色已暗,美鹃关门的一刻,客厅里有灯光照入卧室。

美鹃返回卧室,没开灯,没换衣服,掩面扑到床上,嘤嘤抽泣。她哭了很久,哭到甄伍的心都碎了。近在咫尺却不能抚背安慰,甄伍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他摁住了一股又一股现身的强烈冲动,不能!这样拉门出去,不把她吓死才怪,壁橱里的陌生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就算甄伍把脸笑成一朵灿烂的喇叭花,那也都只能出现在惊悚电影里。

美鹃终于不哭了,但她还是没换衣服,坐在床沿上打起了电话。“丽芳姐,我美鹃啊。”……“嗯,办好了,刚把爸妈送走呢。”……“没关系的,你心到了就好了。”……“嗯,我考虑过了,我确实需要钱,阿伍我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丽芳姐照应我了。”……“怎么会?我感恩还来不及呢,我真的等钱用。”……“嗯,那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开工,可以么?”……“好的,好的,那我约摸三刻钟后赶到。”

一板之隔,甄伍听得真切。那个美鹃口中的“丽芳姐”是她初中时要好的同班同学,大名常丽芳,由于过早地走入了社会,沾染了不少社会污渍,19岁之前堕过3次胎,23岁已离了两次婚,整日混迹于各类娱乐场所,性格八面玲珑,广交纨绔子弟、嫖赌玩家,可谓“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白丁”。去年被一个官二代包养,成为那人的地下情人,并在那少爷的庇护下开了一家高档娱乐会所,专供“成功人士”之“康乐”消费。此人常挂在美鹃的嘴边,但一来作为笑料,二来作为警戒丈夫莫要误入歧途的反面教材,动不动就半真半假地来一句:“要不要介绍常丽芳给你认识,教你学坏?”

此人向来为美鹃所诟病,故与她也罕有来往,可缘何今日却被美鹃亲昵地唤作“丽芳姐”?有点莫名其妙!另外,美鹃这是要去做什么?开什么工?难道……甄伍不敢往下想,他怕自己再也控制不住冲出去。

卧室的灯亮了,隔壁橱门也终于被美鹃拉开,甄伍知道她要更衣出门。10分钟后,缝隙里的身影变得妖冶媚丽,添了几分风尘味。这其实已经印证了甄伍的猜测,可此时他心里满是悔与痛而非怒,这一切当然不能怪她。

美鹃出门后,甄伍方得解锢,换上鞋后也顾不得深究妻子去向,行色匆匆直奔裴思格家而去。那是甄伍背债买下的一所小套公寓,房产证上只写了裴思格一人姓名,日期就在甄伍与美鹃婚后的一个月,此事美鹃自然是不知情的。在那所公寓里,甄伍与裴思格共度了一年多快乐的偷情时光。而此间美鹃对丈夫唯一的不满,仅是工作太忙,疏于伴她左右。甄伍口袋里的匙环上,同时挂着那所公寓的钥匙。

甄伍在家是独养儿子,从小随父母住在七宝,家里大小十几间私房,父母都没有工作,全靠出租私房的收入维持生计。甄伍大学毕业后也没找到份象样的工作,23岁那年先是父亲去世,24岁时母亲也离他而去,房产自然都留给了他。同年赶上了动迁,十几间私房换来了3套3居室和1套2居室,都是同地段的小高层公寓。05年,甄伍25岁,终于拿到了同一小区内4套新房的钥匙,他留了一套小的自住,其余3套全租出去,靠收租吃饭倒也过了一年安稳日子。但他并不满足,一直在寻找机会。所幸终于被他找到了。

一次同学聚会,他得知有位浙江籍王姓同学的爸爸——同学们都管他叫“王大老板”,有意来沪转做房地产开发。记得以前是开彩印厂的,大约开不下去了,加之那几年楼市真可谓大牛市。甄伍在心里对王大老板竖起了大拇指,感佩浙商慧眼独到。后来他还听说,王大老板已来沪找地皮,正在朋友圈和老乡圈里融资。甄伍动了心,托王同学去问他爸,三五百万是否能入股?回复是肯定的,不过只能算是个小股东。

王大老板找来了5个合伙人,加上他自己及甄伍共7个股东,他出资自然最多,1000万,占了18%的股份,其余那5人各出800万。甄伍清点了一下家产,最多拿得出500万,仅占一成不到的股份。就这样,甄伍抱着对浙商的迷信,懵懵懂懂地卖掉了3套大房子,从此落入了地产圈。

以王大老板为法人代表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很快便成立了,并于当年拍下了一块几乎没有竞拍对手的冷门住宅地块。说它冷门,不是说他地段不好,而是规划中商业配套项目就占地约三分之一,折算楼板价要比周边同质楼盘高出一成多,这意味着只能采取高端物业开发策略。即便如此,在商业住宅市场前景看好的那两年,这都是几乎无须费心思权衡的决策。

接下来,甄伍积极参与经营层的事务。王大老板给他安了个行政副总裁的虚职,可他的眼睛却时刻留意着公司的核心业务流程及资本运作手段。最后终于被他总结出一条房地产开发经营思想的精髓——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借东债还西债,债债不还!他写了下来,从此成了他的座右铭。

一年半之后,他坐在了这家公司总裁的位置上,也因此有了后来的总裁秘书——裴思格。

甄伍与裴思格是先认识的,之后李美鹃才以裴思格大学同学的身份,借一次公司聚餐的机会,被裴思格带去介绍给甄伍认识。同样是压寨级美女,甄伍却更钟情于裴思格,因为裴思格更有朝气、更时尚、更女人。可要论老婆人选,李美鹃则更适合,她善良、恬静、安分,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甄伍在两个女人之间挣扎了五个月,最终还是跟李美鹃结了婚。

可好景不长,前后不到两年时间……

07年下半年,史无前例、规模空前的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了。各商业银行收紧信贷,国土部整肃土地市场,住宅商品需求大幅萎缩……一个完整的项目开发周期都还没完成,便已大难临头。这种建立在各种复杂权益及债务关系之上的小公司,资金链条简直脆弱到不堪一击——在建楼盘停工了,接下来面临的无疑就是烂尾。这些正好被甄伍赶上,算是中了头等大奖。

整个08年的上半年,他都是在忧心忡忡、焦头烂额中度过,出路看不到,血本怕也保不住。下半年,项目被一家有资金实力的大公司低价打包收购了。甄伍参与了谈判,若有哪怕一点点维持下去的希望,他也绝容不得那家公司这般趁火打劫。

到了公司清算,甄伍的祖业已缩水至不到100万现金。可他始终觉得这只不过是运气问题,那条座右铭不会错,假如不是金融危机,一切都会很顺利,不仅是房地产开发了,甚而可推及人生。当然,王大老板也没错,同理也是不走运。

实际上,王大老板比甄伍可惨多了,散伙酒时才听他吐了真言,1000万出资中有400万都是债务,从亲戚那借来的。甄伍好歹算是没有举债,剜肉剐骨倒也有痊愈的一天。王大老板这回可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负翁”了,以前只当成传说和笑话来听——纳闷,中国又不搞资本主义,连土地都是公有制,何来“产权”一说呢?即便有,那也仅仅是抽空了地基漂浮在空中的一堆砖头而已,既然无产权,又怎会有人真的破产呢?这回算是见识到了,一桌7人,称兄道弟几番几轮掏心窝,结果全打回了原形,此间竟横空出世5位“大负翁”,个个涕泪横飞、悔之不及。

离开了地产行业,甄伍又找到了死党赵鸣,打算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哥们既有的加工平台东山再起,可结果还是一败涂地。那次倒不是败给运气,而恰恰败给了自己的“智慧”……第三章共享绿帽

甄伍赶到位于龙华西路上的龙丽苑门口时,已经晚上8点钟,天已全黑了下来。那所公寓就在小区大门进去左手第2幢8楼,这他闭上眼都能指准方位。此时窗口没有亮光,两种可能,要么没人,要么是厚窗帘遮挡。他没有冒然进小区,而是穿过马路进了路边的公用电话亭,他想先试探一下。“哪位?”电话那端是一个庸懒沙哑的男声,气息之不畅,令甄伍有理由相信那男人正半躺在他甄伍的床上接听电话。他迅即挂断,那一刻,心尖被耳边的嘟嘟忙音狠揪了一把——那人分明是赵鸣——和邵启亮一样,甄伍的死党。甄伍在电话亭里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出来,借着路灯摸到树旁一张石椅上坐下,屁股与后背配合着他的心,瞬间冷却下来。

8楼公寓那厚厚的窗帘背后,一个穿着白色浴袍清瘦的男人靠回了床头,也许因为他瘦的缘故,面部给人印象最深刻之处在于两个字——突出,额头、颧骨、腮骨、下巴,无一处不突出,眼眶因此而略显凹陷,还有那惨白得失了血色的皮肤,活脱脱就是一个东方版的埃德·哈里斯,只不过他的头发要比埃德·哈里斯浓密得多,且一根白发也难找见。

裴丝格披了件半透明的丝袍一阵清风似的飘进卧室,松散的丝带象征性地缠系着搭在腰间,双手在脑后拨弄着如瀑般倾泻而下的湿漉漉的秀发,前襟敞开,袒露出一抹淡黄色薄如蝉翼的小文胸,于胸前羞涩地汇拢起一道浅浅的乳沟,纤长的双腿随步履若隐若现,通体如玉般光洁美丽。随她一同飘进来的,还有保黛宝浴液的芬芳。“刚才谁的电话?”裴丝格的关注聚焦在头发上,随口一问也未必在乎答案,只在转弯去梳妆台时从秀发间斜睨了赵鸣一眼,“反正不会是找你的,别乱接。”

赵鸣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道:“啥人晓得,有毛病的,接通了就挂。”裴丝格闻声站住了,“没说话?”赵鸣也懒得答了,只点点头。裴丝格缓缓放下拨弄湿发的双手,侧身坐到床沿。“怎么了?有问题么?”赵鸣似乎一时间紧张了起来,眉宇紧绷,一束狐疑之光从凹陷的眼窝里直逼出来,“不会是他——找上门了吧?”“应该不会,不会这么快吧?连美鹃都还没见到他——”她顿了一下,别转头来,“快查一下刚才的来电号码。”赵鸣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了起来,忙去翻那来电记录,“座机,不认识。”抬起头又补充道:“座机打座机,以前有过么?”

裴丝格用手指去按太阳穴,回忆状:“好象没有——从来没有!”“哦,那就不是他。”“可是——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今天追悼会结束出来的时候,我看到门口有个背影,天象他了。”“追悼会?开什么玩笑!阿伍不是这么变态吧?他现在躲都来不及呢,还敢在这么多熟人前公开露面?不可能!绝不可能的!”赵鸣满脸无可辩驳的嘲讽。

裴丝格从犹疑到坚定也不过就是赵鸣一句话的工夫,“嗯,其实我也晓得不可能——下午去美鹃家,我试探过她,她也说没看见——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了。”“那你问她保险的事了么?她晓得这事么?”“说来也怪,她好象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你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么大的事,阿伍没理由不跟她交个底啊,难道他戆到要自家去保险公司报案?”“笑话!除非他想投案自首吧,你又不是不晓得,阿伍这人做事一向自以为是、眼高手低,肯定哪里出纰漏了,报案这种事只有美鹃来做——不管,我们打蛇打七寸,这两天你只管盯牢美鹃,其他事不去睬它。”赵鸣的脸上泛起了笃定的笑。

裴丝格犹豫地点点头,头发也没心情弄了,爬上床来,侧过身去想心思。赵鸣伸手从她的双腿间摸进去,她不作反应,再将唇凑近她光滑的裸颈,她仍旧纹丝不动。等赵鸣无趣地退出手来时,她双手合十枕于颌下,安然地合上了双眼,仿佛直到这一秒,她才被转移到了解放区——安全了。她一侧的床头柜上,平放着那块五彩斑斓的时尚手表,而离她不远处窗帘下的单人沙发里,随意摆放着那只令窗外的甄伍魂牵梦萦的手袋。

楼下,心急如焚的甄伍打了个电话给启亮,将今天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启亮也觉得甄伍做事太不靠谱,尤其是不该冒险去参加自己的追悼会。但人在家里当着老婆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故作镇定,道:“那你就再耐心等等吧,明早前务必拿到保单。”说完就挂了。

袁静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见丈夫神色有异样,嘴巴里又是一天到晚的“保单”,便问:“啥人啊?都几点钟了还让人家等?你们保险公司都是机器人吧?”

启亮满腹心事,也没心情跟她斗嘴,低眉朝她甩了甩手,“看你的电视吧,只要你不当机器人就OK了。”

平日里,袁静最受不了的就是启亮这种不耐烦的态度,明显是在敷衍,于是反唇相讥道:“话里有话啊,想讲我就是‘机器人’对吧?”

启亮也习惯了这女人的胡搅蛮缠,叹了口气跑开了。他明白,她之所以对“机器人”这么敏感,全因昨晚他奚落了她一句“木头人”。那是在床上,启亮主动翻身去撩她的睡衣,她闭着眼干脆主动把内裤也麻利地褪到了脚跟,半梦半醒间等着丈夫爬上来。可启亮半天没有动作,那份静反倒惊醒了她,梦游似的抬起头来四顾。启亮显然怒了,重重地倒在枕头上,翻回身前狠狠地丢给她一句“木头人”。

类似的事也并非一两桩。两人平日都忙在外面,回到家都累,从开头的不爱说话,渐渐发展到疏于沟通,即使有沟通,也必是些绕不开的家务事。如今又有了新问题——性生活也不和睦了,男人当女人是应急工具,女人自然也就只为尽义务。

启亮记得有次两人吵架,这女人竟然犯浑讲了他最忌的话,拿他跟赵鸣横比竖比。“……你要是象赵鸣那样有本事喏——有那样一个有铜钿的老爸……”“……你跟人家哪能比?你有人家帅吗?你有人家那种腔调吗?我看你就不象个男人……”

结果比了一通下来,启亮连做男人的权利也都给比没了。

启亮回到卧室里,往甄伍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晚上别回金山了,一来一回误事,你没身份证,旅馆住不成,那附近有家洗浴中心,叫‘龙利’,我每次龙华殡仪馆出来都去那,可以过夜。”

也只能这样了,甄伍又望了一眼8楼方位,终于骂出了声:“Fuckingman!赵鸣,阿哥认得你了!”心下给明早的蹲点设定了时间——8点,裴思格每天8点半准时出门。

甄伍只当裴思格背叛了他,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合起来送了他一顶绿帽。其实不然,这事得从甄伍还是那家地产公司的总裁时说起……

当时甄伍娶了美鹃,却没和裴思格断绝来往,两人都还意犹未尽,彼此舍不得。甄伍舍不得,是因为裴思格确实是他十分中意的女人,她再撒泼、再胡闹,在他看来也终能被归纳成“可爱”二字。发嗲向来是上海女人的专利与特权,对他来说这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乐趣,一种北方老婆身上很难找见的妙处。

他享受着被这样一动一静两股柔情交替缠绕着的感觉,他甚而以为,假若必须和谁厮守终生,理想中必是这一明一暗两个女人了。当然,他还不至于那样天真,懂得难以长久,除非变身阿拉伯人。而裴思格的舍不得,则没有太多美妙可言,除了对甄伍有限的感情之外,大多只因尚未从他那儿得到超预期的经济好处。这是大多数上海女人现实的一面,精通如何去谈好一场物质恋爱,最低限度也是物质与感情双丰收,总能游刃于理性与感性之间不打磕睡。

甄伍与美鹃结婚那会,公司颓势已现,对此裴思格比甄伍更为不安,因为她不可能将自己的荼蘼青春与一个穷光蛋捆绑在一起,即使只做他的情人。甄伍新婚没几天,裴思格就约他出来“谈清爽”。那是他们以前秘密约会常去的一家咖啡馆。“恭喜哦,抱得美人归,不过——不晓得我算不算戴了顶绿帽呢?你告诉我啊——”裴思格用指尖原地旋转着手中的杯子,淡然地笑。“不要这样讲,格格,你晓得我对你的感情——你不可能跟我相守一生,不是么?这样一来,等你真正离开我的时候,天至少不会塌下来……”甄伍苦笑。“这么自私、这么没良心的话你也讲得出口?你是不是禽兽啊?”裴思格脸上的笑影变浓加重。“我和你不会分开,只要你愿意——除了要我离婚,我什么都听你的!”甄伍试图用某个果断的决定使自己迅速从尴尬局面中摆脱出来,“真的,你相信我!”况且,决定终究是要做的,面对深爱着的这个女人,他没有丝毫躲闪的必要。“好吧,送我一套房子,我陪你到出嫁的前一晚。”裴思格收起了笑,一双秋水明眸直逼措不及防的甄伍而来……

甄伍当时哪里还有钱给她买房子,他的全部家档都押在了公司的帐面上,早不知几番捯饬后被挪作何用了。但他还是答应她想办法,想什么办法?终究还是一个“借”字。一直听说邵启亮那有笔闲款,便去求他,显然一般借口是拒不了死党的,那必须是个天大的理由。

启亮经不住他缠,交代了:“我承认我豁胖,那笔钱里只有一小部分是我的,其余都是同事拜托我炒股的,全在共有的一个股票帐户里。”(注:豁胖——沪语,打肿脸充胖子之意。)“炒股?怎么炒?短线还是长线?”“当然是长线啦,这年头炒短线,要被庄家玩死的。”“OK!我给你留两成周转,以防炒短的来找你兑付,其余八成我有急用,担心是不必的,银行不都这样做的么?现炒是拿来应急的,流通在市场上的毕竟少数,这叫货币流通量——M0,不懂去问你老婆,很小的比例就能运转自如,真正的大头,印钞厂还没印出来,全在银行计算机系统的数据库里趴着,数字概念罢了,假使把你帐户里总的200万比作广义货币供应量,也就是M2,那我抽走的这160万就相当于狭义货币供应量——M1,OK?你留M0足够应付,你晓得的,炒股不赚死不了人,但要筹不到这笔钱,那你阿哥我就死定了。”甄伍这是存心的,完全跳过了资金成本。

启亮当场被他绕晕,虽然也从事金融工作,脑子却没甄伍跑得快。不过,他起码还晓得钱不是白借的道理,道:“你开国际玩笑吧?160万,你全抽走了,机会成本先不谈,你算过我这边的利息损失有多大么?”“不能让雷锋同志吃亏,这是构建和谐社会的道德底线,可要你放我高利贷,恐怕也于心不忍是吧?这样,年利率5%,阿哥够意思么?不过根本不用一年的……”

就这样,甄伍从启亮那借到了160万。事后,启亮恐怕要反过来感谢甄伍借走了那笔钱,因为助他躲过了A股空前的大股灾——6124点跌到1664点,这对任何性质及规模的资金而言,都可谓灭顶之灾。启亮也由此在公司同事面前延续了“巴菲特·邵”的口碑。后来甄伍的公司破产,回收的那100万资本随即还了启亮,可要命的是,在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甄伍竟一分钱也还不上了。

住进了新房子,裴思格的心境得到改善,作为法律上这所房子的唯一产权拥有人,她只要对甄伍迎来送往,为他泡咖啡和放洗澡水,并在他兴致高涨时与他做爱,其他烦心事自然一概无须她管。其实她也清楚,甄伍对她也不会有更多的需求了。

至于裴思格是如何与赵鸣走到了一起,自然也不象甄伍想得那么简单,纵使裴思格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也还不至于短短一周就另觅了新欢,更何况她又不是不晓得甄伍的死不过是场骗局……

其实裴思格与赵鸣早就有染。甄伍与李美鹃最初相识的那晚聚餐,裴思格带了美鹃去,甄伍也邀来了赵鸣和邵启亮。当裴思格在哥三个面前出现时,赵鸣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裴思格,但他深藏不露,他晓得自己不具近水楼台之便,只能暗中寻找机会,不料机会闪电般击中了他。就在当晚,美鹃悄悄告诉了裴思格她对甄伍的好感。起先裴思格倒真没意识到身边这位温顺善良的姐妹会对她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只揶揄美鹃终于发春了,并于聚餐结束后,半真半假当着美鹃的面怂恿甄伍开车送美鹃回家。可没想到嘿,一个愿送,一个竟也不拒,车子毫不迟疑一阵烟似的消逝在夜幕中。裴思格当时那叫一个落寞,失魂落魄般去找公车站,正被支走了启亮躲在暗处的赵鸣捉了个正着。裴思格出于礼貌上了赵鸣的车。“去哪?”“斜土路566号。”……“还是别,不想这么早回家——”“那又去哪?”“衡山路吧——就那!”“去喝酒吗?”“算是吧——也许不喝——”“想喝就喝嘛,我请你啊?”

裴思格苦涩地笑。

那晚裴思格喝了很多酒。在赵鸣看来,她是对甄伍动了真情了。可她自己内心却是另一番战火硝烟的场面——她发疯似的追打着美鹃,把她当成链球那样以第二宇宙速度甩出了大气层……尽管她从小到大连低年级的小朋友也都没有欺负过。她的醋意来自于一股深刻的失败感。对于男人,她的占有欲其实一向并不那么强,甚至超不过一辆红色的Minicooper……

第二天清晨,裴思格从赵鸣的床上醒来,她既不掩面,也不遮胸,只呆呆地盯着赵鸣家那雕了花的天花板出神。房间里满是欧式家具,这是她昨夜进来时不可能观察到的。“你昨晚喝多了……”“我很清醒!你不清醒么?”“哦——那是当然,我也清醒——”赵鸣诧异于她的冷静,或许昨晚她真的是清醒的。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的与众不同,不仅是她那让人灵魂出窍的肉体,更有一些莫名的神秘感,将她在赵鸣的心里抬得很高,拉得很远。

两周后,赵鸣按照裴思格博客里的描述,送了她一辆红色的Minicooper。裴思格也因此成了两个男人共有的秘密情人,各成体系,互不相干。

后来有一天,甄伍单独约赵鸣出来,那时甄伍的公司破产不到一个月。这多少令赵鸣有些紧张,以为最终摊牌的时刻终于近在眼前了。可见了面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甄伍对裴思格只字未提,而是激情飞扬地跟赵鸣大谈新的商业构想。“你老爸现在是不是已经把厂子全都交给了你?”“是啊。”“那你们是不是做保健品的?”“废话,做了那么多年了,厂里你又不是没去过——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OK!这样,利用你老爸的关系,卫生局、药监局、技术监督局,还有各种乱七八糟局,全都跑一跑,搞些资质回来。”“这用你操哪门子心?该办的老头子在位时早都办了,我只要按时去年检就好了。”赵鸣被他搞糊涂了,一时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第四章局中套“不是哦,我说的不是普通资质,你看这个……”甄伍展开了一张纸,递到赵鸣面前,“这是我在网上查到的,有机锗元素,要听清,不是无机锗哦,是天然植物里提取的有机锗,无毒,主要功效是提高人体免疫力、抗癌、延缓衰老,原理很复杂,简单说就是增加人体内巨噬细胞数量,这两年在日本被炒疯了。”“你是说——把这种东西放到保健品里?行得通么?”“那要看怎么衡量,作为产品的新概念和卖点推出,当然行得通,但要深究有没有用,那我不清楚,我只敢保证吃不死人,目前国际上还没有相关的临床数据,只听讲有人在小白鼠身上做过试验,吃下去结果没死,那我想,既然人也是蛋白质和水组成的,应该也不会有事。”甄伍跷起了二郎腿,眉飞色舞,仿佛在谈论一辆原本加93号油的汽车改加97号也是完全可行的。“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今非昔比,国内医疗保健类产品从研发到生产许可、质量监督、检验检疫,各环节都越来越严了,光有理论依据是不行的——对了,你怎么突然对我的产品发生兴趣了?”“有钱赚我就有兴趣咯,你别急着否定,听我把全盘计划讲给你听……”

原来,甄伍得知赵鸣从他老爸手里接了班的这两年中,经营中出现了很多问题,尤为突出的是产品质量和老客户的维护方面,加上全球金融危机,海外订单骤减,国内大客户也纷纷减少加工需求,而自己的品牌又始终难以崛起,遍布全国20多个地市的直营店全面亏损,库存积压相当严重。若按成本价来计,大约有价值1000多万的成品滞留库中,眼巴巴等着产品过期、发霉。用赵鸣自嘲的说法,他接手以来做的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便是花了两年时间把老爸前三年赚取的利润全部移到了仓库里。和甄伍一样,赵鸣的事业其实也已走到了生死攸关之际,眼看着几百名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了,只不过,尚未到最后清算的一刻。

于是甄伍就打起这批库存的算盘,有机锗元素的相关资料确实是他从网络上无意中取得的,看完后好一阵心潮澎湃。假如这世间真有对抗癌细胞的良方,那岂不相当于一个聚宝盆么?关键还不在于那良方是否真的存在和立竿见影,而在于这种假想是否成立或足够令人心动?世间总有这样一些绝对完美的东西,它实际上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当中,比如长生不老仙丹之于秦皇,再比如时光穿梭机之于科幻迷……三分信七分疑,他们追求的往往只不过是那样一个虚无的构思。

于是他搜集了大量与有机锗有关的参考文献,并大致了解了有机锗原料的国内和国际报价,直到他坚信理论上完全站得稳脚及操作上完全具有可行性后,便开始了整套商业模式的策划——说白了,其实那就是一套商业诈骗计划。

他一方面要说服赵鸣与他合作,购入有机锗原料,通过某种简单工艺掺入那些库存产品中,然后改换包装待价而沽,美其名曰:助赵鸣盘活库存,摆脱经营困境:二方面需要赵鸣再去说服他老爸出马,在检测、生产许可、市场准入等诸多环节疏通管道、搭桥铺路,以确保从生产到销售看上去“一路畅通”——仅仅只需“看上去”一路畅通:三方面,也是最关键的一环,由甄伍发起成立一家空壳贸易公司,与赵鸣的厂就这种“新产品”签定正式的、长效的全国独家总经销合同。赵鸣不直接参与公司的经营,而是在幕后提供资金帮助——主要是新公司的运营资金。细算下来,注册资本200万可由代理公司垫资后抽逃,无非也就是支付点手续费,而真正意义上的运营资金也无须多,10名员工3个月的工资及一些最基本的办公支出,七七八八、零零总总加在一起,10万元封顶。

而这3个月中所要做的事情就稍微复杂了一些。首先要快速建起一个创业投资网站,虚拟网站的实体背景,要做到与公司绝缘,整体包装一下便可在互联网上大肆推广,把名气做大。然后以网站的名义举办一届声势浩大的“优秀创业者大赛”。当然,主办方、协办方、评委会等这些清一色是虚拟的,只为吸引一些创业者来参加。倒不怕无人参与,因为连参赛者也是可以被虚拟出来的,所以,这还不是重点,最主要还是想吸引风投的眼球——据他所知,此类大赛最入那类风投的法眼。

最后,冠军得主自然是他们自己的贸易公司,获奖项目也自然就是甄伍的商业(诈骗)计划。终极目标是要以权益融资的方式吸纳风投的入股,然后依据《全国独家总经销合同》,拿着人家的钱采购赵鸣那高附加值、具有核心竞争力的“新产品”。至于说货物价值转移之后的事,甄伍就懒得多想了,他天然地以为,即便趴着不动,产品营销丝毫进展没有,他总也有办法金蝉脱壳。说到底,与投资方融为一体后,经营上的得与失,那可就是生产队里的事——说不清了。况且何谓“风投”?没风险招你来干嘛?

赵铭交叉于胸前的双臂卸了下来,抖动的双腿也于台下戛然而止。甄伍的话令他讶异,他是真没料到,生就一副老实厚道相的甄伍,经过地产行业里一番痛彻心扉的洗礼,而今蜕变得竟如此彻底,够犀利,够狠毒!从甄伍那诡谲的目光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在嘶吼:老子要翻盘!“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彻头彻尾的商业犯罪?”赵铭故作镇定,尽管他此时已然动心。“每一起商业犯罪,都是一次失败的营销,成功了就不同了。”甄伍含起一根烟,目空一切地昂起头。

甄伍的自信也许来源于他足够的观察与充分的思考,这一点赵鸣无从考证,但他此刻也许等的就是这样一颗定心丸。在中国做实业实在太难了,处处遭盘剥,时时受挤压,越来越多的实业家转战资本市场,正是为了保住那点血汗,遇垄断绕道行,与泡沫同成长。真正想于苦海无涯的实业中守住一份属于自己的产业,那几乎是痴心妄想,稍不留神就被无情的市场吞没了。

这其实不怨市场本身,丛林法则是人人唾弃却人人都适应得还不错,关键是缺乏体系的保障。就拿赵鸣的老爸来说,厂子开了十几年,竟未从银行贷出过一分钱,全凭自家滚雪球。亏得衙门里有人,工商、税务的麻烦少了许多,产品这一块的方便之门也一直都是敞开着的,否则如今也轮不到他来坐江山,早易主了。可他老爸呢,放手容易放心难,根子上始终缺乏起码的安全感,常常挂嘴边的也就那么几句,什么“富不过三代……”,什么“过眼云烟……”。也难怪这老头,甄伍也还不是一样?前一脚还是制度的受益者,后一脚便立即成为了制度的受害者,风向一年三变,变好变坏那都是运道里的事,换谁也都逃不过……

赵鸣回去后就跟老头子汇报了此事,老头子的反应比较平淡,“这事要做也最好是我们自家做,甄伍这个小毛头已经好多年没看到了,牢靠么?”“牢靠是牢靠——我只是心疼要跟他分帐。”“怎么个分法?”老头子显然也关心。“原料我们采购,一切‘通行证’要我们去争取,新成立的公司也要我们养上几个月,最后出厂价格上加3成出货,这是我们的,剩下的要看那份‘独家总经销合同’里怎么写,他价高多得,价低少得,与我们无关。”“那不行!样样资源我们出,只是抬高出货哪能答应?去跟他讲——收入和成本全打在一道算,利润部分五五分帐!否则我宁可把厂卖掉。”

赵鸣领了圣旨,回头又去跟甄伍讨价还价。甄伍求财心切,见回旋余地已不大,无奈只得答应。这是逼着他不得不将那合同价格抬得足够高。不过这事总算可以开始张罗了。

一切都按照甄伍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场地选好了,公司成立了,大赛很成功,有三家公司通过大赛“组委会”找上了门,可出人意料的是,分别是两家保健品公司和一家化妆品公司,三家都不是风投。甄伍权衡利弊后,感觉骗同行的难度稍大些,于是重点与那家化妆品公司接洽,合作意向十分明确甚至强烈。赵鸣那头的各项工作也在快马加鞭地赶进度。

3周后,双方正式的合作框架敲定了,化妆品公司拟注资1000万,分两笔到帐,分别为600万和400万,同时取得55%的股份,由对方委派财务总监长期进驻。

为了慎重起见,对方公司的王副总经理及采购、财务、营销三大总监一行四人,在甄伍的陪同下专程去赵鸣的厂里实地考察了一回。结果当然是令他们满意的,虽说那厂的骨髓已被耗尽,可骨架仍旧完好地摆在那里。厂房车间、实验室、现代化生产流水线、质检、包装、仓储、物流、技术工人、办公区域及各项生产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加之甄伍提前跟赵鸣打了招呼,关照他满负荷开动流水作业,营造出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其实可见的流水线上,一半是库存,一半是空盒。

在回市区的车上,王总不无感慨,对甄伍竖起大拇指说:“不得不佩服甄总的眼光,我们对这样一个现代化工厂充满了信心!”

采购总监也激动地随声附和:“一流的产品加上甄总一流的商业才智,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甄伍脸上竭力配合着他们的意淫,心里却在得意地说:“见证老子翻身的时刻终于到了!”

一切都很顺利,顺到甄伍开始在心里佩服自己是个天才,直到一个极其微不足道的细节败露……

那是一个半月后,对方第一笔600万元资金到位的前一天。甄伍把自己和几个被他洗过脑的员工关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地做着“深度营销培训”,财务总监则在清点公司帐册。那都是些很简单的帐目,他一眼就发现总分类帐上有一笔3万元的进帐,会计科目是“实收资本”,摘要里记录着赵鸣工厂以现金支票方式转来。总监心下疑窦顿生,找来会计询问,会计一时慌神,竟说:“哦——是管理费用——工资、房租、备用金什么的……”

这下全盘计划瞬间面临着垮塌。王副总闻讯立即召回财务总监,当天便开了个紧急会议商讨对策。甄伍知道大事不妙,领着会计上门解释。对方显然对解释已经不感兴趣,王副总明确提出要对赵鸣厂的各项产品资质展开全面调查,甚而要对货源委托第三方抽检。甄伍情急之下跟赵鸣碰了头,两人当下达成共识,此事一旦败露,谁也脱不了干系,只能捆绑在一起共谋解决之道,当务之急怕也只能再求赵鸣的老爸出面摆平。

话说赵鸣的老爸路子再广,也难跨行业去摆平那样一家规模大过自己好几倍的集团公司。一筹莫展之际,老头子骂起了人:“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兔崽子!”待情绪稍稍平复,转而问赵鸣:“那份《全国独家总经销合同》里怎么写?假如我们厂不供货了,有没有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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