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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05: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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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小青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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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片断

城市片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城市片断作者:范小青排版:HMM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2-01ISBN:9787539662435本书由安徽教育网络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夺园

茶馆是一个可以唱戏的地方,有一个舞台,虽然不大,却是一个像模像样的舞台。台前边的挂帘上写着四个字:歌舞升平;后面的帘上也有四个字:普天同庆。用紫红的绒布做的幕布,幕布已经是旧的了,但是仍然有点喜气洋洋的。台面是木板的,漆成紫红色,已经很淡了,中间的地方铺了一块地毯,让唱戏的人站在那里,如果是唱评弹,就坐在那里。茶馆里有几十张桌子,是那种方的不大的桌子,凳子有靠背,都是木头的,叫硬靠背,不是那种软的折叠椅。桌子和凳子排得比较密,这样可以多坐一些人。茶馆里有点拥挤,喝茶的人一边喝茶一边看戏,他们小声地稍微说几句话,不会影响到唱戏的人。也有一些人吃点瓜子,但吃瓜子的人不多。茶的热气在茶馆里散发开来,没有人穿梭在里边专门为他们添加茶水,都是他们自己服务的,这样茶馆里显得有些乱,七手八脚的样子,但是唱戏的人照样唱着戏,这是一种比较老的生活样子。也有人站在茶馆的外边看着,他们是经过这里的,或者是附近的人,他们看一会儿就会走开。也有的人一直看下去,但是这样的人比较少,只有一个外地来的民工和一个瘦瘦的老人。

茶馆是一座老房子,它有自己的名字,叫知音轩。这个名字在匾上写着,不过一般的人不会注意,他们的注意力会被唱戏的声音吸引过去。

茶馆的外面有比较宽敞的走道和台阶,有一些人集中在台阶那儿,他们说着一些日常的话,他们是一些老人,也会拿出一副扑克牌来玩一玩。

一个妇女走过这里,又唱戏了,她说。

每天都唱的,坐在台阶上的老人说。

日子真是好过的,妇女说,吃吃茶,听听戏。她走过去,唱戏的声音从后面追着她。

茶馆的前前后后有一些古老的大树,大树上有些鸟在叫。因为有大树,茶馆这里的空气比较好,大家都到这里来坐坐,在唱戏的声音中他们说说话。有一个外地人停下来看看,唱戏,他说,这里在唱戏。

这里看戏不用买戏票,一个老人说。

只要坐下去泡一杯茶,另一个老人说。

噢。

茶有几种等级,价目表是这样写的:

绿茶:2元

碧螺春茶:10元

红茶:5元

另有:

咖啡

饮料

这里边的人不一定是演员,一个老人说。

谁都可以上去唱的,另一个老人说。

噢,外地人说。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瘦瘦小小的,他和一些老乡一起到苏州来打工,住在鹰扬巷的工棚里。

茶馆门前的牌子写着:到季小玉处报名。季小玉是这里的负责人,她是街道里的一个干部,是一位阿姨。

也有专业演员的,一个老人说。

今天说书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评弹演员,另一个老人说。

知音轩的门上贴着唱戏的规矩,星期二、星期五是专业演员专场演出,其他的日子都是老百姓自己唱唱。

徐凤良,外地人看着牌子念出这个演员的名字,徐凤良说书的声音正从舞台上传过来。

这王禹偁平常日脚喜欢写写弄弄,吟几句诗词出来。他本来不是我伲苏州人,那么到底是何方人氏呢?巨野。巨野?各位听众觉得蛮陌生,没听说过,这也不奇怪,不是各位孤陋寡闻,连我说书先生也要重新啃一啃老脚本……

嘻嘻,站在茶馆外面的外地人笑了笑。《夺园》,一个老人说,今朝徐先生说《夺园》,拿手戏。

嘿嘿,外地人笑,嘿嘿。

很多人来看的,一个老人说,外国人也来的。

外国人听得懂吗?外地人说。

听得懂的,老人说,他们笑的。

说到东也肚里痛,说到西也肚里痛,上南落北肚里痛,周围四转肚里痛,男男女女肚里痛,老老少少肚里痛。唯有坐下来听书才勿痛,听白书耳朵才要痛。

这是《义妖传》第14回《散瘟》,说白娘娘帮许仙开药店,为了生意兴隆,散布瘟病,叫大家肚里痛,而说书先生说到这里,放个噱头,说那些立在那里听白书的要肚里痛。

不过像知音轩这样的书场,既然落地长窗全部打开的,有人立在走廊听听白书也无所谓的,反倒显得人气旺的样子。

这个巨野呢,原来就是山东呀。闲话说回来,山东也好,巨野也好,反正不是我伲苏州人。话说山东人氏王禹偁用功读书,考了进士,做了翰林学士,又做了一个“知制诰”。这“知制诰”念起来蛮拗口,曲里弯绕的,算是做什么的呢?原来是一个帮皇帝草拟诏令的官。这个山东人王禹偁王先生,做官做得蛮卖力,过了一段辰光,又升了一级,又做了一个“拾遗”,右边的,叫右拾遗。这右拾遗呢,就是专门对皇帝进行规谏的,叫作谏官。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山东人的缘故,脾气蛮耿,性子蛮直,在朝廷里也敢大胆说话。王先生心想,既然叫我做谏官,我当然是要尽心尽责地谏,有什么就说什么,王先生就批评皇帝了。王先生说,皇帝啊,你虽然是皇帝,但你也有做错事体的地方,你也有做坏事体的时候,比方说,你什么什么是不对的,你哪桩哪桩是有问题的。满朝文武百官都吓傻了,哪里晓得皇帝他老人家今朝偏生蛮开心,蛮听得进,龙颜开了,笑眯眯,表扬王先生……

季小玉坐在后台的化妆室里。准备上台唱戏的人都在这里等待。她们在自己嘴上涂一点儿口红,在脸上扑一点儿胭脂,不然在灯光下脸会显得特别黄,很难看的。也有男的,他们什么也不涂,就那么走到舞台上去唱戏。在这里唱戏没有报酬,戏装也要自己带来。他们一般都没有戏装,所以唱戏的时候就是便装。也有很少数的人去借了剧团的戏装来唱戏。

每天演出的时候季小玉很忙,她要帮唱戏的人泡好茶;嗓子不好的人,她要给他们吃一点儿胖大海;有的人心里紧张,她就说,不要紧张的,头一次总有点儿紧张的,唱几次就会放松了。

不过今天是星期二,是专业演员演出的日子,季小玉就比较空闲了。她听徐先生的书已经听了好多年,但是仍然听不够,所以她搬了一把凳子坐在走廊上,透过打开的长窗能够看到徐先生在台上说书,也能够照顾到外面的一些事情。

季小玉从前也是唱评弹的,后来倒了嗓子,到街道上做了干部。季小玉仍然是喜欢评弹的,到底是从小学起的。季小玉说,丢不掉的,几十年以前背的词,到今朝仍然记得。

虽则联姻无聘礼,

未定花烛有批评。

此际果然遵父命,

大家羞涩不堪云,

面面相觑待怎生?

问不出隐情开不了口,

彼此相逢无一声,

岂非白白到园林?

这是长篇弹词《珍珠塔》,丫头采萍说服小姐下楼去看方卿,她父亲也要小姐下楼去问问方卿是否得中功名,小姐下扶梯,怕越礼,怕难为情,欲进又退,进退维谷。采萍又教小姐见了面如何说话,于是小姐就这样唱了。

季小玉的家,在苏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那个镇叫黎里,是一个水乡小镇,“境内河道纵横,湖泊星罗棋布”,连它的名字也是水淋淋的。

黎里历史悠久。据《黎里续志》载,黎里应作蠡县,因越国范蠡大夫曾居于此,故名。

唐元和年间,黎里已成村落,原村落在今镇西北太浦河岸二盲子桥附近。因村南多黎花,故又名黎花里。

五代十国时,原村落毁于兵燹,居民南移至现镇区。

元时,黎里已形成集镇。

明成化-弘治年间(1465—1505),黎里为邑巨镇,居民千百家,人口四五千人,“百货并集,无异城市”。《黎里志》载,本镇东西距三里半,周八百余里,居民稠密,瓦屋鳞次。沿街有廊,不需雨具……上岸多士大夫家,崇尚学术,入夜诵声不绝。镇之东曰东栅,每日黎明,乡人咸集,百货贸易。而米及油饼尤为多。舟楫塞港,街道摩肩,其繁华喧盛为一镇之冠。——摘自《水乡古镇黎里》

季小玉小的时候,出行还不十分方便,多是以船代步的。在她七岁的那一年,有一只船开来了,这只船本来只是经过黎里,但是遇到大风,船停靠在黎里等了三天。后来季小玉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没有这只船,如果没有这场风,季小玉也不晓得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船不能开,船上的人上了岸,他们在镇上的书场住下来,书场立即挂出了牌子:笑王说《三笑》。

小镇上的人轰动起来了,他们才晓得原来船上来的是大名鼎鼎的评弹演员徐云尚和徐云珍。季小玉说,我后来才晓得他们在当时是那么有名气,是苏州最响的响档,在上海滩也是很有名气的。那一天,季小玉坐在自家靠河的小楼上,她跟着母亲和外婆学刺绣,这时候那只船就靠岸了,船上下来一个漂亮的女人,穿着丝绒的旗袍。季小玉母亲的眼光就盯牢她,再也放不开了。

季小玉的外婆发现女儿的眼光有些异样,就说,你看见谁了?

季小玉的母亲也不晓得自己看见的是谁,后来徐云珍做了季小玉的师父,季小玉的母亲才晓得她叫徐云珍。

季小玉的外婆也朝河岸边张望了一下,但是徐云珍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她没有看见徐云珍,她看见的是走在后面的徐云尚。

那个是徐先生,外婆说。

你怎么认得徐先生?你怎么认得徐先生?季小玉的母亲仍然向河岸张望着,但是那里只剩下一只船,船家在船头上点火烧行灶,烟升起来了。

外婆笑眯眯的,她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

乾隆皇帝下江南,来到苏州,听过苏州的王周士说书,一听就听迷了,喜欢得不得了,回北京索性就把王先生带回去了,叫他“御前供奉”。

王周士因为御前弹唱,身份提高了,名气也响起来了,后来他写了专门讲评弹的书叫《书品·书忌》。

书品:

快而不乱 慢而不断 放而不宽 收而不短

冷而不颤 热而不汗 高而不喧 低而不闪

明而不暗 哑而不干 急而不喘 新而不窜

闻而不倦 贫而不谄

书忌:

乐而不欢 哀而不怨 哭而不惨 苦而不酸

接而不贯 板而不换 指而不看 望而不远

评而不判 羞而不敢 学而不愿 束而不展

坐而不安 惜而不拼

大家蜂拥到桂馨书场去了。桂馨书场一直被称作“五台山”。五台山,就是五张台子,三个听客,门庭冷落,门可罗雀,有人走过探头看看,就听见叫“倒面汤水”。嫌说书说得不精彩,听客就在下面大叫“倒面汤水”。但是今天竟然有徐云尚、徐云珍寻上门来,桂馨书场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了。

苏州评弹通常由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表演,俗称单档、双档、三个档等。评话以单档演出为主,双档极少。演员一人上台,凭借一块醒木、一把折扇就能开讲。弹词最初也是单档演唱,演出所用乐器为三弦。乾隆时王周士,以及后来的陈遇乾、俞秀山、马如飞、王石泉等都为单档演出的弹词名家。至清末民初书坛才出现了两人合作演出的双档形式……——摘自《苏州文化手册》

徐云尚和徐云珍本来是到上海去演出的,但是既然老天要他们在小镇上停歇几天,既来之,则安之吧,他们也想得开。徐云尚对徐云珍说,师妹呀,想想我们从前,也都是小镇上出生、后来走出去的人,如今事体做大了,专门跑大码头,乡下小镇难得再去了,我不晓得你思乡不思乡。徐云珍说,师兄呀,我怎么不思乡呢?我连做梦都梦见老屋里的。徐云尚说,是呀,平常也没有机会到乡下走一走,现今机会来了,就不要放弃了。徐云珍表示赞同,她说,再说,风大不能开船,坐等着也是白等,不如摆开场子唱几场再说。两个人想法一致,说做就做,一边差人到上海去报消息,推迟日期;这边呢,就在小镇上挂出牌子开演了。

长篇弹词是苏州评弹的主要演出形式,艺人将书目分成若干回,每天一回,逐日连演。传统书目一般能演几个月,长则一年以上。——摘自《苏州文化手册》

徐云尚被称作“笑王”,他最拿手的就是《三笑》。他们起先只打算在小镇上说几天《三笑》,说到哪天天气好了,就要开船,哪里想到小镇上难得有这样的响档来说书,大家轰动起来了,书场每天总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听客追着徐云尚和徐云珍,总是徐先生徐先生叫得十分尊敬,不像大码头的那些资格老的听客,听书大腿跷到二腿上,书是要听的,艺术享受也是要享受的,但是骨子里却是看不起艺人的。艺人在他们面前,内心里总是有一种低三下四的心态,拿眼光看他们,也是一种巴结的意思。现在到这边小镇上,得到大家如此的敬重,心里是舒畅的。等到风停了,船家过来告诉他们,可以开船了。书场老板和听客都说,徐先生,我们难得听到你的书,我们难得的,徐云尚心里感动,答应说完全本《三笑》再走。

弹词作为一种通俗艺术,民间的艺术,在封建社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虽然,所演出的弹词,尤其如苏州弹词,不只劳动群众、市民都喜爱,而且有不少上层人士、士大夫、文人雅士也喜欢以此作为消遣娱乐,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看不起这门艺术,认为是“贱业”,艺人只是他们的“玩物”。——摘自《传统文化研究》

季小玉的母亲那些日子容光焕发,每天起来精心地梳妆打扮,然后牵着季小玉的手说,走吧。

季小玉就跟着母亲去听书了。

季小玉的母亲幻想着自己就是徐云珍,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想生活再从头开始是不可能的。

小玉,母亲牵着小玉的手,小玉,唱戏好听吗?

好听的,季小玉说。其实她听不懂的,好多年以后,她说,我那时候其实根本就听不懂,我是去看师傅的衣服的。

徐云珍的行头有好几套,在季小玉的心目中,这才是最好看的东西。在以后漫长的学艺生涯中,师傅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人生的道理,如果没有真正的本事,行头再好看也只是绣花枕头,但从前季小玉是不能明白的。

母亲把自己的梦想放到季小玉身上,小玉,你要好好地跟师傅学呀。

好的,季小玉说。

母亲把季小玉送到船上,一支竹篙撑开了河岸,船渐渐地离去了,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季小玉终于看不到母亲了。

徐调是苏州弹词名家徐云志所创造的流派唱腔。徐调缓慢糯软、从容优雅、秀美清新、圆润明亮,又称迷魂调、糯米腔、催眠曲。——摘自《苏州文化手册》

知音轩的舞台上,徐先生的《夺园》说得很热闹:

皇帝不表扬,日脚倒也蛮太平;皇帝一表扬,王先生就有点拎不清了,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以为天生本来就是可以大胆说话的,一说就说得不好收场了。你哪里晓得呀,这是朝廷,不是你茶馆店呀,你批评皇帝一次两次,碰着皇帝情绪好,让你侥幸蒙过关,若是你老是要批评皇帝,可就对不起你了。于是这个王禹偁王先生,日脚就不太平了,多次受到贬谪,后来皇帝索性对他说,啰里吧唆,不许你再在京城里做官,放到外头去做个什么吧。

有一年王先生就跑到苏州来做官了。王先生虽然出身于农家,但是做了多年的官,大概也免不了到处跑跑、看看,京城里也待过,也应该是见多识广,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哪里想到,他到了苏州,看到了苏州的园林和风景,竟然惊呆了,竟然流连忘返了。他看了虎丘,说,“珍重晋朝吾祖宅,一回来此便忘还”,把虎丘当作了自己的家了。他又去游太湖洞庭山,是秋天辰光,万顷湖光里,千家橘熟时,美不胜收的太湖景色,白相到天黑也不想回去,“平看月上早,远觉鸟归迟”。他又爬阳山访僧,与和尚谈谈说说,感叹蛮多,说“坐禅为政一般心”。意思是说自己做官要和做和尚一样安宁,不去骚扰民众。最后呢,王先生走到南园来了,王先生在南园转了转圈子,就不想走了,叫几个人到南园来喝酒,喝着喝着,终于忍不住想把南园讨来做自己的归宿了,吟出诗来说:“他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园作醉乡。”

王先生酒后吐真言。王先生不过到人家南园走走,看看风景,就想把南园讨过去了。不过这个南园是万万讨不到的,南园是有人家的。你王先生不要说是一个被贬过的小官,就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不可以拿了租田当自产呀。

听众笑了,笑声传到外面,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回头看看的,季小玉坐在走廊上,有人认得季小玉,季阿姨,他们说,忙呀。

不忙的,季小玉说。

这个知音轩修过了,他们说。

修过了,季小玉说。

吴宅这西落第二进的纱帽厅,本来也难免毁于一朝一夕的,幸亏当初居委会几个老头、老太太抢得早,霸进来。弄堂里的红卫兵造反派全是自己的儿子孙子,要来捣乱,老头子老太婆往门前一站,要拆要败,先从我们身上拆过去。倒也不是老头子老太婆觉悟高,懂得保护古建筑,实在是因为居委会多少年来没有一处像样的办公场所,好容易占了这间大厅,再也撵不走他们了。

居委会占了纱帽厅,起先只做办公场所,后来开了一爿茶馆。茶馆开起来,清茶一杯嫌滋味不足,便请人来演唱苏州评弹,茶馆兼作书场。——摘自《裤裆巷风流记》

知音轩是个大屋,隔成了三块,住三户人家,他们挤挤轧轧,经常吵吵闹闹的。那一天季小玉远远地看到知音轩的飞檐翘角,她忽然就想起自己头一回上台时的情形,她觉得那个书场就是知音轩。那一年她九岁,师父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走着,走着忽然她就看见了前面一座大屋的飞檐翘角,她蹲下去,怎么也不肯走了。师傅骂她,她就哭起来,路上的人看着她,有的人在笑,师傅是有点生气的,师傅生气的时候脸也是很好看的,后来的事情她不记得了。但是这个飞檐翘角的大屋,这个大屋所特有的气息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甚至弥漫了她的全身,以致一直到许多年以后,她一眼看到了知音轩的屋顶,记忆中的那气息就又回来了。

师傅已经不在了,季小玉也无法证实知音轩就是她当年死活不肯去的那个舞台。其实在苏州古城区里,像知音轩这样的大房子,从前开作书场的,是很多的。

怡宛书场

桂芳阁书场

彩云楼书场

仝羽春书场

德仙楼书场

……

上四大古园林之一的“豫园”,1964年已进行过一次规模较大的清理,把左宗棠、曾国藩等历史上镇压人民的刽子手的题字,以及为封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的匾额碑碣等清除掉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深入开展以后,又做了新的设计布置,增加了毛主席的诗词和语录。现在,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进一步鼓舞了豫园职工的革命热情。他们在接待一批又一批红卫兵小将的同时,又进行了一次清理。他们说,我们要学习红卫兵彻底闹革命的战斗精神!当他们自己提出将“豫园”改名“红园”时,受到成千上万红卫兵的热烈欢呼。——摘自1966年《文汇报》

后来知音轩里的住户搬走了,知音轩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就由季小玉来管理了。季小玉把知音轩开了一个茶馆,兼作演出场所。过来听戏的群众都晓得这是季小玉奔波辛苦得来的,他们说,季阿姨,幸亏你呀。季小玉说,这样的房子本来就应该是唱戏用的。

我晓得他们喜欢的,季小玉说,我从前亲眼看到过他们对演员的关心和热爱。

平时热爱评弹的书迷,因看不到演出,就到评弹团去参加批斗会。总算见到了日夜想念的艺人,目睹他们无辜被斗、被骂、被打,心有不忍,一边急得出汗,一边伤心流泪。更有几个忠实书迷,偷偷来到牛棚,要求慰问。“牛鬼”们不敢开门,他们就从窗户跳进去。有的从板缝中钻入。艺人们怕造反派知道又要挨斗,请求离开。可是门被锁了,板缝不能再钻,便由“牛鬼”们同心协力,将书迷们一一从窗户托出。——摘自《说“浩劫”》

徐云尚后来老了,退休了,他的故事被写小说的人了解了,就写了一篇小说。因为是写小说,是虚构的,所以把名字改了一改,把徐云尚改成蒋凤良。

评弹老艺人蒋凤良退休以后就在家里歇息,每月五号到单位去领工资,大家见了,仍然很尊敬地称他为“蒋老师”或者“蒋先生”。有些小青年是蒋凤良离开以后才进团的,不认得蒋先生,就有人介绍这是蒋凤良蒋先生,然后总是要把蒋凤良先生形容一番,比如有“享誉中外”“功力深厚”,还有“脍炙人口”等等的说法。其实许多小青年虽然没有见过蒋凤良的面,但都是久闻大名、十分敬重的,所以小青年们也一律恭称为“蒋老师”。蒋凤良很开心,他有时候甚至想一个月的工资倘是分作两次发,或者分作三次四次发,都是很有意思的。但是蒋先生也明白他的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因为他现在虽然很空闲,但别人仍然是很忙的。不说其他的人,倘是一个月的工资真的分作几次发,财务上的同志做账就忙不过来了。——摘自《清唱》

许多人都晓得季小玉的身世。季阿姨,他们说,听说你从前也是唱评弹的。

是的,季小玉说,后来我倒嗓子了。

经过这里的人和季小玉打招呼,季阿姨,说书呀。

说书,季小玉说。

今朝说什么?

今朝说《夺园》,季小玉说。

噢,他们说了说话就走开了。听书的人仍然在里边听着,秋风轻轻地吹过了。徐先生中气很足的,他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很远,加上惊堂木一拍,很吊人的心境:

那么王先生看中的这个南园,到底是啥人造起来的呢?这个人也姓王,同王禹偁是五百年前一家门。这个南园王先生,倒是正宗苏州人,明朝辰光,也是做了官的,做御史。御史这官有多大,也不要去管他了,反正是朝廷里的人,在皇帝身边的,也就免不了争争斗斗、吵吵闹闹。这个王御史,原先在朝中大概也想有一番作为的,只是争来斗去,搞不过朝中权贵,官场失意。怎么办呢?有办法。此处不留爷,自有爷去处,愤然辞职,老子不干了。也可能是潇洒而去,挽一挽袖子管,再会再会,总之是回老家了。还是老家好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何况老家哪里就是狗窝呢?一点儿不比你京城推扳的。这王御史虽是失意回来,铜钿银子多少还是有一些的,拿些出来,造他一座园林。做什么呢?不做什么,种种花儿,钓钓鱼儿,消消停停,养养老罢。至于这园林,该怎么个造法,造成个什么样子呢?王御史是有眼光的人,他选中的园址,不会是一块普通的地方,总是要风水地气十分的好,才能看得中。这地方最早是三国时郁林太守陆绩宅第,到东晋也是名人住处,再到唐代,大诗人陆龟蒙又住过,北宋时,又是一个做官人胡稷言在这里建了“五柳堂”,接着他的儿子胡峄又建了“如村”。许多年毁毁建建,这地方仍然秀丽俊逸,清静雅致,以至于最后被出家人看中,成了大元寺,供了金身佛像。王御史回来故乡,这么大的一个苏州,东看西看不满意,偏偏相中这块地方,就毫不客气拿来给自己造园了,这叫作虎死尚有余威呀。你一个王御史,不是已经辞职不做官了吗?不是已经失意失宠了吗?回到故乡还这么不讲道理呀,你要造园,和尚怎么办呢?统统赶走。烧香赶出和尚,金身佛像怎么办呢?移开。老脚本上讲,王御史在移佛像时,皆剥取其金,所以人称为剥金王御史。若真有其事,那么王御史比起比他早一千多年在此地落脚生根的陆绩来,好像就有点儿不上路了。陆绩为官清正廉洁,任满从广西回苏州老家时,两袖清风,一船空空,要走一段海道,陆绩唯恐船身太轻,易遗倾覆,便搬取一块普通巨石作镇船之物。此石运回苏州,置于家中留作纪念,为后人所称道,称之为廉石。

王御史剥金那时候想到陆绩,晓不晓得难为情呢?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的人,对从前的事,只是从书上看来看去,抄来抄去,从口头上说来说去,传来传去,到底谁真谁假,孰是孰非,也难以弄得很清楚了,此话说得远去了。话说王御史选定了园址,心中自是大喜……

茶馆外面的外地人,站得腿脚有点儿累了,他说,夺园,就是夺的南园吗?

你听下去,季小玉说,听下去你就晓得了。

我要走了,外地人说,到后边的大殿去看看。

南园后来归了王禹偁,旁边的一个老人说。

后来又被王御史夺回去了,另一个老人说。

是王御史的孙子夺回去的。

后来又卖给别人了。

后来又换了主人了。

嘻嘻,外地人笑了笑。

后来就不叫南园了,一个老人说。

改名叫豆粉园了,另一个老人说。

豆粉园?外地人嘀咕说,我听说过苏州有拙政园、网师园……

还有西园、留园,一个老人说。

西园、留园我也晓得的,外地人说,但是没有听说过豆粉园。外地人沿着茶馆绕了一会儿,慢慢地离去了。豆粉园?他说,没有听说过豆粉园。

不要说,一个老人看着外地人离去的背影,不要说,我也没有去过豆粉园的。我也没有去过,另一个老人说。

苏州城里像豆粉园这样的小园很多很多的,它们都躲在很深的巷子里,又小又隐蔽,是不大有人晓得的。有关园林的书上有记载和介绍,但是一般的人也不大翻书的。这些小园就像一把散落在沙滩上的珍珠,时间长了,都被沙子埋起来了,人们也看不到它们的光彩了。

说书先生仍然在说着:

苏州好地方啊,平常日脚,约三两好友,在小城的街上转转,踏一路洁净光滑鹅卵石去,随便走走,就到了园林。苏州的园林真多,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叠石环水,莳花栽木,亭台楼阁精心布置得如同信手拈来,你看几片太湖石随意堆砌玲珑剔透,欣赏清灵的山水,体味平静的人生。走累了吗?好吧,我们到依街傍水的清幽的茶社里,用制作精细的小茶壶泡着清香的绿雪般的茶,品尝美味清爽的点心,清风轻轻拂面,清淡的日脚轻轻飘过,好一个清静悠闲的去处,好一块清新自然的地方呀。

如王禹偁般不是苏州人的人尚且对苏州这样痴迷,那许多从苏州走出去的人,每日每夜的故乡梦,做得多么的悠悠长长,也是可想而知的。或者科举登第的功成名就,年老归家;或者做了御史的官场失意,隐退回来;或者踏遍山河,又回到出发点,等于是昨天夜里的一场梦,今朝呢,回来了,醒转来了,干什么呢?重造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养性以娱晚境,再辟一个自然清幽的角落,远离尘世静坐参妙,所以王御史回转来头等大事就是选址造园……

走掉的外地人又走回来了,他立在窗口又听了听,脸上笑了一笑,啰唆的,他说,讲到现在,园子还没有造起来。

说书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说。

说书就是野野豁豁的,另一个老人说。

豁出去云里雾里十万八千里。

到时候再收回来。

不是讲夺园吗?外地人说,园子不造起来,怎么夺法?

早呢,一个老人说。

一扇窗要讲三天的,另一个老人说。

话说王御史选定园址,心中大喜,开心得不得了,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说:“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林,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经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喔哟哟,听不懂了,让我来翻译翻译。说的什么呢?大概是说,算了吧算了吧,既然官场蹲不下去,不蹲也罢;既然从政从不下去,不从也罢。回老家来,寻一块地方,造个园林,就在这里边,浇浇园子,种点儿蔬菜什么的,比起在官场的争斗,这里可是清静多啦。从前做官时照顾不周全的事情现在也能照顾周全了,像尽孝道啦,对兄弟的友情啦,都能好好地做起来,一年四季,也不用愁什么,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什么不好的呢?蛮好。所以,把浮云般不值得一提的志向抛开一边去吧,没有什么意思。像我这样的人,就以种种花呀养养鸟啦这样的生活代替从政的志向吧,从前在官场上恨天恨地,现在看起来,真正没有意思的。诸位听众,听听,听听,这个王御史,真是蛮想得开了,得道啦,出世啦,但是你再仔细一辨滋味呢,像是有点酸溜溜的,打翻醋缸了。假使你在官场蛮得意,哪会说自己是浮云之志呢?假使你狠巴巴狠过别人的头,恐怕也不愿轻易就退回老家的。即使老家有南园这般的好地方。再听听呢,又好像有点儿心有不甘的滋味,你看透了官场吗?看透了政治吗?看透了人生吗?看透了那边却看不透这边呀,报国无门呀,满腔的政治热情怎么办呢?往哪儿投呢?自己扑灭掉吧,于心不甘呀。想一想古训,读一读潘安,有了有了,转换过来吧,拿你的政治抱负移到了“造”园上来了,要拿个园林造得……怎么说呢?好极了,独具匠心,独树一帜,独一无二,独占鳌头,独出一只角……

苏州园林的主人,以官场遭贬、隐退回家的为数最多,所谓的“主人无俗态,筑圃见文心”。从前的人,极推崇“人品不高,用墨无法”的说法,正如今人所说文如其人。其实,文不如人,人不如文的大有人在,大有文在,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只知道从前的意思流传至今,使今朝的人都相信,像苏州园林这般的神来之笔,平庸之辈是点不出来的,心境不平和的人是造不出来的,看不透功名利禄的人是筑不起来的。总而言之,俗人是不能和苏州园林沾边的。

嘻嘻。

嘿嘿。

在听众的笑声中,徐先生敲一记惊堂木,今日到此,明日请早,徐先生说。

大家就笑眯眯地慢慢地散开了。季小玉走过来,她把台子凳子摆好,扫扫地,有人帮她一起弄一弄。季小玉说,谢谢你们。

不碍事的,他们说,回去也是烧夜饭。第二章豆粉园

秋风渐渐地起来了,园子里的树开始落叶,叶子落在地上,铺出一层枯黄的色彩,旧了的小园,是一种凄凉的风景,留得残荷听雨声,在当年是一种意境,现在便是现实了。

老张在院子里走了走,他踩着树叶,听到松脆的声音。开始的几年里,老张是要扫落叶的,老张将落叶扫成一堆,点起火烧了,烟在小园里袅袅升起,老张拄着扫把站在这里,一块块乌青的砖就把脚下的小路延伸到园子的深处。后来时间长了,老张也不再去扫这些树叶了,下一场雨,它们就烂了,与泥土烂在一起,就变成了泥土。

看松读画亭的亭柱剥剥落落,上面的楹联却仍依稀可辨:

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

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从前的人,真是有学问的,老张经常这样想。偶尔也有人到这个废旧的小园来看看,他们在园子里走一走,说一些从前的事情,也说一些现在的事情,多半是与这个小园有关系的。老张总是记得,多年以前,他留下来看守小园。

要看多长时间?老张问。

等一等,别人说,等到有人来看这个小园的时候。

来看小园的人来过了,又走了,又来过了,又走了,老张仍然独自一人守在这里。

是不是他们已经忘记了呢?老张常常这样想。

王家的人到哪里去了呢?老张有时候也这样想。

平常的时候,老张就坐在门口,这个门,是一个简单朴素的石库门,在一条又曲曲折折又狭窄的小巷子最深的地方,门是不高的,围墙是很高的,黑的,老张坐在园子的门口,和邻居说说话。他在这里待了比较长的时间,有些东西,也慢慢地懂一些了。从前的有钱人,不像现在的有钱人,老张说,他们是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和别人来来往往的。

噢。

他们也不喜欢张扬和炫耀自己有钱的,老张说。

噢。

慢慢地,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晓得了这里边的一些道理。

这个地方是很僻静幽雅,离闹市遥远的,老张曾经听别人说过,在太平天国打到苏州的时候,他们想拿豆粉园做官府,但是弯弯绕绕进来很麻烦,他们就找到别的花园去了。

这样说起来,拿花园放在这种地方,倒是有好处的,他们说。

当然有的,老张说。

就太平得多了,邻居说,弯弯曲曲的地方,别人不喜欢的。

那倒不一定,老张说,也有人喜欢的。

比如王禹偁王先生,他就喜欢角角落落的地方,为了从王御史手里把豆粉园夺过来,王先生以千金同王御史的公子赌博,一夜之间,豆粉园就变成王禹偁的了。

说书先生也这么说的,老张说。

钱老先生拄着拐棍过来的时候,西晒的太阳总是落在大门的门楣上,老先生推开半掩的门,门是黑漆的,是沉重的,门柱在门臼中吱吱嘎嘎地响着。钱先生用手去抚摸门面上凸起的圆圈,他拍打一下古铜的门环,有一点沉闷的声音。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钱先生说。

嘿嘿,老张说,从前做官的人,喜欢躲在这个地方。

钱先生原先在大学里教书,是有学问的,退休后又关在家里写了几本书。后来他从书上看到豆粉园,过来看看,看一看就不想走了,他每天都会过来坐一坐,像上班一样的,也不写书了,也不做学问了。

你有这么多学问,老张说,不做也可以了。

豆粉园,钱先生自言自语地说,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怎么会叫豆粉园?为什么要叫豆粉园?我看过好多书,书上没有说法的。

豆粉园,老张说,嘿嘿。

从前是叫南园的,钱先生说。

南园是王御史造起来的,归到王禹偁手里,就改名叫豆粉园了,老张说。

不对的,钱先生便摇头了,不对的,他说,根本不对的,王禹偁是宋朝时候的人,王御史是明朝的,时光怎么会倒过去流?

说书先生也这样说的,老张说。

昏说乱话的,钱先生说,驴唇不对马嘴。

大家笑了笑,钱先生也笑了笑。我进去走一走,他说。

冬瓜缠到茄门里,老张说,也可能是另一个王先生。

太阳又落下去一点儿了,白经理和小刘到豆粉园来了,他是来看地的,他想买豆粉园,在这里造楼房和别墅。

他们买了去,我怎么办呢?老张说。

钱先生仰头看着一扇窗,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他们仅仅考虑这一扇小窗,他说,就得花费多少心思。

现在的人简单了,老张说,现在的人做事情简单。

现在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钱先生说。

钱先生是有学问的,老张说。

是有学问的,邻居说。

其实对园林我也不大懂的,钱先生说,只是看了几本书,加上自己喜欢走走,在苏州园林里的漏透窗,也叫月洞,这种能够看得见风景的窗,大概不下几千扇的,窗的图案式样,恐怕也不下几百种,你想想,如意、佛手、鹤、鹿、松、柏、秋叶、海棠、葵花、梅花、竹、牡丹、兰、菊、芭蕉、荷花、桃、狮子、虎……

白经理想做什么?老张朝园子里望了望,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这么长时间也不出来。

还有苏州园林的园名、对联,钱先生说,都是有学问的。

园名:

进思尽忠,退思补过——退思园

红豆残啄鹦鹉粒——残粒园

拙者之为政也——拙政园

知足不求全——半园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亭

名园依绿水——依绿园

葵心向阳——向庐

还有轩亭楼阁:《周易》:乐知天命——知乐堂

杜甫: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面水轩《庄子》:庄子与惠子观鱼于濠梁之上——观鱼处《爱莲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远香堂

韦应物:洞庭须待满林霜——待霜亭

苏轼:三峰已过天浮翠——浮翠阁

李俊明:借问梅花堂上月,不知别后几回圆——问梅阁

还有对联:

明月清风本无价 远水近水皆有情

素壁有琴藏太古 虚窗留月坐消宵

今日归来如昨梦 自锄明月种梅花

四壁荷花三面柳 半潭秋水一房山

蝉噪林愈静 鸟鸣山更幽

风篁类长笛 流水当鸣琴

曾三颜四 禹寸陶分

满天下的诗句典故信手拈来,钱先生说,放于此,都是恰到好处、举重若轻的。

钱先生等于是园林专家了,老张说。

什么都晓得的,邻居说。

苏州现存园林多为私家花园,所以不像皇家宫苑那样追求雍容华贵,而是讲究清静雅洁,在结构布局上,善于把有限的空间巧妙地组成千变万化的景致。——摘自《苏州风物志》

苏州在经济文化上,远在春秋时的吴已经有了基础,其后在两汉、两晋又有发展。六朝时江南已为全国富庶之区……除了上述情况之外,在自然环境上,苏州水道纵横,湖泊罗布,随处可得泉引水,兼以土地肥沃,花卉树木易于繁滋。当地产石,除尧峰山外,洞庭东西二山所产湖石,取材便利。——摘自《苏州园林概述》

钱先生小时候,家里也有一座后花园。钱家曾是苏州的名门望族,钱先生的曾祖父钱祖康是清朝状元,做过大官,置下房产,称钱宅,花园就称钱园。

从前苏州这样的人家是很多的,这样的大房子,带有后花园的也多,顾颉刚先生曾经说过:“苏州城里有多少古老的大房子,曲折精妍,在等着新起的建筑师研究呢。”

苏州最长的一条街是偏近古城、直贯南北的护龙街。在东城同护龙街平行的长街有平江路和临顿路。我的家就在这两条路之间的悬桥巷内,东、北两面都给小河围绕着,东面隔着河便是平江路。从我家出来,跨过了北面河上的板桥就到达悬桥巷。在板桥以内,称顾家花园。这个地方是明末清初我们家的一座花园,因为种了许多山茶花,它的真名是宝树园。在太平天国时便被毁了。但我小时候还有一个方圆一亩多的池塘和几块玲珑剔透的假山石。我们家就在池的西边,是祖父在乱后重建起来的。但是我们的大厅却系园中故物,据懂得建筑的人说,厅上的青石柱础还是明朝的东西呢。——摘自《玉渊潭忆往》

钱先生的祖父钱世泽从小生活于优厚的经济和文化环境,所以命中注定他也是和他的父亲一样是要好好读书的。

从前苏州这样的人家甚多,有个二三百亩地,没有衣食问题,就集中到科举上去了。

练小楷、作八股文和试帖诗,父以此教,兄以此勉,每个读书人都希望他由秀才而举人、进士、翰林,一步步地高升。所以清朝一代,苏州的三元一人,状元多至十八人,有的省份还不到一个呢。

走进府学的明伦堂和北平吴县会馆的敬止堂,以及旧家的二门,看那重重叠叠的匾额,“状元宰相”咧,“父子会状”咧,“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咧,真要看得头晕。这并不是苏州青年特别聪明,只是环境好,引他们走上这条路。——摘自《苏州的文化和历史》

钱世泽埋头读书,后来果然考取功名了,朝廷把他放到山东去做官,正好这时候,钱先生的父亲出世了。说起来这已经是钱世泽的第四个儿子,但是钱世泽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满意,哪里也不肯去了,好在家里也没有人觉得钱世泽是应该到山东去做官的,苏州这么好的地方不住,跑到山东去,有毛病啊?他们说,连钱老状元也这样认为,既然功名已得,就是有出息的子弟,于是钱世泽就心安理得地放弃了前程,安心在家里吃吃白相了。

苏州这块地方,是最高度的农业文化,又是全国商业的交通中枢。所以,一家只要有了几百亩田或几十间屋,就一生吃不尽,不必到社会上去奋斗立业,更不必到外地去寻求生活的出路。一个孩子读书应举,只要得了科举,就可以做个乡里中的绅士,戴着顶子去见官员,全家和他的姻亲都满足了。如果想要出门去,像范仲淹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大家就会要笑他,他这个人仿佛不会死的。就是考中科举,到朝廷上做官,亲戚朋友们也要劝道:伴君如伴虎,何必去冒这个大危险?而且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你现在有这点功名已经够了,再爬上去干什么?如果得不到科举,只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画画山水花卉,或者唱唱昆曲,听听说书(评弹),只管自得其乐,老辈们也就把他当作“佳弟子”,不加责备。在这般情势之下,一个席丰履厚之家,经不起两传三传,消费数字超过了生产,就渐渐地没落下去了。旧家没落,自有新兴的代替。这新兴的大都不是土产,而是外方人挟了较雄厚的资本来做买卖的。例如一二百年以前,安徽人,尤其是徽州,来得真多,像出汪士溶的汪家,出潘祖荫的潘家,出吴大澂的吴家都是,他们先富后贵,占了各方面的上风。但是盛极必衰,他们的子孙也就踏上了苏州人的覆辙。近百年来,浙江、江西、广东、四川等省人也踏着安徽人的足迹而享受苏州的安富尊荣了。——摘自《玉渊潭忆往》

钱先生的家世就是那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这也是难免,一家子那么多的人口,要吃要喝要享受,却没有进账,坐吃山空,钱家果然就慢慢地空了。到钱先生出世的时候,还勉强硬撑着,这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虎死尚有余威,空虽然空了,排场仍然是要讲的,架子仍然要撑着的。

钱先生的母亲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他的父亲有点生气了,他对太太说,你要是再生女儿,我就要娶姨太太了。这句话一说,钱先生的母亲就生下了钱先生,被大家传为笑谈。所以钱先生很小的时候,家里有用人背地里偷偷叫他“吓生”,有时候老爷听到了,也不生气,反倒蛮开心的,笑眯眯地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钱先生满月的那一天,钱家热闹非凡,庭院里摆了几十桌酒席,又有牌局,又请戏班子来唱戏,是轰轰烈烈的。

钱家四代同堂,状元老太爷、钱世泽、钱先生的父亲,还有小小的钱先生,被大家簇拥着。

有一个人看到天上划下一颗很大的流星,他说,不晓得哪家人家要败落了。

很可能就是钱家。

小品添案之精巧,庖工一人,仅可装三四品,一席之盛,至数十人治庖,恐亦大伤古朴之风也。——摘自《阅世编》

现在钱先生坐在豆粉园的门口,他回忆着往事,我们家从前也有花园的,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了,花园卖掉的时候,我六岁。

后来呢,老张说。

钱宅和钱园后来归了刘老太爷,刘老太爷脾气毛躁,火气很大,日本人来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又气又恨,便中了风,寸步难行,无法出去了解情况,只有向子女打听,每天在家里大骂日本人,骂着骂着,一口气就上不来了。子女既怕老爷子气死,又怕被人听见告了密,引来杀身之祸,便编出谎话来骗他,今天说日本人败退了,明天说日本人逃走了,后来说日本人投降了,说得老爷子心情好起来,要到后花园去散散心。哪知子女坚决不允,将去后花园的门封闭堵死。老爷子本来是倔脾气,哪里肯罢休?趁子女不在时,一个人摸到后花园,老眼昏花,透过漏窗一看,竟然看见满花园穿着黄衣服的日本人窜来窜去。原来他的后花园早已被日本人占领,老爷子大叫一声,跌倒在地,闷了半天,实在是于心不甘,爬了起来,憋下一口气,熬到半夜,颤颤巍巍点了一把火,放火烧了后花园,刘老太爷自己也跟着同归于尽了。

啧啧,老张说。

白经理和小刘走了出来,小刘向老张挥挥手,转向白经理说,这是老张,他一直在这里看守小园的。

噢,白经理说,辛苦你。

不辛苦的,老张说。

老张是很忠于职守的,小刘说,好多年一直在这里。

噢,白经理说,等我造了豆粉别院,仍然请你做事的。

做保安了,邻居说。

物业管理,白经理说。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仍然能够听到白经理的声音。

会不会真的?老张说,白经理来过好几次了,外国人也来过的。

方方面面,还要做工作的,白经理对小刘说,他笑了笑,前些年,日本人要一个兵马俑,交换的条件是帮我们修一条路,也没有同意的,其实——

嘿嘿,小刘笑了笑,拿你买一个豆粉园的钱,他们可以修复好几个豆粉园的。

白经理是关心这些事情的,最近他注意到了关于《百年敦煌》,正在引起一场大的争论。

有一篇文章介绍说:

一些老专家愤怒地说,王道士明明是卖国贼,斯坦因和伯希和是来掠夺敦煌文物的,怎么成了功臣?著名考古学家、北大教授宿白说,这个案无须再翻,斯坦因是个英国特务。要不他到敦煌、新疆,又测绘又搜集地图干什么?谁能说王道士保护和维修文物?他把洞门打开了,把东西都卖了,破坏比所谓的保护要大得多。说他不懂,不懂就可以卖国家珍宝吗?

但是,南京大学教授高国藩日前对记者说,王道士在保存敦煌文物上犯了许多错误,但是他在保护石窟上的确尽了努力。关于斯坦因,高教授说他不像日本的探险家桔瑞那样野蛮发掘和破坏珍贵文物,也不能将斯坦因简单地说成是“强盗”,他是在蒋孝琬师爷的帮助下被引到藏经洞挑选文书经卷的,没有这位国学基础深厚的“顾问”,斯坦因不可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

很有意思的,白经理说,小刘,你有没有注意过这方面的讨论?

我看过报纸的,小刘说。

你对斯坦因怎么看?白经理说。

我说不清楚,小刘说。

一方面,我说他是掠夺敦煌文物的强盗;我另一方面,认为他是把文化当作全人类财富对待的,他是把自己的一生用在人类考古事业上的,连老婆也没有讨。白经理说,我在新疆克孜尔千佛洞看到许多壁画被外国人铲走了,听说在英国的博物馆里,都完好如初地保存着的。

所以有人说,如果当年不是斯坦因拿走,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小刘说,这种说法早几年是根本没有市场的,但是近些年来,市场越来越大了。

都是卖国贼腔调了,白经理说。

他们一起笑了笑,穿过窄窄的巷子。

白经理和小刘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老张给钱先生泡一杯茶,他说,我是服帖钱先生的。

嘿嘿,邻居笑眯眯地看着他。

别看我这样,老张说,我没有文化的,但是叫我服帖的人也不多。

钱先生望着豆粉园里的某一处,总是看不够,钱先生已经很老了,他的拐棍嘀咯嘀咯敲打在青石小路上。你看看,你看看,钱先生举起拐棍,东指一指,西指一指,你看看从前的人,这么一小块局局促促蹩蹩角角的地方,点缀得天地无限,所以叫柳暗花明。

螺蛳壳里做道场,老张说,从前的人是会做的。

从前的人有了钱,就造这样的地方住住,邻居说,蛮舒服的。

其实也不一定非是有钱人,陈从周教授的文章说:

士大夫固然有财力兴建园林,然《吴风录》所载,“虽闾阎下户亦饰小山盆岛为玩”,这可说明当地人对自然的爱好了。

录词一阕:江城子 盆中梅

年年腊月见冰姑,玉肌肤,点琼酥。不老花容,经岁转敷腴。向背稀稠如画里,明月下,影疏疏。

江南有客问征途,寄音书,定来无。且傍盆池,巧石倚浮图。静对北山林处士,妆点就,小西湖。

这是称赞树桩盆景的。

苏州有一位先生,是周瘦鹃周先生,钱先生说,他家里有很多盆景。

我晓得的,是有周瘦鹃的,邻居说,他是盆景专家,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他跳井自杀的。

哦,老张说,我倒没有听说过。

从前周瘦鹃说:

我是爱花如命,一日不可无花,除了有一大片万花如海的乱绿围成的小园地和千百个大大小小的盆景欢迎广大群众随时登门观赏外,爱莲堂和紫罗兰厅、仰止轩中还在终年不断地举行瓶供石供和盆景展览,随着时令会经常调换展品,力求美善,务使观众乘兴而来不要败兴而去,我是作为一项重要任务来认真对待的。此外我又利用卧房含英咀华之室的窗槛展出一批小型的盆景。

我每天在这里阅报读书,眼睛花了,就停下来看看这些展品中的蒲石和小竹。写作告一段落时,就放下了笔,看看那几个山水盆景,神游于明山媚水之间。一日三餐,我也是在这里独个儿吃的,边吃边看那些五色缤纷的瓶花,似乎增加了食欲。在我座处的右旁,有一座熊猫牌的六灯收音机,我天天收听各地广播电台的文娱节目,边听边看盆景,正所谓“极视听之娱”,心情舒畅极了。在我座后的粉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在天安门上》的彩色年画;右边一座电唱机上,供着一架版画的毛主席半身像;左边的一张旧式书桌上,供着一尊毛主席全身石膏像。

苏州人是喜欢这样的,老张说,弄点花花草草,在园林里吃吃茶。

是的呀,邻居说,苏州人喜欢安逸的,喜欢太太平平蹲在屋里,不与人家争长短。

弘治时,葑门外卖菱老人,性直好义,有余施济贫困,后与人争曲折不胜,自溺于觅渡桥河中。——摘自《吴门表隐》

因为与人争,争不过人家,也许是非是被歪曲了,也许老人是被冤枉了,也许理在老人这边,而世人偏说他无理,总之老人没有争得过别人,一气之下,投河自尽了。这般的刚烈,这般的激烈行为,使人怦然心动,为之肃穆,为之长叹。

这也是苏州人。

只不过,毕竟这是苏州人中的少数,若苏州人人人如此,若苏州人受了冤屈,被人欺负了,个个都以死抗争,以死明志,那么在苏州的史书上,恐怕也不一定去记载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卖菱老人。

只是,大部分的苏州人,他们不是这样的,他们性情平和,与世无争。比如明代画家沈周,就很好说话,他的画出了名,求画的人很多很多,每天早晨,大门还没有开,求画人的船已经把沈家门前的河港塞得满满的。沈周从早画到晚,也来不及应付呀,即使沈周外出,也有人追到东追到西地索画,所谓的“履满户外”。沈周实在来不及了,又不忍拂人家的面子,有时候只得让他的学生代他画,加班加点,才能应付。这样一来,假画也就多起来,到处是假沈周,沈周看到了,听说了,也不生气,甚至有人拿了假沈周画来请他题字,他也笑眯眯地照题不误。有一个穷书生,因为母亲生病,没有钱治病,便临摹了沈周的画,为了多卖几个钱,特意拿到沈周那里,请他写字,沈周一听这情况,十分同情,不仅题字加印,还替他修饰一番,结果果然卖了个好价钱。号称“明代第一”的沈周如此马马虎虎稀里哗啦好说话,按照现代人的看法,这实在是助长了歪风邪气,支持了假冒伪劣,是法盲,但沈周就是这么一个人呀。——摘自《我佛闻之微动容》

嘿嘿,老张笑笑,人家都说,江阴强盗无锡贼,上海乌龟苏州佛。

惭愧惭愧,钱先生说,苏州人是聪明的,我不跟你官场上见,打不过你我就走,走到家里去,躲起来,你能奈我何?我躲在家里干什么呢?我造园了,我作画了,我写诗了,我干的事情,比你一个做官的,更能流芳百世。

噢,老张说,噢。

其实,他们心里是不得安逸的呀,钱先生说,当年,王御史最要好的朋友说,王御史,你呀,其实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所谓的“回首帝京何处是,倚栏唯见暮山苍”。

啊?老张没有听懂,但是他晓得钱先生讲出话来总是有道理的,所以老张点点头,是的是的,他说。

钱先生每天都到豆粉园来转一转,他出门的时候,他家巷子里的人会和他打招呼,钱先生走了?他们说。

走了,钱先生说。

你比上班还准时呢,巷子里的人说。

钱先生笑了一笑。

钱先生来到车站,上了公共汽车,售票员也认得他,她说,老伯伯去呀?

去,钱先生说。

雷打不动的呀,她说。

钱先生笑一笑。

汽车到站的时候,售票员说,钱先生慢走。

明天会,钱先生下车后仍然在站台上等候,他要换乘另一辆车再往前走,坐三站,钱先生下车,往南就是长洲路,豆粉园在长洲路的角落里。

钱先生来了,长洲路的人也认得钱先生了。

来了,钱先生说。

今朝早一点的,他们说。

也不算太早,钱先生说,我是差不多时间出来的。

钱先生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一个熟人,钱先生停下来和他打招呼,他也认出了钱先生。

是钱老师,熟人说,他好像有些惊讶的,一直是疑疑惑惑的,他说,钱老师,你身体好了吗?

身体一直是那样的,钱先生说。

那你现在,熟人又犹犹豫豫,那你现在,也不去医院的?

不去的。

不打针的?

不打的。

不吃药的?

不吃的。

那,怎么样呢?

就这样的。

其实,熟人心里有些难过,他好像说不出话来,但仍然是要说的。其实,他说,有人练气功的。

我没有练,钱先生说。

也有人,熟人说,也有人找到偏方。

是的,钱先生说。

你没有去想想办法?熟人说。

没有,钱先生说。

那,熟人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停顿了一会儿,他说,那,钱先生,你现在做什么呢?

到园林去兜兜,钱先生说。

每天去兜兜?

是的。

哪个园林?

豆粉园。

豆粉园?熟人想了想,没有想起来,在哪里?

在长洲路。

噢,很远的,熟人说,你怎么去呢?

坐公共汽车,钱先生说。

要转车的,熟人说。

要转车的,钱先生说。

熟人今天有点恍恍惚惚,钱先生走了以后,他仍然站在原地,看着钱先生离去的方向。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深秋的天气有一些寒意了,老张打了一个喷嚏。

有人牵记你了,邻居说。

谁会牵记我呢?老张想了想,要么是钱先生。

傍晚的时候,隔壁绢扇厂下班的铃声响了,树上的鸟飞起来叫唤了一会儿,又落到枝头上,平静了。

烧夜饭了,老张说。

烧夜饭,邻居说。第三章绢扇厂

蒋爱宝扎两根小辫子,穿着一件旧的黄军装,腰里扎一根皮带,她在厂里跑来跑去,年纪轻得很。厂长被人家赶回去了,副厂长也赶回去了,蒋爱宝那时候成天就唱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句,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等等。

支持红卫兵革命行动 同红卫兵一道闹革命 武汉市改换一批街道学校工厂商店名称

一元路改为红卫一路,兰陵路改为延安路,生生印刷厂改为人民印刷厂,谦祥益百货商店改为工农兵百货商店。——摘自1966年8月26日《湖北日报》

街道的人在开会,有一个人说,一个厂没有厂长也不好的。

是不好的,另一个人说。

那么大家说说,叫谁做厂长呢?这个人又说,要出身好的,要年纪轻的,要有革命干劲的。

后来他们便想到了蒋爱宝。

嘻嘻,那么我做什么呢?蒋爱宝想了半天,她不晓得厂长应该做什么,她有点难为情,街道的人告诉她,头等的大事就是批斗厂长。

这个恐怕不来事的,蒋爱宝说,师傅要骂我的,师娘也要骂我的,师傅还要打我的。

太好了,他们说,这是考验你的关键时刻,你是忠于毛主席,还是忠于“走资派”?

我要忠于毛主席的,蒋爱宝说。

一天夜里,狂风呼啸,暴雨滂沱。挂在哨所墙上镶着毛主席像的镜框被风吹得乱晃。战士马绍君发现后,想起了英雄们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毛泽东思想,在狂风恶浪里抢救红卫兵的高大形象,于是就忍着风吹雨打,用手扶住毛主席像的镜框,使毛主席像在狂风中依然屹立不动。第二天,雨过天晴,灿烂的阳光照耀得万山红遍。马绍君对着毛主席像,无比兴奋地说,哨所里的望远镜,观察敌情是有距离和有限度的,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这个政治上的望远镜,是威力无限的。——摘自1968年1月6日《大众日报》

那时候蒋爱宝和其他人一起来到厂长家里,他们敲了门,厂长来开门,厂长的儿子五岁,笑眯眯地看着蒋爱宝,姐姐,姐姐,他说,姐姐来了。

师傅,蒋爱宝说,我们来了。

厂长看到外面的卡车,就走了过去,我爬上去吗?他说。

卡车是借来的,厂长爬到卡车上去,小孩子跟在车子后面,姐姐,姐姐,他说,我也要去玩。

小孩子也爬到卡车上去了,他趴在车板上,开开心心地看着马路两边的风景。

哭哭笑笑,买块方糕,

方糕甜,买包盐,

盐末咸,买只篮,

篮末漏,买斤豆,

豆末香,买块姜,

姜末辣,买只鸭,

鸭末叫,买只鸟,

鸟末飞,买只鸡,

鸡末啼,真稀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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